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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死神的圣诞节(2 / 2)




听见他的声音,我才明白自己被近藤踢飞了。近藤的力道不小,我往后跌落三个台阶。血的味道在口中不断散开,到底是近藤的血?还是我的?我再次接近近藤,拚命对四肢用力,但已经完全不听我的指挥,光是拖著几乎失去知觉的脚爬上楼梯,就耗尽我的力气。我精疲力尽地倒在楼梯和走廊的交界处。



「李奥!」



菜穗下意识地想要冲向我,其他人一脸茫然地呆站原地。喂喂,你们看到我咬住近藤,都不会过来帮忙吗?



「不许动!」近藤蹲下去捡起枪,他单膝跪地地怒吼著。菜穗硬生生地停下脚步。「你们居然敢小看我,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把你们所有人碎尸万段!」



近藤将准心瞄准菜穗,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菜穗!」



「菜穗!」



我的言灵和另一把声音同时响起,名城飞身挡在菜穗前面。



近藤扣下扳机,走廊枪声大作,名城向后弹开。



然而,比起受到枪击的名城,我被其他东西吸引。弹匣飞溅而出的火花闪烁著落在近藤脚边那滩汽油上的光景,如慢动作播放的底片般,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接著……世界变成一片红海。(吐槽:你们这帮没人性的家伙,乖乖开枪打死他多好,非要活活烧死他)



我注视著眼前的画面,发不出声音。已经看不见近藤的身影了,取而代之是出现在我面前的巨大火柱。汽油因为火花引爆,蓄势待发的热量化为红莲火蛇,不断昂首吐信。



火柱中隐隐约约一道人影。人影张开嘴巴,不晓得在咆哮什么,火蛇毫不留情地窜进他的口腔。化为一团火球,近藤彷佛跳著别脚的舞蹈,摇摇晃晃地靠过来,吓得我连忙闪开。因为我身上也沾到少许燃料,受到池鱼之殃就太倒楣了。近藤从我旁边晃过,一脚在台阶上踩空,一团巨大的火球从楼梯上滚下。近藤一路滚到地下室才停止,已经再也不能动了,现在的他还算是一个人类吗?我不是很确定。



近藤像地下室的柴火,照亮长年弃置著少年遗体的阴暗地下室。



「名城医生,你没事吧?」



耳边传来菜穗高八度的尖叫。定晴一看,菜穗正把双手绕到名城脖子后面,把他扶起来。这真是太没意思了……我也受了重伤!比那个男人还严重的伤。



「还好,我没事。」果然跟我说得一样,名城掀起白袍,底下是蓝色肚兜似的玩意。那是病人拍「X光」时穿的,里头灌铅的防护衣。他胸口位置卡著一颗子弹。这也是我的建议,感谢我吧!



「这件防护衣比想像中还坚固,不止x光,子弹也打不穿。」名城半开玩笑地说,然后「唔!」地捂著胸口。谁叫你得意忘形。子弹的冲击让肋骨断个一两根也不足为奇。算了,就当是英雄式的受伤。



南拿起放在走廊上的灭火器,眼明手快地扑灭延烧到地毯的火苗。直到最后,这个男人还是所有人当中最冷静的……



等到火扑灭,菜穗和名城以外的人全冲向我这边,注视还在燃烧的近藤。每个人都浮现交织著放心、憎恨、怜悯的表情,只是比例不同。近藤死状的确凄惨,但他作恶多端,居然还能让人产生怜悯的情绪,人类这种生物果然难以理解。



不过算了,这一切就结束了。



我仰望天花板松一口气。同事早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在天花板上,还跟著那三个魂魄。



「你是来带这个名叫近藤的魂魄去吾主的身边吗?」



「你认为有可能吗?My friend。」同事事不关己地摇头。



我瞥一眼还在燃烧的近藤,跟著摇头。



「不,应该不可能。」



「没错,已经没有我们出手的余地了。」



火焰威力逐渐减弱,终至消失。死神的视觉捕捉到彷佛从烧成焦炭的近藤身体里争相涌出的球状灵体,不禁眉头深锁。近藤的魂魄……太丑陋了。原本应该散发著淡淡光芒的表面,沾满黝黑暗沉的黏性液体,发出作呕的油光。内部则宛如内脏般蠕动。要花多少年的时间?做多少坏事?魂魄才会败坏成这样呢?



脱离肉体的魂魄似乎还不明白,自己为何出现在多年来保护著自己的体外,轻飘飘地在原地游荡著。如果是一般情况,魂魄会留在遗体附近,直到我们将其引导到吾主的身边。没错,如果是在一般情况……



近藤的魂魄颤抖一下,似乎想逃离什么似地开始上升。



发现了吗?我用力地抿紧双唇,不然实在很想把视线移开。即使在我还是死神,从事引路人工作的时候,也尽量不去看接下来的悲惨画面。然而,这次不容许我逃避。虽说不是我直接下手,但近藤的「死」确实和我脱不了关系。



近藤的魂魄上升到楼梯一半的高度,就再也没动静了。不对,正确的说法是不能动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后方拉住他,把他往后拉。魂魄一寸一寸地下降,有时会挣扎著往上跑,明显地看出下降并非出自他的意愿。然而,拉扯的力量强大许多,不知不觉,他的魂魄已经被拉回到尸体附近。



然后……「他们」出现了。



无数条细细长长的黑影出现在近藤的尸体底下,宛如软体动物般的触手蠕动著伸向他的魂魄。像是植物的藤蔓,又像是爬虫类的舌头,同时也像婴儿的手。我固定住自己的脖子,如果不这么做,就会忍不住转过头,避而不看眼前的光景。



当魂魄脱离失去生命的肉体,原本应该在死神的引领下,前往吾主的身边。不过,偶尔会出现无法到吾主身边的魂魄。例如生前作恶多端,充满暴戾之气,我们这种高贵的存在也无法靠近的魂魄。我们不能接触这样的魂魄,因为一个不好,可能连我们死神也会被魂魄毒性所伤。就像刚才我想要干预近藤的魂魄时差点被反噬。



至于身为引路人的我们都无法触及的污秽魂魄会有什么下场?这时他们会来帮忙处理。没错,「处理」。



包围著近藤魂魄的黑影逐渐胀大,静止一下,然后下一瞬间,缓慢的动作就像骗术,迅雷不及掩耳地袭击近藤的魂魄……啃食起来。原本像是三叉叶又像是手的部分,如今化为一张嘴。他们兴高采烈地用小小的嘴啃咬、啄食、撕裂、吞咽近藤的魂魄。



我不清楚魂魄是否有痛觉,恐怕没有。但我清楚地感受到近藤的魂魄正承受著相当剧烈的痛苦。他痛苦得满地打滚,挣扎著想要逃,但每次都被他们狠狠咬住,硬拖回去。我不晓得他们究竟是什么。并不是我对他们没兴趣,而是不想知道。我尽可能不想让他们出现在我的意识里。



看著看著,持续受到啃食的魂魄愈来愈小,直到原来的三分之一。这时,几十条触手状的他们开始合体,融成一团,最后变成巨大蟒蛇。蟒蛇把嘴巴张开到将近一百八十度,下巴靠近近藤的魂魄。他发出垂死挣扎的吶喊。



那声音充满痛苦,让人想要捂住耳朵。



他们一口吞下近藤的魂魄,心满意足地咀嚼。



花了几十秒,享用完近藤的魂魄以后,「他们」的身影就像朝雾般地消失。只剩下会是人类的焦炭,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结束了。全部结束了。我虚软无力地倒在地上,因为亢奋而暂时忘记的痛苦跟著回来。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My friend。不过你咬住那男的手臂时还挺帅的呦!」



同事丢来风凉话。这么野蛮行为受到赞扬也没什么好高兴。



「你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吗?」死神应该可以看到一部分的未来,知道结局也不奇怪。不对,想必他早就知道一切。



「当然知道啊!My friend。当我告诉你这里的人类会被杀的瞬间,我看到的未来就一直在改变,当时真是吓到我了呢!」



原来如此,同事惊慌到有些过度的反应原来是这个缘故,和我随口闲聊,没想到未来就产生巨大改变,难怪他吓到哑口无言。



「既然如此,你干么还特地过来?既然这家医院的人都不会死,你不就白跑一趟了吗?那个男人的魂魄也被吃掉了。你是有这么闲吗?」



我揶揄地说道,同事却乐不可支地摇晃著。



「你在说什么呀?不是还有需要我带路的魂魄吗?就在你旁边。」



这么一说,三个魂魄会几何时已经围在身边,他们浑身发出晶灿耀眼的光芒,一开始要死不活的模样简直像骗人。我不由得放松肌肉。原来如此,杀害自己的凶手受到惩罚,他们终于摆脱依恋的桎梏了吗?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了。My friend,So long。」



同事还是老样子,丢下意味不明、令人浑身发痒的告别后融入天花板,消失踪影。三个魂魄也追随同事上升,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我胸中充满温暖的满足感,目送他们离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天花板。



「李奥!」一股强烈的冲击从旁边撞上仰望著天花板的我。我痛得全身快要散开,忍不住发出「呜」的一声。



「李奥!你没事吧?痛不痛?有没有受伤?」



菜穗紧紧地搂著我。对名城的关心告一段落,终于轮到我了。



「好痛!菜穗搂得我好痛!快放开我!」



「啊、抱歉!」听见我悲痛的言灵,菜穗连忙放开我。



好不容易从恐怖攻击下捡回一条命,我放下心中大石地呼出一口气,再度仰望天花板。同事和魂魄们的痕迹皆消失得一乾二净。菜穗看著我,再也撑不住,双眼皮下的大眼睛盈满泪水。



「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



菜穗的双手再次绕到我身后,回想起几秒钟前的痛不欲生,我下意识地绷紧身体,不过她这次不再那么用力,而是轻轻环抱住我。丝绸般的触感非常舒服。菜穗的脸埋在我的颈项,嘤嘤啜泣。我原本想说:「会被我身上的汽油弄脏啊。」但那样太不解风情了,就任由她抱著。



耳边傅来菜稳压低声音的哽咽,我抬起头。



我在人世间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了。



3



红光映入眼帘,我不稳地走进笼罩在毫无风情可言的红光庭院,每踏出一步就感受到椎心刺痛,但还在忍受范围。事情落幕至今已经过好几个小时。当时,我们即刻停止近藤等人车上堆积如山的无线电干扰器材,又打电话报警,目前医院四周被无数警车塞得水泄不通。



我以外的人都在接受警方问话,近藤的两个同伙也马上被警方带走。



我仰望庭院中央的樱花树,那里有一道明显异于红色灯光的光芒。



「辛苦你了。」上司慰劳我他说。



「累死我了。」这是我真实无伪的心声。



「这样啊?这也是宝贵的经验。像我就不仅人类『累死了』是什么感觉?」



「你不妨也变成狗试试?马上就能体会到。」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再考虑看看。」上司的回答摆明没那个意思。



够了,再这样东扯西扯,天都要亮了。



「所以?我会受到什么处分?」



「处分?什么处分?」上司居然装傻。



「你不用再顾左右而舌言了,我打破规定,影响人类的寿命。我甘于受罚。」



「哦,你是指这件事啊?」



上司一副好像他压根儿忘记处分的样子。



到底在装什么疯啊?他不就是处罚我才来吗?



「与其说是规定,更像是习惯。我们和人类接触的方法只有出现在梦里、或是用言灵对话。在这种情况下,绝大部分的人类都会认为想太多了地一笑置之。更何况,几乎没有死神愿意大费周章地与人类接触。」



习惯?这种含糊不清的说法算什么?



「采纳你的意见,让你从生前就与人类接触的那刻起,就会对未来造成某种影响。你现在在人世间都有实体了,稍微影响一下人类的寿命又有何妨呢?」



上司说著非常不负责任的话。我一阵虚脱。我玉石俱焚的决心到底算什么?



「那你到底为什么特地降临人世的?」



吃饱太闲吗?



「有人像你这样说话吗?部下都努力成这样,我当然有点关心啊!」



果然是吃饱太闲。可是真的没问题吗?吾主不会生气吗?正当我想问个明白时,上司突然发出「请等一下」的言灵,停止一切动作,接收吾主的意旨。我一阵紧张。我果然还是触怒吾主,他正在向上司交代对我的处分。没办法,这是我的决定,但我也救了菜穗他们,我不后悔。



「……谨遵吾主的意旨。」上司看著我,缓缓说出以上的言灵。那股轻佻完全不见了。「以下转达吾主的处分。由于你做出超乎权限的行为,必须承担责任,因此……」



我乖顺地低著头,静待吾主的惩罚。上司继续发出书灵。



「接下来的日子,罚你继续封印在栖息人世的动物体内,与人类共同生活,拯救即将变成地缚灵的人类。」



噢……多么严厉的处罚啊!把这么高贵的我封印在动物体内,贬至人世间。



真是太残酷了——咦?



「那个……我现在好像就已经处于处罚状态了……」



我摸不著头脑地反问。



「好像是。简单地说,就是要你保持现状,继续努力。有什么不满吗?」



「呃……这样就好吗?」



「好不好只有天知道。这是吾主的命令。你应该不会抗命吧?」



我大大松口气,仰望著漆黑天空。啊……吾主果然慈悲为怀,而且有点随便——当然是指好的方面。



吾主既然都这么说,我无权选择。只好再待上一阵子。真是的,心情好沉重。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嘴角不受控制地勾出微笑形状。尾巴也左右摇摆。我抬头挺胸,拋出精神抖擞的书灵。



「谨遵吾主的意旨。」



「加油。」上司似乎颇为满意地摇晃著,身影慢慢变淡,融化般地消失了。



我目送上司离去,回头一看警方还是那么多,但菜穗他们已经陆续回屋。可能因为大家都累了,有话改天再问。我也累了,被近藤乱踢一通的身体痛得不得了。我现在只想拋开一切,好好睡一觉。



「李奥,你在哪里?伤口要包扎才行哦!」



耳边传来菜穗从医院门口呼唤的声音。我拖著快散开的身体往前,走向我的家。



没错,我的家。



4



「Merry Christmas!」



虽然我不是很懂菜穗的意思,而且尚未反应过来,名为拉炮的西洋爆竹又响了。



装饰著五彩灯泡的枞树下,火药的刺鼻臭味令我敬谢不敏,但热闹非凡的庆祝气氛和摆满一桌子的丰盛料理,还有堆得像山一样高的泡芙,都让我跟著变得亢奋。



受到袭击后约过十天,今天好像是人称「圣诞节」的西洋节日。



话说前几天的事情还有后续发展。我原本以为近藤一死,整件事就落幕,没想到大错特错。事发隔天,菜穗带我去一趟地狱。



名为「宠物医院」的地狱。



当我抵达她口口声声说要检查有没有受伤才带我去的地方,一瞬间,原本坐在名城驾驶的汽车后座,枕在菜穗膝盖上打盹的我,突然全身打一个冷颤。狗的本能在头盖骨里发出最大的音量警告著危险。当时我应该还有「快逃!」的选项。但身为死神的骄傲,还有对「医院」的熟悉感,让我失去正确的判断力。



我踏进回荡著其他狗同伴们鬼哭神号的室内,终于发现自己判断错误,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名为「兽医」的地狱使者,把我的身体翻过来又翻过去,还绑在莫名其妙的机器上,用绷带把我包得密不透风。最过分的是,他居然对我做出非常不人道的行为……把针刺进我体内,亦即俗称的打针。



回家路上,我在车上不住发抖,棻穗问我:「那么可怕吗?」我是因为冷才发抖的,绝不是因为害怕。没对,绝不是。经历过那样的悲剧,又过十天左右,我的伤势痊愈大半,只要别做剧烈运动,已经不太会痛了。与其说是兽医的功劳,不如说是拜如果不赶快治好,又会被带去那个地狱的恐惧所赐。



我环视屋里一遍。菜穗、南、金村、内海、院长、名城、还有其他护士们,不到十个人,在装饰得漂漂亮亮的交谊厅里享受著圣诞节。



三名患者和菜穗看起来打从心底享受这段时光。这是他们四人最后的圣诞节。一年后,全世界再度庆祝时,他们已经不在世界上。



南和金村的病情在那一夜后急遽恶化。就连现在,他们看著满桌食物也几乎没动过筷子,顶多喝几口饮料。然而,两人完全没面对死亡的悲怆感。想必他们非常平静。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该做的事都已经完成,可以开始慢慢、静静地准备迎接最后一刻。



这么说来,被警方逮捕的水木和佐山似乎都没有向警方供出金村。可能担心一个搞不好,七年前的强盗杀人案跟自己有关的事也会被扯出来。不过我早就知道了,金村已经把七年前的真相写下来交给律师,交代他在死后交给警方。



内海和南、金村相反,比案发前更有活力,他此刻正把盘里堆得小山高的食物塞进嘴。内海还有任务尚未完成,须在人生的最后画出最完美的作品。



「李奥。」背后的声音打断我的沉思。



回头一看棻穗把双手藏在背后,笑脸盈盈地低头看我。



「你背后藏了什么?」



我提高警觉地往后退。前几天才去过宠物医院,菜穗可能是从宠物医院拿了什么又苦又难喝的药。



「你有必要怕成那样吗?我只是要给你圣诞礼物。」



「圣诞礼物?」



「没错,大家会在圣诞节交换礼物。你的项圈没了,我又买了新的给你。」棻穗的手绕过我的脖子,心情大好地说:「嗯,很适合。」我从搁在房间角落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跟上次华丽的项圈不一样,这次是咖啡色皮制项圈,上头只有一个雕刻成睡莲形状的手工金属坠子。



她开窍了鸣?这比上次好看多了。上次是被雷打到才买那种夸张得吓死人的项圈给我吗?还是菜穗的品味突然变好呢?



「名城医生陪我买的,他说这个应该比较适合李奥。」



干得好,名城。



我从各个角度欣赏自己戴上项圈的模样。原来如此,还要交换礼物啊!真是个风雅的习惯。可是我现在才晓得这个习惯,根本没有准备礼物给菜穗,真伤脑筋。我原本摇摆的尾巴不禁垂下来。



「你不喜欢吗?」



「不是,我非常喜欢。只是……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你。」



「你在说什么呀?这种事根本不用放在心上。李奥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



棻穗一如往常地抚摸我的头。



「菜穗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虽然我知道世界之大,几乎没有身为狗的我可以准备的礼物,但还是忍不住问她。



「这个啊……我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不过我希望这家医院一直开下去。」



「……这家医院果然还是要关门吗?」



「我没问过爸爸,但大概还是要关门。虽然发生那件事以后,他似乎有想过要把医院继续下去,可还是卡在钱的问题……钱的问题真的无能为力。」



菜穗哀伤地环视整间屋子。对菜穗而书,这家医院是她实现护士梦想的地方,也是和伙伴们并肩作战的地方,甚至将成为她最终的归所。虽然她最多在这里再待上几个月,但一想到自己离开,房子就会易主,肯定难以忍受。



我好想完成她这个心愿。我多么希望把菜穗充满回忆的地方原封不动地永远保留。我原本是高贵的死神,如今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只狗。荒凉的人世里,并不存在狗也能赚钱的方法。我又再一次被自己的无能为力击倒。



「啊,抱歉,我干么讲这些扫兴的话。我准备很多泡芙,只有今天,你爱吃几个就吃几个。」棻穗轻轻地拍拍我的头,拿著装一堆小盒子的提篮走开。大概是去分礼物给其他人。我目送她的背影,无奈地叹气。连最爱的泡芙,现在也吸引不了我。



五颜六色的灯光在视线一角闪烁。我看著装饰在枞树上的灯泡,如同天上的星星般闪亮。原本放在三楼储藏室里的枞树,为了这一天特地搬到房内。



我看著枞树,低落的心情得到一点安慰。明明只是在植物上加各式各样的装饰而已。真不可思议。我盯著那棵枞树好一阵子。突然,内心深处有一阵骚动。怎么回事?我探究著这股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然而,源头就像海市蜃楼,轻易就从指缝溜走。当我看著矗立在眼前的枞树,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愈来愈强烈。



……啊!我惊讶地张大嘴巴。



「菜穗!」我看著枞树,送出强劲的言灵。或许被我的强硬态度吓到,正要把钢笔送给院长的棻穗抖一下。听不见言灵的院长则不可思议地看著眼前惊吓的菜穗。



「怎么了,李奥?突然这么大声,想吓死我吗?」菜穗快步过来。



「不是声音,是言灵。」



「什么不是重点,真是的,好不容易看到感人的一幕,平常都是一号表情的爸爸笑了,差一点就要哭了。」



笑了?差一点就要哭了?那个院长吗?我偷偷望一眼院长,他的脸看起来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跟平常一样死板。难道是女儿特有的观察力吗?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我找到比院长的笑容更稀奇的东西了。」



「比爸爸的笑容还稀奇的东西?你发现槌子蛇(注:日本传说中的生物。)了吗?」



那个院长的笑容有这么稀奇吗?



「不是,虽然不像槌子蛇那么稀奇……但我想应该会比槌子蛇有用。」



我重新打起精神地努努下巴,指著枞树。



「你看那个。」



「什么?圣诞树上有什么吗?」



「我要给你的礼物……你说的『圣诞礼物』。」



「咦?礼物?」菜穗挑挑眉,讶异地反问。



「那棵枞树从那家人住在这里时就在吧?」



「是又如何呢?」



「那棵树上有各式各样的装饰呢。」



「嗯,因为是圣诞树嘛……」



我自顾自地释放言灵,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菜稳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



「可是你不觉得装饰得太孩子气了吗?」



树枝上除了灯泡,还装饰著玩偶和玩具。



「因为是小孩子的圣诞树。小朋友可以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装饰在树上,我小时候也装饰过洋娃娃……」



「就是这个!」我又送出强劲的言灵。



「什么啦?吓我一跳……」菜穗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啊……不好意思。话说回来,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宝石呢。」



我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自转移话题。



「咦?嗯,这样没错。李奥,没事吧?你从刚才就一道牛头不对马嘴。是不是头痛?还是老年痴呆症了?」



没礼貌,居然对聪明绝顶的我讲出这么没礼貌的话。



我不理她,继续说:



「对少年来说,在地下室偶然发现的宝石是他的宝贝。其中一颗虽然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但毕竟无法将所有宝石都贴身带著。你认为少年怎么处理剩下的宝石?」



「咦?」菜穗歪著脖子,眯起眼睛,终于明白我的言下之意,她瞪大已经很圆的双眼,慢慢地看向枞树,僵硬得像忘记上油的玩偶。



菜穗面前的枞木树枝上,闪烁著几个耀眼夺目的光点。



「以玻璃珠来说,你不觉得太漂亮了吗?」



「骗人……怎么可能……」菜穗呆在原地。这时就要请专家出马了。



「金村。」我用言灵呼唤正在小口小口地啜饮著苹果汁的金村。



金村回过头,有些吃力地起身走来。



「什么事?」为了不让其他人听见,金村特地到我身边蹲下来。他的语气四平八稳,和我刚过到他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不再恶言相向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对于已经互相拍板叫嚣过好几次的交情来说,总是少了些什么。



「你看那边那棵枞树。」



「嗯?这棵枞树怎么了吗?」金村随手摸摸枞树的树枝。



「你的眼睛长在屁股上吗?仔细一点。」



金村有些不高兴地瞪我一眼。很好很好,这家伙就是要这样凶神恶煞。



「这棵圣诞树到底有什么问题?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金村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出话,匪夷所思地凑近枞树,浮肿的眼皮愈张愈大。「啊啊啊啊啊!」金村张大嘴巴,发出惊叫,引来交谊厅里所有人的侧目。



「怎么了?」附近的名城连忙赶来。



「钻、钻、钻……」



金村指著枞树,正确来说是挂在枞木树枝上的小玻璃珠,继续发出怪声。



「金村先生,你冷静一点,躺下来再说。护理长,麻烦你量一下脉搏……



「不是的,医生,不是的。」金村嘶哑地喊叫,颤抖地指向枞树。「钻石,钻石就在这里。」



金村叫著伸向树枝上的玻璃珠。玻璃珠宛如吸收日光灯的光线,绽放出超越灯光数倍的强力光芒,又带著一碰就会碎的梦幻感。



「院长,就是这个!那群人不择一切手段都要找到的钻石,居然藏在这里。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真是大快人心。」金村大笑。



「钻石……」



菜穗一脸茫然,白皙的手指伸向浓缩著世界之光的结晶。指尖碰到结晶时,七彩的炫光洒落一地,美得令菜穗屏息。



「这里也有,这里也有。这是一棵宝石树啊!」



金村陆续找到树枝上的钻石,刚才那股了悟生死的氛围一扫而空,声音里充满蓬勃朝气。算了,这才是这个男人的风格,没什么不好。



「这些宝石可不是你的东西。是我送给菜稳的『圣诞礼物』。」



我想他应该不会把宝石塞进自己的口袋,不过还是提醒他一下。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而且事到如今,我据为己有又能怎样?你以为我还能活多久啊?」金村瞪我一眼。



「谁叫你高兴成那样。」



「有什么办法,再怎么说我也是珠宝商,这又是和我有因缘的钻石。」



「是吗?乐够就赶快交给菜穗。」



「知道了。」金村不情愿地把满满一手的宝石交给菜穗,菜稳不晓得该拿手上闪闪发光的结晶怎么办,求救地看著周围。



「你干么鬼鬼祟祟啊?」



棻穗惊惶的态度害我跟著不安,用言灵问她。她于是在我身边蹲下来,附耳轻问:



「这个……该怎么处理?」



「该怎么处理?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安心收下不就好了吗?」



「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



「又不是叫你中饱私囊。这些宝石应该有更好的用途吧?」



「更好的用途?」



菜穗六神无主,一时无法反应地苦著脸。真是的,有够不灵光的少女。



「这些宝石很有价值吧?至少可以重建一家周转不灵的小医院。」



这时,菜穗不再茫然失措,似乎在掌心里看见未来的可能性。



「可是,这种事……这明明不是我们的东西……」



「院长买下这家医院的时候,连家具一起买下吧?我不清楚人类规则怎么订的,但院长至少有所有权吧。更何况,这些宝石真正的主人早就死于战争,事到如今应该不会再有人抗议了。」



「真的可以吗……」



「可以。用这些宝石完成你最后的心愿。」



尽管如此,棻穗还是彷徨一会,可见她的心里多纠结。过一会,她低眉敛眼地咬紧下唇,似乎在思考。不久,她再度抬起眼,瞳孔已不复见迷惘,散发出与宝石不相上下的强韧光芒。



「爸!」菜穗站起来,昂首阔步地走到院长面前。



「什么事?」女儿没头没脑地表现出强大意志,院长也有些却步。



「拜托你,我不要医院关门,请你用这些钻石让医院继续下去。」棻穗交出宝石。



「让医院继续下去?」院长难得有所动摇,他一脸困惑。



「原本是外科医生的爸爸开始学缓和治疗,又开了这家医院,我知道这都是为了我。可是,爸爸现在已经成为非常优秀的缓和治疗医生了,这里也变成很温暖的医院。我不希望这一切消失,即使我已经不在……」



菜穗直视著父亲的双眼。院长的嘴唇紧紧抿成一线,不发一语。



「如果是钱的问题,钻石应该就可以解决了。接下来只有爸爸你的心情了……我知道你不是随便决定要把医院收掉。我也知道我一旦……不在了,要在这里继续工作很痛苦。如果可以,我也好想永远在这里工作。可是,我办不到了,希望至少能留下这家充满回忆的医院……」



棻穗拚命说个不停,不时夹杂哽咽,晶莹泪水不断流下,丝毫不比她手上的宝石逊色。「爸爸,求求你……」菜穗把沾满眼泪的手放在父亲的手上。



几秒钟的沉默后,南从围著院长的众人中往前跨出一步,他站在菜穗身边,深深向院长低头恳求。「医生,我知道这里没有我说话的份,但……我也拜托你。这真的是一家很棒的医院,这家医院救了我。」



金村和内海也仿效南,两人站在南的身边,恳切地低头。



「我也是!医生。失去所有希望,变得自暴自弃的我,怕死怕得不得了,把气出在所有人身上。可是住进这家医院里,我变了。不再充满怨恨,可以平静迎接生命最后一刻。」



「我也是。多亏这家医院,我又能作画了。要是没有住进这里,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提起画笔。我打算把完成的画捐给医院。医生,请不要把医院收起来,好让我的画继续挂在这里。」



金村和内海全低头请求,同时悄悄望向我这边。看我做什么?我只是制造一些机会。你们自己拯救了自己。感谢我是无妨,但不要那么明目张胆地看著我。要是被院长他们发现,医院就算继续下去,我的工作也会绑手绑脚好吗?



我惶惶不安的同时,院长紧皱眉头,陷入长考。孕育出的紧张沉默充斥在明亮温馨的房里。终于,院长一脸严肃地打破沉默。



「这太卑鄙了……」



「卑鄙?」菜穗颤抖地回问。



「我总是训诫工作人员,尽可能达成患者的期待。如今所有住院患者都要求我让医院继续下去。」院长轻轻叹气,微微提起一边嘴角。「这么一来……我不就不能让这家医院关门了吗?」



此起彼落的窃窃私语不一会便汇集成足以掀掉屋顶的欢声雷动。棻穗冲向院长,削瘦的院长差点被她扑倒。患者和医疗人员无不欢天喜地地抓著彼此的手,笑逐颜开。



我满意地看著这群高兴得抱在一起的人类。这么一来,我的工作就真的大功告成了。包含菜穗在内,医院四个患者心中的依恋全都解决。医院也会开下去,我暂时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为吾主工作,免于失业危机。我将视线从抓著名城的手,高兴得像个孩子的菜穗身上移开,望向枞树根部。



树根还挂著一颗金村没找到的宝石,我下意识地用鼻尖轻触。用线吊著的宝石静静摇晃,蕴藏在里头的绚烂流光洒落一地。我满足地眯起双眼。虽然历经波折,但总算顺利落幕。棻穗、南、金村、内海和我,少任何一个人(或者是一只狗)就不可能成功。



我不由得陷入沉思。仔细想想,这一切会不会太顺利了?解决三个患者时,也解开错纵复杂的真相,让七年前的案件水落石出。结果不仅解救三名患者、菜穗、甚至连那三个魂魄都一并拯救了。简直就像冥冥中有股意志在操纵一切,将我们全众集在这里。如果说,谁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我仰天苦笑。倘若我的想像正确,那么到底从哪里开始就在您的计画之中呢?那位伟大的推手果然深不可测,不是区区在下我能望其项背。无论如何,今天就尽情享受这股欢庆的气氛。



我用力吸气,鼻腔充满向日葵般开朗快乐的香气。



原来如此,虽然我不喜欢太吵太热闹,但这样刚刚好。也许是我的脑袋太古板了。虽然不用像同事那样凡事都向西方靠拢,但只要多一点弹性,外来文化也别有一番风味。这时,一双温暖的掌心放在我欣赏宝石的头上。会几何时,菜穗蹲在我旁边,和我从同样的高度看著那颗宝石。



「你撇下名城不管没关系吗?」



「怎么?你嫉妒了?」菜稳脸上浮现出小恶魔般的笑容。



「别说傻话了。」我恼羞成怒地把脸转开。



「呵呵,好可爱。」



我又和菜穗并肩注视著摇曳的宝石一会。



「好漂亮。」



「嗯,好漂亮啊。」



菜穗轻声呢喃,我也小声地以言灵回答。



她把手绕到我毛茸茸的脖子上,在我耳边低语:



「李奥,Merry Christmas。」



我也试著模仿同事,用不太流畅的发音回答:



「菜穗,Merry Christm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