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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萤火虫FIREFLY(2 / 2)


“嗯,对啊。虽然有点早,但这种事还是越早开始越好。男孩子比女孩子单纯,只要你从现在开始练习,在关键时刻就可以赢过竞争对手。”



小女孩拼命摇头。



“不需要吗?也对。”



“我要许愿。“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把镜子抱在胸前,说。



“哦?”



她悄悄看了一下周围,确认四下无人,向我招了招手。我蹲下来,把脸凑到她的脸旁。



“不能告诉别人哦。”



“嗯,我不会。”



“只要看着镜子,想象梦想中的自己,想三件快乐的事。像是今天天气很好,今天晚餐要吃卷心菜,或者面前有很好吃的蛋糕。”



"嗯“



小女孩咳了一下,发出像老人般讨厌的咳嗽声,无法想象那是从小孩子的喉咙里发出的。她吞了一口口水,继续说道:“然后就问镜子中的小米,我们来交换好不好?镜子里的小米就点点头。我就可以和她交换了。因为镜子中的小米就是梦想中的自己,她没有生病,所以我的病就好了。”



似乎比向不负责任的神明祈祷有效。



“谢谢你教我这个好方法,”我说,“下次我会试试。”



“不能告诉别人哦。“小米又叮吁道。



“嗯,我不会。“我再度点点头。小米抱着镜子跑开了。



打扫完楼梯,走进厕所,我盯着镜子端详。虽然知道镜中不是梦想中的自己,但梦想中的自已到底是怎样,我一时也想不起来。即使想起来,我也想不出三件快乐的事,足以把他拐骗到这个世界。



仔细想一下,就会觉得眼前的光景实在很异常:无数穿西装、打领带的人在冒着热气的柏油路上穿梭。我也知道礼仪和表面文章使世界顺利运转的道理,但认为大家不该逞强,应该重新讨论一下,挥汗如雨地穿着西装和穿着清凉的T恤出现在对方面前时,到底哪一种装扮更有札貌?当然,这可能是我这个已经放弃求职的大四学生在闹别扭。



上田小姐以前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大型建筑公司。我在那幢大楼一楼的前台联络了秋原先生。他在内线电话中听说我是上田小姐派来的,想了一下,叫我去对面的咖啡店等。



差不多一小时后,一个穿着亮灰色西装的男人走进店里。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没什么特征可言。既不是帅哥,也不是丑男;既不觉得他聪明,也不觉得他迟钝。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很不起眼的中年男子。虽然这样说有点抱歉,我还是觉得他配不上上田小姐。如果是地位平等的情侣另当别论,可上田小姐是当情妇,对方至少应该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我不禁移开了视线,然而他环视店内后,便将视线落在独自喝着冰咖啡的我身上。我心里觉得不可能,但还是站了起来。



“请问是秋原先生吗?”



他点点头,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在你忙的时候过来打扰。“我说。



“没事。”



他脸上挂着笑容,那双眼睛却很警惕地观察着我。即使近距离接触,仍然没有改变我对他的印象。我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和年龄相符的沧桑和包容力,他也缺乏激发别人母爱的可爱和不修边幅。总之,是个随处可见的中年上班族。



“哦,我只坐一下,马上就走。”秋原先生对走过来的女服务生说完,辩解似的对我说:“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要赶回去。”



“没关系,一下子就好。“我拿出上田小姐寄放在我这里的信封,放在桌子上。”这是什么?”秋原先生问。



“礼金啊,上面写着。”



“啊,但是什么礼金?”



“听说你的小儿子今年春天要升初中了。”



“嗯,没错,但是……"”所以这是祝贺他升学的礼金,请你收下。我拿到的工钱不够我在这里讨论太久,这家店也比我想象中贵得多。我只点了杯冰咖啡,没想到竟然要这么多钱。总之,我的打工费已经入不敷出了。”



“嗯?什么打工费?”



“总之,请你收下。”



我向他鞠了一躬。秋原先生有点不知所措地“嗯”了一声,既没有收起信封,也没有推回我面前,而是拿在手上把玩着。终于,他抬眼看着我问:“早苗的情况怎么样?”



“没怎么样,她在住院。”



“嗯,这我已经知道了。我的意思是,她身体还好吗?”



我还没回答,秋原先生就摇了摇头。



“她都住院了,身体当然不可能好。”



“你还无法对她忘情吗?”



我的语气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冷淡。秋原先生可能察觉到我了解大致的情况,便一副豁出去的态度,苦笑起来。



“不,不是对她无法忘情,只是有点在意。”



“你们交往了很久吗?””可能有两年吧。她一进公司就被分配到我的手下,做事常常丢三落四,让人放心不下。在我忙着帮她擦屁股之际,也不算是产生同情啦,总之我们变成了那种关系。”



从他的语气听来,两个人交往时秋原先生处于优势。男人和女人的关系真是令人费解啊。



“她说要辞职时,我还以为她要和别人结婚,因为她是那种很适合走入家庭的女孩子,感觉就是那种贤妻良母型的,没想到竟然是去酒店上班。我们公司的人刚好在那家店看到她,大家都很惊讶。”



秋原先生聊的都是不负责任的往事,所以对他来说,上田小姐也是已成为过去时的女人了。上田小姐也说秋原先生是过去时的男人。既然这样,他的行为就太不合理了。



“虽然我已经如数归还,再讨论有点多此一举,”为了使还钱成为既成事实,我故意稍稍用力地说道,“”但八十万的金额是不是太多了?”



“哦,”秋原先生的脸蒙上了一层阴霾,“以前她曾为我拿掉孩子,所以这次生这种病,会不会是当时打胎的关系?”



婚外情、堕胎、罹患癌症,由此而产生的罪恶感的代价是八十万。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标价,这并不是秋原先生的错,况且,为罪恶感标价的他或许可以称为善人。而我无法从中感受到善意,必定是心胸太狭窄了。当然,这也不是秋原先生的错。



“应该没关系吧。“我说。”是吗?乳腺癌不是妇科疾病吗?这种病,不是和女性荷尔蒙失调之类的有关吗?详细情况我也不懂,反正应该和怀孕、堕胎之类的有关吧。””即使考虑这些因素,应该也无关啦。“我说。



“哦?”



“最近上田小姐有没有打电话给你?”我又问。



“没有啊。”



“答录机里有没有留言?”



“没有。”



“我想也是,”我说着站了起来,“那就代表没有关系。钱我已经如数还你了。”



本来就够热了,时序进入八月后,天气更是热得令人怀念之前的温度。商店街上平时人就很少,如今白天几乎看不到人影。商店虽然拉开了卷帘门,但每家都门可罗雀。刺眼的阳光把整条街都照得懒洋洋的。留在柏油路上的倒影看起来格外可怜,我赶紧走进商店门口的遮阳篷。无论探头向哪家店张望,里面不仅没有客人,就连看店的人也不见踪影。大家一定都躲进了开着冷气的内屋,吃着棒冰或创冰。如果可以,我一定也这么做。



我经过时,写着“森野殡仪馆”的毛玻璃门刚好打开。森野抬头看着户外炽热的太阳,迟疑了一下,对着天空瞪了一眼,无奈地跨出脚。高中毕业后我就没看过她穿裙子,拿手提包的样子更是我生来第一次见到。森野一看到我,立刻像往常一样嘟囔道:“真是热得莫名其妙。”



“你要出去吗?“我问。



或许注意到我诧异的眼神,森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苦笑着说:“对,要参加业界的聚会。你呢?”



“打工。”



“哦——我走咯。”



森野对店里喊了一声,关上了门。我看到最老的店员竹井在里面。我刚懂事时,竹井先生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如今他应该有五十岁了,但样子完全没变。这并不代表他看起来很年轻,而是从一开始就让人猜不透年龄。他很少有表情,无论开玩笑还是哀悼,神情都没什么改变。个头瘦瘦高高的,总是略带歉意地驼着背。从外表看,竹井先生怎么也不像是个重义气的人,但森野的双亲过世后,他没有辞职,而是带领其他员工扶持森野。如果没有他,森野应该不可能经营这家店。



竹井先生看到我,便隔着门向我打招呼。我和森野一起从商店街走向车站。平时都坐在五金行门口的长椅上下将棋的鱼店上一代老板和五金行老板,今天也不在那里。总是在土产店门口探头探脑的猫儿们,也都不见了踪影。



“你倒是说话啊,闷着头走路特别热。“森野说。



我擦着脖子上渗出的汗,想了一下,问道:“谁是你想见又见不到的人?”



森野斜眼看着我。”这是什么?脑筋急转弯吗?””这么热的天气,哪有心思玩脑筋急转弯,只是单纯的问题。想见又见不到,或是虽然见不到却很想见的人。”



森野凝望着天空片刻,说:“这么热的天气,你别指望我会说出很炫的答案。”



“没关系。”



“对我来说,应该是父母吧。”



“哦。“我点头。



“不过即使见到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



“嗯。”



“既然天气这么热,可能会相互说着好热好热,给彼此扇扇子吧。”



"嗯。“”然后我们三个人猜拳,输的人跑去买棒冰。”



“嗯。”



我们又默默无语地走了一阵。养麦面店门口挂着的风铃捕捉到一点风,兴奋地发出丁零声。



“伯父和伯母身体好吗?”森野问。



“这是他们唯一的优点。”



“哦。不要让他们为你操心。”



“嗯。“



“你呢?”



“嗯?””就是想见却见不到的人。”



我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想不出。”



“天气这么热。”



“嗯。”



走过商店街,来到车站,总算看到几个人影。路上的行人似乎比平时亲切许多,好像在为这种天气不得不外出的不幸相互安慰。



走过检粟口,我们道了别,分别前往上行线和下行线的月台。或许是因为装扮令我感到生疏,隔着铁轨看站在对面的森野,觉得她像是陌生人。上行电车来了,把像是陌生人的森野带去陌生的地方。



上田小姐站在电话前。她的身体状况似乎很不理想,气色也很差,可能和天气闷热有关。我听到的并不是对话,而是她单方面的诉说。



“我有点害怕。天气热得要命,医院的菜也很难吃。如果就这么死了,我对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什么留恋。在那个世界,日子或许可以过得轻松点。”



上田小姐轻轻笑了起来。



“你听到我的留言了吗?你也很辛苦,加油咯。加油这句话,听起来好像事不关己,但除了加油,还能说什么呢?我无法帮你。我必须一个人加油,你也要一个人加油哦。”



生病?我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上田小姐期盼的人也许和她一样,也在住院。这样就可以解释她每次打电话去都是答录机接听,即使想见人也见不到。



“我会再打电话。”



上田小姐挂了电话,一回头看到我,便走了过来。她步履蹒跚。



“你还好吗?“我慌忙伸手扶住快要跌倒的上田小姐。



“对不起,我有点头晕。“上田小姐在我的臂弯中深呼吸了一下。



“先坐下来再说。”我让她坐在附近的长椅上,“要不要喝点冷饮?”



上田小姐摇了摇手,似乎在说“没关系”。



“我要回病房,你送我回去。”



我把推车留在原地,牵着她的手。只是走到二楼,她似乎也觉得很累。



“我问你,”在中途的楼梯口停下来休息时,上田小姐问道,“你想不想再打一次工?”



“这次又要干吗?”



上田小姐从扶手上移开身子,继续向上走。我跟在她身后,万一她倒下,随时可以伸手扶住她。



“明天,我想溜出医院。陪我约会一整天,你要多少?”



看到我一脸茫然,上田小姐笑了。



“最近,我的情况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总之浑身无力,常常想吐,整天头晕目眩的。”



“既然这样,就更不应该……”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上田小姐打断了。”所以非趁现在不可,以后我的体力会越来越差。如果要动第二次手术,很可能再也出不了医院的大门了,所以……”



“不行。”我说,“如果未经医生许可就擅自离开,你不会被赶出医院,但我会被开除。”



“我愿意出十万。”



“不管你出多少钱都不行。”



看到我坚定地拒绝,上田小姐无力地笑了。



“看来,你并不是好人。”



我们终于来到上田小姐的病房,她瘫倒在床上。



“虽然我不会带你出去,但可以找别人。”



上田小姐举起原本遮住眼睛的手臂,看着我。



“请你指定一个人,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的,无论要骗人还是要我磕头,我都会把他带来。”



即使她打电话的那个人也在住院,只要症状不太严重,把他带来探视上田小姐,应该比把她带出医院更理想。因此我这么提议,但她却摇摇头。



“如果有这号人选,我一开始就去拜托他了。你应该知道吧?我根本就没这种对象,住院后也从来没人探视我。””但不可能没有吧?””就是没有。“上田小姐大叫起来。



我本来打算说“那你打电话的那个人呢”,但看到她把头一偏,紧抿着嘴唇,我就无话可说了。我以为对方住院了,但可能只是多想了。也许,比起期待的人没有现身的现实,上田小姐选择了不期待任何人来探视。



“五千。“我说。



上田小姐的视线移回到我身上。



“我必须请假,这是我四小时的薪水,外加请假时必须听行政人员抱怨的补偿。总共五千,你意下如何?”



上田小姐的嘴角露出笑容。“你果然是好人。”



她从床头柜中找出钥匙。



“这个,”她说,“是我家的钥匙。走进玄关后,右侧的鞋柜上有个小盘子,车钥匙就在里面。你有驾照吧?”



“有是有。”



“公寓大楼的地下室是停车场,有一辆黑色Skyline。你开过来,我们去兜风。”



我接过钥匙。



上田小姐穿着睡衣,用身体遮住一个小旅行袋,走出了医院。不需要我打暗号,她就找到了停在路旁的车子,坐上副驾驶座。



“有没有被别人看到?”



“虽然有人看到,但我说去中庭散步。只要在晚餐前回去,应该不会被发现。”



已经下午一点多了,距离晚餐时间只剩下四个小时。



“要去哪里?”



“我会带路,你先出发再说。”



我踩着异常沉重的离合器,挂上挡,将车子开了出去。



“先直走。“上田小姐说着,从旅行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我注意和前面的卡车保待距离的同时,斜眼瞄了一下,是揉成一团的衣服。



“你该不会……”我问。



“你好好看着前面。“上田小姐用出乎意料的方式完成了我意料中的事。她穿着睡衣,把衣服从头上套了进去,没有拉背后的拉链,两手在衣服里动了半天,灵巧地脱掉了睡衣,然后把睡裤也脱下来。



“从小学起我就很纳闷,”我说,“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特殊技能的?”



“从发现展示自己的身体是要付出代价的时候开始。”



如果她的话属实,就意味着从小学的时候开始,男生和女生之间就已经有了极大的差距。也许男生一辈子都无法追上女生。



“帮我拉一下拉链。”等红灯时,上田小姐说。



我帮她拉上背后的拉链。她系上一条宽腰带,兴奋地说:“哎哟,我好像瘦了。”



她穿睡衣时还不太明显,如今换上和住院那天相同的衣服,我才发现她瘦了整整一大圈。也许是因为生病,也许是因为今年夏天异常酷热。总之,这不是好现象。”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我说,“通常,成果总是在努力之后才会出现。””是吗?看来还是失败了。”



我原本以为上田小姐要去找那个没来医院探视的人,但她让我的期待落空了。我按照指示开车,最后来到新宿百货公司的停车场。



“你陪我去血拼。”



上田小姐丝毫不理会我的担心,一踏进百货公司,就熟门熟路地走向女装楼层。



或许是经济不景气,也可能只是因为现在是工作日的白天,整个楼层没几个客人。上田小姐进的都是高级专柜,连这些零零落落的客人也不会去。店员们满面笑容地迎接她,好像从一大早开始就在恭候她的大驾光临。上田小姐的塑料银行卡回应了他们的笑容,他们简直就像相互欺骗的狐狸。今年秋天流行的套装和鞋子,搭配的皮包……如果以餐费来计算,上田小姐短短一小时就毫不含糊地花掉了我家整整一年的餐费。



“你有没有看过《活死人黎明》?”



来到另一个楼层,走进空无一人的首饰专柜,上田小姐在镜子前试戴银耳环时忽然问道。



“哦,那部电影吗?我没看过。我不喜欢看恐怖片。”



我两手提着纸袋,对镜子中的上田小姐说。



“变成僵尸后,没有意志的人仍然会深受吸引地走进百货公司。”



上田小姐又试戴另一对有小颗绿色宝石的耳环。



“像现在这样吗?”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来了。”



怎么样?上田小姐用手指弹了弹自己的耳垂,似乎在问我。



“很漂亮。””这个我要了。”上田小姐向等在一旁的店员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随后再度刷卡支付。她戴着那对耳环走出专柜,“去下一个目标。”



“你的身体没问题吗?”



“难得约会,当然没问题。”



上田小姐虽然这么回答,但气色很差。但反正她上车的时候气色就很不好了。既然她说没问题,我也只能相信。我把纸袋放在后车座,开出停车场。



我按照指示经过环线,行驶在国道上。车窗玻璃是暗色的,不会觉得阳光刺眼,但手臂上仍然被晒得刺痛。车子沿多摩川行驶了一阵子后左转,上田小姐要求停车。我在一整排违规停靠的车辆中找到一个空位,开了进去。”这里是大学吗?”看到巨大的正门,我问她。



“对,以前我读的大学。”



上田小姐下车后,双脚站在人行道的水泥边缘,身体靠着车子。



我也下了车,站在她身旁,看着学生们出入的正门。身后传来车辆来往的声音,蝉儿在头顶的行道树上括噪。上田小姐似乎无意走进校园,也不是在等待谁走出校门。



“十八岁时,我从九州岛的乡下来东京读这所学校。”她忽然开口了,“我好高兴。我的老家真是穷乡僻壤,能来东京就让我乐得手舞足蹈了。””是吗?””但我骨子里还是个乡下人,完全跟不上周围的脚步,一看就知道是很土的大学生。结果,在大学四年里,没交过一个男朋友。”



刚好有个女学生走出校门。其他同学都三五成群,谈笑风生,只有她一个人将书抱在胸前,微微低着头快步走着。



“对,对,就和她一样。”上田小姐笑着说,“进公司后,我才第一次和男人交往。”



“秋原先生吗?”



“对,他是我的初恋。”上田小姐对我笑着,“是不是很不起眼?””也不是啦。”



“没关系,反正他又不在这里,你就实话实说吧。”



我想了一下,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便借用了迂腐的陈腔滥调。”他看起来很老实。”



“老实。”上田小姐笑道,“老实的男人会叫女人拿掉孩子吗?”



她瞥了我一眼,似乎从我的表情中察觉了一切。“他是不是告诉你了?”



“对,但没有详细说。”



“遇到这种事,大家往往会把责任怪罪在男人头上,更何况是婚外情。但其实是我不想生。当我得知自己怀孕时,便开始想象,万一他离婚然后和我结婚,会有怎样的生活,结果清楚地想象出了自已为他做饭、洗内裤的样子,害我整整吐了一个星期,不管吃什么都马上吐出来。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就拿掉了孩子,和他分手后又辞掉了工作。我想让自己的人生更精彩,要让自己重生,于是去那家店上班。我学会了化妆,换上流行的服装和发型,结果都认不出自己了。整天有男人在身边打转,让我怀疑自己以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么有男人缘。”



上田小姐或许称不上美女,却有一种吸引男人的气质。现在虽然太瘦了,但原本丰腴的身体还是散发出一种挑逗的魅力。如果再加上流行的化妆和服装,身边绝对不会缺男人。更何况她还身处以性感为卖点的声色场所。



“随时都有客人点我坐台。虽然无法成为店里的头号红入,但业绩也很惊人了,收人相当可观。相较之下,当初在公司上班的薪水简直少得可怜。”



“应该吧。”



“我不觉得这种人生有什么不好,”上田小姐说,“我无法断言自已完全没有后悔,但至少觉得混得还不错。”



她看着天空笑了起来。“就我这种程度的长相和头脑而言,我已经尽力了。我的衣柜和护照绝对不会输给大部分人。我有很多衣服、很多皮包,出国的次数多到整本护照都盖满了。”



“没错,我真的尽力了。”上田小姐隔着车窗,看着后车座上的纸袋,喃喃自语着,随即又小声地问,“但是,为什么不觉得这样的人生是无可取代的?”



我当然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到底该在什么时候见好就收?即使不是秋原,如果当初在对我有兴趣的男人中找一个适当的结婚、生孩子,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呃,”我无言以对,“我也不知道。”



“不是经常听人家说,死刑犯被判决后,在得知自已将要死的那一刻,会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美好了,看到春天的燕子、冬天的雪花,都会情不自禁地流泪,痛恨为什么以前没发现自己生活的世界竟然这么美好。”



“嗯。”



“我觉得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厌烦这个世界。虽然世界上是有美好的事,也有美好的人,但令人恼火的事和人更多。女人的鞋子根本就是裹脚布,胸罩的钢丝一年比一年紧,酒品不好的醉鬼偏偏喜欢聚在一起做坏事。”



上田小姐抬头瞥了一眼行道树。



“蝉把原本就够闷热的夏天叫得更热了。”



树上的蝉好像听到了她的话,顿时停止鸣叫。我和她相视一笑。



“我不想死,”上田小姐语气轻松地说,“但不是很不想死。当我得知自己可能会死的时候,当然很难过、很害怕,觉得这种事情为什么偏偏落在我头上。大家都活得好好的,有些人能活到八九十岁,为什么我三十岁就要死了?但如果问我是否会不计一切代价活下去,我觉得倒也未必。因为即使继续活着,还是会过着相同的人生,和以前一样。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日子也会越来越无趣。”



上田小姐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这绝对是错误的,但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



说完,她便不再出声。虽然我们在行道树的树荫下,但在这么热的天气里站了这么久,连健康人也可能昏倒。



“我们走吧。”



上田小姐听了,对我点点头。



上田小姐面露疲态,于是我把车子开进家庭餐馆的停车场。快到医院的晚餐时间了,但上田小姐并没有提起此事,我也没提醒她。



姑且不谈医院,对一般人来说现在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因此餐厅内空空荡荡。上田小姐心不在焉地含着插在柳橙汁杯子里的吸管。



“要不要吃点东西?”我问。



“什么?””意大利面应该很好消化,你最好吃点东西。”



“哦。”上田小姐翻着菜单,喃喃自语道,“你不催我?”



“催什么?”



“回医院。”



“难得的约会,”我说,“结束约会是女人的工作,男人就负责继续拖延。””这个世界真是没公理。”上田小姐从菜单中抬起头,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像你这样的男人竟然没有女人缘?”



“你不要说得这么直接嘛。”



“难道让我说中了?”



“啊,可能乌冬面更好,晚餐吃松饼有点那个吧。”



“吃意大利面吧,”上田小姐窃笑着说,“明太子意大利面,你呢?””和你一样。”



当我们吃完时,客人开始拥入餐厅。上田小姐的明太子意大利面只吃了一半。她喝着新点的柳橙汁,看着渐渐变暗的天色,视线移回我身上。



“可以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你最好不要这么说,会被人看轻哦。”



“那该怎么办?”



“静静等待男人开口。”



“男人会怎么问?”



我拿起账单,站了起来。



“好了,接下来要去哪里?”



可能刚好遇到傍晚下班高峰,下行车道很堵。过了多摩川,我们继续沿着国道行驶。终于摆脱塞车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我的眼角不时扫到上田小姐的绿色耳环反射的光。离开国道后,又驶过几条婉蜓小径,终于来到一片正在开发的住宅区。一小部分房子已经建好,但大部分地方都还在整地。盖好的房子也无人入住,窗户没有透出一丝灯光,不时能看到躲过一劫的农田点缀其间。上田小姐时时叫我停下车,像在搜寻记忆般环顾已经昏暗的四周。”在这里右转。”



我按上田小姐的指示驶进正在整地的区域,不一会儿就开上了没铺柏油的马路,接着便被还没翻整过的土丘挡住了去路。我以为上田小姐搞错了,正打算倒车,她却看了一下四周,点了点头。



“我想应该就是这里。”



上田小姐下了车,我熄了引擎跟上。她找到一条刚好能让一个人走过的小径,拨开树木进去了。远处街灯的光线无法照到这里。”这是哪里?”



对一般人来说不算太陡的斜坡,上田小姐走起来却相当辛苦。



她停下来调整呼吸时,我问她。



“顽固老头的土地。”



“啊?”



“我在以前那家公司时,这里的土地刚好要出售,所以我们就打算收购。但有个老先生死也不肯卖地。”



“哦,就是在那家建筑公司的时候吧。”



“对,当时我负责收购的工作。其实只是当跑腿的,几乎每天来这里报到,问他为什么不卖。老先生始终没有告诉我。有一次,他带我来这里,那是一个这样的夏夜。天色很黑,除了我们,四周没有人烟。我以为由于我太纠缠不清,他要把我杀了埋在这里,当时真的很害怕。”



“嘿咻!”上田小姐好像为自己加油般喊了一声,再次迈开脚步。



“结果发生了什么?””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上田小姐一言不发地继续走,我也紧跟在后。我们慢慢走了将近二十分钟。听到她轻轻“啊”了一声,我停下脚步。月光下,前方豁然开朗,青蛙的叫声特别聒噪。”就是这里。”



我听到隐隐的水声,但几乎被青蛙的鸣叫淹没了。



“水?”我问。



“这里有地下水冒出来,形成了一个小池塘。”



上田小姐四处张望着,好像在寻找什么。可能是水草很高的缘故,前方看起来像一片平原。走上去,脚下的土软软的。用手一摸,的确有水。



“这里吗?”我回头看着上田小姐。”是不是太晚了,上次好像比现在早一点。“上田小姐仍然左顾右盼,喃喃自语。



“什么?”



“那位老先生说,只要来这里,就可以见到他已经过世的老伴,所以绝对不会卖地。当时我想,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你还是趁早死心吧。我还以为他有老年痴呆症,分不清自己的愿望和现实了。那位老先生可能猜到了我的想法,便对我说,只要睁大眼睛,就可以见到,让我也见识一下。然后,我真的看到了。”



上田小姐在离池塘不远的树根旁坐了下来,我也坐到她身旁。



“你的意思是,你也见到了那位顽固老头已经过世的老伴?”



“对,是不是很奇怪?”



“太好了,”我说,“你还知道这件事很奇怪。””但是,我真的看到了。”



上田小姐说道。我们默然不语地坐在那里,被青蛙的叫声包围了。月光下的池畔风景缺乏现实感,让我真的认为逝者的灵魂或许会回到这里。我视野的右侧,上田小姐的绿色耳环反射着月光。与此同时,我发现视野的左侧也出现了绿光。



我情不自禁转头一看。



“啊,”上田小姐发出叹息般的声音,“你看。”



她举起右手。在前方的黑暗中,绿色的光翩翩起舞。看了好一会儿,我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还以为是去世的老太太的灵魂真的现身了。



“萤火虫。“我终于想起来了,不禁脱口而出。



“对,萤火虫。”上田小姐说。



微弱的光令入感觉格外温暖,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荧光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我全神贯注地凝视周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浮起了许多隐隐约约的绿光。



“其中有一只停在那位老先生的肩膀上,好一会儿才飞走。老先生笑着对我说,没错吧。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我真的这么认为。”



我倚在树干上,眺望着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光亮。



“我想,”上田小姐把头重重地靠在树干上,喃喃自语道,“我可能无法变成萤火虫。””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青蛙的叫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或许它们也在欣赏萤火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中,只有月亮、星星和萤火虫。这才是真正的世界。凝望这个世界的我、上田小姐和青蛙们,似乎都不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



“听我说,”我觉得此时此刻,她或许会回答我的问题,“现在在你身边的是我。”



“不要妄自菲薄,不要妄自菲薄,”上田小姐带着微笑,“你很不错啊。”



“我不是指这个。”



“不好意思,让你陪我大半天。”



“我也不是说这个。你应该有想要此刻陪在你身边的人吧?”



“老实说,谁都无所谓。”



“什么?”



“对我来说,谁都无所谓,只是现在刚好选了你。不过,我很庆幸选了你。”



“什么意思?”



“我想让你看看我这个人,看看上田早苗这个女人。看看我以前曾经是怎样的学生,在怎样的公司上班,和怎样的男人交往,之后又在怎样的地方工作。只要粗略地看一下就好。””为什么?””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荧光停在上田小姐的头发上。她没有发现,继续说道:“如果过了很多年,又出现和今年一样的夏天,那时你一定会想起我。”



“我才不会。”我说,“我没这么温柔体贴。”



“一定会的。”上田小姐温柔地说,“你没这么聪明。”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以后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可以睡一会儿吗?”上田小姐问。



“小心被蚊子咬。“我说。



“你就是爱说这种话,所以才没女人缘。“上田小姐戳了戳我的肩膀,“要当一个浪漫的男人。”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停在她头发上的萤火虫发着光飞走了。



“我要睡咯"



“好。”



“晚安。”



“晚安。”



隔了一天去医院上班时,上田小姐已经出院了。



“她很坚持,非出院不可。”



一位资深护士在走廊上看到我,便拉着我说。她很受欢迎,照顾病人像照顾自己的家人。



“主治医生也希望上田小姐等详细的检查报告出来,但她执意要出院。我也劝了她很久。”



护士叹着气说道。她并不是生气,也许只是觉得很惆怅。当关心和好意无法被人接受时,就会有这种感觉。



“出院后,她要去哪里?”



“听说要转到老家附近的医院,好像在九州岛那里。她一直向父母隐瞒了病情昨天,两位老人脸色铁青地跑来医院,把她带走了。她说要请人帮忙搬家,所以可能回到九州岛了。”



九州岛的穷乡僻壤。



“上田小姐有访客吗?“我问。



“访客?”护士偏着头,“不知道,我没见过。””是吗?”



这么说,上田小姐还是没见到那个人吗?



“啊,对了。”护士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从白色制服口袋里拿出两把钥匙,“她叫我把这个交给你,还说你看了就会明白。”



一把是车钥匙,另一把是她家的钥匙。那天,我们半夜才回到医院,上田小姐叫我把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



“下次,我想偷偷跑开的时候,可以一个人溜出去。“她说。



虽然我知道凭她目前的情况,她不可能一个人溜出去。但至少还存在这个可能性,这令我松了一口气。于是,我收了她给的出租车钱,直接回家了。



“你明白吗?”见到我轮流看着两把钥匙,护士困惑地皱着眉头,“她告诉我,只要交给你,你就明白了。”



“对,”我点点头,接过钥匙,“我知道。”



有了这两把钥匙,只能做一件事,就是把车开回她公寓的停车场,再把钥匙放回她家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她家的钥匙,放进信箱应该就可以了吧。



上田小姐的家在市中心延伸出去的私铁的一座车站附近,位于公寓最顶层。一打开门,热气迎面扑来。我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门口的一整排鞋子,把车钥匙放在鞋柜上的小盘子里。上次来的时候,我拿了钥匙就走人了,没有进屋看一看。房间内没有动静,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脱鞋走了进去。因为我想,上田小姐也许回来过,可能留下了字条之类的。



走廊两侧各有两扇门。左侧第一个房间是卧室,还有另一间比较小的直接当作衣帽间使用,放了好多衣服。右侧两个房间分别是厕所和浴室。走廊尽头的毛玻璃门后面是一间很宽敞的客厅。这套房子应该是给夫妻或是外加一个小孩的一家三口居住的。用吧台隔开的开放式厨房内摆着订做的橱柜,用来放一个人的碗盘显然太大了,然而里面还是放了许多餐具。



我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试图让房间内的热气散去。首都高速公路在遥远的下方横穿而过。我四处看了一下,在肉眼可见的范围里,并没有任何书信。房间整理得有条不紊,上田小姐似乎离开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难道她猜到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回来,或者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什么都没有。“我喃喃自语,目光忽然被房间角落闪烁的小灯吸引了,那是答录机显示有留言的讯号。



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播放键。或许是上田小姐苦苦等待的人打来的。可能他会在留言中解释自己出于某种原因无法去医院探视。只要知道是谁,我就可以找到他,通知他上田小姐已经转去老家附近的医院。



随着一声尖锐的“哔”,留言开始播放。



“是我。”录音机里传来的声音令我无法呼吸,那是我熟悉的声音。“今天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又要住院了。我会再打电话。”



是我。我还在医院,已经到第四天了……



喂,是我。我有点害怕……



是我。我还活着,我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喂,是我。喂,是我



喂,听到了吗?愿意听我说吗……



电话里充斥着没有倾诉对象的留言。我有一种近似晕眩的无力感,不禁跪在地上。



“喂,神田吗?”



不知道在多少通留言后,声调忽然变了。



“你现在终于知道了吧?我没有在等任何人。”



停顿了片刻,上田小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我要回老家了。我已经决定了,不好意思,没有事先通知你。如果你挽留我,我可能会哭,因为你是唯一会那么做的人。这实在太令人难过了。我可能会忍不住流泪。如果连你也不挽留我,我更会哭。”



“你……”明知道上田小姐听不到我的声音,我还是对着电话说,“太狡猾了。”



“我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如果遇到像今年一样的夏天,请你想起我。只是,我没办法再付你薪水了。”



“我才不会想到你,”我说,“绝对不会。”



“请你务必想起我。”



电话里的声音似乎猜到我会反驳,重申了一遍。



“一言为定哦。”



电话挂断了。这就是所有的留言。



我带着轻度晕眩站了起来。多到连鞋柜也放不下的鞋子、塞爆衣柜的衣服,还有填补偌大橱柜的餐具,或许都是上田小姐为了消除多余的空间才买的。对独自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这个房间实在太大了。



我用窗帘遮住了窗外的风景。对独自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窗外呈现的世界也太大了。



我走出上田小姐的家,在炽热的艳阳下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用力闭上眼睛。前方传来车辆来往的声音,蝉儿拼尽全力扯着嗓子大叫。



如果再出现像今年一样的夏天,像今年一样酷热,像今年一样蝉声聒噪,也许会是五年后、十年后,或者更久以后。那时,我也许会想起上田小姐。那时,苏醒的回忆会告诉我什么?那时,我会对记忆中的上田小姐说什么?



九州岛的穷乡僻壤。



我睁开眼睛,仰头看着那个方向的天空。



那里一定有很多萤火虫在飞舞。它们会不会在上田小姐疲惫地沉睡时,停在她的头发上,映照出淡淡的光芒?



希望如此。我愿意如此相信,作为我走向浪漫男人的第一步。



嗨,上田小姐。



很久很久以后,在像今年一样难以忍受的酷暑中,我一定会这么向她打招呼。



我过得很好。每年夏天,我都会在漆黑的草丛中寻找绿光,然后,屏气凝神地等待其中一只停留在肩上。



①柔道动作,伸出一条腿,将对手拉向右侧使之失去平衡,将其从自己身上摔倒。



②东京千代田区的办公区,为日本经济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