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诅咒的坟墓(2 / 2)
“感谢你的警告,不过我有义务尽快调查坟墓。不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会进去。”
闻此,雄太的面颊不住抽动。
“那就随你们便吧!被炎藏诅咒烧死算了,我可不管!”
他气哼哼地甩下一句后,便回到了屋子里。目送他离去后,鹰央抬头看向屋后的山丘,说着“好,我们走吧!”挺胸抬头地迈开了步伐。
“小央,你还好吧?”
打头阵的葵一边用(从鹰央背包中拿出来的)手电筒照亮前方,一边回过头有些担心地问。
“我……不好……”
走在我前面的鹰央则是气喘吁吁,勉强挤出一句回答。一开始气宇轩昂地朝向炎藏的坟墓进发的她,在踏上山路后不出数分钟,步行的速度便肉眼可见地逐渐放缓,突出下颚直喘粗气。
鹰央一旦被激起好奇心,便会立刻变得极为能动,然而平素只是个窝在位于天医会综合医院屋顶的自家里一动不动、看看书玩玩电脑的废宅,几乎足不出院,体力自然是少如树懒。这条山路的坡度不算小,她自然会觉得吃力。
鹰央停了下来,双手撑着膝盖,转过头看向我。
“小鸟……背我。”
“你逗我呢。”
我秒答,同时指了指身后硕大的背包。
“我还背着这么重的行李呢,叫我怎么背您啊。”
“你把那东西抱在前面……把我背在后面……”
“您想多了,请靠自己的双腿继续走吧。”
“小气……鬼……”
看来她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来,小央,拉着我的手走吧。还差一点就到了,加油哦。”
“……嗯。”
鹰央握着葵递出的手,开始缓慢地攀登山路。
“仓本小姐,您体力不错啊。”
我略喘着粗气问道,只见葵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高中是垒球队的,那个时候锻炼了不少呢。本来是想打棒球的,可我们学校没有棒球队,不过球队的日常训练可比一般的棒球队累多了。”
“球队很厉害吗?”
“嗯,在县级比赛拿过第一。所以平常练习抓得特别紧,下课了就直接在教室里换上队服,跑到操场上集合。”
“在教室里……”我哑然无语。
就这样,我们边走边聊,直到坡路变得缓和,来到稍微开阔的地方。
“就是那儿。”
葵指向正面。只见约十米前方裸露出一片岩石,其中开着弯腰勉强能通过的洞穴。
“终于……到了吗……”
鹰央再也无力站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没事吧?”葵轻抚着她娇小的后背问道。
“这就是,芦屋炎藏的墓……”
我踩着及膝的杂草,走向洞穴的入口。入口旁边弃置着数枚厚重的木板和古旧的绳子,仔细一看,木板上面还贴着好几张纸带。
“洞口原来是用木板封着的,被教授打开了。”
葵一边抚着鹰央的后背,一边靠近过来解释。
“打开得好像很粗暴呢。那个门已经坏得不成样子了。”
我指了指被卸下来的木门。葵好看的眉头有些难堪地皱起来。
“或许是实在等不及了,翠明大学的室田教授特别兴奋,二话不说就掏出工具把门砸开了,我都没来得及拦。”
这么粗暴地砸开门闯入墓中,就算里面不是阴阳师,那几个人也该受到诅咒吧。既然是历史学家,难道不应该对死者更怀有敬畏吗。
怀着难以释然的内心,我用手电筒照亮洞穴的内部。然而洞穴比想象中要深许多,光柱在半空中便被黑暗吞没,看不到尽头。
“那就进去吧。”
循声转过头,只见鹰央就站在身后,脸上已恢复了往常的生机,看来好奇心战胜了疲劳。她单手举着手电筒,准备进入洞穴,我反射般抓住了她的肩膀。“干嘛?”鹰央不满地嘟着嘴。
“呃,就是……想问一下,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啊?你以为我们大老远跑到这儿是为了什么?”
“这当然是……为了调查这座坟墓了。不过您想,进到这里头的人们,出来之后就都遇上了这样那样的怪事……”
“所以,为了搞清楚为什么发生了怪事,我们才要调查这里面啊。”
鹰央像看着莫名其妙的家伙一样看向我。但很快,她的脸上露出捉弄般的笑容。
“我说,你是害怕了吧?”
“这、这倒不至于……就是,觉得,怪瘆得慌的……”
“哦哦,是吗。长着那么大的块头,原来是个胆小鬼啊。”
鹰央一扬脖,嘲讽般哼了一声。
“我能不害怕吗!”我终于忍不住叫道。“就算知道这世上不存在什么诅咒,大半夜来这么阴森森的地方,正常人都会觉得害怕吧。”
“不不不,现在说不存在诅咒有点太早了。世界上可是有很多使用诅咒杀人的事例,比如说……”
“现在我不需要那些知识!”我堵住耳朵。
“我一个人也要进去。你害怕的话就在这儿等着吧。”
闻此,我犹豫了数秒后,握紧拳头,站到了她的前方。
“嗯?怎么,你不是要在这儿等着吗?”鹰央戏弄般问道。
“总不能放着老师您一个人进去吧。没有我在,天知道您要搞出什么乱子。”
“……没你也没关系。不许把我当小孩子。”
鹰央不满地嘟起脸颊。我指着她的脸蛋回答。
“您的这种地方最像小孩子了。现在时间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要调查的话就快点吧。”
“好,那就来洞窟探险吧!”
鹰央高声宣言。闻此,在一旁笑眯眯地观看我们对话的葵站到了前头。
“我进去过一次,就由我来领队吧。地上挺滑的,小心一点。”
葵朝我抛来一个媚眼,然后弯下腰进入了洞穴。我和鹰央跟在她的后面。穿过入口,一股略微生锈的味道刺激着鼻腔,浑浊而潮湿的空气遍布周身。
用手电筒照亮四周,光照在被打湿的绿色岩石上反射回来。总算是能直起了身子,然而头顶距离洞窟的顶部只有不到十厘米,通路的宽度也仅够一个人勉强前进。如此狭窄的空间,令我产生呼吸苦难的错觉。
“路很窄的,小心一点哦。”
走在前面的葵提醒,她的声音被岩壁反射,回音缭长。
“这儿好潮啊。”鹰央伸手擦了擦脖子。
“岩石的缝隙间有地下水在一点点渗出来,虽然地面有坡度,水会流到外面去,不过空气一直都是这么潮湿。”
葵小心翼翼地迈步前行,鹰央紧随其后,我则是队尾。三人朝着墓的深处走去。
“疼……”
走了数分钟,我的头不小心撞在了洞窟顶部凸出的岩块上。
“你看着点啊。个头本来就大到没用,还不小心一点。”
走在前面的鹰央一脸无奈地转过头来。
“对不住了啊,我的个头不像鹰央老师您那么紧凑(compact)。”
“紧凑!?你这是用来形容淑女身体的词吗?”
鹰央杏目圆睁。闻此,葵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啊?”鹰央不满地问。
“哦,就是觉得二位真要好啊。刚才忘问了,你们是男女朋友关系吗?”
“才不是。”“才不是!”
我和鹰央异口同声地回答。
“咦,不是啊。你们两个实在是太合拍了,还以为是在交往呢。”
“我凭什么要和这种脏兮兮的男人交往啊。我好歹也有选择对象的权利吧。”
“没错,说得太对了!”
“……你什么意思,我是你对象的话你有不满吗?”
鹰央扬起视线,凶狠地朝我盯来。我慌忙在胸前摆手。
“不,我不是这意思……”
“你难道不理解我作为成熟女子的魅力吗?”
“成熟……女子……?”
“为什么是怀疑的语气!?我怎么看都是性感妩媚(sexy)的淑女(lady)吧!”
“性、性感!?”
听到与天久鹰央这个女子完全相反的形容词,我的思考陷入混乱,不由得惊叫。
“……你废了。”
变得毫无表情的鹰央嘴里嘟囔着令人不安的台词,把手伸进针织衫的衣兜里开始摸索。
“哦,对对对,性感,老师您太性感了,我眼睛都看直了。”
我觉察到性命的危机,连声回答以示讨好。鹰央朝我投来鄙夷的视线,令我在潮湿的空气中汗如雨下。
“……算你捡了条命。”
她用低沉的声音嘟囔着,从兜里重新掏出了手。我总算放下了心来。她的那个口袋里究竟装着些什么?
“二位真是太合拍了,我是觉得很般配呢。”
葵忍俊不禁。鹰央转向她问道。
“不说这个了,炎藏的墓还没到吗?”
“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
葵指了指黑漆漆的洞窟深处,再次迈开脚步。
“那个,鹰央老师。”
“……干嘛。”
听到身后我的声音,鹰央用极为不快的语气冷冷地回答,显然是闹别扭了。若是在平时,我还可以供上甜点博得欢心,然而眼下我没有带任何食物。
“来这儿之前,您说过要‘以医生的身份调查炎藏的墓’对吧。”
“这怎么了?”
鹰央依旧没有回头,继续表示着拒绝。我硬着头皮,问出一直在意的事情。
“您既然说‘以医生的身份’,意思就是这次的事件不是超自然的力量所为,而是某种疾病造成的,是吗?”
闻此,鹰央总算转过了头,露出嘲讽般的笑容。
“当然,目前有多种假设……啊痛!?”
因为扭过头,她没有看向前面,结果脑袋撞在从侧面的岩壁凸出的石头上,沉闷的声音在洞窟内回响。
“哎……刚才还叫我小心着点。您没事吧?”
鹰央按着后脑勺蹲下身子。我跪在地上,看向她的面孔。
“疼……”
“那当然了,撞的时候声音好大呢。”我轻轻揉着鹰央的头后部。“那,您都有了哪些假设?”
“吵死了,我才不告诉你呢。当然也有可能真的是芦屋炎藏的诅咒,那样的话你也逃不了,哼,活该。”
她抱着脑袋,泪水涟涟地抬起头看着我。
“您干嘛冲我撒气啊。要说被诅咒的话,您不也一样吗。”
我无可奈何。“我说,”这时,葵开口道。
“看二位妇唱夫随也挺有意思的,不过已经到了哦。你们看,那儿就是放着炎藏棺材的房间。”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约十数米前方有一个比洞窟入口还要小的洞穴。
“哦哦,是那儿啊。”
许是终于到了目的地而感到兴奋,鹰央仿佛忘记了疼痛,站起身快步走向穴口。
我们三人用跪爬的姿势依次穿过洞穴,来到里面的房间。房间大小相当于一个网球场,而且与一路走来的洞窟不同,洞顶很高,呈半球形,最高处距脚下的地面约有五米。房间内堆满了装有古籍和法具的木箱,大概是炎藏生前使用的物品。乍一看去,物品保存状态极差,似乎一碰就会碎掉,怪不得教授们没有把这些带出去。
“这儿就是芦屋炎藏的墓吗?”
我将背包放到地上,举起手电筒扫向四周,看到房间中心摆着的一个长方形物体——一口石制的棺材,表面上已布满青苔。
那里面摆着遗体……想到这儿,我忽然觉得房间内的温度骤然下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嗯,没错,三个礼拜前我们刚打开过。估计在这儿摆了有一千年了吧。”
葵走到石棺旁,碰了碰盖子。
“遗体还在里面吧?”
鹰央站到葵的身边,借助手电筒的光观察石棺的表面。
“虽然是一千年前死了的人,但毕竟还是遗体,想要搬出来需要不少手续呢。”
“但在完成那些手续之前,闯入坟墓里的人们就接连遭遇了不幸。”
听到鹰央的话,葵露出苦笑。
“是啊,除了我以外。”
“原来如此。那,我们这就来见见这个芦屋炎藏吧。”
“咦?您要打开棺材吗!?”
我不由得惊叫。鹰央一脸无语地转过头来。
“你怎么还说那话呢。都到这一步了,心里头该有点准备了吧。”
“可是,这毕竟是棺材啊,打开它总不太……”
“你是怕见到尸体吗?你在急救部干了那么长时间,不应该啊。”
“急救部里的尸体和这儿的尸体不一样吧……”
“少废话,快点打开。我们没多少时间了,要想知道‘诅咒’的真相,就必须调查遗体。”
鹰央的语气坚定有力。我也只好下定决心,略微颔首。
“知道了,这就打开吧。”
“那就交给你了。”
鹰央向后退去,腾出空间。葵也跟着后退一步。
“咦,是我打开吗!?”
“除了你还能有谁啊。你看这个盖子,少说也有几十千克吧,咱几个人里面能抬起来的也就你了。”
鹰央拍了拍石棺的盖子。“那就拜托你咯”葵也露出了令人心驰神往的动人笑容。
“……好好好,我打开就是了。”
我近乎自暴自弃地来到石棺前,将手指伸入盖子和棺体的缝隙里。
“这下最先被诅咒的,就该是直接动手开馆的你了。”
鹰央偷笑道。
“您就别说那种话了行不行!”
我叫着,同时双臂使力。盖子比想象中还要重许多,我咬紧牙关,总算是把它挪开了一点。
“哇,好厉害。上次可是三个男人一块儿使劲儿才勉强挪动了呢。”
“厉害吧。我家小鸟只有体力还是拿得出手的。”
什么叫“只有体力”啊!我在心中抗议着,继续用力抬动石盖。
“好,打开这些就足够了。”
听到鹰央的指示,我松开了手。盖子被挪动了数十厘米,但内部一片漆黑,看不清楚。
“来,我瞧瞧。”
鹰央用手电筒照向棺材内部。瞬间,一具木乃伊的头颅跃入视野,我不由得“噫”地发出怪叫。颅骨上紧贴着的皮肤已变成茶褐色,头皮上仍然残留着少量发丝,萎缩的嘴唇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完全是教科书般的“木乃伊”。已然化作两个空洞的眼窝内,仿佛栖息着无边无际的黑暗。
“唔,已经变成木乃伊了啊。究竟是故意处理成这个样子,还是下葬时的条件碰巧符合形成的条件……”(译注:木乃伊的自然形成通常需要十分干燥、或是盐碱度极高的环境,以保持尸体不腐烂)
鹰央探出身子凑近木乃伊,大眼瞪小眼一般仔细打量。
“这个还没调查过,不过我想应该是碰巧吧。成为即身佛的僧侣有不少都是自然变成木乃伊的。”(译注:即身佛,指日本佛教中的木乃伊。日本民间信仰认为,僧侣入定进入永恒的冥想后,其肉体就会化为佛,获得永生。)
葵也跟着鹰央一块儿窥向棺材的内部。幽深昏暗的洞穴里,两名女性凑在一块儿打量木乃伊的面孔,如此奇异光景令我逐渐丧失现实感。
“他是穿着僧侣的衣服被下葬的啊。”
“嗯,因为炎藏是法师阴阳师。只不过,周围的陪葬品里有不少是阴阳师独有的物品,尤其是推测用来下咒的。”
“是吗,很有意思啊。”
鹰央托着下巴嘟囔了一声,然后像猫头鹰般骨碌地转过头看向我。
“小鸟,把背包拿来。”
“呃,背包是吧。给。”
我将放在入口处的背包递到她的身边。只见鹰央把手电筒放在地上,拉开侧面一个小口袋的拉链,伸手在里面摸索着。
“鹰央老师……您拿那个东西是要……?”
看到她从口袋里取出的物品,我的声音不免颤抖。那是无菌包装的手术刀。
“当然是要用了。”
她撕开包装袋,拿着手术刀,用另一只手从背包中取出数个小巧的塑料容器,然后重新望向棺内。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手术刀的刀刃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您、您等一下!您到底是要干什么!?”
眼看着手术刀逐渐靠近木乃伊的面部,我慌忙叫道。
“还能干什么,你看了还不明白吗。”
“这、这可不行啊,不能擅自剖开遗体的。”
“我又不像你当过外科医,不会剖开的,只是稍微采集一点表皮样本而已。”
“那也不行啊,损坏遗体会造成问题的。对吧,仓本小姐。”
我求助于葵,后者也是面露困惑。
“我们调查的时候偶尔也会对遗体造成一定损伤,但那都是在得到许可之后才做的。不然……”
“不然就会构成尸体损毁罪。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但问题是,现在没时间去得到许可了。”
“您为什么那么着急啊?先冷静一下,好好考虑考虑吧。”
我试图说服,然而鹰央摇了摇头。
“没那个时间了,因为我是医生。”
“因为您是医生?”
“没错,作为医生,我有把患者的利益放在首位的义务。所以,哪怕会构成犯罪,我也必须立刻调查这个遗体。”
从她那坚定的语气和表情,我读出了强烈的决意,不由得闭上了嘴。见我不语,鹰央重新转向木乃伊。在刀刃接触表面的瞬间,我从她的身后靠近,迅速夺过了她手中的手术刀。鹰央转过头来,表情险峻。
“把手术刀还我,马上。”
“……不行。”
我叹了口气,然后跪在她的身旁,将手术刀靠在木乃伊的颧骨处。
“小鸟?你干什么呢?”
“我是说,像您这么笨手笨脚的人,干不来这种活儿。只有我这个用惯了手术刀的前外科医生,才能将尸体的损伤降低到最小。”
鹰央不解地眨了数次眼睛,这才露出笑容。
“这么一说还真是。那就交给你了。”
“样本要放在这个容器里吧。在表皮采取一点就可以了吗?”
“嗯,那样就够了。”
鹰央举起手电筒照亮遗体。我用手术刀轻轻抵在木乃伊的面部,然后略微转动手腕,用极为锋利的刀刃刮下少许表皮,然后将其抖落在左手拿着的容器内。皮肤样本落到容器底部,碎裂成若干小块。
“好,这就采到皮肤样本了。”
鹰央从我手中抢过手术刀,拿起剩下的空容器,移动到房间的其他角落,从古籍、法具、岩壁等表面分别采取了样本。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竟然会主动要求采取炎藏皮肤的样本。打开棺盖的是你,损伤遗体的也是你,这下不论是被诅咒还是被逮捕,都要先对你下手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这话您听过吗?”
我们一来一往地拌嘴的工夫,鹰央已经完成了十余个样本的采集,回到背包旁蹲了下来。
“好,开工咯。”
她用双手拍了拍脸颊,给自己鼓气后,拉开背包最长的拉链,从中取出硕大的显微镜、装有各类试剂的容器,以及一摞载玻片。怪不得背包那么重,里面竟然装了这么多东西。
“鹰央老师,您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吵死了,别烦我。我要集中注意力。”
鹰央将采集到的样本依次放到载玻片上,看都没看我一眼。
干嘛那么凶啊。我不满地嘟嘴,这时葵来到我身旁。
“仓本小姐,这么晚了还麻烦您给我们带路,真是不好意思。”
“哦哦,没关系的,别在意。还有,叫我葵就行了,我们可是一块儿探险的同伴啊。我也叫你小鸟游,行吗?”
“当然。”感觉自己和葵拉近了距离,表情不由得松弛下来。
“对了,话说小央她一直都是那样吗?”
“嗯,只要集中起来都会变成那样子。”
不过确实,今天好像比平常更紧张一点。
“你也真是不容易呢。”
“是啊,……可不容易了。”
“不过啊,在旁人看来,你们两个可真是心有灵犀,看得我都嫉妒了呢。”
“咦?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讶异地问道,然而葵只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没有作答。另一边,鹰央正用滴管吸取试剂,将放有样本的载玻片逐个染色。岩石密封的空间内,只有玻璃片摩擦碰撞的声响悠悠回荡。
“做好了!”
取出显微镜三十分钟后,鹰央振臂高呼。我越过她的肩膀看去,只见她面前是十几个染了色的样本涂片。鹰央拿起其中一个,固定在显微镜的物镜下。
“把光集中到反射镜上。”
鹰央把眼睛贴在目镜上,同时说道。我和葵相视颔首,然后将手电筒的光照在显微镜上。
“多打光!再多打点!”
鹰央叫着宛如歌德遗言般的话语,飞快地变换物镜的倍率,逐个观察涂片。(译注: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1749~1832),德国作家、思想家。据传他临终的遗言为'Mehr Licht',中译“(给我)更多的光”)
“……果然。”观察了一会儿后,她盯着目镜,低声嘟囔。
“您发现什么了吗?”
我问道。只见她悄无生息地站起身。
“要出去了,快点把显微镜收起来。”
“哎?已经好了吗?”
看到鹰央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我慌忙将显微镜和试剂装回背包里。见我收拾完,她只说了一句“走吧”便迈步向出口。
“您等一下啊,棺材的盖还没盖上呢。”
“没那时间了。”
她捡起手电筒,快步从洞口钻了出去。
“哎,真是的。”
没办法,我只好和葵一起跟着离开了房间。打开棺盖,用手术刀刮取皮肤,结果连棺盖也不盖好就走人,——就算回头真的被诅咒了,我也没法说什么。
“小央她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沿着狭窄的道路返回时,葵问道。
“这,我也不知道啊。不过……”
回答着,我看向前方。夜视能力极好的鹰央快步地走着,而需要依靠手电筒的我们则是小心翼翼地迈步,逐渐被她落下。
“我想,她一定是解开‘阴阳师的诅咒’的真相了。”
我和葵勉强跟上了脚下生风的鹰央,出了洞窟,走下山路,离开了芦屋家的院子。
“别磨蹭了,要尽快回去才行。”
我将背包放入后备箱,鹰央则是迅速坐进副驾驶席,说道。
“回去?回哪儿?”我关上后备箱的门,坐进驾驶席。
“当然是碇的家了。”
“难道说,你明白碇教授出现异常的原因了?”
坐在后席的葵探出身子问道。
“嗯,明白了。”
“是不是因为得了什么病?”
“我回头再给你们解释。现在要争分夺秒,尽快把他送到医院。”
“可是,鹰央老师,碇教授不是不愿意去医院吗……”
我一边启动引擎一边问道。看他之前的样子,哪怕我们清楚地摆事实讲道理,他也不会点头答应。而且从法律上讲,我们也的确没法强行带他去医院接受治疗。
“这我知道。所以我们要顺路先去一个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见我疑惑,鹰央咧嘴一笑,说出了那个地址。
“……您是讲真的吗?”我僵住了面庞。
“当然是真的。行了,快点走吧。”
鹰央伸出手,指向车窗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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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鹰央老师……您真的要去见那个人吗?现在已经快到半夜十二点了。”
乘上电梯后,我问向鹰央。
“当然。”
看着液晶面板上不断上涨的楼层数,鹰央回答。
“可您为什么偏偏要选她?”
“少废话,跟着来就对了。待会儿就能明白。”
数字跳到“11”时,随着轻快的电子音,厢门缓缓打开。我随着鹰央出了电梯,走在荧光灯照亮的走廊中。这里是距离天医会综合医院徒步数分钟的一座公寓内。葵没有跟我们一块儿上来,而是在停车场里的车内等着。
“哦,到了,就是这儿。”
鹰央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伸手准备按下门铃。
“您、您等一下。我们还没有通知要来访吧。”
“我有什么办法,来这儿的路上我一直给她打电话,可她就是不接啊。一定是手机没电关机了。”
不,那不是没电了,是把你加入黑名单了。我敢打包票。
“所以,就只能这样直接找上门了。”
说完,她便按下了门铃。悠长的叮咚声响起,然而等了数十秒,却不见任何反应。
“应该是外出不在吧。要改天再来吗?”
“外出?不可能的。她是单身,还养了猫,晚上肯定要回家里。或许是已经睡了吧,那把她叫起来就行了。”
鹰央连续地按下门铃,铃声也随之响个不停。下一瞬,门猛地被打开了。
“吵死了有完没完!”
只见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女子额头蹦着青筋恼怒地大叫,眼镜片后面的眼角向上吊起。她便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精神科的部长墨田淳子,也是鹰央的天敌(准确地说,是墨田单方面地讨厌鹰央)之一。
“哦,看来真是睡着了。”
“谁睡着了!看到屏幕上你的那张脸,就假装没在家而已。这么晚了还来回按门铃,打扰到邻居怎么办!”
“我看你的嗓门比门铃声大多了。”
听到鹰央的指摘,墨田的脸红得像像煮熟的章鱼,浑身散发出肉眼可见的怒意,我不由得后退一步。
大约在三年前,当时仍是实习医的鹰央在精神科研修时,她的指导医师正是墨田。有一次,鹰央发觉了墨田诊断中的一处错误,却偏偏是当着患者的面讲了出来。自那以来,墨田便对鹰央恨之入骨。鹰央自然是无意贬损墨田,只是她天生缺乏“看眼色”的能力,做不到给指导医师“留面子”,用委婉的方式悄悄提议。结果,只留下了精神科的部长被实习医丢了脸面的事实。除此之外,鹰央在精神科实习期间也闹出了诸多乱子,至今仍被禁止出入精神科的院楼。
“少废话……快点给我滚……”
墨田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般低沉可怖。
“那可不行,我有事情找你。”
“有事等明天到医院里再说。”
“不行,我必须现在就说。”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有点常识行不行!”
大概是终于忍不住,墨田再次发飙。
“别那么生气嘛。你看,你家的猫都害怕了。”
鹰央指向墨田的脚边。只见一只黑白斑纹的可爱猫咪正缩着脖子,抬头看向墨田。
“哎呀,对不起呢。吓了一跳吧。”
墨田登时松了表情,抱起猫,用轻柔的声音安抚,同时用脸颊不住地蹭。
“是美国短毛(American Shorthair)吧,真可爱啊。我也能摸一摸吗?”
鹰央伸出手,墨田眼疾手快地一把拍掉。
“别碰我家孩子。说吧,什么事?”
遭到拒绝的鹰央不满地鼓起脸颊,揉了揉挨打的手背。
“我要你跟我走一趟。”
“跟你走一趟?你要带我去哪儿?”
“具体情况待会儿再解释。总之快点跟我来,有个患者需要你看。”
“等会儿,这孩子说什么呢?”墨田一脸困惑地看向我。
“呃,我也不清楚……”
恐怕鹰央是想带着墨田去碇家。然而,我丝毫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说,碇表现出的是精神类疾病的症状,所以需要精神科医生墨田来诊断吗?可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她没必要这么着急赶时间吧。
“我说,我明天一大早还有门诊呢,你们也要上班的吧。有患者要见我的话,就让那个人提交正式的委托文件,明天来精神科的门诊……”
“没那个时间了!”
鹰央一声锐喝,打断了墨田的话。许是被她的声音惊吓,墨田怀里的猫竖起了尾巴上的毛。
“一个男子有生命危险,必须立刻进行处置,为此需要你的力量。”
她笔直地盯着墨田的双眼。后者沉默地迎着她的目光,片刻后握住门把手,准备关上房门。
“等一下,求你了。”
鹰央拼命阻挡。墨田长叹一口气,将怀中的猫放到鞋柜上。
“我去换身衣服化个妆,你们在这儿等一下。”
“……你愿意跟我们来吗?”鹰央眨了眨眼。
“我也是个医生啊。既然有人有生命危险,我当然要去了。”
“那个,您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吗?”
我们带着墨田,迅速回到了碇的公寓。他的夫人道子开门请我们进来,同时小声问道。
“碇的情况怎么样了?”
鹰央没有回答道子的问题,一边脱下运动鞋一边问道。
“还是不肯从屋里出来,在里面好像喊些什么话。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吗。”鹰央点了点头,然后径自进入屋中。道子靠近葵,不安地问道。
“仓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丈夫还有救吗?”
“天久大夫好像有什么头绪……”
葵模棱两可地回答。和我一样,她也没有听到鹰央的任何解释。
“那,这位呢?”道子转向墨田。
“您好,我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精神科的部长墨田。”
听了墨田的自我介绍,道子皱起眉头。
“精神科的大夫?为什么?”
“我只是被天久大夫叫来的……”
墨田也回答得很暧昧。
“你们几个干什么呢,快点过来。”
将一切置于迷雾中的罪魁祸首鹰央则是大步沿着走廊前进。我们面面相觑,只好跟在她后面。
“然后呢,我们要怎么办?”
和数小时前一样,我们来到碇所在的房间前。我将鹰央指示带来的背包放在地板上。
“门还是锁着的吗。”
鹰央试图拧动门把手,然而把手纹丝不动。
“喂,把门打开。我知道解开‘诅咒’的方法了。”
她朝着门的另一侧叫道。“诅咒?”对情况一无所知的墨田讶异地嘟囔。
“滚!快滚!滚出我的家!炎藏要进来了,我开门的话,炎藏就……”
从房间内传出怒吼声。和数小时前相比,声音弱了许多,话语也不甚连贯。
“没办法。”鹰央侧眼看向我。“小鸟,把门踢开。”
“我不是说了不行吗。您就别开玩笑……”
不等我说完,鹰央便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凑到面前。
“这次不是开玩笑。马上把这门踢开。”
面对她极为认真的目光,我不由得怔住。鹰央回头问向道子。
“为了救助你的丈夫,我需要立刻破坏这扇门进到屋里。可以把门踢坏吗?”
“当然!只要丈夫能得救,踢坏多少扇门都没关系!”
“……好,得到家属许可了。小鸟,快点上。”
“……明白了。”
我下定决心,后退数步,调整呼吸。见此,其他人立刻从门前让开。我双脚用力蹬地,猛地朝前冲去,借着身体的惯性一脚踹在门上。断裂的声音响起,同时反作用力沿着脚面传递至膝盖和腰部。门扉只是朝里面凹陷了一点,但合页已经受到冲击而脱落,很快门便朝房间内部轰然倒塌。
“好,干得漂亮。”
鹰央欣喜地叫着,立刻从我身边穿过,飞奔进入室内。里面有一张桌子,小的沙发,和铺满了墙面的书架,显得有些朴素。碇正躺在角落的地毯上——不,准确地说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表情虚弱无力,呼吸紊乱,双眼失去焦点。仔细一看,地毯上染着异色,大概是呕吐物。
“别过来!别过来。啊,为什么把门……这下炎藏该……”
他不顾嘴角淌着口水,用虚弱的声音嘟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进入房间的墨田疑惑地问。
“我要把这个男的带到医院去。”鹰央指了指碇。
“不行!我绝对不会离开这个家。要是敢把我带出去,我就告你们绑架!马上给我出去!”
碇挤出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叫。
“本人表示拒绝的话,我们没法带他去医院吧。说到底,这人是怎么变成这模样的?”
墨田问道。碇呼吸困难一般大张着嘴回答。
“是诅咒,炎藏的诅咒。从这儿出去的话,我就要被咒死了。”
看着他双手抱头陷入绝望的样子,墨田愣得说不出话。
“虽、虽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可没招儿。既然他本人明确拒绝了,我想给他看病也看不了啊。”
“确实,从法律上讲是那样。不过……”
鹰央扬起一侧的嘴角。
“如果他是因‘诅咒’而处于无法做出正常判断的状态,会怎样?”
“诅咒?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在调查了某个阴阳师的坟墓后,因遭到‘诅咒’而得了病。所以今天晚上,我们去调查了那个墓,然后明白了那个‘阴阳师的诅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鹰央张开双臂。“真的吗!?”闻此,道子猛然探出身子。
“嗯,真的。”
忽然,鹰央转身蹲下,双手托着躺在地上的碇的头后部,向上抬起。只见碇发出痛苦的呻吟,同时整个上半身也随之抬升。见此,我不由得“啊……”地叫出声来。
“正常来讲,托起后脑勺的话,只会抬升头部,但他是整个上半身都跟着起来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鹰央轻轻把碇的头放回地毯上,朝我投来视线。
“颈项强直……克氏征(Kernig's sign)。”
(永琳:颈项强直的表现为:患者静卧状态下,托住后枕部上抬时,颈部无法前屈,患者表示疼痛,头部位置固定。克氏征的表现为:患者腿部保持伸直,抬起上身时,膝盖随之抬升(Kernig原法);或是:患者静卧状态下,抬起一侧下肢,使大腿垂直于躯干后,继续抬小腿时,大腿和小腿的夹角无法超过135°,强行打开时患者表示疼痛(Kernig便法)[1]。二者均属于脑膜刺激征。文中只描述了颈项强直的症状,未提及克氏征的典型表现,怀疑是作者的疏漏。[1] 中岛健二. 髄膜炎の临床症状とその病态生理. 日本内科学会雑志, 85:663~666, 1996.)
“没错。患者出现此症状,可能是哪些疾病?”
“蛛网膜下出血,或者……脑脊髓膜炎。”
我愣愣地回答。鹰央满意地点点头。
“没错,脑脊膜炎。头痛,发热,呕吐,还有颈项强直,这些都符合脑脊髓膜炎的临床表现。”
“那个,脑脊髓膜炎是……什么?”道子小心翼翼地发问。
“大脑周围和脊髓内部充满了一种叫脑脊液的液体。如果脑脊液被病菌感染,就会导致脑脊髓膜炎。”
我回答道。鹰央接过我的话头。
“脑脊髓膜炎根据其病原体,可分为病毒性、细菌性等。但这个男人感染的,恐怕既不是病毒,也不是细菌。”
说到这儿,鹰央停住,然后啪地竖起左手的食指。
“是真菌。”
“真菌我记得是……霉?”葵歪着头问道。
“霉菌、蘑菇、酵母等都属于真菌。常见的由真菌导致的感染症包括皮癣菌病,是由皮肤感染白癣菌引起,例如脚气、股癣等。这些又被称为浅表性皮癣,极少致命。”
鹰央滔滔不绝地讲解。不觉间,我们都听得入迷。
“而另一方面,一旦肺、心脏、大脑等重要器官被真菌感染,导致的疾病则被称为全身性真菌病,它们非常容易恶化,多数情况下难以治疗。”
“我丈夫得的就是那种病了吗!?”道子的声音变得尖锐。
“没错。侵害着这个男子和翠明大学的室田教授身体的‘诅咒’,其实是一种叫做隐球菌(Cryptococcus)的真菌。”
“隐球菌……”
站在一旁的葵呆呆地重复这个单词。鹰央用力一点头。
“调查了芦屋炎藏的遗体和留在墓中的陪葬品后,在所有样本中都发现了隐球菌。那座墓被封存了千年之久,在这期间想必是有大量隐球菌繁殖,恐怕在空气中也有漂浮。因为吸入了大量空气中的隐球菌,他和室田才患上了隐球菌病。”
“等、等一下,”葵伸手打断鹰央。“我也进了那个坟墓里面,那是说我以后也会得那个病吗?”
“不,那个可能性很低。一般而言,真菌的感染性非常弱,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伺机性感染,即因某种原因导致免疫力低下时造成的感染。”
鹰央看向在一旁伫立的道子。
“我记得这个男子患有溃疡大肠炎,对吧?”
“呃、啊……是的。”
面对突然的询问,道子有些犹豫地点点头。
“溃疡大肠炎是大肠粘膜出现炎症性溃疡,导致便血和腹泻的疾病,发病原因尚不明。对于重症患者,治疗时通常会施予类固醇(steroid)或免疫抑制剂。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他的面部圆肿,然而四肢细瘦。”
鹰央指向碇。
“这被称为月样圆面容,是长期摄入类固醇的副作用。我说,他一直在内服类固醇药物,对吧?”
“……是的,丈夫吃类固醇药已经好几年了。”
“类固醇会抑制身体的免疫机能。也就是说,他在身体处于极易感染病原体的状态下进入了炎藏的坟墓,暴露在含有大量隐球菌的空气中。结果,感染了身体的隐球菌没有被免疫系统阻挡,顺利地进入了脑脊液,在那里开始繁殖,最终导致了真菌性脑脊髓膜炎。”
“那,室田教授的呼吸困难……”
我愣愣地嘟囔。
“那个男的本来就有肺气肿,还作死抽烟,导致肺部易感染。不仅如此,肺气肿患者在呼吸时比健康人耗费更多能量,从而易导致营养不良。也就是说,他也处于极易感染的状态。”
“……真菌性肺炎。”我下意识地回答。
“没错。室田肺部感染的不是一般的细菌,而是隐球菌,产生肺炎而导致了呼吸困难。他服用抗生素,但症状不见改善,也可以证明是真菌感染。抗生素只能杀死细菌,对于真菌性感染,则需要抗真菌药。”
鹰央伸出左手的食指,指向一旁的葵。
“你没有‘被诅咒’,是因为你的身体不易被感染。身体健康的人就算暴露在充斥着隐球菌的环境里,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出现症状。”
结束了说明后,鹰央习惯性地轻轻一挥左手。
“丈、丈夫他,还有救吗?那个病能治好吗?”
道子恳切地叫着。鹰央收敛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真菌性脑脊髓膜炎是一种死亡率非常高的疾病,而且看这个男子的情况,病症已经相当严重了。我不保证他一定能活下来。”
“怎么会……”道子掩住嘴。
“但,也完全有可能治好。为此,他需要立刻入院,注射大剂量的抗真菌药,接受集中治疗。”
“那就快点,快点把他送到医院治疗!”
“我也想这么做,可是……”
鹰央绷着脸,低头看向脚边的碇。只见后者的身体猛地一颤。
“我、我可哪儿都不去!”
“我刚才已经解释了,你身上的症状不是因为‘诅咒’,而是因为叫做真菌性脑脊髓膜炎的‘疾病’。想治好病,就要入院接受治疗。”
“这就是‘诅咒’!如果出到外面去,我就会被杀掉!够了,你们都别管我!”
碇不顾嘴角溢出的口水,尖声叫道。恐怕他已经没有能力来思考和理解鹰央的话了。
“求求你了,去医院看看吧。去了你就能治好,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道子抱着丈夫哭诉。然而,碇只是喊了声“放开我!”一把推开了妻子。道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碇。
“你们几个都想杀了我是吧!想让我被炎藏杀掉!别以为我不知道。马上从我的家滚出去,不然我就叫警察了!”
碇的话语支离破碎,毫无连贯性,显然是不可理喻。
“把这个人带到医院吧,求求你们了!”
道子祈祷般双手合十,然而鹰央缓缓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做不到。他既然表示了拒绝,我就没有资格强行让他入院。”
“可、可您不是说了,如果不入院接受治疗,他就要……”
“即便是那种情况,一般的医生仍然无法违逆患者的意志使其入院。根据日本法律规定, 有资格不顾本人的意志强行剥夺其行动自由的人,只有两类。一类是法官,在法庭上可以宣判有罪,强制被告人服有期徒刑或拘役。那么,还有一类人,你说是谁呢?”
忽然,鹰央露出讽刺般的笑容,转头问向我。
“哎?呃……警察吗?”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只见鹰央的目光顿时变得冰冷。
“说啥呢你?”
“呃……因为,警察不是可以逮捕犯人吗。”
“那是因为法院签发了逮捕令,能够签发逮捕令的不还是法官吗。当然,对于犯罪行为发生时的当场逮捕并不需要逮捕令,但想要拘押犯人仍然需要法院的许可。你回家给我重读一遍六法全书。”(译注:“六法”指在日本法律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宪法、民法、商法、民事诉讼法、刑法、刑事诉讼法六大法律。“六法全书”指包含了上述法律及相关法规的法律文集,是司法考试的必备参考书。许多出版社都出版有自己的六法全书,故并非特指某本书)
“那个,我压根就没有六法全书啊……”
“我把我的借你,下周之前给我全都背下来。”
“这根本办不到啊!”
“办不到也给我办!‘医学’不需要法律,但‘行医’必须懂得法律。下个礼拜我亲自检查。”
“先不说这个了,另一类有资格限制人身自由的是谁啊?”
我急忙拽回话题。鹰央哼了一声。
“你以为我干嘛特地把墨田带过来?”
“咦,那是因为……”我看向站在不远处发愣的墨田。
“因为和我们不一样,她有资格。”
“我?”墨田指了指自己的脸。
“资格……您是说限制人身自由的资格吗?”
我问道。鹰央点了点头。
“没错。除了法官外,有那个资格的人,就是精神保健指定医师。精神保健福利法第二十九条规定,若有两名精神保健指定医师同时判断患者‘具有精神障碍,且因医疗及保护目的需要入院,以避免其精神障碍导致自身或他人受到伤害’,就可以强制患者入院,这叫做措置入院。对吧?”
见鹰央转向自己,墨田脸颊抽动。
“等一下,你是打算把这人措置入院吗?我确实是有精神保健指定医师的资格,但措置入院通常是针对因精神类疾病导致的妄想或幻觉而陷入混乱、容易对自身及他人造成伤害的患者……而且关键是,这儿只有我一个指定医师,虽然说是有紧急措置入院的制度,可以只凭一名指定医师的判断先让患者入院接受治疗,但这能否适用于这个人还不太好说……”
“我也没打算让这个男子措置入院。让患者强制入院的方法不是还有吗。”
鹰央略低下头,目光上扬,看向墨田。
“……医疗保护入院。”
墨田小声嘟囔。“没错”闻此,鹰央双手合十。
“根据精神保健福利法第三十三条规定,有一名精神保健指定医师判断必要时,经患者家属同意,可强制患者入院接受治疗。”
说完,鹰央转向仍旧瘫坐在地上的道子问:“你同意吗?”
“同意!当然同意!”
“很好,家属已经同意了,接下来只要你这个精神保健指定医师批准,我们就能合法地让他入院接受治疗。快批准吧。”
鹰央逼到墨田面前。
“可、可是,医疗保护入院通常是针对因精神疾病导致判断能力下降的患者,现在这个情况……”
“这个男的患有隐球菌导致的脑脊髓膜炎。”
鹰央指向倒在地上的碇。他目光涣散,显然是意识朦胧。
“隐球菌致脑脊髓膜炎的症状中,包括意识障碍和性格突变等精神性症状。这个男的目前表现出的就是此类病症。也就是说,从广义上来讲,他是因精神性疾病而拒绝接受入院治疗,符合医疗保护入院的条件。”
“……你确定你的诊断结果吗?”
“我刚才去了这个男的之前去调查的洞窟里采取了环境样本,从所有样本里都检测出隐球菌的存在,他的症状也完全符合隐球菌致脑脊髓膜炎,不会有错。不信的话,那个背包里有显微镜,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墨田瞥了一眼放在走廊里的背包,挠了挠头。
“不用那么麻烦了。”
“等一下,你看显微镜,马上就能知道原因是隐球菌。”
鹰央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焦虑。
“我不知道啊。”墨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别以为大家都像你一样什么都知道。我是精神科的医生,在学校学完了病理学,就再也没碰过显微镜,怎么可能看出来那是什么病原体。”
“不,可是……”
鹰央刚要反驳,却被墨田伸出的手掌阻止。
“我烦透你了。”
闻此,鹰央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没有眼力见,不尊重长辈,擅自对其它科室的诊断和治疗方案提议,而且还大半夜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到别人家里。”
墨田将积攒在胸中的不满一股脑儿地吐出来。
“呃,这个吧,是因为……”
我试图帮腔,然而墨田厉声喝道“你给我闭嘴!”
“……知道了。我去找别的精神保健指定医师。”鹰央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呢。”
墨田长叹一口气,挠了挠头。
“我说我烦你,但我承认你的诊断能力。”
“咦?”鹰央抬起了头。
“我是说,我没蠢到因为个人的好恶而否定你身为诊断医的能力和价值。”
“什么意思?”
不擅理解弦外之音的鹰央只是歪头表示不解。
“我说,既然你做出诊断了,我就算不看显微镜,也相信那个人得了隐球菌导致的脑脊髓膜炎,以及他因此而产生精神性症状,拒绝入院治疗。那么,天久医生,我要确认一件事。”
听到墨田变得严肃的语气,鹰央也端正了姿势。
“你作为一名内科医生,判断这个人需要立刻入院接受治疗,是吗?”
“没错。越拖下去,他得救的可能性就越低,需要尽快把他送到医院。”
“明白了。”墨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我以精神保健指定医师的身份,判断这个人有必要入院治疗。患者家属已表示同意,由此认为满足了医疗保护入院的条件。”
听了墨田的宣言,鹰央的表情立刻转晴。
“小鸟,马上叫救护车,联系我院的急救部和内科的值班医生,告诉他们有真菌性脑脊髓膜炎的重症患者要入院。”
“明白!”
我立刻从口袋里取出电话。许是已经无法理解情况,倒在地上的碇不再反驳,而是开始胡言乱语。
“救护车马上就来,急救部也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接收患者。”
完成联络后,我向鹰央报告。她来到面前,得意地挺起胸膛。
“你看,行医也是需要法律的吧。”
“我明天就去书店买六法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