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茜〉风鸟(1 / 2)
1
『你妈是沟猫。』
从佐竹茜九岁开始,沙智子就时常对她说这句话。沟猫是沙智子创造出来的动物,她似乎认为既然有沟鼠,就应该有沟猫。
『沟猫都住在臭水沟里,每天都在嫉妒别人、憎恨别人中度过,把病传染给别人,自己却不会生病。』
沙智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每当她要开始讽刺别人时,都会露出这种扭曲的表情。
茜不知道沟猫是什么,只知道几个月前突然闯入自己家庭的这女人是在侮辱她已经死去的亲生母亲。
『沟猫?才不是呢。』
父亲出们上班不在家,立钟滴答滴答地报时,昏暗的房间内只有她扪两个人。
『她就是沟猫!』
沙智子不悦地重复着。
『小茜,你不可以变成沟猫喔。我是仙女,爸爸被沟猫害惨了,我是来拯救爸爸的。』
茜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茜在十岁之后才知道亲生母亲不会再回来了,那个冬天的午后,父亲一样因为上班而外出,沙智子露出发疯似的笑容说:
『沟猫被车子撞死了。』
『骗人!』茜反驳道。
或许是觉得茜不安的表情很有趣,沙智子开心地继续说道:
『那时候,她正在和男人约会,结果被辗得稀巴烂,真可怜。』
等父亲下班回家,茜趁父亲一个人时,问起母亲的事。妈妈是不是真的被车子辗死了?
父亲皱起眉头。
『沙智子告诉你的吗?』
茜点点头。
『她说妈妈是沟猫。』
『真是的。』父亲试图露出笑容,却没有成功,甚至还泪流满面。
于是茜知道那是真的。
激动的父亲把沙智子叫到茜的房间大声斥责:『你怎么可以对小孩子胡说八道!』
沙智子眼神飘移,愤然地大叫:
『这个小孩子怎么会这样!心机太重了,我根本没有说这种话!况且这些也是事实呀!你为什么不干脆把事情对她说清楚算了?难道还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那个女人红杏出墙,出车祸不都是事实吗?』
『沙智子!』
他们夫妻一直吵到深夜,茜躲在房间里哭个不停。
『这小孩子是骗子!』『果然是那种女人的小孩,个性坏到极点!』即使隔着门,也可以听到沙智子的吼叫。
翌日,沙智子把放学回来的茜叫到面前,用奇怪的口吻向她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以后我们要当好朋友,来吃泡芙吧。』
沙智子用好像在看什么奇怪宠物般的眼神看着茜,茜不禁在内心叹着气。
明明昨天和父亲吵得那么凶,结果却没有离婚,这个女人以后会一直留在这个家,而且还要和我当好朋友,唉。
之后茜经常思考,父亲到底为什么和沙智子在一起?沙智子又贪图父亲的什么?
茜并不在意沙智子是她的继母。自古以来,有很多血脉相连的亲人自相残杀的例子,相反的,有些家人虽然在生物学上没有血缘关系,却因为彼此信赖而感情和睦。
如果继母不是沙智子,不知道该有多好?如果不是沙智子,自己一定可以和继母相处愉快。
佐竹家称不上富裕,却是衣食无缺的小康家庭,在银行工作的父亲继承了祖父留下来的一幢独门独院的房子。
茜有时候学钢琴,有时候学英语会话。沙智子经常对茜说:『小茜,你可以学才艺,都是因为我让你去学的。』这些才艺课程都是沙智子擅自决定的,从来没有征询过茜的意见。
茜被迫去学钢琴和英语会话,又被迫突然停止继续学习。
自从亲生母亲死后,沙智子不再提及『沟猫』这个字眼,纯粹只是因为她用这字眼形容的对象从世上消失了。
2
伊藤诗织在六年级那一年的春天,转入茜就读的小学,她的脸只有巴掌大,身材很瘦小,个性很活泼。茜立刻就和诗织成为好朋友。
然而诗织在第二学期开学后,就没有再来上学,她在学校并没有遭到同学的欺侮,所以茜完全猜不透她为什么不来学校。据茜的观察,诗织不是那种胆小的人,她个性开朗,对环境的适应力很强。
茜曾经去诗织的家里看她。杂木林中的那幢洋房就是诗织的家,茜在玄关等了很久,诗织的母亲说:『对不起,你特地来看她,但她说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就把茜打发走了。
一年之后,茜在市立图书馆前巧遇诗织。
那时候,她们已经升上国中一年级。
『咦?』伊藤诗织一看到茜,露出满面笑容,『我还记得你。』
她们互相聊起近况。诗织和茜住在不同的学区,所以就读不同的国中。
『之前我很担心,还去你家看你。』
『喔,喔,』诗织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皱着眉头说,『你是说那个时候啊,谢谢你。』
『你为什么突然不来上学了?』
『那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我受到了精神上的打击,不,应该说是精神方面受到创伤。现在已经没问题了,我也有去上学。』
她们亲密地聊天,感觉那一年的空白好像根本不存在。
『你现在有空吗?要不要去我家?』诗织主动邀约。
杂木林中的洋房十分安静,茜这才想起自己虽然来过诗织的家门口,却是第一次进入这幢房子。
诗织的房间位在走廊尽头,一走进房间,就闻到一股颜料的味道,诗织打开窗户。房间的角落放着画架,地上铺着报纸,墙边放了很多画布。
森林的画、建筑物的画、人物画、水果静物画,以及不知道是什么的画,茜忍不住睁大眼睛。
『你变成画家了吗?』
诗识嘿嘿地笑着。
『随便画啦。』
墙上挂着镶在画框里的画。
像鸟一样的动物张开奇妙的翅膀,在绿色的草原上飞翔,那不是真的鸟,而是有四个翅膀的怪物。
左下方写着『Shiori』的签名。
『这些全部都是你画的吗?』
『是啊,我突然对艺术产生了兴趣。』诗织笑着说,『我去冰箱拿点东西来吃。』然后走出房间。
诗织离开房间后,茜再度审视着房间内无数的画。
那些画根本不像是十三岁的女生画出来的东西,虽然茜不知道十三岁应该有怎样的水准,但这些画作无论是绘画的技巧,还是品味,或是画中投注的热情,都大大超越了她所能想像的标准。
那一刻,茜对诗织产生了无上的尊敬和无比的羡慕。
诗织拿着红茶和墨西哥卷饼回到房间。
『我刚才看了一下,你真是太厉害了,简直就像职业画家画的。』
『那是小六时我关在家里时画的……那时候我很想画。』
『为什么?』
『听起来很奇怪吧?其实我之前就很喜欢画画,来,给你坐垫。』
诗织把坐垫丢给茜,茜伸手接住。
绘画的话题暂时停止,茜和诗织相互聊起升上国中后发生的事,以及诗织在小学休学期间,学校所发生的事。
当她们聊得十分投机时,茜问起墙上那幅妖怪鸟的画。
『那不是真的鸟吧?』
『那是风灵鸟。』
风灵鸟。
『这是我自己命名的。』
茜感觉到室内的气氛似乎和前一刻不太一样了,诗织腼腆地转移话题。
『你喜欢什么音乐?』
『告诉我那幅画的事嘛。它叫风灵鸟吗?是怎样的鸟?』
诗织语带踌躇地回答说:
『风灵鸟是空栖动物。』
『空栖?』茜问道。诗织解释说,生活在陆地的动物叫做陆栖动物,生活在水中的动物称为水栖。
风灵鸟生活在天空中,所以是空栖动物。
诗织小声地说:
『一般的鸟都是陆栖,虽然可以在空中飞,但鸟巢在地上,并不是生活在空中。』
空栖动物一辈子都生活在空中,生活在人类——至少是普通的人类无法感受到的空间,所以无论它们是生是死,都不会留下任何影子或是痕迹,也从来没有在人类的纪录中出现过。
天空中虽然看起来空无一物,但其实有很多生物。
『风灵鸟在天空中睡觉吗?』
『在天空中睡觉,在天空中生活。』
茜看着诗织的眼睛,她不想说『好美的幻想』之类的话破坏气氛,她担心只要稍微开个玩笑,这个话题就会结束,诗织再也不会告诉她风灵鸟的事。
『这么说,就和神一样罗?』
『嗯,差不多吧,人类可能把风灵鸟当成神,但风灵鸟并不觉得自己是人类的神,是野生动物……有智慧的野生动物。』
『它很聪明吗?』
『你说对了,风灵鸟比人类的寿命还长,也知道各式各样的事……这个话题有趣吗?我是不是很奇怪?』
停顿了一下后,诗织突然问道。
『但是,风灵鸟真的存在。』
『你看过吗?』
诗织点点头,陷入沉思后,又摇了摇头。
『我没看过,但是,我曾经遭遇精神方面的创伤。』
『什么意思?』
『听起来有点像灵异故事。』诗织喝着红茶,娓娓说出她从六年级第二学期后就没有去学校的原因。
在国小六年级的暑假,我和家人一起去九州。
我和妈妈一起去爬山,我爸爸因为有事要去熊本,所以那天没有和我们同行。
虽说是山,其实周围都是高原地带,有一大片草。
啪。
我听到附近有鸟拍动翅膀的声音。
抬头一看,什么都没有,夏日饱含水气的云遮住了盛夏的太阳。
刚才是什么声音?
当我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眼前顿时出现许多影像。
从来不曾看过的白塔、历史悠久的外国城市、从上空往下俯瞰的珊瑚礁、云海和星空、陡峭的断崖,以及自己走在高原上的身影。
此时产生了双重记忆,好像我前一刻还在天空中飞翔。
然后,我感受到一种力量。
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浑身充满力量,好像任何事都难不倒我。
我开始思考自己想要做什么,接着发现自己想要画画。
我妈妈很喜欢绘画,平时也经常画画,所以我小时候就跟着妈妈学画画。
我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状态,内心好像蓄积了大量的颜色和形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看到我妈妈站在不远处。
我走向妈妈。
妈妈,我想要画画,我们回家画画吧,我现在可以画出很棒的画。
然而,我无法走到妈妈身旁,两只脚好像打结了,一阵天摇地动,周围变得一片漆黑,只听到妈妈的声音。
——诗织!
当我清醒过来时,发现四周一片漆黑,别人在搬动我的身体。
我想要睁开眼睛,但眼皮好重。
黑暗中,断断续续地听到妈妈和旅馆的人说话的声音。
——怎么了?中暑了吗?
——好像是晕眩。
——那赶快送去山脚下的医院吧。
引擎的声音,汽油的味道,应该不是救护车,不知道是计程车还是旅馆的车子,或是妈妈开的租车公司的车子。
除了自己的记忆以外,许多陌生的片段景象突然出现,然后又消失,像是在天空、山丘、大海和云间飞翔的同时,捕捉在空中爬行的蛇的画面。
我到底怎么了?
当时我暗自思考。
竟然有神奇的透明鸟。
在天空中生活,吃天空中的食物,偶尔才会降落地面的鸟。
那只鸟降落在我的心灵。
但事情似乎不怎么顺利,那只鸟似乎和我不太相容,无法合为一体。
那只鸟还在我身上。
如果我不想想办法,它就会离开,但现在还有一线希望,我想只要把思绪整理清楚,为它腾出空间,好好协调,应该就可以接纳它。
我被抬到一个大客房。
四周仍然昏暗,所以我不是很确定那里到底是不是大客房。那里没有空调的声音,空气很流通,榻榻米的清香味中夹杂着线香的味道。
好奇怪,这里不是医院,
有人——听起来像是老婆婆的声音和妈妈的声音在远处低声说话,但是我几乎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九州深山里的方雷,我只听到几个陌生的单字。
像是『稳』,或是『驱除呼呼』之类的。
杉诺奥奥啊啦辛多奇尼,呼呼诺哞哩哆嗅哩西吱得嘉喀……给嘎 诺瓦 哈稳哆叭……瓦噜萨吧西哟噜吗哎呢……驱除呼呼哟……噢哆珊咗……
香味愈来愈浓郁,传来诵经的声音。
终于,远处传来鼓声,咚、咚,好像巨人从远方跨过高山走来的声音,愈来愈近。
咚、咚。
不知道是诵经还是咒文声,以和那个声音不同的频率持续吟唱着。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咚咚的世界和念念有词的诵经世界在我的脑海中交织在一起。
咒文突然停止了。
一块像是竹板的东西打在我脸上,在我还没感到疼痛之前,从头到脚却已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冲击,我全身冒着汗。
一阵风吹起。
竹板又打了一下。
啪、啪,鸟拍打翅膀的声音顿时响起。
我完全失去了意识。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我们刚从医院回来。
妈妈对我说。
我在计程车的后座睁开眼睛。
——你一定是出门旅行太累了,别担心,回家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就搭飞机回家。
我竟然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知道那只鸟已经离开了我。
只要有它陪伴,我就可以克服所有的困难。
如今只剩下空洞、贫乏的我。
我问妈妈刚才是不是躺在一个很诡异的大客房里,妈妈回答,根本没有去那里,一定是我作梦了。
妈妈说我中暑了,作了奇怪的梦,说我在医院里醒来,打完点滴、吃了药后,在回程的计程车上睡着了。
回家之后,我就开始画画。
栖息在空中的动物在我身上短暂停留后,又不知道飞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