第四日:阿尔吉侬与金鱼缸(2 / 2)
『啊,最后还有一件事。』
面对宗史「还有什么事啊?」的疑问,情报商人压低声音,语气认真:
『祝你幸福。』
「我在想,你手边的情报该不会有着致命性的错误吧?」
尽管宗史提出抗议,久保冢却听都不听便直接切断通话。
他困扰不已。
◇
玻璃杯破了。
少许麦茶和着融冰与玻璃碎片。
不一会儿,一条血丝滑落桌上。
「啊……」
阿尔吉侬茫然地愣在原地。
此时宗史正好回来,撞见了这幕。他立刻将方才与情报商人之间的对话给忘得一干二净。
「你!」
他快步跑来,确认她的伤势。
一道长长的伤口在左手掌上斜斜横裂开来,尽管伤口看起来不深,却涌出惊人的血量。
「别呆站在那里,快作处理!处理!」
虽然宗史在她耳边大声斥责,但对方没什么反应。阿尔吉侬茫然地看着自己的伤口,以及冒出来的血。
无奈的他只好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强拉进厨房以冷水清洗伤口,确认没有异物入侵,接着止血,却不怎么顺利。他用力加压到她手腕都变白了,耗费好几分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才处置妥当。
「……喔……」
这是阿尔吉侬看了自己被绷带一圈圈缠着的左手后,所发出的第一个声音。
「你呀,给我多珍惜自己……」
此话一出,宗史这才察觉似乎有那里不对而改口道:
「给我好好珍惜那副身体,那可不是属于你的。」
「啊……嗯。」
阿尔吉侬点点头,发出半像是梦话般含糊不清的声音。
「真是的,怎么会突然这样啊?」
是在看动画时被某一幕吓到吗?这么想着的宗史望向萤幕──一对悠闲自得的老夫妻在缘侧(注:日式建筑中连接居室外侧绕房而建,长而窄的木质檐廊)喝着茶。看来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没发生什么事,我只是一时疏忽了。」
「小心点啦。」
「啊,嗯……」
她略微颤抖地如此回应,再次点了点头。
桌上堆着沾满血渍、方才拿来止血的毛巾。
阿尔吉侬直盯着那些污渍,亦即自己刚刚所流的血。
对此,宗史并未察觉。
(4)
看板上头以流丽的字体标示着「SUMMER FLAVOR BREWERY」。
表面上,这整栋建筑都是主打精酿啤酒的酒吧,开幕后短暂地经营过实体店面,却在几年前餐饮业因应传染病防治政策而被迫自我约束后,宣布无限期停业,此后再也没有开门营业。
说到底,本来就没有经营店面接客的必要性,当成自己的招待所与不法活动据点来使用就够了──这家店的所有者是这么想的。
「真不好玩。」
梧桐往后一靠,将体重压上木椅的椅背。
「为什么还没找到人?」
「被对方先发制人就是吃亏呢。」
小个子男人盯着智慧型手机的游戏画面,头也不抬地答道。
「那两人在我们展开追缉前就一起躲起来了。原以为他至少会想回家一趟做个准备,却毫无迹象,穿着那身衣服直接销声匿迹,理所当然地也没有求助于警方。这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事。」
「他们为什么能做到?」
「也许是谨慎到有些偏执的地步,或是深知我们的作风吧。」
「我们的作风?」
「也就是梧桐先生的毁灭嗜好和赶尽杀绝主义。倘若对方知道这些,选择在第一时间销声匿迹就不奇怪了。」
「啊~~?啊……」
梧桐仰头望向天花板。
「原来如此,身为名人还真辛苦呢。」
「被您的顶级兴趣牵着走的现场人员更加辛苦就是了。您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还是有就此收手的选项在喔,客户可没说连那些逃掉的虫子都要一起宰了吧?」
「是这样没错。」
梧桐望向墙壁。
原本为了张贴限定菜单等的软木公告板上,贴着两张印出来的照片,是一对年轻男女,同时也写有两人的名字──江间宗史与真仓沙希未。
被认定为逃离熊熊燃烧的实验室的两名幸存者。
梧桐由影像及证词等锁定两人的身分,下达了通缉令,派手下监视其住所,探查两人可能停留之处,却全都徒劳无功。
「那招呢?不能骇进街上的监视摄影机去查吗?」
「没那种东西喔,芳贺峰市没有那样的预算。」
「咦?这里居然没有?这样市区治安没问题吗?」
「这种话还真亏您说得出口呢。」
玩着游戏的小个子男人抬起了头。
梧桐的手下多半没有接受正规训练,可说是连地痞都算不上的外行人,也几乎没什么从事这行的觉悟,所以反而会随随便便就插手那些真正的内行人士绝不会做的蠢事。没办法以常识判断他们会如何行事的危险性,正是梧桐集团最为强悍之处。
然而也因为这样,自然无法期待他们办事能有多好的品质,一旦与认真戒备的职业人士为敌,便成了致命的弱点,人数之类的优势毫无用武之地。
「毕竟也相隔了一段时间,他们大概逃离市区了吧。这么一来,想找到人就像是大海捞针。」
「或许是这样吧……」
梧桐从椅子上起身。
他从靶上拔起一支飞镖,投了出去,射中照片上「江间宗史」的额头。
「……所以这男的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是指?」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里?为什么认识我?为什么带着这小丫头逃走?目的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什么样的利益行动的?」
「没什么特别的喔。江间宗史是个独立的业界人士,没什么丰功伟业,但小成就倒是为数不少,或许他是因为考量到出名的风险而刻意隐瞒重大功绩吧?以个性来说就只是个好人。」
「啥?」
「我说他是个好人。那种人很多对吧?无法容忍身旁的人受到伤害,奋不顾身地保护对方。这种家伙通常很快就会筋疲力竭而消失了。」
「但他可没消失喔?」
「说的也是。这家伙没办法分类在『通常』里,是即使遭逢不幸也会活下来的那型,之所以投身这行也是因为这样呢。您还记得五年前的大楼火灾吗?他为了受害者四处奔走,却不知为何被当成嫌犯,无法在正常世界生存下去,只得流落到地下世界讨生活。」
「……啊~~五年前!是当时的那个小鬼啊?我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
梧桐恍然大悟而拍手出声。
「哎呀,那家伙有够可怜的!明明只是个出于好心的认真大学生,却被舆论攻击得体无完肤,读了八卦杂志专题的我都想哭了。」
「他应该不会想听到真凶这么说吧?」
「所以才知道我啊……原来如此,这算是一场缘分呢!」
「现在不是该高兴的时候吧?」
「才不是高兴呢,我只是觉得有趣。在这一行啊,无论良缘还是孽缘,我都会好好珍惜的。」
「又说些听起来好像有那么一回事的话。」
小个子男人转动椅子,回头面向桌上的电脑。
追本溯源,梧桐薰本来其实只是个不良少年集团的头头。
而现在其实也没差多少。
他手下的人数的确有所增加,日渐猖狂的暴力行径及事后掩盖的小伎俩也变得更加广泛,更累积了支持这些行为的资金,甚至进一步壮大了能够动用的人脉。
不过本质依旧毫无改变。
看不惯就摧毁,觉得好玩便凑上去,一旦事情不如己愿就烦躁不已,看到有东西被破坏便拍手叫好。梧桐与他的跟随者们延续着与小孩没两样的作风,以此为生存之道。
「追踪状况差不多是这样。梧桐先生那边如何呢?您正在跟客户交涉吧?」
「啊……事情似乎变得稍微有趣起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能烦恼的事吗?研究大楼都烧掉了,没办法继续进行研究,也该结案了吧?」
「看了现场的影像之后,客户那边的研究人员说了些奇怪的话呢。说是这位小姐的身体里──」
飞镖猛地射中「真仓沙希未」的照片。
「──搞不好被烧剩的实验样本给入侵了。」
「咦咦……」
小个子男人发出打从心底感到厌恶的声音。
「那要是真的让他们逃走,事情不就麻烦了吗?该怎么做才好?随便拿具尸体蒙混过去?」
「有什么好烦恼的?只要抓到他们就行了。直觉告诉我,这位好人先生不会跑太远,我们还有出手的机会。」
「呃,您这自信是打哪来的啊?」
「而且呢,消息看起来有些扩散了──」
钢琴曲突然响起。
是贝多芬的f小调第23号钢琴奏鸣曲(注:被视为贝多芬情感最强烈的钢琴奏鸣曲,亦有「热情奏鸣曲」之称)。
声音是从梧桐胸前的口袋传来的。
「──喔!」
他拿出响着来电铃声的智慧型手机,看了看萤幕,嘴角大大弯起。
「这就是所谓说曹操什么的吧?」
他将手机萤幕展示给小个子男人看。
「……为什么那个人会直接找上梧桐先生?」
「对吧?事情变得有趣了吧?」
梧桐心情很好地走出房间。
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小个子男人转而面向电脑,搜寻起方才看到的姓名,并点开档案。
诺曼•戈柏。
制药公司埃比森•环球公司业务部的第二主任。
也是梧桐他们目前的雇主──谷津野技术研究所的专务派打算进行商业结盟的对象。那栋研究大楼之所以被烧毁,正是为了多少提升结盟的条件。这代表对方虽然算是事件相关人士,却理应不会直接与他们联系。
而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连络梧桐?又为什么梧桐接到他的来电时心情会那么好?
能想到的可能性有一个。
「咦……」
小个子男人哀号。
「明明还不到胜券在握的地步,我们家老大该不会打算提高赌注(bet)吧……」
(5)
延续昨天的行动,结果他们今天依旧整天都泡在电视机前。
◇
熄灯的房间里──
在一片黑暗中,宗史躺在沙发上。
内心深处焦躁不已的他无法成眠。
他正思考着梧桐的事。
即使行事风格如此张扬,但梧桐本身绝非名人。
说起的确有些让人害怕,不过擅长从事破坏工作的团队在这世上比比皆是。在这当中,梧桐的团队则是以专门进行伪装成中等规模意外的设施破坏为卖点。
而梧桐之于宗史,则有着夺走家人的不共戴天之仇。
在这五年当中,宗史想复仇的次数多到数不清。尽管梧桐的集团巧妙地隐藏全貌,但如今的宗史想必能强行揭开它的面纱。虽然梧桐本身对此也有防备,然而如果不顾前后,要竭尽全力对付他们倒也并非做不到。
宗史好几次这么想,接着却又当场放弃。
别逃进美好的妄想里,又不是电影的男主角,这种胡来的举动怎么可能成功呢?他如此告诫着自己。
自己应该是个无情的家伙吧。宗史心想。
照理说他应该恨着梧桐、憎恶着他,却怎样都无法表露那种情绪。
只要情感没有动摇,理性便会发挥作用,让他察觉自己将情绪针对梧桐这个人本身是错的。梧桐之所以会烧掉大楼是受人委托,委托人自然也有出此下策的理由。况且除了梧桐,他的手下想必也参与了行动,因此要视梧桐为一行人中的代表来惩罚吗?还是要向全员问罪?不,法律恐怕不会认定他们是犯罪者吧。那该怎么做?要任凭情感及心绪摆布,私自将他们定罪吗?
结论于是呼之欲出。
(我不该涉入──)
当然,宗史绝非饶恕了他们。
然而那就是场灾难,无关乎恶意,只是打在倒楣鬼头上的一道落雷。他就事论事。
结果却──
「还是涉入其中了……呢……」
他在狭窄的沙发上调整睡姿。
情况在第五年大为转变。他一如字面所示地飞奔进火灾现场,被盯上而成了遭到追杀的猎物。
「……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有人劝宗史静观其变,他也认同这种做法。
同时却也这么想──
既然按兵不动也难以断言会出现转机,那么在自己仍有余力的情况下主动出击反而比较好。只要接近梧桐、刺探情报,再拟定几个对策就行,完全没有正面冲突的必要。
倒不如说如果不这样做,说不定目前的生活将会一直持续下去。
「…………」
一瞬间──
「这样不也挺好的吗?」的想法在宗史脑中一闪而过。
(不,这怎么可以。)
他摇了摇头,甩开这种想法。
阿尔吉侬以小沙希未的容貌,做出宿主未曾有过的表情,表示自己是依靠感情生存的。而宗史似乎就要陷入对方的算计之中。
明明应该拒绝的。
明明非拒绝不可。
「唉──」
或许是因为烦恼更多了吧,失眠的程度有增无减。
合叶转动的声音响起。
宗史背后的门打开了。
(……她是要去厕所吗?)
如此心想的他决定装睡,企图忽视阿尔吉侬。
但情况似乎不太对劲。她的气息伴随着衣服微微摩擦的声响,朝沙发──亦即宗史这里靠近。
「怎么了?」
他出声询问。没有回应。
阿尔吉侬默默地走近,紧邻他站着。
「不行吗?」
她喃喃地问了这么一句。
「你是指什么?」
闭着眼背对她的宗史反问。
「我想……在这里……在宗史的身边睡。」
「昨天我已经说过了吧?绝对不行。」
耳边传来小小的水声,是金鱼缸里的鱼跳了起来吗?
「无论是道德、常识、世俗眼光、法律,还是我都不准,给我一个人睡。」
「那是因为……你视我为一名女性吗?」
唔。
宗史瞬时语塞……应该说是脑袋当机。
「──不是你……而是小沙希未。」
随后,他以在这之前早已说过无数次的话语来逃避。
这句话绝非谎言。既然不是谎言,就不会被拆穿。宗史的确很珍惜真仓沙希未的身躯,只要存在着这个事实,便能掩盖其他事实。
「好了,你别再说些无聊的话了。快给我回房间去。」
「人啊……」
她缓缓开口。
「会因为爱情……而强大吧?」
这家伙突然在说些什么?
「嗯,应该也有那种人吧。」
宗史摸不透她的用意,随口回答。
「倘若彼此能确认心意,也会巩固那份强大吧?」
「嗯,或许也有那种情况没错。」
这家伙到底想说些什么?他暗忖。
宗史无法理解……不,该说是拒绝理解才对。
他刻意不去正视眼前,以及女孩的话中含意,抽离了意识。
反应会变慢也是莫可奈何的。
宗史没料到肩膀会突然被用力抓住,迫使他改变方向,成了仰躺的姿态。他睁开双眼,适应了黑暗的视野里映着天花板,却也只是片刻的事。
「──────────!」
朝着他的嘴唇……
炙热而柔软的存在──
撞击似的紧贴而来。
「────」
阿尔吉侬究竟做了什么?自己又被她给怎么了?明明只要稍加思考,就能得出结论。
然而都到了这种时候,宗史的脑袋依旧持续拒绝理解。
是以他无从抵抗。
究竟过了多久?那份热度缓缓地离开他的嘴唇。
阿尔吉侬的脸庞就在眼前,近在咫尺,宛如卿卿我我的恋人们要再次交叠唇瓣般地──
(──唔!)
宗史的理性总算再度开始运作。他正确理解了在仅仅数秒之前,他们做了什么。
接着──
──小宗学长!
耳中响起了不在此处的某人声音。
胃像是要整个翻过来似的,强烈的作呕感直窜喉头。
──我最喜欢你喽,学长。
明明忘了。
明明被遗忘了。
明明终于能不再想起了。
「宗史……」
对方呢喃着他的名字。
「……你到底……想怎样?」
强忍反胃感的他好不容易发出了声音,却有些沙哑。
「我正打算……色诱你。」
沙发的弹簧小声地嘎吱作响。
「人……是像这样来连结心意的吧?」
她以两手撑着,在沙发上俯身而下。
「这么一来,就能孕育出那个吧──可以一起携手跨越困难的……羁绊?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得到它。」
(插图018)
啊──
他陷入绝望。
想与人心心相印,明明还有其他很多方式才对,爱的付出与回馈理应有着许多形式。作为一个活在这世上的人,这本该是任谁都能理解的常识。
然而这家伙──
只是个才诞生没几天的人格。
她未曾体验生而为人的时光,只从虚构故事中窥见一斑,或许是因为这样,除了自电影或影集里所见的方法,她毫无所悉。
「滚开。」
阿尔吉侬僵住了。
「宗史……?」
「给我离开。」
他强烈地命令道。
尽管看似一头雾水,但阿尔吉侬仍照着做了。
撑起上半身的宗史轻轻甩了甩头,用力压着胸口,好不容易才压抑住难以忍受的作呕感。
「啊……」
在黑暗中依稀可见的阿尔吉侬眼里,有着惊愕及恐惧的神色。
宗史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因此无从得知究竟是什么让她露出了这种神情。但他对此也不怎么感兴趣。
「宗……」
「给我闭嘴,怪物。」
他措词强烈地推开了她。
「你只是只害兽。」
他站了起来。
原本宗史就没有穿着睡衣的习惯。穿上挂在墙上的上衣后,他看似就要出门。
「你要……去哪……」
阿尔吉侬瘫坐在地,轻声问着。
「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
他丢下这句话,随即走出门外。
◇
夏夜的蒸溽笼罩着宗史。
他思考着梧桐的事,重新想起眼下照理说该按兵不动。应该要不断重复着今天这般的日子,静候时机到来才对。
这样或许也挺好的,这样的念头直到方才都还存在于他的脑海中。
此刻他总算察觉到,这是不可能的事。
「……要开始了啊。」
宗史向着星空如此宣告,快步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