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竹杖(1 / 2)
薄的跟指甲一样的月牙,孤零零的漂在漆黑的夜空中。
就算已经入了夜也还是没有凉快下来。天气热的一点不像是已经进入了九月。
身为大学生的甘木正站在神乐坂下的室内电车停车站。手臂间夹着一个纸箱,他脱掉自己的学帽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到濠端还非常喧闹的商业街所发出的噪声如今也已经远去。刚刚自己还身处其中的事实就像是骗人的一样。
午后的课程结束之后就没有事了,于是他便去神乐坂的电影院看了场美国的战争电影。然而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演员的叫喊声和酷暑的轮番侵蚀中,电影的内容他是一点没看进去。然后等他一脸茫然的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沉了下去。
甘木在大学里没什么朋友。为了弥补自己生来就稀薄的存在感,有段时间他还经常主动邀请自己的同学一起出去玩,然而却还是鲜少收到别人的邀请。对方似乎也并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把他给忘了而已。就这样空虚与孤独的独处渐渐增加了。
伴随着铃声绿色的路面电车渐渐靠近,接着在甘木面前的铁轨上停了下来。因为吃饭的时候在咖啡店被人拜托帮忙去送个东西,所以在回小石川的寄宿地之前他准备稍微绕个路。
甘木走进地板上散落着污渍的市内电车,刚一进门他就下意识的想要停住脚步。闷热的车厢中大量的人一个挨一个的坐在座位上。非常不可思议的没有站着的乘客。看着那一个个挺着腰保持着相同姿势的身影,心中泛起阵阵不悦。
伸手抓住那带着温热的扶手,震耳欲聋的发车铃响了,电车开始在平缓下坡的外堀大道上跑了起来。明明开着窗,外面不远就有流动的河水,然而却一点凉风都感受不到。
低头看向自己手边,纸箱盖子打开了。黑色毛毡质地的有些圆的物体,无论大小还是形状都刚好近似人类的脑袋。
放在箱子里的东西是山高帽。内田荣造老师——那是他就读的私立大学德语部教授的东西。听说老师在前天下午的时候,带着纸箱在神乐坂的咖啡店「千鸟」里出现,接连喝了三杯啤酒,然后就两手空空的回去了。
「甘木好像跟老师的关系很好,应该知道住址吧。能不能帮忙送过去?」
女服务员宫子一边这么说,一边指向放在了甘木的桌子上的箱子。里面放着的山高帽他有印象。是老师偶尔会戴的那顶。外侧的毛毡虽然很旧,不过内里却已经被换成了新的。或许是拿出去找人帮忙修缮了。
「老师他自己没有过来取么」
如果是喜欢到还专门拿去修缮的爱用品的话,就这么遗忘在这里放着不管怎么说都很奇怪。然而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宫子却皱起了她粗粗的眉毛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
「今天下午,老师跟太太一起来过,当时这个箱子也拿到他的桌子上了。他甚至都已经道了谢。但是,等他们回去我收拾盘子的时候,这东西就放在椅子上」
听完之后甘木的眼神中似乎已经出现了老师的身影。老师是个奇怪且偏执的人,对于细节还有着非常强烈的坚持。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这样如同小孩子般粗心大意的一面。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老师那圆圆的双眼还有自然下垂的嘴角。甘木在学校里虽然没什么朋友,但是跟这个年龄相差甚远的老师却不可思议的很合的来。说起来,暑假之后还没有机会跟老师见面。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就给他送去吧」
就在他收下这个莫名沉重的箱子同时,突然宫子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老师,是跟太太一起来的么」
神乐坂的「千鸟」是一家会端出料理的奇怪的咖啡店,老师也偶尔会来。只是,就甘木所知他还从来没有带妻子来过。而且说到底,老师究竟有没有妻子他都不知道。
「我想,应该是他的太太」
陷入思考的宫子脑袋深深的歪向一边。见到高个子的她做出这样的动作,抬着头的甘木也被吊起了兴趣。
「莫非是我弄错了么。看起来好像要比老师年轻不少,不过应该要比我大上一些。大概是马上就要度过三十岁的,皮肤白皙很漂亮的一个人」
看起来似乎是不应该随便打听的内容。结果到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弄明白。
脚指似乎顶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电车中的甘木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一根纤细的竹杖触碰到了他的靴子。手中握着竹杖的是坐在他面前的一个穿着和服的男性。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竹杖碰到了其他人,手指没有丝毫要移动的意思。看年龄的话说不上年轻但也不算老。
纤细的上半身比坐在两旁的客人差不多要高出一拳。头上戴着全新的平顶帽,完全看不到表情。
甘木把自己的脚缩了回来,准备再次看向窗外。就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那个穿和服的男性正在看着自己的手。他的视线看向了甘木手中抱着的装山高帽的纸箱。
没有特征的纸箱,应该不会有任何能吸引人视线的地方。这个箱子怎么了么,甘木犹豫要不要开口。但感觉倒也没有必要特意去问这种问题。
「那天跟今天一样,热的让人受不了。对吧」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某人悄悄话的声音,吸引了甘木的注意。微微扭头看过去,一对似乎是夫妇的老年男女并排坐着。或许是刚出席了什么大的仪式,男人身上穿着带有黑色纹章的羽织,女性身上也是穿着黑色古风的留袖和服。两人个子都不高,穿着木屐的双脚甚至都没有踩在地上。朝着身旁的妻子,丈夫说出了刚才的那句话。
「不,不是的。那天还要更热」
妻子毫无感情的做出了回答。低沉压抑的声音听起来与男性刚刚发出的声音莫名的相似。
「大地震之后发生了火灾,整个天空中都漂浮着火光。就算只是待在一旁也仿佛像是在被火焰炙烤着一样」
丈夫摇晃着脑袋,抚摸自己下颚的白色胡须。
「是啊。感觉脑袋都要被热坏掉了。不过,跟本所那边的火海比起来,还是要好上不少吧」
甘木察觉到两人正在说的是发生在大正十二年的关东大地震。今天是九月一日。发生在关东的大地震正好过去了九年。从中午开始各地应该都有举行追悼会。当时还是小学生的甘木虽然也在小田原那边的乡下经历了地震,但是对于东京的惨状他就只听说过传闻了。
「等到第二天的早上,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烧的漆黑的人」
「是啊。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的那副惨状」
甘木回想起在「千鸟」工作的女服务员春代。听说她也是在大地震的时候因为火灾失去了亲人。在东京还有很多像她那样的人。
「下一站是本村町」
列车长高亢的声音和铃声同时响起。或许是播报的稍微有点迟了。电车马上就开始减速,接着在空无一人的车站停下。甘木将车票递给对方之后下了车。
车外还是一如既往的炎热。
就在他准备离开车站的时候,突然感到的一股视线让他再次转头看向电车。不知何时,穿着和服的高个子男性已经握着竹杖站了起来。但他并没有下车,只是一直盯着甘木所在的车站看。虽然帽檐宽大的平顶帽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不过因为脸比较长所以表情还是能多少看出来一些。
甘木的喉咙不禁抽动。
发车铃响了,电车开始前进。载着那令人毛骨悚人的男人,逐渐加速远去。男人的视线始终都盯着甘木——不,应该是甘木手上抱着的那个纸箱。
没什么重量的纸箱却让甘木感觉莫名的沉重。为什么那个男人会对这个纸箱感兴趣呢。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让甘木跟是在意。他总感觉似乎曾经有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张脸。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呢,只是无论再怎么思考都还是想不起来。
明明天气热的就像是泡在热水里,但甘木却不禁打起了冷颤。那股讨厌的气息似乎依旧盘踞在他的脖子上。
几个月前「千鸟」的女服务员千代身体突发异状,甘木也被卷入其中,自那件事情以来他就一直被奇妙的感觉所困扰。似乎有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与自己擦身而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中静静的窥视自己。
甘木重重的摇了摇自己的脑袋,朝着合羽坂迈开了脚步。
努力不去多想,生活中努力不让自己去凝视那些,然而今天那股气息却浓厚到让他很难这么做。因为今天是有数万人死去的日子么,还是说这些都只是甘木自己的臆测的而已呢,他不知道。
沿着陆军士官学校的外墙走上缓坡。
拐进一旁的岔道之后前方便是内田老师住的地方了。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耳边却传来了小提琴的声音。或许是这附近的某栋屋子里住着一位喜欢音乐的小姐吧。只是这吵闹的声音已经可以说是扰民了。
对于重视细节的老师来说想必会非常讨厌吧。然而就在这么想的甘木站到老师家的门前时,却听到那小提琴的声音居然是从老师家中传出来的。完全想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完全想不到老师的家中会有人拉小提琴。
「打扰一下」
在玄关用不输给演奏的音量大喊出来。请进,似乎是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演奏依旧自顾自的还在继续,没有办法甘木只得拉开门。湿热的气息,混杂着鸟类特有的臭味一同扑面而来。
老师家的玄关是一个有两叠大小的空间,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房间。从左手边的茶间里,穿着和服浴衣的老师没有预兆的突然就出现了。露在外面的胸口和脖颈上满是闪闪发亮的汗珠,眼镜的镜片也因为蒸汽的原因而一片花白。脸上泛着的赤红似乎不光是因为炎热。现在的他浑身都是酒味。
「怎么了么。这么晚过来」
不带语气的声音和没有表情的脸还是跟往常一样,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一边在意着热气和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琴声,甘木一边递出了手中的纸箱,向老师说明这是神乐坂的「千鸟」那边拜托他送来的。打开箱子后老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我本身是准备明天再去拿的。看样子,不用在这么热的天还特地跑一趟神乐坂了呢」
既然下午都去了「千鸟」的话,那个时候拿回来不就好了么。就在甘木指出这点的时候,听起来像是柴火爆裂开的噼啪声传了过来。是小提琴的曲子拉完了。老师走进右手边的书房,将放在榻榻米上的台式留声机的唱针抬了起来。这似乎就是音乐的来源。
「您原来有留声机啊」
看着老师将装有帽子的箱子放到书桌上,甘木从背后搭话。留声机似乎是上发条的旧机型,从打开的盖子内侧可以看到威克多的商标。
「我还以为你会讨厌这种机械」
「倒也说不上喜欢。从这样一个机器盒子里面,突然传出人的声音不觉得很毛骨悚然么」
老师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小心的合上了留声机的盖子。嘴上说的和手上做的完全不一样。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把这东西拿出来呢」
「因为我想到,如果是没有人的声音,只是小提琴或者交响乐的话就没有问题了,现在就是尽可能用最大的声音,让西洋音乐从早上一直响到晚上」
「附近的邻居没有来抱怨么」
甘木惊讶的反问。
「目前为止还没有。毕竟好的音乐就是要拿出来给大家分享,说不定大家还很高兴呢」
老师一脸纯真的样子。虽然觉得未必如此,不过想要说些什么的甘木却被老师抢先了一步。
「总之,你先进来吧」
穿过玄关,老师回到了左手边的茶间。虽然要进入一个比外面还热的房间让人有些迟疑,不过最后还是想要跟老师聊天的心情占了上风。脱掉鞋子走进了屋子,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玻璃杯孤零零的翻到在榻榻米上。把它捡起来之后甘木才走进了茶间。
鸡肉特有的那股味道与热气变得更加强烈。摆放在小桌上方的燃气炉上,陶锅正冒着热气。一升瓶和小盘子在周围整齐的摆好。
似乎是在这个大热天做了鸡肉火锅。锅的旁边还放着用来装鸡骨的容器。窗台上的鸟笼中,绣眼鸟发出鸣叫。
「先不管料理,酒已经没剩下多少了。刚才,我正准备去买点啤酒的」
再老师催促中坐下的甘木,差点又反射性的站了起来。一个穿着白色内衣,体格健壮的男性正倒在地上睡觉。年龄大约二十多不到三十岁,短发的他无论是鼻子还是眼睛,五官的每一个都非常大。特别是那个显眼的团子鼻看起来真就像是个团子。
「倒在那里的男人,是以前在大学上过我课的笹目。虽然早就已经毕业,不过也算是跟你同一个学科的前辈。姑且,跟他打个招呼吧」
之前有听说过老师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毕业生。但真正见到这还是第一次。只是不管怎么看对方都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
「初次见面。我是甘木」
姑且先朝对方低头。感觉就像是在守夜的时候问候已故之人一样。虽然没期待对方能做出回应,不过名为笹目的男子眼皮却微微的睁开了。
「真是久疏问候,初」
虽然声音莫名的清晰,然而口中说出的却是个没听过的名字。初是谁啊。老师将一升瓶中的酒,倒进甘木刚刚捡到的玻璃杯里。那个杯子有没有洗过现在已经没有余力去确认这些了。
「笹目君,快起来快起来。你要是真想睡的话,就请一边跟我们聊天一边睡」
说着不可能的话,同时啪啪的敲着那鼓鼓的额头。终于笹目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视线停留在了刚刚加入宴席的甘木身上。
「这是我,现在德语的学生,本科二年级的甘木君」
被老师介绍到的甘木,放下手中的杯子再次朝对方打招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笹目歪着脑袋注视甘木的脸。也不知道究竟是明白了什么,总之他一副全搞懂了的表情摸着自己的下巴。同时拉近了距离。虽然话已经能说清楚了,不过视野似乎还不太行。
「那么,也就是说你也是最喜欢初同盟的一员」
甘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似乎是突然就成为了某个不知名同盟会的成员。
「不,不对。该怎么说呢。这么年轻的学生怎么可能会知道长野呢。他只是偶然到这里来,然后我请他进来而已」
老师在这个时候插嘴。笹目一脸和善的表情笑嘻嘻的不断点头。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啊」
也不知道他究竟理解了多少。笹目擅自拿起甘木放在桌子上的酒,然后一饮而尽。
「美味!初,万岁!」
然后,他这么大叫出来的同时,就像是扔掉纸屑一样的将手中的杯子朝着隔壁的房间丢了出去。
「诶」
甘木瞪圆了眼睛。某个硬东西掉在榻榻米上的声音传来。万幸的是杯子似乎并没有碎。
「又来一遍么」
老师面无表情的咂舌。甘木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玄关那边会有一个杯子掉在地上。
「这个人从以前就是,只要喝醉了就会干这种事。没办法也只能当成是有奇怪的虫子在天上飞了」
很符合这个老师熟人的形象,个性相当强烈的人。虽然喝了酒之后展现出奇怪行为的人并不少见,但是喝醉了就把杯子扔出去的甘木这还是第一次见。相比之下找周围的人吵架什么的都已经算是比较好的了。
「那个叫初的人,也是老师的学子么」
因为老师管对方叫长野,所以那人的名字应该就是长野初了吧。虽然甘木只是想稍微转换一下话题,然而老师脸上的表情却变得严肃了起来。
「学子,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诶?」
「老师跟学生之间的关系不是那种像孩子和父母一样的关系,不是那种黏黏腻腻的甜蜜关系。就算一时看起来非常亲密,但同时却又保留着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会跌倒的紧张感。你在报上名字的时候也不应当说成是我的学子」
「这样啊……」
甘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就在老师一脸认真说明的时候,满脸赤红的笹目摇摇晃晃的将酒倒进了老师的酒杯。老师与笹目的关系看起来似乎缓和了不少,不过这么说起来好像确实从来没听老师说过「学子」这个词。这种对于词语方面的严谨也非常符合老师性格。
看着默默喝酒的老师,甘木总感觉有一种被人巧妙的欺骗的割裂感。老师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位叫初的,是以前到老师这里来学习德语的女弟子。是个喜欢文学的精英分子,气质也很不错的一个人。是经常会跟我们这群学生一起交流文学的一朵鲜花」
笹目视线看着远方做出了回答。老师一脸凝重的握着放在桌上的杯子,似乎想表示自己不打算做任何说明。身周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
「那个时候,到老师这里来玩的学生大家都是初的粉丝。然后这些人就组成了最喜欢初的连队……」
「名字是不是跟刚才不一样了」
老师似乎是想要阻止他般的在这个时候插嘴。
「不管是同盟也好连队也好,那种莫名奇妙的名字也没有什么意义。光是听你说我就感觉后背痒的不得了」
老师将手伸向一旁的痒痒挠,然后真的从衣领伸进去开始挠了起来。
「果然还是最喜欢初组合这个比较好呢」
一边这么说着,笹目开始寻找自己的杯子。虽然稍微清醒过来一点,不过却不记得自己刚才已经把杯子给扔了出去。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莫名其妙的组合。而且首先。长野早就已经结婚了吧」
「我当然知道。大家都只是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姐姐一样尊敬而已」
两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宛如一阵风一样,话题就怎么消失了,沉默在茶间降临。
「那么,那位初现在……」
甘木说到这就停住了。因为从刚才开始这两人说的就全都是过去的回忆。
「九年前的今天,大地震的火灾里去世了。她家住在本所那边」
无力的声音给出了回答,老师关掉了燃烧着的炉子。那之后的内容甘木也知道。
(跟本所那边的火海比起来,还是要好上不少吧)
电车里那对老夫妇的话语又在耳边苏醒。制造军服的被服厂遗址就在本所那边。地震之后,虽然附近的居民都带着值钱的东西跑去避难,然而在那巨大的火焰旋涡中。依旧还是有数以万计的生命消逝。名叫初的那人,应该也是其中之一吧。原来这两人是为了在忌日追忆故人所以才会在这里喝酒啊。
甘木陷入了沉默,而在他的身旁,老师两人还在小声的说着话。
「老师今年也去参拜了吧」
「你是说震灾纪念馆。中午的时候去了,但参拜什么的倒也没那么正式。笹目你要是在意的话也去一趟就好了」
老师应该是去了建造在被服厂遗址上的震灾纪念馆之后,顺便去了一趟神乐坂的千鸟吧。两人严肃的话语让甘木回想起了在电车里听到的那对老夫妻之间的对话。今晚在东京的各处,肯定还有许多人这样的人吧。
「每年这个时候的东京,不都笼罩着一股奇怪的氛围么」
笹目突然非常清晰的说了这么一句话,甘木终于回过了神。笹目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个新的玻璃杯,自己往里面倒上了酒。
「因为是很多人的忌日啊。感觉那些平常无法想象的,非比寻常的事都会在各处发生……不过要说这些只是错觉的话,那倒也的确如此就是了呢」
虽说只是醉酒后的话语但甘木却没办法当做没听到。确实今天不管到什么地方去都会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氛围。
「你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吧」
放下了杯子的老师静静的询问。平缓的声音中听不出一点感情,不知为何甘木后背不自觉的挺了起来。老师说完就一言不发的盯着笹目。对方似乎是被说中了,张大嘴想要说些什么,然而那张露出了白牙嘴却又被强行变成了一张笑脸。
「感觉要是跟老师说了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很严重呢」
到底在说什么,甘木完全没听懂。似乎是不想给对方追问的机会,笹目用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哎呀哎呀,留声机停了呢。可以去换一张么」
不等老师回答,他就迈着摇晃的脚步朝着书房走去。没有办法但也只能怀着想法被看穿的心情看着他的背影。
「你去看看情况。我可不想让他把唱片给打破了」
小声的呢喃。老师已经变回了平常的样子。甘木点了点头接着马上就站了起来,追在了笹目的身后。
甘木走进老师书房的时候,笹目正站在留声机前挑选唱片。
「就这个好了。反正也听不出有什么区别」
口中念叨着的同时,他将其中的一张拿了起来。将纸袋里那个黑色的圆盘放在了留声机上。就在笹目转动发条的把手时,甘木在房间角落里发现了一张掉在地上的纸。
下意识的捡起来之后,发现那是一张原稿用纸。不过上面的内容并不是文章,而是一张看起来更像涂鸦的奇妙的画。纸上有一个戴眼睛的男人的上半身,从他的鼻子延伸出来的似乎是线一样的东西不断拉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样的形状。然后,在漩涡之中又有着另一个和男性一模一样的人的全身像。
就算恭维也说不上画的有多好,一副莫名让人不安的画,上面还有题名。
「百间先生邂逅百间先生图」
(图注:历史上内田荣造的笔名一开始是叫内田百间「间」,然后后来改成了内田百闲「内田百闲」,所以在网上基本都会把这这幅画的说成是「百闲先生邂逅百闲先生図」,但实际上应该是「百间先生邂逅百间先生図」。芥川龙之介画这幅画的时候老师的内田荣造的笔名还没改,原本的题名就是些的是「百间先生邂逅百间先生図」)
百间就是内田老师在写小说还有随笔的时候使用的笔名。所以这张画应该是以老师为原型画的吧。这么说来脸确实有点像。
不光是画本身,上面的题名也很奇怪。老师邂逅老师?
带着几分忧郁的小提琴的琴声充满书房。留下开始运转的留声机,笹目回到了茶间。甘木有些困扰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张原稿用纸,结果就带着原稿走进了茶间。直接问老师应该是最快的吧。同时他也没有忘记捡起掉在玄关的杯子。
「很棒的演奏呢,虽然不知道曲名是什么」
坐在桌子前的笹目一脸事不关己的这么说。
「曲名不就在标签上写着么」
老师一脸无奈的回应。随着乐曲的播放,小提琴的演奏速度也在不断加快,变得越来越激烈。
「我也想要看,但突然就开始咕噜咕噜的转了起来」
笹目举起食指,稍微描绘出了一个旋涡的形状。唱片会转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突然,甘木低头看向了自己刚才捡起来的那张原稿用纸。画上「百间老师」的后面也有着一个大大的漩涡。
「那张画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老师在旁边开口提问。
「掉在对面书房的地上。因为不知道该放到什么地方才好所以就…….」
这么说的同时甘木将纸递了出去。老师像是对待某种易碎品一样小心的接了过去。接着老师非常仔细的看着那张画。真正的老师看起来跟画中的「百间老师」们有着一样的表情。特征被抓的很准。
「那张画,是以前放在多田那里的那张吧?以前在他家的时候他有给我看过。往后这张画就放在老师这里了么」
一旁的笹目也看向了那张画。似乎是早就知道的样子。多田这个名字甘木有些印象。应该是以前老师提到过的名字。
「不,我只是久违的想要看一眼而已。等过段时间,还会再放到多田那里去」
看样子这个东西应该是属于老师的。但明明这么郑重对待却又不把东西放在自己的身边,而是特地寄放到别人那里去还真是不可思议。
「画这幅画的人是哪位呢」
「芥川」
仿佛被喉咙卡住般的声音,老师简短的给出了回答。诶,甘木不禁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芥川龙之介画的,然后给了我」
当然,芥川龙之介这个名字甘木是知道的。
五年前,服用大量安眠药最终离世的有名作家。虽然季节不一样,但那应该也是跟现在一样炎热的时节。就算是住在小田原,当时还是中学生的甘木,也还清楚的记得当时发生的骚动。当时就是个文学少年的朋友青池因为太过受打击而好几天都没去学校,甘木因为担心所以去探望了他。据说还有多个喜爱他的读者为了追随他而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些在当时都成为了话题。
老师跟芥川龙之介之间有交流,这些在因为漱石爱穿的那件洋服而引发的骚动的时候就从青池那里听说过,甘木还有印象。
「跟我一样芥川也曾是夏目漱石老师的门人。他之所以会进入文坛也是因为漱石老师背后的大力支持。虽然年龄比我小,但在大学的时候我们有一起上过课」
「原来是这样啊」
甘木附和了一句。笹目似乎是早就知道了,他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听老师说着这些。
「以前,我出版创作集『冥途』的时候,为数不多的给出了很高评价的文人中就有芥川。无论是工作还是金钱都给给了我很多帮助。对我来说算是文学上的恩人。那张画就是芥川去世那年。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去出版社的时候,他在我面前为我画的几张中的一张」
老师说着这些的同时视线看向了远方。虽然最近收到的小说和原稿的委托增加了,但作为作家的老师绝对算不上有名。创作集「冥途」据说卖的也不怎么好。
话说回来,从老师口中还是第一次听到芥川龙之介这个名字。虽然这里或许也有甘木对文学没太大兴趣的原因在,但是在与志向成为作家的青池一起的时候他也没有提到过。亦或者说正因为是重要的知己,所以才不会轻易挂在嘴上也说不定。那位名叫初的人也是,之前老师从未跟甘木提起过。
「这幅画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老师散发出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迷茫气息。稍微过了一会就在老师终于打算开口的时候,小提琴激烈的演奏结束了。唱针摩擦着没有记录下任何声音的地方。老师立马站起身,抬起了唱片上的唱针。
就在老师刚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的时候,突然笹目不合时宜的大叫了起来。
「那副画上面画的是二重身对吧,老师」
老师猛的将身体弯曲,伸手从榻榻米的边缘拿来了香烟和烟灰缸。看起来似乎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二重身,是什么?」
甘木向笹目询问。虽然觉得不应该继续深入这个话题,但结果还是想要了解这幅画的心情占了上风。
「西洋怪谈里面出现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分身。据说只要见到了那个东西的话就会死。芥川老师的小说中二重身也登场过。对吧,老师」
笹目只是转动眼球悄悄观察老师的表情。取出了香烟的老师轻轻甩动火柴盒,过了很久才从里面取出了一根。
「作为题材并不稀奇。我以前,也写过那样的故事。芥川只是想到了我的小说,所以才开玩笑的画了那个涂鸦,仅此而已」
点燃香烟,烟雾掩盖了老师脸上的表情。虽然逻辑上姑且说的通,但事实被掩盖的感觉却怎么都无法消失。老师非常重视这张画,还特意将这张画寄存在别人那里,如果只是涂鸦的话没这些都没办法解释。至少在老师的眼中,这幅画应该还有着更加深层的含义。
「每次听到二重身的时候都会在意呢」
手撑着脸颊的笹目眼神看着远方的同时发出了呢喃。
「如果见到了自己的分身本人就会死去,但在那之后分身又会怎么样呢……就那么消失么。还是说」
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过来许久也没有下文出现。甘木以为对方又睡着了,但姑且眼睛还是睁着的。视线的前方正是那张画。老师绷着一张脸一句话都没说。要问还是不要问呢,榻榻米的边缘香烟跟火柴的盒子整整齐齐的摆在那里。
「那个,这究竟是在说什么呢」
听到甘木的询问,笹目似乎是猛的回过神来般的挠了挠头。
「不,其实」
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玄关的拉门被咔啦咔啦的打开。一直在老师这边照顾他起居的女性,拎着塞满啤酒瓶的竹篮走进了茶间。这时候,甘木突然想起了从宫子那里听过的话。中午的时候老师跟看起来像是妻子的人一起到「千鸟」来了。
只是面前这人明显要比宫子描述中的年轻,所以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吧。这么说来的话那人究竟是谁呢,包含老师是否有妻子这点在内,不知为何甘木并不是很想知道。
宴会一直持续到追加的啤酒被全部消耗完才结束。或许是因为冰冷的啤酒让人心情也随之舒畅,宴会的气氛也变得开心了起来。
甘木两人从老师家离开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
依旧炎热的酷暑中,两人朝着电车站所在的坡道走去。虽然没有看见人影,不过似乎是有和他们朝着相同方向前进的行人。前方传来了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明明已经是深夜但四处却都传来了蝉鸣,不可思议的吵闹。
笹目的脚步很快就开始摇摇晃晃,两人的肩膀就这样撞在了一起。他用口哨吹奏起了刚才唱片中的那首小提琴的乐曲,然而嘴唇却跟不上乐曲的曲调结果马上便放弃了。
「那个老师,是个很奇怪的人吧」
突然,他就像是突然想到般的冒出来这么一句话。相比于脚下的动作嘴里说出来的话倒是很清晰。或许意外的脑子并没有喝醉。
「嗯,确实」
「就是说啊。偏执,不爱理人,任性,金钱观也差的不行」
虽然倒也没到这种程度,但甘木并没有否认。这或许也是因为笹目的话中并没有恶意吧。听起来就像是在说自己一个关系很好的亲戚一样。
「不过,心胸意外的宽广也很会照顾人。也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像我们这些他原本的学生都其实都挺喜欢他的,初也是一样非常尊敬老师。就算是芥川先生应该也没有办法放着那个人不管吧」
甘木点了点头。这些他也大概能理解。就在这个时候肩膀又被撞了。
「而且,有时候还莫名的很敏锐。或许拥有文学才能的就是像他这样的人吧。他以对芥川先生的回忆为题材写的小说真的很棒哦。有机会的话你也读读看吧。书名是『山高帽子』」
不知何处传来了如笛音般的风声,甘木差点下意识停住了脚步。今天晚上他之所以前往老师家的原因,就是因为老师喜欢的那顶山高帽。电车中眼神让人很不舒服的那个男性凝视的对象也是那顶山高帽。还有芥川龙之介画的那副画。再然后以芥川龙之介为原型创作的名为『山高帽子』的小说也冒了出来——虽然没办法明确指出,但就像是某种预兆一样,让人感觉这里面似乎存在着某种奇妙的联系。胸中不禁开始怀疑这之后或许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不过,那个老师也是知道些什么的吧。肯定」
因为他的语气很是轻快,差点甘木就听漏了这句话。
「知道什么呢?」
「当然是,二重身的事情啊。我刚才没说过么。九年前发生大地震的那天,上午的时候我去了本所那边初的家里还书」
「不,我这是第一次听你说」
唐突的话让甘木吃了一惊。因为大地震是在中午的时候发生的,所以与生前的故人最后见面的人很有可能就是笹目。甘木感觉一阵冷风从脖颈吹过。
「初她经常会从被人那里借书也经常会把书借给别人,不过那个时候我是去还书的,芥川先生的作品集。里面就有二重身登场的短篇……」
二重身。也不知道这些跟老师之间都有着什么样的联系。甘木默默的等他继续往下说。
「虽然已经被烧的什么都不剩下了,不过初当时住的那栋房子非常气派。那天我也是穿过了西洋风格的接待室,跟她聊了一会书的感想。然后,就聊到了二重身这个话题」
笹目说话的音调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大。想要压抑却又压抑不住,这让甘木不禁想起了刚才小提琴激烈的演奏。
「初笑着跟我说,她昨天在路上见到了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我还以为她是在跟我开玩笑。但是,她送我离开玄关之后,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透过二楼的窗户,我看到了另外一个初。玄关的初,还有二楼的初,都笑着朝我挥手……然后两个小时之后,大地震就发生了」
笹目那仿佛经神错乱的话语还在继续。甘木的耳朵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噪音了。既然分身都已经进入了家中,那就算马上见面也不奇怪。而且,初就是在那天死去的。
「你没有告诉初么?家中有她的分身什么的」
「因为我以为那或许是我的幻觉。实际上,我也就只看到了那么一眼。而且,我也没有从二楼的初身上感觉到什么不好的东西。朝我挥手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但是,正如你所说。那个时候,要是我跑回去提醒她的话,要是我叫她马上从房子里出来逃走的话,或许初就不会死了」
突然笹目的眼中开始落下了大滴的泪水。脚下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样停了下来,甘木不禁低下了头。没办法甘木也只得暂时停下脚步,将自己的手帕借给了他。稍微过了一会之后似乎是冷静了下来了,笹目使劲的擤了擤鼻子。
「抱歉。突然变成这样」
甘木低着头。他肯定是有什么想要告诉初的话但是没能说出口所以在后悔。笹目像是要掩饰般的使劲摇了摇头。
「不,都已经过去了。事后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就算提醒她或许也没有意义」
甘木虽然稍微思考了一下,但还是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这么说」
「那天,跟我见面聊天的那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初我根本就不知道。或许因为某种原因而被替换,出现在二楼的才是真正的初也说不定。就算我去提醒分身也没有任何意义吧」
没有办法说不存在这种可能。而且,只有这样想才更能拯救面前的这个人。笹目仔细的将手帕从新折好还给了甘木。也不知道什么地方粘上了鼻涕,甘木只好将叠好的方形布块重新放回口袋。
「每到这个季节走在镇上,就能偶尔见到初。她有时就会出现在某栋建筑物里,站在二楼的窗边向我挥手。脸上是跟那天一样的笑容。然而再看过去的时候她却已经不见了。
确实可以说那只是我看错了而已。但是,我不这么觉得。那个所谓的二重身,难道不会长时间的残留在这个世界上么……在本人死后也继续留在这世上」
刚才在老师家的时候,笹目应该就是想要说这些吧。在人死后也依旧出现,与本人一模一样的分身。
或者说,那难道不是幽灵么。
「为什么刚才的这些话你没有跟老师说呢」
你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了么,刚才老师说过这样一句话。老师的心里肯定是想到了什么。正因为想要告诉老师自己看到了二重身的事,所以笹目才会以「奇怪的氛围」这种说法丢出话题吧。
「每年都在犹豫,但结果每次都像这样。老师也不会多问……啊啊,我想我大概是在害怕吧」
「害怕?」
甘木下意识的反问。
「嗯。因为老师身边死去的人莫名的多」
「……是这样啊」
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初。就算是对老师交友关系知道不多的甘木所知道的范围内,老师认识的人也已经有三位都死去了。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很多吧。
「要是我说了幽灵或者二重身的事情的话,老师肯定不会没有反应。别看他那个样子到时候他肯定会做些什么的。但是,老师自己会不会不想再去想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的事情呢……我有点担心这些」
甘木在脑海中回忆老师的样子。说到二重身的时候,他确实露出了犹豫。但是,那仅仅是因为害怕。还是说着其中有着更深层的原因呢。
站在坡道上的甘木两人,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迈开了脚步。马上就是最后一班电车到站的时间了。道路前方远处的街灯将车站微微照亮。甘木两人前方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在朝着车站走去。拐杖打在地面的声音比刚才更近了。
「老实说,无论是死去的人还是分身,我都希望他们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的笹目这么说。感觉这样的说话方式很像是喝醉了,但或许这句话是他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藏在心里的也说不定。
「就算是,现在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也完全没有关系。与其在窗户边挥手,不如直接到我的面前好好的说两句话。就算是二重身也没有关系。我想说的话都已经堆积成山了」
笹目说这些的时候眼神莫名的清澈。这些话要是被老师听到的话肯定会很麻烦吧。老师大概会怒不可遏的把他骂一顿吧。已经死去的人还存在于这个世上什么的,对于甘木来说也很难以想象。
走在前面的男性从亮着灯的窗前走过,清晰的轮廓突然出现。高个子穿着和服,头上戴着宽帽檐的平顶帽,仿佛是在盯着自己的指尖一样脑袋深深的下垂。
甘木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是他在电车中见到的那个男人。为什么他会出现这种地方呢。他明明是坐着朝四谷方向行驶的电车。这样的情况明显很奇怪。
「哎呀呀,这还真是」
做出瞭望动作朝前跑去的笹目,发出了仿佛是在念台词的声音。就在甘木刚刚停下脚步的同时,他已经跑着追上了穿和服的男性。
「老师,真是久疏问候」
非常不合时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穿和服的男性依旧保持原样没有回头。笹目跑了他的前面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哐。
伴随着手杖与地面的最后一次碰撞,男性停下了脚步。不过就算如此他似乎也还是没有抬头的打算。
「您不记得我了么。我是笹目。在内田百间老师那里学习德语的笹目。应该是差不多五年前的时候吧,在田端车站旁曾经与您有过一面之缘。老师跟内田老师一起外出的时候。老师您再好好看看我的脸」
仿佛是将脖子扭曲一样,他强行与面朝地面的男性面对面。跟刚才和甘木打招呼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这或许就是他跟别人见面时的一种习惯吧。
甘木一脸惊愕。双脚就像是粘在地上一样无法移动。
男性在近距离与笹目对视过之后,突然缓缓的改变方向,拐进了一旁的小路。还绑着丝带的崭新平顶帽就这样消失在了夜幕中。等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甘木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是冷淡啊。算了,这也没有办法。毕竟,也就很久以前见过一次」
还在望着小路的笹目,似乎一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的样子露出了笑容。
「那是哪位呢」
感觉到某种不祥之物的甘木开口询问。五年前。跟内田老师一起。说起来,甘木也对对那个男性的脸微微有一点印象。如果是某位名人的话,这倒也不奇怪。
「你说刚才的那位么」
笹目那不合时宜的充满朝气的声音在夜晚的小路上回响。
「是芥川龙之介先生哦」
甘木定在了原地。仿佛一块大石头压在了他的胸口。
神乐坂的咖啡店「千鸟」里久违的近乎满员的盛况。
甘木与他的友人青池在窗户边的位置上面对面坐着。今天是九月三日。距离去老师家拜访已经过去了两天。耀眼的阳光照在路面,宛如呼吸时所发出的温热微风吹了进来。炎热的日子还在持续。
甘木擦掉汗水之后,翻开了放在桌子上的那本几年前的「中央公论」。那是刊载了内田百间创作的短篇小说「山高帽子」的那一期。他读完再次抬起头之后,视线对上了正在喝着冰咖啡的青池。
包括甘木两人在内,店内的客人几乎喝的全都是加了冰块的冰咖啡。因为除了啤酒之外便宜又冰凉的饮料就只有这个了。在这家料理饱受好评但重要的咖啡却不好喝,被戏称为「不纯吃茶」的这家咖啡店里,这是一个非常少有的会有很多人点咖啡店季节。
「很不错的一篇小说吧」
明明不是自己写的,青池却自豪的挺起了胸。这本旧杂志是他非常郑重保存的东西。甘木跟他说想要看看「山高帽子」之后,他就特地给拿了过来。志向成为小说家的青池,也是内田百间为数不多的书迷。
「嗯,非常棒」
甘木直率的点了点头。正如笹目所说,题材似乎就是和芥川龙之介的交友。
「这是我看的第一篇内田老师的小说。因为主人公的名字跟我有几分相似,所以目光就停在了那上面」
确实主人公的名字叫「青地」。是个精神和经济方面都非常不安定的中年男性,原型似乎就是内田老师本人。主人公「青地」有时会听到不在场的人所发出的声音,有时候又会做奇怪的梦。而他的朋友「野口」非常担心主人公这种奇怪的精神状态。就连「青地」非常喜欢戴山高帽这点,似乎都被他认为是精神状态异常的表现。这个「野口」的人物原型应该就是芥川龙之介了吧。
主人公为了捉弄他而故意做出奇怪的举动,对此「野口」却做出了过分的反应。实际上「野口」才是精神不断陷入失衡的一方。他最终也还是开始做出了奇怪的举动,不分昼夜的服用安眠药,最终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独自一人的「青地」,则是被自己噩梦的恐怖阴影所笼罩。
不可思议的留在甘木心中的,是在故事即将结束的时候,离别之际「野口」对主人公所说的话语。
「我就是最了解你的人。相比起你的母亲还有妻子,我比她们都更加了解你。知道你真正想法的人就只有我。要是那样做的话就好了,就是因为那样所以不行,在一旁说过,经历过了你各种各样的事情,你这样是不行的。但是,现在已经可以了」
(注:这里模仿了夏目漱石的口头禅,或许是在模仿夏目漱石的语气,不过这篇小说没能找到原文,不确定是否有中文版。)
主人公感觉到了自己眼睑中涌现的泪水。内田老师肯定也从芥川龙之介那里听到过相同的话语吧。
「但是甘木啊,你还是老样子总是经历一些奇怪的事情呢。我可是羡慕的不得了」
青池的眼中闪烁出了光芒。大概又是想要拿去当成自己写小说的题材了吧。这么想的甘木喝了一口苦的过分的冰咖啡。
「这才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
甘木的声音有些颤抖。进入大学之后他已经遭遇过好几次奇妙的事件了,而这次的事情明显有着之前那几次无法比拟的异样感。
自己跟笹目遇到的那个男性到底是什么。那人究竟是谁,实在不觉得那只是普通的人类。之所以想看这篇「山高帽子」,也是期待着能够从这里找到点头绪。然而收获的,就只有读了一篇好小说的感动而已。
「既然如此,去找内田百间老师商量一下不就好了么」
青池声音含糊的这么说。喝完了冰咖啡之后,他将玻璃杯里剩下的冰块全都塞进了嘴里。
「昨天,老师没有来上课。我也去了他家里,但是没有人」
从早上就出门,而且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有紧急的事想要见面,也已经托了别人带话给他。今天他也是这之后就准备去拜访老师。
「那个叫笹目的人在现在怎么样了呢。确实是他自己说的吧,见到的已经死去的芥川龙之介?」
「前天的时候他还很有精神。笑容满面的坐电车回去了。不过方向正好跟我相反,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不过我想今天没准能在『千鸟』见到他。所以,才会跟你约在这里见面」
在电车的车站跟他提到了「千鸟」之后,笹目就说他上大学的时候也经常到这里来。给这里起了「不纯吃茶」这个名字的似乎也是笹目他们。
「那里的那个难喝的咖啡,久违的想要喝喝看啊。等周六,下班了之后去一次吧」
明明是深夜他发出的声音却非常响亮。而今天正是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周六。周六有很多地方都是只有上午出勤。如果是工作之后来的话那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间。
「原来如此。那么,要是他来的话就问问看吧。晚上在街上偶遇芥川龙之介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想要弄明白」
从刚才开始青池的话就微妙的让人感觉另有所指。甘木双眼仔细的盯着这位朋友的脸。
「青池,你觉得笹目他在说谎么?」
「不,不是的。我只是没有全盘接受而已。毕竟我可是合理主义者」
正好这时服务员宫子从桌子旁边经过。青池伸手想要叫住她,然而她却快速的走回了厨房。
「笹目当时喝了非常多的酒。所以只是将路过的行人错认成了其他人也是非常有可能的。或者倒不如说不把这当成最优先考虑的可能性反而不可思议。所以现实就是就算叫对方芥川先生对方也没有回应」
「但是,笹目见到了初的二重身」
「本人不是也说了么,最开始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幻觉。而且对方也没有做出回应。在这个时节见到因为地震而死去的人的幻影什么的,我觉的也没有啥好稀奇的……宫子,这边」
抱着放了冰咖啡的托盘,宫子再次从厨房跑了出来。应该是要端去给某张桌子的。也给我跟那个一样的,青池大声的点单。这一次她似乎是注意到了青池。
甘木用手撑着下巴。那天晚上,自己或许是被眼前所出现的异常景象给过度影响了。仔细想想看的话,只不过是在同一个晚上连续见到了两次穿着和服的男性而已。
「只是,也有让人在意的地方」
青池压低声音探出了身子。
「芥川龙之介死去的那年他正在创作一片标题叫『齿轮』的私小说风格的作品。那里面也出现了见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男性的描写。或许那就是他在现实中亲身经历过的体验」
甘木咽下一口空气。
「也就说他是在见到了二重身之后死去的么」
「那就不知道了」
青池马上就做出了回答
「『齿轮』是一篇将不安定的内心景象原封不动转换成内容的文章。所以一般的解释是见到了与自己长得很像的人而已。但是假如,芥川所见到的东西,还有你跟笹目之前所见到的东西,并非幻觉之类的话」
青池说到这里话语停顿了。已经空了的玻璃杯在桌子上投下了半透明的影子。
「某个来历不明的,与人一模一样但却又并非人类的东西。正在这个东京四处彷徨。这可就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了哦」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远处隐约传来了消防车的警铃。在这酷暑的天气中,似乎有什么地方发生了火灾。
「幽灵,应该这么说么」
甘木将前之前就浮现在脑海中的想法说出了口。
「不,是更加可怕的怪物。你所见到的芥川乘坐了电车,而且还用拐杖碰到了你对吧。不同于活着的人,却拥有可以触碰到的实体。既然如此的话,也就说明他能够对人施加危害」
脑海中回想起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高个子男性,甘木背后一阵颤抖。他之前都没有想过这些。自己所见到的那个男性,虽然好像并没有那样的意图,但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你别摆出那样一脸不安的表情啊」
似乎是想要缓和气氛,青池露出了洁白的牙笑了。
「这只不过是我的假设而已。所谓的怪异现象,不过是周围人的误会或者幻觉。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无法解释的事情。要是那个叫笹目的人来了的话,冷静的找他聊聊的不就好了」
然而就算如此甘木内心的不安也还是没有消失。如果是以前的他或许还能被这番话说服。然而最近这半年,自从与内田荣造老师有了交流之后遭遇的那几次事件中,都有着无论怎么思考都找不出合理解释的地方。包含最近感觉越来越强烈的那股讨厌的气息也是,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现在这种感觉也像是随时就要决堤而出一样,不祥的预感无论如何都抹不掉。
「久等了」
装着冰咖啡的玻璃杯,伴随着沉重的声音被摆在了青池的面前。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宫子就已经站在了桌子旁边。今天她身上穿着的不是和服,而是带有一点绿色的连衣裙,腰上还系着白色的围裙。大概是为了稍微减少一点炎热所以换了服装吧,不过就算这样她的额头也已经满是汗水。
「刚才,你们在说笹目么?莫非,是跟甘木上同一个大学的那位?」
宫子在一旁插嘴。脸上浮现出好似想起了什么讨厌东西的表情。
「宫子你也知道啊。年龄大概二十七八,非常有活力的……」
「不会错,就是那个笹目」
似乎是有活力这个词让她回忆了起来。
「我开始工作的时候他还是个学生,每天都跟朋友一起到这里来。虽然本性并不坏,但只要笹目一来就会变得非常吵闹。特别是喝了酒之后」
突然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在自己恩师的家中躺成一个大字,好不容易起来就马上把玻璃杯给丢出去的那个身影在甘木的脑海中浮现。当年的他究竟引起了何种骚乱很容易就能想象的到。
「哎呀呀,是在说我的传闻么。宫子酱」
一头短发身材结实的男性突然就探出头来。黝黑的肌肤上套着白色的内衣,肩膀上还披着一件短袖衬衫。与其说是上过大学的公司职员,看这副打扮倒更像是刚刚干完工作的道路施工作业员。
「笹目,真是好久不见」
眉宇间浮现出皱纹的同时,宫子很有礼貌的向他低头。
「我才是好久不见。宫子酱也变得像个大人了呢。没想到你居然还在这里工作。哎呀,这不是甘木君么。之前那次还真是开心啊」
他一脸开心的不断说着,同时在空着的藤椅上坐了下去。
「好热好热。感觉都要被煮熟」
他伸手拿起青木刚才点的冰咖啡,一点犹豫都没有的就直接喝了下去。这人似乎就算没有喝醉也还是有擅自拿别人东西喝的癖好。
「哼,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难喝。令人怀念的味道。真是令人感激啊」
见到他这丝毫没有道歉意思的态度,青池似乎也有些不太高兴。
「呦,初次见面。你就是甘木君的朋友么」
「他叫青池,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的甘木呆呆的介绍了自己的朋友。笹目猛的一扭脖子,动作迅速的让人感觉他那圆的跟团子一样的鼻子都要跟不上动作了,他近距离仔细的盯着青池的脸。果然这个人还有喜欢盯着人脸看的癖好。终于,他的嘴角浮现出了深深的微笑。
「原来如此。那么,作为友好的证明来喝一杯吧。宫子酱,三杯啤酒。当然我来请客。就当做是我刚才,不知道喝掉了谁的那杯咖啡的补偿」
「不行。我们这里已经决定不会再为笹目端出酒了」
宫子猛的转向一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面对曾经的熟人,跟平常比起来她的举动还有话语的遣词都更年轻了。
「那已经是学生时代的事了吧。我也已经是老大不小的大人了。喝酒的时候还是有分寸的」
诶,甘木没忍住发出了声音。那两天前的那次烂醉又算是怎么回事。还是说,当事人其实是有把握分寸的么。笹目眼神中没有一丝阴霾的看着宫子。
就这样稍微过了一会,仿佛是打从心底里认输了的她点了点头。
「真是拿你没办法。就只有一杯哦」
随着连衣裙裙摆的晃动她回去了厨房。拜托你喽,朝背影挥了挥手之后,笹目的视线再次看向甘木两人。结果事情就又变成了要陪这个前辈喝酒。
「前天你回去的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事吧」
甘木有些惶恐的抛出了话题。
「当然顺利回去了。而且昨天还有今天都好好的去公司上班了哦」
看起来似乎非常有精神,完全找不到任何奇怪的地方。实在很难想象这会是一个经历了奇怪事件的人。
「我是从甘木那里听说的,你们好像遇到了已经死去的芥川龙之介」
终于回过神来的青池在此时开口。虽然他的语气中还多少带点刺,不过笹目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虽然不知道那能不能称之为是芥川先生本人就是了。不过,可以肯定那应该是无限接近本人的某种存在。虽然也还是会有决定性的区别就是了」
「你所谓的区别是?」
青池发出了询问。这些内容甘木也还是第一次听说。因为不理解话语的含义他歪过了脑袋,笹目则是在自己的眼前用手指弯出了一个小小的圆。
「这个,眼神,转圈圈的。你知道么?」
甘木与青池面面相觑。安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明啊。我也就只有在那天晚上见过的那一次啊。真是遗憾。本身还想多跟他说说话的。初的身影也是从昨天开始就看不到了。今年的肯定是已经结束了吧」
笹目似乎是有些失望的垂下了肩膀。虽然甘木找内田老师商量的打算依旧没有改变,不过现在看来这几天心中的不安或许只是想太多的自寻烦恼而已。
「久等了」
端着托盘的宫子终于来了,装着啤酒的玻璃杯在托盘中排成一排。这炎热的天气中,冒着泡沫的琥珀色的液体看起来无比的美味。气泡在三人面前的桌子上缓缓飘向空中。
「那么,让我们干杯吧」
笹目这么说着的同时将手伸向玻璃杯。
就在这时咖啡店的门被打开了,只不过甘木几人几乎都没有意识到。
「欢迎光临。是一位……」
上前迎接客人的宫子的话语说到一半就消失了,不过就算如此几人关注的重点依旧还是面前的酒。
不断靠近的脚步声在几人身旁停止了,而三人却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哎呀,哎呀,哎呀」
莫名缓慢而又缺乏语气的声音从上方落下。甘木和青池两人反射性的看向笹目。因为几人听到的正是他的声音。然而,他的嘴巴却紧闭着。
不知何时笹目的身后已经站着一个人。甘木与青池缓缓抬头向上看去。短发,结实的躯体,肩上披着一件白色的半袖衬衫。
从头到脚都跟坐在椅子上的笹目一模一样。
在那里的是另外一个笹目。
坐在椅子上的笹目扭转脑袋看向背后。在看到了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之后,瞪大了双眼。那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手紧紧的抓住了他的脸。
另外一个笹目弯曲自己的身体,将脸不断靠近自己,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对上了视线。
两人就像是照片一样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终于坐在椅子上的笹目本尊开始微微颤抖。而另一个笹目则和一开始的时候一样挺起身子,露出白色的牙齿摆出一个毫无顾虑的笑容。
甘木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那笑容跟之前本尊露出的笑容一模一样。
是笹目的二重身。
笹目的分身环视了一眼咖啡店。吵闹的店内只有甘木几人注意到了异变。二重身的视线,先是宫子,接着是青池,最后看向了甘木。旋涡在那黑色的眼眸中缓缓出现。
(眼神,转圈圈的)
芥川龙之介所画的那副,奇妙的画在甘木的脑海中浮现。两个「百间先生」中,有一个是站在巨大的漩涡之中。如果在极近的距离被这眼瞳所窥视的话,肯定就会映照出身处漩涡中的自己吧。那副画中所绘的会不会就是这样的景象呢。
二重身将放在桌上的啤酒杯用一只手拿起。以用杯底指向天花板的气势,一口气喝光了其中的液体。
接着没有丝毫的犹豫,将空掉的玻璃杯丢出了窗外。玻璃杯碎了的声音传了回来,甘木下意识的扭头看向窗外。数十枚透明的碎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等他再次回过头的时候,坐在藤椅上的真正的笹目身后,二重身已经消失了。围绕在桌子周围的就只有甘木几人。
笹目身体的颤抖开始变得剧烈。翻着白眼,大大张开的口中不断吐出泡沫。脸上的血色也已经彻底消失。
「笹目」
就在甘木想要伸手的时候,突然笹目的痉挛停止了。身体仿佛失去了支撑般的从椅子上滑落,倒在了地板上。
跪坐到笹目身旁的青池,试着确认他的呼吸和脉搏。
莫名有些远的地方,传来了宫子的悲鸣。
夕阳在铺着亚麻油毡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傍晚之后病房中的温度突然就冷了下去。额头上挂着橡胶冰袋的笹目,在床上沉沉的睡着。因为病房中没有电风扇,所以甘木坐在枕边用团扇朝病人的脸上扇风。要是恢复意识了就让他喝水,这么说的护士在旁边准备了装着水的玻璃杯,只是到现在都还没用上。
笹目在神乐坂的「千鸟」倒下之后,被送到了位于饭田桥的大医院。诊断结果是严重的热射病。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不过现在的状态还不能大意。原因的话,大概是在这酷暑的日子里还长时间在外行走吧,年轻人就是喜欢逞强呢,上了年纪的医生话中带刺的这么说。
那件异常的遭遇甘木没有说。医生也不知道笹目的身上到底遭遇了什么。如果只看症状的话这大概是正确的诊断吧。出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另外一名男性,在与对方对视之后倒下了——甘木虽然想过要这么说明,然而就算说了也只会被对方认为是脑子有问题而已。
「那家伙,到底做了什么」
青池用颤抖的声音这么说。来到这里之后他就一直,蜷缩在角落的圆凳上一动不动。在这个并不寒冷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一直抱着自己的肩膀缩成一团。
「不知道」
甘木也只能这么回答。另外一个笹目的容貌依旧残留在脑海中怎么都忘不掉。眼球中没有瞳孔,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如同细线般的东西所缠绕出来的漩涡般的东西。那绝对不是普通的人类。甘木非常确信那绝对就是所谓的二重身。
(眼神,转圈圈的)
笹目的话在脑海中浮现。两天前的深夜,甘木与笹目在合羽坂附近遇到的那个诡异的男性也一样,有着相同的眼球吧。盯着男性的脸看过的笹目,说那就是本该在五年前就已经死去的芥川龙之介。
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卷入了什么样的事件中。现在所知道的,就是那并非人类的东西至少有两个——拥有着与笹目和芥川龙之介一模一样外表的某种东西,正在这个东京徘徊。而甘木与那两者都遭遇过。
要是现在那东西再出现的话。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在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对方到来的现在。自己这几人也同样暴露在死亡的危险之中。
不知何时夕阳中就混入了血的颜色。甘木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站了起来,在留下些许风能够吹进来的空隙同时拉上窗帘。就在这时,病房的门传来了猛烈的敲门声。
青池仿佛是被弹起来的一样猛的站了起来。如果是医生或者护士的话应该是不会敲门的。其他的病床也都是空着的,不可能是同房间的其他患者。
到底是谁,对方没有给思考的时间,门被直接的推开了。
一个穿着麻制洋服的大块头男性,手上握着一根细长的手杖。头上戴着白色草编的夏季用山高帽。身上穿着的姑且算是夏装,但总感觉有些奇怪。
「……老师」
出现的人是内田荣造。他没有打招呼而是直接跑到了病床旁,丝毫没有顾虑的就扒开笹目闭着的眼睑确认他的眼球。然后是青池,最后他朝着甘木靠近了过来,一个一个的确认过几人的眼睛。甘木注意到了他这是在确认眼睛里有没有旋涡。
甘木两人也同样仔细的看着老师那双大大的眼睛。当然,其中并没有旋涡。
「所有人,都不是啊」
老师似乎是安心下来的样子口中呢喃着。
突然,几个月前的景象在甘木的脑海中苏醒。帮助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凭依了的女服务员春代的时候,老师也是像这个样子盯着对方的眼睛,当时的他也说了相同的话。说起来老师经常就会盯着对方的眼睛。或许确认对方眼中有没有旋涡这点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老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
甘木发出了询问。因为不知道笹目的工作地和住址,所以他进医院的事还没有通知任何人。
「听说甘木君要到我这里来所以就出来找你。去神乐坂的『千鸟』问了之后,那个女店员就告诉了我这个地方。名字叫什么了来着的,平常总是穿着很华丽的和服……不过今天少有的穿着洋装」
「是宫子啊」
甘木在这个时候补充。他差不多也明白了是什么情况。因为有常客在这里上班,所以联系医院的人也是宫子。老师在找她询问过之后找到这里来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头开始详细的跟我说一遍」
老师握着手杖,坐在了圆凳上。甘木就从从前天晚上,那场宴会之后发生的事情开始讲述。老师一言不发的只是侧耳倾听。只有一次,在听到芥川龙之介这个名字的时候嘴角发出了痛苦的抽动。连带着整张脸似乎都小了一圈。
等听甘木彻底讲完之后,老师缓缓的站了起来。
「在我到这个病房之前,没有其他人来过吧」
甘木和青池点了点头。
「现在,你们身上还有钱么」
预料之外的询问让甘木两人不禁面面相觑。两人都算不上多富裕。如果回家的话倒是或许还能拿出来点钱,不过身上的话就没有了。诚实如此回答过之后,老师从钱包中取出了两张十圆的纸币。那是比学生一个月的伙食费还要更多的金额。接着他毫不犹豫的将两张纸币分别塞到了甘木与青池的手中。
「拿着这个走吧」
甘木呆呆的拿着纸币。之前从来没有从老师手上直接拿到过现金。而且还是十圆这么大的金额。总是到处找人借钱,平常连燃气费都要拖欠的老师,这对他来说肯定是一笔非常大的金额。
「现在马上离开东京,找个地方躲个两三天。绝对不要回你们寄宿的地方或者公寓。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待在什么地方。最好是你们从来没去过,也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
听起来莫名奇妙,然而那认真的眼神和手上的钱却异常真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家伙可能会到这里来。你们都看到这个了吧」
老师将食指摆到自己眼镜的镜片前,在自己的眼睛前旋转描绘出一个旋涡。甘木不禁咽下一口空气。那究竟是什么,要怎么应对,果然老师是知道的。
「找到地方住了之后也尽量不要出房间,不要跟人见面。万一,有人来找的话也要第一时间逃跑。还请千万小心不能跟对方对上视线」
跟上课的时候一样,老师每句话每个点都说的非常清楚。就在甘木两人还在思考这其中含义的时候,黄昏静静的笼罩了整间病房。耳边传来的只有笹目些微的呼吸声。
「笹目或者芥川先生的二重身,会来追我们么」
青池的声音中带着颤抖。
「如果只是那样的话,倒还算是好的」
老师如此回答。
「会出现的,没准会是你们自己」
青池的脸变得如白纸般煞白。刚才,在被盯着眼睛看到时候就应该要注意到了。既然笹目的二重身已经出现。那么同样的事情很有可能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与自己的分身长时间对视的话会有生命危险。之所以说见到二重身就会死也是这个原因。结果就是会变成笹目这个样子」
就在说处这个名字的同时,睡着的笹目眉间出现了皱纹。或许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吧。快速站起身的青池,将学生包挎在肩上同时也戴好了学帽。还将甘木的东西递给了他,同时还不断的用眼神催促。
「笹目不会有事吧」
无法放下心中牵挂的甘木如此询问。他并不想就这么离开。
「就刚才听你们所说,他跟分身对视的时间并不长。过一段时间应该就能恢复」
老师的话语中流露出了某种违和感。仿佛就像是在说自己老熟人的事情一样。
「为什么老师,知道这么多有关二重身的事情呢」
就在听到这个疑问的同时,老师的身体就像是踩在了薄冰上一样突然紧绷了起来。迸发出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甘木。
「你别管这些了赶紧走」
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怒意,甘木呆愣在原地。就像是用尽了力量一样,老师肩膀放松了下去叹了一口气。
「之后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
接着甘木就被青池拽着,走出了病房。
虽然还有好几个问题想问,不过就算继续留在那里老师似乎也不会再做出任何回答了。当然,甘木也不想见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二重身。
「你说的没错」
走在长长的走廊上,青池呢喃的声音中透露着胆怯。他不住的转动脑袋前后左右四处观察。应该是在戒备奇怪的人影吧。
「你在说什么」
「这种事确实没什么好羡慕的。我现在是打从心底里在害怕」
甘木脑海中回忆起了之前青池在「千鸟」说过的话。「你总是经历一些奇怪的事情呢。我可是羡慕的不得了呢」。这是作为合理主义者的他第一次体验到怪异的恐怖——不,甘木至今为止也还没有清晰的直面过怪异。那股隐隐约约的讨厌气息,终于变成了现实。只是,非常不可思议的甘木并没有像自己的朋友那样胆怯。该来的东西迟早会来,心中更多的是这样的感慨。
首先两人打算先坐出租车去往东京车站。站在道路旁探出身子,等待着那挂着「市内一圆」招牌的出租车。等到了东京车站之后再乘坐夜间列车离开东京。只要按照老师说的去做那自己两人应该就不会有危险了吧。
甘木回头看向医院。
(老师不会有事吧)
至今为止无论遭遇何种怪异每次都是倚靠老师。虽然平常总是一副对周围漠不关心的样子,但真到了紧急的时候又一定会挺身而出解决问题。今天也是他帮助了甘木两人,然而这次的老师看起来却又有些被逼到了绝境的样子。他会像那样展露自己的感情实在是少见。
「甘木,你在干什么呢。赶紧上车」
朋友的声音让他回过了神。不知何时黑色的出租车就已经停在了路边。似乎是青池拦的,而他现在已经坐在了后排的座位上。
「你一个人走吧」
说完甘木便重重的关上了车门。瞪大了眼睛的青池,从开的车窗中探出头来。
「别说蠢话了。你要干啥」
「我还有话要跟老师说」
有没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面对二重身老师究竟打算要做什么,这些都要好好的问清楚。如果有什么老师一个人做不到的事的话,多少也还能帮上一点忙。
稍微犹豫了一阵之后,青池也迟疑的将手搭在了车门上。他似乎也准备要下车。然而甘木却在外面压住车门摇了摇头。想要找老师问清楚的人只有自己。挨骂的话也只要有自己一个人就够了。他不想让陷入恐惧中的朋友也遭遇危险。
「等话说完了我也会马上出发。我保证」
甘木并没有告诉他依据情况自己有可能会选择留下。要走了哦,司机开始催促,青池也终于重新在座位上坐好。他所乘坐的出租车就这样朝着东京车站的方向驶去。
只剩下一个人的甘木走进了医院。他心中莫名的冷静,心情已经平复了的他顺着走廊前进,笹目病房的门是开着的。
越来越赤红的夕阳,透过窗户照进了房间。老师依旧戴着山高帽,站在床边守护着患者。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发生异变。甘木悬着的内心也暂时放了下来。
「是甘木啊」
眼镜反射出夕阳,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只是,明明早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但那声音却异常柔和。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准备按照老师说的,离开东京,但果然还是有些事让我很在意,所以又回来了」
没有一上来就被训斥于是甘木就这样顺着形势,将话语快速的从口中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