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太太在观察(2 / 2)
目前可以推测出三件事,冈太太在脑袋里计算起来。第一,便利屋的年轻人虽然和助手吵架,但他们相处并没有问题。第二,虽然助手的父母搬走了,但助手仍然留在真幌。第三,比起少年时代,助手现在看起来更幸福。
太好了,冈太太心想。
曾经是孩子的那个人克服了漫长的苦难,终于得到了幸福。
虽然明知道现实生活中很少有这样的好事,虽然无法断言已经没有任何痛苦折磨他,但这仍然是故事的完美结局。
天色暗得越来越早,傍晚的空气中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夏日的气息。冈太太去庭院收晾着的衣服。
多田在小货车的车斗上看着公车站。庭院已经打扫完毕,他无事可做。庭院内很干净。
助手去了哪里?冈太太左右张望,把床单从晾衣杆上收了下来。收下床单后突然看到助手的身影。因为太过意外,抱着床单的冈太太「啊!」地叫了出来。
「要不要我帮忙?」
助手问。冈太太摇了摇头,她的心跳仍然很快。助手两根手指拎着盖了盖子的保特瓶,虽然标签的地方被遮住了,但里面装的液体应该不是茶。
「我都有用这个喔。」
助手摇了摇保特瓶,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压扁的香烟盒,叼了一根,点了火,一连串的动作都用空着的左手俐落地完成了。
冈太太终于发现了真相。助手从庭院深处拿出装了神秘液体的保特瓶、助手说山茶花树的水分和养分都很充足却还是长不好、多田显得手足无措。
「对不起,忘了请你们进屋上厕所。」
冈太太说。
「嗯,没事。」助手陶醉地向天空吐着烟,「多田无论去任何人家里都不会借用厕所,我想上厕所时通常都会借用一下,但多田每次都很不高兴。」
「啊哟,为什么?」
「可能觉得了解太多别人家里的状况很没礼貌吧?」
助手走路有点外八字,而且走得弯弯曲曲。冈太太觉得他走路的样子有点奇怪,后来才发现他是随着风向改变走路的方向,避免烟吹向冈太太。
「话说回来,看厕所的确可以知道不少。」
「知道什么?」
「比方说用什么样的卫生纸、有没有打扫,如果厕所里放了花是不是假花。从这些地方可以了解一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勤快程度和品味等很多事。」
也许吧,冈太太表示同意。她想起家中的厕所,无论打扫和卫生纸都没有问题,但她自我诊断后认为摆设有点奇怪,因为马桶水箱上放了一个手掌大的素陶人偶。那是丈夫去参加町内会的两天一夜旅行时买回来的大阪土产,冈太太原本期待他买一口大小的饺子回来,也如此拜托过丈夫,所以看到一脸呆滞的素陶人偶时很失望,但丈夫对每次去厕所小解都可以面对那个素陶人偶感到很满足。
虽然冈太太早就心灰意冷,但还是忍不住觉得丈夫是个奇怪的人。她在内心如此评价丈夫后叹了一口气。他完全不听我说话,总是以自我为中心,我行我素。
助手拿着变短的香烟走向小货车上的多田。冈太太抱着装了干净衣服的篮子准备走回屋内。
玄关的拉门打开了,丈夫穿着拖鞋来到庭院。
「老公,你怎么了?」
冈太太问道,但丈夫没有看她一眼,走向助手。
「喂,便利屋老弟,怎么样?有没有掌握到证据?」
「很遗憾,今天没有减少任何一个班次。」
多田弯下身体,从车斗上递来记录行驶状况的纸。丈夫很不服气。冈太太懒得理他,拿着衣服走进客厅。
她俐落地折着衬衫和毛巾,不经意地抬头看向窗户,发现助手和丈夫扭打在一起,多田从车斗上跳了下来,从背后架住助手。自己才离开几分钟而已,怎么一下子就打起来了?冈太太把衣服从腿上拿开,慌忙跑去庭院。
「既然你不相信我们的工作,那就自己监视啊!」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姑且不论便利屋老兄,你这个毛小子根本没在做事!你不要以为我没注意,我都看得很清楚!」
「有闲工夫看我工作的样子,不如自己盯公车站,唱歌难听死了!」
「谁唱歌难听啊!你整个中午都在看蚂蚁搬饭粒!」
两个人相互叫骂,助手想要踢丈夫光秃秃的脑袋,丈夫撞向助手,想要连同多田一起撞倒在地。
「你们在干什么啊!又不是小孩子!这么大声不怕吵到邻居吗!」
冈太太用比所有人更宏亮的声音喝斥:「老公!」
「嗯?」
丈夫缩着身体回应。
「今天的晚餐是炸竹荚鱼,在我做好晚餐之前,你去公车站好好监视公车的行驶状况。」
丈夫可能知道如果自己不照做,冈太太就会拒绝做他爱吃的食物,所以乖乖地从庭院走去马路。
助手一脸得意,冈太太看着他说:
「助手,你也要去。」
「啊?」
助手发出抗议的声音,但无法违抗冈太太的眼神,只能不甘愿地跟着冈先生一起走了出去。
留在庭院的冈太太和多田一起观察门外公车站的动静,没有听到吵架的声音。丈夫和助手都听从冈太太的吩咐,沉默不语地坐在公车站的长椅上。
「对不起。」
多田向她鞠了一躬。
「助手的心情好像有点浮躁。」
冈太太请多田来到缘廊,两个人一起坐了下来。天色渐暗,玄关的灯光淡淡地照着小货车的白色车身。
「你愿不愿意说一下和助手吵架的事?」
「真的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多田坚持不愿开口,冈太太决定亮出传家宝刀。
「便利屋先生,你是不是对着我家庭院的山茶花小解?」
多田用力吞着口水。
「对。」
「那是纪念我嫁来这里所种的,是很重要的树。」
「对不起。」
「那就说来听听。」
多田终于不再抵抗,听他说明后发现,他和助手的确是因为「高中同学会」的事闹得不愉快。
「前几天事务所收到调查同学会出席意愿的明信片,我不知道高中同学是怎么查到我的地址,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一个高中同学自己的工作和下落。」
「为什么?」
「因为如果告诉他们我开了便利屋,他们可能会觉得必须捧场。」
冈太太无法接受这个答案,所以看着多田的脸。多田敌不过冈太太的视线,笑了笑补充说:
「因为我不太希望他们问起我以前的事。」
冈太太很想继续追问。虽然有些人只是基于好奇询问你的往事,但应该也有人是因为担心你,所以想要知道你的情况。她很想这么说,但想到自己并非他的家人、朋友或是女友,没资格说这些话,所以最后还是忍住了。
「这样啊。」
她只应了一句,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她感受到和多田之间的距离就像新婚之初和丈夫吵架时一样,内心有点难过也有点落寞。
「我并不打算出席,所以就把明信片丢在那里。结果行天没有征询我的意见就勾选出席,寄了出去。」
「所以就吵架了?只是因为这点原因?」
「我不是说了吗?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助手也要去同学会不是吗?不需要这么生气啊。」
「他自己不去,却叫我一个人去,所以我才火大啊。」
冈太太有点搞不清楚。
「他为什么要逼你一个人去?」
「他叫我去同学会拉生意,开拓新的客源。」
「我觉得很有道理啊,但他为什么不去?」
「冈太太,就像你刚才说的『不知道该聊什么』,而且别人也没寄明信片给行天,没有人知道他在我这里,即使知道应该也不会邀他,因为他没有朋友。」
「那你呢?」冈太太平静地问:「你不是助手的朋友吗?」
多田说不出话,但皱着眉头的脸上写着「我不是」。冈太太忍不住想要笑。不管是朋友也好,工作伙伴也罢,在旁人眼中觉得他们很合得来,但男人有时候真的很傻,经常为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逞强,反而迷失了重要的事。
但也许自己也一样,冈太太想道。自己和丈夫共同生活太多年,早就不再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有时候连是夫妻这个事实也渐渐模糊了,但内心深处像灯火般的东西仍然没有熄灭,那是超越男女、夫妻和家人之类的字眼,是一种只觉得对方很重要的心情,虽然温度很低却顽强地持续着,如同宁静的祈祷。
这种感觉和每天勤快地做事、完成自己职责时的心情相同,将心灰意冷、惰性和使命感,以及一丝丝的温暖轻轻连结在一起,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形容这种关系。正因为没有,所以让人不知所措。虽然对仍然认为彼此是「丈夫和妻子」,整天高枕无忧的丈夫感到烦躁,但自己并不打算离开他。
其中的理由如果可以用「爱」来表达,该有多么简单啊。
「你不妨去同学会看看。」冈太太说,「邀助手一起去就好。」
「因为有可能会开发到新客源吗?」
多田无奈地叹着气说。
「对啊。」
「行天自己去就好了啊,他以前也做过业务,」
「你在开玩笑吧?」
「可怕的是还真有这回事。」
冈太太想像助手向人推销的样子,比想像有朝一日太阳会吞噬地球更难。
这个世界上有名叫便利屋的职业真是太好了,无论对助手、助手当年的同事以及助手曾经工作过的那家公司的客户而言都是。
多田似乎和冈太太想到同一件事,忍不住笑了,冈太太也笑了。
「在你们和好之前,不可以再进我家。」
「我们平时看起来关系很好吗?」
多田纳闷地问。
「倒不是这么觉得,」冈太太据实以告,「只是如果助手没有和你吵架,应该也不会说那些让我丈夫血压升高的话。」
「对不起。」
「还有,以后不可以随地小便,可以借用我家的厕所。」
多田没有吭气,低下了头。冈太太想像多田对着素陶人偶小解,不由得乐了起来。
助手似乎一个人搭上公车回去真幌站前,把冈先生独自留在公车站。冈太太看到助手在公车车窗内挥手的样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笑。
冈太太安抚觉得很没面子的丈夫,把两人份的炸竹荚鱼交给频频道歉的多田,总算解决了纷争。
「那个毛小子太不像话了。」
丈夫在晚餐时不停地抱怨。
「算了算了,他已经走了,再说也没用。」
「你太好说话了,所以那个毛小子才会那么嚣张。」
「啊哟,是这样吗?」
「本来就是啊。」
冈太太完全不觉得他们有任何嚣张的行径,如果多田和助手气势再强一点,踩在别人头上,或许日子可以过得更轻松点。
冈太太把丈夫赶去浴室,在四坪大的卧室内铺好两床被子。
她突然觉得累了,还没有洗澡就穿着衣服,躺在自己那床被子上。日光灯把天花板照得很白。
多田和助手在不愿谈及过去这件事上意见一致,所以即使在吵架,也可以继续便利屋的生意。冈太太不太能够了解多田和助手的想法,因为她根本没有不愿提及的过去。
她在有父母、有兄弟姐妹的普通家庭长大,和没有暴力倾向或变态倾向的丈夫结了婚,整天忙于家事和育儿,儿女虽然并不是没有经历叛逆期,但平凡且乖巧,如今也已经成家立业,对于和丈夫两个人的老年生活也感到有点厌倦。她的人生简单明快得令人有点失望,甚至觉得有点丢脸。
如果带有一抹阴影,或许更有身为女人的魅力,搞不好即使是寡言耿直、有不堪回首往事的便利屋年轻人,也会不介意年龄的差距,拜倒在自己的裙下。
冈太太幻想着这些事,急忙用手挥动眼前的空气。真是老不修,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她挪动身体,寻找床单上凉快的地方。铃虫在庭院内鸣叫得有点烦人。
桃色的幻想渐渐平息,冈太太继续思考。不愿提及过去就等同于消除至今为止的自己。
但是,既然没有丧失记忆,也不是没有感情,真的能够抹灭过去吗?即使逃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往事不是会不时掠过心头吗?
无论再怎么逃,逃得再远,总有一天还是会被抓住。
她想起多田以前倦乏的眼神,和助手少年时代好像黑洞般的双眼。也许总有一天,他们会面对自己来自过去的锐利眼神。
「喂,你怎么了?」
听到丈夫的叫声,冈太太张开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的眼睛。丈夫跪在她的枕边,正探头看着她的脸。
「没事啊。」
「我们都上了年纪,不要躺在那里不说话,还以为你暴毙了,吓死人了。」
「如果躺着自言自语才会吓死人吧?」
「你老是喜欢说歪理。」
明明是你自己性情古怪。冈太太暗想道,但默默坐了起来。
「我去洗澡。你吃药了吗?」
「嗯,但我想喝茶。」
丈夫跟着冈太太来到走廊,经过客厅和厨房,一起走到浴室。
「怎么了?茶壶里的茶叶还没倒掉,用热水瓶里的水加进去泡一下就好了,你会加热水吧?」
「嗯。」
丈夫看着冈太太走进更衣间后才走回客厅。他似乎担心冈太太会昏倒。他太谨慎了,真是伤透脑筋,根本不需要这么紧张。冈太太察觉到丈夫的意图,在浴室洗身体时,忍不住露出微笑。
常说人上了年纪之后越来越没有耐心,这句话的确不假。如果是愤怒和不安,可能会视场合稍微克制一下,但爱怜的心就会情溢于表。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老年之后相依为命的孤独,还是因为爱情构成了人心的本质。
冈太太洗完澡后,正在客厅的丈夫放下茶杯,关掉电视。
两个人再度一起沿着走廊走回卧室。
「不去上厕所吗?你最近一直起来上厕所,还在睡觉前喝茶。」
「少罗嗦,我自己知道。」
丈夫走进放了素陶人偶的厕所,冈太太钻进被子,舒服地躺在枕头上。
会不会睡下去之后就一睡不醒了?已经到了每天睡觉前都会想这件事的年纪。她忍着缓和的睡意等待丈夫回房,向他说声「晚安」。
虽然今天有点累,却过得很有意义。她在内心的帐簿上记录了关于多田的新内容,三件担心的事中有两件似乎可以解决。
多田为山茶花树浇了水,也施了肥,并保证日后不再擅自补充自备的水分和养分。山茶花一定会越来越有精神,多田和助手持续了两个星期的吵架应该也快接近尾声了。
冈太太的担心只剩下丈夫的冥顽不灵,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他到底能够顽固到什么程度或许也是一种乐趣。搞不好他就算死了也会顽固地不愿成佛,搭着横中公车回到冈太太身边。
冈太太在被子里窃笑,上完厕所的丈夫走回房间。
「喂,别装神弄鬼的,赶快安静睡觉。」
「你刚才又叫我别躺着不说话,到底该怎么做啊。」
「唉,吵死了吵死了,我要关灯了。」
丈夫说完,拉了日光灯的绳子,卧室暗了下来。
「晚安。」
「晚安。」
窗外传来车子经过的声音,声音就像水流般渐渐靠近,随即慢慢远去。
冈太太翻了身,转向睡在隔壁那床被子的丈夫,已经适应黑夜的双眼看到丈夫圆滚滚的脑袋。
「你其实很喜欢多田便利店那两个人吧?」
过了很久,才听到丈夫冷冷的回答,冈太太甚至以为丈夫已经睡着了。
「否则怎么可能请他们帮忙搜集证据这么重要的工作?」
恐怕之后也无法搜集到横中公车减班的证据,在没有搜集到证据之前,丈夫会一直委托多田便利店上门服务。只要一上门,丈夫又会百般挑剔,惹火助手,然后由多田出面解围。
简直就像小孩子,冈太太翻身仰躺着。如果想要他们上门,不必找这种奇怪的理由,只要打一通电话就好。
因为多田便利屋愿意接受所有杂务的委托,多田做事很认真,不可能拒绝,即使是要求他陪老人聊天,他也会一口答应。
不知道下次能不能听他聊聊去参加同学会的事,冈太太边走在通往沉睡的路上边想。不知道助手是不是又会引起风波,由多田去向老同学赔不是。虽然很想听听事情的原委,但即使明天再也无法醒来,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结束让她产生这种感想的美好一天,冈太太感到心满意足。
丈夫开始打鼾,冈太太在半梦半醒之中,把手伸进隔壁那床被子。
丈夫的手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