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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 2)




理所当然地,行天引起了周围客人们的注目,但由良和裕弥似乎决定了不在乎行天,他俩无视笔直站立在自己正对面的这个男人,开开心心地说着诸如“那面墙上装饰着一只鹿首”、“好厉害!就像森林一样”之类的话。春这时又把河马烟灰缸拿在手里,教它去咬行天的腿。



“嗷——大口大口。”



“好了好了。行了,快喝果汁吧。”



噢,行天在拿普通人的态度对待春!不,似乎该说是孩子们以宽宏大度的心接纳了行天。可不能一味地让他们照看行天。顶着诸位客人的视线,多田鼓起勇气靠近餐桌,把纸袋递给了行天。



“多谢。”行天说着,跑进“阿波罗”的洗手间换衣服去了。估计他明白谎言已揭穿,可他既没发怵,也不见丝毫尴尬,只扯动一边的脸颊笑了一笑。



多田向店员加点了咖啡后,坐在了空椅子上。因为是四人座,他抱起春让她坐在自己的膝头。春也许是对河马烟灰缸感到厌倦了,从多田的膝头伸长身子喝起了橙汁。由良和裕弥也终于观察完了店内,开始用柠檬苏打水和橙汁润喉咙。



行天换好干衣服回来了,坐在刚才春坐过的椅子上。终于进入了能够定定心心听裕弥讲话的态势。



“怎么着?”多田切入正题,“你说被逼干农活,到底被谁逼的?”



“父母呀!肯定的嘛!”本打算问裕弥的,回答他的却是由良。裕弥本人则难为情地垂着头。他仿佛全身上下都在诉说:自然不是干农活令我感到难为情,而是被父母逼迫,以及无法拒绝,这两样令我既难为情又痛苦。这是一个多愁善感且温柔的孩子啊,多田感叹。



“我跟他说过,教他清楚明白地跟他们说:‘我累了,不去了。’”由良似乎也挺为朋友担心的,“只怪裕弥太懦弱了。”



“我妈妈是为了我着想。”裕弥对着多田辩解说,“她说,‘蔬菜有益健康,而且在太阳公公底下干活强身健体。’”



“有一定的道理。”不忍心伤害裕弥,多田点点头,说道。



“可是,你也想吃肉的吧?”由良反驳说。



行天问裕弥:“肉,一点也不吃吗?”



“是。在学校吃午饭也把肉剩下来,因为我妈妈要求的。”



“哎哟!”行天似乎大吃一惊,“还真是奇遇呢!我也一直跟多田说‘想吃烤肉’,可他从来也没带我去过啊!差劲吧?‘想叫人干活先给人吃肉’,我说句抱怨的话也行吧?”



凭啥我非得带你上烤肉店啊。你几时让我瞧见过你干的活值一份肉钱?多田也想要抱怨他三四句,可还是使劲忍住了。一旦搭理起行天来,事情就没法往下说了。



裕弥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关于肉,他只说了一句:“偶尔也想吃一点。”可关于农活,他似乎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话语如同劈开岩石的水一般汹涌而出,“另外,茄子的蒂上带刺,采摘的时候相当痛。还有每三个月一次必须参加在小山内町的总部举办的住宿式锻炼营,那也很痛苦……”



多田若无其事地将视线移到了裕弥遍布伤痕的手上。还很细弱的手腕。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看起来有些粗糙。



“裕弥君帮忙干活的,莫非是HHFA的菜园子?”



“你怎么知道的?”裕弥似乎有一点吃惊,随即忧伤地笑了,“肯定知道的吧。因为就是待在南口转盘的那个古怪团体。”



“裕弥说,他最讨厌的就是南口转盘的宣传活动。”由良补充说。



裕弥点点头:“大人都说‘宣传’是重要的工作,可我不愿意站在什么南口转盘。我妈妈说,必须让大伙儿了解蔬菜的益处……可自从被朋友撞见之后,在学校在补习班,到处被人嘲笑,跟我正常说话的也就田村了。”



“喂,多田先生,有什么办法没有?”由良一脸严肃。



多田有些为难:“你说有什么办法……”



“这回又得在南口转盘作宣传了。”裕弥求助似的诉说着,“日期还没有确定下来,等那天到了,你能假装学校或者补习班的老师,把我叫出去吗?这样一来,我想我妈妈也只能放弃了。”



“他们能相信我是老师吗?”多田摩挲着长着邋遢胡子的下巴说。



裕弥盯着多田看了一会儿,说:“你打个电话给我就行。”



沉默了一阵子的行天问:“你爸呢,他怎么说?”



“他会偶尔打个电话来说,‘听妈妈的话,好好吃蔬菜。’他工作调动,一个人到外地去了,所以我想他不是很清楚。”



突然想到一点,多田问道:“裕弥君,HHFA现在依然采摘很多蔬菜吗?”



“是的。虽然最近好像卖不大掉了。有几个来菜园的孩子说,看到过大人偷偷把蔬菜扔掉。”



“不过,你们家是用HHFA的蔬菜做菜的吧?”



“是的,当然。”



为什么要问这样一个问题呢?——裕弥表示疑惑。想必也并没有使用量大到足以给人体带来坏影响的农药量吧?多田犹豫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话:“回去告诉你妈妈,就说蔬菜还是仔细洗干净以后再烧比较好。”



春坐在多田的膝头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见她险些把额头撞到桌上,多田慌忙托住了她的头。



“我认为,就算让多田假装老师也没意义。”行天以冷淡的口吻对裕弥说,“你把这些告诉你爸,让他帮你吧。这样见效更快。”



“为什么?”由良不满地纠缠道,“负责假装的人,也可以是行天啊。行天,这种戏码你很擅长,对吧?”



“都说不行了。”行天冷冷地断言,“父母对待孩子,永远随心所欲。父母一旦决定这样做,老师再怎么叫他出去都毫无意义,哪怕是真正的老师。”



裕弥再一次垂下头去。多田抱着春,一只手从工作服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



“虽说不知道能否顺利做到,不过一旦知道了日期,就跟我联系。”



裕弥用还不习惯的手势郑重其事地接过了名片。行天朝多田投去责备的眼神。是想说我多管闲事吧。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但是,多田无论如何不忍心弃沮丧的裕弥于不顾。因为听了裕弥的话,使他联想到了行天儿童时代的境遇,想到了嘴里说着“是为你好”的同时伤害孩子、逼迫孩子的父母。现在,裕弥发出了求救信号,多田没法无视。



“抱歉,差不多行了吧。”多田把账单抓在手里,由良和裕弥看了一眼熟睡的春,顺从地点点头。



结完账,他俩彬彬有礼地对多田说:“谢谢您的款待!”不懂礼貌的行天则飞快地走出“阿波罗”,走在了真幌大道上。



告别了少年们,多田去追行天。被震醒的春扭着身子闹脾气。追上行天后,他把春放在了地面上。春牵着多田的手,踩着稍稍变长了一些的影子往前走。行天一只手里拿着装有湿衣服的纸袋,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



“我好不容易要把麻烦事给赶跑了,”行天咕哝道,“你干吗主动跳进去啊!”



“只能说性格使然吧。”



“这是很不好的性格啊。”行天似乎真心感到愕然,“你懂不懂什么假扮老师啊?我猜也就是结结巴巴地说一些‘裕、裕弥君的成绩有点、有点下滑的倾向,所以——’之类的吧?”



多田凝望着路面上自己一行人拉长的身影;通过影子,他看见春把空着的那只手伸上半空,像在寻找什么似的轻轻摇晃着,看见行天无可奈何地对这只手作出回应,握住了她的指尖。



裕弥打电话到事务所来,是在盂兰盆节的前夜。



“就在明天。”裕弥轻声说。他似乎是在自己房间里用手机打过来的,“刚才,我妈妈跟我说,‘明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难道不是盂兰盆节的意思吗?”多田试着推测说,裕弥却咬住不放,“我们家不会在盂兰盆节出去旅行或者扫墓之类的,因为我爸盂兰盆节不回家。我妈妈老说‘在单身赴任的地方有外遇了吧’。”



松原家的情况似乎相当麻烦,裕弥在说的时候到底明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呢?多田用没拿话筒的那只手揉了揉眉心。



多田会在盂兰盆节前往市营墓地,今年原本也打算这样做,因为那里安眠着他那个在婴儿期就夭折了的儿子。



但是,遇到委托,勉力接受,是多田便利屋的宗旨。即便打电话来的是一名小学生。



“几点之前把裕弥君从家里带出来,就用不着上南口转盘站着呢?”



“呃……”裕弥吞吞吐吐地说,“凌晨五点左右?”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哪个老师会这么老清老早地叫学生出来。也许是猜到了多田心中所想,裕弥不知所措似的说:“太早了,对吧?不过,明天一大早就要到菜园去干活,我妈妈也一起去。我想,等活儿一干完,所有人就得一块儿赶在午饭前转移到南口转盘去。”



“不好办呢!”多田挠了挠太阳穴。除扫墓外,明天上午已另有一单委托,是去探望住在真幌市民医院的曾根田老太太。老太太的儿子儿媳,有一种一到年中年末就感到内疚的倾向。是因为他们撇下老太太全家出去旅游的缘故吧。



行天这时候正在进行每天必做的腹肌锻炼,让春坐在他大腿上,自己躺在地板上。



“怎么说怎么说?”



他插嘴问道。多田用手遮住话筒,简洁地告诉他大概。行天嗯嗯嗯着听完,断言道:“这个简单啊!到菜园去接他就是。”



谁去?我跟你,无论怎么拿大顶,看着都不像老师。



多田一方面感叹人才不足,一方面却也没有其他办法,所以先问了声裕弥菜园在哪里。



“明天的工作,在山城町的菜园。”



“那个,是在公交车站附近的菜园吗?”



“是的。”



好死不死,偏偏就在冈家正对面。老冈大概对检举横中公交一事确实死心了,今年的盂兰盆节并没来委托按惯例调查延趟运行的事。可是,贸贸然靠近冈家,总觉得还是没有好结果。



“明白了。”多田对裕弥说,“我们会制订作战方案,设法在上午到菜园去接你。不过,也不要期待过高。”



他预感到只能实施一种没多大用处的作战计划。



裕弥却并不在意多田的叮嘱,以充满无限期待的声音说:“我等你。谢谢,多田先生!”



挂断电话,多田站在换气扇下方抽了一支好彩烟,往三只杯子里加入了冰块,在其中两只注入威士忌,剩下的一只倒入大麦茶。



“行天,开作战会议。”



行天这时已让春骑在背上,转而练起了俯卧撑。



“好重啊,这个人。”



“我不重——是行天太弱。”



春灵活地站到地板上,去沙发坐下了,然后抱起熊熊,装模作样地喝着多田递给她的大麦茶。她摇晃着杯子,摇得冰块咔咔响,仿佛沉浸在享受美酒的心情中。



大概因为被春说了太弱,行天看样子打算比平时多练几下。傻瓜!多田心里想着,也在春身边坐下了,等着行天练尽兴。



“怎么说?”终于练完俯卧撑的行天,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汗也不擦一下,马上喝起了威士忌,“你想了一个怎样的背后灵营救作战方案?”



“别叫他什么背后灵。人家正当容易受伤的年纪。”



“没问题没问题。同理,我叫地缚灵。”行天神气活现地说,“就附在多田便利屋。”



求求你不要做地缚灵,快升天吧。多田喝下一口威士忌代替叹息。



“裕弥君据说明天早上要在老冈家前面的那个菜园里干活,我把带他出来的任务交给你。”



“凭什么叫我?我可没什么像老师的衣服。”



“我有点事。”



“约会吗?”



“干吗要在盂兰盆节的一大早就开始约会!”



多田低声说。他和亚沙子,自从那次以来一次也没见过。彼此都忙于工作也是原因之一,但之所以连电话也没打一个,是因为多田没有勇气。莫非亚沙子并不希望跟他多田保持继续交往?那个晚上只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就这样好好地运动了一回,舒缓了压力——莫非她是这样理解的?



尽管并不认为亚沙子是这样一种人,多田却总觉得没有自信,让结论先行,因而陷入连恋爱对象的声音也听不到的恶性循环。



“总之你去菜园!”多田拼命摆出威严的模样下命令道,“衣服的话,把我的借给你。”



“多田,你有西装吗?”



“黑的有。”



“那个,葬礼用的吧?要是穿那种衣服去接背后灵的话,会引发大骚动哦!‘盂兰盆节的奇迹?!黄泉与真幌连通了!’——电视台的记者会大喊大叫着过来哦!”



“才不会来呢。”



“呃——”



“别穿西装,白衬衫加一条什么合适的裤子就行。好了,去吧。啊,小春也跟你一起哦。”



“不要!我跟多田先生走。”



在一旁观望事情进展的春主张道。想必幼小的心灵也有所感受,跟着行天一起行动很危险。



“抱歉啊,小春,我这边事情一结束,就马上去跟你们会合。就一个上午,你帮我好好看着行天。”



多田一劝说,春点点头,样子显得勉勉强强。行天也并不强硬地表示反对,最终接受了作战方案。想必他察觉了多田打算去扫墓吧。



行天看似对别人不感兴趣,实则洞察一切。多田苦涩地笑了。对,我是不想带小春去市营墓地。当着那块小小的墓碑,我没法和小春说说笑笑。



一年一次,多田要和儿子度过两人独处的时间。



哄春睡下后,多田也立刻躺上床为第二天做准备。可是,睡魔迟迟不到访。夏天年年如此。不仅因为事务所没有空调,也因为记忆在折磨着多田。今年也许是有春在,每天忙忙碌碌的缘故,比往年要好一点。尽管如此,一想到明天要去扫墓,睡意便远去了。



行天去了澡堂,至今未归。多田拿团扇给春扇了一会儿风,终于放下扇子拿起了手机。确认春不会醒来后,他走出了事务所。



走下商住楼的楼梯,他试着给亚沙子打电话。呼叫铃声响过两回后电话被接起来了。



“晚上好!”多田说,“还没睡吗?”



“正好刚回到家。”亚沙子的声音里包含着些许紧张。她似乎感到害怕,不知多田会对她说些什么。于是多田终于恍然大悟:感到害怕的,并不仅仅是自己。



“明天,我去给儿子扫墓。”多田并不介意亚沙子的沉默,接着说道,“不知道说出这样的话是否合适,在那之后,我想见一见柏木女士。”



“我明天,也要做我先生的第一次盂兰盆会。”



“晚上也不要紧。见着你的面,我立刻回去。”



“我还以为你是感到惊讶,心想,才刚没了丈夫,马上就变心。您既没联系我,也不来店里。”



亚沙子的丈夫是去年死的,在这之前两夫妻就已经分居了。丈夫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就离家出走了,亚沙子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多田明明了解这一情况,眼下却令亚沙子再次陷入不安。



我总是对重要的人太怠慢啊!



虽然为时已晚,多田还是饱含感情地说:“我想见你。一直这么想来着,只是……这么大的人了,总说想见你想见你,也很奇怪吧?我怀有这种奇怪的顾虑,或者说难为情……”



亚沙子终于露出微笑的感觉,通过掌心里的手机传达给了他。



“明天晚上,我等着您。晚安。”



“晚安。”



多田切断通话,拼命忍住了没乐得像个花痴。



“难为情的是我啊!”就在这时,背后有人跟他说话。回头一看,是从澡堂回来的行天,“‘晚安!晚安!离别是这样甜蜜的凄清,我真要向你道晚安直到天明。’”18行天唱歌似的说完,毕恭毕敬地用手指着手机说,“哎,别有顾虑,只管通到早上。”



“已经挂断了!”



“嘿嘿嘿!”行天并不把多田的抗议当回事,笑着直摇头,温吞的水滴从依然湿漉漉的头发上四散飞甩。



“擦干它!你是狗吗?”



“嘿嘿嘿嘿!”



行天迈开步,多田跟在他身后上了楼梯回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