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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的生活(2 / 2)


俊明悄声反驳,但纱依径自往下说。



「给你糙米你会吃,但烟你也一样抽超凶。我觉得很空虚耶!自己好像笨蛋一样!跟你同居后,我终于知道世界上的男女为什么要结婚生子买房子,因为这样才不会被空虚感搞到崩溃!假如男女双方不能共享生活点滴,关系根本无法持续下去呀!」



「等一下。」俊明伸手制止纱依。「纱依,你想跟我结婚吗?」



「才不想咧。」



「为什么啊。」



「我们两人的收入加起来才好不容易租得起大楼,结婚不是更惨吗?之后还得买房子生小孩耶。」



「话不能说得这么满吧。」



「每个人起初都是这么说的。可是,想想你那些已经结婚的朋友吧。每个人不是买房子就是生小孩,或是又买房子又生小孩,不然就是为了买房生子而拼命赚钱。如果不这么做,两个人根本很难一起生活下去啊。」



「你这人真是没有一点梦想跟希望耶。」



「所以我——」纱依开始哽咽。「尽管结婚、买房子、生小孩都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可是我还是想跟你一起共享生活点滴,一起努力迈向健康生活呀!」



「我懂了。」俊明说。「虽然我觉得话好像都是你在讲,但是我了解你的心情了。既然你是认真的,我也要让你看看货真价实的乐活!」



「什么货真价实的乐活呀。」



「首先就是不使用橡胶制品。」



俊明握着胯下的小老弟,朝纱依压上去。纱依死命挥动双手。



「怎么会变这样啊!」



「这阵子超忙,已经快一个月没做了吧?抱歉,我忍不住了。万一你有了,我会抱着滴血尿外加血便的决心拼命工作的,所以你就放松心情享受吧。」



「猪头!」



纱依发出当晚第二次尖叫,但俊明仍一步步攻城掠地。纱依,你的脚拾得起来了耶。这就是做瑜伽的好处吗?好,你维持这姿势再扭一下——俊明似乎非常开心。



起初纱依很生气,但俊明诚恳的话语、强势却温柔的技巧终究令她转怒为喜,纵情享受。



隔天早上,纱依想开暖气,于是窝在被窝里摸索空调遥控器。她找不到遥控器,却一直听到咻咻的摩擦声。



她躺着往上一看,只见俊明穿着一条四角裤,拿着毛巾摩擦身体。



「早啊,纱依。」俊明说道,口中吐出白雾。



「你该不会想开暖气吧?来,快起床。」



「不要,好冷……」



「今天我会去买火炉跟木炭,忍耐一下吧。还有,早上冲澡很浪费水,不准洗。」



「什么!昨晚我没洗澡就睡了耶。」



「我煮了一锅水,你用那个擦身体就好啦。喏。」



俊明将用过的毛巾放在纱依手中。



「然后呢?」



大贯忍俊不住,暂时停止吃便当。



「没有然后啊,惨毙了。」



纱依俯视俊明亲手做的便当,哀叹一声。冰箱里的动物性蛋白质全不见了,没有鱼、没有肉,连鸡蛋、牛奶跟起司也难逃一劫。这天的便当是糙米饭跟凉拌菠菜、卤牛蒡蒟蒻,以及用有机大豆沙拉油炸出的油豆腐汆烫后沾上酱油跟柴鱼片的东西。



好想吃色彩丰富一点的菜色喔,纱依心想。俊明卯足全力做菜,这阵子每天的晚餐都是炸豆腐排或豆浆火锅。



连俊明的母亲也寄了亲手做的无添加物味噌过来。这种味噌会在锅底残留麦麴,既香浓又好喝,但纱依总觉得最近大豆吃太多了。



「我连酱油都想自己做呢。」俊明说。早上跟纱依一同离开大楼后,他似乎都在离家三十分钟路程的农民无人贩卖所(注:一种无人看守货物的贩售方式,消费者自行投钱找零,拿走货物,通常是蔬菜摊。)买菜。



「因为是有机栽培,所以形状不好看、也有点贵,不过很好吃吧?」俊明好像很满意。这个活动是纱依所发起的,她实在不好意思说:「你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啦。」



除此之外,俊明也在客厅陪纱依做瑜伽,一边看着可疑的性生活指南弯曲身体。



「哪里可疑了这是印度欲经耶,我会努力把里面的姿势都学起来的。」



图中的姿势简直是测试双方的柔软度跟腹肌、背肌的极限,实在不像努力就能达成的目标。



「那该不会是你男朋友在整你,或是反抗、反击你吧?」



广中咯咯笑道。纱依觉得她脸上似乎写着「活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



「我担心的是,事情好像没有这么单纯耶。」纱依笑得从容,其实内心又补了一句:「与其说担心,倒不如说我怕死了。」



是的,俊明已经连续两星期早睡早起,并勤做家事。肉类一律不吃,只坚持食用无添加物的有机食品;洗碗不用洗碗精,而是改用肥皂,再重复利用剩余的洗澡水。浴室的沐浴乳、洗发精跟护发乳也不见了,改成牛奶肥皂。纱依认为那种东西怎么想都会伤发质,而俊明当然早有准备,用蜂蜜为她护发。



他似乎也戒烟了。或许他会趁纱依上班时抽烟,但工作室的烟味确实越来越淡。客厅又静又冷,因为他不开电视,暖气用品也只有圆形炭炉。



俊明本来想买火炉,但二手商店的火炉都很贵,所以他才改去大卖场买了便宜的圆形小炭炉跟豆炭(注:日本一种烟味淡、形状呈圆方形的固体燃料。),他们俩只能用这东西烘手。我可不想在高度密闭的大楼里一氧化碳中毒!纱依出声抗议,但俊明只是细心地到寒风刺骨的阳台点燃豆炭,然后勤于让空气流通。这会儿,连纱依都茫然地望着圆圆的豆炭烧红、发热。



客厅寒气逼人,两人只能专心致志做瑜伽;经过适度运动暖身后,又得趁着身体发热时赶紧回卧室。与其说这是健康生活,倒不如说是俭约生活。纱依好说歹说,才说服俊明戴保险套,而这也是他唯一的让步。



「这样就不叫乐活啦。」



说归说,俊明还是答应纱依的要求。果真如纱依所料,「爱自己、爱地球」活动一口气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俊明的行为,到底有几分认真、几分玩笑?起先纱依也认为俊明只是为了整她才参与乐活,因此打定主意绝不喊一声苦。然而,这两星期以来,俊明却乐在其中地享受生活不便的日子。假如不是真心参与,绝不可能持续至今,想到这儿,纱依不禁头皮发麻。



因为纱依闹脾气、责怪俊明不了解自己,他才借此回报纱依的心意。一想起他如此珍惜自己,纱依便又喜又惧,不知该何时开口说出:「停止乐活吧。」



「你男友好好喔,我真羡慕你。」小境天真无邪地说道。



这天是今年的最后交易日,因此纱依她们的午休只到四十五分,接着全力回到岗位。在住商综合大楼的斗室中,分店长忙着盖印章、公司唯二的业务员四处奔波、女行政人员们也忙着处理接踵而来的文件跟来电。



纱依仔细地将今年非核准不可的文件一一输入电脑。公司的业务范围包含工业用药,只要今天接下订单,明天就能送到全国各工厂。有些工厂年末年初也照常上工,所以需要大量工业用盐酸跟甲醇。



这项繁重的工作需要高度集中力及反应能力,才能避免误植数字、正确排列处理顺位。加班一小时后,她终于下班了。纱依在涩谷车站和同事互相道别,接着雀跃地搭上电车。



街上洋溢着新年的气息,到处都是红白色调的年节装饰。只剩一天!明天早上去公司大扫除,然后就放年假了。



「过年回来一趟。」



老家的父母特意打电话到纱依的手机,因为打去租屋处有可能遇上俊明。他们不想面对他,只当他是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男子,完全不知道俊明其实工作得要死要活。



回老家也无妨,但返乡车潮想必非常惊人。纱依的哥哥嫂嫂会带小孩回老家,所以少了她一个人,父母应该也不至于寂寞。纱依很讨厌应付年幼的侄子跟侄女,也不想听父母跟哥哥叨念:「你还不结婚啊?」这几年来,她越来越不懂自己究竟想不想结婚了。



或许这工作没什么了不起,但她也借此餬口度日,努力和同事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一路奋斗至今。虽然隐约觉得俊明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但也没必要马上改变现有的关系;既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了解个性,干脆走一步算一步吧。



啊,对了——纱依恍然大悟。俊明曾说:「我们平常跟地球也活得很好。」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什么爱自己爱地球,不必想那么复杂,我已经活得够开心了。无论是俊明、公司的同事或这辆电车的乘客,只要活着就好,即使生活陷入和舒适相去甚远的困境,也无须恐惧、逃避,因为再怎么害怕也避不开,再怎么逃也逃不了一世。妄想无忧无虑舒适惬意,根本就是傲慢。



傲慢的我,或许只是急着想利用「舒适」二字束缚俊明一辈子罢了。纱依如此思量,轻叹一声。飞驰的电车车窗蒙上一层白雾,遮住窗外一闪而逝的街灯。



没有人能成功逃避生活。



纱依忿忿地用抹布擦拭厨房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因为她一回家就看到打算用橄榄油制作肥皂的俊明把氢氧化钠喷得到处都是,而且还因吸入过量搞得喉咙不舒服,瘫软在地。



「你在干嘛呀,真是的。没事吧?」



纱依搀扶起俊明,半晌后他才恢复精神。



「哇塞,吓死我了。我一把氢氧化钠倒下去,液体的温度就突然变得好高喔。」



俊明戴着橡胶手套,将失败的肥皂溶液处理掉。「我只是想做做看不使用石油的肥皂,结果还满难的耶。」



俊明这次小心保持空气畅通,坐在客厅的圆形炭炉旁。他舒服地拾起下巴,享受微微的热气;纱依也拿着橘子,坐在俊明身边。



两人默默剥皮吃橘子。客厅静悄悄的,纱依和俊明自然而然依偎在一起,只听得见外头的车声。



「过年你要干嘛。」



「还没决定。你呢?」



「我会留在这里。有篇杂志报导介绍了黑豆的煮法,我想试试看。」



俊明挪动屁股拿起桌上的杂志,又挪着屁股回到原位。「喏,看起来很好吃吧。它可以保存一段时间,你回老家时我会帮你留着的。」



纱依注视杂志上的照片。饱满亮泽的黑豆,看起来固然好吃,但她心头忽地一阵烦躁。她想像俊明过年时独自在厨房挑豆子,然后加上米糠跟铁钉放在锅里煮,心头顿时一紧,好想抱着他力劝:「黑豆这种东西,买市面上的就好了!」不过,这只是她自以为是的想法,而且提议过健康生活的人明明就是她。明知如此,她还是觉得好难受。



「我会留在这里过年。」纱依说。「初二我再回老家住一晚就好。」



「是喔?」俊明说。纱依有股不祥的预感,抬头却看到俊明的笑容。他啪地阖上黑豆食谱杂志。



「那元旦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去哪里?」



「去富士山看神圣的日出!我是很想这么说啦,但外行人在寒冬中爬富士山简直找死。去比较好走的高尾山吧。」



「才不要呢!」



「为什么?」



「我不懂为什么大过年的要去山上看什么日出。要去你自己去,我要在家看电视。」



「看什么电视,你还割舍不掉这种有电磁波的东西喔!」俊明说。「你不想看看日出,净化自己的心灵吗!」



「不太想耶。」



纱依不知道俊明话中有几分认真,遂丢下他径自就寝,隔天去公司大扫除。全体员工一同小酌,互道:「新年快乐!」接着各自下班。



家中的俊明早已着手煮年菜。他食谱不离手,一边做出卤菜、栗子沙,并切鱼板为年菜增色,连黑豆也有。纱依正想打开黑豆的锅盖,却被俊明叱喝道:「别开,豆壳会皱掉的!」



他似乎忘记看日出这件事了。



纱依松了口气,于是转身去煮年糕汤、擦玻璃窗,并将买来的迷你门松摆在玄关。



两人在除夕一同看DVD。纱依本以为俊明又会嚷着电磁波如何如何,但这部片是《天国与地狱》(注:一九六三年的日本电影,导演是黑泽明,是他的人道主义电影代表作之一,探讨贫富阶级之间的冲突与对立。),因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幕。这算是俊明最喜欢的电影。



「这家伙好讨厌喔。」俊明对主角权藤金吾咕哝一声。「他干嘛把鞋子扯坏,力气那么大要死啊。」



纱依觉得俊明看这部片的观点有点奇怪,但她也觉得这部片不错。除夕夜的钟声从远方传来,伴随纱依入眠。



然而除夕还没有结束,元旦也尚未来临。



俊明摇醒纱依,她睁眼一瞧,窗外仍一片漆黑。



「干嘛?」



她睡眼惺忪地看看枕边的闹钟,才凌晨三点。但是,俊明却早已换上衣服与厚外套,背着背包。



不会吧……纱依暗忖。



「走,我们去看日出吧。」俊明笑道。



抵抗宣告无效,纱依坐上宝蓝色的本田雅哥,一路朝高尾山驶去。



「这辆车是哪来的?」



「跟朋友借的。他说过年时不会用,所以我就借来了。考虑到汽车废气,其实搭电车比较好,但背行李跟换车都很麻烦,而且人挤人也不好。你不想爬山前就累得半死吧,纱依。」



我也不想半夜被你挖起来爬山啊——纱依暗自抱怨,但没有说出口,因为俊明正开开心心地开车。



「天气好像很好耶,不错不错。」



开车将近两小时后,俊明将车开进高尾山口的停车场。令人惊讶的是,停车场已几乎被大型游览车占满。



「这么多人想来看日出呀……」



纱依心头一沉,俊明却拿起背包催促道:「来,走吧。」



「日出的时间大概是六点四十分,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设想周到的他,居然带了两支手电筒,并把其中一支递给纱依。干嘛带手电筒……纱依正感到纳闷时,答案揭晓了。



俊明选了写着「稻荷山步道」立牌的登山口。山路比纱依想像中还暗,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即使眼睛逐渐习惯黑暗,也只隐约看得见自己吐出的白色气息,连前方的俊明也看不清楚,只能依靠摇摇晃晃的手电筒灯光。



路很难走。虽然有些斜坡设有横木充当阶梯,但木头湿滑,纱依只能照亮脚边拼命往上爬。遇到大岩石跟坍倒树木挡路时,俊明会转身牵着纱依,但她仍然只敢盯着地面,无暇他顾。



她爬得上气不接下气,体温也上升了。



「休息一下吧。」



前阵子仍烟不离手的俊明也爬得很痛苦。就算做起瑜伽、专心迈向健康生活,大半夜爬山实在太心急了。即使高尾山是小学生的远足胜地,对运动不足的人而言依然是一大挑战。



纱依跟俊明来到略微开阔的地带,躲到路边休息。



「纱依,你看。」



纱依闻言抬头,只见手电筒的灯光在群木间若隐若现。光点从山顶一路延伸到山脚下。



「晚安。」好几个来看日出的登山客向两人打招呼、擦肩而过,有些人半开玩笑地提醒他们:「不快点去就来不及罗。」而两人也一一回礼。



纱依觉得很不可思议。黑暗中看不清楚登山客的脸,他们仿佛在向死者打招呼。两人似乎也是死者行列的一分子,正朝着某个地方迈进。



俊明带来的水壶装着微甜的红茶,两人略饮几口,再度上路。这次他们没有停下脚步,一径赶路,用手电筒照向手表一看,时间是六点二十分。黑暗中传来山顶的喧嚣。



山路平坦了些。纱依很心急,担心大老远跑来却看不到日出,俊明却一派轻松。他以空着的那只手牵着纱依,缓缓穿越山顶广场的人潮。



「这边不知道看不看得到。」



纱依和俊明在人群间找到空位,并肩而立。天空骤然发出金黄色的光辉,浮现黑色的地平线。



那就是天空跟地面的分界线呀——纱依向前眺望,这次橘色光芒沿着地平线横越而过,然后逐渐扩大,最后现出太阳的圆形轮廓。



登山客高声欢呼,相机快门声如雨点般此起彼落。纱依握着俊明的手,默默伫立。



太阳转眼间现出全貌,然后踌躇般地稍微减速。登山客们望着在空中大放光芒的元旦日出,发出满足又如释重负的叹息。



「这才是我心中真正的乐活。」俊明说。「临死前登上富士山顶,然后伴随着日出切腹。」



「为、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啊。切腹后我要掏出自己的内脏,祷告着:『让我的内脏成为有机栽培的养分吧……』然后咽下最后一口气。至于尸体,当然就用来当肥料罗。」



「你对乐活的解读简直错得离谱嘛!」



「管它是对是错,反正这就是我对乐活的观点。我可是很乐活的。」俊明转向纱依。「我希望你跟我一起登上富士山顶。虽然不知道要等上几十年,但我希望干下人生最后一件蠢事时,你能在我身边笑着说:『你还真的做了!』」



拜托饶了我吧——尽管心中暗自抱怨,但纱依也有点开心。



「你在求婚吗?」



「呃,没有啦。我只是想表明,今后也想照常跟你一起生活下去。」



太阳正要钻入上空的灰色云层里。人们离开视野开阔的场所,有的到小店买甜酒,有的从药王院的方向下山。



「好吧。」纱依说。「我也这么想。我真的这么想。不过,我受够健康生活了,咱们就照常自然过日子吧。」



「那就好。」俊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无添加物无农药无肉无烟的生活真的好痛苦喔,我顶多只能撑两星期,你怎么不早点说出刚才那句话嘛。」



果然是装出来的!纱依有点失望,但想想这又何妨?看在俊明拼命维持两人关系的分上,就不跟他计较了。



「说到底,你说的『乐活』根本不可能嘛。一脚踏进棺材的老人哪爬得上富士山,看看我们两个,才爬个高尾山就唉唉叫了。」



「也对喔。不然这样好了,我们就住在富士山顶等死吧。」



两人就这样说蠢话、拌嘴,迈向未来的死期。



坐缆车下山回家吧,纱依心想。回去后吃吃年糕,过年睡他个痛快。



她满心欢喜,仿佛方才立下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