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黑暗蠢动(2 / 2)
「很感谢你这么说。」
迦达说着,对在自己身后吵闹的人们皱眉。
「果然非杀了那家伙不可!」
「所以说大姐头你冷静一点啦。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所以才不能和贤兄见面啦。再这样下去,你会一直看不到贤兄哦!」
馥金死命架住露卡,泪眼汪汪地安抚着她。
馥金的哥哥沐宁则捧着脸颊,在地上痛苦地打滚。似乎是被露卡揍了。
不过,与在战场时的模样相比,现在的露卡似乎比较冷静了。
也许是因为听到刚才那些话,稍微吐了口怨气吧。
现在的露卡,不是纯粹地发怒,似乎还带了点忧伤。
看着她们,迦达疲惫地叹了口气。
「总之先让我们听听详情吧。你之所以把我们找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没错。我想和你们交换资讯。迦达,你曾经从比吕那里听说什么吗?」
这一切,也许全在丽兹的计算之中。禁止任何人与比吕见面,叫出迦达,算好时间,让他听到关于比吕的话题。最重要的是,丽兹很清楚迦达的个性。他不喜欢欠人情。就算可以拒绝丽兹的要求,迦达也不会那么做。
「好吧。不过,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只要你保证救回『独眼龙』,我就尽全力协助你。」
「没问题。就算你不要求,我也打算那么做。尽管放心吧。」
对于迦达的强烈忠诚心,丽兹苦笑起来。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比吕之于迦达,有难以回报的大恩。
比吕不但救了迦达的命,还保护了他重视的少女,甚至给了他的同伴容身之处。不只迦达,几乎所有奴隶解放军的成员,全都离开里菲泰因公国,成为比吕的部下。例如迦达身后的那对兄妹。
虽然国籍不同,但是露卡也不例外──被世人排挤,不被世间接受的人们──比吕给予了他们名为「鸦军」的容身之处。
「既然如此,交涉成立。」
尽管交涉成立,但是迦达的表情还是很忧郁。不论原因为何,这么做都是背叛比吕的行为。不过,比吕应该不会因此怨恨迦达才对。他会尊重迦达的选择。
「『独眼龙』说,他希望能得到原谅。」
「得到原谅?」
「对。他认为一切全是自己的错。从千年前起到现在,葛兰兹皇家遇上的所有灾厄,他都必须负责。」
「……那是什么意思?」
总算找到把比吕逼到这个地步的原因了。
丽兹双眼发亮,等着迦达说下去。
「一切全是从『精灵剑五帝』开……!?」
迦达话说到一半,巨大的身体摇晃了起来。
不对,是整座陶渊基地在摇晃。
摇晃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丽兹脸色大变地掀倒椅子站起,一旁的梅特欧尔也锐利地眯起眼睛。
「丽兹大人!束缚比吕的丝线全断了!」
「我知道!」
丽兹急忙冲出房间。
脚步极为匆促。
明明已经使出全力了,却还是阻止不了他。丽兹懊恼地咬着嘴唇。
*****
摇晃停止后,葛兰兹士兵慌乱地在走廊上奔走。
克劳蒂雅坐在自己房间里,转动静谧的眸子,看向喧嚣传来的方向。许多葛兰兹士兵被吸入黑暗之中,他们发出的怒吼声与热气充满走廊。也许是因为克劳蒂雅看起来毫无防备吧,守卫她房间的两名雷贝林古士兵走到她身旁。
「克劳蒂雅女王陛下,是贼人入侵吗?」
「刚才的晃动,如果是贼人从基地外进行的攻击,那么应该已经侵入了吧。但若是那么大动作的攻击,基地外部会比里面更吵才对。」
喊叫声逐渐消失。随着刺耳的铠甲碰撞声,火花在黑暗中出现又消失。原本喧嚣的走廊,如今渐渐被呻吟声取代。尽管如此,剧烈的铮鏦声仍不时传来。为了保护克劳蒂雅,雷贝林古的士兵们走上前方,但是身体却不住地发抖。
「克劳蒂雅女王陛下,请您快点离开此处。」
不是他们太窝囊。应该说,正因为他们是老练的战士,所以才能感受到潜藏在黑暗中的怪物与自己之间的力量差距。明白有某种不知名的,自己的力量远远不及的怪物躲在黑暗之中。
最后,一名手上拿着比黑暗更深邃的黑剑的少年──比吕,从走廊的另一头出现。
雷贝林古士兵们激励自己似地大叫起来。
用力握紧剑柄,咬紧牙根,全力向前突刺。
「唷,克劳蒂雅,你在这里啊?」
比吕寒暄似地扬手,顺便以手上的剑柄敲破了雷贝林古士兵的头盔,接着以左脚为轴心猛然旋身,以脚踝踢中另一名雷贝林古士兵的后颈。前者失去意识,仰天倒在地上;后颈被击中的士兵脸部重重撞在墙上,接着趴倒在地。看他没有爬起来的意思,应该是撞晕了吧。
「『黑辰王史尔特尔』陛下也是啊。而且,如此夸张的出场方式……其他人都被您杀了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让他们稍微睡一下而已。」
比吕一派轻松地道。痛苦的呻吟声与铠甲等金属摩擦的声音,隐约地从黑暗中传来。
确实没有杀生。同时可以明白,即使有这么多训练精良、身经百战的士兵,也完全无法阻止比吕前进。
不过,正因为比吕展现了如此高强的武艺,所以克劳蒂雅才会心生疑惑──只身闯入怪物大军,被怪物包围时的比吕,真的使出全力了吗?
假如对手是「人族」或「魔族」,说不定真的会变成那种战况。但是与怪物大军战斗时,比吕居然也陷入劣势,克劳蒂雅总觉得很微妙。
说不定──一切全在他的计算之中……?
克劳蒂雅不得不这么想。
看着眼前的比吕,克劳蒂雅以冷静的态度问道: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呢?」
比吕耸了耸肩,答道:
「怎么能为了这种事消耗宝贵的战力呢?」
「您的目的是什么?」
「让万物归一。」
奇妙的发言,无法解释的行动,难以理解的信念,无法看出他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一般来说,克劳蒂雅是看得出来的。
只要看看对方过去走的路,就能大致推测出这个人想前往哪里。
因为,那些都是前人已经整理过的道路,目的地也早就开拓完毕。
目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今后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必定会走在前人开创出来的路上,谁都无法偏离。
前进的道路,中间存在的场所,不论身处何处都看得到终点,是因为过去已经有人走过那些路的缘故。
但是,现在的比吕,并不是走在既存的道路上。
他正在亲手开创。开创先人没能完成的道路。
而且还打算前往没有人抵达过的场所。
所以,克劳蒂雅无法看出走在看不见的路上的比吕,目的地是哪里。
──想问的事太多了。
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没时间问所有的问题。
克劳蒂雅正烦恼着该问什么,也许是发现她没有敌意吧,比吕自顾自地开始前进。
发现比吕即将消失在黑暗之中,克劳蒂雅急忙赶上。
「请等一下。您还是一样,不听人说话呢。」
「那就快点把想问的事问出来吧。」
比吕一边说着,一边把走廊上的士兵一一打晕。阻挡在前方的人,全因他而失去意识。
压倒性的超卓武艺,假如是普通人,光是看到他的动作,就会不战而降了吧。但是身心都受过严格锻炼的葛兰兹士兵们并不因此气馁。就算知道对方是赢不过的敌人,也会勇敢地迎击。克劳蒂雅并不认为这是血气之勇。
就连童话故事也是如此,弱者总是能打倒强者。幸运只会降临在勇于挑战的人身上。而且虽然罕见,英雄有时还会因此诞生。
话说回来,以这么嚣张的方式离开,基地里的人肯定全发现了比吕逃狱的事。
假如是普通人,一定会因此紧张,可是比吕的行走速度依然不变,只是平淡地把出现在面前的士兵们一一打倒。
先不讨论以百或以千对一的情况,只有少数人的话,就连让比吕停下脚步也做不到。不只人族做不到,就连怪物也不可能。
所以克劳蒂雅才无法理解。
为什么?为什么比吕要直接前往「无貌王戴密邬尔格」所在的场所?特地闯入怪物最多之处──像现在这样以少数人为对手的话,虽然要花上一点时间,但是可以毫发无伤地抵达目的地。
「有这么大的力量,却拿不下『无貌王』的首级,不觉得很奇怪吗?」
克劳蒂雅试探地问道,想找出比吕真正想前往的场所。以无人见过的景色为目标前进的比吕。可以的话,克劳蒂雅想抢在他之前抵达。身为一国的女王,考虑到今后的事,她想先博得更多的名声。
「的确。那个时候,只要多少付出一点牺牲,我早就拿下『无貌王』的首级了呢。但是,那样没有意义。」
「为什么呢?假如直接打倒『无貌王』,就能结束这场战争,得到胜利不是吗?」
而且那样一来,红发皇女只需要收拾残局即可。雷贝林古王国也能因为帮助葛兰兹大帝国,得到许多奖赏。
那就是克劳蒂雅的预测──既定道路的终点。
但如今,状况开始接二连三地翻转。
光是比吕的一个行动,就能造成这种结果。
克劳蒂雅想好的道路到此中断。如今她有一种闯入无人进入过的森林中的感觉。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只能任凭眼前的少年拉着手,被迫前进。
「最重要的是,部队的动作太不自然了。虽然后制于人,但是只受到最小限度的损伤……仿佛事先预测好了……感觉就像,故意让那群怪物获胜似地。」
「你不觉得很奇妙吗?」
以问题回答问题。克劳蒂雅露出不悦的神色,但是比吕仍然不为所动地前进。
「战争中,有些人会失去利益,有些人可以得到利益。有些人会哭泣,有些人会欢笑。」
「这是当然的吧。正是因为有利可图,才会兴兵发动战争。获胜能得利,战败会折损。这不是理所当然,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吗?」
「没错。就是因为太理所当然了,所以没有人对这件事产生疑问。就连当事者也一样。所有人都以为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发动战争。」
克劳蒂雅停下脚步,脸上充满惊疑之色。她似乎察觉比吕语言游戏底下的真正意思了。明白少年有多可怕的她,茫然呆立原地。
「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发现比吕仍然继续前进,克劳蒂雅连忙跟了上去。
比吕举起单手,炫耀似地竖起食指。
「从一开始就是了。」
克劳蒂雅嘴角抽搐不已,以看着怪物般的眼神望向比吕。
「不管是『五大天王』或『周围各国』,从一开始,就全都在我掌心上跳舞。」
克劳蒂雅在心里否定比吕的话。就算他再怎么超乎常人,也不可能做到这种事。
而且话说回来,所谓的一开始是什么时候?从他成为第四皇子时算起吗?还是从他在这个世界出名时算起呢?他的计算范围,究竟有多大──
「只要知道目的地,就能做出对策。一面在路上设置陷阱,一面秀出他们想要的东西,引诱他们走上预设好的路。如此不断重复,并埋伏在最终的终点,好整以暇地等他们抵达。」
比吕说得很简单。但是,不可能──克劳蒂雅呻吟起来。
操纵世界,是不可能的事。特别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妨碍者了。
去除一切想法与谋略,诱导所有人前进。
如果真的做到这种事……就真的是「神」技了。
「就连『五大天王』,也都没有例外吗?」
「没错。他们也全在我掌心上跳舞。」
比吕断然道。克劳蒂雅傻眼了。
「呵、呵呵呵!那还真是……一定──很愉快吧。」
比吕的话太荒唐,逗笑了克劳蒂雅。并非把比吕当成傻瓜嘲笑,而是带着称许的笑意。再说,在他掌心上跳舞的人中,也包含了自己在内,这个事实也不得不令她发笑。
「………………但,我不会承认你的话。」
被说成那样,怎么可能保持沉默?既然如此,就只能主动出击了。让这名自以为是的少年明白,一切并非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既然如此,您知道我接下来想做什么吗?」
「当然。发出那么强的杀气,要我别察觉反而困难呢。」
「我准备捉拿您。这也在您的计划范围里吗?」
「怎么可能呢……这种未来不可能成真的,你还是放心吧。」
比吕耸了耸肩,推开通往陶渊基地中庭的门。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
然而,中庭却充满了比月光更明亮、更威猛的光。
数以百计的火把。
中庭里站满了数不清的雷贝林古士兵。红艳的火光弹开银白的月光,映照在士兵们的武器上,把他们的脸衬托得更加精悍。士兵们一见到绝对女王克劳蒂雅,斗志显得愈发高昂。
「您能突破我,与我可爱的精锐部队吗?」
祖王罗可斯留下的魔器──魔皇剑五杀之一「阿修罗奥特克雷尔」,冷不防出现在克劳蒂雅手中。
克劳蒂雅脸上笑意不绝,但是眼中充满近乎寒气的冷冽杀气。她毫不犹豫地将「阿修罗」刺向比吕。
「『黑椿姬』。」
比吕唤着那名字,拍了拍自己胸口。身上的黑衣如生物般扭动起来,接下凌厉的锋刃,将黑暗缠绕在剑身上。克劳蒂雅察觉危险,朝后跳开。
「可别说我们以多对一太卑鄙哦。」
克劳蒂雅嗖地举起手,重重向下一挥。
「上!不用客气!」
随着克劳蒂雅的号令,雷贝林古士兵们咆哮着朝比吕突进。
一阵旋风后,比吕消失在克劳蒂雅面前。
比吕朝着雷贝林古士兵们冲去。
只见比吕一掌击碎带头士兵的下巴,横腿一扫,把他放倒在地上,以那士兵为踏板跃起,踢飞更后方的士兵。
一落地,比吕立刻以右手为支点使出扫堂腿,绊倒数名士兵。接着双手撑地,头下脚上地原地旋转。
周围士兵的头盔被踢飞,脸部被脚跟劈中,鼻骨断折。但是在士兵痛得大叫时,比吕已经进入下一波攻击了。
双腿落地的比吕张开马步,弯起手肘,击中举剑朝自己劈来的士兵的胸甲。胸甲凹陷,士兵朝后方飞去。
他捏住惶惑士兵的脸,朝地面重重扣下;抓住士兵的手臂,将整个人甩到半空中;趁士兵因咽喉被刺中,痛苦地弯下身体时,以那士兵为踏板,朝后方士兵使出回旋踢。
如旋风似地在士兵之间穿梭,所经之处,所有人都失去意识。
以精妙灵活的身手,把雷贝林古士兵玩弄于股掌之中。
对方束手无策。光是武艺,就胜过所有人。
这行为深深伤了雷贝林古士兵的自尊心,使他们气血上冲,失去冷静的判断力,前仆后继地对比吕发动特攻。
「你们让开!」
克劳蒂雅叫道,雷贝林古士兵立刻朝左右跳开。
就算脑冲血,也绝对不会无视女王的命令。
应该说,他们早就训练成反射动作了。
托福,克劳蒂雅前方没有任何障碍,可以一直线地朝比吕进攻。克劳蒂雅将「阿修罗」朝地上一插,寒气骤起。
寒气使地面冻结,朝比吕飞窜而去。
「太慢了。」
然而,比吕只是朝地面重重一踏,冰块就化为粉碎。
成为细小结晶的碎冰被风吹到半空中,消失在大气里。克劳蒂雅见状,嗔怒地啐了一声,朝比吕疾奔。
她举重若轻地挥起大剑向下劈砍,但是被看穿她行动的比吕压制剑柄封住动作。克劳蒂雅抬腿向前猛踢,但是被比吕挥手弹开。接着比吕身体向前倾,放开「阿修罗」的剑柄,克劳蒂雅重心不稳,向前栽倒。
在失去平衡的克劳蒂雅即将撞上自己之前,比吕把手放在克劳蒂雅的腰上,抓起她右腿,轻松把她扔到空中。
即将撞上地面前一瞬,克劳蒂雅使出防御姿势,安然落地。接着立刻调整姿势,瞪向前方。
但是,比吕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了。
四周的雷贝林古士兵纷纷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左右张望。看他们的样子,肯定也是看丢了比吕。
在哪?克劳蒂雅搜索着气息,察觉墙垛上的强大霸气。
以月夜为背景,黑衣如触手般舞动不已。金色眼眸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睥睨下方人群。
「您想逃吗?」
「是啊……继续战斗下去的话,我应该会被抓住吧。」
比吕毫不避讳地道,把视线移向陶渊基地的入口。
即使在黑暗中,美丽的红发仍然如火般艳红。
不因黑暗而失色,不因黑暗而黯淡。仿佛驱赶了黑暗似地,庄严现身的红之皇女。
她看着城垛上的比吕,迷惘着遣词用字似地开口:
「你想去哪里?」
「你回应了我的期待。」
比吕站在墙垛边缘,张开双臂。
「所以,这次──」
比吕仰头看着月亮,低下头,向丽兹展露温柔的微笑。
没有算计,没有揶揄。
与这个场面完全不相衬的,慈祥、纯粹又透明的笑容。
「──换我回应你了。」
比吕将重心朝墙外倾倒,任凭重力拖住身体,消失在黑暗之中。
*****
清凉的空气在苍郁的森林中飘荡着,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场所。
微风徐徐,树木摇曳,翠绿的叶片落在清澈的泉水上,在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小泉周围生着许多美丽的花朵──从枝叶缝隙中露脸的上弦月,正在散发皎洁的光芒。
一名青年出现在泉水旁。
那青年的外表姣好,光是微微一笑,就足以使女性心荡神驰。
但是,生物的本能会令人不想接近他。
惊人的杀气,逼人的魄力,只要感受到青年身上的压迫感,肯定会逃之夭夭。
青年以金色眼眸凝视泉水旁的两尊雕像。
正确来说,是葛兰兹十二大神的「始神赛堤邬司」与「军神玛尔斯」的铜像。尽管铜像上没有任何东西,但是他仍然确认着什么似地,以若有深意的视线凝视着铜像。
「『精灵王』……被吸收了吗?『五大天王』,终于只剩我一个了呢。」
话说起来悲哀,但是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情。
没有悲伤,没有叹息,也没有愤怒。
「我的兄弟姐妹啊,如此漫长的战斗,总算要迎接结局了呢。」
从世界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一起存在的兄弟姐妹,如今只剩自己一人了。
但他不会因此沉浸在感伤之中。
因为,设法夺取兄弟姐妹生命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名青年──「无貌王戴密邬尔格」自己。
「回头想想,一路走到今天,也是够长久的了。千年的岁月……在那之前的事,根本想不起来。」
仿佛与谁对话似地,说话声响亮地回荡在夜晚的森林里。
不绝于耳的,只有虫鸣。
无人回应。没有人能回应。这是早就知道的事。
所以,只剩自己一人的如今,他才非说出来不可──
「是我赢了。」
「无貌王」才刚以平板的语气说完这句话,树丛中就响起一阵窸窣声。
不识相的入侵者,完全没有隐藏自己的打算。
他以平常的方式行走,以平常的方式呼吸,以平常的方式放出杀气。
「无貌王」的视线缓缓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王』啊,我们的『父亲』啊,我有事想请问您。」
千年前,悲惨地败在「军神」手中的「魔族琐罗斯德」顶点──十二魔主。
魔力之源的「魔石」被夺,成为比普通人更无力的可怜孩童。
败给「军神」后,「无貌王」对十二魔主失去兴趣,不论他们如何做牛做马,「无貌王」从来不开口夸奖他们。他们成为不需要花心力慰劳,只要有命令,就必定达成的好用棋子。尽管如此,十二魔主们依然忠诚地侍奉着「无貌王」。
可是如今,十二魔主也只剩两人了。
「有什么事?奇迈拉。我并没有吩咐你担任护卫,你为什么跟来这里?」
「无貌王」将目光从可怜的孩子身上移开,感兴趣地看着水面的涟漪。
一如往常的态度,使名为奇迈拉的男人懊恼地扭曲着五官。
「『王』啊,您真的认为赢得过『军神』吗?」
「愚蠢的问题。不要问这种显而易见的事。」
「无貌王」失笑,正想转身,但是身体却因冲击而失去平衡。
单膝跪地的「无貌王」,以不关己事的态度看着自己飞上天空的左臂。
接着,他把视线落在犯人上。
「奇迈拉,你在想什么?」
虽然被奇迈拉背叛并且偷袭,但是从「无貌王」身上感受不到怒气。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背叛者。
奇迈拉则被他那一如以往的「空无」眼神压迫得后退数步。
等到「无貌王」若无其事地起身时,左臂已经因超高速再生而复原了。但是恢复得不甚完整,肉片不断从手臂掉落。
「是您不好。」
「哦,是我不好吗?说出原因吧。」
「我们一直敬爱您如父亲。千年来,尽心尽力地完成您交代的任务。然而,然而!您连一句慰劳的话也吝于给予,只会责骂,不只如此,连您的孩子们死了,也不会流下一滴泪水。您真的是我们的父亲吗!?」
假如能流泪,奇迈拉肯定会恸哭吧。可是「眼睛」被夺的他,无法流泪,只能以颤抖的话音表达情感。
「无聊。」
「无貌王」极为冷淡地道。
「我是最接近『神』的『五大天王』之一。这个世界所有的生者,全是我可爱的孩子,是我可爱的玩具。」
「难、难道说,以生命向您宣誓忠诚的我们十二魔主,也只是玩具吗!」
奇迈拉以不成声的呜咽咆哮道。
「当然。」
「无貌王」轻蔑地道。
「既然如此,你就死吧!你这种东西,不配当『王』!」
奇迈拉再也没有犹豫,手握凶器,朝「无貌王」扑去。
但「无貌王」并不回避。
他缓缓地,以极为自然的动作唤出「死仙伊佩塔姆」,朝逼近的奇迈拉挥下。
一刀两断──血沫喷溅。奇迈拉因冲击力,一步、两步地后退。
他以意志力撑着不倒下。即使血水不断从口中流出,仍然咬紧牙关,瞪着「无貌王」。
正当他想开口诉说什么时──
「碍事。」
──从背后出现的黒剑,穿透了他的身体。
「啊?」
察觉有东西穿透自己,奇迈拉以双手握住黑剑。但是剑身倏然被抽出,顺势割断了奇迈拉的两根手指。手指在地上弹跳着,开始滚动,但是又立刻被无情地踏碎。被从奇迈拉身边经过的少年踏碎。
「『无貌王』,我到处在找你哦。原来你躲在这里啊。」
奇迈拉朝渐行渐远的少年伸手,身体向后仰倒,嘴巴一张一阖地断了气。少年瞥了奇迈拉一眼,回头看向「无貌王」,露出昏暗的笑容。
「碍事的家伙已经不在了,让我们把千年来的恩怨做个了结吧。」
「别急。你有很多话想说吧?我们先来叙叙旧怎么样?」
「无貌王」迎接来客似地,向朝着自己直线前进的少年张开双臂说道。
「这儿是最适合决战的场所。因为一切全是从此处开始。」
这座森林,名为安舫格森林。
位于葛兰兹大帝国东侧,是比吕遇见丽兹的场所,也是千年前,他遇见雷的场所。而且还是「精灵王」居住的「圣域」。
「快说吧,你想怎么做?」
对于毫无反应的少年,「无貌王」不耐烦地催问道。
「……你早就知道了吧。」
听了少年的回答,「无貌王」从喉咙发出闷笑,一弹手指。
配合他的动作,空间出现龟裂,一把长枪从龟裂中出现。
穿透一切的神枪──「天地开辟朗基努斯」。
「无貌王」从裂缝抽出长枪,以刺人的冰冷眼神看着比吕。
「『黑辰王史尔特尔』……不对,『军神』……不对,有太多名字的暧昧存在啊……」
「无貌王」身上冒出杀气,仿佛在说早已做好战斗准备似地,以傲慢的态度举起武器。
「做为『容器』,你成长得够好了。辛苦啦。我会给你个痛快作为奖赏。」
「……那是我要说的话。」
少年把黑剑收回剑鞘,剑尖朝下地握着剑,压低重心,身体向前倾。
「我总算,能杀你了。」
原本低着头的少年灿然一笑,朝地面用力一蹬,向前疾奔。
下一刹那,地动天摇。双方剧烈地冲撞在一起。
交错纵横的刀光剑影,将黑暗斩成碎片。
*****
「怪物」是丑恶的。
只会引人作呕。
智力低落,连尸体都吃,有时还会残杀手足。
在它们眼中,除了自己之外的生物,不是食物,就是敌人。
所以刻律涅厌恶毫无知性的怪物。
「还是一样臭呢。」
十二魔主之一的刻律涅在「怪物」的营地中四处张望,皱鼻说道。
之所以来到他最厌恶的生物的据点,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他敬爱的「王」从大本营中消失了。
无法沟通的「怪物」派不上用场,刻律涅快步朝着最吵闹的场所前近。随着距离拉近,卑俗的笑声与酒臭味随着风,传到刻律涅的鼻耳之中。
由「怪物」支配的营地里,只有一种高知性「怪物」能以言语沟通。这个世界的居民将其称为「刻印族雅尔达拜欧特」,对他们畏惧不已。但是看在刻律涅眼里,他们也不过是「怪物」的同类──是刻律涅嫌弃的对象。
「打扰了。」
「刻印族」所在之处周围,还有被称为「嗜肉族阿耳寇恩」──「魔人化」失败的丑恶生物。他们正大啖着从战场运回来的「人族」尸体。虽然是没有任何品格或教养的生物,但还是比「怪物」多了一点智力。
「你们的指挥官在哪里?」
被刻律涅一问,正在啃咬内脏的「嗜肉族」叼着食物,伸出滴着血水的手指指着某处。刻律涅也不道谢,迳自走向目的地。
「奇迈拉也不见了……所以应该不在这里吧。」
平常的话,就算「王」不见了,刻律涅也不会特地出来找人。但是连同胞奇迈拉也不见踪影,就有点令人担心。想起奇迈拉最近对「无貌王」的态度,刻律涅心中闪过阵阵不安。但是,他也很能理解奇迈拉的心情。最近「无貌王」的决策实在令人无法不感到疑惑。
「他不至于对『王』刀刃相向吧……」
希望一切只是自己多虑。刻律涅在心里祈祷着,踏入「刻印族」的地盘。
营火在地上映照出刻律涅的影子,但又被另一道更巨大的影子遮住。
「……我还想说怎么会这么臭,原来是你啊,刻律涅。」
「比不上你们身上的尸臭,孥鲁。」
一名全身刻满复杂花纹,褐色肌肤的巨汉出现在刻律涅面前。
他可说是「刻印族」的族长。在成为「刻印族」之前,原本是差点成为「人族」五大将军的人物。也就是说,他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实力不足以成为五大将军,为了追求力量,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绝大部分的「刻印族」都和孥鲁差不多。
作恶多端,最后走投无路的强盗、怕死而成为逃兵的战士、家道中落,想复仇的贵族、争权夺利失败的神职人员……说白了,是一群丧家之犬的集合。
所以刻律涅才会把这些无法成为「军神玛尔斯」的「刻印族」视为失败作,并且鄙视他们。虽然刻律涅不想与这些人一起上战场,但是他们多少有些智力,而且战斗力也比「怪物」高,最重要的是,他们是「无貌王」亲手创造的存在,所以只好将就自己和他们处在一起。
「所以呢?你不是来闻尸臭的吧?有什么事快点说。」
「『王』不见了。我是来看看他在不在这里。」
「无貌王」有可能来这里。
刻律涅无法判读主人的心,也无法明白他的想法。
所以,只好前往所有主人可能去的地点搜寻。
就算那是刻律涅最厌恶的场所。
「不知道。但毕竟是那个『父亲』,就算突然不见了,也会突然回来吧。」
「那么,你有看到奇迈拉吗?」
听刻律涅这么问,孥鲁勾起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知道哦。你们是十二魔主──啊,不过现在只剩两个人了呢。」
孥鲁挑衅地道。刻律涅扬起一边眉毛。
「注意你的口气。你这个缺陷品。」
「喀喀喀。奇迈拉也和你一样,都不愿意接近我们。不要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鄙视我们,你们这些最弱的『魔族琐罗斯德』。」
孥鲁身上发出怒气,「刻印族」开始包围刻律涅。
「不过是狐假虎威的家伙,想找死尽管说。是因为有『父亲』在,我们才忍着。只要他不会生气,我们随时可以杀了你。」
曝露在强烈的杀气与敌意中,刻律涅额头不断冒出冷汗。只要「刻印族」有那个意思,魔力大幅衰退的刻律涅无法胜过他们。最要命的是,刻律涅不小心让他们知道「无貌王」不在军营里。失去抑制力的现在,他们大可杀了自己。尽管如此,刻律涅的自尊心还是不肯屈服,不允许因惧怕缺陷品「刻印族」而逃走。
该怎么做,才能脱离这危机──刻律涅正在思考时,异变发生了。
包围住刻律涅的「嗜肉族」和「刻印族」开始向后退。
就连孥鲁也大受动摇,被气魄压倒似地向后退。
擅长读取气息的刻律涅当然也发现原因,明白孥鲁他们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因为刻律涅比他们所有人都更早察觉那未知的气息,但因为实在太强大太惊人,使他无法动弹而已。
「你们在吵什么?」
那人物开口的瞬间──每个人都恐惧万分地垂下头,单膝跪地。
不论是智力低落的「嗜肉族」,或是自尊心高的「刻印族」,就连刻律涅也不例外,因畏惧而浑身发抖,大汗淋漓地行臣下之礼。
「孥鲁、刻律涅,说明情况。」
耳熟的声音,使刻律涅心生怀疑。因为那是「黑辰王」的声音。但是对方发出的气息,又夹杂了「无貌王」。暧昧到无法分辨究竟是谁的存在,使刻律涅陷入严重的动摇之中。
就在这时,也许是习惯了对方发出的魄力吧,「嗜肉族」们站了起来,开始咆哮。「你们冷静!」虽然在孥鲁的喝止之下,大部分都停止动作,但是仍然有少数「嗜肉族」朝「王」扑了过去。其他的「嗜肉族」也受到影响,一齐行动。
「慢着!」
孥鲁的制止不再有作用。
「嗜肉族」充满敌意地对「王」发动攻击。
接着──一阵血雨落下。
一挥。
只不过是一挥。
一阵轻柔的风吹过,「嗜肉族」们的身体四分五裂,鲜血点缀夜空,内脏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压倒性的武力。光是摸头般轻微的动作,就能把那么多「嗜肉族」化为碎肉。刻律涅沐浴在血海之中,在极近之处感受着「王」的气息,因恐惧而全身发直。一旁的孥鲁仍然五体投地跪在地上,粗重的喘息声传入刻律涅耳中。应该是过于害怕,所以呼吸困难了吧。
「孥鲁。」
被冷酷的视线一瞪,巨汉浑身发抖。
「看来你没教好他们呢。」
「嘎啊!?」
「王」毫不留情地一脚踩在孥鲁的头上,孥鲁不由得大声哀号。
耳畔传来头盖骨碎裂的声音。
「他们知道自己攻击的是谁吗?或者说,那是你下的命令呢?」
「请『父亲』饶命……请您大发慈悲,再给我一次机会!」
孥鲁忍着剧痛不住求饶,并以难看的模样连连挥手,命令警戒中的「嗜肉族」后退。
看着两人的互动,刻律涅激动地确信了一件事──「无貌王」总算得到「容器」,重掌完全的力量。
「恭喜!您总算得到『容器』了呢!」
刻律涅打从心底欢喜地祝贺,但是「无貌王」根本不理踩他,只是一脚踢开孥鲁的头,把他的背当成椅子坐下。
虽然被无视,但这才是「无貌王」的证明。
被无视并不稀奇。打从服侍「无貌王」的那时起,他就一直是这个态度。
假如他出言慰劳刻律涅,反而会令人怀疑这是不是本人。
所以──
「奇迈拉不见了。『王』啊,请问您知道他在哪吗?」
因此他决定以平常的态度对应。
「他对我刀刃相向,所以被我杀了。」
「无貌王」以捏死小虫子般的冷淡语气说道。
刻律涅原本就有这种预感。与过去相比,最近奇迈拉对「无貌王」的态度差距很大。怀疑与猜忌开始在他心中生根,就算因此失控,也不足为奇。尽管如此,刻律涅的心情仍然很复杂。想责备愚蠢同胞的想法,以及十二魔主只剩自己的寂寥,同时在胸中盘旋。但是,没时间沉浸在感伤之中。
就算只剩自己,还是必须支持「无貌王」才行。
「『王』啊,我向您请求一件事。」
「什么事?」
「如今的我,实力不足。为了最终决战,恳请您将『死仙伊佩塔姆』借我一用。」
无礼又无耻的请求。说出这种话,刻律涅对自己感到很懊恼。
但是,如今的「无貌王」已经不需要「死仙」。
得到「容器」,掌握完整力量的「无貌王」,应该有把武器借部下使用的余裕吧。刻律涅背上流着冷汗,静静等待「无貌王」的回答。
「好吧。拿去。要记得为我立功。」
「无貌王」将「死仙」扔到刻律涅面前,插在地面上。
刻律涅欢喜得浑身发抖。
照理来说,那是不会轻易放手的武器。但「无貌王」却如此简单地答应了,这是「无貌王」信任刻律涅的证明。
「孥鲁、刻律涅,召集部族长。」
「无貌王」起身仰望夜空。
两人无言地点头,开始照着「无貌王」的命令行动。不需要问原因。
留在原地的「无貌王」听着部下们离去的脚步声,朝着躲在云后的上弦月伸手。
「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