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透过擦干净的大窗户,能看见漫天飘落的樱花花瓣。无休无止地斜掠过视野的片片白色。感觉仿佛被禁锢在了暴风雪中,但路上行人的表情,却是柔和的。
迎来春天的真幌市,像在假寐似的呈现一派朦胧景象。不知是花粉的缘故还是汽车尾气的缘故,空气中仿佛有淡淡的蒸汽升腾。
多田也在照进窗户的阳光下渐渐暖和起来,此时他正在等待着汉堡肉饼套餐做好端来。他一个人占领了“真幌小厨”的四人座,带着些许紧张朝厨房那边张望。
开在真幌街上的“真幌小厨”,是本地自创的西餐连锁店。虽然它不像大型家庭餐馆那样整齐划一、高效率,可店堂内总是十分亮堂、洁净,饭菜也相当美味。对真幌市民而言,只要说起“一家人下馆子”,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就是这“真幌小厨”。
晌午已过,店堂里比较空。有两个晚吃午饭的上班族;有点了蛋糕套餐摆在眼前,聊得兴高采烈的中年妇女们;还有看报纸打发时间的老人。
每一个人都心平气和地待在这轮廓暧昧不明的春日午后时光里。
柏木亚沙子从厨房现身了,多田于是端正了坐姿。人造革的沙发好像骤然变软了,总觉得屁股坐着不舒服。
亚沙子围着黑色围裙,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光洁的皮肤。也许是在店里来回走动的缘故,面颊隐隐透着红晕。
她五官端正,但并没有那种在人群中引人注目的艳丽。不过,一旦注意到她,目光便再也不会离开,恰似凝望着细密的白沙地涌出一泓澄澈的清泉。至少对多田而言,亚沙子是这样一个人。也渴望将手浸在那水中,可能的话,掬起一些润润喉咙;可是永不可能付诸实践,唯有伫立在一旁眺望。
“汉堡肉饼套餐。让您久等了。”
在烧得滚烫的铁板上,肉、土豆和花菜发出美味的声音和香气。
“我开动了。”多田说着轻轻点点头,拿起放在小篮子里的餐叉和餐刀。
“这是赠品。”
亚沙子把盛有莴苣沙拉的碗也放在桌上。
对于“赠品”这个词,多田感到如此这般的怦然心动,还是孩提时代以来第一次。多田怀着打开随糕点附赠的赠品盒子时的那种心情,凝视着莴苣翠绿的叶子,以及色彩热烈的圣女果。
“说不定还有事情要委托多田先生呢。”
看样子,沙拉表达的并非好感,说到底只是对熟人的一种馈赠。这也很正常。亚沙子是“真幌小厨”集团的社长,而他多田,不过一介私人经营的便利屋,是一个曾接受过亚沙子一次委托的存在,何况那还是一单整理亚沙子丈夫遗物的委托。
还好没抱多余的期待!多田藏起极其轻微的沮丧,表达了谢意。
据说因为春假期间来打零工的学生数量不够,以至于身为社长的亚沙子常常在店里帮忙接待客人。了解了这一点,多田这阵子便频频光顾“真幌小厨”,同时注意保持着“不叫人起疑的频率”。
亚沙子并未立即返回厨房,还在桌边站着。多田笨拙地切了一块汉堡肉饼送入口中。
“发生了什么不得不委托我来办的麻烦事吗?”
虽说纯粹是出于担心问的问题,可一旦变成话语,多田心中又生出了别的担心:总觉得听着既冷漠又生硬,会不会呢?
亚沙子刹那间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但随即面露笑容道:“没有。也就是担心‘新员工培训’进行得可顺利之类的事吧。从下礼拜开始,新一批学生临时工应该要进店了。”
那就是说,能在店里和亚沙子见面的机会也所剩无几了。“真幌小厨”的办公室虽然位于真幌站前,但他既没有事情需要上门拜访,又不好说希望她能来多田便利屋玩。那边是五层楼高、现代化的自家公司大楼,这边是连外墙也开始剥落的商住楼内的一间房,而且里面住的人也奇奇怪怪的。譬如,在多田事务所的那层楼面上,就进驻了一间名为“元气堂”的针灸按摩店。这家生意极其冷清,多田一次也没见到过客人的身影。虽说不能随便议论别人的事,可那店到底是如何维持经营的,还是个谜。
“今天,行天先生没有一起来吗?”见多田一副陷入沉思而不自知的样子,亚沙子转换了话题。
“他留守。”
其实,他是强行把行天留在事务所了。行天自然满腹牢骚:“什么?我也想去亚沙子那里吃饭呀!”可是,跟行天一天到晚面对面,从精神健康的角度来说并不好。他偶尔也想单独行动。
其实的其实,是因为行天每回跟着来“真幌小厨”的时候,总是嬉皮笑脸的;是因为他总是一脸色情狂老头的表情,满嘴初中生水平的胡言乱语,诸如“今天亚沙子小姐在呢!喂,多田,你不多点些菜说得过去吗”之类。
真想叫他别多管闲事。起码让我静静地咀嚼这久违的恋爱之心。
亚沙子答应着客人的呼唤,离开了多田这张桌子。多田这才终于能够定定心心地吃汉堡肉饼和沙拉了。对于这样的自己,他着实感到恼火。
我才是仿佛回到了笨拙又愚蠢的初中生状态,不是吗?明明也恋爱过,还有过妻子,怎么事到如今居然还会尽量不被察觉地偷偷注视着她,同时心如鹿撞,手心还会异常地拼命出汗?要是个初中生还好说,都已经人到中年了,这样只会叫人恶心。
多田悄悄拿餐巾纸擦了擦手掌。
大概是由于长期以来,他将喜欢上某个人的感觉封印在了自己的内心深处,因此,简直就像平生头一次感到某个人可爱的时候那样,面对汩汩而出的情思,不知所措了吧?
很快就会习惯。习惯之后,就能够佯装从没有过所感觉到的那些心思,等它过去。就像包括曾经的多田在内的许多人那样,拿工作的忙碌及家庭生活的琐事作借口,一直将爱和欲望押后再办。
手机响了。时机刚刚好,似乎是算准了多田这时候会把汉堡肉饼套餐吃完。“事务所”这三个字在屏幕上显示出来。
一按下通话键,行天那带着笑意的声音便霎时间响了起来。
“打扰你幽会,不好意思,不过事态紧急!”
“怎么了?”
“被子刮走了。”
“我说你啊!”
“又不是我的被子,也不是说俏皮话哦!是委托人在电话里这么说的。好像是飞走了,落到邻居家的屋顶上了。”
“几楼的屋顶上?”
“这个——没问。”
我说你啊——为了忍住想要再说一遍这句话的冲动,多田喝了口水。
“你把事务所里最大的梯子带出来!”
“呃?扛到‘真幌小厨’?太远了。”
“扛到真幌大道就行。我现在开小皮卡过去。”
“好嘞!”
多田把切断通话的手机放进工作服的口袋。本打算餐后点一杯咖啡的,可好像没时间优哉游哉了。
亚沙子走近前来,打算给他再倒点水。多田谢绝了,拿起账单站起身来。
等多田结完账,亚沙子笑眯眯地说道:“欢迎再次光临!”
这甚至不是一句社交辞令,而是《待客指南》上的套话。推开玻璃门,夹带着花瓣的大风扑面而来。为了掩饰往下撇的嘴角,多田叼起了香烟。
停在停车场上的白色小皮卡,挡风玻璃上贴满了花瓣。看这情形,难怪被子也会飞走。
开着小皮卡来到真幌大道信号灯前的多田,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只见行天如他嘱咐的那样从事务所里带出了一架拉长后至少有六米的、最大型号的梯子。是那种一折为二后也能用作梯凳的梯子。但是,他把梯凳放在人行道上,自己蹲在最上面,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就是说,行天是从近三米高的地方俯瞰着人来人往的大马路。
你以为你是游泳池的救生员吗?
路上的行人一个个困惑且不掩诧异之色地频频看向行天。就这样居然也没人向警察通报。
多田把小皮卡停在路边,轻轻按了声喇叭,行天立刻发现了,轻轻纵身跳到地面,折好梯子扛进小皮卡的货斗,随后跳上了副驾驶座。
“来得够快啊!”
“我都嫌来得太晚了!”因为他又一次没能制止行天的怪异举动,“地点呢?”
“森崎小区三号楼304室。”行天念着记在自己手背上的信息。
“小区?你是说,在小区里晒被子,结果飞到了隔壁那栋楼的屋顶上?这是乘了怎么样的一股上升气流啊?!”
“这个——没问。”
多田放弃了,开启方向指示灯,转动了方向盘。
森崎小区距离真幌站前开车大约十分钟。真幌市有不少住宅小区,森崎在这里面恐怕也是初期形成的。虽说进行过防震加固以及改造、修缮,可筑龄应该至少有近四十年了。
四层楼高的楼房约莫有十栋,每一栋都挺小巧。电梯看样子也是后来安装的。小区里面看不到一件游乐设施或一辆儿童自行车。孩子们早已经长大成人搬出了小区,如今好像只剩下步入老年的父母辈住在这里。
多田瞥了一眼中庭稍显荒芜的花坛,还有长成大树的樱树,走楼梯上了三号楼的三楼。梯子兼梯凳太大,搬不进电梯,只能扛着上楼。行天则空着双手跟上楼。
多田按响了304室的门铃,几乎同时,站在他背后的行天开口说话了:
“梯子就搁在货斗里也行,不是吗?”
确实如此。看来是自己见过亚沙子后本就心神不宁,再加上看见呈游泳池救生员状态的行天,以至于丧失了正常的判断力。
“干吗不早说?”
他才向行天提出抗议,眼前的门就开了。
探出头来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稍有点胖的男人。约莫五十五六岁吧?花白的头发简直没一丝光泽,脸色也很差。明明樱花都开了,他却穿着一件起满球的厚毛衣。
多田报上名字,那男人嘴里咕咕哝哝说了个“多谢”,自顾自进了屋。多田扛着梯子,腾不出手,就抬脚挡住了眼看要关上的门。
“这图案总觉得像迷宫呢。”
行天嘀咕道。说什么呢?多田想了想,才明白他是在评价那男人穿的毛衣,禁不住微微笑了。的确,这件毛衣,用茶褐色与绿色的毛线织出了一个旋涡样的奇特图案。
尽管对方没说一句“请进”,可多田和行天断定多半是让他们进屋,于是在入口脱了鞋子,梯子则横放在了门外的过道上。那男人站在貌似通向起居室的短走廊上,正等着他俩。
起居室和厨房相连,约有六叠8大,正面有面向阳台的落地窗;好像还有一间做卧室的房间,隔间的门却紧闭着。
室内收拾得十分整齐。但是,看得出来,这整齐并非因为平时就注意保持身边环境整洁,而是刚刚进行过一番大扫除。证据是,室内的空气稍稍透着灰尘的味道,厨房里堆放着好几只大的垃圾袋。由于是透明的垃圾袋,里面的东西透过袋子就看得见。似乎不仅有纸质垃圾和厨余垃圾,还装着衣服、文具及餐具之类。
亏得这一番收拾,屋里东西极少,甚至显得煞风景。
这个中年男人看来是在工作日的大白天进行的大扫除。多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会需要扔掉这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准备搬家?换换心情?还是……处理身边物?
“这边。”男人朝多田招招手,打开窗来到阳台上,“正打算把被子拿进来,没想到不小心手打滑了……”
循着这男人指的方向,多田从阳台的栏杆上探出身子向下张望。
男人所住的这栋楼位于小区的边缘,一张铁丝网之隔的对面,坐落着一些独栋住宅,其中一间的屋顶正巧对着男人家这间屋子的正面,上面落着那条出问题的被子,虽然有些泛黄,可好像是一床真正填充了棉花的被子。
多田在大风中眯起了眼,心中暗自思量:估计分量相当重,这样的东西会随随便便飞走吗?
“我跟那家人家又没有来往,况且屋顶有两层楼高,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这男人怯生生地从旁添加注释。
“我们带梯子来了,没问题。我会和那家人打声招呼,让我们上屋顶。”多田承诺道。
行天也站在多田身边俯瞰着被子。“与其用梯子,还不如从这儿跳到屋顶,那样看来更快呢。况且被子正好可以当垫子。”这样说着,他做出眼看就要翻下阳台栏杆的动作,多田慌忙制止他:“别跳!”
“万一屋顶被你跳个洞怎么办?”
“你居然担心屋顶!”
那男人抛下争吵着的多田和行天,带着始终显得硬邦邦的表情,从阳台进了起居室。
“你怎么看,那个?”行天悄悄问道。
“我什么也不要多想。我们只要把被子拿回来就行了。”
尽管对那个男人相关举动的推测或疑惑在心中慢慢滋长,多田还是决定不驰骋想象。
起居室角落里摆着一张小桌子,多田把必须填写的文件放在上面交给那个男人。只见他一笔一画规规矩矩地逐一填写委托书与合同。津山重胜,五十一岁。啊,比外表年轻好几岁,有点微妙嘛——多田脑中掠过这个无足轻重的念头。职业栏空白。
“能抽烟吗?”
还在阳台上的行天说。确定津山怯怯地点了点头后,行天从兜里掏出薄荷万宝路的盒子。因为风的关系,试了好几次才点着烟。
“景色真不错啊!”
听见行天的声音,多田和津山也把脸转向窗户这边。越过阳台上的行天,能看见朦胧的淡蓝色天空。在行天的眼睛里,大概还看见了春光里暖意融融的、家家户户鳞次栉比的屋顶,还有花朵簇拥的樱树枝条吧?
“感觉好像要飘飘悠悠地飞走了呢,乘着飞毯。”
拖着香烟燃起的轻烟,行天从阳台走进了起居室。多田从兜里摸出常备的便携式烟灰缸,接住从行天的指尖落下的香烟。既然要抽,你也得一并考虑善后的事啊!
就在多田合上便携式烟灰缸的当儿,行天一把抢过委托书。津山也不抱怨,怯怯地注视着行天之后的举动。
“唔——你没工作。”
身为便利屋助手的你就无限接近没工作,还有脸说别人?多田还没来得及加以制止,行天紧接着又来了一句粗鲁无礼的话:
“需要两千日元,支付得了吗?”
津山猛地站起身。多田以为他是火冒三丈想要揍人,忙摆好架势,但津山却径直走过多田和行天身旁,消失在厨房。他好像无法坦率地表达愤怒。大概生性坚忍吧。
行天并不理会津山的样子,移动到靠墙的柜子前面,自说自话地拿起摆在上面的相框,指着照片对多田说:
“这脸吧,说到底,是靠零部件安装的一点点差别来决定的,对吧!”
照片上是一个朴素却看着挺和善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可爱的初中年纪的女孩子。好像是在游乐园拍的,两个人都喜笑颜开。想必是津山的妻子。从中能看到愉快度假的一家人的模样。
“别乱看人家的东西!你想说什么?”
“丑老鹰夫妇也能生出如花似玉的可爱孩子。”
“这样说可没礼貌吧。”
“对比父母和他们孩子的长相,挺有乐趣的不是?这家人的情况,就好比是成功的蒙眼拼像9,跟失败了一点点的蒙眼拼像呢!”
“你真的、真的太失礼啦!快把照片放回去!”
就在多田和行天小声争执期间,把厨房的抽屉弄得丁零当啷一通响的津山,手里拿着钱包回来了。
“虽然还在找工作,可积蓄还是有的。”他说着静静地把两千日元放在桌子上。
“多——谢!”行天赶紧离开柜子,把两张钞票叠好收进了口袋里,“搬家?太太跟女儿不帮忙吗?”
“这种事跟你无关吧。”津山这下当真现出了怒容。
然而行天兀自爽朗地大放厥词:“啊,都逃走了吧,就在你被公司炒掉的当儿!”
多田真想仰天长叹。津山看样子也超越了愤怒,感觉到了跟一种匪夷所思的动物狭路相逢般的恐惧。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他压低嗓门问多田。多田又不好说,他这是以他独特的方式为你担心,就只道了声歉:“对不起。”
“这个人,还请您别放在心上。我们去拿被子。”
他说着顶顶行天的后背,留下津山出了屋。行天步履轻快地下楼梯而去。
把梯子扛下一楼,照旧是多田的工作。
屋顶上落着被子的那家人家似乎没人在家。无奈之下,多田揿响隔壁家的门铃,对出来应门的一位中年妇女说明了情况。擅自爬上人家的屋顶,万一被附近的居民通报给警察就麻烦了。
这位中年妇女看了看递上来的名片,又看了看多田的脸。
“便利屋的传单倒是收到过好多张,见到真人可还是头一回呢!”
“当您遇到困难的时候,请打电话给我们。”
这回,这位中年妇女轮番看了看浮起商务性微笑的多田和行天,说道:“我来跟山崎先生说,没问题。”
从她视线所落之处,看得出,她应该是对行天的商务性微笑更加着迷。虽说本性是个怪人,但脸长得好总是吃香的。多田尽管很不以为然,可考虑到这样就能放心地把被子从屋顶解救出来,也就算了。
他们把梯子架在没人在家的山崎家。山崎家的院子虽然不大,可拾掇得干净整齐,亏得如此,他们用不着为找一块架设梯子的空间而伤脑筋。空花盆满地乱丢,石子满院杂草丛生的家庭也多得很,那样还得首先拾掇院子。
梯子正好直接通到二楼上的屋顶。
“给我按住!”
多田嘱咐了行天一句后,爬上了屋顶。接着,行天不知为何也上了梯子,多田见状慌忙抓住梯子的上部帮他固定,以防梯子摇晃或歪斜。
被子就落在靠近屋脊的屋面上,巧妙地呈平摊的形状。多田以弯腰撅臀的姿势靠近被子,行天却三步并作两步从他身旁飞快地走了过去,如履平地。
“你啊,去当消防员得了。”
“的确,我倒是完全不恐高。”
“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是你害怕的吗?”
“有啊。记忆。”
听到这个始料不及的回答,多田不由得抬起头,只见行天似乎早已走到被子边上,此时正转过来望着多田,可由于背光,他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
“晒得暖和极了!”行天说着坐在了被子上,“我猜那位委托人大叔是故意把它从阳台上扔下去的吧?”
“没准是吧。”多田应道。内心却在想:他说害怕记忆,是什么意思呢?
“你破天荒地帮了忙呢。”
行天侧侧脑袋,说道:“从三楼跳下来多半也死不了吧?”
多田终于到达被子和行天所在的地方。
津山说不定是丢了工作后妻子也跑了。也许他是突然决意对屋子进行大扫除,干着干着,不知不觉间有了一种处理身边物的感觉,于是恍恍惚惚地来到了阳台上。
宛如樱花的花瓣一般在风中飞舞。如果有一块飞毯,落地时的冲击力也能得到缓和。
他单纯只是不小心把被子给弄掉下去的吗?还是厌倦了一切,故意把被子扔下去的?还是原本打算自己跳下去的,没想到晒在那里的被子却先掉下去了?还是突然产生一种无所不能感,以为能裹着被子飞上天?
想象能有千种万种,但真相却不得而知。跟津山,今天是初次见面,今后再见面的可能性估计很小。虽说也觉得应该问明情况,有必要的话加以阻止,可这并非出于古道热肠或侠肝义胆,都不是,而是出于多田自私的考虑:可能的话,他不希望遭遇事后叫人不愉快的事态。
出于自私的考虑,他不会贸贸然对他人的事情探头探脑。
“你跟亚沙子的幽会,怎么样了?”
“不是幽会,只是作为顾客去吃饭而已。”
“还是没有进展啊。”行天叹了口气,躺倒在被子上,“啊——阳光真好,真想睡个午觉呢!”
多田也在被子边上坐下了。融融暖意从屁股底下传上来。
是怎样的记忆令你痛苦?他也想开口问他,可还是作罢了。因为,闭着眼睛躺在被子上的行天,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看着似乎没有丝毫烦恼或不安。
“话说回来,刚才那钱……”多田朝躺着的行天伸出手去。
“你记得啊。我还想据为己有呢。”
行天坐起上半身,摸了摸裤兜,递过去两千日元,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简直容不得半点疏漏!多田接过纸币,放入自己的口袋。接着,行天又递给他一个白色的信封。
“这是什么?”
“遗书。”
“咦,你的?”
“怎么会是我?是迷宫大叔的呀!”
“津山先生的?!放哪儿的?你干吗拿过来?”多田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封,只见前前后后一个字也没写,也没封口,“……怎么说?津山先生果然是钻进了牛角尖的感觉?”
“这个嘛,里面还没看。因为就放在相框边上,所以借过来看看。”
“这么说,这个是不是遗书还不清楚喽?”
多田感到浑身乏力。但是,终究放心不下。犹豫片刻后,他从信封里取出信纸打开。
“说什么?”行天凑过来要看。
信纸上写满了小字。正是刚刚见过的、津山的笔迹。粗粗一看,似乎是写给妻子的信,说因为遭到公司裁员,本打算回到家人身边,但是调整好状态之后,又打算留在东京找工作,等等。
“原来大叔不是跑了妻子女儿,而是单身赴任来的真幌啊。”行天说,“不是遗书啊。”
“有点微妙哪!这里还写着‘一想到可能给家里人添麻烦,心里就非常痛苦’。”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不问自取拿了封信出来,然后根据这封信,跟人家说‘好了好了,请振作起来’之类的,合适吗?怎么办呀,这个?”多田把信纸放回信封,塞进行天手里,“你负责把它放回津山先生房间里。”
“这个简单。放到这里面就行了。”说着,行天把信封塞进了被套边缘。
“不行不行,应该在柜子上的东西却到了被子里面,太奇怪了!难道信自己会瞬间移动吗?”
“都说没事啦!多田你就是太在意细枝末节了。”
“这可不是什么细枝末节!”
多田想拿回信,就跟行天拉扯起来。一拉一扯间,同站在阳台上眺望着这边的津山四目相交。
完了!他该不会认为我们消极怠工吧?不,这种状况分明就是消极怠工吧。
“总之,赶紧把被子拿下去!”
信只能事后想办法了。多田催着行天赶紧从被子上退开。行天也注意到了津山,满不在乎地朝阳台那边挥挥手。当然,津山照旧是一副冷面孔。看他的表情,明显想说,我可是郑重其事委托你们的,可你们居然在玩耍!
然而行天并不理会津山的这副模样,只见他坐下来,伸出双手抓住被子两边,前后摇晃着身体。
“喂,你干吗呢!”
多田才刚开口训斥,被子已经载着行天像雪橇一样沿屋面往下滑了。
“大叔——看好了,是这样玩儿!”
行天冲阳台上的津山吼着,连人带被子从屋顶上俯冲下去。
在半空中,有一瞬间,行天和被子看起来仿佛静止了。而下一个瞬间,行天和被子从多田的视野里消失了,与此同时,山崎家的院子里响起沉闷的一声“嗵”。
“行天!”
多田连自己有点恐高也忘了,忙跑到屋顶边沿,提心吊胆往下一看,只见行天四仰八叉地躺在被子上。
多田急忙爬下梯子,在院子里跑着绕到房子背后去。在小区的阳台上,津山一脸担心地抓着栏杆。
“便利屋先生,要叫救护车吗?”
“不用,先看看情形再说。请稍微等一等。”多田这样应着,又给阳台上的津山一个忠告,“身子别伸太长,危险啊!”
多田兜里的手机大声响起了来电铃声。所谓客似云来,指的就是这种情况。这种时候到底会是谁呢?多田条件反射地抽出手机,没好好看一眼屏幕就按下了通话键。
“您好,多田便利屋!”
传来一个女人冷静的声音:“我是真幌市民医院的护士,我姓须崎。”
明明还没叫救护车,医院那边怎么就来联系了?尽管多田头脑有些混乱,不过保险起见,姑且先应了一声“给您添麻烦了”。
“您现在方便吗?”
不行。因为有个男人乘被子从屋顶上俯冲下来,正昏迷不醒——又不好这样说。
“是,请说。”
多田用肩膀和面颊夹住手机,跪在了地上。坠落到庭院里的行天,此刻正在被子上漂亮地摆出仰躺的姿势,双眼紧闭。
他用手掌摸了摸行天的脖颈。好像还活着。虽说觉得过多地移动他的身体不大好,可多田还是把手搁在行天肩头,轻轻摇了摇他。
“是这样的,曾根田菊子太太的病情不容乐观。”须崎在电话那头说道,与此同时,多田小声呼唤着眼前的行天:“行天,喂,行天。”
短时间的沉默之后,须崎说,“是的。事出突然,您大吃一惊,也很正常。”这句话与来自须崎的信息渗透进大脑,几乎同时,多田大叫一声:“你说什么?!”
对不起,我不是大吃一惊,而是因为刚刚在呼唤一个姓行天的人10——又不好这样说。唉——姓这么一个容易混淆的姓,关键时刻不叫人哭笑不得吗!多田在心里骂着,不知不觉竟粗暴地摇晃起行天来,一面又在头脑里整理事态。
曾根田菊子——通称曾根田老太太,因为年事已高,以前就住进了真幌市民医院。多田曾经接受老太太儿子的委托,代为探望。由于这位曾根田老太太略有些痴呆,所以每回多田假装是他儿子前去探望时,她总是非常欢喜。老太太的脑内线路似乎偶尔能够正常连接,这时候也能把多田当作多田本人来认识。这种时候,多田便倾听老太太讲述真幌市的往事。
对于自称儿子欺骗老太太这件事,他心里也感到很痛苦。不过,多田还是积极地接受了这项代为探望的委托。曾根田老太太兼具可爱与不好伺候这两样特点。多田认为,假如通过探望能使老太太感到欢喜,他就乐意撒谎。
话说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了?年底去探望的时候,老太太还格外精神,吃了多田带给她的糕点呢。
“是哪里有问题?相当严重吗?”
“也没有哪个地方特别怎么样,也许是岁数的关系,这几天基本上卧床……我想,您要是想见她的话还是早点来比较好,所以就跟您联系了。”
“谢谢您!我马上过去。”
多田在和须崎保持通话的过程中,摇行天摇得越发厉害了。你就不能快点起来吗?!
“但是,为什么通知我?”
对于须崎这个姓,他没有半点头绪。多田去过无数次真幌市民医院。不仅是探望曾根田老太太,行天也曾因为被小混混刺伤住过院。想必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混得脸熟了的几位护士中的一位吧。不过,单单听到姓氏,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是谁。
“您也知道,事实上,我和曾根田老太太非亲非故……”
“曾根田太太总在盼着多田先生您的到来。”须崎的声音变得有些明快起来,“都胜过盼真正的儿子儿媳来呢!这话就你知我知啊。所以我就凭我的个人判断翻查了电话本。保密哦!”
多田再次道了谢,挂上了电话。
委托给便利屋的,基本上全是仅此一回的杂事。虽然也有顾客会继续委托,但是琐碎的家庭事务占了大半。尽管多田对便利屋这份工作抱有恰如其分的自负与自豪感,但令他切实地感受到、认识到自己的存在能作为某个人的支撑的机会却很少。
太开心了!没想到,曾根田老太太居然这么盼着我去探望她。
必须尽快赶去医院。问题是,行天仍旧躺着没醒。该不会当真摔到要害了吧?
多田心头的不安骤然加重,他凑近了看着行天。
“情况怎么样?”
听见背后有声音,回头一看,只见津山不知何时已进了山崎家的院子。看样子,他是实在太担心了,就从旁边小区的自己家里特地跑过来看看情形如何。本就干燥蓬乱的头发,这下子更显得乱糟糟了。
“还没醒。我来叫救护车。”
多田打算用一直拿在手里的手机拨打119。
“没到那一步。”
一只冰冷的手碰到了多田的手背。是行天。行天睁开眼,躺在被子上笑着。
“你不要紧吧?”
“嗯。就好像睡了一觉。”
你可别这会儿睡觉啊!半是气恼半是放心的情绪一起袭上心头,令多田肩头颤抖不已。津山似乎也松了劲儿,站在多田身后叹了口大气。
“总之太好了!保险起见,到市民医院检查一下吧。刚才碰巧来了个电话……”
“我知道。”行天打断多田的话,活像戏剧中的上场人物似的毫不畏缩地断然说道,“事情我全部听到了。”
“你不是睡着了吗?”
“曾根田老太太情况不妙对吧?喂,快走吧!”
行天并不理会浑身乏力的多田,不摇不晃稳稳站起身来,将刚刚还躺在上面的被子像卷海苔卷寿司似的卷好,拿起来递给津山。
“这个,可不是什么飞毯哦!痛得很!”
撂下这句话,行天快步离开山崎家,朝小区的方向走去,留下目瞪口呆抱着被子的津山,和感到头痛的多田。
“跳得真漂亮啊!”津山以听着既像感叹又像讶异的语气咕哝道,“感觉好像神清气爽了。”
多田一边将目光从塞了信的被子上移开,一边应道:“这个,也没那么……”只能这样回答。
“体检费,我来付吧。”望着行天消失的方向,津山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说。
“是那家伙自说自话跳下来的。”多田揉着太阳穴,慌忙摇摇头,“不过,能麻烦您把被子抱回屋去吗?刚才接到电话说一个朋友危在旦夕,我想现在马上赶去医院。”
“危在旦夕”也真是一个奇怪的词语,可因为不清楚曾根田老太太实际病情恶化到了何种程度,所以实属无奈。
“没关系。”
津山重新紧紧抱住被子,出了山崎家的门。信有时候也会瞬间移动——就这样吧。这样告诉自己后,多田也收起了梯子。
通过门铃对讲机告知隔壁家的那位中年妇女工作已结束后,多田扛起了梯子,快步走向停车场。在小区的门口,他追上了抱着被子晃晃悠悠走着的津山。
“发票需要吗?”
“不用,算了。”津山边走边将视线投向多田,“这个,怎么说,非常感谢!”
津山有些难为情似的说完,随即挪开视线,走进了三号楼,脸上仿佛带着几许愉快的表情。
津山多半已经不要紧了。虽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可多田就是这样认为。
在小皮卡的副驾驶座上,行天正百无聊赖地抽着烟,等着多田。多田一发动汽车引擎,首先就放下车窗散烟。
“津山先生道谢了哦!”
“怎么?”
“看了你的俯冲,好像神清气爽了。”
“唔——”
他的一言一行,到哪一步是算计好的?行天的真实意图向来叫人难以读懂。
系上安全带,多田驾着小皮卡奔向真幌市民医院。
真幌市民医院正处于不知第几回的扩建改建当中。随着工程的推进,停车场的位置也在不停变换。医院外观和年底来的时候又不一样了,多田为寻找停车场的入口,绕医院周围开了有半圈。真想咂嘴,越是心急火燎的时候越绕!
终于找到停车场让小皮卡钻进去后,他俩便直奔曾根田老太太住的那栋楼。
“行天,你先去挂号做个检查。”
“呃——算了,很麻烦的。万一做这种事的时候,老太太死了怎么办?”
“别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两人早已拿出竞走一样的速度踏上了病房所在那栋楼的走廊。
“便利屋先生!”
听见招呼声回头一看,正有一位护士从护士站走出来。约莫四十来岁吧,看着脸熟。
“是须崎女士吗?”
“是的。啊,便利屋先生,你们来得有些晚了。”
须崎像在叹息似的摇摇头,当先迈开了步子。
不会吧,难道曾根田老太太她……多田强自稳住打颤的膝盖,追上须崎;行天也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病房跟之前来的时候没有变化。六人间最当中的一张床。须崎轻轻打开隔断用的帘子。
“就在刚才……”
老太太像睡着了似的躺在纯白色的寝具中间,神态安详地闭着眼睛。
多田膝盖脱了力,险些当场蹲坐在地。
不会吧,这么突然!不,老太太年事已高是明摆着的事实,即便没有来自她儿子的委托,也应该更加频繁地前来探望才是。进入今年以来,机会也多得是。话虽如此,尽管多田心里记挂着老太太,却总是想着“今天忙,下回吧”,一直拖延着没来医院。
什么忙不忙的,都是借口。因为,在没有委托的间隙,他也曾坐在事务所里发呆。
“曾根田太太!”
多田满怀悔恨,小声呼唤着曾根田老太太;须崎在一旁再次摇头。
“刚才,她起床吃了果冻呢。现在睡下了,我想,一时半会儿不会醒。”
“什么?”多田把目光转向须崎,“曾根田太太,她这个,纯粹只是睡着了吗?”
“哎!”
那还能怎么样?——须崎的表情仿佛在说。
老天爷啊!多田这回真想蹲下来,全凭气力才撑住了。行天伸出手掌搁在老太太嘴部上方,说道:
“完美睡眠中呢。都说睡觉也需要体力,应该不要紧吧。”
“不过,上个星期,一度病危也是事实。”
须崎说在这里说这些也太那个什么了,就把多田和行天请进了位于相同楼层的谈话室里。这里面摆放着两台大型电视机,还有好几套沙发。有几个老人在看电视,也有几个聊得正开心。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听须崎讲述原委。据说曾根田老太太上个星期拉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