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之后，眼睛跟鼻子的前方放著盛了茶的茶杯。



刚才还冉冉飘著的热气已经完全消去。



茶柱贴在小小茶杯的边缘，这已经不是有没有立起来的问题了。



在朦胧的意识之中，我慢吞吞地喝著茶，希望能快点清醒过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著的，只觉得好像作了一场很久的梦。



大概是因为直到睡著的前一刻还回想著高中那时的事情，这场梦格外鲜明。



──没错。



我跟那家伙是朋友，是挚友。



如果要将人际关系做个区分切割的话，我跟那家伙可以说是保持著很刚好的距离。



无论挚友这个关系是发展中的状态，还是已经抵达终点了。



我跟那家伙之间的关系，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没有改变。



「……这样就好了。」



也有一些东西正是因为没有改变才好。



我觉得跟那家伙的关系，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以前就是因为有著一堆硬是想要改变的男人，所以事情才会变成「那样」。



我现在痛切地了解想要修复一度崩坏的堤防，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叹了口气，我再次仰头喝茶。



茶已经完全冷掉，茶柱还贴到嘴里的感觉，让我不禁皱起了脸。



「好什么？」



「噗！」



茶柱喷飞到桌子上。



刚才在我耳边低语的人，用惊讶的语气说：



「等等，你不要乱喷啦！」



「这、这是美浓你害的吧！竟然在人刚睡醒的时候突然跑来讲话！」



而且还是在刚睡醒时，靠到耳边讲话。



会喷出茶柱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你是怎么啦？」



「咦？什么？」



搞不懂她在问什么，我反问回去。



「不是啊，也太久没听你用姓氏叫我了。」



「喔喔……呃，习惯不小心跑出来了啦。」



「那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习惯啊。」



彩华松懈表情，轻声笑了起来。



偶尔会露出的温柔表情，从高中那时开始就不曾改变。



高中那时的梦记得意外鲜明。



那个时候的美浓彩华，跟现在的美浓彩华。



在高中那时的朋友眼中，至少到高二之前的她跟现在的彩华相比，一定会觉得变了很多。



我自己直到最近都还没有仔细想过彩华到底哪里变了。



曾几何时，我认为无论她改变了什么，反正彩华对待我的方式都是一样，所以也没必要在意。



但过去的记忆变得鲜明的现在，答案已经相当明确了。



以前我有问过她「为什么要跟大家都这么要好？」。



因为我对于要跟不是自己喜欢的人成为朋友的想法抱持困惑。



这是我对还是个高二学生的彩华绝对不会问出口的事。



也就是说，在我将这个问题脱口的当下，彩华改变的地方已经很明确了。



──总是顾虑著他人，并尽力于圆滑处世。



彩华改变的地方就是这点。



像是彩华参加的同好会所举办的，为了庆祝考试结束的聚餐。



我有察觉出来彩华所做的努力。



而那些全都是为了改变。



过去强烈的意志，形成了现在的彩华。



「……不，还有另一个地方变了吧。」



「你突然间是在说什么啊？」



彩华垂下眉毛，并勾起了嘴角。



「变漂亮了。」



「──什么？」



她的容貌跟高中那时相比，明显更是漂亮了。虽然原本就是个美人，现在又更超越了过去的容貌。



不知道这是多亏了成熟感，还是因为温柔的表情变多了，又或是有在锻炼身材的成果。



但在我眼中，现在的彩华看起来无比耀眼。



「你今天是怎样啊，在追我吗？」



听彩华这么说，我立刻就摇了摇头。



「笨蛋，才不是。怎么可能啊。」



彼此看不见的那条界线，确实存在于自己跟他人之间。



就算对方是自己的父母也一样。



虽然无法推测那条界线是牵引到什么地方，但那是在建立起人际关系时必备的力量。



我跟彩华之间牵起的那条界线，从高中到现在都不曾改变。而且，也不能改变。



但是，即使如此。



「怎样啦。被你这样一秒否定，也让人觉得很火大耶。」



每当我看见她偶尔会露出像在生气的表情都不禁想著。



至今都没有产生奇怪的心情，反而近乎奇迹。



◇◆



一个人泡温泉，简直就是天堂。



一开始还担心自己泡进无谓辽阔的露天温泉当中会不会有些郁闷，但那也是杞人忧天。



就算呼了一口像要吐出精气的叹息，也不用担心被别人听见。



将毛巾放进浮在温泉上的桧木小桶中，我仰望了天空一阵子。



泡澡时不用受到时间限制，竟是如此畅快的事。



家里的浴室设有遥控器，上头总是会显示出时间。



就算在浴室里也会知道当下的时间，尽管是个便利的机能，偶尔像这样悠闲泡个澡也不错。



但是，这样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极乐净土持续不久。



「快泡晕了……」



过个十五分钟，身体就热到不行。



结果温泉也只能享受三十分钟左右，让我更实际感受到如果想要好好享受，就得再多加修行。



走出换衣间之后室内有暖气，一点也不会觉得冷到要缩起身体，可以舒适地穿衣服。



每个细节都顾虑周到，正是旅馆的好处。



踩上楼梯回到房间之后，看到彩华正在做体干训练。



「……你在干嘛啊？」



「──什……！你回来的时机也太差……！」



话还说不到最后，彩华就失去平衡倒了下来。



从她大口喘气的样子看来，应该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垂眼看著浴衣有点敞开的彩华，开口说：



「像这样会做到流汗的训练，你怎么不在泡温泉之前做啊。难得都洗好澡了。」



彩华的脖子沁出了汗水，并流到敞开的胸口。



那看起来十分煽情，让我不禁撇开了视线。



彩华撑著颤抖的手起身，「呼──……」地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累死人了……是说你啊，也太早回来了吧……」



「为什么要做训练啊？是你那个同好会要办运动会吗？」



如果是大规模的同好会，有时也会包下竞技场举办运动会。



既然彩华所属的是户外活动同好会，要举办运动会也不意外。



但是，彩华摇了摇头。



「不是啊，只是我每天都固定会做。」



这么说著，彩华这才缓缓站起来。



她似乎终于发现敞开的浴衣，并羞红著脸重整衣襟。



「你是不会先告诉我吗，变态。」



「我、我才不是变态。你看到人家鼻毛长出来，也很难当面讲吧。」



「什么烂比喻啊？是想被打吗？」



彩华颤抖著拳头，眉间也皱紧了起来。



脸上像是贴上去的笑容，反倒让人不寒而栗。



「不是啦，那个……只是一种比喻嘛。毕竟是彩华。」（注：日文中「比喻」音近「彩华」）



听了这个没品味到连我自己都吓一大跳的冷笑话，彩华只是挑了一下眉毛，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在所有反应中，沉默最令人心酸。



「……刚才虽然岔开话题了，但你为什么每天都要做体干训练啊？」



承受不住这番沉默，我改变了话题。



彩华停下将茶倒进茶杯的动作。



「干嘛，你那么感兴趣吗？」



关于彩华做体干训练的理由，真要说起是不是感兴趣……



「倒也不是。」



「那我才不要回答你呢，笨蛋。」



「对不起，我超感兴趣。」



「你要说对这个感兴趣也很恶心就是了……」



彩华一边傻眼地这么说，先是喝了一口茶。



刚运动完喝的热茶应该不怎么好喝吧。我一边看著她这么想，果不其然彩华喝了一口就把茶杯放回桌上了。



「在你看来，我的身材如何？」



「前凸后翘。」



我开玩笑地这么回应，彩华只是点了点头。



虽然很想吐嘈她「自己承认喔」，但这样可能又会转移话题，我便强忍下来了。



而且实际上我也觉得她的身材很好。



「你要是以为这世上的女生都不需要任何努力就能维持这样的身材可就大错特错。大家私底下都是这样在锻炼的。」



「要是没锻炼会怎样？」



对于我这个纯粹的疑问，彩华先是沉默下来，才接著回答：



「会垂。」



……这真是超乎我想像的回答。



「什么会垂？」



我又追问了一次，彩华便陷入比刚才更久的沉默之后说：



「……你真要逼我说？」



「因为喝醉了嘛。」



「你根本没喝吧，真的是个笨蛋耶……是没差啦。」



我不知道她是经过什么样的思考才原谅我的，但总之捡回一命。



大概是一个人在无谓辽阔的露天温泉泡完澡，心里还留有那种开放感的关系，不禁就口无遮拦。



「只要好好锻练胸大肌，胸部就不会垂。因为胸部越大，承受的重力也会越大喔。」



「……你在说什么啊？」



「是、是你要我说的吧！」



彩华红著脸大声喊道。



可能因为第一次跟她在同一个屋檐底下过夜，总觉得看见了彩华崭新的一面。



明明从高中就相处到现在，还有著第一次见到的一面，不禁让我莫名感到开心。



之所以会聊到平常都不太会讲的没营养的对话，肯定也是因为有著这种心情。



但当这种心情是我一厢情愿的时候就会冷场。



讲到这里应该也差不多了，我瞄向时钟。



「有在练的人跟没在练的人真的差很多好吗？」



「哦，是喔。」



现在是晚上七点。



时间刚好。



「晚餐差不多要端来了吧。」



我才这么说的瞬间，随著一声「打扰了」，拉门便打了开来。



服务生很准时地将料理端来了。



「哎呀，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彩华将放在桌上的茶拿开，好让服务生可以方便放置大盘的料理。



因为彩华说希望可以在只有两个人的地方吃饭，所以事先选择了希望能在房间内用餐。



我会毫不犹豫就赞同这点的原因并无他意，只是觉得四周如果没有陌生人，就不用顾虑太多了。



桌上摆满所有料理之后，看起来十分壮观。



有肥美的大鲜虾、生鱼片以及火锅。



一眼就能看出的高级感，让我跟彩华都兴奋了起来。服务生一走出房间，我们就在清酒杯当中注入日本酒。



虽然是清酒杯，但也不是古风的设计，而是年轻人也会喜欢的玻璃杯。



我将注入日本酒的酒杯递给彩华，并轻轻举起。



彩华扬起嘴角等著我开口。



「那么，今天辛苦了。」



出来旅行感觉到的辛劳，跟平常抱持著辛劳相比，根本舒服多了。



即使如此还是会这样讲，单纯就只是平常的习惯而已。



上大学之后，说出「辛苦了」这句话的机会多了很多。



这样的招呼竟然会渗透到学生之间，日本人整体来说未免都太辛劳了。



彩华点了点头，简短回著「辛苦了」，就喝下日本酒。



和跟同好会的人一起喝酒时，彩华的乾杯招呼相比，这回应实在有点冷淡。



从旁看来，或许只会被人觉得我不被当一回事而已吧。



但是会这样想的那些人……



「呵呵，好好喝。」



彩华露出了傻笑。



──肯定都没有看过她这样的表情。



有点冰凉的口感和芳醇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



「对啊。超棒的～～」



「耶～～」



又再乾杯一次之后，将酒杯送至嘴边。



不过是这么一个动作，不知为何，酒喝起来就比刚才还要更加美味。



◇◆



「哎呀，我们也真的认识很久了呢。」



彩华一边这么说，就将最后一块生鱼片夹到我的小盘子里。



我道了谢就送入口中，并咀嚼起鲑鱼。



不管到了几岁鲑鱼都是这么美味。要是以后也可以继续吃到这么美味的鲑鱼就好了。



「你有在听吗？」



「有在听啦。我正在算大概认识几年了。」



我是在高一的时候认识彩华，并在高二跟她成为朋友。



现在是即将升上大三的春假，前前后后也有四五年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算我们的关系啊？高一？还是高二？」



彩华用手指抵著有些泛红的脸颊，看起来像在思考。



「嗯，高一吧。高一的时候确实没跟你聊过什么，但之所以会和你变成朋友，高一同班也是原因之一嘛。」



这让我想起第一次向她搭话的那个春日的教室。



「也是。如果不是有同班过一年这个事实，当时我也不会向你搭话吧。」



听我这么说，彩华苦笑道：



「为什么啦，找我讲话啊。」



「不不不，没办法啦。我又不是那么爱冒险的个性。」



「啊哈哈，这倒是。现在回头想想，我们在很多时机上来说都很巧合呢。」



带著一点阴郁的样子，一个人望著窗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