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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本着希望之名」-bright days, blighted maze-(2 / 2)




缇亚忒头昏眼花地没办法回神。哎,她很快就会恢复吧,总之就当作没有大碍。



「那我们走吧。」



妮戈兰说完,便重新背起巨大行囊。



从皮制的坚固背袋上头,露出了好几柄用布裹着的突起物。里头是遗迹兵器……艾瑟雅的瓦尔卡利斯、菈恩托露可的希斯特里亚、缇亚忒的伊格纳雷欧,还另外带了一把未选定持有者的剑当护身符。加在一起的份量应该相当于小号衣橱(含内容物),从妮戈兰对待的方式却完全感觉不出有那么重。



「请你们俩收心。到目的地要走上一段路,注意别左顾右盼地走丢了。」



「好……好的,我会加油。」



要加油才能避免走丢就令人担忧了,不过心态可嘉。



「……不能顺便绕点路吗,我上次有好多地方没有参观到耶?」



希望缇亚忒这边能够加把劲。



「请不要让我一再重复。我们并不是来观光的喔。」



菈恩托露可扠着腰稍微加重语气以后,缇亚忒就消沉地安静下来了。



她也担心自己有没有说过头,却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词打圆场。没事的,缇亚忒也已经是称头的成体妖精兵了,应该有能力自我约束……她心想。



「啊啊啊!那边,看那边,那该不会是法尔西塔纪念大广场吧!」



刚说完立刻就这样。



「在中央的那个是大贤者之像,对不对!我可不可以靠近一点看呢?」



菈恩托露可转头看去。那里有广场、喷水池、众多情侣与戴着大片风帽的精悍老人塑像。



扶持这座悬浮大陆群成立,且持续守护至今的传奇人物「大贤者」肖像……虽说如此,他的塑像却莫名其妙地传出了 「能为男女缔结良缘」的说法。传闻本身真伪不明,然而那对相爱的人来说似乎无所谓,大广场上到处可见各色种族的情侣在谈情说爱。



……嗯。无论准不准绕道,感觉都不能让小朋友靠近那样的地方。没有为什么。



「我也想去看!因为上次来的时候威廉说不行,我都没有看到!」



缇亚忒趁机搭顺风车表示意见,头上就吃了轻轻一拳。



「早说过了吧。不准左顾右盼也不准绕道。要赶路了喔。」



菈恩托露可重申以后,菈琪旭和缇亚忒就一块儿消沉了。



三十分钟后。



事情变得相当头痛了。



菈恩托露可拼命在心里擦冷汗,并且环顾四周。



看向右边。有宽敞大道,由石块砌成的街容。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往往。马车发出喀啦叩隆的嘈杂声响奔驰而过。



看向左边。漆成黑色的铁栅一望无际,栅栏后头是经过修剪的广阔庭园。或许是离春天尚早的关系,满地都是较为含蓄的绿意。不到一个月,整片庭园肯定就会色彩缤纷地百花怒放吧。无法看见那一幕,感觉有点遗憾。不不不,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不用说,两边都是陌生的光景。



还有——这才是问题的本质——跟她一道的妮戈兰、艾瑟雅、缇亚忒和菈琪旭,全都不见踪影。



「真的头痛了。」



菈恩托露可捂着太阳穴,闭上眼睛。



她回想出了什么状况。事情非常单纯。在街上走到一半,忽然间,远方的建筑物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以往曾在书本上读到的著名圣堂尖塔。据说全悬浮大陆群只有七座,乃是三百年前出于天才建筑师之手的大型建筑之一。其独特轮廓即使从远方望见,也能蛊惑观者的心——书上是这么介绍的。



原来如此,那本书写得没错。菈恩托露可看见其轮廓,才着迷了一下下(她自己以为),回神以后就跟同伴走散 了。



「糟透了。」



居然左顾右盼而迷路,才刚威风地叮咛晚辈就立刻出丑。她想都没想到,自己会好巧不巧地闹这么大的乌龙。



她们的目的地是位于科里拿第尔契这里的综合施疗院。菈恩托露可变为成体时,曾去过一次那地方。尽管印象模糊,但应该想得起路。最糟的情况下,只要飞上天从空中认路就行了。她不想太招摇,即使如此,总比严重耽误会合的时间要好。



「总之先走吧。」



幸好科里拿第尔契市属于跟众多悬浮岛有所来往的交易都市,行人中和妖精同为无征种的人不算多罕见。只要避免高调举动,菈恩托露可的模样就不会引起注目。



光走在街上,自己也会成为街头景象的一部分。



如此一想,她便忘了状况,脚步也变得轻松了些。



又过了七分钟。



「……哇啊。」



菈恩托露可重新体会到,这是座恐怖的城市。



毕竟她只要稍微走在街上,立刻就会撞见让人兴趣盎然的东西。有知名建筑物,有稍稍令人好奇的小径,更有毫无预警地出现在路中央当摆饰的铜像。变化丰富到令人怎么也不会腻。



若是一个人走动,每次发现那样的东西就会忍不住留步。



这样不行。记得要认真点赶路,否则昏天暗地或许就不是单纯对状况的比喻了。



菈恩托露可如此焦急地快步走过大街,拐过转角。



「……哇啊。」



她发现了一座雄伟的建筑。



科里拿第尔契市中央大书馆。它本身可算是市内现存最古老的建筑物之一,同时也是号称藏书量在大陆群首屈一指的惊人大型图书馆。



经过长久历史,至今仍保有优美的白垩塔身。菈恩托露可明明有所防备,还是被迷住了。而急着非赶路不可的双脚在无意识之下仍然不停动着。结果——



「呀啊!」



「唔。」



菈恩托露可撞上某种像墙壁的物体。



被弹开的她当场跌得屁股开花。



「好痛……」



「噢噢,抱歉。老夫分神了一会儿。」



「啊,不会,是我走路没有看前……面……」



看来她撞到的并不是墙壁。长着金发和金胡须,体格壮硕如巨岩的无征种老人。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那件纯白披风莫名醒目的关系,看起来简直招摇到不能再招摇的地步。即使在能够接纳所有种族的科里拿第尔契街上,也显得和景物格格不入。



然而,菈恩托露可亲眼确认以后,一瞬间仍怀疑过自己撞到的是不是墙壁还什么来着。虽然不知道其来历,但从那名老人身上足以感受到如此浑厚又不可思议的魄力。



「你没受伤吧?」



连关心之语都散发出扑面而来的威迫感。



不愧是历史悠久的大都市,居然会有如此奇特的人物正常地走在街上,各方面都超乎想象。



「啊……是的。谢谢您关心……」



菈恩托露可怯生生地借助对方伸出的手站了起来。



老人脸上虽带着温和的微笑,却无法尽掩那刺人的锐利目光。



菈恩托露可自己好歹也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却得刻意绷紧神经,要不然双腿似乎就会因而发软。



「啊。……对了,小姑娘。能像这样讲到话也算某种缘分,方不方便请你指路?」



短暂的沉默。



「什么?」



「呃,说来倒难为情,其实老夫有些迷路了。」



对方用手指搔了搔脸颊,似乎在害臊。感觉并不搭调。



「老夫一直认为得找人问路才行,只怪自己……不太擅长向走在路上的人搭话。」



「这样啊。」



想想也是。这种光是站在原地就压迫旁人的存在感,的确不太适合随口向人搭话。



「要指路是无妨,但我同样不是当地人,对路况也实在称不上熟悉。不晓得能不能帮到您。」



毕竟菈恩托露可当下几乎等于迷路了。这话暂且不提。



「那么,请问您要上哪儿去?」



「上馆子。地点似乎在综合施疗院附近。」



哎呀,菈恩托露可心想。



「我也要到那里办事。若您不嫌弃,要不要一道去?」



「噢,那太好了。」



老人笑了。



至少,有如陈年古木的脸庞上挤出了皱纹,呈现着笑容的样相。魄力似乎会让小朋友看了哭出来的笑容。



幸好自己是个大人,菈恩托露可微微地绷着嘴角心想。



「老夫以前也来过这座城市。想说自己记得路,就拒绝了别人的带领。,



老人一边走在路上,一边嘀咕似的说。



菈恩托露可走在他旁边—心里总觉得自己像随侍于君王身侧的婢女——并且冷冷地应了 一声:「喔。」 「然而实际一个人上街以后,你猜怎么着,路全都变了样!」



「喔。」



不可能有那种事。



科里拿第尔契市是古都。古都这东西的定义五花八门,但其中到底有一个条件,就是古时候的建筑物始终保留着原样。因此才不会发生「道路变样」这种事。



就菈恩托露可所知,大书馆附近那一带在这一百几十年来,都没有进行多大规模的都市重划才对。



(——唉,毕竟他似乎也上了年纪。)



就算记忆有些错乱,或许也没什么好奇怪……菈恩托露可冒出这种失礼的想法。



「机会难得,老夫本来也觉得顺便在城里游赏作乐亦是不错。但总不好一直撇下等着自己的人不管。,



「唔。」



有看不见的刺扎进了菈恩托露可的胸口。



「不过,只是走马看花就可惜了这座城市。老夫在想,改天要不要用一介观光客的身分重新拜访。」



「您平时住在比较远的悬浮岛吗?」



「嗯,距离确实也是问题,更麻烦的是——」



忽然间,老人抬起目光。



菈恩托露可像是受到了牵引,也跟着看向他那边。



「啊。」



妮戈兰就在大街对面。因为她个子比路上行人高了快一个头,非常容易认出来。对面似乎也注意到菈恩托露可他们这边了。妮戈兰灵活地穿过大街走来。



「终于找到你了!哎哟,害我操心!」



「对不起。」



没有找借口的余地。菈恩托露可乖乖地低头赔罪。



「我还在想,要是你被马车撞上了要怎么办?你们几个上战场很厉害,可是平时就没有多顽强了喔。」



「对啦……你说得是。」



黄金妖精在战斗时的能耐,近半是凭借魔力催发后的效用。其余几乎都靠手里的遗迹兵器。换言之,她们平时的身手跟在战场上几乎沾不上边。



要说的话,菈恩托露可认为不只是她们,大部分生物被马车撞了都无法平安无事。呃,虽然她晓得妮戈兰当然不包括在「大部分」之内就是了。



「就算做绞肉,也要用专门的机器绞碎才比较好吃喔。」



「呃……什么?」



妮戈兰说得让人有点听不懂了。不过,她肯定是在担心……应该没错。要好好地感谢,还有反省。



「啊。小姐,抱歉打断你们。」



那位老人家从旁插话了。



「别太怪罪那孩子好吗?老夫是路过的观光客,却不小心迷了路。多亏有她好心帮忙指路了。」



「咦?」



这个老爷爷突然说些什么啊?



「若因此对你们造成不便,老夫面子还算广,有事都可以包办。所以,能不能请你别太怪罪令妹?」



「哎呀。」



妮戈兰的脸色变得有些傻眼。



「原来是这样吗?」



「呃……可以算是……他说的那样吧?」



菈恩托露可当然迟疑了。刚才他们确实是用带路的名义走在一块。不过在那之前,她会走散根本就是自作自受并没有托辞的余地才对。



此外,她们俩的关系不是姊妹。



「哎哟,拿你没办法耶。」



妮戈兰莫名自豪地愣了 一愣。



「反正目前没有别人知道,也没有造成问题。我又不想叫你别亲切待人。不过,下次记得要先说一声喔。」



「啊……好的,我明白了。」



菈恩托露可顺着妮戈兰说的点头了。



「还有,老爷爷你也是。」



「唔?」



「或许在观光胜地迷路是挺无助的,不过找年轻女孩搭话,还带着她到处晃就令人不敢恭维了。要是只看状况就算被当成拐骗女生也怨不得人喔!」



「唔……噢,噢噢,也对。你说得是。」



「在科里拿第尔契市这地方,也有不少针对观光客的绑架案。如果不知道路怎么走,到处都有观光局设置的自律人偶,以后麻烦你要去问它们喔。」



好似在纠正小孩子恶作剧,既温柔又严厉的口吻。



原本满脸困惑的老人沉默片刻以后,突然像笑弹引爆一样地忍俊不住。走在路上的人们全都回头看来,原本在街灯上休息的鸽子鼓翅飞离,远方拖着马车的马亢奋得开始撒野。



「……老爷爷?」



「呃,抱歉。」



老人忍着笑意,并且一边擦掉眼角泪水,一边解释:



「老夫很久没遇到敢用这种口气相向的人了。有年轻姑娘在面前如此大胆,也让老夫感到既怀念又可贵。心情都不合岁数地年轻起来了。」



「是喔。」



哎,的确。他是个脸可怕,体格可怕,连古怪派头都令人觉得恐怖的老人家。但也就这样而已。感觉倒没有恐怖到人见人怕的地步。



「好了,只要来到这里,老夫一个人也认得路。毕竟总不能继续占用你们的时间,老夫差不多该离开了。」



「……您真的不要紧吗?」



「别担心,下次迷路只要问自律人偶不就行了?」



老人说完,就对两人眨了眨单边眼睛。



他的媚眼抛得颇为老练。



「感谢你们给的快乐时光。」



两人一边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一边微微偏头。



「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耶。而且是这阵子才见过。」



妮戈兰一说,菈恩托露可也察觉心里有股蠢动着的异样感。



「假如……有在哪里遇过,我觉得没道理会忘记像他那样印象深刻的人物……」



「唔。既然我们俩都有印象,所以是在六十八号岛遇见的?不过没可能吧……」



疑问想不出解答。因为想不出来,两个人都一直偏着头。



法尔西塔纪念大广场与悬浮大陆群最高伟人的大贤者石像,就在她们俩方才走来的路旁边。



「那么,作了梦的孩子过来这边。」



「好……好的!我我我这就够气!」



菈琪旭被身穿白衣的女医生们带去进行成体妖精兵所需的调整了。



刚用力咬到的舌头看起来实在很痛。



「我想,她应该在不远的地方。」



妮戈兰神情困扰地搔着脸,出门去找菈恩托露可。



「居然害人担心。假如她没有平安无事,我就要用全力拥抱的方式处罚她。」



她还打趣地说了这种话。



此外,据说妮戈兰出全力拥抱,连巨岩都可以粉碎。



这样一来,留下的只剩两员。



她们被赶进施疗院一角,位于内部的简单候诊间,还被交代:「有下一步指示以前都在这里待命。」当然,关于那所谓的指示什么时候会来则不得而知。



「菈恩是跑去哪里了啊?」



艾瑟雅无聊地坐在椅子上嘀咕。



「她肯定是去看那个啦!伪证者之墓!」



想尽量从位置较高的窗户多看一点外头景色,就在墙壁跳来跳去的缇亚忒答道:



「我们刚好有经过附近,再说那是来科里拿第尔契就绝对不能错过的人气景点之一嘛!她好诈喔!」



「菈恩跟你不同,她在那方面都是一板一眼的喔。」



「红锈鼻说过:美会蛊惑人心!」



「他那句台词在原本的上下文是那样套的吗?」



艾瑟雅把头歪一边。



「话说回来,好闲喔。要不要玩接龙?」



「才不闲!因为我,现在,非常忙!」



「是这样喔。」



艾瑟雅往前趴到桌上,然后看着缇亚忒蹦蹦跳跳的背影。



当然,只要催发魔力飞起来就行了。缇亚忒却没有想到那一点,艾瑟雅也故意不说。



「唔喔喔,再加油一会儿,我的腿!平时的体术训练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



「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从艾瑟雅的位置仰望那道窗,刚好可以看见外头的蓝天。从六十八号悬浮岛也好,从十一号悬浮岛也好,不管在什么地方仰望,蓝天总是摆着相同的面孔。从这里只能看见那样的东西。



此时,候诊间的门被轻轻地敲响。



「会不会是之前提到的指示?」



艾瑟雅抬起头。门打开了。



「请问……」



怯生生地走进来的既不是妮戈兰,也不是医师或军人。



毛长得软而白的衡女孩。



「咦,记得你是……」



「菲儿小姐!哇啊,好久不见!」



缇亚忒比艾瑟雅先想起那个女孩的名字。



菲乐可露比亚·德里欧。这座城市的市长的女儿。



几个月前,艾瑟雅和缇亚忒曾在她的带领下——说得更精确点,则是在威廉的策略下——于科里拿第尔契市四处观光。对于原本跟六十八号悬浮岛外头全无交集的黄金妖精来说,那是想忘也忘不了的独特体验。



「艾瑟雅大人……缇亚忒大人……」



菲儿却神情紧绷地看了房间一圈说:



「珂朵莉大人和奈芙莲大人,果然都不在呢。」



「菲儿?」



「对不起。」



菲儿走进房间,用手带上门以后,当场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之前,我都不晓得你们几位是什么身分。我都不晓得我们消费得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是靠着谁的牺牲来维持。」



「咦?」



缇亚忒目瞪口呆。



「啊……原来如此。」



艾瑟雅听懂对方忽然道歉的用意,搔了搔后脑勺。



「你听别人提到我们的身分了,对不对?」



「是的。我凑巧听见伯伯和家父在谈。」



她口中的伯伯,应该是指从小时候就有私交的「灰岩皮」一等武官。至于父亲则是吉尔安达斯·德里欧,这座城市的市长。



虽然不晓得那两位怎么会谈到黄金妖精,总之她们身为秘密兵器的事情,似乎是被菲儿得知了没错。



「过去当你们在战场赌命时,我烦恼的是中午要涂哪种果酱在松饼上。我连那些都不晓得,还恬不知耻地过着某一天。这让我觉得好羞耻,好对不起你们……」



菲儿低着头,像是随时要痛哭似的表白。



「呃,唔,那个——」



缇亚忒慌了。



「啊~感谢你新鲜的反应,菲儿小姐。」



「是。」



「事到如今,就别谈因为我们是用过就丢的兵器所以态度该怎样之类了。你有所谓的良知,成长环境又好,感觉是会相信世上善人比较多的类型。对于那种人,并不用开口逼他们理解。



所以,我希望你这么想。



我们是为了让所有住在悬浮岛的普通人,都能一无所知地过着悠哉的日常生活,才偷偷地在拼命喔。」



「为了让一无所知的人……过日常生活……」



「是啊。所以,请不要对自己不知情这件事感到羞耻或什么的。你度过的那些时间,正是我们作战的意义,该怎么说呢,这就好比我们的荣耀之类吧。」



「噢……」



缇亚忒似乎感动地发出赞叹了。不知道她有没有身为当事人的自觉。



「所以说,把脸抬起来啦。至少,我们并不是为了看朋友的哭脸才一路拼命过来。」



「艾瑟雅……大人……」



「『大人』也是多余的就是了。」



艾瑟雅用手直搔脸。就在此时。



咯嚓。



门再度打开。这次换成蓝发妖精……也就是菈恩托露可……从门后露面了。



「对不起,让大家担——」



菈恩托露可的道歉词停在中间。她环顾房里。



手肘拄在桌上的艾瑟雅,贴着墙角只把头转过来的缇亚忒,还有瘫坐在地板上的生面孔狼征族。



「——这是什么情形?」



「你的问题满难回答耶?」



艾瑟雅微微皱眉,并且「哇哈哈」地刻意笑了出来。



「奇怪,菈恩,只有你一个人吗?去接你的妮戈兰呢?」



「嗯,她在那里被『灰岩皮』派的人拦住了。」



菈恩托露可指着施疗院正门的方向。



「然后,妮戈兰就被带走了。她要我在这里跟你们一起待命。」



「她被带走了,带去哪里?」



「不清楚,但我想应该不用担心。」



「要说的话,的确是不必担心啦。」



两人对彼此点头称是。



「……呃?」



跟不上话题的菲儿依然泪汪汪地,把头偏了 一边。



「所以呢所以呢,你去看了什么地方?是伪证者之墓对吧!还是说,你去了距离有点远的大麦市场?」



至于缇亚忒……该怎么说呢?她还是老样子。



「妮戈兰大人,这边请。」



「什么?」



「灰岩皮一等武官在等你。」



矮个子的爬虫族……以发育停止时期依个体而有大幅差异的爬虫族来说,反倒是接近平均的尺寸,但平时看惯了 「灰岩皮」的魁梧体格,难免会觉得娇小……的使者正等着妮戈兰。



「我才刚到,让我休息一下也好嘛。」



没有回应。



不说废话这一点,感觉颇有军人的味道。



「大人们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什么大人们啊,你说的是谁?」



没回应。嗯,想也知道。



在使者引领下,妮戈兰从施疗院后门离开,穿过了有着清洁剂与废水臭味的阴暗巷道。稍微抬头,就可以看见有绳索横渡面对面的窗户,上头吊了许许多多清洗过的衣物。



——要去哪里呢?



妮戈兰虽有疑问,但使者的背影明显散发着沉默寡言的气息,感觉就算问了当然也得不到回答。



——指名要我一个人而不让那些孩子跟着,看来是要谈不想让小孩听见的麻烦事呢。



如此一想,心情就有些沉重。



这时候,传来了肉类的焦香味挑逗鼻腔。妮戈兰抬起脸,发现有标示为餐厅后门的小块招牌。对了,晚餐该如何打点呢?当她这么想着,使者便打开小小的后门,背影走进一家餐厅当中。



「这里?」



妮戈兰问,但是如预料的得不到回应。爬虫族只有微微回头,催她跟上去,随即匆匆地走在狭窄的廊上。



看得见略显气派的装潢。



「讨厌。不晓得我这样穿合不合规定。」



妮戈兰低头看了自己的模样。虽然衣服在她的标准来说够可爱,不过那终究是以便服来看。基本上,她才刚搭乘飞空艇晃了 一整天,模样实在称不上讲究。



爬虫族的背影快步远离。



陪她讲点话总可以吧?妮戈兰一边在内心这么埋怨,一边追在对方后头。



他们在一道状似沉重的门前面停下。



生着钩爪的手敲门。急促两下,间隔片刻再三下。有低沉嗓音说道:「进来」。哎呀,这暗号挺有模有样的嘛? 稍感佩服的妮戈兰心想。门开了。



房间里有张大桌子。嫌遗憾的是,桌上没摆菜肴。围着桌子的则是生面孔与熟面孔都有。



「……咦?」



在墙边站着身穿军装的「灰岩皮」。哎,关于这点,既然找妮戈兰过来的是他本人,会出现也是应该的。



在「灰岩皮」旁边还站着一个兔征族军人。从肩上的阶级章来看,图样为盾与大镰,记得那象征的是宪兵科。



另外还有个狼征族的中年男子坐在桌边。感觉是生面孔。剪裁合宜的西装搭配高雅单片眼镜。俨然为绅士的模样,至少比妮戈兰更适合出现在这间上流风格的餐厅。



然后,先前才刚道别的白披风老人不知道为什么也在。从他「噢噢」地显露意外脸色这一点来看,对方似乎也没 料到彼此会在这里遇上。



此外,还有一个人。



足以让前面那些脸孔全部从妮戈兰脑袋溜走,意义独具的一张脸孔,就在眼前。



灰色头发的少女。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紧闭着左眼,但是不会错。她是理应在地表那场战斗中丧生的妖精兵。



「奈芙……莲?」



「嗯。」



奈芙莲微微地偏头。



「真的……是你?」



「有一半是。」



尽管妮戈兰得到了听不太懂的答覆,却几乎没听见耳里。



她想冲上去,想抱住奈芙莲,想磨蹭她的脸,想放声大哭。那样的冲动一口气从脑袋涌现、膨胀,然后炸开。



妮戈兰一屁股跌在长毛地毯上。



「让……让各位见笑了……」



妮戈兰在相劝下就座。



还抓住了排斥的奈芙莲,硬要她坐到自己腿上。



周围男性貌似被逗乐的目光(或许那就是被逗乐了的目光没错),让妮戈兰有点难受。然而,她不打算放手。



「你的见笑是现在进行式。」



「安静别吵。」



她对怨言也听不进去。



「……那么,让我们重新自我介绍吧。」



狼征族在位子上简单做问候。



「我名叫吉尔安达斯·德里欧,是由这座城市的居民选出来的市长。」



「咦?」



妮戈兰顿时停下动作。



「呃,那个,我是奥尔兰多商会的妮戈兰……」



「好的,请多指教,妮戈兰小姐。还有这位是——」



「巧合真是吓人的玩意儿。我们方才也见过面呢,小姐。」



白披风老人打断德里欧先生的话,又对妮戈兰眨了眨单边眼睛。



「不好意思,方才没报上名字。老夫名叫史旺,在护翼军担任类似顾问之职。」



「啊,是的……您好。」



市长还有军方的老爷子。为什么这些人物会偷偷摸摸地在这种地方会面,而自己也被叫到了现场?妮戈兰不太明白话题的走向。



「呃,所以……我不清楚状况,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奈芙莲会在这里?难道说——」



威廉也平安无事吗?差点这么问的妮戈兰噤口。



「——有没有另一个人平安从地表上获救?」



现场空气变得稍微凝重。



没有人讲话。或许自己不该问的。妮戈兰心想。



「能不能让我来说明状况?」



兔征族军人扶正眼镜,并且向前半步。



「交给你了。」



白披风老人大方地同意。兔征族简单行礼,然后说道:



「我是巴洛尼。马基希一等武官。请多指教。」



「啊,好的,请多指教……」



既然是一等武官,表示地位跟站在旁边的灰岩皮差不多?



「先化除一项误解吧。你现在抱在腿上的东西,并不是你熟悉的妖精女孩。她是在地表遭到〈兽〉污染,身心都已变质的别种生物。」



「喔……」



妮戈兰又听到不太能理解的话了。



她试着用手指戳奈芙莲的脸颊。好软。让人想汆烫一下吃掉的那种软。跟以前丝毫没变,是她熟悉的触感。



对方是怎么说的?这遭到了〈兽〉的污染?



「接着……关于目前未预测不到〈第六兽〉来袭一事,我想你已经了解了。」



那是当然。妮戈兰点头。



「关于这点,原因已经厘清了。在于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



咦?



「〈第六兽〉要进攻天上,原本就必须有成长到一定程度的个体进行分裂,并且碰巧随着风飘流到悬浮岛。换句话说,这要它们数量够多才能够成立。



然而,先前她在K96——MAL遗迹地区的战斗中,将极为大量的〈第六兽〉摧毁了。而且连本来沉睡在地底的都爬出地面,她也将它们歼灭了。」



「你是说……珂朵莉?」



「目前,地表的〈第六兽〉数量明显减少了——虽然还不到全灭的程度,但是要再度进攻天上应该得花相当长的时间。」



「那女孩舍弃性命……不,她将性命用到最后,保护了这座悬浮大陆群。」



「灰岩皮」所说的话,也无法顺利传到妮戈兰耳里。



牺牲自己拯救悬浮岛。那原本就是妖精们的职责。珂朵莉想从中解脱,为此奋战的她曾经回到这里。



最后,却落得那样的结局吗?



「……真是个笨拙的孩子。」



妮戈兰不想把珂朵莉的死称作命运。她不想用那种字眼来让自己接受。



她是为了重视的人们,或者只为了重视的某个人,才本着自身意志奋战到最后一刻。结果悬浮大陆群碰巧也得救了,如此而已。妮戈兰希望这么想。



或许,威廉以前提过的「勇者」就是那样。他们本身都只为私心而战。但他们的战斗却遭到命运或使命杻曲,被易帜成为世界而战。



明明战事消失,危险远去,状况应该值得庆幸。明明应该以她为傲的。



不知为何,妮戈兰却觉得有些不甘。



「不只护翼军,在悬浮大陆群中,这份情报于谍报能力达一定程度的组织之间已经传开了。于是,他们有了共通的认知。此时此刻,正是整座悬浮大陆群重新整顿对〈兽〉战略的时机。」



「所以说,那些人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对我们仓库里……具遗迹兵器适性的精灵们出手。」



「灰岩皮」的眼神似乎在说:「是你对他们出手才对吧?」



奈芙莲则带着「怎么一回事?」的表情看了过来。发生过许多风波喔,不过没事的,我已经先扁过那些坏蛋了喔,这话实在不能讲出口。相对的,妮戈兰只有先微微地握拳给奈芙莲看。不知道她懂不懂。



「没错。那也是他们采取的行动之一。」



「……之一?」



「他们目前对护翼军的要求,是释出所有对抗〈十七兽〉的权利。具体来说在于研发、保有以及紧急时动用兵器这三项。关于遗迹兵器的部分,仅为其中一例。」



要理解对方说的这些,让妮戈兰费了些时间。



「〈兽〉是强大且底细不明的敌人。要研发及保有用于对抗它们的战力……」她吞下口水。「意思是叫护翼军准 许他们无限制扩张军备吗?」



「没错。既然无法判断对抗敌人需要多少战力,任何战力都可以透过『或许有必要』而得到正当化。面对那样的正当性,道德伦理和大陆群宪章应该都会黯然失色。」



悬浮大陆群住着各种不同的种族。当中甚至有原本关系接近于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的族群。尽管花了漫长时间让各种族融合,基本上他们仍处在各执一套价值观的共存状态。



当然,无论大小纷争都持续不断。牵连好几座悬浮岛的大规模战争差点发生,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为了防止那样的纷争,存在大陆群宪章。于大陆群黎明期由传说中的大贤者所制定之法,不问种族及场合皆永远适用的最高法律。莫杀戮、莫偷窃、莫有过度武装。打破这些禁忌的人将受到各悬浮岛之自治组织制裁,若有不能为之时则由护翼军代行。



「接下来,才是真正要谈的正题。」



「……还有什么内情吗?」



「他们甚至要求在紧急情况时,应有权利自行判断动用对付〈兽〉的兵器。这代表着什么意义?」



兔征族提问似的将目光转来。



妮戈兰不明白。



她并不是军人。她是商会成员。对于专家在这方面的尔虞我诈虽不到完全无知的地步,却也称不上通晓。



「只要是〈兽〉出现的地方,就可以任意投入战力开战。」



奈芙莲嘀咕了 一句。



「正是。」



兔征族点头。



「……那又怎么了吗?除了〈第六兽〉以外的〈兽〉又不会飞。到现在已经不成问题了吧?」



「的确,表面上是这么一回事。然而……」



奈芙莲抢话似的嘀咕。



「即使如此,万一还是有〈兽〉出现在悬浮岛,就可以随意开战。」



「但是那应该不可能啊……」



「恕我失礼。接下来能不能让我穿插说明?」



之前都静静听着话题进展的德里欧市长动了动狼征族特有的尖耳朵并插话。他朝房间里各有来历的显贵看了眼,才继续说道:



「这是大约半个月前发生的事。有艘飞空艇坠落在这座岛上。失事舰艇于文件中是登记为民营打捞业者所有,不过那是伪装,现已厘清该业者并不存在。那艘舰艇原本的名字是『明日捕捉者七号』。是艾尔毕斯国防空军拥有的非官方地表调查艇之一。」



「虽然坠落后变得残破不堪,但相当于货舱的地方似乎打造得格外牢固,还保留着原形。」



似乎名叫史旺的白披风老人补充说明。



「船舱中留有相当高竿的捕捉用结界术形迹。」



这些人在说什么?



妮戈兰不懂,应该说,她不想懂。谈到这里,她已经对事态理解得有了不想听懂的念头。



「捕捉用结界术……?」



「出色到连老夫都服气。足以用来运载〈兽〉。」



「……请问。」



这位老爷爷服气又怎么样呢?妮戈兰对这部分不太清楚,然而从话题的演变来判断,结论只有一个。



由于内容太过荒谬,连想到这一点的她都难以置信就是了。



「莫非几位的意思是,艾尔毕斯国把〈兽〉带到了悬浮大陆群?」



哈哈哈,别傻了,怎么可能。妮戈兰希望他们像这样一笑置之。



在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笑。



她可以感觉到,腿上的奈芙莲惊恐地微微晃了身体。



「当然,那仅止于可能。我们缺乏证据。从坠落的舰艇中查无〈兽〉逃走的行迹,也没有造成灾情。因此,才得用这种形式将几员妖精兵找来这里。」



「也有消息指出,艾尔毕斯派了众多军人潜入十一号悬浮岛这里。可以肯定那些人打算在近期内生事。」



两名军人接连补充了绝望性的情资。



「……不过。那太奇怪了。他们……怎么会做出……那么荒谬的事。」



「无论你觉得那样的行动再怎么异常,既然有人实行一事属实,我们就非得因应。拜托你。请跟妖精兵一同在这座城里短暂居留,以防事有万一。」



德里欧市长朝妮戈兰低头。



她瞟向军人们,那些人就默默点头了。



目前护翼军无法为此事发出动员妖精兵的正式请求。所以,他们希望将形式安排成妖精们是在妮戈兰独断下才出现于此吧。状况便是这么回事。



「……我明白了。」



妮戈兰一边感觉到喉咙有吞不下的苦,一边点了头。



听完刚才那席话,她总不可能摇头。



「不过,关于这次的事情。难得来到这里,请各位让我开一个条件。」



「好。只要是我们办得到的事,你尽管说。」



对方一口答应了。



虽然趁人之危的交涉方式不合妮戈兰本意,不过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她也不想浪费掉。为了那些孩子,她不惜狠心化为厉鬼,虽然她本来就是鬼。



妮戈兰在心里重新巩固如此莫名其妙的觉悟,并且开口。



「能不能准许那些孩子有自由时间呢?」



5 .名叫威廉的青年



隔着蕾丝材质的窗帘,太阳西斜的朱红淡淡地照亮房里。



那狭窄的房间里,只有两名年轻男女的身影。



「啊……啊……」



乱糟糟的床单上,年轻的鸠翼族女子正在调适紊乱的呼吸。



「感觉……好舒服喔……」



她一边轻抚自己红润的脸颊,一边想起什么似的起身,然后整理自己乱掉的衣服。



「被你用手指摸过的地方,会热得跟着了火一样。感觉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



「那太好了。」



而威廉坐在床边,目光飘到了无关的方向。



他依然几乎想不起自己是谁,不过,至少身为年轻健康的男性这一点肯定不会错。



再者,鸠翼族除了背后长着强而有力的淡灰色翅膀以外,其外表与无征种十分相似。用手指触碰的感觉柔软而温暖,肌肤摸起来又滑顺,听对方发出怪声难免会有遐想。



「有几处肌肉乱紧绷的,我刚才都有揉松一遍。」



为了避免穿帮,威廉深深地呼吸,拼命安抚亢奋的心脏。



「只要别一下子又担起重荷,发炎的症状就不会恶化。你今天可以洗个热水澡,然后早早睡觉。」



「怎么了吗?事情一结束,感觉你就把距离拉远了耶。」



「没事啦。」



「骗人。你的耳朵都红了。」



「既然你有注意到就别提啦!」



威廉把脸别到旁边抗议。



头这么一转,遮着右眼的眼带就稍微移位了。威廉连忙把位置调回来。因为他还没有戴习惯的关系,戴起来实在不适应。



「啊。对不起喔。被你揉来揉去的途中,我好像有发出一些暧昧的声音。该不会是太刺激了?」



「并没有。我又不是小鬼头,才不会因为这样就特别起反应。」



「是大人才会有反应喔?」



「你真的不必认真跟我辩这个!」



依然把脸别到旁边的威廉再次抗议。



「啊哈,你好可爱。」



女子像小孩似的笑了。



「欸,你叫威廉?虽然你装得一副大人样,其实还满年轻的吧,你大约几岁?」



「我不记得啦。」这是实话。



「你是这阵子才开始在亚斯托德士先生的旅舍工作的吧。之前你是做什么的,果然是在科里拿第尔契市读医学之类的吗?」



「我说过不记得啦。」这也是实话。



她说的科里拿第尔契市,是与这里有段距离的大都市。在悬浮大陆群有首屈一指的悠久历史,人口也多。当然, 更有知名学术院落址于此。在那里进修医学的人理应为数众多。不过要谈到自己是否属于其中之一,威廉还是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他所学的,大概并非医学那方面的学问。这几根手指记得的,并不是从知识层面来让人舒服的按摩手法,感觉更贴近于淌着血用土法习得的某种技术。虽然他说明不来,总之就这么回事。



「嗯。身体好轻松!这样明天起又能到处飞了!」



女子起身,并且伸展肢体。



「之前绷得满紧的。你做的工作那么累人吗?」



「我是邮务公司的送货员。有的日子也会搬到挺重的东西喔。」



会长肌肉真伤脑筋呢。她一边转动肩膀一边补充。



「不要太勉强喔。我刚才做的终究是应急措施。弄得不好,你明天又会摔下来。」



「那就讨厌了……欸,你已经要走啦?」



「是啊。」



「你好忙耶。至少喝个茶再走吧?」



「不用。我有同伴在等。」



「同伴……啊,你是说刚才那个小女孩。」



鸠翼族女子被逗笑似的露出笑靥。



「勾引失败固然不甘心,但总不能叫你丢下小孩子嘛。真遗憾。」



「很高兴你能谅解。再见。」



「是。帮我跟亚斯托德士先生还有你的小同伴问好喔!」







——我是什么人?那名青年如此思索。



名字似乎叫威廉。



之所以会用「似乎」,理由在于那是听来的。



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他对自己的一切都不记得。



每次想回忆过去,就头痛欲裂。



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想克服那种疼痛,艾陆可——同样遭遇了飞空艇事故的另一名生还者——就会露出难过的表情。因此要试着进一步回忆,会让他感到犹豫。



失去的东西已经没有了。与其拘泥那些而迷失于当下,还不如珍惜眼前的事物。



他决定如此度过新的生命。







万里无云的夜空中,有着满天欲坠的星斗。



空气冷透了,对于刚忙完差事而发热的肌肤来说正舒服。



「啊……总觉得累透了。」



他是受雇于旅舍的员工。所以这种类似外派按摩师的差事,当然没有包含在本来的业务范围内。



自己过去是什么人?虽然脑子到现在仍然想不起任何事,手指头却好像记得不少。起初只为旅舍老主顾提供的推拿服务在街坊间意外成为话题,如今到处都有人直接找他出来按摩。



顾客大多是中年男兽人。正因是天生肌肉多的种族,运动不足或年迈造成的肌肉衰退也格外显著。另外也有仗着年轻就让肌肉操劳过度,因而伤到筋或导致发炎症状的案例。



不过他偶尔也会像这次一样,被年轻的女性顾客找去。于是乎……



「……威廉,你好不争气。」



回程中,走在旁边的艾陆可就芳心不悦了。



「只要碰到成熟一点的美女,你的骨头马上就软了。」



「并没有。」



他答得像心里有鬼。



「负心汉。」



「我说过了,没有。再说我根本没有女友,哪有什么负不负心……慢着。」



仔细一想,既然像这样失忆,就无从得知自己过去跟女性有什么样的交往关系。别说他或许心有所属,就算出现 已经结过婚的戏码都未必不可能。



……呃,没那种事吧。他立刻改换想法。



该怎么说呢?他没办法想象自己对某个女孩子倾诉款曲的模样。更难想见会跟哪一个女性共筑特别的关系。



所以自己肯定是单身的。就算在别人面前变成「软骨头」,应该也没有被怪罪的立场。



就在这时候——



「呀啊。」



夜路昏暗,或许是一边仰望星星一边走路的关系,艾陆可被石头绊到了。



差点往前扑倒在地上的她被揪住颈根,这才停了下来。



「小心点。因为这一带的路有些凹凸不平。」



「唔……唔嗯……」



「要手牵手吗?」



「咦,呃……可是……」



感觉不干不脆的态度。他不管那么多,硬是抓住少女小巧的手掌。



好冷的手。



接着他发现。双方身高差得太多,这样下去实在不好走路。



「放……放开啦。这样会害羞。」



「你那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口气?」



「拜托,我不是小孩子呀哇!」



牵着手走不了 。放了手又危险。问题麻烦归麻烦,却也不是无法解决。他把少女的娇小身躯整个捧起来,然后直接搁到自己脖子上。



用肩膀扛小孩的姿势。



「哇啊——」



「小心喔,摔下来可不只痛而已。」



「好棒,好高,看得好清楚!」



没人在听。



「星星好近,好像构得到!」



少女嘟哝着拼命朝天空伸手。



不可能构到。可是,感觉好像可以。所以她才伸直了背脊。



他很了解那种心情。虽然不晓得理由,但他十分了解。



「要抓头发或哪里都可以,你要抓紧喔!」



「我……我知道!」



再没有比这更像对待小孩子的方式。然而,她没有对此抱怨。



「欸,艾陆可。」



他朝头上唤道。



「在我失去记忆以前,你就认识我了,对吧?」



有受到惊吓而动摇的气息。



「……我是不晓得喔。」



「这样啊,可是——」



说是那么说,她对威廉的事却格外清楚。不,基本上就连「威廉」这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他都是听这个少女提起才知道的。



何况……



「以不认识的人来说,你在我身边待得真自然。呃,虽然在心情上对我帮助很大。」



「那是因为,呃……我只是顺其自然而已,没错。」



感觉她回答起来结结巴巴。



显然在隐瞒着什么。哎,不追究也无妨吧。



「毕竟红湖不知道去了哪里。虽然我是大人,但我第一次过自己的人生,所以不想孤孤单单的。」



「红湖?」



「他们从我出生时就照顾着我。有红湖、黑烛,还有翠钉。」



「哦。」



冒出了不少名字会不会是代代侍奉她老家的仆人?



如此一来,表示这女孩是出身优渥的大家闺秀。那她在这边悠闲度日行吗?她的老家该不会闹得鸡飞狗跳吧。



「你不用回家吗?」



「嗯。因为已经没有那样的地方了。」



她淡然地说出不得了的话。



「只要等,红湖肯定就会找到我。然后我们就要一起去找黑烛。」



「哦。」



大概是要到处打听寻找失散的旧仆人吧。虽然不清楚那是什么情况,希望能顺利。



「所以威廉,我现在跟你在一起,只是顺其自然而已。我们两个,迟早要结束这段只属于当下的糜……糜烂关系?」



不明所以的词,被她不明所以地直接拿来用了。



「还真是成熟的话题。」



「对吧?」



可以感觉到头上有「哼哼」地表露得意的气息。



「——刚才说的那些,我要再补充一点点。」



「嗯?」



「珂朵莉就是我。可是,我不是珂朵莉。」



————咦?



「珂朵……莉?」



不认识的名字。



不记得的名字。



撩动心弦的名字。



「所以威廉,我不会喜欢上你。因为,我觉得那样子太狡猾了——威廉? 艾陆可大概是察觉状况不对,就紧紧地抓住威廉的头发。



「怎么了,你不舒服?」



「……没有。」



他硬是将强烈的反胃感吞回胸口,然后回答。



「没事啦。我只是脚步不太稳。会不会是运动不足?」



「真的吗?」



「嗯,真的。」



看来这副身体习惯在小孩面前逞强。



为此,他似乎也擅于撒谎。



即使怀着头痛与反胃感,威廉仍笑得自然。



「好,接下来用跑的回去吧。要化解运动不足,跑步就是最好的方法。」



「咦,等……等一下,那放我下来好了。」



「不放!你要牢牢抓稳才可以以免被我电下去!」



「咦?嗅,咦,咦?」



对疑惑的声音,一概不理。



而且威廉说到做到,他大步大步地在夜路上跑了起来。



「呀……呀啊……呀啊啊啊!」



艾陆可在肩膀上当然晃得厉害。小小的双手紧紧抓紧了威廉的黑发。实在有点痛。 当然了,若是这种疼痛,他反而强烈欢迎。比起莫名其妙的头痛更能温暖心房。



「别说话,会咬到舌头喔。」



「就……就算,你那么说,放……放我下来呀啊啊啊啊唔!」



早说会咬到嘛。



「……欸,艾陆可。」



「怎……怎样!」



「我对你,是有好感的喔。」



莫名漫长的沉默。随后。



「你又把我当小孩了。」



她用埋怨的语气这么告诉威廉。



「哈哈,穿帮了吗?」



「当然会穿帮啊。」



威廉的后脑勺被紧紧地搂住。



「因为,你才不可能认真讲那种话。像珂朵莉就知道你不会,说不定连黎拉也因为这样吃过苦头。」



刺痛感。头又痛起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连胸口也跟着痛起来了。



艾陆可·霍可斯登似乎是亡者。



她原本是不死的存在,却被贴了「这是尸体」的标签在上头。这个世界,还有星神的肉体本身,都对这标签深信不疑。世界将她当尸体对待,肉体也把本身表现成尸体。既然那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尸体,就表示那是具尸体……标签用这套原理将现实覆写了。



前些日子,这块标签曾被尼尔斯动手加上小小的破损。



破损有多大,标签就失去多少的说服力。说服力失去多少,尸体的成分就减轻多少。尽管极度接近于尸体,仍有一点点不死之躯的成分,她似乎变成了如此莫名其妙的存在。



原理不太好懂,大概也没必要理解才对。



重要的是,目前这女孩的身体,确实有大半形同于亡者。同时,即使比例只有那么一点点,但她仍是活着的。故作成熟的她依然像个小孩,开开心心地在过目前的日子。



而且——照这样看来。



这孩子跟丧失过去的威廉不同,她有地方可去;有该见的人;有该做的事。可是她却隐瞒着那一切,停留在这个地方。



理由再明白不过。因为她无法对目前的这个「威廉」置之不理,他会让她担心。







锅子里,猪肉咕嘟咕嘟地煮着。



可口的香味差点让威廉忍不住动手品尝。不过,被亚斯托德士用目光制止后就作罢了。想吃到最美味的肉类佳肴,就不能违抗食人鬼的指示。威廉熟知这个道理。



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这部分依旧让人一头雾水。连威廉都觉得自己的过去谜团重重,他老是把问题想得事不关己。



这间旅舍的老板亚斯托德士是食人鬼族。



食人鬼属于鬼族的一支,种族本身具有在款待他人之后将其拆吞入腹的惊悚习惯。然而,在杀害有灵性的生命为法律所禁止的现代,他也就不能直接实行这套习惯。迫于无奈,至少也要满足「想款待他人」的本能欲求,他才会在这层因素下经营旅舍……据说是如此。



「食人鬼当中,选择这种方式过活的大有人在。虽然我们也有类似村落的地方,不过住在那里的顶多只占种族的 半,其他都散居各地过着类似的生活。」



亚斯托德士对锅中肉投以格外温柔的目光,并如此介绍他们那些族人。



「我有个独生女,不过那孩子也在某座岛上从事照顾小孩的工作。这话由做父亲的来说也不太好意思,但她是个温柔的孩子,我想那大概算她的天职。」



「哦……」威廉应声后才突然想到。「你有那么大的女儿啊,这么说来你大约几岁?」



「前阵子过五十了。」



「……看起来不像呢。」



威廉嘀咕以后,又重新看向亚斯托德士的脸。



感觉认不出年龄的脸。白头发多,脸颊也长了皱纹,却完全不会给人苍老的印象。不过,他也不是单纯看起来年轻。无论自称几歳都不太搭调,从五官难见端倪。



「食人鬼以种族而言就是这样的。我们并非不会老,但就是不容易看出来。啊,肉差不多可以夹喽。,



「那真令人羡慕。」



威廉一边随口答话,一边从锅子里夹肉,然后大快朵颐。



「……好好吃。」



「呵呵呵,是吧?」



亚斯托德士高兴地笑了。



「好……好烫,好烫喔……」



艾陆可烫得眼睛发直,威廉替她拿了水壶。



「怕烫就不要勉强。」威廉一说,艾陆可便泪汪汪地鼓着腮帮子表示:「我以为没问题的。」大概是爱逞勇的年纪吧,真不坦率。



「对了,你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吗?」



对方忽然抛来那样的话题。



「这一带离科里拿第尔契市近,又邻近主要干道。有许多种族的人来来往往。对身为无征种的你们来说,我想也不会造成太多不便。」



「才没有什么不便啦。」威廉委婉苦笑。「感谢你。环境实在太舒适,甚至让人想一直住在这里。」



「那倒好。起初是讲好待到尼尔斯先生回来,但你愿意,之后也可以留在这里喔?」



「……总觉得啊。」



「嗯。」



「以失忆题材的故事套路来说,那种台词不是应该由独居的年轻女孩对我说吗?」



「哈哈,这话我直接奉还。明明闯进了独居男子的生活里,为何你不是少女呢?」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也对。他们双方都不上道。



「我总觉得遭到忽略了。」



有个年幼甚于年轻的女孩在稍微闹脾气。



「唉,不提故事了,短期内还是要承蒙你关照。行吧?」



威廉一边答话,一边将胡萝卜分到艾陆可的盘子。



她摆了有点排斥的表情。胡萝卜似乎不太合她喜好。



「别挑食喔,会长不大的。」



威廉讲完以后才想到。之前曾言及这孩子几乎等于尸体的事(虽然不清楚原理)。既然如此,她该不会吃再多东西,将来都没办法长大吧。倒不如说,她为什么会进食?



「唔。……」



艾陆可眼角泛着泪水,并且把切块的胡萝卜放进嘴里。



她大口大口地把那咬碎,然后咽下去。好像是哽到喉咙了,她拿起水壶猛灌。还一边转着眼珠子一边捶胸口。 过一会儿之后,艾陆可扬起嘴角笑了。



因为没有从旁人得到反应,她就探头看向威廉的眼睛,又扬起嘴角笑了 一次。



「啊。了不起了不起。」



威廉随便夸奖。



「嗯!」



艾陆可笑得开怀。



受不了,之前她哪来的脸说「别把我当小孩」啊?



威廉闭上眼睛,短短地祈愿。



希望这安稳的生活,这恬静得甚至感觉像造假出来的生活能再持续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