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飞马(2 / 2)
老婆大人难为。但是,我的感慨因她的下一句话烟消云散。
“结果,睡前才赫然惊觉,最后经过那里时,那匹马不见了。”
09
“我告诉我先生,结果他嗤之以鼻,他说:‘木马不可能去散步吧,还是你看到它在空中飞呢?’他说是我没看清楚,可是那么显眼的东西在灯光底下,就算不想看也难。正因如此,看了三次以后,眼熟的东西不见了,总觉得好像哪里破一个洞。第四次再经过时,它肯定不见了。”
“可是……”
我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隔天它又出现了,对吧?”
就刚才的对话来说,结论应该如此。小町家媳妇不情愿地回答:“对啊。”
我觉得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当然,我早上要送孩子去幼稚园,第一件事就是找那匹木马。结果根本不用找,木马就乖乖站在原来的位置。我真怀疑我的眼睛有问题。晚上,我先生回来还明知故问:‘木马怎么了?’明明重要的事都会忘记,偏偏这种事记得特别清楚。”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然后笑了一下,一面回冲茶,一面说:
“偷那种东西也没有意义,有什么用途吗?”
“重点就在这里,拿走也没有用吧?所以,我才会觉得莫名其妙。而且,隔天早上还把它送回来。”
“不可能借回家给孩子玩吧?”
说到深夜,照样有人三更半夜从门口经过,一边走一边大声唱歌。若要合理的解释,是否该从这一点着手呢?
“会不会是酒鬼在作怪,把它搬走呢?”
“可是有底座,相当重喔。虽然不像一般旋转木马那么大,但是听说搬来时,得靠国雄先生和他父亲两个大男人才搬得动。不可能有人从它前面经过,一时兴起把它搬走。”
“既然这样,如果有好几个人呢?大家起哄壮胆,放纵自我使坏。”
“放纵自我之后,还会归还木马吗?”
“会不会早上酒醒之后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孩子的事’。”
小町家媳妇笑着说:
“我家也有个酒鬼,他一觉醒来之后,跟平常没两样。再说,隔天不是例假日,上班族还是要上班吧?要赶在园童上学之前归还木马,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前一晚喝得烂醉,隔天早上也会睡到起不来吧。”
毫无推理的着力点可言。
“可是,除此之外别无可能吧。”
我举手投降了。经过短暂的沉默,小町家媳妇说:
“到头来,会不会是我看错了?”
“你能接受这种理由吗?”
“不能,绝对是木马不见了。”
小町家媳妇丢下一句充满自信的话,便回家了。我听见院子里传来母亲的招呼声。她果然在收拾晾干的衣服,床单和衬衫都收了进来。
我也走出屋外,帮忙把未干的厚重衣物移到太阳底下。
10
平安夜来临。
当我还是小学生时,总是等不及这一天的到来。但随着年纪增长,这种值得庆祝的节日越来越少,实在令人感到生活乏味。
今天没有特地煮丰盛佳肴,姊姊也说要参加派对会晚归。
“至少买个蛋糕嘛。”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说,母亲大人出钱赞助。我踩着脚踏车,在黄昏将近的街头游逛。
风势强劲。我骑到桥上,眺望古利根熟悉的河面,白浪像长了翅膀似地朝这里涌来,浪花呈现大大的V字型,从北往下游流走。
这幅景像让我握紧了戴着皮手套的手。
走进一家经常光顾的蛋糕店,里面有个小学高年级的女孩,梳着发辫,身穿白毛衣。
“欢迎光临,您要买圣诞节蛋糕吗?”
大概是其他家人忙得抽不出空吧。她一脸认真的表情,以背诵般的语调问我,十分可爱。
“不是,我要买几个草莓蛋糕。”
“是,这样的话……”
她频频眨眼说道。
“巴伐利亚水果蛋糕深受大人小孩喜爱。”
我笑了,连原本不打算买的巴伐利亚水果蛋糕也请她一并包好。
“谢谢您。”
我带着也想向她道谢的心情走出了店外。
回程时绕远路,去看看小町家媳妇说的那匹半夜在空中飞翔的“马”。今天,幼稚园只有半天课,已经迈入了冬眠,在一片灰暗的风景中,建筑物看起来更显寂寥。
小木马孤零零地站在攀登架旁。
(关于你的事,我也只好向那位高人请教了。)
明天是二十五日,我的生日。
圆紫大师选择这一天,在涩谷的表演厅举办落语名人会本年度的最后一场表演。
11
十二月份的诞生石是土耳其石。
根据描述明治社会百态的书籍,土耳其蓝曾经在新桥的艺妓之间蔚为一股流行风潮。十九岁这年,我遇见了圆紫大师,这一年也充满了各种惊奇。如今回想起来,在加茂老师的课堂上回答深川艺妓的问题,是一连串事件的开端。
我的十九岁在新桥蓝的月色中落幕,也算是有始有终。
我决定吃过午餐便前往东京。
穿上白色的打摺裤。
我站在镜子前面,凝视镜子里的“欧洲不良少年”。
我的腰身本来就不粗,裤头一勒紧,腰线便跑出来了,但是没有前凸后翘,虽然身为女人,却看不见8字型的婀娜曲线。
我自认为不会发胖。所以,昨天那家蛋糕店在今年秋天以五百圆的促销价推出五周年纪念袋装饼干时,我买了三包放在桌上。因为袋子上写着“保存期限至一月份为止”,反过来说,可以放到一月底,于是我想配红茶慢慢品尝。
然而,事情发展却与《蚂蚁和螽斯》的故事不同,蚂蚁为了过冬储存的粮食袋不知不觉被弄破了,我喜爱的香酥棒被吃光了。
“太过分了。”
我抓住姊姊逼问,她笑道:“真是孩子气。”会赚钱的人就是不一样,隔天晚上,一盒高级法国甜点放在我桌上。
我的心情像是占到便宜,又像吃了亏,两天之内就把华丽的甜点吃得一干二净。当然,家人也吃了一些,但大部分是由我负责解决,所以暂时不想看见甜食。
不过,这对于我的腰围丝毫没有影响。
小正对我的评价是:“唉,你算是苗条型吧。以现在的状态如果再多一点女人味,就称得上是黄花大闺女,嗯。”不过,这是她为了接下来的话所设的伏笔——“如果再瘦一点,就变成寒酸小姑娘啦,哇哈哈哈。”
话说,我很怕冷,所以在粗织毛衣上套了一件保暖的深蓝色夹克。因此,勒紧的腰部也沉入了深蓝海底。
户外呈现寒冬的铁灰色,隔壁邻居种的芭蕉树,已经没有半片叶子,像是一副肉被吃光的鱼骨,朝着天空左摇右摆,在高处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顶着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走路,一走进站内的电车车厢,宛如抵达基地的探险队员般松了一口气。
去年生日,我赶在岁末逛了旧书店。今年恐怕冶得不像话。
我在上野转乘地下铁,从地下车站走进百货公司,想去书店瞧瞧。当我走进书店,双手插在口袋里走没两步,前方迎面而来的人对我低头微笑。
我立刻还以一礼。
对方伫足看着我,我也停下脚步。
“你好!”
一个孩子气的女声。
(是国雄大哥的女朋友。)
12
“怎么样,片仓先生很拼吗?”
她一脸天真无邪地问道。片仓是国雄大哥的姓氏。
在她的百般邀请下,我在百货公司的地下楼与她坐下来聊天。
“嗯,当然。”
“毕竟是个拼命三郎。”
她自称姓田村,说完后轻轻低头。
“抱歉,强留你。”
“哪里,没关系,我还有时间。”
“一看到你,就想问问片仓先生的事。”
她提着一个大行李。
“你要去哪里吗?”
“嗯,出差五天四夜。”
“喔,相当……”
“久吗?”
“嗯。”
“你知道我做什么工作吗?”
“不知道。”
“我是护士。”
“噢。”
这样就明白了,大概是团体旅行。
“你还在念大学?”
“是的。”
“高中时,毕业旅行会有护士随行吧?”
“好像有。”
“看来随行护士并没有让你留下深刻印象,最好别被护士照顾到。”
田村小姐说道。我一直觉得在哪里见过她,这时才恍然大悟,是绘本里的金太郎,有一张圆脸,十分讨喜。
“你果然是随行护士啰?”
“嗯,这次的对象是高中生。”
“这个季节去旅行吗?”
“滑雪行程,目的地是长野。”
我们学校走的是传统行程,到京都、奈良旅游,但听说也有几所学校办滑雪行程。
“搭JR吧?”
“不,巴士直接送到学校,我刚从那里回来。”
“情况很严重吗?”
“不少人受了点轻伤,但没有人受重伤,我倒是松了一口气。”
“那,你很累吧?”
“有一点。”
“买了名产吗?”
不知是因为我们都对国雄大哥有好感,或是我感染到田村小姐身上洋溢的耀眼幸福,自然而然问到了这种事。
“没有特别买什么,而且忙得不可开交,其实我刚刚在这里买了件毛衣。”
“好温馨的礼物。”
“因为他也送了我……”
田村小姐轻抚圆桌上的玻璃桌面,爽快地说道。我一点也不嫉妒她的幸福。接着,她抬起头来。
“片仓先生扮的圣诞老人怎么样?”
这个唐突的问题,让我有点吓一跳。
“咦?”
“对不起。”
她轻拍脸颊。
“我自说自话,这样子,你会觉得莫名其妙吧。听说片仓先生扮成圣诞老人,还把木马送到幼稚园。然后,他昨天打电话给我说:‘前一阵子,我们在电车上遇到的那个女孩有拍下录影带。’。”
这下子,我可以理解她特地邀我的原因了。我一口气说:
“非常棒的圣诞老人。”
虽然“非常棒的圣诞老人”这种说法很奇怪,但直接转化成语书,就变成了这样。
田村小姐似乎对此感到心满意足,这是她想听的一句话,她的脸颊染上了一片红晕。
她缓缓地说:“你看到圣诞老人的帽子吗?”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
“嗯——”
田村小姐隔了半晌之后说:“那个,是我做的。”
接着,她垂下目光。
我不知如何回应,只好沉默以对。不久,田村小姐以平静的语气说:“该怎么说呢,我和片仓先生走到了只差一步的地方,可是他迟迟不提结婚。坦白说,到目前为止,好像对婚姻失望过好几次。”
刚才的孩子气不见了,在我眼前的,显然是一位年纪比我大很多的女性。
“于是我灵机一动,决定做一顶圣诞帽送他。我买了布料赶紧加工,其实本来想亲手交给他,但是不能太贪心。总之,有几天充裕的时间,我用宅配的方式寄给他,而且还附上一张字条,写着‘圣诞老人,请戴上这顶帽子,把你的木马送给孩子们。另外,如果你愿意,我也等着你的礼物。’。”
她不像在演戏或夸大其词,反而令我感到一股严肃的气氛,大概是因为她的眼神很认真吧。
“结果,在我抵达滑雪场宿舍的那一天,他马上打电话过来。”
那通电话连结了关东平原在风中的“角屋”与白雪皑皑的长野高原。
我无需问内容,想必国雄大哥送了一句该送的话。
13
观众席充满了年底特有的匆忙活力。
我设法溜到后方的空位。
今年频频跟随着圆紫大师,最后一次和他交谈是在两个月前的银座,不过后来也和舞台上的圆紫大师见过几次面。
有些大学男生跟着中日龙队[79]到后乐园、神宫、横滨四处赶场,甚至大老远跑到名古屋,跟他们比起来,我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到了中场休息时间,我翻开在路上买的《化政期落语集》,随性翻开,听到有人叫我,对方是圆紫大师的弟子,我在藏王见过他。他的眼神很恭敬,还带有一抹疑惑,他替圆紫大师传话——“表演结束后,你能不能在大厅等大师?”太好了,我正愁没机会见到大师呢。
这次的事件还是只能请教圆紫大师,我虽然这么想,但不知该怎么向他提。我没去过后台,而且贸然打扰即将上台的表演者,也会造成对方的困扰吧。就在我什么都没做之际,这个问题却以最轻松的方式解决了。
不过话说回来,圆紫大师从哪里看到我呢?真是好眼力。
节目持续进行着,随着(外记猿)一同坐上舞台的圆紫大师,脸上散发着不同于以往的光彩,他好像也想让一年的工作告一段落。
“说到三弦琴——”
这是圆紫大师的拿手好戏《栗毛马三弦琴》的第一句台词。圆紫大师喜欢表演这个段子,作为年底的压轴好戏。
舞台右方的三弦琴配合圆紫大师的台词伴奏。在圆紫大师巧妙的引导下,观众聆听几段琴乐,席间渐渐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这时,圆紫大师讲到了酒井诸侯雅乐头[80]的三男角三郎的故事。角三郎受到父亲的冷落,住在郊外的别墅。不久,他唤来按摩师锦木。时值农历十一月份。
“外头很冷吧?”
“是,今晚仿佛连按摩的笛声都会结冻。”
接着,锦木说:“公子的骨相具有诸侯之相。”角三郎听了这句话,便回答锦木:“果真如此,到时候我就任命你为检校[81]。”后来,锦木病了,大杂院的人照顾他,等列他病愈已是年底。此时,锦木得知角三郎继承了雅乐头的官位,满心雀跃地跑去找他。
舞台上稍微带过效果十足的岁末景致。
锦木吃闭门羹的悲叹、偶然与守卫重逢的喜悦、与雅乐头见面。然后,锦木当上了检校。
不知道这是不是岁末的段子,但一听到圆紫大师的《栗毛马三弦琴》,我感动得久久无法自已。由于年底是一个结束的时刻,而《芝滨》、《富久》及这个段子的剧情很丰富,十分适合在年底表演。
话说,结尾的部分相当精彩。
成为检校的锦木登场了,其说话态度与之前天差地别,逗趣得不得了。他听闻雅乐头正在寻觅粟毛马,问其马名,雅乐头回答:“三弦琴。”
“古时候,蜀汉的关羽云长骑的是赤兔马。”
锦木例举古今名马,谏请雅乐头取一个更适合诸侯爱马的名字。于是雅乐头说:“喂,这个名字哪里不好?我可是酒井雅乐喔。这马可是雅乐的座骑,所以叫三弦琴。我乘车时令它拉车,停车时吆喝一声即可。”
接下来是笑点。
我没听过别的版本。然而,我喜欢这个段子,所以曾经在书店看过这个故事。在那个版本中,锦木问:“若是家臣骑了那马的话……”雅乐头如此回答:“会遭天谴!”
好生教人失望。
总觉得雅乐头之前的形象发出轰然巨响,顿时瓦解。
不过,圆紫大师的表现方式不同,今天表演的这个段子也接近了尾声。
“原来如此,因为是雅乐的座骑,所以叫三弦琴。”
锦木感叹道,觉得自己后知后觉,轻拍了膝盖,自然地做出了弹奏三弦琴的动作。
“若是家臣骑了那马的话……”
他的右手随着台词做出动作。雅乐头见状,露出了十月骄阳般的笑容。
“会遭天谴吗?”
太鼓声响起,圆紫大师在观众的热烈掌声下,深深一鞠躬。
14
“生日快乐!”
我在椅子上坐下,即使四下无人也不会不安。当我正在发呆时,耳畔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我整个人弹了起来,看到圆紫大师、今天有演出的紫先生,以及站在他们后面、刚才也表演过的前座。
“哎呀,师父的私生女……”
紫先生那张五官端正的脸孔转向我。
“就是她吗?”
“没有姿色耶。”
“哎呀呀,师父真是老牛吃嫩草啊。”
紫先生的声音清亮有活力,他看着我微微一笑。
“那,师父借你。咱家师父很纯情,不可以勾引他喔。”
我和圆紫大师并肩从山手线底下穿过。风停了,然而冶空气冻到令人头疼。
“谢谢您,还记得我的生日。”
每次张口呵气,就会冒出白色雾气。
“我没忘,这个日子很难忘。”
坦白说,今天第一个对我说生日快乐的人就是圆紫大师。
早上起晚了,父亲不在,他们公司在年底的星期日还要上班;他的掌上明珠——我姊姊是个星期天比平常更忙的人;母亲大人昨天一边吃蛋糕,一边想到我的生日,提早祝福了我,所以今天就没再说了。
“请给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应该够了,因为等一下还要跟紫他们喝一杯。”
我知道圆紫大师想去哪里。
“‘ad lib’,对吧?”
“没错、没错。”
圆紫大师开心地复诵道。
“人家已经打烊啦。”
“哎呀。”
“可是,老板在等我们。”
我侧首不解。
“下午,我去喝茶时,告诉老板今天是你的生日。老板说如果你去的话,要请你喝特调的皇家奶茶。”
“他还记得我吗?”
“记得很清楚。”
我忽然浑身发热了起来。
一个转弯,光线从“ad lib”的窗户透出来,洒在昏暗的马路上。
15
圆紫大师脱下大衣,坐了下来。我仅拉开夹克拉链,深蓝色海洋一分为二,露出了里面的白色毛衣。
老板端上柠檬茶,放在圆紫大师面前。他的胡子造型令人怀念。
我低头致意。
“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是我拜托他带你来的。今年的营业时间就到今天为止,明天我要带家人去乡下。很高兴能替最后一位客人献上生日快乐茶。”
有点戽斗的老板,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你要去哪里?”
“大分。”
“大分……”
“你去过吗?”
“没有。”
“因为很远。”
老板的视线在半空中飘浮。
“我来这里以后,令我惊讶的是没有‘浮太’。”
我偏着头。
“浮太?”
“一种用海藻制成的食物。在我老家,早上都会有小贩叫卖‘浮太、浮太’。那东西可以沾酱油吃。”
对我来说,那是一个陌生世界;无数不知道的事情之一;确实存在远处的一块土地、一种生活。
“我觉得这里和乡下不一样,不会有小贩上门兜售这种东西。我还特地跑去食材店找,结果也找不到。哎呀,当时真的好想吃。”
老板讲完便回到了柜台。
置身于浅米白色调的“ad lib”内,宽敞的空间令人备感奢华。
圆紫大师从随身的纸袋里,拿出一个以美丽的紫红色包装纸包裹的盒子,放在乳白色餐桌上。
“送你。”
大概是我露出诧异的表情,圆紫大师说:
“蛋糕。因为不确定你会不会来,只能准备这种东西。总之,这是生日礼物。”
我抬起左手,以指腹轻抚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自然地笑了。
“哎呀,笑一个,笑一个,美女会变得更美。”
老板走过来说道。这句话就像水渗入干燥的沙土,毫不受阻地进入我的心坎。
“玛德莲贝壳蛋糕,柠檬味很重,口感也很好。”
圆紫大师说道。
老板将杯子放在我面前,说:“这是皇家奶茶。”
当仙女挥舞魔棒时,灰姑娘一定也是这种心情吧。
“砂糖别加太多喔!”
老板提醒我,脸上的胡子随着嘴型蠕动。我加了一点,然后啜饮一口,一股暖意与温润的口感在嘴里扩散。我后悔了,根本不必加糖。
“哇!”
老板在我身旁坐下,露出慈父看着孩子在运动会上大放光彩的表情。
“太好喝了。”
“因为是特制的啊。”老板显然很满意,然后说:“一开始我什么都没说,其实在那之后,我一直期盼你能来。所以,当圆紫大师打电话跟我说你在大厅时,我好高兴。”
“为什么又突然提起这件事?”
“在我以前待过的剧团里,有个人跟你好像,活力十足,该怎么形容呢,她浑身散发出光芒。”
对方的哪一点像我呢?
“你的初恋情人吗?”
老板的大手在面前摇晃。
“才不是咧,我们的身份很悬殊,当我在跑龙套时,她可是每一场公演的主角。除了剧团的鼓励奖之外,她还得过各式各样的戏剧奖,是个戏剧才女,如今已经是公认的一线演员。可是,我总觉得当时是她演戏生涯的巅峰期,说不定现在的功力犹胜当年。不过,就算要她发挥当时的演技,她大概也办不到了吧。”
圆紫大师啜饮着红茶,接口说:
“可怕的是,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否则,年轻人哪能出人头地。”
原来是因为“年轻”啊。当然,我的发型、长相也和对方有几分神似吧。多亏如此,老板才愿意等“我”。
“对了……”
差不多该提到那件令人挂心的事了。
16
“继栗毛马之后,是木马喔!”
圆紫大师说道,我心想,原来如此。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没想到《栗毛马三弦琴》也有马的剧情,大概是太专心聆听圆紫大师的落语,而忽略了这件事。
一如往常,我把事情始末完整地讲了一递,即使连不可能成为线索的细节也告诉圆紫大师,并针对国雄大哥这位关键人物详加说明,顺便提到今天遇见田村小姐以及我与她碰面的事。
我说到一半,眼看着圆紫大师的表情变得轻松愉快。
当我讲完之后,圆紫大师露出了婴儿般的幸福表情。
“好棒的故事。”
“什么?”
“哎呀,既然这样,那匹马就是飞到天上去了。”
圆紫大师对着瞠目结舌的我说:
“你相信上天的安排吗?”
四周鸦雀无声,我觉得此刻不像置身于都市中,而像在深山的某间茅屋里,仿佛一开门,眼前还有一条清冽的溪流。
我不发一语地看着圆紫大师那人偶般的精致脸蛋。
“我很想相信这是老天爷的好意。继前一阵子的‘小红帽’事件,舞台背景同样是你住的这个镇。我总觉得按照顺序,发生了人生在世、与人结缘的两件事。”
圆紫大师隔了半晌,又说:
“与其说是暗示,倒不如说是明示吧。这件事在今年的几个问题中,说不定是最简单的。我先确认一下吧,田村小姐去了一趟五天四夜的旅行,今天才回来。她的行程日期是几号到几号?”
我摊开右手,像个孩子般数着手指确认。
“从二十日到二十五日。”
“是啊。国雄先生至少打了几通电话给她?”
“第一天和昨天,所以是两通。”
“那么,国雄先生为什么不在二十一日当晚,把你在圣诞节同乐会摄影的事告诉她,而是拖到昨天才说?”
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不知圆紫大师想说什么,我应道:
“那是因为……,一开始打电话是为了求婚,所以不方便闲聊吧。”
圆紫大师面露微笑,抚摸下巴,接着说:
“下一个问题。你说田村小姐赶制圣诞帽,想亲手交给国雄先生,但又没办法那么做,只好用宅配寄给他。这是为什么?”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因为她要去旅行。”
“可是……”圆紫大师和我异口同声。
“田村小姐说‘还有几天充裕的时间’,对吧?圣诞节同乐会在二十一日举办,那顶帽子在二十一日的几天前做好,假设是十六日或十七日完成,虽然我不知道她家在哪里,但肯定在东京都内或邻近县市。如果想见到对方,两个小时应该到得了,或者也可以在东京碰面,亲自交给对方。但是,她却说办不到。如果只有一天的时间,确实不方便,可是她有好几天喔。”
接着,他调皮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板望着天花板,抚摸胡子。圆紫大师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二十一”这个数字在脑袋里不停地打转,忽然冒出了答案。
“我知道!她弄错日期了,她以为同乐会在二十四日举办。”
“是啊!”
圆紫大师微笑,老板也一脸顿悟的表情。
“国雄先生没想到田村小姐会送圣诞帽,只是告诉她:‘圣诞节我会去幼稚园。’一般人收送圣诞礼物,都是在二十四日的平安夜。田村小姐一心认定如此,对此深信不疑。这么一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我点点头说:“田村小姐急着在出发前,也就是二十日做好圣诞帽,傍晚用宅配寄送。所以,她才会说虽然没办法见面,但‘还有几天充裕的时间’。”
“是吧。礼物在隔天寄达,但恐怕是国雄先生从幼稚园回来以后,才收到这份礼物的。也就是说,同乐会进行时,国雄先生身上穿戴的是成套的成品。然而,寄来的帽子旁附上一张字条,写着‘圣诞老人,请戴上这顶帽子,把你的木马送给孩子们。’算是来不及了吧!”
圆紫大师询问同为男人的老板。
“这个嘛,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有特殊含意,那又另当别论了。”
“是吧。所以,国雄先生昨天又打了一通电话给她。”
这次,连我也十分清楚国雄大哥这么做的理由了。
“他把同乐会的情况说成像是二十四日发生的,对吧?”
“没错。”
圆紫大师仿佛有了结论似地,把手伸向茶杯。
“请等一下,那匹马怎么解释呢?”
“喔,那大概也是国雄先生对女友的一番心意吧。”
不懂。我只好等待解释。
“就算移动那匹马需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仍然有人搬得动,就是把马搬过来的人。他开着那辆做生意的车,和父亲一起把马搬过来吧?再用同样方式把马搬回去。”
“话是没错,但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说过,就是为了那顶帽子。正因为来不及,所以想让女友以为赶上了,让她以为那顶帽子在木马送去之前寄达了。”
“喔。”
我轻拍了一下手。圆紫大师接着解释:
“如果把这件事特地告诉幼稚园老师,也未免太夸张了,所以他趁半夜把木马搬走,马上再送回去就行了。他把木马放在店里原来的位置,戴着或拿着那顶帽子……”
“然后拍照。”
圆紫大师像个听到满意答案的老师,愉悦地说:
“当然啰。田村小姐来的时候,铁定会聊到圣诞节同乐会和帽子的事,到时候只要若无其事地把照片拿给她就可以了。国雄先生大概不想让她觉得自己白忙一场吧。”
“共犯是他父亲吧?”
“对。不,说不定他父亲干劲十足地说:‘我们去把它搬回来吧!’他们是一对感情融洽、心地善良的父子,所以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吧。”
这其中包含着体恤他人的心意:永远守护着那份真挚的情感。
圆紫大师先前说过,这是上天的安排。确实,因为经历过“小红帽”事件,能够听到这种事,令人心生无限的感激。况且在这一天,这也是一份难能可贵的生日礼物。
“怎么样?人类也并非不足取吧?”
“人类”这个字眼,极为正经的意思似乎可以解读为“男女之间的牵绊”。
我用力点点头:心情犹如盛着红茶的茶杯般温暖。
17
我在车站前的斑马线与圆紫大师告别。他叮咛我路上小心,穿着大衣的背影逐渐远去。
路上汽车的黄色光线穿梭在冻僵的空气中,这次轮到我走向车站。
(嘿咻!)
我边走边喃喃自语。
国雄大哥在幼稚园门口抬起木马时,肯定发出了这种吆喝声。我想像当时的心情,除了幽默还有严肃。
透过解谜的过程,我的心灵也获得了解脱。
圆紫大师替我解开的不只是谜团,我内心的某种情绪也悄悄地被解开了。
当我走过斑马线,眼前飘过一片白色物体,我忍不住伸手,它轻盈地落在我那深咖啡色的手套上。
(雪花。)
抬头一看,雪花从遥远的霓虹灯彼端,一片、两片地翮然降临。
“这次积雪会很深喔。”
“不会吧。”
看似上班族的行人竖起大衣衣领,快步从我身旁走过。明天或许是个覆满霭霭白雪的色世界。
我抬起手,让白色舞者再度飞舞于空中,心想,每个人都要驱动这匹名为人生的马。
我的马啊!它的眼眸啊、鬃毛啊、马蹄啊。
我终于能够坦然珍惜我的幻想。
据说,我在接近午夜时分出生。等一下回到家会是那个时辰吗?
今晚,好好地洗个头吧。
我轻声呼唤越来越多的银色天使。
在那之前,雪啊,请妆点我的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