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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八月之二(2 / 2)


「是前岛吗?」



晚饭后,和久井的气喘发作了,那个时候前岛曾拼命帮痛苦的他拍背。个头小、娃娃脸,其实却是剑道社大将的前岛——应该是他没错。



「喂,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我把嘴巴贴近前岛的耳朵。



「是谁刺伤你的?是谁……」前岛再度痛苦地发出微弱的呻吟后,终于吐出了几个字。感觉他似乎连最后一丝力气都挤出来了。



「我偷看,看了厨、厨房……」



「厨房?厨房怎么了?」



「偷看了厨房……结果管、管理员……」



「管理员?」我摇晃前岛的肩膀。



「你是说沼田先生吗?他怎么样了?」



我心急如焚地追问,却得不到回应。我看了看他的脸,刚刚还睁开的眼睛如今已闭上了。



晕过去了吗?还是已经死掉了?我连静下来好好确认这件事的时间都没有——



站起身,我一边跟突然变得很具体的恐惧对抗,一边移动脚步。我没有去找电灯开关,因为光靠月光,大概就可以知道厨房的门在哪里。



——那个欧吉桑怪怪的哟。



我突然想起,几个小时以前在餐厅里,敕使河原偷偷告诉我的话。



——从我们来了之后,他就恶狠狠地瞪着我们。



啊……不会吧?



——说不定真有那种突然发疯,就把自己孙子杀掉的爷爷呢!



不会有这种事吧?



——我们对他,也要防着点。



我挣扎着好不容易来到厨房的门口,可就在这时候,我又有了很奇妙的感觉。这次我得到的讯息不是来自于视觉,而是来自于听觉,还有嗅觉……



就在那扇门的后面,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传了出来。



同样在那扇门的后面,还有什么奇怪的味道飘了出来。



可是你最好不要打开,千万不能打开。我无视内心给我的忠告,硬是把手伸向门把。瞬间,我感到掌心一片炽热。虽然还不至于被烫伤,但此刻门把的温度确实高得吓人……



也许我该在这时打消念头。不过,我的手却依然转动了门把,然后断然地一脚把门踢开。



刹那间我知道那个怪声和怪味到底从何而来了——是火。



里面正燃烧着熊熊烈火。



炽热的空气和呛人的浓烟从门缝窜出,我忍不住往后退。伸手挡在脸的前方,屏住呼吸。就在这么做的同时——



我看得一清二楚。



厨房里,那个人的身体倒在火海中。



那人的头朝向这边。眼看衣服就要着火了,可他却一动也不动。是已经死掉了吗?他的头部和颈部被深深插入了好几根东西,这恐怕就是直接的死因吧?……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个是晚餐串烧用的铁签。火势越烧越烈,就算手边有灭火器大概也灭不了了。



我逃回前岛身边,对倒卧在地的他放声大喊。「前岛!不好了!着火了……喂!再不逃就没命了!」



7



前岛还有气息。听到我的呼喊,他的身体动了一下。



伤得这么重,绝对不能将他丢在这里。「振作一点!」我不断地鼓励他,好不容易将他拉起来拖到走廊上。转眼间,厨房的火已经延烧到了餐厅。



为了阻止火势继续蔓延,我把门关上。同一时间……



「怎么了?榊原。」大厅传来叫唤的声音,是鸣。因为看不到我所以回来找我了吧?



「你在这里做……咦?」停下朝这儿走来的脚步,「那是谁?」她露出不解的表情。



「那人怎么了?」



「他受了重伤。」我喊声回答。「还有,厨房着火了!」



「火……火灾吗?」



「管理员沼田先生死在里面了,是被杀害的。我想一定是那个凶手放的火……」用打结的舌头转述情况的同时,我心里低呼:「原来是这样!」



那个时候……



晚上十点我去鸣的房间之前,曾经从走廊的窗户向外看,那时——



我看到后院有一间好像仓库的小平房,里面的灯突然亮了。大概是管理员在拿什么要用的东西吧?我当时是这么想的,然而——



难道凶手是杀了沼田先生后,或是犯案前在找寻灯油之类的东西,打算待会儿纵火吗?



「那不是前岛同学吗?他怎么了?」



「他倒在餐厅里。好像背部被刀子刺伤了。应该是同一个凶手干的。」



「伤得严重吗?」



「流了很多血。」



在鸣的帮助下,我们一左一右架起前岛,往大厅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终于看到敞开的玄关门。



「你一个人抬得动吗?」鸣问。



「应该可以吧?他得赶紧接受治疗才行。」



「也对。」



「敕使河原呢?风见呢?」



「风见同学没事。地面被雨淋得软绵绵的,风见的脚虽然严重扭伤,但头部好像没大碍。也恢复了意识……」



「太好了。」我抱住瘫软的前岛,急忙往玄关的门移动。此时,鸣突然转身往右跑去。



「啊……你要去哪里?」



「失火的事得通知大家才行。」



她想得很周到,可是现在跑回二楼——



太危险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火灾的关系,另一方面,手持利刃的凶手恐怕还在这栋房子里走动……



「等一下,见崎!」我出声制止,但她已经跑上了楼。想追上去,却又不能撇下动弹不得的前岛不管。两难之下,我还是先将前岛抱着,往外面走去。



这时我看到正朝玄关门廊走来的敕使河原。在他旁边的风见满身泥泞,一副很痛的样子。脸上没戴眼镜,大概是摔下去时飞掉的吧?他艰难地拖着右脚,扶着敕使河原的肩膀。



「不行,不要进去!」我喝斥道,敕使河原「啊?」一声看向我。



「那家伙是谁呀?是前岛吗?榊原,你……」



「失火了!」我大喊。「火从厨房延烧出来,好像灭不掉了。可能有人纵火。」



「咦?你骗人吧?」



「前岛被人攻击,受了重伤。」



「真的吗?」



「反正赶快逃离火场就对了!」



「啊,好!」



敕使河原扶风见,我扶前岛,我们各自扶着伤患离开玄关门廊。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往前院的小径走去。不一会儿,背后传来一声巨响。一回头,我看见右侧——餐厅所在的一楼窗户碎掉了,火舌从里面窜了出来。强风助长火势,眼看火舌就要顺着房子的外墙往上爬了。



就在这时,馆内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是火灾自动感应装置启动了警铃?不然就是有人按了警报器,是鸣吧?——不管怎么样,待在二楼的人应该也察觉到出事了。趁火还没烧到二楼,大家赶快……



我很担心鸣的安危,却又不能不管重伤的前岛。何况还有无法自己行走的风见,我不能把他们都丢给敕使河原。



无论如何,我得先把前岛送到远离火场的安全地方才行。



我催促着敕使河原,用最快的速度努力逃离这栋建筑。这时有几个察觉失火的同学从玄关或一旁的出入口跑了出来。火势越烧越猛,每个人都惊恐不已。大家超越我们,争先恐后地往前跑。他们身上都还穿着T恤短裤或睡衣,有人脚上甚至还套着拖鞋。



力不从心的我焦急不已,背后的浓烟和热气就要追上来了。伴随着火焰的燃烧声,窗户玻璃的破裂声此起彼落地响起。整栋房子嘎嘎作响。



我觉得前岛的身体好像一下子变重了。



「振作!加油!」我出声叫他,但他却没有反应。他好像已经无法自己使力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尖叫声。混在火灾造成的各种声响中,那声音依旧十分清楚……某人的尖叫声,凄厉的尖叫声。



是从斜上方传来的。



抬头一看,二楼的阳台有人影。距离我们刚在的223号房,大概还要再往前两个房间。火势应该还没延烧到那里……是无法逃到走廊上,所以才在那里求救吗?——不对。



我马上察觉事情并非如此,阳台上的人影有两个。



看背影和发型,其中一人好像是赤泽泉美,尖叫声好像也是她发出的。而另一个人是……



「不要!」声嘶力竭呼喊的人果然是赤泽泉美。



「怎么了?怎么会……」我惊慌地瞪大眼睛。阳台上的另一个人好像正要攻击赤泽,那人猛地举起右手。他手上握着一把刀,想必就是杀前岛的那一把……



「不要!」赤泽尖叫。



「救命啊!」攻击者与被攻击者,两个人的身影纠缠在一起。——然而。



就在这个时候,可怕的声音震耳欲聋。同一时间,建物的某个角落喷出令人炫目的火柱……气爆?



是气爆。可能是厨房的瓦斯。就地理条件来看,这里用的应该是桶装瓦斯吧?是瓦斯筒着火了吗?为了遮挡迎面袭来的热气和掉落的粉尘,我不自觉地举起双手。失去支撑的前岛滑了下去,瘫在地上。我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我还是往二楼的阳台望去了,结果就在那一瞬间看到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一起翻落了阳台。



「这是怎么……」我暗自低语,移开视线,重新抓住前岛的手臂。



「你还好吧?喂,撑住啊!」我单脚跪在地上,拼命想把他抱起来,可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要我一松手,前岛的身体就会滑下去,仿佛泄了气的充气娃娃一般。



「前岛……前岛?」我叫了好几声,一边检查他的脉搏,也试着要检查他的呼吸和心跳,可是……



「啊……前岛……」他死了。



8



我愣在原地,与其说是因为害怕,倒不如说是因为无比灰心、绝望。我连忙用力甩头,试图让自己振作,就在这时——



鸣?我内心的担忧迅速膨胀开来。她没事吧?我得赶快回去找她,但……啊,不行。房子的玄关已经被火封住了。鸣——



她把失火的消息告诉二楼的同学后,应该已经平安地逃出去了吧?出入口不只玄关一处。她可以从别的出入口,还是从窗户……



她应该可以的,我拼命告诉自己。一定行的。否则,我怎样也无法原谅当时没有即时拉住她的自己。因为刚才的气爆,火势燃烧得更猛烈了,整栋屋子都烧了起来。再拖下去只会更糟。「对不起!」我向前岛说了最后一声抱歉,转身就要往回走,却在这时我看到——



难以置信的一幕。



气爆后,阳台的两人坠落在一处树丛,此时那家伙从那里现身了。一身血迹、泥泞和灰尘,衣服原本是什么颜色已经分辨不清。头发、暴露在外的手臂、脸部皮肤也都一样。乍看之下几乎认不出样貌。扭打在一起从二楼摔落……那家伙还活着?赤泽……死了吗?还是被杀死了?那家伙拖着一条腿,另一边的肩膀垂下,身体歪歪地斜向一边——



沙,沙沙……那家伙还能走。站在浓烟里,在红色火光的照耀下,感觉好像不死怪物一样。那家伙笔直地朝我走来,离我仅数公尺的距离。他的右手仍握着刀,红黑色的脏脸,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此时我汗湿的身体直冒鸡皮疙瘩。



这一幕读小说时经常想像过,在电影里也曾看演员演过——可是,现实中从来没有过,一次也没有。像这样……



疯狂的眼神,完全丧失理性的人类的眼。和在教室里割喉自杀的久保寺老师不太一样。当时老师的眼睛是很空洞无神,至少没有闪着令人恐惧的凶光。



那对眼睛——看到了我。



被发现了!我惊觉这点,火速逃离现场。我确定那家伙要攻击我,要杀了我。



我逃跑了。在此同时,我听到背后传来几声哀号。也许有同学来不及逃跑,被那家伙攻击了。虽然这么想,但我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因为我实在怕得要命。就在我穿过前院,眼看大门就在前方时,胸口突然一阵闷痛。我忍不住停下脚步,用双手按住胸口,双膝着地。幸好只痛了一下,马上就好了。



「真是的……别在这时找我麻烦。」我喃喃自语,重新站了起来。同时鼓起勇气,往后面看。那家伙——那个凶手还拖着一条腿走着。距离应该拉得够开了,应该已经追不到了。是的,应该是的……然而——



那家伙,又出现了。宛如刚从地狱的炼火中复活一般。



虽然距离和刚才相比已经相差许多,但他还是拖着脚步朝我走来。



我仓皇地拔腿想逃,却被泥泞绊了一跤,丑态百出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痛呼出声,却仍拼命想要站起来。可是,一时间竟然使不上力!好不容易终于站起来,再度回头看,却发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又缩小了,惊恐不已。同时,胸口又是一阵闷痛。啊……逃不掉了。绝望的念头掠过我的脑海。



逃不掉了——逃不掉了吗?再这样下去,我会……像在厨房被杀害的管理员那样,像前岛那样,像赤泽那样。



「——别过来。」我勉强挤出声音,发出微弱抗议。「别过来。别再……」



那家伙——疯狂杀人的怪物并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速度。握着刀的手挥舞着。在他背后,熊熊燃烧的火焰咻咻作响,烟向上直冒。突然……



旁边窜出了一条黑影。是什么?是谁?我还来不及细想,那黑影已经朝凶手冲过去,将凶手手上的刀撞飞。随后凶手的身体翻了一圈倒在地上,黑影趁势从上面压制住……



「啊!」我看傻了眼。「千曳先生?!」



当我叫出声音的时候,危机已经解除了。



黑影离开了动也不动的凶手,转身面向我。



「千曳先生!」



一身黑衣的图书馆管理员回应我的呼唤:「刚才真危险啊!我一从医院回来,就发现这里乱成一团。我吓了一跳赶了过来,就看到他正拿刀对着你……」



他将弄脏的眼镜扶正,看看凶手的脸。「我心想这人是谁呢?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常人。」



「沼田管理员在厨房被杀了。」



「沼田?」



「对。——沼田先生。」



「那……」



「我想他是第一个遭殃的。然后是前岛同学,然后还纵火……」



「都是这人干的?」千曳先生说着,再次望向凶手——沼田太太的脸,「怎么会这样?」



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好像在说:想了也是白想。因为这也是今年的「灾厄」之一……



「不管怎样,你快逃吧!」抬起头,千曳先生命令我。「你最好逃到大门外去。快点!」



「啊……好。」



「你先走。我来处理这个人——沼田太太。」



「咦?」



「我只是让她昏过去而已,不可以把她放在这里不管。」



「可是……」



「我一个人没问题的。你刚才不也看到了吗?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有底子的,到现在还经常出入道馆呢!」



他刚说的「底子」指的是柔道之类的武术吧?——虽然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但千曳先生的确是不可貌相。



「好了,你快走吧!」



「…………」



「快走!」



9



已经逃到门外的一群人之中,我最先看到的是敕使河原。他靠着石材砌成的门柱,呆呆地望着「咲谷纪念馆」的大火。在另一边门柱旁的是风见,他坐在地上,曲起单边的膝盖,用双手环抱着。额头抵着膝盖,藉此让身体挺直。



「嗨……榊原。」敕使河原发现了我,有气无力地举起一只手。



「前岛呢?」他问,然而我根本没办法回答他。



「——没活下来吗?」



「…………」



「千曳先生一回来就跑进去了解状况了。」



「——我见到他了。」我一边回答,一边搜寻鸣的身影。「——是他救了我。」



「反正就先待在这儿吧?等消防车和救护车来。」



这毕竟是一场大火,身在远处也能一眼看出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就算没有直接接到火场的通报,消防队也已经出动了吧?



「逃出来的,只有这些人?」我大略看了一下,大门附近除了我之外,还有五个人。里面并没有鸣。



「见崎呢?」



「——嗯?啊,她不在。」敕使河原用力抓搔弄脏的金发。



「望月那家伙也不在……没事的。他们一定逃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没办法那么乐观……不对,是放弃思考。我坐立难安,转身背对敕使河原,快步走离大门,瞪着持续燃烧夜空的烈焰……然后。



「见崎、鸣。」我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轻声却用力地喊着,一边伸手探入裤子的口袋。手机……还在,刚才跌了一跤不知有没有摔坏。我从通话纪录里找到鸣的号码,按下拨号键。



拜托了。抱着祈求的心情,我将手机贴近耳朵。



傍晚的时候,我确实用这支手机和她的手机通过一次电话,所以再让电话通一次吧。此时此刻,只要再一次就好了。



不通……



拜托了。哪怕只有一秒也好,让电话通吧!手机不断传来「重新拨号中」的电子短音,次数多到教人想要放弃——



我一直拨一直拨,最后终于出现嘟嘟的长音。响到第四声后,有人接了。



「——榊原吗?」虽然杂音很多,很难听得清楚,但那确实是鸣的声音。



「啊……通了。」我用手罩住嘴巴和手机发话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集中一点,「见崎吗?你没事吧?」



「榊原你呢?其他人呢?」



「我们已经逃到了大门附近。可是,并没有全部到齐。前岛死掉了,千曳先生回去救了我,凶手是沼田太太……」我惊觉自己没有重点地说个不停,连忙停了下来,「你现在在哪?」问了最要紧的问题。



「后院。」鸣回答。



「在那栋像仓库的小屋附近。」



在那里啊?那……「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听起来不像在逞强的样子。之后又隔了几秒,鸣才接着说道:「不过,现在还动不了。」



「咦?」没事,却动不了?——我不是很懂她的意思,不过与其在这里想破头……



「我去找你。」我说。「我现在马上过去找你。」



然而,鸣的回答却是——「你最好别来。」



沙沙沙沙……讨厌的杂音盖过了鸣的声音。



「为什么?」



「榊原,你不要来会比较好。」



「喂,为什么?」



「我……」



杂音开始变大了,通话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为了不漏听一句,我用力将手机贴紧耳朵。



「我……必须阻止。」



「阻止?」——难道?



盘据在脑海中的模糊想像突然间胀大,有了具体的形状。——难道?



「难道,见崎……」我尽量提高音量,但沙沙沙,咔咔咔……的杂音变得越来越大,我根本不确定自己的话她能听到几分。



「喂,你现在和谁在一起?」



「我——」



「你和谁在一起……见崎?」



「……或许会后悔。所以……」



……电话到这里断了。她的声音好像渐渐远去般消失不见。在仲夏时分,这个惊恐万分的「灾厄」夜里,如奇迹般接通的电话在这一瞬间断了——时间刚好是午夜零时左右,日期正式转换成八月九号。



10



我没向任何人交代,拔腿就跑。就着建物燃烧的火光,我沿大门绕到东侧后院的那条小径拼命奔跑。原本被雨淋湿的地方又降下了火灾的粉尘,路面变得湿滑无比,但我竟然一次也没滑倒,终于,目标仓库就在眼前了。大概还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吧?呼啸的风声和四周熊熊燃烧的火焰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消防车的警笛声。



我向仓库跑去,搜寻着鸣的身影。



这里离主建筑估计还不到十公尺的距离,所以就算火苗顺着风势往这里窜也不奇怪。不过所幸,这间小屋还没事的样子。



「见崎!」我用尽全力地大喊。「你在哪?见崎!」



没有回应。



我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绕到小屋的北边搜寻,结果,我终于发现了她。她——鸣独自一人靠着小屋的墙壁站着。



「啊……见崎。」



她的上衣、裙子,还有头发、脸颊、手臂、双腿……全被灰尘弄得脏兮兮的,不过,就像她刚才在电话里讲的,并没有身受重伤的样子……



「见崎?」听见我在叫她,她只匆匆朝我瞥了一眼,立刻又把视线收了回去。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我发现前方大约四、五公尺的地方,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人。



那人伏卧在地。身体比鸣还脏,下半身被压在几根木材的下面。因为是这样的姿势,所以从我的角度根本看不出他是谁,就连身形、性别也分辨不出。



「因为气爆的冲击,木材倒了下来。」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人身上,鸣说道。她左眼的眼罩已经拿掉了。



「然后,他就动弹不得了……」



「再不救他,他会——」我话讲到一半就闭嘴了。



因为我看到鸣默默摇头。这时,我发现她手上拿着某样东西。那是……尖嘴锄?她用右手握着锄柄,涂上红色漆料的「尖端」朝下,正好抵着地面。是碰巧被丢在这附近的工具?还是她从仓库里找出来的?



「不能救。」鸣并没有转头看我就接着说道:「他就是『多出来的人』。所以……」



在跑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猜——难道她现在和「多出来的人」在一起?如今我的猜测获得了证实。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真的吗?」



「颜色——因为我看到了『死亡的颜色』。」



「那个……是现在才知道的?」



「——从以前,」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伤。「我就知道了,可是我不能说。」



为什么,她好像很难过……



「不过——不过,我亲耳听到了那卷卡带,于是我决定了。我必须阻止这一切。只是我没想到,今天晚上的伤亡会这么惨重……我非阻止不可了。再不阻止,大家会……」



鸣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重新将尖嘴锄握好。



「等一下。」我出声制止,跳到她的前面。这是出于本能的反应。



我面向那个被鸣指为「多出来的人」的人,一步步朝他走近。这么做是为了亲眼确认他的身分。原本以为那个人已经昏过去了,这时他又突然用力扭动身体,痛苦呻吟,用手撑起身体想要从木材底下脱身,但随即又筋疲力竭地趴在地上。



我向那人走近。走到他的身旁后我弯下腰来,屏住呼吸朝他的脸一望。



对方睁着空洞的眼睛,与我四目相接。



「啊……」她的唇微微颤动。



「……恒一。」



「这……」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大喊了。「这怎么……」



……不会吧?不会吧?这是骗人的吧?我眨了好几次眼睛,重新望向对方的脸。然而,果然是她没错。



「她是『多出来的人』?」我踉跄地站起身来,回头看鸣。



「是她?是真的吗?」鸣默默颔首,放低视线。



「她……怎么会?这种事,到底……」



吱吱吱,熟悉又诡异的重低音忽然响起。



仿佛要将我的心、我的记忆、我的思考全部压碎般地响着,这声音一旦开始注意,就无法忽略,而夹杂其间的是:



——话说回来了,这是我第几次造访这座小城呢?



这是我榊原恒一的独自。那时我刚从东京搬过来。



——读小学的时候记得来过三、四次。升上国中后这还是第一次……不,好像——



不,好像……



——对了,恒一。



人在印度的父亲曾在电话里说道:



——你有什么感想?隔了一年半没见的夜见山,没什么改变吧?



隔了一年半没见的夜见山……



——为什么?为什么?



对了,还有外公外婆养的那只九官鸟。



——精神……打起、精神来。



九官鸟聒噪的怪叫声。



——「小玲」是它的名字。



小玲?啊,原来如此。那鸟的名字叫小玲。



——至于年龄嘛,应该是两岁左右。听说是前年秋天,在宠物店看到冲动买下的。



前年秋天……也就是一年半前,我国中一年级的时候。



——升上国中后这还是第一次……不,好像。



……隔了一年半没见的夜见山。



一年半以前,我……



——人死之后就是葬礼了。



——我再也、再也不想参加葬礼了。



这是开始老年痴呆的外公说的。



——理津子她好可怜,好可怜喔。怜子和理津子都……



怜子和理津子都……



「原来如此。」我茫然若失,喃喃自语着。「原来是这样。」



吱……不停作响、想要妨碍我思考的诡异重低音,总算被我赶到脑海的某个角落了。



——连老师也会有事吗?



我想起来了。曾经有一次,千曳先生是这么说的。



——如果是导师或副导师的话就会,因为他们也是三年三班的成员。



只要是三年三班这个班级的成员,就有可能死于「灾厄」之中。既然如此的话,对啊,老师也可能复活,成为班上「多出来的人」……



可是……



「喂,这是真的吗?」我还是必须再向鸣确认一次才行,因为这实在不是说相信就可以相信的事实。「真的,这个……三神老师——怜子阿姨就是『多出来的人』?」



11



「在学校我无论如何都是『三神老师』。懂吗?」



到学校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怜子阿姨告诉我「进入夜见北之前要作好的心理建设」。



「其一」和「其二」是似是而非的校园禁忌,「其三」则是「班上决定的事要绝对遵守」。现在想起来,其三是与「多出来的人」有直接关联的重要规则。可是,在那个时间点上,对我而言最切身相关的当然是「其四」了。



「公私有别,你一定要谨记在心。在学校里,你不可以叫我『怜子阿姨』,就算是不小心叫错也不可以……」她这么告诫我,我当然也就乖乖照办。



十五年前去世的母亲名叫榊原理津子(旧姓三神)。小她十一岁的妹妹,也就是我的亲阿姨三神怜子——怜子阿姨,在即将我转入的学校里任职,而且还是班上的副导师。这样的巧合着实让人安心不少。不过,这种关系如果不小心,也容易造成不必要的误解。这个我很能体会。



所以我严守她说的「夜见北心理建设之四」,在学校称她「三神老师」,在家里称她「怜子阿姨」,用截然不同的模式与她相处。



怜子阿姨也一样。在学校她绝对不会喊我「恒一」,自始至终都没忘记把我当成「转学生榊原同学」看待……很多时候,我们还会视情况以格外疏远的态度对待彼此。



导师久保寺老师就不用说了,班上肯定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的关系。比方说,六月开会讨论「对策」,决定将我和鸣当成「透明人」的时候,久保寺老师对大家是这么说的:



——希望大家好好地遵守班上的决定。虽然三神老师的立场很为难,但她刚刚也说了「会尽量配合」。



三神老师的「立场很为难」,这当然是指在学校必须把回家后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外甥当作「透明人」看待,视而不见……



在那之前望月优矢来到古池町,在外公外婆家前面徘徊的事也是。



——那个,我有点担心。



——我家就住在这附近,所以,那个,我……



望月碰巧被我撞上,言不及义地解释这些,不过他「担心」的对象并不是因为去医院看病而没去上课的我,他担心的是同样好几天没来的三神老师(怜子阿姨),他想要了解她的状况,这才是他主要的目的。



怜子阿姨从东京美术大学毕业后,就回到夜见山的老家,在自己毕业的国中担任美术老师。她一边教书,一边把偏间当作工作室,在里面从事心目中的「正职」,也就是绘画创作。



在这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我总是不断地摸索与她之间的适当距离和关系。



樱木由佳里死后,鸣一连几天都没来学校……我很想知道她怎么了。在那时候,我最方便的「打听方式」就是拜托怜子阿姨给我看班级名册。



然而,我就是不想利用这个管道。我没向她索取班级名册,也没直接向她询问学校的种种怪象和疑问……说起来,我就是因为不想再去拿捏与她的距离,所以才会这么踌躇和畏缩。



——我也有我的苦衷,这关系到很微妙的心理问题。



记得我曾经对望月这么说过……



「榊原同学。」



一边是被压在木材底下动弹不得的三神老师——怜子阿姨,一边是双手举起沉重尖嘴锄的鸣。我挡在两人的中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站着。面对这样的我——



「你仔细想想,榊原同学。」鸣大声说道。



「仔细想一想。在这个学校里,其他班级有副导师吗?」



「咦?这个……呃……」



「没有。」鸣斩钉截铁地说。「大家都没去注意为什么会这样,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我一开始也是如此……不过,这不是很奇怪吗?全校就只有三年三班有副导师。」



「…………」



「三神老师一定是在前年担任三班导师的时候死掉的。进入下学期后,那个叫佐久间的男同学不愿扮演『透明人』,『灾厄』因而开始的那时候。美术社到今年春天以前都是停社状态,真正的理由想必是因为受聘为顾问的三神老师死掉了……」



那美术社自今年四月又开始运作,是因为复活变成『多出来的人』的怜子阿姨又出任顾问的缘故?事实经过就像那样从大家的记忆或纪录中消失,被替换成虚假的记忆和纪录……吗?



我拼命搜寻自己的脑海深处。



然而,单靠我这个「身在其中」的成员,恐怕很难从脑海深处找回被「现象」改变、调整的记忆吧。——这是必然的事。我只能尽量从可以掌握的客观事证来推测可能的真相。



升上国中后这是我第一次来夜见山——事实上并非如此。也许一年半前,国一那年的秋天,我已经来过一次了?



那次……那次难道是因为前年秋天怜子阿姨去世,我来这里守灵和参加告别式?



——我再也、再也不要参加葬礼了。



这下外公的感叹也解释得过去了。



——理津子她好可怜,好可怜喔。怜子和理津子都……



十五年前长女理津子先走一步令他伤心欲绝。也许在年老恍惚的记忆里,他把它和前年次女怜子也早一步辞世的悲伤混在了一起,所以才会那样……



前年秋天,怜子阿姨的骤逝让外公外婆大受打击,也让他们感到悲伤寂寞,为了排解心情,他们冲动买下在宠物店看到的九官鸟。而且还用死去女儿「怜子」的小名「小玲」命名。



不久,那只小玲学会了一句人话——「为什么?」



这说不定是伤心的外公、外婆每天坐在檐廊后面的房间里,对着死去女儿的牌位说的话。「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样死了?怜子。为什么?」小玲可能是将这些学了起来,所以才会不停地说着「为什么?」



——精神……打起、精神来。



这一句一定也是这样来的吧?面对无法走出伤痛,总是郁郁寡欢的外公,外婆每天都说这类的话来鼓励他,小玲也把这句话学了起来……



——精神……打起、精神来。



「事实上,今年的『灾厄』从四月就已经开始了,但教室里的桌椅数目却还是刚刚好……这就可以解释得通了。」鸣将举起的尖嘴锄暂时放在脚边,如此说道。



「桌椅数目的确从学期开始就少一张。只是少了的不是教室的桌椅,而是教职员室的。」



「啊……」



「你、你们在说什么?」听到这些话的三神老师——怜子阿姨惊慌失措地问道。「这不是真的吧?恒一,我怎么可能会是……」



怜子阿姨两肘撑地,抬起下巴看向我这边。她满是泥灰的脏脸(有着母亲影子的脸)因为肉体的痛苦和心理的震惊严重扭曲着。



「榊原同学。」鸣说,又用双手举起尖嘴锄往前走了一步,朝我们逼近。



「让开!」



「见崎……」我看得出鸣的眼神,她实在是别无他法了,但又瞥见倒在身后的怜子阿姨一脸慌张的样子,于是——



「不可以!」我说着,从鸣手中夺下尖嘴锄。



那是支柄长约六、七十公分的中型尖嘴锄,拿在手上挺沉的。铁制「尖端」那像鸟嘴的两端部分尖尖的,非常锐利。像这样又沉又尖的铁锄要取人性命应该很容易。



「你这样不行。」



「可是榊原,如果放着不管……」



「——我懂。」我能感觉这个决定有多沉痛,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了解,我来。」



怜子阿姨发出短促的惊呼。我慢慢转向她,双手握着从鸣手中夺下的尖嘴锄。



「恒、恒一。等等,你要……」她一脸错愕,不断摇头,像是在说不敢置信!



「让『死者』回归死亡——」我忍住心头澎湃的挣扎和痛苦对她说道:「是让已经开始的『灾厄』停止的唯一方法。十五年前怜子阿姨的同班同学松永先生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你在说什么?怎么会……别做傻事。住手!」



「对不起,怜子阿姨。」我跨出脚步,用尽全身力气举起尖嘴锄。只能这么做了,只能这样……我不断告诉我自己。



可是——



正当我举起尖嘴锄,打算对准趴在地上的怜子阿姨的背心用力刺下去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害怕,还有极度的疑惑和不安。



好吗?这样做好吗?这样做真的好吗?不会有错吗?



怜子阿姨是今年班上「多出来的人」,这个论点只有一个根据,就是鸣所拥有的特殊能力——看得见「死亡颜色」的「人偶眼睛」。这是唯一的积极证据,其他的种种状况都不过是推测罢了。我并没有够确切的感受,无法否定记忆中有关怜子阿姨的一切。然而……



可以吗?相信这一切,让怜子阿姨回归「死亡」好吗?



真的可以吗?真的不会有错吗?



要是全部都是鸣搞错了呢?假如看见「死亡的颜色」,根本只是她的妄想和幻觉呢?结果会是我亲手杀死并非「死者」的怜子阿姨。因为她,我看见、找回了只能藉由照片认识的母亲理津子……她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我一点都不讨厌与她相处,从小就喜欢着她。



人的记忆和纪录被窜改、被调整,而随着时间逐渐模糊,消失……的现象在目前的夜见山是理所当然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我该全盘接受只有见崎鸣一个人看得到并告诉我的「真相」吗?此时此刻,我该照她说的采取行动吗?



纠结在一起的疑惑和不安,还有挣扎——让我好像被枷锁绑住似的无法动弹。持续燃烧的主建筑在这时发出轰然巨响。房子的骨架烧毁崩塌,屋顶终于垮了下来。浓烟伴随着粉尘,飘落在裹足不前的我的身上。如果火势继续延烧下去,这里早晚也会有危险。



所以——



我不可以再犹豫不决了。



好吗?这样做真的好吗?



我一边不停地问自己,一面转身看向鸣。



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静静凝视着我。细细眯起的右眼和「人偶眼睛」的左眼——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的困惑或是迷惘。只有……是的,只有满满的悲伤。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虽然我听不到声音,但从唇形可以读出她说的是:「相信我」。



……我。用力闭起眼睛,深深呼吸。



我……睁开眼睛,转向怜子阿姨。她的脸上满是惊慌、错愕与绝望,却依然神似只能从照片认识的母亲的形影,可是……



我……要相信鸣。要相信鸣。



我咬紧牙根,如此决定。我要相信鸣。或许不是「要相信」,而是「想相信」。就算这样也无妨——这样也没有关系。



我不再犹豫,举起尖嘴锄。「不要!」此时怜子阿姨的惨叫声(……怜子阿姨),我已充耳不闻了。(永别了……怜、子、阿姨。)我使尽全力将挥落的锄嘴对准她的背心刺入(永别了……怜、子、阿姨),贯穿她的皮肉,直达心脏的位置——



突然感觉到从没有过的剧烈疼痛快速地贯穿整个胸部,仿佛是这一击的所有力道都弹回来了。那一瞬间浮现在脑海的,是第三次因为穿孔而消气变形的肺部透视图。手一离开插入怜子阿姨背心的尖嘴锄,我立刻抚着胸口瘫软在地。突如其来的呼吸困难让我不停地喘气,意识逐渐模糊的过程中,我感觉到溃堤的热泪再也止不住。这绝不仅是因为身体疼痛和呼吸困难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