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三章 我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2 / 2)


纯真的眼眸,稚气的嘴唇。彷佛小孩子在吃点心般,柔和甜美的笑容。



那不是一个即将满三十的女人会浮现的笑容。戴上虚假却坚固的纯真面具,拥有真正纯白的思想,将矛盾化为真理的独特存在。我每看到这个妹妹一次,就更确定一件事——从前的小梢已经不会回来了,然后也确定了另一件事——我迟早也会被小梢杀死…



“小梢——”瞬介原本通红的脸孔,已经开始发青了。“你有没有看到亚以?”



“别急嘛,进来房里讲吧。”



小梢伸出手揪住瞬介的衣角,像蜘蛛精般将他硬拉进自己房间里。瞬介似乎很紧张,但并没有将慌乱的情绪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地顺从。我连忙跟进去。



小梢的房间整洁清爽,除了中间有个大型的兔宝宝玩偶(已经被摸脏了)坐镇以外,其余就只有简单的睡床跟垃圾袋还有粉红色的吸尘器。墙壁上有一扇奇特的红色的门,里面是厕所兼浴室(因为小梢只生活在这个房间里,所以是后来才增设的)。房间最里面有一扇像医院诊疗室的屏风,而屏风背后,恐怕就是监视我们的系统设备吧。为什么小梢要把这些东西遮起来呢?其实揣测也没用,小梢的心理状态不是我能够理解的。



“不好意思喔,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啊,没有椅子跟坐垫,就在那边随意坐吧。”



小梢露出太过若无其事的笑容,我忍不住垂下视线避开她的表情,结果不得不看到她的衣服——白衬衫配深色牛仔裤(尺寸明显过大,穿起来松垮垮地),然后是只看到指头的裸足,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我跟瞬介都避开兔宝宝坐在墙边,而玩偶脸上塑胶制的眼珠子,不带任何情感地直直盯着我们。我移动身体的角度,躲到那双眼珠的视线范围之外。小梢究竟打算将这个脏兮兮的玩偶保留到什么时候呢?



“小梢,我有事情要问你。”瞬介勉强开口。“是关于老爸跟亚以的事…”



“咦,你刚才提到老爸——”小梢突然蹲在我跟瞬介中间。“真是个有趣的称呼呢——”她抚摸瞬介的脸庞,细白的手掌在满是胡渣的脸颊上游移。“这种说法我很喜欢喔,太喜欢了。”大眼睛直盯着瞬介,像是要将他吸进去。



“是吗…”瞬介故作镇静地挥开她的手。“那真是谢谢你了。”



“瞬介,你应该要好好把胡子给刮干净喔。”嘴里这么说着,小梢却又将手贴到他脸颊上,用拇指轻抚他干燥的嘴唇。“都粗粗的好像涂满了芝麻酱一样。”



“麻烦你听我说,老爸他…”



瞬介被压倒了。



小梢骑在他身上。



“你在酗酒对不对?会没命的喔。”骑在瞬介身上的小梢,没有停下抚摸脸颊的动作。



“喂,喂…”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脉搏跳得异常剧烈。“住手啦小梢。”



“哎呀,是朋郎,晚安。”小梢瞥了我一眼,彷佛这才发现我的存在。“你有剃刀吗?”



“咦?”



“你有剃刀吗?”



“啊?”



“我来帮他剃。”



“不用了!”瞬介把小梢推起。“我已经决定胡渣就是我的个人风格,所以不需要剃。”



“哎呀,是吗?”小梢爽快地离开瞬介的身体。“既然你坚持那我也没办法罗。”



瞬介用力吐了口气,然后看了眼坐在地板上的小梢。他眼眸中没有丝毫的色彩,似乎连一点情感也不存在,是已经被剥夺了吗?



“…听我说,小梢——”我努力对抗恐惧,向她开口。“爸爸他…呃,被亚以杀死了。”边说边观察小梢的眼眸。“亚以确定是从窗户逃走的,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呢?你应该一直都有用监视器在观察我们吧?”



“你说亚以她怎么了?”



“我说,亚以杀死爸爸逃走了。”



“你说爸爸他怎么了?”



“爸爸被亚以杀死了。”



“亚以有没有把我送她的书带着呢?”小梢用她玻璃般的眼珠回视我。“那本书我很喜欢,希望她不要忘了带喔。”



“你好好听我说,小梢——”



“我在听啊,真的,我一直都有在听啊。”



“那就快点回答我…”



“咦?圭一人呢?”



“你又在胡说什么?”



“啊,找到了——”小梢一看到兔宝宝,就温柔地抱上去,脏兮兮的玩偶贴在洁白的衬衫上。“圭一最好了——”撒娇的声音,那是女孩子跟心爱的人在一起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声音!



“朋郎!”瞬介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一回头,发现大哥的眼角微微颤抖着。“走吧。”



“走?”



“没有用的。”



他丢下这句话,像逃难般离开了房间。



“拜拜——”小梢朝瞬介的背影温柔地微笑,然后抱着玩偶站起来。“那朋郎你呢?要待一下再走吗?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嘛。”



“对不起——”言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不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咦?”小梢把自己的脸贴在兔宝宝脸上,兔宝宝的长耳朵摇晃着。“你在说什么?”



“呃…”



“请离开。”小梢静静地说。



“对不起。”



我走出房间,将房门关上。瞬介就站在走廊前方,正憔悴地抚摸着自己的满脸胡渣。我感觉到小梢的攻势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



“真是千钧一发啊,你宝贵的胡子差点就被剃掉了呢。”我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如果剃得干干净净,就变回以前的瞬介大哥罗。”



“我也想变回去呢。”瞬介无趣地笑了笑。“跟她说话真的很痛苦。”



“那别去不就没事了。”



“一直待在楼下也于事无补吧。我想知道正确的线索,找出真正的事实。”



瞬介移动脚步。



“所以你才想问出小梢的目击证词是吗?”我跟在他身后。“可是大哥,你根本什么都没问就逃出来了嘛。”



“我受不了啊。”瞬介还在摸着脸颊,看来他真的很难受。“你也看到那双眼睛了吧?”



“不,我没看得那么清楚。”我说了谎。



“是吗?那算你好运。我可是近距离看到了喔,任何人看到那样的眼神都会逃跑的。托她的福,刚才的收获是零。”



“那你要再去她房间一次吗?”



“别开玩笑了,就算有钱我也不去。”



“刚才还是有收获的啊。”我说。



“…有吗?”瞬介反应夸张地睁大充血的眼睛,将焦点聚在我身上。“是什么?”



“小梢是这样说的——‘亚以她,有没有把我途她的书带着呢?那本书我很喜欢,希望她不要忘了带喔。’没错吧?”



“哈——”聪明的瞬介立刻想通了。“她是用过去式讲的,也就是说,小梢原本就知道亚以已经离开的事。”



“恐怕是。只不过我们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知道亚以消失的,或许是从监视器看到亚以从窗户逃走,也有可能是更之前就知道这个计划了。”



“为什么她要放过亚以?”



“这个嘛——”我偏着头。“大概是因为亚以自始至终都站在她那边的关系吧。”



“站在她那边…我也是一样的啊!”瞬介眯起眼睛。



我们走下螺旋梯,回到谈话室。房间里只剩下小柳,像干瘪的松果一样瑟缩着。这也难怪,毕竟服侍了几十年的主人,突然被意想不到的凶手给杀害。我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觉得双方的情绪并不会因此得到平抚,终究还是没有开口。保持沉默是最轻松的。



“广明呢?”



瞬介坐进沙发,拿起先前放在圆桌上的酒瓶。



“报告大少爷——”憔悴万分的小柳,以管家的使命感尽力回答。真是了不起的职业病。



“广明少爷刚才出门去了。”



“出门吗?这种时候,没常识也要有个限度吧。你们睁大眼睛看着好了…那家伙肯定会被小梢射穿脑袋的。”



“请问——”小柳战战兢兢地发问。“梢小姐她,对这件事情有说了什么吗?”



“她好像早就知道亚以不见了。”我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讲。”



“唉——”瞬介坐在沙发上伸懒腰。“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呢?这么一来老爸也不会瞑目吧,死在亚以手里而不是小梢手里。”他的表情充满了苦涩和痛苦,然后突然又开口说话。



“啊…对了,老爸的遗体要怎么处理啊?”



“啊,对耶。”居然都忘了这件事。“要现在处理吗…趁还没开始腐烂的时候。”



“瞬介少爷,朋郎少爷——”小柳突然从沙发上站起。“老爷的遗体,请交给我一个人处理。希望两位能容许我无礼的请求。”



我们都僵住了。



“拜托——”小柳继续说。虽然他用冷静的语气掩饰,但内心的激动和脉搏的加速却是一目了然。“我明白身为一个管家,提出这样的请求本来就是罪过,但是请容许我说出心里的话。”



“小柳…”



“对我而言老爷他——”小柳哽咽着。“老爷他是无可取代的…啊,当然对两位而言更是无可取代的父亲,而我所说的,是完全不同的意义…”



“喂,小柳,小柳——”瞬介打断他的话。“先坐下吧,冷静一点。”



“…啊,是,遵命。”



小柳擦掉皱纹间流下的汗水,听命坐下。然后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嘴唇仍然在颤抖。



“你想说的话,我都了解,也明白你的想法。”



“谢谢少爷。”



“而且我也知道你的忠诚。”



“谢谢少爷。”



“如何,朋郎?”他转过来看我。“我认为把老爸的遗体交给小柳一个人处理也无妨,你觉得呢?”



“没关系啊。”



能够这样真是太好了,即使是自己的父亲,我也不想接触尸体。



小柳用了超过四百个字来述说感谢之意,接着就离开了谈话室,似乎直接朝书房走去了。



“好累。”万能的管家一离开,瞬介就低声地说:“喂,朋郎。”



“什么事?”



“天一亮我们就去看书房的窗户吧。”



“咦?”



“搞不好亚以的尸体就在窗下啊。”



瞬介缓慢地站起身子,像电影里的强尸一样拖着脚步走出房间。我也因为极度的疲倦,决定回到自己房里。离开的时候我看了眼时钟,已经超过十点了。可惜我并不知道要如何让时针倒转,连逃避的手段都没有,只能选择承受。如我所料地,就算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仍然毫无睡意。我打开抽屉,安眠药已经没了,而我也不想喝酒。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睡觉,也不是感到无力…是一种未曾有过的情绪。即使此刻的我头脑非常冷静,也无法捉摸这股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是为父亲的死哀伤,为小妹变成杀人凶手而哀伤…或者,是为小梢哀伤?也有可能是为瞬介,为小柳,甚至为广明也足以感到哀伤。我为所爱的家人感到深深的悲哀,无法自拔。然而这股悲哀究竟是为谁而起?这个最重要的部分却遗落了。失落的悲痛和愤慨不停刺激着我的大脑,喉咙突然觉得很痛,接着是轻微的耳鸣,视线开始模糊。啊,是我体内的某一部分想要哭泣吧…这几年来,我从未流过眼泪,也许现在正是时候。眼球也跟花朵一样,缺少水分是会枯萎的。我趴到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有属于我自己的味道。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父亲一起睡的日子,棉被里有父亲的味道,当时让我很排斥——混合着香水的体味,虽然并不难闻,我却很排斥。而母亲的棉被我就很喜欢,如果非要找出词汇去形容的话…那就像刚洗过头的味道……干净朴素的气息。如今父亲和母亲都死了,母亲被小梢杀死,父亲被亚以杀死…一对被自己女儿杀死的双亲。



是的,被杀死了。为什么我们一家人会遭遇这种事?



一切都是从小梢发疯之后开始的。为什么?



——初濑川研究所。



“…咦?圭一人呢?”



我突然想起小梢说的话…她居然还记得圭一。不,其实我们一直都明白这件事,那个兔宝宝被保留到现在,就是最好的证明。对小梢而言,他一直都还在吧,对于只想活在过去的小梢而言,也许这是她最大的心愿。我很羡慕小梢,她的人生没有“明天”的存在,因此我痛恨自己的人生,只存住着渺茫薄弱的“明天”。



脸颊的肌肉开始痉挛,喉咙越来越痛,呜咽般的声音从深处涌起。我将脸埋得更深,感觉嘴唇在颤抖,即将要哭泣。真是的…过了三十岁的大男人居然还会哭。我等着眼泪流出来却迟迟等不到一丁点水分,继续等下去,结果喉咙深处积压的呜咽都一口气咳出来,我的嘴巴突然变成了喷火枪。脑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从嘴里一直咳出笑声。



※※※



岛松真的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地方,如果想要找什么东西就会很麻烦——想看的漫画,想穿的衣服,都没有在卖。我想看的并不是包着脏书套的旧漫画,而是在少年周刊上连载,本月刚出版的单行本,想穿的衣服也不是欧巴桑经营的冷清商店贩售的过时成衣,而是杂志上介绍的流行服饰,可惜这些东西岛松都没有,因为这是个连电影院都没有的乡下。虽然我有一堆朋友,但都是一些无趣的人(包括大人也是),没办法常常听到有趣的消息,也不会常常举行有趣的活动,有的只是传统的祭典,日复一日重演的单调生活。我总是想着,等长大后一定要去东京住,只要到东京去,就能买想看的漫画跟想穿的衣服,连电影院也有很多间。那里想必会有各式各样的人,也会有许多乐趣。



真千子老师开始放产假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在六月的某个星期天,我跟伽耶子一起来到岛松唯一的大型百货公司。虽然称为“大型”,其实跟都市里的百货公司相较之下还是很小,就像女王蜂即使是女王,但跟大象还是没得比的。伽耶子说她的铅笔盒坏了要买新的,而我就来当她的随从。文具部门陈列着米奇跟凯蒂猫等图案的铅笔盒,我们来来回回地逛了几圈(结果伽耶子买了一个透明的笔袋)。上个月那场豪雨之后,伽耶子不小心感冒请了一星期的假没去上学,不过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满健康的。她气色红润地对我微笑,可是我很确定,最近她的笑容里常常带着阴影,因为“那家伙”是不可能停止攻击的。“那家伙”一直躲在我们背后,暗自发出卑鄙的笑声,无论如何都要伤害伽耶子。我知道它就在身后触手可及的距离,因为从刚才我就感觉到一股视线,如同数不清的细针剌在背上。我忍不住回过头去,没有人。这也不意外,反正“那家伙”的模样应该是用肉眼无法看见的。



“怎么了?”



伽耶子跟着我回头。想到她能看见大哥跟小猫的存在,我立刻又把头转回正面。



“不,没事…”我的声音小到快被店里的广播给盖过去。“只是错觉而已。”



“错觉?”



“嗯,觉得后面好像有什么。”



“咦?”伽耶子又回头去看。“你是说,看到有东西在后面吗?”



“也不是啦,我也不太清楚…”



“哇——好恐怖喔。”伽耶子的眉毛皱成八字型,可是一看到厨具跟餐具的专柜,突然又很兴奋地叫着哇是锅子耶,朝另一边卖场走过去。真是跟猫一样的女孩子。她站在整排反光的锅子前,踮起脚尖,伸手拿出其中一个,兴味盎然地看着。



“你会做菜吗?”



“不会啊。”



“那为什么要看?”



“要送给我妈妈当生日礼物。”



“…喔。”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到自己从没送过父母生日礼物,连一朵花或一条手帕都没有。



“妈妈为了演奏会,特地买新鞋子给我喔。”伽耶子摸着锅子的底部,愉快地说:“大红色的,好可爱的鞋子耶,上面的蝴蝶好漂亮。”



“演奏会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二十五号。”



伽耶子从小就学钢琴,如今已具有相当水准,去年甚至还上了音乐杂志的封面。我把那一期杂志很宝贝地收藏着,封面上的伽耶子穿上洋娃娃般的衣服,双眼有着隐约的寂寞。文章里写着神童如何又如何,但都不关我的事,反正我对钢琴既不了解也没有兴趣。就算跟我说她今天要弹编号第几号的什么大调,我也完全听不懂。之前曾经有过几次机会去聆听伽耶子的钢琴演奏,却是听不出任何心得来。



“这次的演奏会,我真的好紧张。”她把锅子放回原处,大概是看过标价了吧。“因为啊——”边说边转过来盯着我。“有一个听说在德国很有名的人,叫什么…呃,巴特,还是比特…忘了,反正就是那个人要来听我的演奏会耶,你知道吗?真的好紧张。”



“你为了一个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的人这么紧张?”我开玩笑地说。



伽耶子笑了,说我很烦耶,她一笑,我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真希望她能永远带着笑容。可是“那家伙”总会出来从中作梗,而我只是个小孩子,又很软弱,只能够努力地祈祷,但愿一切都能平安度过…



“啊——”伽耶子的视线从我眼前移开,抬起脸朝上看。“真千子老师。”



“哎呀…你们好。”一回头就看到真千子老师站在后面,好久不见的面容。“小俩口来买锅子吗?”



“我在找妈妈的生日礼物。”



“要送锅子?”



真千子老师虽然挂着温和的微笑,眼神却漂浮不定,她怎么了呢?



“嗯。”伽耶子开朗地回答。



“真实际呢。”老师呵呵笑着,眼神还是一样游移。“伽耶子,看不出来你是个满朴实的人喔。”



“老师——”我看着老师毫无变化的腹部,开口问她。“肚子里的小宝宝还好吗?”



“嗯,很健康…”真千子老师漂浮的视线集中到自己的肚子上,低声回答我。“现在还完全看不出来吧?再过一阵子,听说就会变大了,会变得跟相扑选手一样喔。”



“哇——有小宝宝真好——”伽耶子露出温柔的笑容。“对不对,小广,有小宝宝好棒喔。”



“嗯,对啊。”



“你再过个十年也可以生小孩罗。”真千子老师轻轻摸着自己的腹部。“不过,要好好选择对象喔。”



“嗯!”



“老师——”我忍不住问。“你在找谁吗?为什么慌慌张张的?”



“咦?”真千子老师看着我微笑,是那张熟悉的笑脸,看起来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应该吧。“没有啊,我有很慌张吗?”



“嗯,有一点。”我老实说。



“我本来就有点急性子嘛。对了,小俩口,现在有空吗?”



“咦?呃,有空啊。”



反正该买的铅笔盒已经买好了。



“要不要去喝个茶?找间店坐一下,我请客喔。”



“哇——”伽耶子很兴奋。“好,走吧走吧——”



真千子老师苦笑着说真现实啊。



我们走出百货公司,到旁边一家小咖啡店“夏贝特”去。店名取得很吸引人,但里面却很普通,没办法,毕竟是岛松嘛。我们坐进最后面一桌,伽耶子跟我坐在一起,真千子老师坐在我们对面。老师点了咖啡,我点了冰淇淋苏打,而伽耶子点了橘子汁。



“休产假好无聊呢。”老师喝一口服务生端来的水。“而且不能跟大家见面也很寂寞。”



“我也很希望老师能赶快回来。”



“好感动喔,伽耶子真会说话。”老师伸出手摸摸伽耶子的头。“希望我的小宝宝也能跟你一样,是个可爱贴心的孩子。”



“全世界的小宝宝都是可爱贴心的喔。”



“嗯,对啊。”真千子老师深深地点头,已经没有不自然的样子。“小宝宝真的是很可爱呢。”



“已经知道是男生还是女生了吗?”



“嗯…据说是男孩子。”真千子老师落寞地回答。



咦?落寞?



我偷看老师的表情,果真没错,明明即将有小宝宝要诞生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呢?难道她其实是想要女孩子吗?不,不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问题出在别的地方。



“老师——”我知道这种事绝不能说出口,也知道可能只是自己想太多。“为什么你会有那种表情呢?”但嘴巴却背叛了我,擅自将话脱口而出。背叛?这才是自欺欺人吧。“为什么你的表情那么落寞…”



“落寞?”



我察觉到真千子老师的表情凝结了,是被我说中了吗?老师将手贴在脸颊上,静静地抚摸着,回答说没那回事——用落寞的语气。



“骗人。”这不是我这个外人应该过问的事情吧?也不是一个小孩子应该注意的事情吧?这些我都明白,全部都明白。“如果真的没有,那你应该更高兴一点啊,老师。”



“小广。”真千子老师的声音不带任何一丝情感,是完全空洞的声音。“没有那回事。”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身旁传来伽耶子的声音,她还搞不清楚状况。“告诉我嘛,刚才是…”



咖啡送来了。老师加入牛奶,黑色的液体逐渐染成褐色。我静静地看着,伽耶子也一起看着,老师也看着,大家都注视着咖啡。老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我沉默着,伽耶子也没有说话,气氛安静得很诡异。



“其实——”真千子老师缓缓地开口。“我不是落寞,只是有点…呃,有点担心。”



“担心?”



“我在担心…”她边说边轻抚还没变大的肚子。“担心小宝宝生下来以后的事。”



“什么意思?”伽耶子表情很紧张。



“跟你们讲这些好像不太好…其实,老师是不希望让肚子里的小宝宝受到伤害,所以希望能一直把宝宝留在肚子里。”真千子老师低下头,长发遮住脸庞,看不到表情。“听起来很奇怪吧?”



“…呃——”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个…”



“因为,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坏人啊。”老师继续说下去。“每个人都只为自己想,所有的人都很狡猾,还有一堆疯子…真的很可怕。”充满压抑的声音,比说出来的话更让我觉得恐怖。“而且,最近又发生命案了不是吗?高中生被杀害…连这种小地方都有变态杀人魔。”



“那个黑衣男就是凶手啊。”我立刻回答,变态杀人魔…“一定是他杀死的。”



“这跟谁是凶手没有关系,小广。”真千子老师抬起头来,表情意外地平静。“坏人随处都有啊。”



“所以老师的意思是,不想让自己的小孩住在这样的世界里吗?”



“我的想法很奇怪吧?”老师对自己说的话露出苦笑。“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子很奇怪,也很傻,大概是怀孕造成的心理作用吧…不过,这种想法在怀孕以前就有了。”



“老师,你打起精神来嘛。”我喝口水润喉。“你说的话我都懂,可是如果一直担心会受伤,那根本就没办法活下去…”



我说到这里就住口了。如果一直担心会受伤,那根本就没办法活下去…没办法活下去?我反射性地朝伽耶子看去,她没有察觉我的视线,一直担心地盯着老师看。我有资格说出那样的台词吗?自己不是为了怕伽耶子受伤,一直主动为她挡住“那家伙”的攻击吗?像我这样,根本就没有立场去说什么大道理。



“嗯…我了解你的意思。”老师拿起咖啡杯。“这世界已经完全被污染了,到处充满了不正常的人,可是为了活下去,只能选择接受。这些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没有人不知道这个事实,我们是没有办法逃出“那家伙”的魔掌的…所以每个人都承受了“那家伙”的傲慢跟暴力。等到成为厉害的人之后,再将“那家伙”吸收为自己体内的一部分,积极地朝“那家伙”迈进。



冰淇淋苏打送上来了,绿色的碳酸饮料上浮着冰淇淋。我咬住吸管,喝了一日,汽水通过食道,充满阴霾的头脑感觉变清爽了——这只是错觉。



“老师,没关系的。”伽耶子的语气很乐观。“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坏人啊。”



“大概吧。”



“而且一直待在肚子里也太无聊了。”



“恩,也对…一直都待在黑暗中,实在很没意思呢,就等于活着没有意义一样。”



“我说的没错吧?绝对是生下来比较好嘛。”



我觉得很难说。在黑暗中什么都眼不见为净(反正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要听着母亲的心跳,可以不必听见讨厌的话语。不用走也不用跑,不用生气也不用大笑,可以一直沉睡下去,不管怎么想,都是在母体内比较幸福,就算不吃饭不工作也无所谓。确实这既不文明也不人性,可是文明跟人性又有什么价值跟意义可言呢?



“对啊,一定还是活在世界上比较好的。”真千子老师嘴里虽然这么说,却似乎打从心底不相信。“啊,真是抱歉。”她对我跟伽耶子轻轻低下头。“跟你们说了这么无聊的话题,而且想法那么幼稚。”



“怎么会,没关系啊。”伽耶子急忙挥着双手。又小又白的手。我无法想象这双手居然能弹奏钢琴。“老师是因为怀头一胎,才会变得比较敏感啦。对不对,小广?”



“啊,嗯。”我不经思索就点头了。“对啊,老师,没什么好担心的。”



“老师反过来被学生安慰,真是没用啊。”真千子老师拍拍自己的头。



伽耶子的橘子汁送来了,我们举行没有意义的干杯。接着开始闲聊,我说说最近学校的情形,包括苏珊的无厘头行径、集体放学时混熟的新朋友、阿峰忘记带作业簿的纪录刷新等等,其中精二在教室里打棒球结果打破花瓶的事迹似乎最受到注意,老师表情惊讶地说那孩子在做什么啊。而伽耶子聊到钢琴的事,说下个月要演奏的曲子很困难,练到手指都快抽筋了,还有刚才跟我提过的德国知名钢琴家(名字还是想不起来),以及大调跟小调如何又如何。老师愉快地听着我们的闲聊,可是再也没有提起她自己的事情了。



之后我们就离开咖啡厅各自回家,老师往百货公司的方向走去,我也跟伽耶子往回走。伽耶子问我老师要不要紧,于是我就说老师是大人一定没问题的,用模糊的答案敷衍过去。但这并非扯谎,老师的确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应该不会被那些单纯的想法困扰太久的…没错,跟我这种没用的小孩子完全不一样。经过桥本家门前的时候,我们都沉默下来,伽耶子大概是想起桥本他妈妈受到攻击的事件了吧,而我…我想的是跟那完全不同类型的攻击。走到路口,我挥手说拜拜,伽耶子也开朗地笑着说拜拜,手上的新笔袋还差点因为太用力被挥出去。我们分别朝自己家前进,走在鸟不生蛋的乡间小路上,四周只有森林跟农田还有草原。我家住在离市区有点远的地方,前面就是包围农田的森林,附近连一户民宅也没有。真是的,又不是在隐居修行,都不为每天要上学的我想一想。



…啊。



怎么会?



怎么办?



前面站着的,是那个黑衣男。一成不变的黑衣加黑裤,长发,白皮肤。他直直盯着我,不会吧…我怎么这么倒霉?左右都是田,只有后面可以逃,我思考着,该逃吗?黑衣男朝我接近一步,我吓一大跳。为什么他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注意到我?我硬是克制住想后退的心情,也朝他前进一步,但是黑衣男无视于我的反应越来越靠近。心跳好快,此时此刻,我的所有感觉都变鲜明了。黑色皮鞋踏在土地上的声音,某处传来的虫鸣声,带着湿气的青草香,以及没人会听到的空气的声音。我拼命寻找求生的线索。



这是“那家伙”发出的直接攻击,绝不能输给它。



如果我连自己受到的攻击都躲不开,就更别提要保护伽耶子了。我跟黑衣男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可以握手的地步。先出招的是对方,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想把我摔到田里去。我反射性地弯下身体躲开,立刻用力踹他的膝盖,但他却毫发无伤,不妙。轮到黑衣男攻击了,他用力把我踢飞出去,我倒在田里,不过高度没有超过三十公分,所以身体并没有很痛(这绝不是因为我够强壮)。被踢到的右手使不出力来,软软地垂着,睁开眼就看到天空,但我两眼冒金星,完全无法欣赏美景。



黑衣男低头俯视着我,悔恨的感觉胜过恐惧,我果然还是很弱,小孩子实在一无是处,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就算去尝试也会落得这种下场。够了,我受够了,真希望能快点结束孩童时期,手脚赶快生长,脑筋变聪明,然后杀了“那家伙”…



“真像。”黑衣男说话了,声音意外地纤细。



“…啊?”







我们都是受害者。”



黑衣男在我身旁坐下。我感觉到危险,像电池快用完的机器人一样,迟缓地挣扎起来。右手还很痛,只能用左手支撑上半身。我观察身旁的黑衣男,这当然是我们头一次这么接近,我努力站起,揍了他侧脸一拳,而他只是将脖子微微转过去,连看都不看我。



“喂——”我忍不住开口。“什么跟什么啊,你不会痛吗?”



“啥?”



“你不会痛吗?”



“喔。”黑衣男转动脖子,看了我一眼,黑色的眼眸没有任何光线和情感,但并非无神,而是带着某种更复杂的含意。“会痛,是吗?”



“回答我啊,为什么要攻击我?”



“因为很像。”



“可恶——”



我很想再揍他一拳,可惜彼此的暴力程度完全不同,所以我放弃了,揍他只会让我自己的手更痛而已。



黑衣男从胸前口袋拿出香烟跟打火机,将烟点燃。他吐出的烟雾随风飘动,渐渐扩散,我闻到烟味。



“要抽吗?”



“啊?”



“我说香烟。”



他又拿出一根烟,伸到我面前。我接下了,叼在嘴里,他拿打火机点燃,尾端开始燃烧。火的热度传到脸上,我吸进一口烟,喉咙…上颚有种被挤压的感觉,忍不住咳起来。为什么这么苦的烟,大人会抽得津津有味?我完全无法理解,给我做成巧克力口味的吧。黑衣男沉默地看着呛到的我,可恶,这家伙也是大人,就只有我是小孩子。



“你吸得太用力了。”黑衣男给我忠告。“刚开始要一点一点慢慢吸,不要吸进肺里。”



真是出乎意料地亲切,我照他说的试试看,虽然还是一样恶心,但已经比刚才好多了。我又反复练习几次,感觉到头脑突然变恍惚了。什么嘛,真恶心的感觉,站都站不稳。我又坐回地上,把香烟给扔掉。



“你吸太多了。”黑衣男再度给我忠告。“身体还不习惯,会觉得不舒服。”



“这种事你一开始就应该先讲啊。”



“一开始谁会知道那么多。”



“说得也是啦。”我抬头看他。“啊,你叫什么名字?”



“HIROAKI (广明)。”黑衣男这么说。



哦…广明是吗?从这一刻起,他从岛松的神秘黑衣男,升格为有名字的存在了。没想到这家伙光凭介绍自己的名字,就能够立刻升格成功。



“真是个普通的名字。”我轻声地说。脑中的阴霾尚未散去,亏我还特地喝了冰淇淋苏打。“像你这种身分不明的怪人比较适合稀有的名字吧,比如说‘东西南北’之类的。”



“把香烟的火弄熄比较好。”



黑衣男…广明说完,就伸出脚将我丢弃的烟蒂踩熄,真是意想不到的细心。



“你是做什么的呢?”



我问他,心里的敌意跟恐惧莫名地减弱了。



“什么做什么的?”广明回问,洞穴般深邃的眼瞳看着我。



“有在做什么工作吗?”



“没有。”



“那你要怎么生活?啊,跟家人住在一起吗?”



“嗯。”



“喔,那,那个…这样问有点奇怪,不过,你觉得这个世界污秽吗?”



我很好奇,如果从不同人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的模样是不是就会有所差异?认知的差别是可以很大的。



“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广明立刻回答我。“所以不必抱着期待。”



“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么清纯的话来。”我很惊讶。“还以为会冒出什么惊人的台词呢。”



广明似乎没有跟我继续对话的意愿,他缓缓站起身来,就这么往回走了,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啊,喂——”我跳起来。“等一下,喂——”边喊边跟上去。“你要去哪?”



他没有回答,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虽然脚底跟地面一直摩擦,移动速度却相当地快(因为这家伙步伐很宽),于是我只好加快脚步。



“你说世界上没有美好的东西,是真的吗?”我并非以为他知道什么真理,这只是用来延续对话的手法,别误会我是个喜欢讨论思想的人。“喂,回答我啊,有什么根据?”



“因为罪恶并没有受到惩罚。”



“那你就去替天行道啊。”



“麻烦。”



“胆小鬼。”



广明没有停下脚步,而我停下了;广明没有停下脚步,而我回头了;广明没有停下脚步,而我跟他朝反方向前进。追在那种人后面,也不会有什么收获,还是快点回家吧。跟黑衣男说到话,还知道他的名字,不是就好了吗?只不过代价是右手受伤罢了。



过去突然开始倒带,脑髓跟记忆都不停回转。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只有像这样跟伽耶子的大哥聊过一次天而已。平常总是在池子边玩,那次是怎么聊起来的呢?好像是我不想回家,然后…然后怎样?



“想象一下,如果把这座森林用栅栏围起来的话——”印象中应该是这样起头的。



“一座小森林,中间有美丽的池塘,真适合当作乐园,里面就只有我跟伽椰子,还有你,再也没有别人。”大哥这么说:“而且用栅栏围起来就不必担心外面的攻击,这样子可以完全放心了吗?”



“嗯。”我似乎立刻就点头了。“大哥不这么认为吗?”



“很遗憾,还是不行。因为这座乐园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类,要怎么繁衍子孙呢?”



“子孙?”



“乐园不能灭亡啊,要永远流传下去才算是乐园。”



“可是…”



“我跟伽耶子有血缘关系,不能有后代。”大哥看了眼坐在池边的伽耶子,隔着这段距离,她应该听不到我们的谈话吧。“所以你要跟她生下孩子。”



“我?”我被他的话吓到,整个人僵住。



“可是你们的孩子该由谁来播下种子呢?当然你是不行的,我也不行,因为我们都是亲人。所以罗,乐园很快就会毁灭的,这个世界没办法像圣经故事那样,毕竟近亲相奸是很恐怖的啊。”



“那就再多找几个人进来…”



“这的确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不过乐园还是会消失的,除了我们三个以外,只要多加入任何一个人,马上就毁了。”



“啊…”我非常能体会大哥的心情。“可是,那究竟要怎么办呢?”



“怎样都不行。”大哥微笑着回答我。



看吧…大哥也知道这世界有多么地污秽,这已经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了。逃避现实,抱着希望…都只是白费力气。我们只有两种选择——完全接受,或者是彻底对抗。因此我就跟“那家伙”对抗,为了守护伽耶子。在我之前,大哥也用过一些巧妙的方式去战斗——先暂时接受“那家伙”的攻击,当然伽耶子也会受到伤害,但是大哥非常冷静地处理,他分析受伤的程度,对症下药…说得具体一点,就是用“言语”去让伤口愈合。看到那个场面时真的很吃惊,原来还有这样的技巧,但这不是随便就学得来的,像我就不行。



年纪小又不管用的我,没有那么高超的技巧,就只能跟“那家伙”硬碰硬。



即使输得一败涂地,无论会有多么难堪。



注2:保罗奥斯特(Paul Auster)美国当代名作家,一九四七年生于新泽西州,身兼小说家、译者、电影导演等多重身分,作品如《纽约一二部曲》、《月宫》,主题常围绕着孤独与社会的沉思,是村上春树最喜欢并曾亲笔翻译的作家之一。



注3:苹果病,传染性红斑(Erythema infectiosum )的俗称,又称为“第五病(Fifth disease)”,由病毒感染所引起,好发于二到十岁的学童,初期症状是在脸颊上出现所谓“苹果脸”的红斑。



注4:痴人之爱:谷崎润一郎( 1886-1965)的长篇小说,耽美主义代表作。描违男主角因崇洋和自卑情结而迷恋咖啡店的混血女服务生,为爱付出一切,甚至走向毁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