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演奏者(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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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五十五分,辉与多多良朝本殿方向前进。
走过昏暗的长走廊,打开第一扇门。虽然早已听过无数次,但这扇门打开时的咯吱声像是惨叫声,晚上更是响亮到让人发颤
走过门后,只有手上的提灯能依靠,感觉快要被吸进去的恐惧感,不管几次都无法习惯。
打开最后一扇门,走进百芽山神社,马上从内侧锁上门。
「那个木盒还真安静呢。」
只是这样也让辉比较安心了。
「既然已加上封印,这是当然。比起这个,去拿参拾肆号出来。」
辉照着多多良指示,打开参拾肆号抽屉取出木盒。曾经听说灵魂有二十一公克重,但辉每次只感受到盒子的重量,也感觉不出处理前后有什么差别。
「……好轻啊。」
接过盒子后,多多良发出惊叹声。
「因为是木盒,所以年代一久也会变轻吗?」
「不……算了,只要打开就知道。把刀拿来。」
辉毕恭毕敬地拿下摆在柜子上的刀。他擅自为这把刀取名为「斩恨刀」。
「翔琉、帆乃,接下来要开木盒,你们先离开。」
辉开口说,虽然一如往常没有回应,但他们应该有听到。
「要开了。」
多多良解开腿上木盒绑成十字的棉线,撕下符咒,慢慢拿开盖子。
身边开始转白,变成完全不同的世界──原本该会出现如此变化。
「怎么了啊?」
辉环视四周,周遭依旧一片黑暗,完全没有变化。
「似乎是已经消失了。」
「自然消失?也有这种事情吗?」
「老旧的盒子偶尔会出现这种状况,大概是不怎么厉害的怨灵吧。」
不是抽到烂签而是中大奖了。
「靠重量就能知道吗?我完全没有发现。」
「几乎是直觉。」
「那要怎么办?开其他盒子吗?」
「改天再来吧。」
「为什么?不要啦,今天开嘛,我超有干劲的耶。啊,不是,是我干劲十足,绝对会守规矩。」
辉稍微有点焦急,因为他想早日得到多多良信任,现在还远远不够。
「是有让我很在意的……」
「几号?怎样的家伙?」
多多良把空盒子交给辉,看向对面壹佰号后药品柜的方向。
「壹佰陆拾贰号,里面是一个年轻钢琴演奏家。」
「是喔,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耶。为什么在意那个啊?那家伙非常凶恶吗?」
多多良摇摇头。
「似乎毫无抵抗,简简单单就封印起来了。虽然这点无法拿来测量危险程度,但可以是个基准。」
「那他有什么问题啊?」
「那是帆乃在这个家里定居下来的契机。」
辉瞪大眼睛问:
「是家人之类的吗?」
「应该毫无关系吧。」
多多良告诉辉,帆乃是在他叔父去听钢琴演奏会时跟着叔父回来的。听闻帆乃坐到腿上的往事让辉突然发现:
(原来是这样……她把我当成陛下的叔父啊?)
虽然不知道详情,但光比古这个叔父对多多良来说,或许是比父亲更不愿回想起来的对象。
「帆乃是被怨灵演奏的音乐吸引才出现,在那之前是个在街上游荡的幽灵啊。」
「帆乃会出现变化,应该是受到雪乃拿来的木盒影响,我想应该和壹佰陆拾贰号木盒没关系才对。」
「那就打开吧。如果他不停弹琴感觉也很可怜,快点帮他结束这一切。」
大概是因为辉说出「可怜」一词,多多良看他的眼神浮现不信任,辉慌慌张张打开壹佰陆拾贰号抽屉。
「……那就打开来看看吧。」
虽然多多良意愿不大,还是接过盒子,再次解开绑成十字的棉线,撕下符咒。
盒子打开了。
这次四周马上转白,怨灵生前的故事开始上演。
『咦?』
以往的影像都是慢慢浮现在白色萤幕上,虽然颜色深浅会依每个人的感受有所不同,但这次不管过多久,都没出现街景或是室内景象,只有白色和淡灰色的人影稍微浮现而已。
『壹佰陆拾贰号似乎看不见。』
『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状态啊。但都死掉了,让他从这种不利条件中解放也没关系吧?』
这表示就算是回忆,也无法把看不见的东西转换成影像。
『他去另外一个世界后或许就能看见,但盒中世界对怨灵来说,就是与生前无异的地狱。只要他还是怨灵的一天,就无法得到救赎。』
非常残酷。
其中,只有一个人虽是黑白的但非常清晰。
那是脸和手脚的造型有点不自然的小学高年级左右的男孩。从双眼紧闭这点来看,他应该就是封在这个盒子的怨灵,眼盲的钢琴家。
『他是在昭和六十一年被封印的,这大概是十年前左右。』
因为影像很接近皮影戏,所以不太清楚年代。
少年拄着拐杖,往像是房间的地方走去,可听见他开门的声音。
画面浮现出像是平台钢琴的东西,少年靠着触觉面向钢琴,在椅子上坐下。
立刻响起演奏声,是节奏稍快的曲子。
『是夏布里耶的〈丑角的队伍〉。』
陛下亲自解说,这是辉听也没听过的曲名。
『好厉害喔,无法想像他看不见。』
『这演奏还真是精彩。』
似乎是他独自一人在有钢琴的房间里演奏。
『我说啊……这孩子,样子是不是有点怪?』
『大概是天生看不见,所以自己的脸和身影应该都是想像的。』
虽然不知道脸和本人像不像,但人类的外型几乎正确,看来是个想像力丰富的男孩。
当他换一首歌曲弹奏时,多多良告诉辉是萧邦的〈小狗圆舞曲〉,这是连辉也听过的曲子。
『咦?』
让人惊讶的是,钢琴的四周有几只像小狗的动物跑出来随之起舞。少年的指尖在琴键上飞舞,他露出笑容。
『这是他想像出来的小狗们。』
『真的假的?感觉比现实还要开心耶。』
一曲奏毕,小狗也消失。当他要接着演奏下一首歌曲时,房门打开了,进来的果然也是个黑白的男孩。
「悠一,你还真早。」
出现的男孩有张可爱但感觉很不服输的脸。
「是公希啊,因为我想要快点弹琴啊。」
虽然看不见,盲眼少年还是转过头去。
盲眼的怨灵是悠一,他朋友似乎名叫公希。
「你自己家里也有平台钢琴吧。」
「这架钢琴的声音比较深奥啊。」
「这样喔,算了。喂,来联弹吧。」
公希似乎在男孩身边摆上一张椅子。
「好啊,要弹什么?」
「〈匈牙利舞曲〉如何?」
「嗯,好啊。」
两个男孩并坐在一起弹琴,默契十足,无比精彩。高速飞舞的二十根手指交织出奇迹般的旋律,名叫公希的男孩也展现出不分轩轾的演奏能力。
两个男孩的周边有许多轻飘飘的布幔飞舞,这也是悠一的想像吧。因为是舞曲,所以让什么东西随之起舞。
强而有力的演奏结束后,两人一起大吐一口气。看得出来他们相当满意这次演奏。
「我们的默契超棒呢。」
「嗯,我觉得只要和悠一一起,什么曲子都弹得出来。」
两个男孩一同欢笑。
「下一次的钢琴比赛,我可不会输给你喔。」
「我也不会输。」
看来,他们似乎是好敌手也是好朋友。
大约经过了几个月后──
「打扰了。」
听见公希的声音。他大概是到悠一家玩吧,两人似乎马上走进钢琴房里。
「好赞的隔音设备喔。」
「你要联弹对吧?」
「嗯……但是,你家好大喔,我这种人来玩真的可以吗?」
「那是当然的啊,是我拜托你来玩的耶。欸,来弹萧邦吧。」
男孩们并坐在一起开始演奏。
相当精彩的演奏。自由自在操纵钢琴,让世界观因乐声变得更加广阔。他们偶尔会互视,确认彼此到底有多开心。看不见的悠一也能够感受键盘和公希。
他们似乎连续弹奏了两小时,大概是真的累了,他们同时吐一口气,像是才刚赛跑完一样一起欢笑。
「超棒的,家里有钢琴真的好厉害喔。」
「你累了吧,我去要点饮料。」
「啊,我也一起去吧。」
「没关系啦。」
悠一站起身,离开房间。不愧是在自己家里,虽然看不见,但悠一看来相当习惯地顺着扶手往厨房方向前进。
「妈妈在吗?有果汁吗?」
「我现在帮你们准备。」
这似乎是他母亲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母亲不像公希一样,有个完整的人形,脸也几乎是平的。
「小悠,那孩子的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悠一天真无邪地回答:
「不知道,我没有问过。他说他住在公寓大楼里,那是住了很多人的建筑物对不对?真好,感觉好像很开心。」
「这样啊……连那种孩子也会到那间钢琴教室学琴啊。」
母亲的声音让人有种讨厌的感觉。
「米姨,帮他把饮料端过去吧。」
他母亲似乎是对佣人讲话。
只看得见人影的世界对辉来说有点不太真实,但也让他产生自己看见的东西是否为真的疑问。
回到钢琴房,佣人放下饮料和小饼干。公希小小声道谢,但已经没有方才活泼。因为他人的表情是基于悠一的主观意识,所以很难理解。
「吃完这个再继续弹吧,我接下来想弹李斯特或是舒曼。」
「我……要回家了。」
「咦,为什么?」
「我还有功课要写,很忙啦。」
「那你把这些饼干带回去吧,这是我爸从美国带回来的。」
悠一急着要用面纸把饼干包起来。
「不用了。」
公希拒绝的声音非常冰冷。
他大概听见悠一母亲说的话了吧,悠一没有发现母亲话中的真意。
明明两人都没错,但这天,两人小小的友情产生了裂缝。
时间大概又经过了两、三年。观看怨灵的过去时,常会用影片快转的眼花撩乱感表现时间的流逝。
升上国中的悠一,这天迎接一个特别的早晨。他打开窗户,聆听晨间的声音──老鹰的鸣叫、车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的体操音乐。
虽然辉只看见一片灰,但肯定有片广阔的夏日天空吧。
「蓝色是什么颜色呢?云又是什么模样?」
辉感觉似乎能听见悠一心中「要是至少看过一次,我就能想像了啊」的声音。
「少爷您早,请问您醒了吗?」
大概从房外传来女佣的声音。悠一的家境似乎相当富裕,所以这个房间应该也相当豪华,但因为只能看见悠一想像中的房间,仅能看见衣柜、床的影子。
「早安,我现在要换衣服。」
「您需要帮忙吗?」
「不用,没关系。」
悠一稍显厌烦地抱怨一句「真是的」。他正值讨厌干涉的思春期。
「为了提早进入会场,九点半要从家里出发。今天的钢琴比赛请您加油。」
「谢谢。」
悠一随口回答后,脱掉睡衣。
今天似乎有什么大型比赛,或许因为这样,他才会有点焦躁吧。
悠一看向墙壁后,眼前浮现西装的模样。虽然无法连布料材质也呈现出来,但几乎是完美的西装模样。这大概是他今天的演奏服装。可能是到会场才要替换,悠一穿上其他衣服。
他下楼后,出现双亲和应该是姐妹的人影。不可思议的是,少年脑海中仿佛没有想像过家人的脸孔。
「哥哥,加油喔。」
「绝对能获胜的。」
「因为你很有才华啊。」
「而且是个比谁都还要努力的孩子。」
应该是妹妹、姐姐、父亲、母亲吧。他们分别夸赞、鼓励眼盲的少年。少年随口回应后,淡然用餐。看来,他满脑子只有钢琴而已。
「话说回来,真希子,听说你前一阵子在学校里的模拟考拿到全年级第一名啊。」
「是的,但这没什么。父亲才是,恭喜您就任副社长一职。还有母亲,您的作品也入选二科展了对吧。」
「是啊。绘画教室的老师也非常夸赞小百合喔,说很期待她将来的成就呢。」
就连他们的对话,也给人上流阶级家庭团聚时的感觉。
──所以,才想在眼睛看不见的我身上,附加钢琴这项价值吧。
突然听见悠一的「声音」,让辉吓一大跳。原来他对家人有这样的想法。
『他心里似乎有许多想法耶。』
『这当然。虽然看不见,但在这个家里,只是努力的好孩子是不够的。』
对家贫、完全没学过才艺的辉来说,这是个无法理解的世界。但是这样比较好,如果对怨灵产生共鸣,又会拉长「现在」的时间。
「我晚一点也会过去。长沼,那就拜托你啦。」
没有脸的母亲把儿子交给没有脸的佣人。
这一天大概是平常日,所以姐妹们要去上学,父亲也要去上班。
辉和多多良一起坐上漆黑的车,和悠一一起前往比赛会场。因为少年坐后座,所以辉坐他旁边,多多良则坐副驾驶座。
悠一闭上眼,似乎在脑海中练习,只见他的手指在腿上舞动,可以感受到相当紧绷的气氛。
抵达摆着萧邦钢琴大赛看板的会场后,长沼搀扶悠一走进会场。年龄介于国中到高中的孩子们聚集在会场,当然,这些人都只有影子,不知道他们的脸孔。
「公希在哪?」
悠一在嘈杂声中寻找友人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是,只有这个少年有完整的脸孔。
「嗨……悠一你几号?」
「我是十二号。」
「哇,在我前一个啊,压力好大喔。」
他们在休息室里如此对话。
「少爷,我们去另一间休息室吧。」
长沼上前催促,看来悠一的休息室是另外一间房间。
「为什么只有那家伙在另一间啊?」
「大概因为他身障吧?」
「反正肯定因为是有钱人吧,不觉得太不公平了吗?」
黑影少年们窃窃私语,虽然已放低音量,但仍一字不漏地传进听力好的少年耳中。
「别说了。」
公希开口阻止少年们。
连辉也能理解为什么只有名为公希的少年有脸孔了。他对悠一来说,是世界上唯一的特别存在。
如此这般,比赛在悠一获得冠军后画下句点,公希是第二名。
「十四岁的眼盲天才少年,在钢琴大赛中大获全胜!」
打算写出这篇报导的记者们包围住满脸笑容的悠一。记者和观众全都只是影子。
在辉听来,悠一演奏的〈离别曲〉确实精彩,但他更喜欢公希演奏的〈离别圆舞曲〉。当然,因为他是门外汉,或许和专家的意见相差甚远吧。虽然他很想问问多多良的意见,但多多良感觉一点也不想评论。
其他参赛者斜眼经过正在接受采访的悠一身旁,离开会场。公希虽然拿着第二名的奖杯,表情却十分僵硬。
「我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我也觉得应该是公希获胜才对。」
「大概是眼盲的国中生比较有话题性吧。」
虽然听见其他人如此私语,但这次,公希没有出声阻止。
(悠一应该也有听见这些对话吧。)
一想到此就觉得难过。
这天,两人所演奏的〈离别〉似乎成为某种象征。
※
至此为止的影像消失,进入幕间的休息时间。
黑暗中,在聚光灯照射下,让人产生得要演奏一曲的错觉,似乎是因为听了演奏会太久。
「原来不是个只有光鲜亮丽的世界啊。」
钢琴交织出的乐声太过美丽,让辉的心情更加复杂。
「他们都是以顶点为目标,这也没办法。」
「小学时,我喜欢的女生会拉小提琴,那让我有点憧憬。话说回来,二楼也有两把小提琴耶。」
「那是叔叔和我的琴。叔叔可是拉得一手好琴……我只是消遣程度而已。」
想像一下身穿黑色西装的多多良站着拉琴的样子,还真是帅气到让人感到可恨。
「无法只是个单纯的小孩让人觉得好难过喔。」
辉想到帆乃和翔琉,心想「不,或许一直都是小孩才更让人难过」。
「要开始了。」
如同听见多多良说话般,四周再度转为一片白。
※
「要是不能弹得三倍好,就没有办法赢过悠一。」
听见门内传来的声音,悠一已将厚重门扉打开一道缝隙的手不禁停下动作。他似乎已经是高中生了。
「但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不弹出任谁都能听出差距的乐声不行啊。」
拥有脸孔的少年公希开始演奏,那是一首颇激烈的歌曲。仿佛正与暴风雨对战般,汗水和他的热情一同喷发。
『贝多芬,第二十三钢琴奏鸣曲〈热情〉的第三乐章。』
『多谢你解说。』
像是被追捕、被逼入绝境般的演奏与其说精彩,用惊人来形容更加贴切。
悠一如同输给公希的气魄般关上门,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先前他所见的街景影像模糊,不管是大楼还是人车都是剪影,但这天是一整片白。
「少爷,怎么了吗?」
他们闻到烟味,接着见司机急忙熄烟,或许是趁着等待时间在停车场抽一根烟。
「我今天在家里练。」
──只有公希不能输!跟看不看得见没有关系,这全都是我的实力!
悠一回到家后无止尽地弹琴。
不吃晚餐也不休息,指尖疯狂乱舞,他果然也是弹奏沉重激烈的乐曲。两个少年仿佛都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这是拉赫曼尼诺夫的〈钟〉。』
『陛下还真是什么都知道耶。』
『这首曲子能让听者心灵丰富,但弹奏者未必如此。』
似乎是这样没错。悠一不听任何人劝阻,一直弹到天亮。
之后,悠一和公希进入大学后还是互相竞争,两人的友情早已淡薄,只剩下敌手关系。明明还有其他许多优秀的演奏者,但他们满脑子只想赢过对方。
在比赛中互相竞争,重复着赢了又输的结果。这些场面像幻灯片般快速切换,让人眼花撩乱。
『他们的关系是不是变糟了啊?』
『快要进入尾声了。』
多多良似乎知道这两人的结局,可能箱帖上记录了相关事项,也可能因为这个木盒与帆乃有关系,所以他稍微调查了一下吧。
悠一升上大学四年级后,有个至今为止最大型的比赛迫在眉睫。
他们或许打算在此做个了断吧。这两人今后大概都会成为职业演奏家。
比赛没有指定曲,无论哪个演奏者都上台演奏自己最为擅长的乐曲。真不愧是高水准的比赛。
悠一选择德布西的〈月光〉,让人眼前浮现在蓝白月光下水面描绘着波纹的光景。蓝色夜空中的月亮散发光辉,湖面上的月亮摇曳身影。
不知是何缘故,公希选择的是贝多芬的〈月光〉。似乎并非刻意,这两人命中注定该会如此。
公希的〈月光〉与其说是展现出月亮本身的美,不如说是将凝视者的心化为音乐。
当然,辉没有任何古典乐相关知识,这终究只是他个人的感受,他认为两人的技巧不相上下,不过硬要说的话,公希的演奏更让他感动。
──我……输了。
辉听见悠一的「声音」。
也感觉听见悠一的一切全部崩坏的声音。
※
幕间休息时间总让辉感到十分疲倦,他忍不住蹲坐在地。
说到底,这些东西和连续剧没两样,不过是人生的精华片段。悠一只是一直弹琴,他生长在富裕家庭,也看不出来有过任何辛劳。即使如此,还是能充分感受他的烦恼与压力。
或许眼盲的悠一要是无法成为世界级的钢琴演奏家,就找不出在那个家中的存在意义吧。
「该怎么说啊,我没什么和他人竞争的经验,所以不太懂耶。」
光对抗诅咒就耗去他所有心力,就算和谁切磋琢磨也毫无意义。
(这么说来,我现在和京也算是竞争关系吧?)
一想到自己正在和一名少年争夺一个如果活着应该年近五十岁的大叔,辉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悲伤的感觉。真要选的话,还比较想要争夺可爱的女孩啊。
「那家伙……死掉变成了怨灵。」
「你总会说这句话。」
多多良直言指出这点。这种感伤确实是造成辉不小心和怨灵接触的元凶。
「香草先生跨越过了这道难关对吧。」
辉试着回想资深前辈的事情。
「我让他承受多余的辛劳了。」
多多良的口气仿佛充满愧疚。
「胶卷似乎已经更换完毕。」
大概是幻听,但辉似乎听见古早的大胶卷影带转动的喀啦喀啦声。
辉站起身,差不多得要看着悠一迎接人生的终点了。
※
大学校园中,公希处于人群包围的中心。
看来,公希似乎确定要去世界最知名的音乐学院留学,非常多人来祝福他。从声音判断,其中似乎也有一直和悠一在一起的人们。
公希身边的人影,不管是朋友们还是老师,果然都是剪影。这是个只有悠一和公希确实拥有人形的世界。
而公希的五官也出现变化,就算是满脸笑容看来也相当冷淡。这全都是基于悠一的主观意识。
人生尚未就此确定,悠一是个优秀演奏家的事实也丝毫没有动摇。虽然辉如此认为,悠一却不是这么想的吧。他天生就不知道颜色和形状,连面对家人也无法敞开心胸,只有公希是他的好友也是好对手。他一直是这样活过来的。
悠一只有钢琴和公希,他肯定觉得两者都失去了。辉很希望他重新振作,但肯定是因为无法振作,悠一才会变成怨灵。
「少爷,我接下来要先回大宅送太太去个展会场,三点会前来迎接您,请问这样可以吗?」
悠一有气无力地回答长沼的询问。大概是以往都有围绕在悠一身边谄媚他的狗腿子们帮忙照顾悠一的关系,所以司机看起来也不太担心,得到悠一的同意后便离开了。
悠一坐在校园一角的长椅上,抬头仰望天空。灰色的空中有类似云朵的东西,这是他用尽力气想像出来的天空。
听得见鸟叫声,应该是云雀吧?悠一努力想像飞舞于空中的小鸟身影。虽然他的想像很接近现实了,但还是不一样。
「我才不想要这种眼睛……」
悠一用指甲往眼皮抠,或许想要把整颗眼珠挖出来,但他做不到,又把手放回腿上。
无法抑制对钢琴的渴望,让他的手指自然舞动。
他用泫然欲泣的表情弹琴的样子,仿佛让人听见十分悲伤的乐声。悠一确实能听见自己弹奏出的乐声。
微笑瞬间转变,渗透出疯狂。慢、慢、快、快,他的所有一切全化为音乐。
悠一一直坐在那里,一直在自己心中弹奏钢琴,他专注到仿佛将校园中的欢乐喧闹声全部隔绝在外。
「我怎么可能输给他。」
这个声音让悠一停下手指,因为他听见公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公希就在树丛的另外一头,似乎没发现悠一近在身边。
「我怎么可能输给一个连月亮也没看过的家伙。」
「再怎么说,光靠想像总是有极限啊。」公希身旁似乎还有另一个朋友。
公希冷淡地说:「打从出生就处在黑暗中的那家伙,怎么可能知道天空有多蓝?怎么可能知道小鸟飞舞天际的模样?虽然可以感受到风吹、闻到香气,但那和从视觉得到的东西不同。我可不想在感性上输给看不见的那家伙。」
「你们两个不是一直都是对手吗?」
「对手?别开玩笑了。那家伙在懂事前,就已经有一架平台钢琴在隔音设备完善的琴房里等着他,还有一流的老师指导他。而我家是公寓大楼,不可以带给邻居困扰,我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弹琴,晚上只能敲纸上键盘。一开始只有小小的电子键盘,就算是现在我家也没有平台钢琴。我也曾因为太想弹琴,偷偷潜入学校结果被抓。如果能让我得到那家伙的环境,要我丢掉眼睛也甘愿。」
公希一口气倾诉心中想法,把至今累积在心中的一切全说出口。
「我明明一点也没输,为了要赢过拥有『看不见』这个附加价值而一直受到瞩目的他,不知道到底弹了多少琴。为了要赢过那家伙,我把从视觉得到的东西加上想像力的翅膀弹奏出来,所以才不可能会输。那家伙既不是对手也不是朋友。」
和他在一起的朋友可能也被他的激动吓到了吧。
「呃……我们去喝杯咖啡吧。现在这个时间,学校食堂也还很空。」
朋友像是要安慰他如此说着,两人一同离开。
天空和地面全部消失,四周变成一整片黑。
悠一放弃创造自己的世界,独自一人在漆黑中迈开脚步,没有用手杖确认,仿佛失去灵魂般不稳地走着。
辉也不知道他想要走去哪里。
喇叭声、刹车声、撞击声,悠一轻轻松松被撞飞,完全无法想像他有身为人的重量。他横躺在黑暗中,身体已无法动弹。
紧闭的双眼中,流出红色血泪。
※
辉用双手覆盖住脸跌坐在地。
太过悲惨到他说不出话来。明明应该是无限的未来,却总是突然画下句点,让一个会哭会笑的人类变成残破的废物。
虽然悠一很可怜,但辉也不想责备公希。因为贫困的辉对无法自由自在专心练琴的公希更能感同身受。
就这样,一个钢琴演奏家殒落。留下无限遗憾的灵魂在世上,变成一个怨灵。
接下来是死后篇。
「可恶……好难过。」
辉忍不住吐露真心话。
「这就是你让人头痛的地方。」
「没问题啦,我绝对不会做出造成陛下负担的事情。」
多多良「呼」地叹一口气。
死后篇似乎开始了,但四周仍是和幕间休息时间不相上下的漆黑。
※
──钢琴在哪里?
他到底在黑暗中走了多久呢?
悠一在寂静的黑暗中寻找钢琴而不断行走。他在死后似乎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要是不能弹琴,我就会死掉。给我钢琴!
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死了。
悠一不断寻求钢琴的身影太让人心痛,让辉不忍正视。
『真的有死后也不会消失的执念耶。』
『无法将此执念升华者就会变成怨灵。』
似乎能够理解。
走在完全黑暗世界中的青年,明显有张饥渴的脸孔。饥渴不单仅指空腹而已。
这时,有道如同光芒的声音传来。
那是钢琴的声音,悠一朝着声音的方向奔跑。声音越来越鲜明,可以从中感受确实的技巧与能量,无比悲伤的旋律呼唤死者。
『这是……︿月光﹀吗?』
公希在比赛中弹奏的曲目。
在乐声指引下,沐浴在月光下的钢琴演奏家出现在悠一面前。青年仿佛和钢琴融为一体般不停弹奏出旋律。
月光下面露愁容的青年、年幼过世的小公主、衣着华丽的人们舞出的圆舞曲、雄壮威武的进行曲……每首曲子都能看见景色浮现于眼前。眼前的公希,已经成为一名响当当的钢琴演奏家。
接着,现场响起热烈掌声。就算没真实见到,眼前也能浮现观众们起立鼓掌的景象。
「真是天才,名副其实的凯旋归国啊。」
「留学回来后,他的本事又更上一层楼,在日本已无人能敌了吧。」
「不管是技巧还是热情,真是太精彩的演奏了。」
观众们毫不吝啬地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