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百万日之间可能转动的半个世界(2 / 2)
「我有说过吗?」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那样的话。但我确实有点喜欢看可爱动物影片。
「嗯。你不记得吗?」
我没说过。是什么时候说的?
感觉很不可思议。假如是一般人,对方知道自己没说过的事,应该会觉得很诡异吧。很可惜我不是一般人。
「难道你不喜欢了?」
「没有。」
再说,也没什么好批评未散的。因为我也不为人知地记得所有重复的日子。
虽然是理所当然,不过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样。尽管景色相同,但依观看者本身拥有的知识与经验,映入眼中的景象不同,是理所当然的事。
例如搭乘同一班电车,想买新手机的人也许会注意起其他乘客的手机;有重要约会的人说不定会一直观察天气状况。带着小孩出门的人,会忍不住在意起同样带着小孩或怀孕的妇女。假如是通学的学生,可能会多看穿着制服的人几眼。
窗外景色明明是一样的,可是没有人看到的景象是相同的。
在主观的世界里,景象会依关心的事或立场而有变化。
所以,就算未散知道我还没告诉过她的事,也不足为奇。
「太好了!这片好像很有趣,我们一起看吧。」
露出洁白牙齿笑着的少女,在我心中有着过大的存在感。
既然知道日子会重复,会因此更加在意来自未来的少女之事,也就不奇怪了。应该吧。
「你在将来也有看过吗?」
「嗯。虽然看的是其他片子。不过是和同样的人看的。」
来自未来的人。同样的日期会重复好几次,并且全都记得的人。看事物的角度果然完全不一样吧。
无法共享同样的景色。相似却不同。
「呐,未散。」
尽管害怕做确认,但我还是想知道未散见到的景象。她究竟是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呢?
我努力不让声音发抖,鼓起勇气发问:
「你穿越过几次时间呢?」
到今天为止,相泽绫香度过了上千次同样的日子。
稻叶未散度过了多少次同样的日子呢?
「不知道。」
未散困扰地垂成八字眉,含糊地笑着。
「我和你不一样,会忘记嘛。」
穿越时间后,记忆无法保持完整。会与移动后的自身人格和记忆融合,无法区别哪个是本来的自己。所以穿越过多少次时间?从什么时候移动到什么时候?对这些事的记忆,会在多次的穿越时空后变得越来越暧昧模糊。假如有无法遗忘的诅咒,这又是不一样的情况。
「喏,要开始了哦。」
未散指着萤幕。
影片发行商的LOGO占满整个画面,庄严的开场小号响起。
「就算看过一百次,两个人一起看的话,还是会很开心哦。」
骗人。
虽然觉得那话在骗人,可是我不觉得反感。因为那是出于温柔的谎言。是安慰人用的。不论看过多少次仍然能乐在其中,是心情的问题。所以我不会像孩子一样幼稚地反弹。
如果真的感到开心,就可以重看好几次同样的电影了。
真好啊,未来的我。
一定是以开朗又愉快的心情看电影的吧。或者我的喜好变了呢。
「呐,未散,我真的说过喜欢动物影片吗?」
绿意盎然的热带丛林出现在萤幕上。
「嗯。」
色彩鲜艳的蜂鸟正在树枝上筑巢,雏鸟正在向亲鸟讨食物。
「虽然是我不熟悉的类型,但是很有趣呢。」
感觉很疗愈。
可是不对。
拼命讨食物的雏鸟很有活力很可爱。亲鸟在空中飞舞的模样,有如宝石般美丽。
「…………」
就在这时,镜头突然带到灵活地爬到树上的锦蛇。没有任何旁白或音乐。沉默的丛林煽动着观众的紧张与恐惧。
与其说是动物影片,不如说是大自然的纪录片吧?
「呜哇~~」
未散看得入迷。
虽然我喜欢动物,不过我喜欢的是会表演才艺的企鹅,或者被驯服的猛兽毫无防备的模样。除此之外也喜欢看与镜子里的自己打架的猫咪。我甚至缠着优花,要她买动物园的年票给我。
「未散小姐……?」
「怎么了?」
「这好像不太一样吧?」
我喜欢的,绝对不是丛林中的可爱褐鼠,被眼神冰冷的蛇生吞到肚子里那种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影片。或者色彩斑斓的蝴蝶,被囚禁在反射着黏液光芒的蜘蛛网上用力挣扎的那种怵目惊心的光景。
刚吃过的晚餐,在胃里暴动着。
「没错啊。我的绫香喜欢看这种影片。」
为什么这么充满自信……
萤幕中上演着自然界的杀戮与弱肉强食。
不远的过去,被文明去势的原始自然,仍然保存在影片中。我们想对抗的对象,与那原始的自然一模一样。
不知何时,我靠在未散身上睡着了。抬起头时,大自然的纪录片已经结束了。萤幕中的是与感动无缘的搞笑综艺节目。
白皙但看起来索然无味的脸近在眼前,似乎能把气息吹在脸上的距离。如陶器般美丽,但无机质的表情,以及被绝望预约了对号座的眼神。我第一次能打从心底与她共情。
我们一样。
未散也和我一样,深深感到无力。
就算持续这样的日常,假装若无其事地逃避现实,也没有跨越今天的方法。
我茫然地看着未散的侧脸,两人的目光对上。光芒回到原本无神的眼中,表情有如开花似地恢复色彩。未散以与平常无异的模样欢迎我。
「早啊。还想睡吗?」
「嗯。」
我轻轻点头,但是不想挺起沉重的身体躺到床上,也不想解开抱住她的手。
想再维持这样子一会。
有如安静的深海鱼,沉浸在漫长的寂静里。想在安全的室内感受她近在身旁的体温。
「还没睡醒吗?咬你哦?」
而且,我有种不想让未散独处的想法。不想离开她。
「别那样比较好。我……有病。」
「有病?」
梅雨季时,我曾经不小心对未散说溜嘴。
『我得了一种过目不忘的病。』
那时候,未散说那是才能。不是病也不是诅咒,是非常厉害的才能。我不断地回忆那句话,被那句话拯救。如今,我想再听一次那句话,想确认记忆中的真实。
「原来如此。你什么都记得住呢。」
未散彷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温柔地点头。
「是啊。很恶心对吧?」
或者这次,她会断言这是诅咒呢?假如被魔法师未散那么断言,就是真正的诅咒了。那样的话,我一定要利用这与生俱来诅咒的力量,突破这个无间地狱。
「才不恶心呢。是很了不起的才能哦。」
她说了。干脆地、堂皇地,有如在说不容置疑的真理似的。
给了我梦寐以求的话。
和那天一样。
脸颊好烫。
眼泪流出来了。
被肯定了。这个连自己都痛恨不已的体质,得到肯定。
未散信任我、接受我、称赞我。
「我也、觉得你很厉害哦。我相信你的魔法,相信你是来帮我的。」
我颤声说着,嗓音比平常高。
泪水决堤。
「嘿嘿,是啊。」
眼前的少女,特地旅行来这里。想像那冰冻的悠久,我忍不住胸口发疼。
「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经历很多难以想像日子的你,让我很尊敬。」
「……绫香,你怎么了?这样好奇怪啊。」
热泪止不住地流下,濡湿下巴。
思慕越来越强烈,感情如涌泉般不断冒出。喉咙缩紧,难以出声。
「想到今后,可以一直和你一起,呜,我就很开心,呜呜,很期待哦。」
看不下去我大哭的模样,未散小心翼翼地以指背轻抚我脸颊,帮我拭去泪水。
「那种事……」
未散眼眶泛泪,为了藏起自己表情似地抱住我。
那种事,是当然的啊。应该接下去说的话语,中断了。
她的身体很温暖,可是,已经习惯了连续千日悲剧的我明白,时限近了。我只能流着泪向她的体温祈祷,请不要死。只能以颤抖的声音确认她还活着。
未散救了这样的我,但……
「求求你,不要、死……!」
我救不了未散。
别说救她了,甚至还说了让她困扰的话,没有力量到不负责任。
「别强人所难。」
未散以接受了命运的哭音苦笑。那声音如此令人心碎。就算骗人也好,想听她说放心,我没问题。
「为什么啊……你不是成为魔法师了吗?特地穿越时间……回到过去……这样就不能使用魔法了啊。」
我将脸埋在未散胸口,在见不到表情的情况下,以哭腔一股脑地把心中的话全说出来。如果是魔法师的状态,应该就能简单地颠覆这命运了。不论多么危险的情况,都能像变魔术似地躲避才对。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啊……」
「因为我想帮你嘛。」
真是的。笨蛋。这样顾前不顾后。
我怎么有办法坦率地高兴呢。
谢谢你担心我。谢谢你来帮我。说不出口的话混着呜咽,哽在喉咙里。
「明明知道这里是地狱?」
泪水安静地滴落,濡湿大腿。不属于我的泪水落在地毯上,成为透明的水珠。未散彷佛想隐藏那泪水似的,将手放在我手上。
「……只要想到你一个人在地狱,我就没办法坐视不管。」
那声音比任何人都温柔,比任何人都感同身受,是我最想听到的话。
胸口像是被人揪紧似地发疼。
「笨蛋。你太多管闲事了。」
「嗯。」
赤手空拳地闯入这无止无尽的轮回中。
可以说是喜剧了。
不论是多么沉痛的悲剧,一再重复的话,就只能说是喜剧了。假如这是喜剧,还能笑着带过。但这是现实,没办法一笑置之。
假如这里是地狱,为了不让彼此分离,至少要用力握紧重叠在一起的手。不只体温,要连血液的流动都感觉到。所以要用力握紧。以谎言的方式。
「不要管我。我喜欢独处啦。」
「嗯。」
这名少女魔法师比任何人都温柔,绝对不会放弃我。
「我讨厌你。」
(插图013)
「嗯。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真的是,笨蛋。
这天的灾难是瓦斯外泄。附近的瓦斯管线漏出了可燃气体,夺走了我们的氧气与逃生路线。
平常的话,作为安全装置的紧急遮断阀会自动启动,遮断气体,不让瓦斯浓度上升。可是遮断阀却故障了,是不幸的偶然。
★ ★ ★
我们陷入僵局。但是不可能因此放弃。
与她相遇后,我改变了。
她让我知道许多事。隔天再次成为朋友。直到遇见她为止,我不知道谈天说地是这么快乐的事,也不知道分离是这么寂寞的事。一切,全是她让我知道的。
放弃未散,等于放弃自己的未来。
就像很久以前决定好的那样,我以不让「今天」成立的方法对抗命运。接受了自己的无力,放弃明天。螳臂当车只会让自己遍体鳞伤。随波逐流,接受所有发生的事。这样一来,精神就不会消耗得那么快速。
大约过了三千六百天……过了将近十年后,我不再去学校。一成不变的每一天,只要想插手,就会重复发生同样的事。
到了第三万六千天,第一百年时,我不再与未散见面。我用完了所有与她见面时的对话、会和她一起做事的模式,厌烦了必定会发生的结局。尽管开始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如此执着,但还是无法放弃她,直接逃到「隔天」。如果那么做,我将不再是我。
千年后,优花一见到我就会皱眉。不论是谁,都能一眼看出我有多衰弱。
我把十月五日视为人生的终点,放弃一切,睡一整天。
偶尔厌倦了放弃的心态时,我会再次假装战斗。所谓的战斗,是用尽各种手段,追求胜利的行为。既然如此,明知二○○%不会赢,仍然试图挣扎的行为,又该叫什么呢?
我之所以重复这样的生活,最主要是基于「过了今天就再也回不去」的强迫观念,以及不想让完全失去人性的自己,回到原本时间轴的强烈抗拒之情。把变成怪物的自己封印起来,很有英雄的感觉,很帅气对吧?
错乱不只一、两次而已。
或者,我从一开始就不正常了。假如还有常识的话,根本不会投身于这种可怕的轮回之中。
即将进入两千年时,我直到傍晚才能醒来。已经无法忍受意识清醒的状态了。尽管精神被逼到这种程度,但入睡前,我还是会以「正确的方法」结束一天。
没有一天被我遗忘。所有无为的记忆全部存放在脑中,没有丝毫褪色。想到聪明的对策,尝试后失利。收集到的失败如今也持续增加。尽管试过所有方法,还是无法发现任何打破僵局的关键。命运是如此周全,滴水不漏地把我包围。而且我的力量微不足道,完全无法与之对抗。这个事实使我更加失落。
不论表现得多豁达,仍然无法避免精神上的衰老。
被谵妄状态支配的时间越来越长。把愿望现实与弄混,好几次差点错过重要的时间。能够成功自杀,可以说是奇迹。
为了救未散而奋斗的力气,如今已经没有了。
放弃未散,重新振作的精神上的弹性,也早已消失。
为了在明日活下去的必要活力,已经在百万次的昨日中消耗殆尽。
一切,全都太迟了。
十月五日BJHYGF
听得到雨声。表示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十月五日。早上晴朗,午后下午,傍晚雨势减弱。下雨的时间,如果是家里附近,是十一点二十三分;如果是学校附近,是十一点五十分;如果是最近的车站,是十一点三十七分。明明连这种事都一清二楚,可是不知道如何跨越明天,只能一直重复着今天,最后连那种事都一清二楚。只有这个十月五日,我没有不知道的事。
「呜哇!怎么才过一天,你就变得这么妩媚啦……嗯嗯~~怎么了?」
「……」
傍晚,优花做日课似地来到我这儿。
从前阵子起,优花见到我时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每个字分毫不差。只要有眼睛,全都看得出我的憔悴吧。而我也确实累了,没力气与优花抬杠。
「……」
「喂喂~~?你还能说话吗?说点什么吧~~」
唉,饶了我吧。今天已经结束了不是吗?你只要当转折点就好。我在心里想着这种只对自己有利的要求,有气无力地靠躺在床边。优花陪伴似地在我身边坐下。
应该察觉了吧。以她特有的感受力,察觉我发生了什么事。
「……」
但我什么话都不想说。劳力与酬劳不成比例,也不想为了谈论这些事而回忆过去。就算优花和我处得很好,也无法理解我现在的困境,或者与我产生共鸣吧。希望被她同情。希望得到廉价的共情。
「很严重呢。说出来吧。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哦。」
对了,第一次的轮回,我是怎么做到的……想不起来了……有完美记忆力的我,无法清晰地回忆过去──没错,这就是传闻中「遗忘」的感觉。
可是,我似乎得到什么人帮助。为什么想不起来呢?因为不存在吗?不对。就算没被采用,我该会记得。所以才会有这种困惑感。
既然如此。
直觉告诉我,有把真相说出来的价值。
「未散,会死。」
对今天无所不知的我不知道的,新发展出现在眼前。
「不论重复多少次今天,都没办法改变那命运。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
现在的我,肯定超越感觉极限了。长年累月堆积的感情崩塌,重重压在我身上,使我示弱了。
「她……我……救不了未散。」
要从哪里说起呢……第一个十月五日,我失去了未散。为了救她,我不断重复这一天。即使我使尽所有方法,仍然无法让未散安然度过今天。为了拖延未散的死亡,我重复了成千上万次的十月五日。我以公事公办、事不关己的口吻,仔细地说明一切。
「原来如此。正确来说,你重复了多少天呢?」
「不知道……」
那种事,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根本没用。
「告诉我啦。」
由于这扭曲的时空不被计算在历数中,所以我没办法立刻明白经过了多少时间。不,其实我知道,只是不想知道。
到头来,我一次也没成功救到未散。不对,说不定有救到她,可是没办法同时救我自己。有好几次都是我代替未散,比她先死。
「一○九五七七六天。」
假如每次自杀都能得到一美元,我现在就是亿万富翁了吧。我在心里恶毒地说着黑色幽默。尽管挣扎了一百多万天,可是从那天起,我一步也没有前进。
「唔,要不要放弃呢?」
优花平淡地建议。是故意的?或者真的漠不关心?我无法明白优花真正的心意,不过她说的是相当正确的意见。我不为她的话感到愤怒。因为没那个力气。而且双方调换立场的话,我应该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做那么愚蠢的事吧。试了百万次仍然执迷不悟,真是蠢到无以复加。
真的,我为什么能蠢成这样呢。
我无力地摇头。我什么都做不到,就连放弃也做不到。
「为什么不放弃呢?」
「……」
「为什么要选她呢?」
「……」
「选我吧。」
「……」
「我从五年前起,就一直爱着你了哦。」
「……」
「你说话啊。」
什么都传不进我心里。最后一句话,优花几乎是以恳求语气说的,但仍然传不进我心里。感情与感觉全部磨平的心,没有任何凹凸之处可以勾住那些话。
正因为我是记忆力的怪物,所以只有记忆是清晰的。能以引用了经验的判断力代替失去功能的理性做事。那就是现在的我。很无聊对吧。
假如没有被直接推下,我甚至无法前往记忆的根底寻找自己是什么。
所以,最适合作为引子的情感,只能是最原始的感情──愤怒。
「我要杀了你。」
重要的人被不讲道理地杀死的愤怒。
为什么不放弃呢?你根本不懂他人的感情。爱我?是你自己要爱的。
「还要杀了你最重要的人。」
我拿起菜刀。对了,我第一次自杀时,也是用这菜刀呢。我心想。以菜刀刺向心脏。
虽然刺向心脏,可是没有刺入体内。想杀死自己的手,无法继续推进。
好可怕。
怕死。怕锐利的刀尖。怕理应早就习惯的死亡。
啊,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我明确地有自觉了。我得承认,比起未散,我更重视自己。
从一开始,比起未散的命,我就更珍惜自己的命。
可是第一天,我还是选择了为未散牺牲生命。单纯是因为我不重视自己的生命而已。打从我被父母抛弃的那天起,我就不认同自己的生命与人生的价值,过着被稀释的、没有意义的生活,磨耗自己的心神。我利用了原本存在的自毁倾向,杀死自己。虽然是没有意义的「假如」,但假如能回到第一次轮回那天,我应该不会再次选择这种把自己逼到死胡同的选项吧。
在知道已经越过「无论如何都来不及」的那一条线后,我选择了继续前进。否则就得回到更初始的地方。
那种肤浅的动机,在面对生存本能时,屈服了。
不想死。
我没有为未散而死的义务。
就算在这里背叛未散,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就算被发现了,到了明天,也一定会从谁的记忆中消失,没有被责怪的道理。
即使失去未散,在今后过于漫长的人生中,说不定还是有机会得到更耀眼的光辉。要无视那可能性,在这里了结人生吗?
就算记忆不会淡化,伤口仍然能随着时间而愈合。就算是无法以遗忘愈合的伤,只要成为久远到无法碰触的过去,就能以认命来遮盖。
已经不想死了。
希望活下去的各种想法不断出现,使我的动作变得更加迟钝。曾经无视过的思考、曾经否决过的选项,如今大举进攻,成为犹豫的藤蔓,缠在身上,将我推走。数千年份无法遗忘的记忆太沉重了,钝化的判断力开始觉得事不关己,大幅偏向更短视的想法──可以放弃了吧?
但是,在最后的瞬间,拉住这么没用的我的是……
『嘿嘿,是绫香的味道。』
那天,只有一秒的,我人生中最长的亲吻。
我无法拯救的少女那快融化的笑容,把我即将被摧毁的心拉了回来。
现在放弃的话,未散就真的死去了。人类没办法一直把死者放在心中第一位,永远思念着死者而活。因为那样太痛了。必须有其他心灵支柱在旁边陪伴才行。而那支柱总有一天会取代死者,成为最重要的存在。假如我想一直把未散视为最重要的存在,直到人生真的走到尽头为止,就不能放弃。
打算一辈子忘不了这个选择,一直活在后悔中?别开玩笑了,那种事我做不到。不久的将来,我应该会自杀吧。如果变成那样。不如现在死了比较干脆……!
为了寻死,我在手腕上用力。
可是,刀子果然无法夺走我的生命。
尽管我果断地在手上用力,但凶器没有伤到我。
有人握住菜刀。那人的手代替我的身体流血。我心脏狂跳,彷佛年轻了一千岁。
「……优花,你……」
「痛死了──!」
「你在做什么啊!!」
「哦!小绫,你终于回神啦?」
「那、那种事不重要!」
血液的鲜艳色彩使我猛地清醒。红色从优花白皙的手掌滴到地板上。而我只能没用地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明明手掌受到更深的创伤也不会死。我早就经历过了。
「没关系啦。」
「怎么可能没关系!」
伤口相当地深。她应该握得很用力吧。我连忙拿干净的毛巾过来,用力绑紧伤口。这是非缝合不可的伤。
「快点去医院。」
「不用啦。没事。」
优花悠哉地笑着。
「说不定会留下疤痕哦!」
「没问题啦──没问题──」
哪里没问题了……!因为自己的错,害重要的人在眼前受伤,我已经受够这种事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正想放声大叫,优花已经悠哉地说出更没神经的话了:
「因为今天绝对不会被采用,对吧?」
「啊……」
我说不出话。
被优花抓住对话的空隙,她乘胜追击:
「再说一次。选我吧。」
怎么可能。
不能选,也不该选。
「你……是在明白我为了别的女人死了上百万次的前提下,那么说的吗?」
「是啊。」
「被那样的女人说『好啊,不然换成你好了』真的会开心吗?」
我挖苦地发问。
这样她就会闭嘴了。我本来是那么想的。
「当然会开心啰。这次的事让我知道你有多努力对抗命运,也知道你因此累到无法恢复的程度。所以我会花上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你恢复成原本的你时,我才会认为自己真的赢了稻叶妹妹。」
优花挺胸回答。那骄傲的模样甚至令人感到痛快清爽,使我忍不住别过头。
没想过会被爱到这种程度,令我感到困扰。同时,我又觉得感到困扰的自己如此可恨,不可原谅。我这样的人,根本没资格把两人放在天秤上做比较。
已经什么都不想思考了。
不想把任何东西放在天秤的两端了。
放上去的话,不论天秤偏向任何一边,我都会感到后悔。
不对,人类的选择原本就是那样。我之所以不曾思考过这问题,是因为我的一天有好几次,可以两边的好处都拿。
「回去。」
我无力地说着。
这是恳求。假如优花说要留下来过夜,我一定没办法拒绝她。但我不能死在她面前。绝对不能让对我抱着这么纯粹爱情的笨女人,看到我丑陋的尸体。
虽然优花一向不特别顾虑我,但她总是会在我洗澡前开始做回去的准备,从来没有留下来过夜,会遵守最低限度的规则。可是今天的她知道我的现状,知道我已经死过上百万次了。她有可能听话地乖乖回去吗?
「回去。求求你,回去吧。」
「我回去的话,你会找死对吧?」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要失败一次,未散就没有明天了。
「……」
我无言地摇头。
「是吗?我相信你哦。」
我又说谎了。虽然无法用说的方式撒谎,但是以动作撒谎很简单。虽然是对上视线就会穿帮的幼稚谎言,但只要以浏海遮住眼睛就行了。
「那我回去了。明天我会早点来的。如果觉得痛苦,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哦。」
优花温柔地说完,离开了。
她明明可以押着我,等到强制入睡的时间到来,让今天正常结束的。可是她没有那么做。而我,将会背叛她的信任。
我捡起地板上沾着她血的菜刀。虽然心中充满愧疚,但我不会让优花手掌有伤的一天被采用,所以原谅我吧。
再来一次吧。再重新开始一次十月五日。这次,我一定要救回未散。
曾经失去的意志火焰,再次回到心里。
我知道该怎么做,也做得非常熟练。怎么做才能不痛苦地消失,我比全世界的任何人都清楚。
反手握住菜刀,抬起下巴,让颈部与刀刃垂直。接着一口气地──!
「我想说很危险,回来一看……明明只能把自己的命当成人质战斗而已,为什么不肯放弃呢?没有人会责怪你的无力哦。」
我睁开眼睛。
又是优花。总是陪在我身边的表姊。伤口上增加伤口,应该非常痛吧,可是她仍然抓住了菜刀。小小的轮回。优花再次掌握了我的生命。
「……对不起。」
泪水像打开的水龙头,流过脸颊,低落在双腿之间的地板上。
有种类似爱偷东西的小孩挨骂般的感觉。优花不但简单地识破了我的谎言,还阻止了我。虽然说就算道歉也不会被原谅,但我还是只能道歉请求原谅。同时,我心中也涌上不需要死亡就能结束今天的安心。已经不行了。刚才点燃的火,如今再次消失,已经无法再起了。「对不起。」我再次道歉。这次是向未散道歉。
「不用道歉。我们是互相欺骗嘛。我可是很相信你的哦。因为我离开时你没有说『去医院』嘛。所以我打从一开始就相信你会这么做了。」
虽然优花那么说,但我不觉得不甘心。
因为我的心已经被放弃支配了。
「呐,小绫,活了超过三千年的你,还是想为那种小女孩去死吗?」
但优花不管我的道歉或失意。
「没有找到其他更重要的东西吗?」
没有。
我一直没有朋友。就算交到朋友,也会在隔天变成陌生人。可是未散每天都和我成为朋友。即使到了隔天,也会陪在我身边。就连亲生父母都离开我了,只有未散一直在我身边。就算来到这地狱的尽头,这点也不会改变。
「而且她不是小女孩。她总有一天会变成魔法师的。」
我以最后一次放话的心情诉说光辉的未来。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优花说过「所谓的魔法师,是只要能看见,就能抵达的生物」……的样子。虽然印象模糊,但似乎有那么说过。由于在魔法师中力量似乎不强的水濑优花,让我幻视了那未来,所以我任性地希望水濑优花能引导我前往那未来。
「会挥动伟大的魔杖救我。」
并任性地如此宣布。
「这是身为预言家的我的预言。」
是三千年前,班上同学封给我的外号。
☆
「输了。我输了。」
优花小声低语。
一开始,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啊~~真是~~输了输了。我完全输了。」
优花不高兴地说着,抓狂似地抓头发。下一瞬,她的态度剧变,恢复成充满自信的模样,挺胸说:
「让稻叶妹妹成为魔法师吧。如果稻叶妹妹命丧今天是这个世界的真理,就只能把真理之外的力量拉过来用了。」
「你在说什么啊?那种事做得到吗?」
确实,未散在很久之前就说过,自己将来会成为魔法师。但她也说过,因为她即将成为新的魔法师,所以世界露出尖牙,以偶然不断地杀死她。
「如果你说的全是真实,稻叶妹妹就能成为魔法师。我可以帮你。」
「…………」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只是狂言妄语。就算相信,也只会被背叛。
但我已经心灰意冷了。被打击到体无完肤了。事到如今,就算再失望个一、两次,也无所谓了。
「当然,那么重大的事,只靠我的异能是完全不够的,所以你也要付出代价。」
「我该付出什么呢?命的话,我很乐意付出。」
已经付出过无数次了。
客观地看着自己的其他绫香傻眼。
「是记忆。献出到今天为止的所有十月五日的记忆作为代价吧。」
──不那么做的话,转变为「明天」的瞬间,我的精神会因为急遽老化而死亡。
第一个十月五日时的我与现在的我,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人。不论哪个十月五日的我,都不适合明天的我。没有能连接十月四日与十月六日的我能使用。
「什么啊……这样对我太有利了吧。」
「不对,是人择原理哦。你知道人择原理吧?」
身为活字典的我立刻回答:
「为什么宇宙是现在这个样子呢?依照人择原理的解释,因为除此之外的宇宙无法被人类『采用』,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物理与天文学的发达,使人类得以解明宇宙的发展。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人类发现物理定律与自然常数「对人类而言太恰好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科学家们思考出来的答案之一,就是人择原理。
「没错。也许有人类没能诞生的宇宙构造。太热或太冷,生物难以生存的宇宙,说不定也存在于无限多平行宇宙的某处。」
「就算有那样的宇宙存在,也都是人类不存在的场所,所以人类不知道。」
安静地存在于无人知晓之处的、可有可无的宇宙。
优花以人择原理解释现在的状况。
「没有你的『明天』也一样。虽然明天有许多可能,其中说不定也有你不存在的『明天』,可是从你的角度看的『明天』,你必定存在,也必须存在。」
打个比方。让兔子背着摄影机,在热带草原摄影。回来的兔子拍到的影片中,没有狮子的身影。但这不等于草原上没有狮子。
应该说,只有没碰上狮子的兔子,才能把拍到的影片带回来。
「是我在这百万天里,每天都在做的事呢。」
如果是狮子,倒也还好,还有逃走的可能性。
但我们的敌人不是那么善良可爱的家伙。所以我只能把自己从「明天」消失。除此之外,没有得到追加「今天」的方法。
「没错。你一直利用这个道理呢。你死去的日子不会被采用。原因很简单,因为你看不到死亡后的未来。」
所谓的死亡,分成自己的死与他人的死。两者概念截然不同。
我们能见到他人的死,但是无法确认自己的死。绝对。因为做确认的主体,也就是观察者,在观察者死亡后,是不存在的。
所以不会被「采用」。
应该也有我不存在的明天吧。但我只能见到肉眼看得到的部分。我能「采用」的明天,是我能活着见到的明天。
「所以我有个提议。让稻叶妹妹成为魔法师,以你的记忆为代价,让她发动魔法,自己改变自己的命运。」
「退让一百步,先不讨论未散成为魔法师的部分,为什么是由你决定未散使用魔法的代价是记忆啊?」
是人择原理。优花再次回答。
「因为只能这样。」
未散的魔法必须以记忆为代价才能发动。只能以这个条件发动。
「原因不在稻叶妹妹,是在你身上哦。你想和稻叶妹妹一起前往明天的话,就必须让她吃光你『今天』的所有记忆才行。人择原理就是这样。」
我试着想像着从今天分歧出去的各种平行世界。应该有各式各样的未散吧。
不需要任何代价就能使用魔法的自由世界、以寿命做交换,执行魔法的世界、抽出充满于大气中生命力行使魔法的世界……或者将人类的记忆转变为魔力的世界。
「虽然我不知道你察觉了没有,可是你已经没办法活到明天了。因为你拥有太多记忆了,所以到处都出现破绽。证据就是你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对吧?」
假如未散的魔法是以人类记忆之外的什么作为动力,我就死定了。所以不能「采用」那样的条件。想让我活到明天,除了未散的魔法是以记忆为代价之外,别无他法。目前这个时间点无法确定的未散的魔法,必须那样聚合,才能成为现实。
「哦……原来如此。」
我理解一切了。
打从与未散相遇开始到今天为止,累积的一切全是必然。第一天,未散主张自己是穿越时间来的那一天,三次的开学日,未散都来找我聊天。全是为了朝向同一个未来前进的必然。
五月二十三日。我绝对无法遗忘的、优花发生车祸的日子。之所以每次的五月二十三日都发生交通事故那种低机率的意外,就是因为优花将会在这个瞬间成为关键人物。命运趁着我们大意之时,想攻击我们。
未散与我变亲密,也是必然。假如我与未散没有这么亲密,我会在第一个十月五日选择像这样不断地轮回吗?
正因为未散是无可取代的对象,所以我才会重复百万次的轮回,拒绝接受未散死亡的命运。假如得不到想采用的日子,我就会继续要求下一次的今天,直到今天──不断累积的一天,终于达到跨越明天的高度。
所以是人择原理。
在这个时间点,稻叶未散的魔法本身如何,完全无所谓。就我的视角,除了对我有利的结果之外,什么都观测不到。因此,我无法采用的可能性,将会全部被自动排除。
「真的可以交给你吗?」
「嗯?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水濑优花小姐哦。」
要如何把穿越时间、因此而失去魔法的未散,与在这一天成为魔法师的命运缝补在一起?我还不能理解。
「能顺利吗?」
「这部分就要看你和她了。虽然是老生常谈,不过命运是能改变的。但是在改变后,能创造出什么样的现实?到头来,还是要靠自己。一直都是这样的。你不也是吗?假如有希望被采用的情境,你会努力让其他日子也发生相同的事。这次也一样。
人择原理终究只是理论。尽管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但只有那样,现实是无法成立的。总之要先试试再说。」
优花鼓励着我。那些话中带有力量。有力量的话语,相当于咒语。因为她也是魔法师。
「做好觉悟了吗?就算会怕,还是只能加油了哦。下次是最后的机会。你将会失去到目前为止所有十月五日的记忆。」
「是我人生第一次的遗忘体验呢。」
我以事不关己的感觉淡笑着。
能遗忘的相泽绫香就不是相泽绫香了。我将在这里死亡。
我向优花问出了一直很在意的问题。想问的话,只能趁现在。除了无论回答什么都会变成不存在的现在,她应该不会老实告诉我答案吧。
「最后,让我问一件事。」
「尽量问吧~~为了心爱的小绫,我什么都会回答哦。」
反正会忘记。虽然优花对我有无偿的温柔,但不是没有限制的宠溺。她有许多事瞒着我。就连除了极少数的例外情况,几乎不会失去记忆的我,也有许多「今天」第一次知道的事。
「为什么十月六日的你愿意帮我呢?」
「讨厌啦~~我怎么可能记得呢。我又不是你。我只是适应性有点高的普通人哦……不过啊,我想,说不定是因为既视感吧。」
优花的手温柔地动着,抚摸似地从头顶移动到额头,从额头移动到眼睑。彷佛在催我快点入睡似地,轻轻地阖上我的眼皮。比任何人都温暖的手。
到头来,我到底算什么呢。全都是靠优花解决的。我只是个耍任性闹脾气的小孩。只是一直等优花说要帮我解决,等着命运先屈服而已不是吗?
可是,我心中有种不可思议的充实感。由于得到回报,所以第一次觉得努力是值得的。虽然这种说法很现实,不过我确实有种大功告成的感觉。加油吧,明天的我。
「晚安了,小绫。你很努力了哦……不管顺不顺利,都希望你有快乐的明天。」
十月五日A
心脏猛地一跳。我睁开眼睛。
有种做了很长的梦之感。
感觉。应该只是感觉吧。因为我不会做梦。从出生到现在,一次也没有做过梦。
令人怀念的气味。
明明是在其中生活了漫长的、漫长到令人厌倦的自己房间气味,可是不知为何给人怀念的感觉,使我忍不住泪水盈眶。穿衣镜中的自己衣衫凌乱,彷佛不像自己似的。
「早啊~~小绫!」
玄关传来转动门锁的声音。我反射性地警戒着,把被子拉到胸口,遮住身体。闯入我房间的,是见惯了的脸庞。
「你以为现在几点啊……」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掩饰泪水,慵懒地抱怨。
拉开窗帘,光线进入房间,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电子钟现身。时间是早上六点四十二分。我似乎比平常稍微晚醒。
「我饿了。」
「谁叫你要熬夜……坐着吧,我煮点可以消除疲劳的东西。」
我说着,回想冰箱里有的食材,思考起菜色。我已经从感伤的心情切换过来了,大脑正一如往常地运转。
可以消除熬夜的疲劳,即使吃饱就睡也不会消化不良的料理。猪肉味噌汤吧。多加些葱花,就能提振精神,很适合在越来越冷的季节里吃。
「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打开冰箱,隔着冰箱门发问。
睡前我明明有上锁的。
「当当──!备用钥匙!」
优花特地绕到我面前,展现钥匙给我看。钥匙下方挂着无人不知的动物吉祥物钥匙圈,但是造型做得不太好,耳朵的部分似乎很容易被扯掉。
「咦?我没给你吧?」
「所谓的现实,不是只有你记得的部分而已哦。」
是没错。我也是人,需要睡眠。但我不可能在睡着时把备用钥匙交给优花。醒着时更不可能。
「其实这是我在某个大卖场用五百圆打的。」
「这是犯罪吧。」
「没关系啦没关系~~」
算了。
反正让优花自由出入也不会怎么样。她不会当小偷,最重要的是,我这边也没有任何被偷了会困扰的东西,或是被发现会觉得丢脸的秘密。那种东西早就全收在脑中了,例如写过的诗之类的。
「啊,对了,等一下稻叶妹妹会来哦。」
「啥!?」
我忍不住大叫。
「她刚才打电话给我,好像不小心把你的笔记收到她的书包里了。」
「那、那种……」
咬到舌头了……
「那干脆来看看你的睡脸吧──因为我那么说,所以她应该会来哦。可惜你太早起了。真遗憾。」
「那种事要早点说啦!」
我才刚说完,门口就传来低调的敲门声。一定是未散吧。
未散正在薄薄门板的另一头,想到这里,我才终于察觉。
这么说来,亲吻的那天没被采用呢。直到刚才,我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如果说不难过的话就是说谎,但是我意外地没有非常消沉。那天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似乎是已经完结的事了。
啊,对了。刚睡醒的瞬间,有一种似乎缺少了什么的惶惑感,就是因为这个啊。
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升起一丝寂寞。不可思议的感觉。
☆
早晨的马路与人行道很热闹,每个人都快步走向自己的目的地。在路上发呆的话似乎会挨骂。忙碌的氛围。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这是和平的日常风景。
「等、等一下啦,绫香。」
「啊,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急呢?」
连我都没发现自己走得非常快。有种非赶路不可的感觉。停下脚步的话,似乎就会被追上。被谁?被什么?
从睁眼起就是这样了。今天果然有哪里不对。虽然不太会形容,总之我觉得很不安,以致于眼前的光景变得模糊不清。
「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这样就行了!」
未散握住我的左手。温暖的手指与我交缠在一起,有种指尖发麻的感觉。可是我没办法沉浸在甜蜜之中,可以让她走在靠外头那侧吗?我脑中只有这种想法。
不论我如何搜索记忆,也无法抹去不安。
尽管明白这样很不对劲,可是完全想不出原因。
平常的话,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原因。因为我无法遗忘。细细思索的话,一定能找出原因。但是如今,我完全找不到不安的理由,令我非常在意,觉得很不愉快。
具体的不安,从马路对面来了。在我们因红灯而停在十字路口时。
那是不合理的直觉。假如直觉是从弥漫于无意识世界的迷雾中冲出来的经验,那么无法遗忘任何意识的根本,也就是记忆的我的直觉,应该非常合理才对。可是我完全找不到相关的记忆,所以这直觉是在困惑中出现的。
「未散……这里好像很危险。」
我一面对心中的不安感到诧异,一面把不安告诉我最信任的未散。
才刚说完,一辆机车就高速从红灯车道的左边冲来了。那机车不要命地,没有丝毫减速地闯进十字路口,换来大量的喇叭声。
从六点钟方向闯入十字路口的机车,撞上三点钟方向的跑车。跑车左前方的车头灯化为粉碎,朝着我们站的位置──四点钟方向的对角,十点钟方向滑行。
比一眨眼更长,比一次呼吸更短的微妙时间。似曾相似的景象如走马灯般出现在脑中。有这样的错觉。我知道这惨剧的结果。我亲眼见过。
「不要紧的。」
似乎听到有人这么说。
我回过神,左手很温暖。是未散的手。
「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不要紧。」
未散以超乎寻常的力气握住我的手,看着前方这么说。
一如往常的街景。秋天早晨的气温清凉到微寒,青空蓝得刺眼,行道树绿得眩目。
「刚才,那是……」
路上交通井然有序,车子与行人都一如往常地前进。
可是我看到了。确实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交通事故,如今完全消失无踪。十字路口一如往常地热闹,没有车祸、没有碎玻璃、没有喇叭声、没有汽油臭味。
尽管如此,烙印在记忆中的景象,就幻影来说过于现实,就既视感来说过于鲜明。
「是梦。」
未散回答。
一晚五次的快速动眼期。我刚才见到的,是和人们在快速动眼期见到的幻影差不多的东西。她说。
「骗人。哪有那种事。」
「嗯。是假的。」
我不会做梦。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做梦过。
人们避开站在原地发直的我与未散前进。周围是一如往常的通勤通学风景。
「是变成梦了。你见到的那些。」
未散奇妙地断言。我不由得凝视着她。究竟是怎么了呢?见惯了的侧脸与平时无异,硬要说的话,就是又圆又大的眸子中反射的光芒,与过去见过的色彩都不同。
刚才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之后的一整天,我都有种别扭的感觉。
我压抑着心中的惶恐不安,努力保持平静上课。
彷佛看着会确实来临的悲剧,但是束手无策。心中充满焦躁。
有如在浴缸放洗澡水,可是没有关掉水龙头就出门似的。放着不管的话,肯定会发生悲剧。
前往其他教室上课时也是。我对踏上楼梯感到畏惧。总觉得会在楼梯转角处被谁撞上,摔落地面。
午休时开始下的雨也令人害怕。有种未散会被雷打中的感觉。
前往图书馆时觉得会被倒下的书柜压住,就算什么都不做,地板也会出现破洞,或者天花板掉下来的感觉。
没有任何根据。反正什么都没发生,有什么关系?不是那种层次的问题。不对劲的感觉太明确了,使我无法忽视。继续下去的话,应该会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吧?这样的被害妄想在我心中不断变大。
就像待在怪物肚子中似的──
假如有个不常和我说话的班上同学叫住我,说「地震要来了,现在立刻逃走」的话,我应该会觉得对方嗑了什么吧。会想量对方体温,确认瞳孔有没有放大缩小,甚至会带对方去保健室。
我坐在教室内安定的椅子上,想着这种事。我完全病了。
眼前的世界依然和平。安稳的时间持续到放学后。但是从早上起,我的心就一直有如暴风雨中的小船,没有片刻感到安宁。
「放学后有什么事吗?」
也不知是否明白我的担心,未散一如往常地开朗。
「没有……」
「要不要绕到哪边晃晃再回家?」
「是可以……」
下雨的话,就没心情去哪逛了吧。虽然多的是拒绝的理由,可是我有一种非和未散在一起不可的感觉。应该说,从早上起一直见到的奇怪幻觉,或者无法抹平的不安,都是因为自己在装病?因为觉得寂寞,希望未散一直在身边,可是说不出口,所以才……不不不,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我有带伞哦。」
从中午开始下的雨一直没停。傍晚的阳光从远处变薄的乌云中透出,反而更显这一带的昏暗。
我们走出鞋柜区时,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闪电落下,雷声同时传来。
「未散──」
眩目的白光填满整个视野,雷声使我全身震动。鼓膜则失去作用。
我见过这光景。
与不知何时见过的可怕噩梦极为相似。
接下来,将会出现许多有如恶劣笑话的飞来横祸,看腻了的悲剧会连续不断地发生。
白色的黑暗过去。尽管只是瞬间的闪光,回忆的走马灯却彷佛永远一样漫长。
「哇啊……咦?什么?」
一道人影在我逐渐恢复的视野中回头。
「哦,刚才那个?嗯,很吓人呢。打在很近的地方呢。」
生还的鼓膜接收到模糊的声音。
「咦……啊、嗯。」
应该发生的悲剧被回避了。
怎么回事?应该发生?为什么我会没凭没据地这么想呢……?
「走吧。」
两人共撑一伞,开始前进。雷声在不知不觉中远去。
我们走进木野花高中旁的公园,来到水池边。晴天时,修剪过的树木下方会出现随风摇曳的树影。如今则是时不时地落下水珠。偶尔会有大颗的水珠落在伞布上,发出「答、答」的声音。对面池畔的凉亭笼罩在水雾之中。
「呐,未散,是不是有哪里怪怪的?」
「怪怪的──?有吗?」
「不知道。可是,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好像有很多不好的事会发生。」
我停下脚步。雨声消失了刹那,又回到耳中。
秋雨寒冷,下午的空气带着莫名的残酷。尽管未散就在身边,我却有种被抛下的感觉。当然只是错觉,可是我的孤独感却不断地变得强烈。
「……不要紧的。绫香。我早上也说过了,不要紧的。」
未散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我的头发、耳朵,最后把手放在脸颊上。
「放心吧。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问题。」
她彷佛让我安心似地,不断地说「不要紧」。
「因为那些全部都会变成梦哦。」
「可是,我看见的那些……」
我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了。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断追问,使未散感到困扰。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伞面断断续续地发出水声。远方的天空传来猛兽咆哮般的雷鸣。凶暴的声音使我忍不住缩起身子。
我用力闭紧眼睛,等声音消失后才再次睁眼。未散又大又美的眼睛正凝视着我,接着把伞交给我。做什么……
「相信我。我会把这一切变成梦的。」
没有任何根据。除了她的话之外。但那是魔法般的咒语。
未散以双手捧着我的脸。温暖又温柔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以脸颊磨蹭的包容力。也就是说,我简单地被她收服了。
虽然觉得很蠢,但她确实消除了我的不安。
「因为我是魔法师……对吧?」
谁都不能伤害未散。
把应该发生的事转变成不会发生的力量。
「嗯……说的也是。」
因为未散是我最重要的人、是魔法师。
已经成为魔法师了呢。成为她口中的魔法师。虽然外表与之前相同,但根本之处成了不同的存在。
成为连命运都能改变的存在。
不论意外或事故或敌意或恶意,甚至命运,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她了。就连世界也是。无法打倒这超然地以双腿站立于大地的身影。
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我打从心底感谢让未散成为魔法师的人。
我在车站前与未散挥手道别。虽然觉得依依不舍,但已经没有不安的感觉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从淡淡的云层后方露脸。
一切全都如此司空见惯。我在与平常无异的景色中回家。
晚餐时分,优花来了。我和她聊着可有可无的话题,我顺便把今天一整天感受到的奇怪别扭感抱怨给她听。
没有任何异状的日常生活。可爱又无聊的一天。时间缓慢地、确实地流动着。
我在与平时相同的时间就寝。在宁静的秋夜中安稳入眠。
什么都没发生的一天。
应该发生什么的一天。
这就是我认知中的十月五日。
对了对了,十月五日一次就结束了。非常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