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愿望WISH(2 / 2)
“既然这样,当初不和她接吻不就好了吗?”
“要我说几遴你才听得懂,”牧野说着微微斜着身体看着我,“我很体贴温柔。”
“如果你真的体贴温柔,至少该记住人家的名字。”
“哪有时间记住每个女人的名字。哪怕是和我上过床的,我也未必记得,有些甚至根本就没问名字。”
牧野得意扬扬地说着,我忽然感到极度疲劳。虽然不能苛责初中女生挑男人的眼光,但难道没有其他对象了吗?
“有没有其他事?比方说那天的天气很好或是很阴沉,花开了或是夕阳很美之类的。”
“记不清了。不过,和她聊天的时候应该会回想起来吧。我会配合她的话,说一直很惦记她,对无法联络到她深感抱歉,但我曾经很努力地试着找她。所以,我们终于重逢了。希望她好好加油,战胜疾病。这样可以吗?”
虽然牧野说的话很惹人讨厌,但其实这就是我要他做的事。我有点后诲,早知道就不要这么费心找他。但既然找到了,也只能将计就计。
“你别搞砸了。”我说。
“不会搞砸,但这种事实在无聊透顶。”
“没错,”我点头,“的确无聊透顶。”
我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她。观察了一阵子,才发现那张短发的活泼脸庞,就属于照片上的另一个女孩。她穿着制服,可能是放学后直接来医院的吧。我不想打扰她们,于是绕过美子的病床,向对面床的大婶打招呼。
“有没有垃圾?”
“有一个特大的厨余。”大婶没好气地说。
此人的毒舌在医院内赫赫有名,听说她正在等待接受青光眼手术。
“在哪里?”
“就在这里。”说着,她指着自己,“真是的,整天检查来检查去,这里的医生到底帮不帮我动手术?在这种潮湿的季节,再新鲜的我也快发臭了。”
“对啊,”我端详着大婶的脸,点点头说,“真的差不多了。”
大婶甩手打我屁股时,背后传来哭泣声。我悄悄回头一看,发现美子的朋友正抖动着肩膀。
“小美,如果你也死了,就只剩我一个了。”
美子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真羡慕,有人为她哭泣。”大婶坐了起来,对我小声说,“即使我死了,也没有人会流一滴眼泪。”
“得青光眼哪里会死啊。”我说。
“既然没人为我哭,死了也不值得。”大婶说,“如果有人为我流泪,那我就生一点像样的病。”
“那好,我会为你哭的,”我说,“我向你保证。”
大婶又打了我屁股一下。
我去其他病床收完垃圾,美子的朋友也离开了病房。
“刚才那个,”我走近美子身旁问,“是不是照片上的女孩?”
“哦,对啊。”美子点头,“我叫她不用来,但她还是常常来。”
她看着窗边,花瓶里插了一枝新鲜的红花。看来带花来的就是那个女孩。
“她是你的好朋友吧?”
“嗯,对啊,应该算吧。”
冷淡的语气让我有点惊讶。或许是有所察觉,美子看着我笑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照理说,好朋友不是应该会分享很多小秘密,一起流泪,一起生气,一起欢笑吗?”
“对,差不多吧。”
“这种事,我有点搞不清楚。”
这也难怪。一个未来充满无限可能的初中生,和没有人能保证是否可以活到明天的美子,两个人的起点已经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由香也会死啊。也许她在今天回家的路上就会被撞死啊。”美子小声嘀咕着,忽然惊觉般露出害羞的笑容,“这种想法是不是很卑鄙?好像把自己的不幸加在别人头上。”
“这种观点很正确,”我说,“但由香恐怕无法理解。”
即便如此,强迫美子接受这种带着怜悯的友情仍然是一件残酷的事。虽然双方都没有错,但这个世上,有些事真的是任何人都无可奈何的。
“我找到牧野了。”我转移了话题,“我把照片交给他,也说了你生病的事。他应该会来看你。”
牧野会在后天出现,那是我来这里打工、牧野又有时间的日子。
我不放心让牧野一个人来看美子,谁知道他会露出什么破绽。而且我再三叮吁,叫他在这几天把头发剪一剪。
“他有没有说什么?”
美子窥视着我问。原以为美子会露出兴奋的神色,但她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我期待的表情。
“嗯,”我说,“牧野一直很挂念你,也为终于和你联系上了感到很高兴。”
“他还记得我吗?”
“那当然。”我说。
“他说会来看我?”
“嗯。”点头之后,我觉得不该让她抱着太大的期待,便补充说,“不过,他或许是大哥哥关心妹妹的心情。”
说完,我立刻就后悔了。
“大哥哥关心妹妹?”
果然不出所料,美子纳闷地问我。牧野的吻和美子的吻虽然形式相同,但重量却是橘子和地球之差。况且,普通的哥哥也不会和妹妹接吻。
“啊,嗯,我只是打个比方。”
美子仍然带着纳闷的表情看了我好一会儿。
“总之他会来看我,对不对?”
“嗯,这点绝对不会有问题。”
“那就好,谢谢你。”
美子露出微笑。我努力思考有没有什么话可以既不伤害美子,又不让她抱有过高的期待,但实在想不出来。
“喂,年轻人,我肚子饿了,帮我去买个红豆面包。”
对面病床的大婶叫我,于是我离开了美子的病床。
“红豆面包?不是快到晚餐时间了吗?”
“那么难吃的饭,反正也不可能全吃下肚。快去,去买红豆面包。”说着,大婶把百元硬币递到我面前,“还是说,即使我眼睛不好,你也要我自己下楼梯,走到小卖店去买?”
“我去啦。”
“快去快回。”
“我陪你去。”
听到声音回头一看,美子已经下了床,正披上一件薄开衫。
“让他一个人去就好,他们的薪水里应该也包括听病人差遣吧?”
“我想出去走一走。”
美子对大婶笑了笑,率先走出病房。
“真讨厌,”大婶抓着凌乱的头发说,“年纪大了,也不能惹人厌。”
“对啊,对啊。”
我点着头,趁大婶还没打我屁股,离开了她的病床。
刚走出病房,就看到美子用右手把玩着左手上的手链,向病房内张望。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她看的是已经空无一人的病床旁的红花。它红得令人感觉有点残酷。
“走吧。”
美子催促着,我推着推车跟了上去。
和我一起走在走廊上,美子喋喋不休,可能是知道牧野要来有点紧张吧。
她班上有一个男生被同年级的女生称为“棒冰棍子”,因而受到同情,但他在男生中地位极低。
“他每次都猜错,从来没有中过。”
还有,家里那只肥猫和狗打架六次,每次都凯旋而归。
“它每次都去附近散步,把别人的狗食吃得精光。最近我们家附近的狗,都在家里吃完狗食才出来玩。”
她千辛万苦才买到人气歌手演唱会的门票,却可能无法去看了。
“干脆以一倍的价格卖给黄牛好了。”
我们在一楼的小卖店买了红豆面包,又搭电梯回到二楼,沿着走廊走回病房。在此期间,美子始终滔滔不绝。
“喂!”
忽然,走廊右侧的病房里传来喊声,我们停下脚步。六人病房最靠走廊的床上,有个六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正在向我们招手。
“水岛先生,你好。”
美子亲切地和他打着招呼。既然他们认识,就代表他已经住院很久了吧。
“哎,你好。”
那个叫水岛的男人随便敷衍着美子,向我招着手。我把推车留在走廊上,走进病房,美子也跟了进来。
“这个,”水岛在床上摸索着,拿出一个用布包起来的巨大的圆筒形东西,“你放在推车上,帮我带到屋顶上好不好?小心不要被护士发现了。”
“这是什么?”
我双手接过这包沉重的东西,问道。
“望远镜。”
水岛先生压低嗓门回答道。
“望远镜?”
我反问道,翻开布看了一下。里面的确是天文望远镜。
“我想观测星星。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对吧?”
“帮你带到屋顶上是没问题,但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听到我的问题,水岛先生把脸皱成一团。
“护士们怀疑我在偷窥。”
“啊?”
“从这里的屋顶上可以看到护士宿舍的窗户。既然从这里可以看到对面,就代表对面也可以看到这里。我在观测星星时,好像被人看到了,结果有些护士就说我在偷窥,我的望远镜也差点被没收了,真伤脑筋。”
的确,护士宿舍就在病房大楼的对面。虽然不知道屋顶和宿舍窗户之间的确切距离,但应该可以分辨出望远镜到底是对着天空,还是对着自己吧。
“但你确实偷窥了吧?”我问。
“没有啦,谁想看那个胖护士洗完澡后懒洋洋的身体。”
水岛先生一口气说完后,尴尬地闭了嘴。在一阵窘迫的沉默中,美子喃喃地说了声:
“下流。”
“不是啦,是刚好而已。望远镜刚好朝下,她就这么跑进我的视野了。不是我要偷窥,应该说是她强迫我看的。”
水岛战战兢兢地解释着,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我看看他的视线,又看着美子。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最好另请高明。”我对水岛先生说。
“不要这么坏心眼嘛。明天可能又要下雨,今天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等你出院后,不是可以尽情观看了吗?”
“如果可以出院的话……”水岛先生说着,无力地叹了口气,“如果可以出院就好了。”
我又看了美子一眼。她仔细打量着垂头丧气的水岛先生,再度无情地摇摇头。
“不行,你这招不管用。”我对水岛先生说。
水岛先生看了看我们,轻轻笑了笑。
“下星期,我要动手术了。”
“青光眼吗?”我问。
“盲肠炎吗?”美子问。
“胰脏。”水岛先生说,“是胰脏癌,好像要把整个胰脏都拿掉。”
我看了一眼美子。她又看了水岛先生良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吧。”我说。
“是吗?你愿意帮这个忙?”水岛先生立刻笑容满面。
“我也要看。”美子说。
“我也是。”我说。
“什么嘛,结果你们还是不相信我。”
水岛先生小声抱怨了一句,随即笑了起来。
“算了,那就一起去吧。”
我把望远镜藏在推车里,走回电梯。来到最顶层后,我把推车放在一旁,拿上用布包着的望远镜,走向通往顶楼的楼梯。推开铁门,发现天色已经昏暗。抬头一看,在天空中发现了好几个我也认识的星座。
“啊,我好想看看北极星。”
美子指着那个方向说道。正在组装天文望远镜的水岛先生抬头看了一下天空,摇摇头。
“不行不行,那太难了。”
“是吗?”美子问。
“天文望远镜可以把对象扩大好几百倍。反过来说,一般望远镜的视野已经够狭窄了,而天文望远镜的视野更是只有它的几百分之一。要在几百分之一的视野中把焦点对准那么小的星星,对我来说太难了。况且城市的灯光这么明亮,本来就很难观测到那些星星。虽然尝试一下也无妨,但恐怕会很花时间。”
“是吗?”我说。
“对准护士倒是轻而易举。”美子说。
“我不是说了吗,护士是刚好看到而已。”水岛先生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
“他说是刚好而已。”我转告美子。
“真是刚好得刚刚好。”美子喃喃自语。
水岛看着天文望远镜调了半天,说了声“好了”便退到一旁。我和美子相互推让着,最后还是由美子先看。哇噢!她欢呼起来,暂时离开望远镜,确认了观测的方向。
“是月亮吗?”美子问。
“对,月亮。”水岛先生好像展示儿女照片的父亲般,害羞地说,“没想象中那么了不起,对吧?”
“没这回事。”再度看着望远镜的美子说。“虽然以前看过照片,但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这么大的月亮。”
“是吗?”水岛先生喜滋滋地露出微笑,“其实不过是悬在宇宙中的大石头,但还是令我有一种获得救赎的感觉。即使是距离地球最近的月亮,也在三十八万公里开外。北极星有四百光年那么远,即使乘着光,也要走四百年才能到达。一想这些,就会觉得许多事都显得很渺小。”
美子回头看水岛先生,脸上带着彷徨的表情。也许,美子看到的月亮和水岛先生看到的不太一样吧。她对仰望月亮的水岛露出亲切的微笑。
“对啊。”
美子让到一旁,我也看着望远镜。白色的月亮占据了整个视野,有好几个火山口和像万里长城般婉蜓的隆起,一切都笼罩在炫目的光芒中。即使是借用了太阳的光芒,美丽的东西依然美丽。
我、美子和水岛先生轮流看着望远镜。看腻之后,我们坐在屋顶上,仰望天空。
“你们说,”水岛一边抬头望天,一边站了起来,像是朝月亮走了两三步,仿佛为无法走到而陷入感伤,“我非动手术不可吗?”
“不行,你不能退缩。”
美子对着他怯懦的背影说道。
“不是我退缩,”水岛先生的背影说,“只是想放弃了。我已经动过两次手术,不想再承受疼痛和失望了。”
“如果不治疗,就不会好起来。加油。”
“不会好起来也没关系,我想应该不会好了。”
“你不能灰心。”
水岛先生回头看着语气坚决的美子,笑了。
“听说胰脏癌是最麻烦的癌症。我自己查了书,知道存活率非常低。由于没有自觉症状,发现时通常已经晚了。我的病情应该也是末期了,所以就算了吧,我已经累了。”
水岛先生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我不想再让他说下去,也不想让美子说下去了,便站起来。
“啊,那个房间,现在是大好机会。”我拍了拍水岛先生的背,指着对面刚亮起灯光的房间,“好像刚回来,窗帘还没拉。”
“哦,年轻人,你的眼力不错嘛。”
水岛先生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已发牢骚的对象是像他孙女般的小女孩,于是努力收起欲哭的表情,挤出笑容,将望远镜调到那个方向。
“讨厌。”
美子故意嘟着嘴,但还是露出笑容。
“啊,原来在这里。”
听到背后的声音,我们转头一看,发现有个身穿白袍的微胖男人从顶楼的门口走了过来。可能是医生吧。
“水岛先生,怎么可以乱跑?要量体温了,大家都找不到你,紧张成一团。”
医生说着,看了看我们身旁的天文望远镜。
“你又在偷窥吗?”
“神崎医生,你也看看吧。”
水岛先生向一脸茫然的医生咬耳朵。
“不用了。”
虽然神崎医生嘴上这么说,但似乎仍然很好奇,不时看向望远镜。
“别这么说,对吧?”水岛先生向我们挤出恶作剧式的笑容,“既然被你逮到了,就要让你也成为共犯。否则你去告密就惨了。”
“别担心,”我也说,“对面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
“是吗?”神崎医生看看我,又看看水岛先生。
“对啊。”我点点头。
“看得很清楚哦。”水岛先生也点头。
“好白痴。”美子小声说道。
“既然你们这么坚持,我就稍微看一下。”
神崎医生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看着天文望远镜。
“那我就回病房了,拜托你了。”水岛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收好后用布包起来,帮我拿回病房。”
“我知道了。”
水岛先生走向屋顶的门。
“水岛先生的情况有这么糟吗?即使动手术也没用?”
看着他远去后,美子问神崎医生。
“我是内科的,不太清楚具体情况,”神崎医生用右眼看望远镜,然后偏了偏头,又换左眼看,“可能手术的难度很高吧。”
“是吗?”美子点头。
“这个望远镜的焦距不对,”神崎医生边看边向我招着手,“什么都看不到。”
“啊,红豆面包,我忘记了。”我忽然想起这件事,“这个就拜托你了。你应该知道水岛先生的病房吧?”
“他的病房我当然知道。但是焦距……哦,是不是这个?”
“那就拜托你了。”
我和美子走向屋顶的门。一踏进去,美子便用力吸了一口气,随即大喊起来:
“有人偷窥!”
对面大楼的窗户乒乒乓乓地打开了,护士们纷纷探出头来。
“哇,好惨!”我说。
“走吧。”
美子沿着楼梯走了下去,我也跟上去,然后听到了护士们的惨叫和怒骂声。
一楼的咖啡屋内挤满了门诊患者和探病的访客。我坐在角落的座位,一边吃着迟到的午餐,一边看着某家通讯公司的简介。距离我和牧野相约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周围的交谈声化作单调的音波灌入耳朵,我却无法听清人们谈话的内容,有些昏昏欲睡。我伸了个大懒腰,头顶上响起一声“嗨”。抬头一看,特别病房的一位病人正站在那里,手上拿着装了咖啡的纸杯。
“那是一流企业。”他说。
问过我后,他在对面坐了下来。
“信息通讯领域日后还会继续成长,何况这家公司的股价现在就已居高不下,很不错。你在准备找工作吗?”
“嗯,对啊,至少要把目标定得高一点。”我说。
“是吗?”
“我叫有马义人,有义气的人。”他自报姓名。
“我叫神田。”我也在自我介绍之后问道,“你好像住院很久了。”
“对,我得了肝癌。”
“在等着手术吗?”
“不。我的肝功能不好,没办法动手术,只能堵住动脉,停止对癌细胞供应氧气。去年接受了这个治疗,结果又复发了,连医生也束手无策。虽然他们想要打发我回去,但我还有保险的问题。”
“保险?”
“只要我住院,就可以申请住院费。”
“哦。”
看到我点头,有马先生笑着说:“开玩笑啦。”
“原来是开玩笑。”我也还以苦笑。仔细想一下就知道,特别病房一天就要好几万日元,无论可以向保险公司申请多少钱,都不足以支付。
“不过,医生真的已经束手无策了。只不过因为我一出院就没人照顾,住院反而比较方便。所以我再三拜托院长,他才勉强同意让我留下来。”
有马先生既不是寻求同情,也没有拒绝同情。我原本有点担心,但他并没有提及必杀天使的事。可能是这个传闻没有传到住特别病房的他的耳朵里,也可能是他虽然听到了,却没有需要别人帮忙实现的心愿。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有马先生把砂糖放进纸杯,一边搅动一边问。
“什么事?”我问。
“说到催眠曲,你会想到什么?”
“什么?”我一下子没听懂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忍不住反问道,“催眠曲?”
“对。”
我想了一下,但只想起莎拉·沃恩甜蜜而苦涩的声线和贾尼斯·乔普林的沙哑嗓音。然而,这些是我懂事后才听的歌,应该不是有马先生想要的答案。
“我想不起来。”
“小时候大人没唱给你听吗?”
“不,也许唱过,只是我不记得了。”
“完全想不起来吗?”有马先生很执著地问道。
“这很重要吗?”
“你不觉得?”有马先生用认真的眼神看着我。
“既然你这么说,”我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只好点点头,“那应该真的很重要。”
看到我一副为难的样子,有马先生轻轻笑了起来。
“如果你想不起来就算了,忘了这个问题吧。”
他喝了一口咖啡,把脸皱成一团。
“真难喝。”
也许,这是上次那个问题的延续。人在死的时候会想什么?听说在临终时,往日的记忆会像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最后的归宿便是最初的记忆。那是意识还没有诞生时的浅睡中的记忆,它充满爱的旋律,可以令人安睡。
想到这里,我便开口道:“这个很不错哦。”
有马先生应该从我放松的表情中察觉了我的思绪,开心地笑了。
“是不是很不错?”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再度皱起眉头。
“不管喝多少次,都是这么难喝。”
“这里的咖啡很有名,只要喝过一次,就终身难忘。”
“下次我会记得。”
有马先生说完便站了起来,正欲离去,又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
“我可以说一句多管闲事的话吗?”
“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稍微吃点苦。”
“啊?”
“比起一流企业,你这种类型的人在三流企业更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比起稳定成长的大企业,在每天都需要打拼的中小企业,更能烘托出你的优点。”
“哦。”
“太平盛世和战乱之世需要的人才不同。”
“原来如此,”我暧昧地点点头,“也许吧。”
“是《向家康学习统驭术》这本书上写的。”
“什么?”
“听说那本书很畅销,我就买来看了,但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很想找机会卖弄一下,现在终于值回书价了。”
有马先生笑着说,然后丢掉还留有咖啡的纸杯,走出了咖啡屋。
虽然我之前多少猜到了,但牧野的确很没时间观念。过了约定的三点,他仍然没有现身。咖啡屋在午餐时间结束后要暂时关闭,我只得离开。因为有空调的约定,我相信他会自行找到美子的病房,于是走向那里。刚到门口,对面病床的大婶恰好走出来。
“晚一点再进去打扫吧。”
大婶小声对我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我探头一看,发现美子的母亲正坐在她的病床前。看到我,美子对母亲说:“妈妈,今天你还是先回家吧。”
“我不赶时间。”母亲的声音颤抖着。
“不用担心我,知道吗?”
母亲无言以对,低下了头,似乎在暗自啜泣。
“妈妈,我真的没问题。”
美子握着母亲的手说道。母亲握着她的手,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
“之前不是也一直说很危险吗?但我还是好好的,所以以后也不会有问题的。我会好好加油的。”
美子笑着说,母亲轻轻点头。
“对啊,我们一起加油。”
“所以你今天就先回去吧,还要煮饭给爸爸吃吧?买菜了吗?”
美子很有耐心地劝说着不想走的母亲。我不好意思过去打扰,只能站在门旁看着她们。我已经见过她母亲和同学的眼泪。美子应该看到过更多次。然而,美子的眼泪呢?我至今不曾看过,不知道她母亲和同学如何。
那位母亲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泪水,低着头走出病房,也没有发现我。我走近美子的病床。
“对不起。”美子说,“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妈有点受不了。”
“情况不好吗?”
“不太好。”
“是吗?”
或许改天比较好,如果美子把强忍的泪水在牧野面前发泄,牧野可能无法招架。然而,已经太晚了。
“啊,原来是这里。”
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发现牧野抱着花束站在门口。
“我是硬着头皮买的。没关系,这个钱我自己出。”
牧野高举花束炫耀着,毫无顾忌地说道。我慌忙跑到他身旁。
“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那个女孩在哪里?她出去了吗?”
“什么哪里?你这个人,”我在牧野耳边小声说道,“想搞破坏吗?”
“什么?”
牧野顺着我晃头的方向望去,看到了美子,却纳闷地又望向我。
“不就在那里吗?”
牧野走到美子床边,伸长脖子打量着她。美子低下头。
“啊?”牧野发出惊讶的声音,回头看着我,“她是谁?”
糟糕透了。美子低着头,久久不愿抬起。
“你在害羞什么,”我笑着拍了拍牧野的肩膀,试图蒙骗过去,“她就是今井美子,你们终于见面了。你不是也一直很想见她吗?你搬家了,很想把新地址告诉她,但又不知道她的地址,对吧?”
“不,不是她,我不认识她。”
“你……你在说什么?”我戳了戳牧野的腰,在他耳边小声说,“你不是看过照片吗?认真点,难道不想要空调了吗?”
牧野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从牛仔裤后兜里拿出皱巴巴的照片。他皱着眉头,看照片,眼睛又微微向右动了一下。
右边?
“哦,原来是这个。”
“什么?”
“是这个。”牧野指着美子身旁的女孩说,“问我地址的是这个戴眼镜的女孩子。我和她根本就没说什么话,对吧?”
“对,”美子抬起眼睛,“我们几乎没说过什么。”
美子对牧野说完,向我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骗了你。”
“骗我?”
“应该说是你把我和惠美搞错了,但我没有及时纠正。反正我的目的只是见这个人。”
美子转头看着牧野,问:
“你还记得惠美吧?”
美子说话的声音和平时不同,眼神也不一样。那是我曾经听过的冷淡的声音,也是我曾经看过的冷淡的眼神。然而,牧野并没有发现。
“对,没错,惠美。她姓什么?”
牧野轻松地问道。他坐在圆椅上,将花束放到床上。
“她姓坂村,坂村惠美。”
美子没有瞥花束一眼,直直地注视着牧野。
“哦?对,原来她叫扳村惠美,好像是叫这个。”
“好像?”美子小声问。
“她还好吗?”牧野问。
“她死了。去年冬天死了。”
牧野皱了皱眉头。“死了?”
“她自杀了。”
“自杀吗?真的假的?无论怎么说,何必那么认真,死了多不值得。”
“对啊,死了多不值得。”美子依然用冷淡的眼神瞪着牧野,“只不过是接了一次吻,死了太不值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也可以吻很多不同的人,死了太不值得了。只不过是初吻的对象告诉她一个假地址,就因此寻死,太不值得了。”
牧野心虚地愣了一下,随即展开反扑。
“什么?是我吗?是我的错?她是因为我而死的吗?”
“修学旅行回来,惠美寄照片给你后,仍然开口闭口都是你的事。说你有多么优秀,说你们背着我们偷偷的吻有多浪漫。她整天都在想这些,我们都觉得她很唠叨。直到她寄的照片退了回来,直到她按照地址去寻找,才知道那地方根本不存在。”
美子问站在牧野身旁的我:“你是怎么找到的?不是根本没有线索吗?我拜托你的时候,完全没抱希望。”
“我打电话去那家旅馆,撒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谎,请他们帮我查了以前的住宿登记。”
“哦,是旅馆?这我倒是没想到。”
美子点点头。
“你满意了吧?”牧野问,“是我的错吗?好吧,就算是。这样你就满意了?听说你活不久了,难道就把所剩不多的时间耗在这种事上吗?你的人生还真无趣。既然有工夫做这种闲事,还不如趁早死了。你可以去死了。”
牧野站了起来。
“等一下。”
美子说道,然后拿下手链,递到回过头的牧野面前。他接了过去。
“你收下了哦。”
美子带着冷漠的表情说。
“什么啊?”
牧野心惊胆战地拿起手链问。
“这是惠美送你的礼物。她说你十二月四日生日,这也是胡扯的吗?惠美想送东西给你,却又没有钱,所以就自己做了这个手链。后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送。惠美死的时候就戴着这个,我是向她妈妈要来的。”
“所以呢?”
“惠美做这个手链的时候很想见你,她死的时候也戴着它,仍然很想见你。她整天很想见你,很想见你,很想见你,很想见你。因此手链上凝聚了惠美的思念。”
“那又怎么样?”
牧野大声吼道。
“惠美已经死了。已经死了的人想见你的话,该怎么办呢?变成鬼魂吗?也许吧。也可能把你带进她的世界。”
“带进她的世界?”
“你最好小心一点。人的生命很脆弱,比你想象中更容易就死了”
牧野倒吸了一口气,僵硬的身体好久无法动弹。
“无……聊。”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把手链丢到美子胸前。美子捡起掉落的链子。
“你害怕了吗?”
她没有抬头看牧野,问道。
“怎么可能?”
牧野气得肩膀抖动着,大声吼道。
“那你就带回家啊。既然是送你的礼物,就带回家啊。但也无所谓啦。”低头看着手链的美子,扬起两侧的嘴角,“反正你刚才已经收下过一次了。”
牧野顿时没有了表情,随即脸红了。
“无聊。”
他又骂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美子也没有看他,只顾着把玩手链。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愣在原地。
“要不要去走一走?”美子终于开口问我,“我想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我点点头,和美子一起走出病房。
来上班时还在下的雨已经停了,厚实的云层在风的追赶下快速移动着。
“这样就好了吗?这就是你的目的?”
走到中庭的时候,我问道。
“无聊。”美子模仿着牧野的声音说道,“你有时间做这种事,还不如趁早死了。”
“真的很无聊,”她又嘀咕道,“我也想一死了之。”
“不过,真的好可怕。”我说,“如果有人对我这么说,可能会好几个晚上睡不着吧。”
美子嫣然一笑。
“比方说,走在小巷的时候,有车子飞速从自己身旁经过,在上下班高峰的车站里,被人群从后方推挤,差一点跌下楼梯,走在街上时,迎面过来一个满脸凶相的男人,差一点挨揍……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就会嗅到死亡的味道。一天会有好几次,好几次。”
但他不是那么敏锐的人——美子又自言自语道。
我们和一个推着轮椅的小男孩擦身而过。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女人微笑着对小男孩说着什么。
“你这是为死去的惠美复仇吗?”
等那两个人走过去,我问。
“其实也不是。我很生惠美的气,其实她只要咬咬牙,就可以活下去,可以上大学,可以参加成人式,运气好的话还可以举行婚礼。不像我,无论怎么渴望,或许都无法如愿。然而,她却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一切。我听到惠美的死讯时,气得七窍生烟,根本忘记了悲伤,甚至很想再杀死她一次。所以,这只是想找个出气筒发泄一下。”
“哦?”
“人终有一死,但我很羡慕、很嫉妒在日常生活中不会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每当有人对我表示同情,我就很想告诉他,你早晚也会死,但这种话当然不可能说出口。所以惠美死的时候我就在想,应该可以对那种男人说这句话——你早晚会死,和我一样,最终也会死。但其实是把他当成出气筒发泄而已。”
真的很无聊……美子喃喃自语。
“对啊。”
风吹拂着美子的头发。潮湿的风隐隐带着夏天的味道。她迎着风眯起了眼睛,仿佛在寻找她或许无缘见到的夏天。
“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惠美到底有多痛苦,因为我还不曾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美子转身望着我。
“大哥哥,你可不可以吻我?”
“我已经帮你完成了心愿。”我说,“很遗憾,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
“是吗?那太遗憾了。早知道就许这个心愿了。”
“还有机会啦。接吻不是为吻而吻,而是想吻而吻。”
“我还有机会吗?”
美子愉快地笑了笑,再度迈开步伐。我也跟了上去。
“下个星期我要转院了,这家医院没办法帮我动手术。名古屋那里有一位专业的医生,可能会去那里开刀。”
“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身旁的美子忽然从视野里消失了。她跪在地上,抱着头低语,浑身发抖。我也蹲了下来,把手放在她肩上。
“你说什么?”
“我骗你的,我说不害怕是骗你的。我好害怕,怕死了。”
我无法对着她的肩膀再说一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美子双手抓着我的手臂,然后渐渐攀向肩膀。我无言以对。我们跪在地上,紧紧拥抱在一起。美子的呼吸急促起来。隔着美子的胸口,我的腹部感受到她心脏有力的跃动。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跃动的停止和美子的死亡之间有何关系,我差一点相信灵魂的存在。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美子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她不知道忍了多久。从她眼眶溢出的泪水弄湿了我的衬衫。吐出所有的“我好害怕”之后,她的双唇开始寻求其他东西。美子的双手绕上我的脖子,抓着我的衣领。在她用力把我拉近之前,我主动把嘴唇迎了上去。美子的肩膀抖了一下,然后放松了全身。
接吻不是想吻才吻的,我在心里更正,有时候会面临不得不吻的情况。也许真的有灵魂存在,当它在不自由的身体内发出惨叫时,就渴望借由嘴唇接触到其他的灵魂。也许,我的灵魂无法安慰美子的灵魂,但至少比什么都不做好一些。我只能这么想。然而,却忽然很想哭。
“吻到了。”美子笑着擦眼泪。
“嗯。”我说。
“你帮我完成了两个心愿。”
“嗯。”我说。
“要不要顺便完成第三个——上床?”
“傻瓜。”我说。
下一周,美子转院了。听说她在第二个月接受了手术,四天后去世了。我不相信,因为医院里的传闻往往会被扭曲为不幸的形式。
有朝一日,美子一定会写信到医院给我,告诉我新医院的事和受不了今年夏天的酷热,也会提到她喜欢的男生。我看了她的信,一定会为她感到高兴,同时在内心深处嫉妒这个陌生的男孩。我对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