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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2 / 2)




我的双脚不堪身心双方面的压力,几乎就要逃走,但我还是努力按捺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或许我能够做些什么。」



「为什么来问我?」



「……因为你是局外人。」



这句话听起来或许很失礼,但胁坂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对摩艾而言,我已经是局外人了,所以我想知道一直以局外人的立场协助摩艾的你有什么想法。」



不知为何我没有说出「专程来问你」。



胁坂盘著双臂,望著研究室的墙壁。我不自觉地跟著望去,除了墙上的小洞之外没看到任何特别的东西。



「我有个简单的问题。」胁坂说道。「你对摩艾是怎么想的?是为了破坏它呢,还是为了恢复它?」



「啊……」



我本来想说「为了秋好」,但是话还没说出口我就打消念头了。不对,不是这样的,说是为了别人,就等于把责任推给别人。



我努力思考这个问题的意义。我在乎的不是胁坂希望听到什么答案,而是自己究竟怎么想。



我试著找寻最真实的表达方式。



然后我找到了。



这不是临时想到的,答案一直都在我的心中。



「我……」



我只是一直假装没看见,一直不让别人发现。



但我不想再逃避了。



「我想要一直待在那里。」



没错,就是这样。就只是这样。



就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的事,我却一直无法告诉秋好。



如果我能对她说出口,或许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了。



不见得非得是分道扬镳的时候,就算是两年前、一年前,甚至是一个月前,或许都还来得及。



如果我能早点鼓起勇气打电话给秋好,约她出来见面,告诉她我想待在摩艾里面就好了。



但是我却说不出口。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我却始终跨不出去。



说出来又不会怎么样。说出来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要说丢脸的话,我只顾著钻牛角尖而没有勇气说出真心话,才是更加丢脸的事。



我一直都不懂。



我不懂被自己的脆弱吞噬是怎么一回事。



如今我终于懂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已经回不去了。



我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地方了。



「我只想让摩艾延续下去,只是这样,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我呼吸紊乱,连话都讲不好了。



心脏仍然一阵阵地抽痛。



我感受著自己的疼痛,一边想著秋好一定更加疼痛。



不合理的伤痛一定更加疼痛。



胁坂听完之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样啊。但是,无论你怎么做,你都不可能回到那个地方了。」



我知道。



「就算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再用力吐出,艰涩地咽著口水。



「我觉得很难过。」



不能再隐藏了。



我不能再隐藏秋好不再关心我的寂寞和伤害了。



「但是还有其他人像以前的我一样希望继续待在摩艾里面。」



「我明白了。」



胁坂更用力地点头。



「也就是说,你想要帮助过去的自己,对吧?」



我仔细品味他这话的意思,然后点头回答:



「……是的,应该就是这样。」



正是如此。



我不打算进一步地修饰或补充。



胁坂歪头看著我几秒钟,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他扬起嘴角。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笑容。



「对了,你站在门口别人进不来,可以请你让一下吗?」



我回头一看,刚才跑出去的女性拿著医药箱尴尬地站在后面,我道歉之后让开了路,她立刻走进来,指著椅子叫我坐下。



胁坂见状就笑了出来。



「不好意思,她很爱多管闲事。」



说完之后,胁坂就拿起包包准备离开。我不顾那位女性还在帮我的手臂消毒,想要跟著站起来,但是我还没开口,他就转头说道:



「改天再联络吧。」



在胁坂走出房间的同时,我又被那位女性推回椅子上。



我不好意思辜负她的善意,只好乖乖地接受治疗。此时那位女性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



「那个人很爱多管闲事。」



我静静地凝视著墙上的小洞。



真希望春天能延长一点。我一边穿著长袖衬衫一边如此想著。我吃了一片吐司和便利商店买来的沙拉当早餐,一点一点地啜饮著咖啡时,就收到了催我赶快出门的邮件。



『真期待和你见面。』



这篇正经八百的问候是以这句话作为结尾。我在上次收到信的时候就觉得这种行文技巧很厉害了,客气之中还带了点俏皮。



我喝完咖啡,把杯子稍微冲过之后放在水槽里,然后穿上外套,拿起单调的公事包,迅速完成了平时的打扮。平日做这些程序时,我的心情会比较沉重,但是今天的目的地不一样,所以心情轻松多了。



我看看时钟,预定要搭的电车还有二十分钟才来,从我家走到车站要十五分钟,出社会以后只迟到过少少几次的我还是勤奋地提早出门了。一走出去就碰上刚结束了晨跑的邻居大姐姐,我们互相点了个头。这栋公寓的墙壁很厚实,和女友吵架也不会被这位大姐姐听见,所以我很喜欢。



走到车站正好花了十五分钟。我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我瞪著太阳,埋怨地想著现在不是还在春天吗。



走进票闸没多久,电车就来了。离我家最近的车站是起始站,所以一定有位置坐,这也是我喜欢那栋公寓的理由之一。



从这里搭车一个小时,就能到达今天的目的地。



我思考著要讲的话,一边想一边发困,到了转乘站才急急忙忙地起身冲出去。



搭了十五分钟的地下铁,就到了我以前每天都要去的、离大学最近的车站。今天是周六,所以乘客很少,还有一些时间,所以我在月台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咖啡慢慢享用。



又看著一辆电车离开,我才起身走向大学。和自己逐年递减的体力商量过后,我决定搭电梯到地面。



走进校门,我没看地图就直接走向今天的目的地──校内最大的学生餐厅。我最喜欢吃炸鱼排,但是今天不供应,真是可惜。



越接近目的地,学生也变得越多,在离餐厅最近的转角有个女孩向我打招呼,我只是以标准的业务用笑容朝她点头,随即在心中默默反省。



餐厅前方有一个长桌,桌边坐著三个学生,我走了过去,跟第一个对上视线的女孩说话,她似乎和我一样紧张。



「你好,我是田端枫。」



我从内袋拿出名片盒,取出一张名片,她恭恭谨谨地接过去,对照过公司和人名之后用麦克笔在名单上画下记号。



「感谢您今天前来参加。门口有人在分发资料和饮料,请到那边领取。」



「好的,谢谢。」



这次我尽量露出自然的笑容,然后走进餐厅。室内的冷气温度适中,吹起来很舒服。我照门外那个女孩的指示领取了茶水和资料,又继续往里走。我记忆中的餐厅如今搬空了全部的桌子,椅子排成一圈圈的圆形。墙边有个明显的位置摆著投影机,我心想主持人应该会站在那边,立刻就有一位女性朝我跑来。



「早安。感谢你今天拨空前来。」



「好久不见了。」



我因见到熟人而放松下来,此时我的表情大概是今天最自然的吧。



「一年没见了,都是因为田端先生一直躲著我。」



「我没有躲你啦,只是每次都刚好错开罢了。对了,董介要我帮他转达一声『不能出席很抱歉』。」



「他又是去找哪个女生了吧?」



川原小姐露出坏心的表情。她没有像以前一样戴耳环,她已经变成一位穿著直纹衬衫的成熟女性。



「我真的很感谢你能过来。坦白说,我一直觉得你不太喜欢谈自己的事,所以我自己还在组织里的时候都没有邀请过你。这次没想到你会答应,我真的很意外。」



「我从你信中那句『真的假的!』就感觉得出来了。这是有原因的,我怕拒绝你又会被你踢。」



「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时我还喝醉了。你还真是小心眼。」



「我又不像你这么流氓。」



我们两人正在嘻嘻地怪笑时,餐厅里响起了「啊啊」的麦克风试音。转头一看,一位很高的男生正紧张地握著麦克风。



『各位,感谢你们今天来参加这场活动。』



那个客气的声音在问候之后,对我们发出了几项指示。我和川原小姐乖乖地走到指定的座位,坐下来看资料。我发觉这份资料做得非常用心。



「做得不错吧?」



一旁的川原小姐说道。



「今天请你来当然是为了学生们,不过我更想让你看看我们这五年的努力成果。」



我看著腼腆的川原小姐,心想她果然很懂得说话技巧,或许该说是一种才能。



开场的时间到了,虽然有些参加者还没到场,但我们还是先跟学生分组。社会人士在第一次分组是依照学生有兴趣的业界来分类,所以我和川原小姐各自去了不同的小组,她在临走之时还恐吓我说「敢欺负我的学弟妹我就踢你」。



我被带到像同乐会一样排成圆圈的座位,旁边坐著几位学生。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地分别向我打招呼说「请多指教」,而我每次都回以不太自然的笑容。



『第一场讨论开始。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去找附近的工作人员。请大家多多指教。』



即使我被那些闪亮亮的眼睛盯得紧张不已,主持人还是喊了开始。学生们再次一起向我打招呼,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老师。



「大家好,我叫田端枫,今天要劳烦各位指教了。」



我先从轻松的话题开始。



「我是第一次参加交流会,所以有点紧张,请大家多多包涵。呃,我是被两年前担任过大四代表的川原里沙邀请来的。」



面对著这群认真听讲的学生,我没有能力说些有趣的话题,只能平铺直叙地谈起自己的工作。



我对学生解释了公司背景、业务内容、主要客户,以及工作的成就感,总之就是求职活动该提的事。



口才不好也是没办法的,因为我在学生时代从来没有认真听讲过,此时我不禁后悔以前为什么不多偷学一些技巧。



如果跟学生时代的我说,将来我会以社会人士的身分来演讲,想必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吧。



学生们一直用认真的表情倾听著,说完工作的事情之后就是发问时间。我暗自担心会不会有人提出太难的问题,回答了一些关于上班时间和人际关系的问题之后,有个胸前挂著名牌的学生举起手。我想起资料上的说明,挂著名牌的都是组织成员。



「能不能请问您在学生时代的有益经验,或是让您学习到宝贵知识的事?」



那位学生如此问我。



这一定是他们事先准备好的问题吧。「成长」在这个组织的宗旨之中是一大关键字,他们当然会问这类问题。



有益经验,宝贵知识。我想了一下,虽然想到一些可以分享的事,但又觉得跟他们讲这些东西根本没有帮助,因此打消了念头。



但是,我立刻换了个想法。



就算对他们没有帮助又怎么样?



让他们知道这种事情没有帮助也好,这样他们在面临相同选择时,或许就会选择有帮助的选项吧。



我又环视了众人一圈,然后说道:



「这或许算不上有益的经验,但确实让我学到了很宝贵的教训。」



我此时的呼吸比平时吸进更多空气。



「我要说的是因为伤害了重要的朋友而后悔的事。」



我感觉到现场的气氛变得凝重。



我刻意让自己的语气配合现在的气氛。



「我在学生时代伤害过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毁坏了那个朋友最重视的东西。」



有个娃娃脸的学生绷紧了肩膀,大概是大一生吧。



「我后悔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没办法再挽回了。」



我默默寻思比较好懂的表达方式。



「我并不讨厌那个人,但就是因为很尊敬,所以当我看到那个人做出我认为错误的行为,我就自以为是地想要纠正人家。你们之中说不定也有人有过同样的经验吧。」



有一个男生轻轻地点头。



「我和那个人的关系再也无法恢复了。」



已经长大的我说出了真正的心情。



「我直到现在还很后悔。这话听起来或许很自以为是,不过我真的觉得能发现自己后悔了是件好事,就是因为伤害过别人的悔意仍深深地刻划在我心中,才能塑造出了想要对别人诚实的我,才能让我想要变得诚实。」



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



「我再也不想做这种事了,再也不想伤害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在我学生时代的经验之中,这件事无论对我的工作或日常生活都有很大的影响。我现在仍在一点一滴地努力,希望自己渐渐成长为一个不会伤害重要的人、能够为别人提供依靠的人。这话说起来还挺不好意思的。」



我总算说完了。



说完以后,我才发现一件事。



或许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说出这件事。



或许在那之后我一直想要说出这件事。



我偷偷观察著学生们的表情,然后抬起目光,思索著要不要请他们继续提问。



此时,我对上了一道视线。



我和她四目相交。



我一直以为站在旁边的只有组织的成员。



我一直只是用眼角余光去看站在学生背后观察状况的那些人。



和她对上目光,我顿时停止了呼吸。



她犹豫地对我点了点头。



她望著我,想要开口,但又阖起嘴巴。



川原小姐明明说过她不会来的。



穿著套装的她一直静静地望著我。



「田端先生,你怎么了?」



跟我坐在一起的组织成员这么一叫,我的时间才又继续流动。我慌张地道歉,说著:「这样回答还可以吗?」



再次抬头时,她已经不在了。



我心想,说不定那只是我的幻觉,只是我因伤痛而萌生出来的天真幻觉。



第一场讨论结束了,我随便寒暄几句之后就站起来。我没有死心,又继续搜寻她的身影。



就算她还在,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我还是努力找寻她。



在主持人宣布休息片刻的声音中,我拚命地搜寻著她。



结果我很快就找到了。



她的背影独自走向餐厅门口。



我不自觉地踏出一步。



就算是幻觉也无所谓。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觉得自己能做什么。



但我的脚还是继续走。



追过去之后我才开始思考该做什么。



我跑到餐厅外,四处张望,接著,我看见了她。



她走在林荫道上,鞋子踩过地上的落叶。



那不是幻觉。



我和那纤瘦的背影之间没有任何阻碍。



我们离得不远,只要走快点就能拍到她的肩膀。



在认识后的几个月里一直陪在我旁边的肩膀就在不远处。



我想要开口叫她。



但是一股莫名的恐惧阻止了我。



我的任何行动都有可能惹得她不悦。



我不想要受伤,我害怕受伤。



但是……



我好想再见你一次。



犯错的自己,脆弱的自己。



还有和我不一样的你。



现在的我已经可以接受这一切了。



都是因为有你,我才能成为现在的我。



是你让我的谎言转变成真实的。



我加快脚步,追向她的背影。



我还是会害怕,毕竟我没有变,我依然是我。



或许我会被漠视、会被拒绝。



不过,被漠视也无所谓,被拒绝也无所谓。



到时我会好好地接受伤害。



本故事纯属虚构,和实际人物、组织、团体、名称皆无关系。



本故事曾连载于《角川文艺》二○一七年四月号至二○一八年一月号。出版成书时进行过增删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