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人族与兽族(1 / 2)
帝国历一千零二十六年六月十三日。
里菲泰因的天空晴朗得有如盛夏一般,璀璨的阳光持续普照着大地。
荒野上,一支军马部队正朝西前进。即使烈日当空,队列依旧整齐不紊。
奔驰于最前方的是一辆通风良好的马车。
上头乘坐的是一名有着一头黑发、配戴奇妙面具的少年。
「差不多快要抵达与休太岘共和国交界的国境了吧……」
巴欧姆小国的年轻国王——比吕伴随着一记哈欠说道,接着扭了扭脖子。
布满视野的尽是一望无际的荒野。
枯萎的花草渲染成棕色,地面布满龟裂痕迹。
每个迹象都证明了此地已经许久未逢甘霖。此处虽然与不毛之地这个形容词十分相符,但就在地平线的尽头上,零零星星还是可以看到像是人影的影子。
「完全化作一片丑陋荒凉的土地了,听说直到去年为止,放眼所见,都还是、一望无际的农园。里菲泰因人这下想必也深切地领悟到,人类果然是靠大自然吃饭的。」
露卡尖酸地补充说道后,针对人影的真正身分做出了回应。
「……纵使没有水,人民依旧紧握一丝希望,试着栽种作物吗?」
对于吃着这片土地种植出来的作物长大的人们而言,即使此处化为不毛之地,还是无法轻易地放弃。
相信着「或许」这道希望,每天不辞辛劳地来到这里。
抱持着不知什么时候会死去的恐惧,度过了无数个辗转难眠的黑夜,持续等待奇迹。
「正因为如此,才更能体会到的慈悲。当深受死亡恐惧所折磨的人们,内心怀抱着可以平安活到明天的这道奇迹时,如此的天大恩情,更将牢牢刻划于心中。」
比吕以右手抵着面具,加深脸上的笑意,一旁的露卡看着他的动作,不禁流露出厌恶。
「明明就是趁虚而入,再怎么想卖弄人情,也要有个限度吧。」
「这是自古以来的惯用手法。为政者就是借此掌握人心的啊。」
「这就是你解放被堵住的扎赫勒川的理由吗……?」
比吕听见这道问题后,耸了耸肩回应:
「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理由而已。我真正想要的,是解放扎赫勒川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
露卡像是偷窥似地以斜眼打探比吕的表情,想当然地,她的视线被无法窥探任何表情的面具所阻挡。似乎是因为得不到答案而使她顿失兴趣吧,她改而低头望着地面。
「你就好好想想吧。反正剩下的时间还很多。」
比吕如此说完后,转头眺望前方。一座巨大的土墙有如横切过地平线一般,一路延伸至视野彼端。附近可以见到奴隶们正在搬运沙包。大概是为了防范遭到敌袭,而进行补强吧。也或者眼前的土墙很可能才盖到一半。
「部分墙面的颜色不同,不禁让人有种扭曲的印象。过去曾遭受过攻击的地方,更是一目了然。」
而这些稍有违和感的地方都设有瞭望台,还能发现到许多士兵们正透过城垛的缝隙严加戒备。
(大多士兵都是面黄肌瘦……难道没有配给充分的粮食吗?)
就在比吕浮现这道感想时,一扇以木头与铁组合而成的大门映入眼帘。
想必它至今曾数度阻止了敌军的入侵吧。
门板上可以看见刷洗不去的鲜血与人脂的痕迹,以及无数的斩痕。
「接下来的路途,请恕我们无法再同行了。」
一名里菲泰因公国的士兵并骑于马车旁说道。
向朗吉尔侯爵借用的一万军力,必须在此处道别了。
从巴欧姆小国带来的三千「鸦军」——当中的两千五百,比吕也打算先留在此处。
「辛苦了。接下来就请耐心静候捷报吧。」
「是,祝您旗开得胜!」
比吕举起单手回应里菲泰因公国的士兵,而后,随着一阵地鸣般的沉重声响,眼前的大门打了开来。
「接下来就将两百兵力布署于前列,剩余的三百则垫后巩固后方。有异议吗?」
在通过大门的途中,迦达靠近马车旁。
「无妨,就依你所言吧。不过,我想是不会遭到攻击的。」
比吕事先已经向休太岘共和国——尼德威阿尔派通知将前来拜访一事。
对方则是回答「欢迎之至」。
虽然是欢迎,却也附加条件,就是比吕仅能带着三千「鸦军」当中的五百随行。
不过,比吕另外也带着迦达和露卡同行。
「沐宁和馥金呢?」
「刚才接到回报。已经成功潜入了。会先行做好准备。」
「那就好。接下来就是好好探清乌特加德那个男人的底细了。」
围在马车前方的军马铠甲沐浴在阳光下,受到反射的光线,逼得比吕不由得眯起眼。他像是要回避光线似地转头环顾四周,放眼尽是战后的残迹。
那里正是位于休太岘共和国与里菲泰因公国之间的国境交界——漫长的岁月中,曾发生过无数次的战事。
早已锈蚀的刀剑散落一地,无人回收的铠甲埋在黄土之下。弃之不理的尸体化作白骨,瘠瘦的怪物口中叼着人骨,瞪视着比吕一行人。
天空明明湛蓝无比,但或许是处在充满了死亡与怨念的战场遗址吧,四周景色显得混沌。
「河川完全干涸殆尽了。」
露卡看着像是河道的地方,低声呢喃。
那应该就是从休太岘共和国流往里菲泰因公国的扎赫勒川吧。
岸边倒卧着大量尸骨,生前想必是为了滋润干渴的身体而来此求水吧。
「难怪只剩怪物还能存活。不过,大概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刚才看见的那只瘠瘦怪物,在失去饵食后,过不了多久,应该也难逃一死。
由于失去水源,这一带的生物与花草都已经全数灭绝。
「只要穿过这片死亡大地后……就会抵达休太岘共和国了。」
此时,比吕眼前出现的是一道长长横亘的巨大围墙。
远比里菲泰因公国的围墙更加高耸的这道巨墙,最引以为豪的便是其厚实感,名符其实的难攻不落铁壁。或许是为了防范敌兵入侵,在几处重要关口都盖了堡垒,若是贸然进攻,转眼之间便会堆尸如山。
「也难怪他们会想要进攻葛兰兹了。要跨过如此艰险的铁壁,可不是凭着不上不下的半吊子军力就能达成的。更遑论还是一支由奴隶占了过半数的军队。」
比吕一行人接近休太岘共和国的围墙后,一名士兵从瞭望台上探出头来。
「站住!」
语毕,城垛后方随即出现大批的弓兵。箭尖全都瞄准了比吕他们。
「鸦军」同样举起盾牌,团团围住比吕的马车,手握长弓,进入临战态势。
周遭鸦雀无声。
哪怕奏起的仅是一点声音,恐怕都会引起暴虐之风袭卷这片大地。
正当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蔓延四周时,比吕带着满脸笑容,举起单手开口:
「我是巴欧姆小国的第二任国王『黑辰王(史尔特尔)』。已经取得准许通行的承诺,不知道贵国是因为没有收到传令呢?抑或是个违反约定的野蛮之国?究竟是何者,还请告知了。」
比吕在离开里菲泰因公国之前,便已经向尼德威阿尔派的根据地——贾萨的领主乌特加德送出信函,并且连同回信一起收到通行许可证。
「拿去,请好好确认吧。」
比吕取出盖有乌特加德印玺的通行许可证。
然而,休太岘共和国的士兵们仍旧没有放下弓箭。也没有派人过来确认许可证。比吕满是无奈地将通行证随手丢至地上。
「由于休太岘共和国与里菲泰因公国过去小规模战事频传,或许在不知不觉间,演变成为『小人族』与『人族』之间的战争了吧。」
「所以才会故意找碴吗……」
听见露卡的话后,比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马车配备的长椅横躺下来。
「那么就稍作静候吧。若是我方一怒之下而妄动,只会正中对方下怀。」
「不过当前的状况,战火何时引燃都不奇怪吧?」
露卡再次打量周遭的动静,只见在艳阳高照之下,士兵们涔涔流下的汗水连擦也不擦,在一片剑拔弩张的紧张感中,瞪视对峙着。不过,双方大眼瞪小眼的时间并没有太久。不久后,随着厚重的大开缓缓开启,四周的寂静也顿时被嚼碎。
一名人物从阴影笼罩下的空间内走了出来。
那人的身形有如一口大汤锅,身高也较比吕更加矮小。虽然如此,却又不会给人有如孩童的印象,外表面貌显得苍老,下巴蓄起的胡须还绑了漂亮的辫子。但根据铠甲底下若隐若现的肌肉,可以推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从外表特征来看,无庸置疑的正是「小人族」。
那人身上穿戴着比其他士兵更加上等的铠甲,不难猜想,应该是队长级的人物。
比吕坐起上半身,俯视着靠近马车的那名人物。
「请原谅我军方才的无礼之举。乌特加德大人已经交待过了。请通过吧。」
「你的名字是?」
「我叫作托基尔,负责指挥国境守备军。」
「那么,托基尔大人,我想给你一个忠告。」
「是,您请说?」
「今后务必圆融行事。太过明显的话,很可能会演变成国家之间的问题。若是审视休太岘共和国的现况,肚量狭窄恐怕也将是导致灭亡的原因之一。最好避免可能导致他国反目为敌的愚昧之举。」
比吕半带挖苦地说完后,托基尔眼神难掩憎恨地望着比吕。
(原来如此,看来他对于「人族」的恨意非比寻常吧……)
比吕冷眼俯视着托基尔,而托基尔似乎是察觉到自己毕露的情绪,连忙低下头,试图遮掩。
「承蒙您出言忠告。我会铭记在心的。」
托基尔说完后,转身走在前方带路。
比吕瞥了一眼城垛,刚才的大批弓兵已经不见踪影。
他向旗手打了个手势,示意军队前进。
虽然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但比吕一行人总算得以踏进休太岘共和国。
当一行人穿过建造得十分坚固的大门后,随即被三千名休太岘士兵团团包围。其中格外显目的是骑在小马上的士兵——应该是「小人族」吧。他们身上穿着一般士兵根本无以比拟的厚重铠甲,腰间挂着镶有宝石之类的刀剑。而且每个人胸前都有着尼德威阿尔特有的装饰。此外,他们看着比吕的眼神中,充满了丝毫无意掩饰的轻蔑。即使再不愿意,还是能清楚感受到,他们仿佛说着「要是敢做出不轨之举,便会立刻发动攻击」的强烈意志。
「主要由『小人族』构成的部队,投来了十分炽热的视线呢。」
「休太岘共和国——东侧的名产·尼德威阿尔的选良军(精英)。真是个让人反感的国家。」
露卡如此丢下一句后,大概是嫌碍眼吧,她难掩不耐地啮咬大姆指,同时用力踢了一下地板,忿忿然地碎语起来:
「『小人族』是被誉为拥有神之手的种族。若是论到炼造刀剑,无人能出其右。正因为如此,有许多态度傲慢、蛮横的家伙,原本受聘于宫殿,最后却因粗暴的个性惹祸,而惨遭驱逐。」
「你与『小人族』有什么私人过节吗?」
「并没有。只是看不惯那些缩在本国的家伙们,大肆宣扬部分格外优秀的『小人族』在他国取得的功绩,还说得一副像是自己的功劳似地,明明比一匙盐都更派不上用场,只会借机沾光。」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造就了选良军……进而衍生出这次的骚动吧。」
「真是莫名其妙的制度。」
露卡的语气愈来愈粗暴。看来最好暂时别去搭理她比较好。免得她在这里失控动武,那可就伤脑筋了。
尽管她的身上留有烧伤疤痕,但安分的时候,仍是一位大美人,只是因为疤痕,别说是男性了,连女性都不禁退避三舍。不过,别看她一脸凶恶,听说她其实非常喜欢小孩子,然而想当然地,小孩子根本不会亲近她,想与小孩子游玩,简直是痴人说梦。
「话说回来,选良军吗……」
休太岘共和国——尼德威阿尔领地里,存在一种特殊的特权阶级,只是比吕对此所知有限,仅止于传闻的程度。
唯有祖父、父亲或是本人对国家有所贡献者,才能加入的机构。
——选良军。
在元老院中占有半数席位的「小人族」,各个都是选良军出身,也被称为尼德威阿尔派,长年以来,负责休太岘共和国的营运。
选良军向来不论出身背景,讲求实力挂帅,乍看之下,甚至会认为是非常美好的制度。只是,所谓的贡献,是必须经由他人承认才行的。
然而,负责判断贡献与否的也是选良军,表面上说是不论出身背景,但选良军当中只有「小人族」也是不争的事实。
换句话说,在休太岘共和国——尼德威阿尔领地里,无论留下再耀眼的功绩,若是无法得到选良军的认同,一切都前功尽弃,如果不是「小人族」,根本别妄想可以升官。所以,想要出人头地的人,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转往他国,寻求留下功绩的机会。
「我记得之前读过的书里也有提到。在休太岘共和国里,『人族』是被当成奴隶饲养,『兽族』更是有如家畜一般,被强迫劳动,而『长耳族』则被当成花瓶摆饰,此外,即使是『小人族』,最低层的人民同样会遭受虐待。」
建立了选良军这种特权阶级后,当然会引起分裂。
这次休太岘共和国所发生的骚动,正是起因于此。
「话又说了,这种家伙们的代表,竟然也敢自称是第一代皇帝的后裔。」
「因为执政者全是一群自我中心、夜郎自大的家伙啊。当地位岌岌可危时,便会顾不得颜面,任何可以利用的事物都不会放过。」
「真是单纯明快得令人无言以对,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回答了。」
比吕露出一抹苦笑,接着思索起今后的行动。
「那么,该怎么做才好呢……」
自己手上的王牌有限,不过,可以选择的方向则相当广泛。
如何选择才能更有效率,并且创造出最大利益呢?
「这么说来,葛兰兹似乎也开始行动了吧?」
露卡出声打断比吕的思考。
「嗯,我是有收到报告。」
「而且我听说,还是由那个红发丫头担任指挥官吧?」
「似乎是呢。据说丽兹正亲自率军驰援约顿海姆派,有什么让你挂心的事吗?」
「不,没什么。」
露卡如此说完后,又开始进入自己的世界。
看见她露出如此罕见的反应,比吕不解地偏过头,只是再怎么苦思也想不出答案,于是很快地便将这道疑惑赶出思考范畴之外。
*****
葛兰兹大帝国——穆兹克领地赞司比亚。
黄金宫殿沐浴在夕阳下,绽放出七彩光辉,普照着城镇。
就在黄金宫殿里的某间房间内,两名男子正对饮言欢。
穆兹克当家贝图与身为其左右手的美男子洛德。
「你认为萨利亚·艾斯特雷亚殿下会怎么克服难题呢?」
贝图躺靠在椅背上,椅子随着他的动作叽嘎作响。他将视线投向坐在对面的洛德,只见洛德一脸气定神闲地啜饮了一口葡萄酒后,加深脸上的笑意。
「这个嘛……对于她的性格,我算是有了某程度的掌握。」
「喔——你怎么看她?」
贝图兴味盎然地询问,洛德则是转头望向窗外,眯起眼眺望着美丽夕阳。
「或许该说她笨拙却直率吧……」
洛德一说完,随即摇了摇头,推翻自己的话。
「不,她果然是位聪颖之人。直觉敏锐,脑筋也动得很快,对于我的企图有了某一程度的洞窸之后,似乎便全盘了解了,更重要的是,可以看出她仍想继续追求成长的企图心。凭着那股意志,一定还有无限的成长空间,正因为如此,才更可怕。」
「确实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媲美『长耳族』的美貌让人为之惊叹。所以才更教人婉惜啊。如果单纯以皇女身分养育成人,至少可以交换到一、两个国家吧。」
「呵,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只是说笑罢了——话又说了,那副容貌同时也是身为本尊的最有力证明啊。」
「在长达千年的漫长岁月中,葛兰兹皇家融入了各种不同的血统,正因如此,可以诞生出像她一样拥有他人望尘莫及之美貌的皇女,确实难得。」
洛德停顿了一下,品味着葡萄酒的香气,同时于嘴角扬起笑意。
「尽管如此,任谁都料想不到,她竟会带着一头红发出生吧。」
「注意到这一点的,除了如今已故的葛莱亥特陛下以外,就只有其他五大贵族了。」
「不,还有其他人喔。」
贝图听见洛德的回答后,不由得蹙起眉,将银杯放在桌上。
「第一皇后吗?」
「答案半对半错。第一皇后只是名遭到利用的可怜女子。拜此所赐,我国才会没有皇后。」
被人指正答案有错,使贝图陷入片刻的沉默。
不久后,他恍然大悟地出声:
「啊——『黑死乡』吗?」
似乎是对贝图推论出的答案感到相当满意,只见洛德愉悦地开口而笑。
「没错。这也是葛莱亥特陛下之所以开始侵略他国的原因。更棘手的是,葛兰兹皇家的任何骚动,『黑死乡』必定都会掺和其中。早晚必须对此研拟出必要对策才行。」
「在那之前,首先必须看看萨利亚·艾斯特雷亚殿下能否跨越此次的难题啊。」
「如同我刚才所言,她的成长确实令人惊艳。而且,她丝毫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而是将目标摆在更高处。此次于休太岘共和国发生的问题将会是一道分歧点,就端看她是否能将其消化成为本身成长的粮食,抑或是从此一蹶不振了吧。」
真让人期待——仿佛正如此说道的洛德,将葡萄酒一饮而尽。
贝图看着他那豪迈的喝法,像是反胃似地露出一脸不悦,把自己那杯斟满葡萄酒的银杯推开。
「你似乎设下了好几道陷阱,有把握成功吗?」
「天晓得……究竟结果会如何呢?」
「说什么也不能让凯尔海特家的那头女狐狸继续为所欲为。除非将她拉下台,否则我穆兹克家永远只能屈居第二。」
贝图在洛德空了的银杯里,重新酙满葡萄酒,同时吐露出内心的担忧。
「这件事,另外有的是机会,现在还不到焦急的时候。而且,真要说的话,此次最大的用意,还是在于试探萨利亚·艾斯特雷亚殿下。」
「试探?」
贝图脸上冒出问号,洛德俐落地将斟满葡萄酒的银杯推向他。
「没错。看看她是否拥有足以独自解决问题的能力。回顾她至今为止的战历,每次她的身边都有优秀的人才跟随,如此一来,根本无从得知她的真正实力。」
酒精似乎开始起了作用,只见洛德将手肘撑在桌上,并伸手拿取摆在盘子里的水果。
「总之,若是她失败了,到时只要把罗莎大人从宰相之位拉下来就好。」
洛德的眼眸中,闪过一瞬霸气,他大口咬下手中的苹果。
「即使约顿海姆派获胜,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能获得利益。因为胜者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我们就坐享其成、隔岸观火吧。」
之后,洛德一副像是兴致全消似地将苹果用力丢在桌上,神情不悦地皱起眉头看着贝图。
「比起这些,能否容我询问两年前的事?征伐联邦六国之际,听说参谋之位是让给了布拿达拉家的千金对吧?当时包括贝图大人在内的其他近侍们都在做什么?」
贝图闻言后,随即脸色一变,就好像说着「果然切入主题了」。他一脸坐立难安地别开头,逃离洛德锐利的视线。然而,洛德继续毫不留情地咄咄逼问。
「不,还不只如此。与罗莎大人互争宰相之位时,为什么不把我召回来?」
过去的三年期间,洛德一直待在休太岘共和国展开各种谋略。
例如提前最高议长的死期,暗杀两阵营的候选人,以及分裂休太岘共和国。此外,更煽动尼德威阿尔派堵住扎赫勒川,使里菲泰因公国的饥荒灾情加速恶化。洛德在亲眼见证长年来的计谋全都一一成功后,便返回赞司比亚,但一回来就听到贝图的众多过失。
「我有点太小看她了。」
「何不坦率地承认是你自视过高呢……?」
贝图的声音因为屈辱而略显颤抖,不过,他依旧大言不惭地挺胸回应:
「没错,是我太过高估了我方的实力。以为即使你不在,单凭众人之力,区区的凯尔海特家根本不是对手。」
「真让人无言。中央与西方的实权被抢走,就连宰相之位也拱手让人后,你才终于认清吗?」
「没错。没什么好辩解的,我就是落败了。我也感到很愧疚。」
对于洛德严厉的指责,贝图没有多做辩驳,坦率地低下头。
贝图的态度似乎让洛德稍微消气了,感觉得出来他的怒意缓和了几分。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多说也无益。而且你已经坦率承认落败,并且深刻反省,关于这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了。反正你至少升上了军务局长官,从现在开始一步一步逆转得胜,倒也挺有意思的。」
为此,该撒的种子都已经播好了。
「第一代皇帝的项链会引发什么样的效应,真让人期待。」
洛德呵呵地低声轻笑起来。看到洛德似乎是重拾好心情了,贝图不久前脸上布满的阴郁也随之一扫而空,他倏然抬起头。
「对、对吧?再说,我们一直以来,不是早就习惯面对逆境了吗?」
「我可没说要原谅你。今后务必严禁骄矜自恃。而且,你还有其他的失策。为什么会由尊夫人担任代理长官?如果目的是要当成人质留在皇宫的话,我还能理解,但她一直在赞司比亚与大帝都来来去去吧?这样根本没有意义。」
再度被洛德戳中痛处,贝图的脸色顿时刷上铁青,仿佛陷入缺氧状态似地。
「……内人吵着要当代理。尽管是一族当家的我,也无法反抗她。」
平时总是自信满满的贝图,语气难得如此软弱,声音中甚至夹带着一抹忧愁。
每次谈到这方面的话题,贝图总会显得支支吾吾。
「就是所谓的『先动情的人就输了』吗?」
洛德一脸不以为然,嘴角还微微抽搐,贝图则是失望地叹了口气,沮丧地垂落肩膀。
「如果是这样的话,该有多好啊……」
贝图用仿佛正任由思绪驰骋于遥远过往般的眼神,转头望向窗外。
太阳已然西沉,夜幕正笼罩着世界。
*****
野狗的咆哮声撼动了夜晚的空气。
日落后的大地,空气中的氛围骤然一变,与白天时迥然而异。
引人不安的诡谲音色,助长恐惧的无尽黑暗,就连气味也变质成夜晚独特的味道。然而,这一天更加有别于往常,夹带着危机四伏的气息。
一群散发出威严气势的集团,正走在被月光照亮的道路上。葛兰兹大帝国,萨利亚·艾斯特雷亚第六皇女所率领的五千军势。
红发皇女的身影就出现在最前方的领头集团里,她的身边有一名老兵随行在侧,不远处还跟着一匹白狼。
「皇女殿下,总算抵达了。」
老兵特里斯从马背上朝丽兹说道。
黑暗中,火把的光芒打在丽兹姣好的美貌上,形成阴影,摇曳舞动。
「嗯,现在太阳也下山了,气温开始逐渐转寒,等越过国境后,就联络约顿海姆派,请他们准许我们进城寨休息吧。」
丽兹望向前方。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半空中飘浮着光芒。
数道光芒以等距离横向排开,飘浮于半空随风摇曳。
「虽然太暗了看不清楚,但根据火把的高度推想,城寨规模相当大呢。」
这里是休太岘共和国与葛兰兹大帝国的国境相接之处。丽兹生平还是第一次造访建造于此地的这座国境城寨。
「毕竟休太岘共和国是个居住着各式各样人种的国度。而且由于也有许多『小人族』,因此建筑物十分坚固,那座要塞也被誉为是难攻不落之城。」
「所以其他国家才会放弃趁机侵略,而是采取了提供援助的手段吧。」
「似乎是呢。无论休太岘的政局再怎么混乱,要攻陷依旧绝非易事。因为城镇有高耸城墙包围保护,城寨更是坚不可摧,除非拥有庞大兵力,否则是不可能将其攻落的。尤其是横亘于休太岘共和国与里菲泰因公国之间的国境围墙,据说更是壮观。」
「特里斯曾经造访休太岘吗?」
「过去曾和迪欧斯来过一次。」
特里斯口中的那道名字,正是在与里菲泰因公国的战役中不幸身亡的青年。特里斯被火把照亮的脸上流露出哀愁之色,望着前方城寨的眼神中,带着一道莫名的怀念。
「不过当时随即便返回葛兰兹大帝国了,对于详细情况并不了解……」
「是吗……」
丽兹仅是简短地回应,并未再深入追问。
因为特里斯身上正散发着感叹无常的氛围。
之后,两人之间再也没有像样的对话往来,只剩无言的沉默盘据其间。
四周只有军马踏响的蹄声撼动夜色,铠甲的磨擦声威震着空气。
置身于森严的音色之中一路前进,前方看到的火把光芒逐渐放大。不久后,原本没入夜色的城寨也在月光的映照下现踪。
此时,出现在停止行军的丽兹一行人眼前的是——
「欢迎莅临休太岘共和国约顿海姆领地。明知各位都累了还来打扰,很抱歉。请问贵军队的长官在哪里?请容我简单地与他打声招呼。」
一名穿着裸露度甚高的——民族服装,给人强势印象的女子。
她的腰间挂着看似锋利无比的斧与弓、以及放完血的免子。
那名充满狂野气息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一群身穿兽皮、壮硕结实的战士们。
或许是因为散发出粗暴的氛围吧,眼前那群异样集团不禁给人一种盗贼的印象。
「我是葛兰兹大帝国的萨利亚·艾斯特雷亚·伊丽莎白·冯·葛兰兹。」
丽兹跃下马走到女子面前,女子被火把照亮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真是位大美人呢。你真的是葛兰兹大帝国的皇女吗?」
女子一副少见多怪似地,将丽兹从头到脚打量个仔仔细细。
面对态度亲昵地挨近自己身边的女子,丽兹满脸困惑地偏过头。
「请问你是?」
「我吗?我叫作丝卡蒂·贝斯特拉·米迦勒。负责治理休太岘共和国约顿海姆领地。」
丝卡蒂自我介绍的同时,还以鼻子吸啊吸地闻着丽兹的味道。
「……也就是约顿海姆的代表,没错吧?」
丽兹往后退开一步,逃离对着自己闻个不停的丝卡蒂。
「没错,不必太拘谨,叫我丝卡蒂就好。」
说完后,丝卡蒂又再拉近距离,将鼻子凑近丽兹嗅闻着。丽兹难掩惊诧地看着动作举止与动物莫名相似的丝卡蒂,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视线吧,丝卡蒂也回望丽兹。
当丽兹一看到丝卡蒂的双瞳时,总算意会到那道异样感的真正理由。她的瞳膜并不是白色,而是黑色。
而且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的头上长了像是山羊角的物体。
「你难道是……『兽族』?」
丽兹问完后,丝卡蒂带着灿烂得几乎令人眩目的笑容用力点头。
「没错,正如皇女殿下所言,我是『兽族』喔!」
在休太岘共和国诞生以前,此处原本分成了九个国家。
据说有「兽族」之国、「人族」之国,以及「小人族」之国。
在人种各异的九个国家当中,又以「人族」的里菲泰因、「兽族」的约顿海姆与「小人族」的尼德威阿尔的势力最为强盛。为了对抗葛兰兹大帝国,这三个国家决定结为同盟,这正是休太岘共和国的起源。
尽管随着世代交替,各国的种族分布有了大幅变化,不过人们大多还是会选择同族最多的地区,因此,各派势力仍旧是以原有的种族占了最多数。
「太感谢贵国的协助了。尼德威阿尔派的家伙们真的很难缠。我正大伤脑筋呢。」
丝卡蒂朝着丽兹伸出手,作势与她握手。
「你太客气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就是了——」
丽兹正打算回握丝卡蒂的手时,却落了个空。
因为丝卡蒂突然蹲了下来,紧盯着丽兹的腰间。
「喔——这就是传闻中的『炎帝』啊……虽然久闻其名,但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耶。」
「……你似乎不太听别人说话呢。」
「大概是因为『兽族』的天性吧。常常被叨念说静不下来。」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丽兹也只能接受。
「好了,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跟我来吧。」
不等丽兹回答,丝卡蒂便将双手环抱在头上,迳自迈开步伐。
不过,她随即停下脚步。
「啊、差点忘了——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她说完后,转过身。
「告诉我,迪欧斯哥哥是怎么死的?」
一阵寒风掠过。火把的火焰大幅晃动,光明也随之从丝卡蒂的脸庞上移开。
因此无法得知丝卡蒂的表情。丽兹只能一脸茫然地呆立于原地。她身后的特里斯同样因为丝卡蒂的话而惊愕不已,身体重重一颤。
******
帝国历一千零二十六年六月十五日。
休太岘共和国——尼德威阿尔领地·贾萨。
时值清晨时分,天色才刚亮不久。
向来总是宁静的地方,如今却回荡着宛如战场般的骚动声。
一支三千五百人的军队正奔驰于城间道路,地面随之大幅震动,朝露也沿着叶子滑落,最后被泥土吸收。轰然马蹄声,吓得栖息于树林间的鸟儿成群窜飞向天际,藏身在草丛里的动物们同样飞也似地朝着四方一哄而散。
比吕眼神幽远地眺望着那幅景象,同时支起上半身。还留有体温的毛毯顺势从他身上滑落,掉落在地板上。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并放眼环顾马车内,只见全身裹在包毯里的露卡,像只猫咪似地缩成一团酣睡着。她的身旁则睡了馥金,不知是否做了恶梦,她的表情显得相当痛苦。不过,真正的原因应该是露卡的手臂正圈在馥金的脖子上吧。
「……为什么馥金会在这里?」
她现在应该正潜入贾萨才对。而且,如果比吕没记错,在就寝前——换搭这辆马车的时候,还没有看到馥金。
「她是在天亮之前回来会合的。因为她看起来似乎累坏了,便让她进马车休息。报告都在我这里了,要听吗?」
说话的是迦达,他大概是听到比吕的自言自语,于是从车夫专用的小窗探头进来。
「不用了,等馥金醒来后,我再直接问她就好。话说回来,沐宁人呢?」
「正坐在我的身边驾驭马车。虽然我叫他进马车休息,但他说有天敌在的地方,他会睡不着。所以明明很累了,还是硬撑着替我驾驭马车。」
「因为靠近露卡大姊头的话,我怕会挨揍……」
沐宁用充满浓浓倦意的声音,接在迦达的话尾说道。
「的确,一个不小心,很可能真的就此一睡不醒。」
比吕深感同意地点点头。露卡似乎非常不能认同沐宁居然会是馥金的哥哥。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半开玩笑,不过她常常动不动企图抹杀掉沐宁的存在。
「不过,看在馥金的面子上,我想她应该不会真的杀了你吧。」
比吕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并如此回应后,就听见沐宁发出一声细微的悲鸣。
他身边的迦达则是轻声地笑了起来。
「你就别太欺负沐宁了。话说回来,你醒来得正是时候。已经可以看到贾萨的街景了。」
「呼——长途旅行总算结束了吗……真怀念巴欧姆的床铺。」
比吕将双臂高举过头,伸了伸懒腰,同时继续说道:
「对了。抵达贾萨后,沐宁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咦,真的吗,陛下?」
「我想短时间内,还不会开始行动。你就趁着静观情势的这段期间,好好养精蓄锐吧。」
「好耶、好耶,放假了、放假了,我要天天泡在酒馆里!我发现了很棒的酒馆喔!那里的蜂蜜酒实在太美味了,舞女也很可爱。另外还有吟游诗人,声音非常沉稳,很能打动人心喔。只是偶尔会有人打群架,有点烦人就是了!」
「也要适可而止喔……」
平时洒脱、随性的沐宁,难得如此欣喜亢奋。也或许只是因为熬夜过头,以致于思考回路错乱了吧。
「先别说这个了,士兵们的情况如何?」
「『鸦军』的话,完全没问题。过去也曾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行军啊。」
从国境来到这里共耗时一天半,途中,比吕一行人都没有扎营休息。而这一切都是拜随行于「鸦军」之侧的选良军所赐。他们似乎是故意不让比吕一行人有时间睡觉。堪称是相当阴险的找碴手段,不过选良军同样也是不眠不休地持续行军,就某种意义来说,已经演变成双方的耐力赛了。
「我可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足以让人怨恨到这种地步的事。」
比吕将手环在脖子上,侧躺下来。
「啊——……关于这一点,都要怪托基尔那个指挥官。我在酒馆听到一些传闻,听说五年前,托基尔率兵进攻里菲泰因公国时,却被回天荒鹫——朗吉尔打得体无完肤,事后被追究责任,领地也因此遭到没收。在那之后,他似乎就开始憎恨『人族』,这次堵住扎赫勒川的提议,听说托基尔就是第一个举手赞同的。」
听完沐宁的说明后,恍然大悟的比吕从鼻子冷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