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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 2)


“那就好。”



令人意外的是,星似乎并非故作姿态,而是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就多田而言,险些仅凭这一点就被他迷惑了,好在转念一想,“不行不行,我就是因为这种时候给他好脸色看,才会老是听凭他利用。”



“星哥,你今天好像也很忙呢。”他努力说出挖苦的话来,“和令堂一起去扫墓,一切可顺利?”



“说话别带刺儿嘛!”星苦笑道,“我不在期间发生了超乎意料的大骚动,我感到很抱歉。”



星用一只手一示意,金井便递过来一只褐色信封。



“什么,这是?”



金井并不理会困惑的多田,默不作声地只顾塞信封给他。终于招架不住接过来一看,信封相当之厚。估计至少装了五十万。



“是慰问金。”



星说。一旦欠下星的人情,事情就麻烦了。多田急忙要把信封还回去,但金井握紧了拳头,示意不可返还。



“拿着吧。”星是一副不容分说的腔调,“虽然也可以说,要是你那搭档不乘着那辆古怪的公交车冲到南口转盘,也不会演变成那样一场大骚动,唉,拿着吧。”



他在微妙地要多田领情道谢。多田已经累了,况且公交车这件事一旦被他捅出去,自己这边确实脱不了干系,于是他决定此时此地姑且顺从地收下这笔慰问金。



见多田把信封塞进了裤兜,星满意地点点头。



“如我们所愿,HHFA这下子看来学乖了。并非无农药这一点质疑也传播得相当之广,再加上又引发了这场骚动。明知道是重视形象的买卖,这回恐怕受了相当严重的打击吧。”



“割断行天手指的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被真幌警署带走后就没放出来。HHFA的干部正起劲地擦屁股呢。被抓了个现行,又是他抡起镰刀乱砍的,起诉应该是免不了的。我想,警察也会来找你和你搭档询问情况,你们就坚持说是‘碰巧在场被卷进去的’。”



“你说身为便利屋的我碰巧打了个举广告牌的零工?”



“就因为你是便利屋,所以无论打什么样的零工都没问题不是?”星笑了,“这种时候,你可以报上我的名字。举广告牌虽然也是业务的一环,但出乎意料的是,老缺人手呢。有时候也会拜托便利屋。”



原来如此。领会了概要,多田点点头。劫持公交车的老人们和行天的关系,也只需解释为:“碰巧遇上熟人包租的公交车,就一同乘到了南口转盘。”



多田与星相视微微一笑。虽然与星成为同谋实属不情愿,但彼此之间油然而生一种“干得好”的成就感,也是事实。



多田试着向他询问自己关心的一件事:



“HHFA的母体,据说是一个名为‘声闻教’的宗教团体,对吗?”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行天的父母,没准以前信过这个教。”



星想了一想,稍后说道:“决定信什么不信什么,是本人的自由。问题是,值得你去伤害某个人的所谓信念是否存在吧。你的搭档会将‘声闻教’的教义强加给某个人吗?比方说,这个小鬼?”星抬起下巴指着沉睡中的春说。



“没有。”多田回答,“没有哪个家伙像行天这样跟信仰之心八竿子打不着,况且他绝对不会把什么东西强加给谁。”



“那就没什么问题。”星耸耸肩,“‘声闻教’作为宗教团体,早已停止了活动。只不过HHFA的干部里面有几个信徒罢了。会威胁到你搭档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除了行天心里有关痛苦的记忆。虽然行天对泽村说过“已决定忘掉”,但多田知道,那恐怕包含了几分撒谎的成分。正因为有些东西无法忘却,行天才能对曾根田老太太说出“记着你”这样的承诺。以多田为首的周围的人,虽然能够守护、支持行天,听他诉说,但对于行天的内心和记忆却无能为力。首先,行天自身不一定希望得到守护、支持,并主动诉说。



体味过一次的感情及经历,是无法消除的。唯有带着那些活下去。莫非行天正在淡然地实践着这一点,并淡然地满足于实践的轨迹?多田忍不住这样想。而行天,恐怕并不以到处宣扬这是种需要何等努力与痛苦才能进行的实践为荣吧。



大路的拐弯处停下一辆黑色出租车,亚沙子下了车。发现多田的身影,她小跑起来,奔向事务所这栋楼。一看就面相不善的星和金井显然理应一并进入了视野,但亚沙子却不见丝毫畏缩。



星瞥了一眼亚沙子后,将目光挪回多田身上:“行啊便利屋,趁着搭档住院,居然往家带女人。”



什么往家带?被人听到可不好。我只不过是请柏木女士过来一趟而已……就在多田嘟嘟嚷嚷辩解的时候,星带上金井离开了。



“哎,好好处着吧。钱不够的话吱一声。”



星的来访,重点似乎在于对行天受伤一事表示道歉,所以才不合身份地、客气地没闯进屋里去。



多田摇一摇头,切换了情绪,站在楼梯底下迎接亚沙子。



“我会不会来得太早了?”亚沙子一来到多田面前,便稍显难为情地这样说道,“刚才那两位是?他们是不是找你有事?”



“事情已经结束了,请不要放在心上。”



多田催着亚沙子上楼梯。星甚至在表达挂虑的时候也这般旁若无人,拜他所赐,没了打扫的时间,无奈啊。



“屋里比较脏乱,这一点如果也能不介意,我将感激不尽。”



亚沙子在厨房洗了手,饶有兴趣地观察起了事务所的内部:她坐在待客沙发上试了试弹簧,又盯着看了看堆满烟蒂的烟灰缸,还对着摆有文件夹的搁架及摊在办公桌上的地图看了一阵子——恰似一只被带进新居的猫。



多田拉开待客空间与居住空间的隔帘,让春先躺好,帮她换睡衣时顺便拿湿毛巾给她轻轻地擦了身体。春起先有一点不乐意,但擦去汗之后好像舒服多了,自己在铺在多田床边的床垫上躺下,正式睡着了。她自始至终没发觉亚沙子的存在。要是知道有客人在,春恐怕又要欢闹一阵子了。



幸亏乖乖地睡着了。多田一边待在厨房翻着塑料袋里的东西,一边偷偷看了一眼背后,只见亚沙子不知何时已蹲在床垫旁低头俯视着春的睡脸。



在春身旁,还躺着熊熊,尽管被血弄脏了,但照样是一副可爱的表情。春也和熊熊不相上下,带着一张天真烂漫的脸在梦的世界里游玩。



为了更靠近春,亚沙子对熊熊的位置作了微调。双臂搁在蹲着的双膝上,亚沙子略低着头,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要喝点什么吗?”



听到多田的话,亚沙子抬起头,看着摆在狭窄的灶台上的饮料队列说:“我喝啤酒。”



多田于是拿上两罐啤酒,坐到了床上。亚沙子也站起身,犹犹豫豫地移动到了多田身边。



两人并肩坐着喝啤酒,脚边睡着春和熊熊。室内非常安静,唯有驶过大路的汽车声音偶尔传来。静谧,且使人满足。



“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呢。”



亚沙子小声地说。想必是看到熊熊身上沾的血,有所推测吧。多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来龙去脉说给她听。一旦重新诉诸语言,这一天竟显得如此漫长。



春和行天卷入了公交车劫持事件。南口转盘发生大骚动,行天的小指飞了。HHFA的势力恐怕就此被削弱。亚沙子时而大吃一惊,时而表示担心,其间问了好几个问题,最后似乎全明白了。



“因为出了行天先生的事,我无法纯粹地对整件事表示高兴,可总而言之,事态好像平息下去了,这就好。”她陈述道。那认真且一本正经的口吻,惹得多田不由得笑了。



“我以前就一直有一个疑问,”望着春的睡脸,亚沙子又接着说,“您对我说过,是朋友托了代为照看小春,您和她母亲是关系亲密的朋友吗?”



“不是。”多田慌忙说。



“我想也是。”没等他详细解释,亚沙子便点头说道,“这样看着,觉得和行天先生挺像的。”



“不,也不是。”多田回答,“小春的父母去了海外工作,我只是代为照看一个夏天。还有两个星期就来接了。”



一旦这样诉诸言语,多田不禁再次觉得,这才是真实的。小春的父母——疼爱她、养育她的,是三峰凪子和她的伴侣。



亚沙子并没有多加追问,只是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喃喃道:“说实在话,我曾经有一点妒忌,在真幌大道的咖啡馆里,看着多田先生你们……”



“我很高兴。”多田回答。他拼命忍住想要一蹦三尺高的冲动,尽其所能地扮演板着脸的严肃男人。



多田和亚沙子分别开始喝第二罐啤酒。虽没有下酒菜,但因为屋里闷热,酒就像水一样流过喉咙。



“你很能喝吗?”



“也不是。因为不知道节制,所以在家不大喝。”



“我想这就叫很能喝。”



如此云云,二人拉拉杂杂地小声聊着天。既不讲有实质内容的话,也不一口气将彼此间的距离填满,这样的一时片刻,感觉舒服极了。看得出来,亚沙子也有这样的感觉,她似乎很放松。



平静安详的时光,被事务所冷不防打开的门打破了。隔帘没拉拢,坐在床上,能一清二楚地看到门口。



行天保持着开门时的姿势,静止不动了。并肩而坐的多田和亚沙子,成了与行天正面对视的状态。



“哎呀!”



亚沙子喊了一声,多田则大吃一惊站起身来。见行天的一张脸青得像黄瓜一样,他还以为行天肯定是伤势恶化,化作幽灵现身了呢。



“打扰了。”



行天礼数周全地说着,静静地用左手关上了门。右手和在医院所见的一样,一圈一圈缠满了绷带。



直至行天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多田才幡然醒悟,刚才所见并非幽灵。如果是幽灵,想必没必要特地开门关门吧。



“喂,行天!”



他喊道,却只听到一串下楼梯的脚步声,“我出去一下。”多田对亚沙子打了声招呼,急忙飞奔出屋。慌里慌张的,手上还拿着喝了一半的啤酒罐。



冲下楼梯,刚冲出楼,就追上了行天。行天正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朝大马路走去。



“行天,怎么回事?”多田绕到行天前面,使他暂时中断了前行,“你不安心静养怎么行啊。”



“嗯——说是这么说吧。”也许是贫血加剧了,行天的脸色已经乌紫得像茄子,“想起你今晚跟社长约好了。我想,要是没人看家,恐怕你会伤脑筋。”



可谓有些奋不顾身吧,行天说出这番与身负重伤不相符的话来,不过有件事更让多田在意。



起先因为跑动的缘故没看见,但此时他看清了行天身上那件T恤的胸前印着大大的“万岁真幌!”的字样。而且,用的是感觉上挺雄劲的毛笔书法体。



“我问你,那个到底是什么?”



多田禁不住问道。行天循着多田的视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前胸。



“不是你拿来当替换衣服的吗?”



“是吗?抱歉。”



本以为拿的是普通的白色T恤,但慌乱之中好像搞错了。话说回来,这种古怪的T恤又是几时塞到事务所的柜子里来的呢?



“……这种东西哪儿买的?”



“之前哥伦比亚人给我的。”



露露对于服装的品位处于常人不可估量的地平线上。多田后悔了,怎么也没仔细看一眼就从柜子里给扒拉出来了呢?



T恤上沾的是血迹还是墨迹,行天似乎并不在乎。胸前顶着傻到家的文字,他摆出一副光明正大的态度问道:“有烟吗?”



“有是有,但不行。”



“为什么?”



“医生说过,血流一旦不通畅,好不容易接上的小指就会脱落。”



最重要的,你这会儿不是贫血吗?多田坚决不答应他的要求,行天笑着突然一转身。



“要是你担心的话,我就让血流通畅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夺过多田拿着的罐装啤酒,猛地灌下了肚。然后将空罐子塞到目瞪口呆的多田手里,用缠着绷带的手擦了擦嘴角。



“酒精能让血管舒张,所以没问题了。给我烟。”



多田死心了,从兜里掏出好彩烟的盒子,摇了一摇后递给行天。他先吸上自己那根,然后用打火机给行天叼着的烟也点着了火。



“哈——美味!”行天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烟,“医院是服务得挺周到的,头疼的是,想抽的时候没法抽。”



“你差一点就永远没法抽了。别抱怨了。”回想起行天洒在南口转盘的血,多田说,“我给你出租车费,赶紧回医院去。”



“况且好像不需要有人看家呢。”



行天嬉皮笑脸地说。多田觉得挺尴尬,急忙辩解道:



“我只是让柏木女士过来一趟。况且还有小春在,什么也……”



“明白明白。”



行天脸上的笑意越发地深了,成了一张呆萌的柴犬似的笑脸。觉出辩解也白搭,多田便沉默了。



两股烟慢慢溶入燠热夏夜的黑暗中。多田的内心一片安宁详和。行天或许也有着相同的感觉。在抽完这支烟之前,他始终沉默地望着烟飘去的方向。



良久,行天说:“再见了。”说着将烟蒂捻进多田拿着的空罐子,朝真幌大道的方向走去。



“等等等等等等,出租车费。”



多田正打算掏钱包出来,想起从星那里拿了一笔钱。刚巧有一辆出租车经过,行天向它优雅地扬起了手。多田急了,把塞在裤兜里没拿出来过的信封原封不动地交给了行天。



“难不成你要我乘出租车上稚内23去?”手上拿着沉甸甸的信封,行天诧异地问他。



“是到市民医院。可别乱花钱!”多田弯下腰对坐进出租车后座的行天嘱咐道,“因为手术费和住院费用也得从那里出呢。”



多田一叮嘱,行天放下了车窗,跟司机打声招呼说“请稍等”,接着转过来面对多田问道:“你说了什么?”



算了。横竖是一笔不义之财,有多少用多少吧。



“明天,我去看你。”多田只说了这样一句。



行天露出了微笑。不见一丝阴影的那副表情,令多田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用来。”将左肘支在放到底的车窗上,行天抬头看着站在出租车旁的多田说,“多田,多谢了。”



“什么嘛,突然……”



“就像你说的,代为照看春没准是件好事。”



听见行天嘴里说出春的名字,多田大吃一惊,惊得连刚才的那种预感也烟消云散了。



“说出这样的话虽然有点怪怪的,”行天接着说下去,“到了关键时刻,身体不是为了伤害春而动,而是为了保护她。这让我觉得……”



很幸福。



虽然音量特别小,但还是传到了多田的耳朵里。多田看着行天,行天显得有些害羞似的笑着关上了车窗。



“理所当然的吧。”



多田冲着已经开动的出租车咕哝道。咕哝渐次提高了音量,成了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言语。



“我一早就知道了。应该也说过无数遍了。你不会伤害某个人,绝对的。你就是这样一个家伙,我知道得很清楚呢。”



喝得酩酊大醉的一伙年轻人,经过时似乎有些胆怯地望着多田,可他并不在乎。红色的尾灯混入了车流,恰似河水般划出弧线,拐弯了。



心情舒畅地目送尾灯离去,多田笑了。



第二天早晨,春一看见睡在床上的亚沙子,就进入了兴奋状态,嚷着:“是谁?客人?”



睡沙发的多田尽管浑身上下痛得不行,还是兴高采烈地为春和亚沙子煎了荷包蛋。



跟要回家的亚沙子在站前告别后,他带着春前往真幌市民医院。



俯视着空空如也的病床,多田在病房里怔怔地呆立了好一阵子。



行天已经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