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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糖大战(2 / 2)


我把记事本转向圆紫大师,那上面写了一行字:



为什么展开了“砂糖大战”?



08



“您刚才不是说,在超辣咖哩饭上浇淋辣椒酱和塔巴斯哥辣酱吗?”



“可是,如果必须忍受甜味或辣味,我宁可选择甜食。我以前念的女子高中附近有家拉面店,我不记得确实数量,但是店家表示只要客人吃下一、两百颗水饺,就能获得一万圆奖金。当然,如果吃不下那个数量,那么吃多少就得付多少。”



冬天,我曾径和朋友一边吹凉面条,一边品尝汤汁浓郁的青葱玉米拉面。我回想那样的经验,接着说:“我的胃算小,连一般份量的拉面都吃不完。所以,实在不敢相信有人吃得下那么多,店家会以‘某町某人’的格式,把挑战成功的客人姓名贴在墙上。没想到真有这种人,在三年级的校庆那天,我有个朋友带她男友过来,对方表示他之前就挑战过了。”朋友的男朋友人高马大,以男人来说,他有一对可爱的双眼皮。



“听说他当时已经不是在吃东西,而是闭眼将食物往嘴里塞。吃到过半数时,固执与否早已抛诸脑后。不过,如果就此打住,等于前面吃的苦头都白费了,这种念头在脑海里打转,于是决定坚持到底。这么一来,或许早已和食物本身是甜是辣无关,说不定连酱油都不沾。可是,我总觉得因为是水饺,所以才吃得完。虽说包甜馅的生八桥[40]和水饺外形相似,但应该吃不下两百个吧。即便吃得下碗荞麦[41],也吃不下碗年糕红豆汤吧。”



“人确实比较没办法接受过多的糖分。”



“圆紫大师加了一匙糖,我加了两匙,一般人顶多三匙吧?”



“是啊。”



圆紫大师大致明白话题的发展方向,只是一味地出声应和。



“那三个人从马尾女孩开始加糖,啜饮了一、两口,彼此低声聊没两句,又争先恐后地添加第二轮砂糖。我不经意地看着,觉得很奇怪。她们都是各自加了一 、两匙,尝尝味道。然后,低声聊了一阵子,忽然又……”



“加了第三次吧?”



“是的。令人傻眼的是,接下来是第四轮。加了那么多次,无论是再怎么嗜甜的人,都不会觉得好喝吧。这是一场奇怪的耐力赛。”



“说不定大量摄取糖分可以养颜美容,有没有这种说法?”



圆紫大师好像在思考什么,串场似地说道。



“没有。”



我一口断定,顿时闪过一个念头,我在美容院看过女性杂志,可能现在流行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美容法吧。不过,我去年看过一种说法——“用保鲜膜缠腰,腰部会变得很细”,倒也可以接受。然而,在红茶里添加大量砂糖,怎么想都很奇怪。



“所以是砂糖大战吗?”



“是的,有什么原因必须抢着加糖?”



圆紫大师用汤匙搅动茶水。



“她们有搅拌吗?”



“好像没有。可是,她们加了七、八匙,应该很甜吧。马尾女孩好几次加到一半,就把砂糖放回去了。”



“你一定加两匙吗?”



“是啊。”



“你嗜甜的朋友会加几匙呢?”



“不晓得,顶多三匙吧。”



“为什么要加七、八匙呢?”圆紫大师看着我,以认真的语气问:“你认为呢?”



我轻轻摇头说:“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试图找出合理的答案,就连刚才在聊马克白的话题时,我也不断思考各种可能性。一群怕胖、不敢吃甜食的朋友,终于聚在一起,忍不住展开自暴自弃的行为……。我是想过这么滑稽的原因,但始终想不出正确答案。



“圆紫大师呢?”



我试探地问道。原以为他会一脸困惑,没想到他淡淡地回答:“如果照道理来说……”



我的表情或许看起来像是“等一下”,于是惊讶地问:“结论只有一个吗?”圆紫大师点点头,悄声说:“她们三个……说不定真的是《马克白》的女巫。”



09



圆紫大师一起身,看也不看那群女孩,便走向柜台找胡子老板攀谈,就像在闲话家常。老板一脸诧异,瞪大了眼,眼珠子转了一圈。这个老板长得浓眉大眼、五官深邃,很适合做出瞠目结舌的表情。



圆紫大师继续说下去,老板点了点头,神经质地拉了拉纯白衬衫的下摆。



“快,我们走吧。”



圆紫大师一回座,迅速拿起账单走人。



我固然有话想说,但我们俩就像是迷路小孩和带路人,我只能默默地跟着他离开。



“不好意思。”



“咦?”



“让您破费了。”



“哪里哪里。”



从巷子走到大马路,明明不到十公尺,嘈杂声轰然钻入耳膜。交通号志一转绿,阴天下的车流像是打翻颜料盒的油彩般倾泻而出。



圆紫大师走到人行道角落,一个转身背对车流,视线投向刚才那条小巷。



“怎么了?”



圆紫大师听到我担心的语气,表情缓和地说:“自然一点、自然一点,假装若无其事。”



他大概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说话。接着又说:“我们装出要去哪里吃中午饭的样子吧。”



“去哪里吃中饭好呢?”



“很好、很好。”



那扇门并没有打开。老板大概是从“ad lib”和隔壁店家之间的小巷子走过来的吧。身材高瘦的他,瞄了我们一眼,马上躲到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后面。



“刚才那群女孩要出来了,我说‘那,今天就到这里’,请你跟在马尾女孩后面?”



“跟在她后面?”



“跟踪。”



“去哪里?”



“不必跟太远。如果她搭电车,你就不用跟了。”



几个行人从眼前经过。圆紫大师讲话的速度变快了。



“如果她没上电车呢?”



“那就下午一点在那家店碰面。请尽快结束,不要迟到。”



在人行道上,我隔着一群年轻人,看到那三个女孩,她们从店里走了出来。



她们迈步朝这里走来的同时,我看到躲在自动贩卖机后面的胡子老板,他挥舞着长手臂。肯定是暗号。



“那是……?”



但是,圆紫大师没有回答我,反而一个转身眺望代代木方向的天空,这是为了从女孩们身上别开视线。然后他说:



“那个马尾女孩说不定会回到‘ad lib’。”



我“咦”了一声,正想反问,但没有时间。



“双六[42]的骰子丢出来的结果,说不定是‘回到起点’。”



一辆车硬是切入车道,四周响起令人绷裂神经的喇叭声,车流就此停顿,交通号志变了。



“那,今天就到这里。”



圆紫大师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向斑马线,不起眼的背影立刻没入人群中,来来往往的行人仿佛被牧羊犬追赶的羊群。



留下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带着好奇心与些许不安,独自站在拥挤的人潮中。



10



但是,我不能杵着不动,因为那几个女孩正从我面前经过。



马尾女孩走在中间,我这才看到她的脸,顿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与其说她的鼻梁直挺,倒不如说是过高,嘴型很稚气。我马上想到她长得像谁。刚才圆紫大师说我像《无家可归的小孩》里的“少年雷米”。那么,她就是童话故事里的“小木偶”。但是,就算是“小木偶”,也不是迪士尼卡通人物,反倒像少年小木偶。她长得很像我小时候看的故事书里的插图人物;圆锥形的细长鼻子,十分像人偶的“小木偶”。几年前,父亲的朋友去意大利时,带给我们的礼物就是这种木偶。



我与她们保持十公尺左右的距离,信步跟在身后。



令人在意的是我那裸露的肩膀。尙未染上夏日肤色的雪白肩膀,果然引人注目。总觉得她会回过头来说:“搞什么鬼,这人一直跟着我们。”然而,我似乎想太多了。她们走入人潮,成为一群毫不起眼的行人;有说有笑,彼此勾肩搭背。看来,她们做梦也没想到有人在跟踪。



圆紫大师特别指示我,跟踪马尾女孩。她们大概会一起行动吧。或者像圆紫大师暗示的,各走各的?



三个人就这样走进涩谷车站。涩谷车站有许多支线,错综复杂,有些支线好像在跟乘客开玩笑似的,不爬楼梯就没办法搭乘,那正是我早上搭的银座线。这时候,两个女孩留下马尾小木偶,三人于是挥手道别。



要是连小木偶都上了车,那我的“冒险”就算结束,这样太无趣了。我并不想赤手空拳与对方一较高下,不过对目前一对一的局面感到放心,也对于情况一如圆紫大师的预料发展,略感不可思议。



小木偶往前走,走到投币式置物柜区,伸手探了探牛仔裤口袋,掏出钥匙,从置物柜取出一个大型的黄色手提纸袋。



然后,她转身面向我的方向。



“这边啦、这边。”



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然后一个低沉的男声“哦”地应了一声。对方似乎不知道置物柜的地点,在站内找了一阵子。我靠在柱子上,这两人从我面前经过。我与小木偶的目光撞个正着,吓了一跳,连忙将视线转向走道方向。刹那间,眼神转向这边的小木偶似乎正在观看我身后柱子上的大型海报,她快步朝我这边走来。在“ad lib”时,她一直背对着我,我应该不用那么紧张吧。



然后,她随着人潮走了一阵子,倏地转进厕所。



我站在稍远处,从皮包里拿出《布法与佩居谢》( Bouvard et Pecuchet)的文库本,目光有一半停留在铅字上,当然没在看。我在等那个牛仔裤女孩出来。



不知从哪里传来小孩哭声和母亲斥责声。



过了几分钟,厕所里走出一名身穿淡粉红色套装的女孩。我直接把目光移到书本上,内心却一阵惊呼。她手上提着那个黄色大纸袋。



我努力维持现有的表情和动作,斜眼偷看。



是小木偶。



(可是,她为什么要换衣服?)



我如此自问。小木偶转动脖子,头发在肩上轻轻摆动。她把马尾放下来,像在确认发型似地,右手绕到脖子后面,压了头发两、三下。



接着,她咧嘴一笑。



11



(我看到了不舒服的事物。)



我这么想。



去年春天,有人卧轨自杀,被我搭的那班电车辗毙。事发地点在即将抵达下一站、看得到类似住宅区的方型建筑物并列处。电车紧急煞车,不久传来了广播:“前方有事故发生,请各位乘客稍候。”



“怎么了?”



“好像是卧轨自杀。”四周发出这种应答,有人把头探出窗外,好像看得到远方的死者模样;或许是铁路员工从车站赶过来,跺着碎石,从车厢旁跑过的脚步声传来。我在车厢正中央,阖上看到一半的书,低下头。当时,在前面几个座位处,有个男童激动地高喊:“我要看!”



我不由得气愤地抬起头,男童满脸通红地抗议母亲的制止。母亲将他拉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讲了什么,男童一个弓身,气得跺脚。



“我要看尸体!”



看在我眼中,那表情简直像魔鬼。在我心中,也浮现一张隐约可见的鬼脸。



“走啦、走啦,快点!”



岂可错失良机?!那孩子气得用力跺脚。他的表情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小木偶的笑容与那孩子的表情重叠了。人类最像动物的表情,就是令人绝望的笑。她得意洋洋地走向出口。当她逆向穿过同一批人潮,我猜她正朝“ad lib”走去时,顿时愣住了。



她爬上宫益坂,粉红色套装的身影确实在同一个街角转别之后,我跑步追上她,却看不见她的身影。我看了手表一眼,然后无意识地抬起头。夹在建筑物之间的灰色天空,飘着乌云,还不到下午一点。



(要进去吗?还是在这里等?)



既然圆紫大师说在“ad lib”会合,当然在里面等也行。然而,进去与那个古怪的小木偶女孩共处一室长达二、三十分钟,对我而言是一种折磨。



我就这样怀着摇摆不定的心情,慢慢往护栏的方向后退,快要走到护栏时,一名男子从涩谷车站的方向跑过来。对方看到我,便以抛物线角度放慢步调,打算在我面前停下来。他身上的衬衫是没有品味的绿,上面还有硕大的图案,好像是游艇和椰子,裤子居然是紫色的,脸上戴着一副深色太阳眼镜。



男子发出响亮的弹指声,做了一个溜冰的结束动作,两只脚先停在我面前。然后,以耳熟的声音说:“怎么样?回到起点了吗?”



我因为放心而轻声低呼,旋即下意识地作势出拳揍人。



12



男子一摘下太阳眼镜,露出了圆紫大师那双和蔼可亲的眼睛。



“看来这局双六,这下子三颗棋子都回到了起点。”



圆紫大师往“ad lib”的方向瞄了一眼。我点点头,说:“这里就是终点。”



圆紫大师将太阳镜收进胸前口袋。



“这局双六,起点就是终点。”



然后,他看着衬衫上的图案,面露苦笑。



“真可怕。”



我看着桃红色、橘色和黄色画成的游艇掀起大片蓝色水花,叹了一口气。



“很抢眼吧?”



“您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不是说,紫明天会在前面的表演厅举行表演吗?”



“嗯。”



“今天那个表演厅有一场年轻人的表演。从傍晚开始,他们已经来准备了。我去那里借衣服,他们说‘师父,请穿这个’,便欣然借给我。听说这件衣服是表演中场休息后的短剧用的。”



“是。”



“她的换装怎么样?”



我瞠目结舌。



“您看到了吗?”



“哎呀,我只是觉得她可能会那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换衣服?”



“我换的是戏服,接下来想演一出戏。换上跟刚才不同的衣服,比较容易演另一个角色,对吧?不过,说不定变装变得太过度了。”



圆紫大师说完,指着“ad lib”说:“总之,我想吓吓她。”



“我已经吓到啦。”



“真抱歉!”



“她为什么要换装?”



“解释这个得花一些时间,别让她等太久吧。”



圆紫大师以眼神催促:走吧。



走到离“ad lib”大门有几十步的距离,圆紫大师说:“你联想到《马克白》是一大暗示。女巫一开始登场时,会说一句有名的台词,对吧?这句话显示世上的混沌、善恶混乱,‘白即是黑——’。”



“黑即是白——”



“对对对。”



“逆转价值观?您的意思是反过来看事情,是吗?”



“是的。”



我在口中复诵。



“——白即是黑,黑即是白。”



女巫在轰然巨响的雷声中现身。这是《马克白》开场的第一幕。



这个幻想仅保持了几秒,圆紫大师停下脚步,我赫然惊觉,仿佛突然站在“ad lib”那扇沉重的大门前。



13



不知不觉,圆紫大师又戴上太阳眼镜。除此之外,他刚才说要演戏,此刻果然好像变了一个人似地,让另一种人格上身了。



一开门,店内坐着五、六桌客人,男女沉醉于各自的谈话中。小木偶坐在离刚才那桌有两桌距离的位子,果然还是背对着柜台而坐,刚才进行“砂糖大战”的桌位空着。圆紫大师微低着头,好像有点驼背。所以,实际上的身高应该变矮了。然而,看在我眼里,圆紫大师的背影在一瞬间忽然变得巨大,而那件衬衫上的滑稽图案,也像是异常荒凉的景象。



圆紫大师缓慢地走向小木偶。



两个正在用肉桂棒搅拌红茶的女孩,停下了动作。圆紫大师从她们身旁经过。我变成了圆紫大师的影子,跟在他身后。



小木偶看了这边一眼,诧异地皱眉。然后,好像察觉到圆紫大师正朝她走来。一股莫名的恐惧,令她嘟起了嘴巴。



“小姐——”



声音低沉。圆紫大师平常讲话的声音偏高,现在的音调感觉好像今天的阴沉天候。



“玩的时候……”



圆紫大师边说边走到她身旁坐下,好像一只降落的乌鸦。小木偶当然想开口,不过并没有说话。圆紫大师看向那个问题糖罐,又迅速移回视线,凝视着她的眼。我伫立在他身后两、三步之处,只看得到圆紫大师的脖子轻微转动,看不见他那太阳眼镜底下的眼睛。然而,我还是可以感受到他那充满压迫感的视线。仿佛师父在讲台上以扇子当作刀柄,观众的视线随之移至扇子,而那里忽然出现一把刀锋凌厉的利刀般。



“用自己的玩具——”



这句话平凡无奇,但是那种语气我学不来。若以直觉比喻,那简直是从十八层地狱传上来的声音。



我看过人们脸红的模样。不过,小木偶的脸色从眉宇之间刷地发白,她与圆紫大师就这样互看了一阵子。正确来说,是圆紫大师盯着小木偶,而她无法逃离他的视线。不久,圆紫大师缓缓点头。



小木偶跟着点了点头,像只喝水的鸟,重复同一个动作。我以为她会哭出来。这个动作持续了几次,圆紫大师别开视线,让她从束缚中解放。



我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离开之前记得付钱喔。”



圆紫大师淡淡地说道,然后靠在椅背上。小木偶立刻从椅子上起身,好像一只挣脱蜘蛛网的蜻蜓,抓起账单,习惯性地边转头边往前走,然后又慌张地跑回来拿纸袋。圆紫大师并没有看她。



14



我们压低声音交谈,但是看在旁观者眼里,当然会觉得我们的对话很奇怪。离我们最近的一群女孩佯装什么也没听见,只想找机会离座,意图十分明显。



但是,小木偶一走出店外,气氛顿时一变。圆紫大师摘下太阳眼镜开口说话,那声音与刚才有天壤之别。



“喂,我们去那边吧。”



他指着“砂糖大战”的座位。



光是这个声音响彻了米白色的室内,气氛就变得轻松许多。



“哎呀呀。”



圆紫大师把太阳眼镜放在桌上,调皮地笑了,然后双手并用,灵巧地解开那件像毒草花园的衬衫纽扣。



“欸!”



敞开的领口露出了刚才那件朴素衬衫。



“您穿两件啊?”



“嗯,因为那件戏服很宽松,我也不想一直穿那种衣服啊。”



“我却穿这么少。”



我摩擦着肩膀,心想你好歹也说句“不,你穿那样很可爱”嘛!圆紫大师说:“借你穿吧?”



他递出一团鲜艳的衣物,我忍俊不禁笑了出来,然后伸出手。



“要穿吗?”



“我把它摺好。”



“啊,真是不好意思。”



圆紫大师顺从地递给我。



我接下那件戏服,心想,前座[43]应该摺得比我好吧。唉,算了。我转念一想,开始摺衣服时,老板亲自端水杯过来。



“谢谢您。”



圆紫大师应了一句“不客气”,指着糖罐说:“怎么样?”



“一如您所说的。欸,除此之外……”老板激动地说,“好久没看到这么精湛的演技了,演技的力量真可怕。”



“这下子那个女孩不会再上门了吧。对了对了,我的灵感来源是马克白。”



“啊,原来如此。”



我猜也是。那种骇人的荒凉与孤独,正是失意的马克白。这或许是圆紫大师的免费表演,而观众则是提到《马克白》的我和当过演员的老板。



店内的客人原本处于神经绷紧状态,听到这种爽朗的对话,似乎认为刚才是无伤大雅的余兴节目。我甚至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是圆紫喔。”



“听说您当过演员?”



我一问,老板害羞地说:“哎呀,那是好久以前的事,都已经是二十几年前了。”胡子老板露出了微笑。



“您要不要坐下来?”



老板一脸亲切地摇摇头。



“打烊之前,我不会坐在客人的座位。”



老板的作风干脆,令人心生好感。



“其实您比较喜欢红茶吧?”



“是的。欸,这是因为我在学生时代,前任老板在这里开咖啡店,他泡的红茶很好喝。”老板动了动嘴唇,仿佛舌尖忆起了当时的红茶滋味。



“我每次点红茶,总觉得茶变得更好喝了,很不可思议。我说:‘叔叔,这茶真好喝。’叔叔问:‘不会涩吗?’。”



老板的语气豪迈。



“我回答:‘不会啊,而且很香醇。’叔叔说:‘小朋友,你真识货,这才是红茶的真正味道。’然后,他教我如何品茶,一开始给我喝初学者喝的淡茶,但我喜欢这种茶,于是他渐渐改泡真正的红茶。”



“所以您迷上了红茶。”



“倒也不是因为这样,好像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从学生时代开始演戏,沉迷其中好一阵子。我自以为改掉了乡音,但是每到重头戏时刻,讲着讲着总会突然冒出地方腔调,我心急如焚。这时候,叔叔说:‘我老了,店要收了。’他的决定对于东京或日本而言,都是一项损失。”



“没错。”



“谢谢!幸好,我家的经济状况还不差,我向家人再三央求,硬是顶下了这家店。欸,我心里打着另一个如意算盘,到东京工作就能尽情欣赏喜爱的戏剧。一开始我也卖咖啡,但自定专卖红茶之后,书刊和杂志纷纷报导,这家店能够一直经营下去都要归功于他们。”店门打开,五名客人走了进来。老板说向我们说了声“抱歉”,马上回到柜台。



“快说吧。”



我把衬衫摺好,还给圆紫大师,拍了拍手。



“说什么?”



“哪还用说,当然是这个啊。”



我抚摸糖罐的盖子。



“喔,是啊。”



圆紫大师说。



“为什么展开了砂糖大战呢?”



“嗯!”



“为什么加了七、八匙糖,把茶弄得那么甜呢?”



“嗯、嗯。”



“其实这个问题本身就没什么意义吧。”



15



我微微张口。圆紫大师接着说:“我问:‘她们加糖有搅拌吗?’你回答:‘倒也没有。’如果没有搅拌,应该是不想让红茶变甜,她们的目的不是增加甜度。你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我提起《屈强炙》,说到忍耐吃下辛辣食物的故事。”



工读生送红茶过来。这么说来,我们顾着讲话,都没有点餐。我一看老板,他以手势一下意“请用”。或许因为话题内容涉及砂糖,感觉嘴里的甜度好像提高了,我只加了一匙糖,圆紫大师没加。



“我们整理一下吧。她们把糖加入茶水里,这就是她们的目的。她们加了糖,但为了喝茶并没有搅拌。假如加了七、八匙,完全不搅拌的话,应该还能喝吧。”圆紫大师这么一说,津津有味地啜饮着红茶。



“加糖到底为了什么?”



我也边说边拿起茶杯。



“好看!”



我不禁拉高分贝。具透明感的茶水闪耀着琥珀色光泽,着实很美。我浅尝一口,坦白说有点涩。老板大概是泡出了红茶的真正味道。



这时,圆紫大师像是在念咒语似地说:“白即是黑,黑即是白。”



涩即美味,我在心中低喃,内心变得踏实,因为圆紫大师听见了我的心声。



“加糖。‘加进去’的相反是什么?”



“拿出来……”



“如果这么想,为了从糖罐里拿出砂糖,所以把糖倒进杯子里呢?”



我畏畏缩缩地问:“为什么?”



“‘拿出来’的相反呢?”



“加进去。”



“拿出来是不是为了加进去呢?你自己确认过了吧?”



“确认过什么?”



“最初上门的客人所使用的糖罐,装满了表面平整的砂糖。如果不拿出来,什么都加不进去。”



我“啊”地惊呼一声。仿佛从远处观看象棋“车”大显身手的棋局,看得眼花缭乱。



“可是,加……加进什么?”



圆紫大师的表情好像一个聪明哥哥听到妹妹说出了谜底。



“关于这个,你自己不也说了。”



16



圆紫大师说,这么一来,就不得不提到那个。



“如果她们是在糖,加‘料’,那就成了恶质的恶作剧。这对餐饮业而言,等于是妨碍做生意,也是最恶劣的行为。落语中有个《吃石吧》[44]的搞笑报复段子,但是她们的行为一点也不好笑。对于这家店而言,她们就是《马克白》的女巫。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女孩子怀恨在心?难道她们和这家店有仇?不过看起来又不像。”



这种思考逻辑不难想像。



“你说,一个人面向柜台,另一个人也不时观察柜台情形,这两个人就算被看到长相也无所谓。相较之下,你说那个马尾女孩一次也没回头。这么一来,她就是正犯。难怪我认为那两人在帮她,负责把风和遮挡视线。”



“我也这么认为。”



“那女孩在怨恨什么?欸,依照世俗的说法,可能是感情问题,这老板的个性一板一眼,对工作要求似乎很严格,店里的工读生是一个女生,对照这两件事,自然会得到一个想法。”



“喔——”



我惊呼一声。



“您离开时,问过老板了吧?”



圆紫大师点点头。



“我问老板:‘坐在靠墙那桌的几个女孩正在恶作剧,您最近有骂过女服务生,把人家开除吗?’这只是假设,没想到被我猜中了。于是,我请老板等她们离开时,替我看清楚那个马尾女孩的长相。”



“所以,老板出现时,你说:‘她们三个出来了。’。”



“是的,因为她们三个来了,看到了老板。”



老板两手空空又走过来,他发现我们在讲小木偶的事,第一句话就说:“这女孩很过分吧。”老板破口大骂。我缩起身子,都是同年纪的女孩,总觉得是自己挨骂。



“之前那个工读生因为亲人过世,所以辞掉了工作,我从那天起就因为人手不足伤脑筋。但是对方的亲人遭遇不幸,我又不能强留,只好简单地以奇异笔在厚纸板上写‘诚征工读生’,贴在店门口征人。不久就录用了那个女孩。面试时,感觉她很正常,于是请她第二天过来上班。”



老板“唉”地叹了一口气,似乎相当头痛。



“一开始营业,她马上端茶招呼客人,没想到却粗鲁地‘砰’地一声把茶杯搁在桌上。我提醒了她一下,我说得很委婉,但她一脸不悦、沉默不语。中午过后,我发现发票整理得很随便,明明前两天告诉过她了。她不是粗心大意,而是嫌麻烦,不肯好好做。我说:‘你知不知道做这种生意,发票有多重要?’话都还没说完,她就说回嘴:‘钱我都有算清楚’。我说:‘问题不在那里。’她装作没听见。我心想,等今天打烊以后,就请她走路,再待下去只会让人心烦。但还是没说出口。后来有客人点柠檬茶,我把杯子交给她,正好柠檬片用完了,而我正要忙别的事,稍微移开目光。结果,她居然拎起厨房里的柠檬片,快速用水冲了一下。”



我皱眉,大概露出了咬到酸柠檬的表情吧。



“我察觉到水流声,移回视线就看到那一幕,下意识大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她还瞪了我一眼说:‘少跟老娘摆架子!’我一时愣住了,然后火气上升。尽管如此,我还是耐着性子告诉她:‘生意人应该用心关注产品,对产品投入感情。’听我这么一说,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看着杯子说:‘对这种东西?少蠢了。’。”



顿时陷入沉默,宛如一阵风吹过。我觉得老板太可怜了。



“其实,我在业界也算小有名气,所以才会小心翼翼,就连这胡子……”



老板轻轻抓着自己的胡子。



“所谓青春的纪念。我最后登场的一场舞台表演,是杜伦马特[45]的《罗慕洛斯大帝》(Romulus der Gro),你们知道吗?”



可惜我不知道。圆紫大师回答:“我读过两本杜伦马特的小说,不过很遗憾,《罗马大帝》这本我没看过。”



尽管如此,光是能和知道杜伦马特的人聊天,老板就很开心。



“我在那出戏里饰演罗马的骑兵队队长,这是当时的胡子造型。餐饮业首重清洁,业者最好不要蓄胡,但是我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狠不下心剃掉。相对地,我对修剪胡子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我很注重这些小细节,所以那个女孩的态度真是令我遗憾。我们吵到最后,我付钱请她离开。”



正好讲到一个段落,客人又上门了,老板离去。



“为什么您认为她会回来?”



“我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女孩做了这种事,大概很想看看客人大发雷霆、女服务生惊惶失措、老板拼命低头道歉的模样。同时,我觉得她一开始穿暗色服装,也是为了替这次变装预先埋下伏笔。”



我内心再度升起一股不悦。原来小木偶在车站的笑容还有这层含意。我摇摇头,想转换心情。



“回到刚才的话题,加进了什么?您说我自己也说了,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真相往往平凡无奇。”圆紫大师歉然地说道,“就算你没说,从加进糖罐这个动作就已经知道答案了。我问你,你提过‘马尾女孩好几次加到一半,就把糖放回去’,对吧?”



“是的。”



“假设在红茶里加糖不是为了调味,而是为了把砂糖从糖罐里舀出来,应该不会做出这种怪异的举动吧?”



我沉默不语。



“我刚才绕了一大圈,总之马尾女孩是正犯。这么一来,她并不是把砂糖舀出来再放回去。只要想成她是将砂糖舀出来,然后放进什么东西就对了吧。”



“那,她的行为是……”



不是回去,而是往前。这也是“反过来看”的意思吗?



“我们从一开始整理吧。三个女孩进来坐下,马尾女孩避开了老板的视线。茶送来之后,她八成想把小塑胶袋或瓶子里的东西加进糖罐。但是打开糖罐一看,却是盛满状态。在她之前打工的那半天,大概也没注意到这种细节吧。”



圆紫大师耸了耸肩。



“如果带来的东西和糖罐里的砂糖能够轻易交换也就罢了。但是,那么做就得花点工夫,先把砂糖挖出来放在某处,然后把带来的东西加进糖罐,再把砂糖移到自备的容器里。这么大费周章,无论如何都会被怀疑吧。这样的话,干脆偷偷用纸巾包起来。不不不,比起这一招,还有最自然又简单的方法。既然是砂糖,加进红茶里不就得了。”圆紫大师说完,看了我一眼。



“做到这种地步,大概还是会有人起疑吧?”



我面露苦笑。



“于是,当糖罐腾出某种程度的空间时,她们开始用汤匙把带来的东西加入糖罐里。”



“最平凡无奇的事物,是吗?”



“对,你看到她把好几匙糖放回糖罐,所以那东西的颜色、形状和份量其实与砂糖一样。若是泻药粉,份量也未免太多了。既然她会跑回来看,表示那东西一喝下去马上会有反应。”



我以说唱般的语调说:“甜即是咸,咸即是甜。”



“对。”



圆紫大师微笑地应道。



“是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