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真实的时间(1 / 2)
要是把自己的成长经历写成剧本的话,拍出来的电影一定很无聊。大多数人肯定会这么想。
至少我不是那个例外。
平平无奇的人过着平平无奇的生活。这有什么好看的。
虽然我的生活中有苦亦有乐,但没有一个故事能给观众带来一点新鲜感。
这就是我不值一提、非常普通的人生。
普通到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不愿意向他人敞开心扉。
但以此为假设来倒推的话,也能想到一些佐证的东西。
我的这个性格至少在小学时就已经开始塑形了。
不——应该说,小学时就已经成形了。
小学的时候,我喜欢一个男偶像。
在电视机里面的那个世界里,他是特别闪耀的存在。
之所以会喜欢这样的偶像,是因为从我懂事起,父母都有工作,几乎没有时间陪我,自然而然我看电视的时间就比别人长一些。
对我来说,喜欢上电视机里的居民是很正常的事,端正的脸庞浮现出温柔的笑容,这就是儿时的我所憧憬的对象。
我虽然喜欢于男偶像,每天都回看音乐节目的录像带,但并没有到魔怔的地步。
我只是,想填满寂寞的心而已。
父母常常因为工作而回来的很晚,虽然我那时年纪还小,但多少也能理解父母的苦衷。不能说一点都不在意,只是在意的情感很快就释怀了。
从记事起,我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就很少,但我还是很喜欢他们。
事实上,每天我放学回来后,都会满怀期待地等着二十二点回家的母亲。
困了就在客厅的毯子上睡上一小时,以便当玄关的门打开时,我能随时起来迎接。只有当电话的那头跟我说「抱歉,我要到深夜才能回家」的时候,我才会睡在父母的双人床上。
在这个时代,孩子等双职工的父母回家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回来了,悠太……又这么晚才起床。今天你在家做了些什么呢?学习了吗?」
「欢迎回家!我学了三个小时,所以看了三个小时的电视。还有我录制了电视节目,绝对不要删掉!」
「我知道了。你努力学习的话,我会留下来的」
要是看电视时间比学习时间长的话,母亲会不高兴的。
羽赖川家有着严格的教育方针。以妨碍学习为由,一切游戏和漫画我都被禁止拥有。
对我来说,电视成为了填补心灵空白的唯一途径。
比起不想去的补习班、游泳教室和书法班,我更喜欢电视里的世界。但父母不高兴的话就会露出悲伤的表情,因此我尽量不让他们难过。
「悠太,为了能考上好大学,你必须从现在就开始充实你的头脑。为此,你这个年纪就要收收心,不要玩了」
这是父亲的口头禅。
“大学”到底是什么呢?我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爸爸妈妈是在大学里找到自己一生的朋友。悠太也要努力上大学,找到自己一辈子的好友哦」
为了找到好友,就必须上大学吗?虽然这句话尚有疑问,但因为是父亲说的话,我也就没再多想。
没必要在意听不懂的话。
为了录像不被删除,我必须在考试中取得好成绩。
至于其他的,无所谓。
不被父母责骂的时间。
享受自己录制的最喜爱的音乐节目的时间。
为了守护这些小小的幸福,我必须每天都坐在书桌前学习。
◇◆◇◆
小学四年级。
人生中第一次要父母来参加的授业参观。
光是这样,我就从一周前开始兴奋不已。
班主任是一名叫野中的女老师。
观摩的课程是道德与法制,野中老师事先告诉我们,课堂上要提问「想要度过怎样的人生」这一关于梦想的问题。
考虑到有些不太了解将来的梦想为何物的学生,野中老师温柔地补充道:「就是说说大家将来想要做什么,说一下有关的就好」
「课上时间有限,所以在课的最后只提问三四个人。有人愿意主动回答吗?」
大家都开始小声交流着时,野中老师继续说:
「大家的爸爸妈妈都会在观摩日来,在爸爸妈妈面前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的梦想可是很帅的行为哦」
因授业参观而兴奋的学生已经是少数派了,再加上害羞的缘故,大家谁也没举手。
我也是其中一员,但一想到父母的脸,就涌现出罕见的勇气。
「我!」
我把一只手高举到天花板上,大声回答到。
野中老师高兴地拍着手说:「好,羽赖川同学!」
我一举手,很快后面就有三个人跟着举手,就像是被我钓起来一样。
「万事开头难,成为第一个人是需要勇气的。各位,请给羽赖川同学一点掌声好不好!压轴的重任就交给羽赖川同学了!」
野中老师称赞道,毫不吝惜地鼓起掌来。
同学们也「哇」声一片,半推半就地为我鼓掌。
这是我第一次在大家面前接受表扬。
那天晚饭的时候,我非常想告诉父母这件事情。
虽然偶尔会问我「学校生活怎么样」,我也不曾说出什么值得表扬的事。
所以在吃炒时蔬时,我故作平静地跟父母说出这件事。
「这周的授业参观只有四个人能在课上发言,我是其中之一。开始时大家都没举手,我第一个举手,老师说成为第一是件了不起的事,所以表扬了我,并委任我最后一个发言,这可是关系到班级印象的重任」
看着我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父亲和母亲都眨巴着眼,过了一会后,才温柔地微笑道:
「这样啊。成为第一确实需要勇气。真了不起」
父亲难得的夸我了。
「好厉害!老师说得没错,多亏了悠太,大家才都鼓起了勇气。那就好好准备一下最后说些什么吧」
母亲的赞美也比平时更有感情。
一家人久违的聚在餐桌前。
久违的聚餐和罕见的夸奖,让我平时不擅长的炒时蔬中的青椒都变得美味许多。
我激动地大声宣布:
「观摩日一定要来啊!我要堂堂正正地大声说出来!」
父母他们都不知道我的梦想,当天一定能让他们大吃一惊。
父母听完我的话,脸上露出了微笑。
父亲自豪地说:「交给我吧,一定会请到带薪假期的」
母亲也一脸期待地说:「那当然,悠太都这么说了」
第一次参加授业参观,全家人都兴奋不已。
加了青椒的炒时蔬,也是我离大人更进一步的证明吧。
我想,偶尔吃点青椒也不错。
观摩日到了,野中老师向我提出问题。
语调轻快,就像问之前的所有人一样。
「那么,最后是羽赖川同学。羽赖川同学将来想做什么呢?想成为怎样的人呢?」
听到这个问题后,我想起了大家之前的回答。
消防员。
足球运动员。
像爸爸一样帅气的大人。
每当一个答案出来时,都会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的答案已经决定好了。
填补自己内心空白的存在。
填补他人内心空白的存在。
如果可能,我也想成为这样的存在。
现在就是我在众人面前,接受第一次勇气试炼的时刻。
「我想成为偶像,唱很多的歌!」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那时与平时寂静不同的、异常的沉默。
发声的数秒钟后,我的喉咙渐渐干涸。
寥寥无几的掌声过后,闲言碎语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不满的男生说着「就这啊」
困惑的女生说着「诶?羽赖川同学」
声音微弱的男生说着「我觉得很好啊」
野中老师催促着我快坐下,我才慢慢的回到座位上。
身体很重,比平时还要重上几倍。
我大概能想象到课后的氛围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种不祥的预感,在几十分钟后就轻易地得到了验证。
「哈哈哈,你想成为偶像啊!」
男生的笑声。
「我也喜欢偶像,可羽赖川同学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不可能的」
女生的否定。
「羽赖川同学。你能进一步说明一下吗?」
老师的质疑。
「悠太,你应该更认真地发言才对」
回到家后,还有父母的说教。
……虽然有很多不认同,但句这却是最有效的。
晚饭的时候,母亲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受不了母亲的话,忍不住摇头说:
「才不是!」
「什么不是?」
「不是就是不是!」
但我没办法把我想说的很好的表达出来。
郁结在心中的话让我面红耳赤,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
我想反驳她,可话还没出口,声音就开始发颤,什么也说不出来。
「下次像平常那样去班里就行」
父亲用和往常一样的声音告诉我。
平静地语气里,似乎隐藏着对我的失望。
不是的。爸爸,不是的。我是认真地说的。
那是我彻夜不眠认真得出来的答案,无论怎样想自己的梦想都只有这一个,所以我才第一次向大家宣布这个梦想。
如果我当时说”想要成为像偶像一样能填补他人心中空白的存在”这句话,一切会变得不一样吗?
但我没有勇气打破那时异样的寂静。
「老师说,梦想很美好,课的最后——」
「最后的结束语?那不是对悠太说的,而是对大家说的吧。起码妈妈认为是这样的」
「……够了」
我开始和母亲怄气,停下筷子站起来。
气冲冲走向我的儿童房间时,身后传来「要好好学习哦」的叮嘱。
黑色的情绪从胸口用上嘴边,舌头代替语言发出声音。
这是第一次对父母咂舌。
或许是没听到这细微的声响,父母对此并没有任何反应。
有种安心感,又有些许遗憾。
无论如何,第一次反抗以失败告终。
第二天走进教室时,一瞬间静了下来,随后教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邻座的朋友看起来也有些别扭,自己似乎处在被全班嘲笑的境地。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与自己不相称的梦想。
想要当消防员的男生是短跑中跑得最快的。
想要成为足球运动员的男生是少年足球队队长。
想要成为像爸爸一样帅气的大人的女生,很受班上同学的喜爱。
而我,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这样看来,我的发言和我的身份是不相称的。
但在我得出结论的同时,我意识到一件事。
我的梦想,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和我相称的。
我的心中升起对这荒谬现实的愤怒,还有比这更胜一筹的羞耻感。
果然,被人嘲笑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我有羞愧又难过,我不想再有这种感觉。
我也很快就想到了不再经历这种感觉的方法。
只要不成为特别的那个就好。
当你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异于常人的时候,最好不要表露出来。
不要再轻易地暴露内心。
这样一来,就不会再受伤了。
只要不引人注目,可以安全快乐地度日,我就满足了。
暴露内心只会招来嘲笑与讨厌。
所以,我不会再向任何人说真心话。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决断对未来的我有什么影响,但不想再受伤的想法已经在我脑海中扎了根。
斟酌话语。
或许这中思维方式才标志着离大人更近一步。
那天晚饭的青椒比平时还要苦。趁着父母不注意我偷偷扔掉了。
中学二年级。
今天母亲久违的来参加了授业参观。
偶像那段出丑的记忆掠过脑海,我轻轻叹了口气。
一想起以前的事,总觉得晕乎乎的。
「大家想度过有趣的人生吗?」
……和我刚才所想的不同,充满希望的问题从班主任的口中飞出来,让我不禁皱起眉头。
“所谓有趣的人生,根据每个人的个性不同而有不同的答案,所以我们要尊重每个人的个性”,是为了得出这个结论而提的问题。
就像老师安排的那样,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当然了,有趣的人生真好啊!」
如果是小学时候的我,现在会怎样做呢。
会因为暴露自己的内心而因发大家自己的嘲笑吗?
正当我这么想时,老师和我四目相对。
「羽赖川同学呢?」
老师用一如往常的口吻问我。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谨慎而明确地说:
「普普通通就好」
一瞬间,教室鸦雀无声。
然后,有人笑出声来。
教室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不愧是羽赖川啊」「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和妈妈以前来参观的时候地反应完全不同。
听到我的回答后,老师微微笑了出来。
「嘛,羽赖川现在正处在这个年纪啊」
「是啊」
……我觉得这样更好一些。
配合现场的气氛,自觉地意识到自己被赋予的角色,以八十分的回答为目标。
我也不是百分百演出来的。我只是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包装成他人所期待的样子罢了。
这个偶尔也有失效的时候。但只要高于平均就能和他人建立起良好的人际关系。
「……现在啊」
我的后面传来声音。
后头一看,不知道是谁的父母,刚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小学时候的我或许会因此而感到受伤吧。
但现在的我不会。
刚才的话,并不是我的真心话。
别人说什么我无所谓。”我要告诉你妈妈”这种话对我来说只是幼稚的复仇而已。
突然间,母亲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
由于我进入了叛逆期,父母强迫我学习的频率明显下降,我也是一看到母亲的那张脸就会感到无趣。
我对父母积怨在心。在那时不相信孩子所描绘的梦想是不对的。
这么想的我,想要对母亲露出笑容,可嘴角怎么也动弹不得。
我轻轻叹了口气,再次转过身去。
……其实我明白的。
放弃梦想的,是轻易迎合他人的意见、封闭自己内心的软弱的我。
实际上,如果不是在授业参观那个场合,愉快地谈论将来的人并不少。
我没有理由必须放弃梦想,封闭内心。这些我都知道。
——但是,已经太晚了。
我在那时候知道了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内心的危险,从那时起,我注定要走上一条无法挽回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