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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鱼们(1 / 2)







我和旧书市集八字不合。



要是在旧书市集里晃太久,我一定会闹偏头痛,变得悲观,变得自虐,心悸气喘,最终引发心神中毒。即便回到住处,仍会梦到自己遭玲珑有致的美女绑在手术台上,被迫吃下裁开的平凡社世界大百科。



因此每到举办旧书市集的季节,我没有一次不忧郁。我早就下定决心,今年绝不去报到。



然而,事到临头,我又被逼上梁山,势在必行。



谁教她说她要去呢。







她是我大学社团的学妹,我暗恋她许久。



旧书市集的前一天,我从值得信赖的消息管道,得知黑发少女宣称“我明天要上旧书市集去”。听到这消息,我脑海当下浮现一个唯有天启堪能形容的妙计——



逛旧书市集的她找到一本书,兴冲冲地伸出了手,没想到这时竟有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她抬起头来,发现眼前的人是我。我自然是极绅士地主动将那本书让给她。她有礼地向我道谢,我立刻报以优雅的微笑,约她:“怎么样?要不要到那边的小店喝瓶冰凉的弹珠汽水?”



两人饶富情趣地听着如雨蝉鸣,畅饮弹珠汽水,谈着彼此在旧书市集的收获,不知不觉互生好感。此后,只要运用上天赐予我的才能,事情就水到渠成,万事将依从我描绘的路线运行,终点即是黑发少女与我携手同行的玫瑰色校园生活。



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计划天衣无缝,宛如行云流水,过程自然得令人为之赞叹。待成就好事,我俩日后必定会津津乐道——“回想起来,一切的机缘便始于伸手去拿那本书。”



我的浪漫引擎狂奔疾走,阻无可阻,挡无可挡,终于,我因太过难为情而鼻血狂喷。



人要知耻,然后去死。



然而,我已无心倾听内在的知书达礼之声。



原因无他,谁教在堕落至极的现今大学之中,遇事知耻、行走坐卧守礼守分而得善报者,一人也无。







京都,下鸭神社的参道。



宽阔的参道穿过老樟树、老桧树林立的纠之森。时节适逢中元假期,林中蝉鸣大作。



位于那条参道西侧的骑射马场上空,笼罩着异样的气息。场中游人虽多,却不热闹,只闻忌惮四周般的耳语声,恰似妖怪集会。小河穿过御手洗池流出,南北纵长的马场上架设了好几座白色帐篷,人群在缝隙中往来穿梭。尽管身处森林,空气却闷热难耐,有人边走边以毛巾擦汗。游人眼发异光,从一座帐篷走到另一座帐篷,物色着充塞木箱里的脏东西,不知厌足。



飞扬的深蓝色旗帜上,写着“下鸭纳凉旧书祭”。







中午过后,我来到纠之森。



在旧书市集里乱晃一气,我很快就累了。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旧书,不见意中少女的身影。再加上此际又是盛夏,天气闷热异常。我闲着无事,便反覆练习与她同拿一本书的动作,经过再三钻研,已逐渐熟习。然而一想到这项特技在其他领域根本派不上用场,又不禁对自己生出一股怒意。



气鼓鼓如不倒翁的我,身处无止境的书海之中,而眼前的书本就像在对自己说——“大哥,不如读读我,稍微变聪明一点如何?”然而,我已经厌倦将希望寄托在它们身上了。读不了万卷书,却又未能抛下书本走上街头……要读与不读之间,传说中的恋爱玩火已成远山尽头的那一方天空。本应如明镜的心灵生满尘埃,应当虚掷的青春照例还是虚掷了。



旧书市集之神啊!在赐予智慧之前,先赐给我些许爱情滋润吧!



在那之后,再给我智慧吧!



马场中央有张供游人休息的长椅,上面铺着垫布。我坐下来擦汗,仰着头寻求不带霉味的新鲜空气,树梢尽头可见蔚蓝的夏日青空。



我茫然地望着广场上来去的游人,其中有邋遢的大叔,也有模样古板的大学生,有散发艺术大学气质的时髦女大学生,也有留着仙人胡的老先生,男男女女以汗湿的手捧着旧书,这景象真是热也热死人了。



突然间,我心头一凛。



在一家旧书店前,有个娇小女子正捧着一本文库本认真细读,配合夏天剪短的黑发光艳动人,那背影与她极为相像。自她入社以来,我便痴痴追随她的脚步,注视着她的背影,望了又望,长达数月之久。因此对于她的背影,我可说是“世界权威”,绝不可能看错的。



我猛然站起。



然而前脚刚跨出去,便与一个孩子撞个满怀。



孩子脚步不稳转了好几圈,最后跌了一大跤。我也被撞得摇摇晃晃,不禁咂了咂舌,瞪了这挡人情路的孩子一眼。男孩大约是小学高年级的年纪,虽未高声叫嚷,但那双美得惊人的大眼睛转眼蓄满泪水,视线聚焦在我的胸前。低头一看,一个霜淇淋的残骸竟黏在我的衬衫上!应该是少年刚才在舔食的吧。



“可恶!要怎么赔我?”我低声骂道。“又湿又黏的。”



“在骂人之前,应该先向我道歉才对吧?”少年拍去身上的沙尘,以沙哑的成熟声音说道。“搞砸了别人的乐趣,连道个歉也不会?”



然后,他傲然指着黏在我衣服上的霜淇淋。



“你要赔我。”



那不由分说的气魄使我无言以对。



少年抓住我的手,硬要把我拉到卖霜淇淋的摊贩前。



“慢着慢着,你几岁?”



“刚满十岁。那又怎样?”



“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我道歉。“我会赔你的,你可别拉我。”



看来降临在这旧书市集、与她共谱的玫瑰色未来,即将离我远去了。



只见她手捧文库本专心一志读著书,模样可人,想必是找到了让她深深着迷的一本书。俗话说,恋爱的少女最美。但区区一本脏兮兮的旧书就骗走了她的心,这究竟算什么?我的心愤愤发出不平:凭那几张黄纸!



我释放足以烧黑她后脑杓的灼热视线,在心底呼唤:



有空读那种东西,不如读我吧!我的脑袋里可是写了许许多多有趣的内容啊!







请容我在此解释,当时我读得忘情的,是杰洛德·杜瑞尔(GeraldDurrell)的《鸟、野兽与亲戚》。



那一天,是我值得纪念的旧书市集出道日。



踏入下鸭神社的森林,沐浴在蝉鸣中,看到那无止境的旧书洪水的那份感动,势必令我终生难忘。一想到可能在这片旧书大海遇见许多美妙的书,我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忍不住挺起胸膛。在旧书市集的入口,我踩起双足步行机器人的步伐,以表达心中的喜悦与干劲。



南北延伸的马场两侧满是旧书摊,教我看得目眩神迷。右边的旧书摊呼喊着“我这的书有趣喔”,左边的旧书摊便嚷道“这边的更有趣”。我像只琵琶湖疏水道的萤火虫,为可口的清水所诱,惶惶然不知所措。这么一来,只好沉住气全都看上一回了。



如此这般,我遇到了《鸟、野兽与亲戚》。



这本位于每本一百圆的文库架上的书,仿佛是自己探头来似地呼唤着我。我不禁“啊嗯”一声,发出连自己都觉得冶艳的满足娇声,将它捧在手里。这也难怪,因为我对《鸟、野兽与亲戚》无时或忘。我中学时读过《我的家人与其他动物》这快活无比的故事,认识了杰洛德·杜瑞尔这个作家,听说有续集以来飞快地好几年过去了,而今天,人生初次涉足旧书市集便遇见梦寐以求的书,除了侥幸还能说什么呢?



而且我自国中便想要的书,竟然只要百圆硬币一枚!对荷包不牢靠的我而言,实在太教人感激了。万岁!这就是所谓的“新手运气”吗?还是我有逛旧书市集的才能呢?我更加兴奋了。



我笑得合不拢嘴,顶着一张连自己都觉得诡异的怪表情走在路上,这时,一个坐在马场中央的纳凉座上的浴衣男子,喊了一声“喂”叫住我。对方将当天的收获堆在垫布上,拿着手巾悠然擦着颈项,一副陶醉在胜利美酒中的模样。在他身旁有一位撑着古伞,年约三十五岁左右、身穿和服的女子。她独自读着织田作之助全集的散本。



“樋口先生,好久不见。”我行了一礼。



樋口先生满脸笑容。



“从那一晚以来就没见过面了。你好吗?还是照样在喝?”



“托您的福,我很好。可惜,没有什么机会喝酒。”



“那么下次找个时间去喝吧。羽贯也很想你。”



“羽贯小姐今天没来吗?”



“她讨厌旧书,说想收藏这种脏不拉叽的东西的人都是笨蛋。”



我是在夜晚的木屋町认识樋口先生的。



那一夜,我在他与羽贯小姐的带领之下,度过了一个委实奇异有趣的夜晚。他们俩教我如何尽情享受夜生活,让我获益良多。我们一起喝了许多酒,说了很多话,然而对于他的来历我却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他为何总是穿着浴衣。



“我请你吃炒面吧。”



樋口先生站起来。



“那怎么行,怎么能让樋口先生破费……”



“就是啊。要我请客大概四分之一个世纪才有一次,不过今天没关系,因为今天有所斩获。”



樋口先生得意洋洋地亮出几本书。



那四本装帧相同的书,令我想起祖母家客厅的怀旧色泽,上头写了一些《查士丁》(Justine)、《巴尔萨泽》(Balthazar)等令人费解的书名。据说是一位叫劳伦斯·杜瑞尔(LawrenceDurrell)的作家所写的小说“亚力山卓四部曲”(TheAlexandriaQuarter)。啊啊,光看封面就散发着与我无缘的“文学”的味道,让我更加尊敬樋口先生了。我想樋口先生那种将无用发挥得淋漓尽致的生活方式,以及韬光养晦的生活哲学,一定是以深厚的教养为基础养成的。一定是的。



但是,樋口先生却说他对那些书没兴趣,也不知道内容为何。



“有朋友想要这些书,我要出高价卖给他。而且,今天还有别的赚钱差事,你就放心跟我来吧。”



樋口先生以包袱巾将书包妥,领先走向前。



“告诉你,这些沾了墨水的破纸,可有不少人要出高价买呢。”他感叹地说。“书本这种东西,还真教人不能不感谢啊。”



就这样,我们来到马场南方的一处摊位,路上我还看到了社团的学长。只见他意气消沉地走在马场的另一边,朝北走去,身旁跟着一个可爱得像女孩的少年。少年舔着霜淇淋,一手紧紧抓着学长的衬衫下摆。



“是学长的弟弟吗?”



我目送着学长,朝炒面摊走去。







我可不是自愿带着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少年四处走的。



“我已经买霜淇淋给你了,你满意了吧。快走开!”



“才不要。”



“喂,不要拉我的衬衫。”



“何必如此无情。”



“你这是什么话啊?干嘛用老头子的口吻说话?”



“因为我的心智年龄超群,比你还成熟。”



“对年纪较长的人说话要有礼貌。小孩子就是这样才讨人厌。”



“这叫做同性相斥。”



我停下脚步,回头瞪了那歌舞伎调调的少年一眼,但他丝毫不为所动。



这名瘦削的少年站在马场上,一只手插在短裤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霜淇淋甜筒,伸着舌头扮鬼脸似地舔着,定定地抬头看着我。他柔软的栗色头发在热风中摇曳,眼睛又大又漂亮,睫毛又浓又长,仿佛每次眨眼都会扇起风似的。要不是讲起话来像个可恨的老头儿,看上去就像个女孩子。



我迈开脚步。



“随便你,总之别再跟来了。我可是很忙的。”



“喊忙的人最闲了,因为对自己闲着有罪恶感,才会到处说自己忙。再说,真正忙的人根本不可能会在旧书市集闲晃。”



“就说你是小鬼!”



我一笑置之。



“忙中闲,闲中忙。在你这种小鬼眼里,我看起来或许像在闲晃,但我的心智这时候可在飞快活动,你看到的不过是台风眼。”



“骗人,这些话你是现在才掰出来的吧。”



“住口。随时眼观八方,连一根针落地都不能放过,若不把神经绷紧到这种程度,就无法在混沌的旧书市集中寻宝。要是抱着扮家家酒的心情,可会受伤的。”



“可是你在找的又不是书。”少年讥笑。“是女人。”



“不要乱讲!”我叱喝。“而且,小孩子不可以随便说什么‘女人’,至少也要说‘姊姊’。”



“你要找的是个黑发剪得短短的小个子吧,肤色白白的。”



我转身抓住少年的肩膀。那纤瘦的身子像个傀儡般摇晃,但他的眼神不见丝毫退怯。这孩子不简单!



我悄声问:“喂,你怎么知道的?”



“撞到我的时候,你正不知羞耻地死盯着店头一个女生看,看到那模样还不知道,我又不是白痴。”



我放开少年的肩膀,帮他抚平衣服的皱摺。



“了不起。”我说。“我可是在称赞你,你要知道感谢。”



“这有什么好感谢的。”



少年说着咬碎了甜筒,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时,一个有着巨大羽翼的鸟影,自北而南滑行而过。







一个大黑影忽地从头上掠过,可能是鸟吧。



我和樋口先生吃着炒面,思考着与书之间的种种巧合。



例如,遇见自己寻觅多年的书,脑中随意想到的书突然出现在眼前。又或者,买回好几本内容毫无关联的书,却发现书中有针对同一事件或人物的章节。更极端的例子,像是在旧书店发现自己以前卖掉的书。



毕竟有这么多的书被人买卖经手,在世上巡回,会发生这样的巧合或许也不足为奇。我们总在下意识之中选择与某本书相遇,又或者自以为是巧合,但其实不过是我们看不见错纵复杂的因果丝线罢了。即使心头雪亮,但是每当碰上这类巧合,我总觉得那是一种命运。我是相信命运的人。



吃完炒面肚子圆滚滚的我,抚着《鸟、野兽与亲戚》的书皮,将这些想法告诉樋口先生。



“那些不可思议都是由神明主宰的。”



樋口先生信口说道。



“你知道旧书市集之神吗?”



“不,我从没听说过。”



“发生在旧书市集的不可思议之事,其实都是由旧书市集之神掌管的,像是帮助人们与意中书幸福相会,透过旧书搓合男女,或是为旧书店导演戏剧化的大生意。那些死性不改的收藏家,平日都会在自家神坛供奉这位神祉,每天早晚一拜。更重要的是每个月初要虔诚祝祷,供奉旧书,然后,当晚得在神前举办大宴会兼读书会,彻夜大读旧书,也大啖美食。只要是收藏家,无论多忙,都不会忽略这个仪式,因为旧书市集之神既能搓合收藏家与意中书,也能施予可怕的天谴。”



“究竟是什么样的天谴……”我不禁吓得发抖。



“对神明不敬的收藏家,书库里的藏书很可能会一夕消失。旧书市集之神会把书从书库里抢走。”



“好可怕!”



樋口先生露出志得意满的诡异笑容。



“据说旧书市集之神会以各种姿态出现,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模样。有时他会以国字脸的眼镜男造形出现,有时是老学究,有时是洗练优雅的和服美人,有时是红颜美少年,有时是不知为何身穿褪色浴衣、年龄不详的男子,又有时是黑发的少女……神明可能乔装成各种模样降临在旧书市集,混在喜爱旧书的人群当中,到各店巡回,悄悄将意想不到的贵重古籍放在书架上。再怎么说,那都是神明下的手,即使旧书店老板也没有察觉店里多了书。据说神明留下的书,都是从不肖收藏家那里篡夺而来的。”



我的思绪早已飞到家里的藏书上。一想到自己竟然从不曾祭拜旧书市集的神明,我连忙双手合十,念着“南无南无”真心祈祷。这是我自己发明的万能祈祷文,从大字不识看图画书的幼年时期便经常爱用。



“没错,祈祷多多益善。南无南无!”



“南无南无!”



“出版的书被买走,然后又被脱手,直到来到下一个主人手中,书本才算重生。书就是这样几经复活,在人与人之间建立连结。正因如此,神明才会屡屡无情地将书自人世间解放出来,那些居心不良的收藏家最好小心一点!”



樋口先生宛如降临在毯子上的神明,朝着夏日天空呵呵大笑。



这时他仰望天空,说着:“天有点阴了。”







刚才还万里无云的夏日晴空开始时阴时晴。



深灰色绵絮般的云彩在树梢后探头露脸,天气更加闷热。一想到可能会下午后雷阵雨,我便感到焦躁。再这样下去会找不到她,只能任由雨与泪将我打湿。



我自命为她的背影世界权威,却无法发挥本领,这全都要怪那个硬跟着我的少年。他分明侵害了上天公平赐予世人的、追求心仪黑发少女的权利啊。



每当我试图打开脑中的雷达搜寻黑发少女,少年便会以装模作样的口吻,多嘴长舌地吐我槽:“喔,在找意中人吗?”尽管听了不痛快,我也不得承认“意中人”这个说法实在奥妙。



“如果不是找意中人。”少年扯着我的衬衫问:“那你又是在找什么书?”



“你很烦耶。超硬超难的书,小孩子不懂的。L



“是《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还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是《逻辑哲学论考》,这类艰涩又被世人捧得很高的书吗?”



“你竟然能把那个什么查拉、图、斯特拉一口气说出来,都不会咬到舌头啊。”我惊讶地说。“小孩子怎么知道这种书?”



“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啊。”



原以为这孩子只有长相可爱可取,没想到他对书籍博闻强记,令我大受震撼。我碰的书他没有一本不知道,让我的自尊心在夏日晴空下彻底粉碎。



南北纵横的马场上,各家旧书店都以书架围出自己的根据地,俨然旧书要塞。赤尾照文堂、井上书店、临川书店、三密堂书店、菊雄书店、绿雨堂书店、萩书房、紫阳书院、悠南书房等,为数众多的旧书店一字排开。马场上满是书架,从哪里到哪里是哪家旧书店的地盘根本无法判断,给人混沌可怕的印象。书架之间的树荫和帐篷下摆有小桌小椅,老板与工读生就在那里磨刀霍霍,等候客人上门。



一想到眼前数万册的成群书脊之中,即将为我的生涯开辟光荣新天地的那天赐一册就在其中,我便饱受折磨。我仿佛听到书本开始叫嚷:“你连我都还没看过不是吗!要不要脸啊!没有用的饭桶!”“看看有骨气的书,磨磨你的志气,好比像我这种书。”“只要看了我,保证要什么有什么。知识、才能、毅力、气魄、品格、领导能力、体力、健康、光泽艳丽的肌肤,就算希冀酒池肉林也能如你所愿。什么,不需要酒池?那不重要,总之先看了我再说”等等。



“大哥,我看你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少年倚着一个摆满文库本的书架说。



“看不懂那些艰涩的经典又有何妨?别打肿脸充胖子,好好享受难得的缘分吧。”



“你这小子的安慰根本没有用。”



“其他有趣的书要多少有多少啊。所谓少年易老学难成。”



“这话你没资格讲。”



“就是因为我才能讲。”



说着,少年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







“记得曾在书上看过,有人说想把这辈子读过的书全部依照顺序排在书架上。你也会希望这么做吗?”



樋口先生边走边说。“我自己倒是没看过什么书,排起来也没看头……”



我回想过去读过的书。最近读过的有奥斯卡·王尔德的《格雷的画像》,还有玛格丽特·米契尔的《飘》,其他还有谷崎润一郎的《细雪》、圆地文子的《生神子物语》、山本周五郎的《小说日本妇道记》。当然也不能忘记萩尾望都、大岛弓子、川原泉。回到小学时代,我又想起各种儿童文学。罗德·道尔的《玛蒂达》、凯斯特纳的《小侦探爱弥儿》和《会飞的教室》、C·S·路易斯的《纳尼亚魔法王国》、路易斯·卡洛尔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如果再回溯得更远一点——



于是,我想起了“拉达达达姆”这几个字。



对,还有《拉达达达姆》啊!



与那如宝石般美丽的图画书相遇时,我还是个鸡豆大的小不点儿。那时的我没有文明人辨别是非的教养,还偷偷把一元邮票贴在家里的柜子上,整天以为非作歹为乐。小时候的我是个坏小孩。



《拉达达达姆——小小机关车的奇妙旅程——》,在讲一个名叫马迪亚斯的男孩做出一辆小小的纯白机关车,后来机关车追随踏上旅程的马迪亚斯,展开一趟不可思议的冒险。书里插图梦幻美丽,记得当时我热切地看着那些插图,一心也想到书中出现的那些风景走走。看着那些跨页插图所展现的不可思议的国度,我的想像也无边无际展开,怎么看都看不腻。



我向樋口先生诉说这段过往,同时深深怀念起这本已不在手边的图画书,为之心痛不已。



“我怎么会把书弄丢了呢!”我呻吟道。



尽管曾经如此热爱,我却因为往后人生遇见的一本本新书变了心,冷落了那本有恩于我的图画书。记得我甚至还把名字写在书上呢。我这负心之人!不知羞耻的东西啊!



在樋口先生的提议下,我们决定前往位于马场北边的图画书区。



“○○书店,○○书店负责人,请到本部。”



自扩音器传出的广播,振动了旧书市集佣懒的空气。







听到扩音器传出的播报时,我正在马场西边那排旧书店漫无目的乱晃。



正当我呆呆出神,一个穿西装的老人突然硬是把我撞开。我怒从心起,便追了上去,只见对方飞也似地冲进一家气氛诡异的旧书店。那家店没有标示店名,以巨大的书架围住帐篷,店里阴阴暗暗的,让人不禁怯步。里头不见半个顾客。



见我一直从狭小的入口朝店里张望,少年便说:“我不想进去。”



“大哥,劝你最好也不要进去。呐,苗头不太对喔。”



“那你就闪一边去,我要进去。”



“嗟!坏心眼的家伙。”



少年说完,果真不敢进来。他在店外晒了一会儿太阳,终于不满地转身离去。



那家旧书店以书架隔出两条通道,格局深长。



结帐柜台设在店内深处,只见戴着黑框眼镜的老板和一个白发杂乱的老人正在那里高声争论。



“你再等一阵子吧。”戴黑眼镜的老板手撑脸颊,冷冷地说。



“不能先让我看现货吗?”老人并不放弃。



见旧书店老板摇头,老人摆出一副想拿手上的黑色小记事本攻击店主的狠劲。



“你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老板不以为意地说。



尽管不明白他们在争论什么,但我想一定是可怕的事。这时老人发觉我在偷看,狠狠瞪了我一眼,像是在说:“你看什么看!”



“好吧,那我就再等一阵子。”



说完,他便像风一般穿过通道,到外面去了。



原以为这个摊位是由两条通道构成,但我这时发现,结帐柜台旁边还有一条右弯的通道。



大多数的摊位都把书架排在帐篷四周,这家店却利用书架的摆设,把摊位搭得像栋建筑物。自柜台向后延伸的通道,两旁是高高的书架,上面架着美耐板当作天花板。自天花板垂下的电灯泡营造出诡异的气氛,让这条堆满了书的通道像是通往神秘迷宫的入口。只见通道又向左弯,那后面就是我未知的世界了。搞不好在通道尽头的,是个不登大雅之堂、教人目眩神迷的猥亵世界。



我擦掉额头上的汗。



“先生,这后面很热,最好不要进去。”



黑眼镜老板凝望着店外说。说话时他刻意避开了我的视线,举动很不寻常。



“你也不想中暑而死吧。”



说完,仿佛可笑之至般,他咕咕笑了。







时间已过下午三点。天上云多了一点,天气有些闷热。



我在图画书区找到许多令人怀念的图画书,却独独不见《拉达达达姆》的身影。这也难怪,我想应该没有人会把那么美丽的图画书卖给旧书店,这么一想,更是觉得轻易丢掉这本书的自己是多么罪孽深重,不禁又在内心埋怨:我真是个没有用的饭桶!



或许是我和樋口先生死盯着图画书书脊的模样很可笑,一个可爱的少年向我搭话。



“姊姊,你在找什么?”



仔细一看,他就是刚才跟在学长身后的那个孩子,近看更是可爱极了,教人看得出神。他身边不见学长的身影,看来刚才以为他是学长的弟弟,是我误会了。



“我在找一本图画书,主角是部叫做拉达达达姆的机关车。”



“我看过那本书。”少年说,“里面有个小不点马迪亚斯对不对?”



“对对对!你在哪里看到的?”我兴奋地喊着。



“以前我家有,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被坏人抢走了。不过这里可能有,我帮姊姊一起找吧?”



“那真是多谢你了。”



于是少年也一起帮我找《拉达达达姆》,却怎么找都找不到。看我垂头丧气,樋口先生便说:“还有一个办法。”



“委托旧书店找就行了,去拜托峨眉书房的老板吧。”



“找得到吗?”



“他一定会帮忙的,放心吧!”



樋口先生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说:



“那个老头对黑发少女特别偏心。他人虽差劲,这种时候倒很管用。”



我想向那个帮忙找书的少年道谢,但四下一看却不见他的身影。他真是个如梦似幻的少年啊。







我可不是采纳那个少年的提议,只是决定放弃寻找隐身于旧书市集那光荣一册的念头。在那之后,我去逛了那些熟悉的书本。



就在我放松心情在书架间走动时,那少年又出现了。



“我像个小孩子去图画书区逛过了,要是你也一起来就好了,你的意中人就在那里。”



“什么!”



“她在找一本叫《拉达达达姆》的图画书。”



“哼,我才不会上你的当。”我说。“那是什么怪书名?怎么可能有那种书。”



“真的有啊。”



“拜托,你到别的地方去好不好?干嘛老跟着我?”



“只是我们的目的地刚好相同罢了,别放在心上。”



我不理会少年,开始物色书本。



首先找到的是由巴瑞格德(WilliamBaring-Gould)做了庞杂注释的“福尔摩斯全集”,然后是儒勒·凡尔纳的《桑道夫伯爵》(MathiesSandorf),接着瞄了几眼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套书,看见大正时代出版的黑岩泪香的《岩窟王》以塑胶带包得漂漂亮亮地摆在那里,内心一阵惊叹,再翻翻山田风太郎的《战中派黑市日记》,瞥见横沟正史的《藏中鬼火》时想着“封面的画果然吓人”,又惊见蔷薇十字社出版的渡边温《雌雄同体之裔》郑重地供在书架上,接着又在“任选三本五百元区”发现新书版“谷崎润一郎全集”的散本便读了起来,又在同一区发现新书版“芥川龙之介全集”的散本又看了起来,不久看到福武书店的“新辑内田百闲全集”,这下我真的犹豫了,然而我还是没有打开荷包,而是转而翻翻三岛由纪夫的《作家论》,读读太宰治的《御伽草纸》。



看着太宰,我想起寄宿处有前往东北地方旅游时自斜阳馆买回来的色纸,想起上面写着“爱上你有错吗”(注:斜阳馆为太宰治纪念馆,位于青森县五所川原市。“爱你有错吗”出自于太宰治改写的《卡嘁卡嘁山》(カチカチ山,原为日本民间故事),描写狸猫(中年男子)爱上冷酷的白兔(美少女)后,惨遭白兔折磨,临死前听喊的最后一句话。),想起永不愿再追忆的高中时代洋相百出的初恋,继而又想起我在疲劳困顿中徘徊于旧书市集的根本原因。这下,就连对于回忆相当经得起打击的我,也被打败了。



于是我再次回到马场中央的那个纳凉座,打算让双脚和心都休息一番。



少年坐在一旁,玩弄着手上的大把纸片。纸片上一一写着价钱与书店名,看来应该是附在旧书上的标价纸。



“喂,你这是干嘛?你会被旧书店的老头修理喔。”



“你别管。这些等一下会派得上用场。”



少年将手上的纸片仔细分类,像玩朴克牌般替换顺序。



我叹了一口气,趁着少年专心于他的恶习,寻找她的身影。



我没找到她,倒是找到几个与众不同的怪人。



首先注意到的,是坐在旁边那个纳凉座上的和服美人。和服纵然引人注目,但她撑着阳伞端坐着专心读织田作之助全集的模样也不寻常。该如何评定她,就看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坐在那女子身旁的,是一个白头蓬发、身瘦如鹤的老人。只见他气势惊人地专心读着凑到鼻尖前的黑色记事本,仿佛随时可能大口啃起记事本,令人想起那个恶名昭彰的旧书老妖。



此外,还有一个矮个子的大学生站在纳凉座旁。他戴着四方形黑框眼镜,脸是四方形的,放在脚边那只看来沉甸甸的铝合金手提箱也是四方形的。看来,“有棱有角”似乎是他贯彻的信条。奇怪的是,他正专心一志地看着电车时刻表。



我一边发着呆,一边任凭想像力飞驰。



夏目的旧书市集表面上平静慵懒,然而在水面下,大规模的旧书窃盗集团正要将计划付诸实行。那端坐一旁读着织田作之助全集的少妇便是首领,将计划以暗号写在黑色记事本里、细心做最后确认的老人是军师,而在铝合金手提箱里装了齐全道具的方脸男,则是一手包办开锁、伪造古书等特殊技巧的技师(兼铁道迷)。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而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将旧书自恶毒的收藏家手中解放。



樋口先生如此宣告,峨眉书房老板说声“原来如此啊”,便放声大笑。



这位老板高龄应该超过六十了吧,毛发几乎掉光的头顶光可鉴人。他肩上挂着白毛巾,频频擦头,但擦了又擦,有如大茶壶般的头还是不断冒出汗水。这番光景实在不可思议。



突然间,老板转向我。我正专心鉴赏他的光头,连忙转移目光。



“小姐,你可不能把这种滑头道人的话当真。”



“难道收藏家不是每个月初都要供奉旧书,大开宴会吗?”我问。



“那还用说,如果真是这样就有趣了。”老板苦笑着说。“喂,樋口先生,你开玩笑也开得太过分了。”



“这不是玩笑。我对天发誓,这是真的。”



“从你嘴里说出来的,除了玩笑没有别的。”



此时此刻,我们位在马场北边尽头峨眉书房的摊位。



我们抵达时,老板和太太在以书架隔间的摊位内打着收银机。一见我和樋口先生,老板便将事情交给打工的大学生,领着我们到店铺后方的树林里。铁罐里的蚊香香烟袅袅,树下摆放着小小的餐桌和椅子,这里就像“森林里的秘密基地”,用来办午后茶会再适合不过了。



我拜托老板帮我找图画书《拉达达达姆》,老板爽快地一口答应。



接着我们三人喝茶聊天,樋口先生提到了旧书市集之神,于是便出现上述的对话。



老板觉得有趣地笑了,咕噜咕噜喝下从魔法瓶倒出的热茶。



“什么从收藏家手里解放书,对收藏家来说,那可真是多管闲事。不过这样他们就得重新再找一次书,对我们旧书店来说倒是好事一件……话说回来,要是那位神明也到今天的拍卖会来了,那可就不得了。”



“如果我是神明,差不多也该惩罚李白先生了。”



“玩笑不要乱开。”



老板瞪了樋口先生一眼。



根据老板的解释,在今大这个旧书市集一角,将举行一场个人拍卖会。主办人是李白先生,我曾经一度与这位老先生互斟对饮过。李白先生外表看来是个慈祥的老爷爷,但听说他是个富可敌国的有钱人,同时也是无血无泪、穷凶恶极的高利贷今天要拍卖的书,是被李白先生占为己有的借款抵押品。据说这场拍卖会不是以金钱交易,而是会展开一场以性命相搏的流血死斗。因此,若不是执着超乎常人,是得不到意中书的。但相对的,李白先生也打包票,奖品保证大有来头。



老板悄声说:



“老实说,我对古典书籍向来没辙,不过听说会有些了不得的东西。近代一点的,则有岸田刘生住在冈崎时遗失的日记。这话要不是李白先生亲口说的,我也不会相信。”



“所以只要拿到那本日记就行了?”



“拜托你了。由你出马,应该能赢。”



这场秘密拍卖会旧书店不能参加,因此樋口先生受峨眉书房老板暗中委托,代为出场。樋口先生所说的“赚钱差事”就是指这件事。



“这次的拍卖会要比什么?”



老板挑起一边脸颊邪邪笑着。这时天色暗了下来,简直就像黄昏时分。坐在树荫下的老板,笑容带着狠劲。



“会如何举行,事前谁也不知道。只有在李白先生的试炼中得胜的人,才有权要一本书。但这可不是什么轻松如意的比赛,挑战者得面对超乎想像的试炼,卑微地伏拜在地,失去一切,包括自尊。而李白先生就拿这番情景来下酒——”



就在此时,头顶上的树叶开始沙沙作响,正在想会是什么呢,便听飒的一声,马场被白烟所包围。



“哇啊!下雨了!”



老板从椅子上跳起来,飞奔去保护商品。



所幸我们所在之处是一棵大樟树底下,不会淋到雨。我和樋口先生悠闲地坐着,继续开茶会。



樋口先生点起香烟。



前一刻的闷热倏地消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教人怀念的甜甜雨味,让我想起以前在这样的下雨天,曾在自家廊檐下读图画书的回忆。







闻着雨甜甜的味道,我伫立在旧书摊的帐篷下。那个少年就站在我身边。忽然下起的骤雨让四周一阵大乱,但此刻骚动也告一段落。西边天空露出蓝天,我料想雨很快就会停了。



环视四周,我发现对雨不以为意、照旧挑书选书的游客很多。刚才被我擅自视为旧书窃盗团的那三人,尤其令人惊讶。原本在纳凉座休息的游人都各自去躲雨,马场中央空无一人,但那三人仍撑着伞在同一地点奋战。



“我说,大哥。”



少年突然小声说,举起瘦弱的手臂,做出抛玩隐形溜溜球的动作。



“父亲大人曾对我说,如果像这样抽出一本书,旧书市集就会像一座大城般浮在半空中,因为所有的书都是相连的。”



“什么跟什么?”



“你刚才看过的书也一样,要不,我串连给你看吧?”



“来啊。”



“一开始,你发现了《福尔摩斯全集》,作者柯南·道尔写的《失落的世界》可说是科幻小说,而这是因为他受了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影响。而凡尔纳会写《桑道夫伯爵》,则是因为尊敬大仲马。日本翻译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的,是主持《万朝报》的黑岩泪香,他曾在《明治巴别塔》这本小说以剧中人物出场,而小说的作者山田风太郎在《战中派黑市日记》当中,以一句‘劣作’作评不屑一顾的作品,是一本叫《鬼火》的小说,这是横沟正史写的。横沟正史年轻时担任《新青年》杂志的主编,而与他携手合作编辑《新青年》的,是写了《雌雄同体之裔》的渡边温。他因公务造访神户,所搭乘的轿车与火车相撞,意外身亡。以《春寒》这篇文章追悼他的,是常受渡边之邀写稿的谷崎润一郎。而在杂志上批评这个谷崎、展开文学笔战的是芥川龙之介,芥川在笔战的数个月后自杀身亡。以他自杀前后的情形为灵感创作的,是山田百闲的《山高帽子》,而赞赏这百闲的文章的,则是三岛由纪夫。三岛在二十二岁时遇见一个人,当面对他说‘我讨厌你’,那个人就是太宰治。太宰自杀一年前,为某个男人写了一篇追悼文,说‘你表现得很好’。受到太宰赞许的那个人,便是死于结核病的织田作之助。你看,那里就有人在读他的全集散本。”



少年指着那个坐在纳凉座撑着伞的和服女子,她看的确实是织田作之助全集的散本。



“你该不会是妖怪吧?”



听我目瞪口呆地这么说,少年便说:“我无所不知。”



“父亲大人经常带我到这里来,告诉我所有书都是相连的。我一来到这,就能感觉到所有的书全都平等而自在地串连在一起,而这片书海,组成了一本大书。父亲大人一直希望他死后,也能将自己的书归还这片书海。”



“你爸爸过世了?”



“是啊。所以我今天才会来这里。我身负使命,要将父亲大人的书归还这片书海。”



少年指着雨势渐歇的天空。



“我要将书从恶劣的收藏家手中解放。我是旧书市集之神。”







眼见雨势转小,我再度在旧书市集走动。一想到躲雨的她那清纯的模样,我又更为她的魅力心折。



“像你那样成天胡思乱想,对脑袋和身体都不好。”



少年又撕起旧书的标价纸,小声地说。



“啊,你又在乱来了!”



“不要你管。”



“我怎么能不管!混蛋!”



就在我们争论期间,蓄着八字胡的老板来了。他看到少年手里的标价纸,脸色很难看。



“真是伤脑筋。你在做什么?”



我佯装无事。少年则默不作声。



“把你手上的东西交出来。”



老板说着逼近少年,不料他突然哇地大哭出声。



“这个大哥哥说,我不这样他就要对我那样,我好怕那样啊!”



刚才一直以老成口吻取笑我的少年,竟开始以难以想像的稚嫩童声放声大哭。我正想这家伙个性真坏,旧书店老板就把攻击的矛头指向了我。



“这是怎么回事?你对这孩子做了什么?”



“咦?我什么都没做啊!”



“这孩子说他是受你指使才这么做。”



旧书店老板抓住我的手。



“你给我解释清楚,不然我叫警察了。”



“我哪知道啊!别开玩笑了!”



“是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这下双方各执一词。



我是个极其诚实之人,诚实就像菁华卤汁从我内心渗出,藏也藏不住。然而这旧书店老板却把我当作在背后操纵这可怜少年的邪恶化身。他想必误以为孩子都是纯洁的,错当愈美的孩子愈纯洁。世人常常忘了,正值青春的灰头土脸大学生才是全世界最纯洁的生物。



不久,在旁观这场骚动的人群中,走出一位三十开外的微胖男子。



“这人是我朋友……”他说。



“哦,是千岁屋啊。你好。”旧书店老板点了点头。



“这人不会做那种事的,是那孩子不好,刚才我也看他在别的地方干出同样的事,胡闹了一场。”



众人寻找少年的身影,但他早已趁乱逃走了。



替我解围的,是先斗町一家叫做“千岁屋”的京料理铺的小老板。以前我在木屋町和先斗町一带徘徊时,曾因某些因缘造访他的店,他似乎还认得我。



“我不是要你报恩,不过确实有事相求。”



千岁屋小老板说着拉起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