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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蝉(2 / 2)


穿越高楼林立的街道,都会丛林的景象令我目瞪口呆,我按照地图的指示前进。脚边的影子像剪影般浓黑。阳光强烈刺眼,不过比起在家里发懒反而不觉得那么热。



我在路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麦茶。很冰。



当我正想把空罐扔进旁边的垃圾筒时,发现一只毛色像脏线团的大狗,伸长舌头在那里睡午觉。我浑身僵硬地悄悄经过,向迎面走来的一个阿姨问路,原来旁边那栋大型建筑物就是那家寿司店。



中午的营业时间好像过了,深蓝色门帘收了起来,门口毫无遮荫处。我一碰那扇晒得发烫的门,门就轻轻动了。



“来了,什么事。”随着一股冷气十足的沁凉空气,一个臭脸大叔的大嗓门也随之传出。



“对不起,晚上的……”我边说边从纸袋里取出一张折迭椅。



“可以让我在前面等吗?”



一脸愕然的大叔朝店内深处大吼:“喂喂,伤脑筋呐。”



一名高个子青年从楼梯后面探出头:“啥?”



“说要在店前面等啦。”



“哦——”青年愉快地应道。



大叔转过头来对我说:“小妹妹,现在才两点呢,外头热得像洗三温暖,你打算一直等下去吗?”



没想到会被喊成小妹妹,于是有点反抗地回嘴:“对!”



青年一边解下头巾,一边走过来。



“位子呢,是要买票的。可是中午已经卖完了。”



连我都感觉得到自己的双肩颓然垮下。我本来就是窄肩,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像一个往上指的箭头吧。一阵窝囊令我鼻头一酸。



“是吗……,打扰了。”



我正要关门,大叔慌忙吼道:“喂,等一下!你也太性急了。”



“啊?”



“这么瘦不啦叽的一个小丫头,没问题,挤得下啦!”大叔对青年说,然后笑了,“若是我家那口子就没办法了。”



店内深处立刻传出一个不输他的大嗓门吼道“死鬼!”我感觉汗水滑过被太阳炙烤的脸颊,不禁笑了。这对夫妻好像在说相声。



“不好意思,真的可以吗?”



“其实是不行的,不过你连那种椅子都搬出来了,我还能怎样!”



我望着右手拎的椅子。那是爸爸买的小木椅。



“好了,请进。”



青年从收银台底下取出一张明信片,盖上蓝色戳印。那是“招待票”的戳印,当然还是要付钱。



“你把这个拿给收票员看就可以了。”



“好。”



我走出翳阳下的店外。接下来只要消磨时间就行了。



我边走边看明信片。是简介,上面写着演出感言和表演者、节目名称:游紫先生表演的是《夏贼》,圆紫大师是《一溜烟》。



12



寿司店二楼有一个相当宽敞的宴会厅,里面纵向并列着三张桌子。



我坐在尾端。



五点半,座位已经坐了不少人,多数是结伴而来,大家商量之后纷纷点了啤酒或生鱼片。舞台上,负责暖场的前座[148]一边带入时事问题,一边展开表演。



我觉得空间有点局促,只点了寿司。



“饮料呢?”



“啊,我喝茶。”



“好!”



我呼呼吹着热茶,一口一口地喝,小心翼翼地品尝寿司,尽量不要吃得太快。



六点轮到明信片上那些新手的开场表演,游紫先生表演的《夏贼》排在第二个,内容描述闯空门的小偷反遭威胁,所有的赃款还被洗劫一空。



游紫先生的段子,我去年在藏王温泉听过,这么说好像很狂妄,不过这一年我觉得他进步很多,接近刚毅木讷的风格,增添了独特的喜感。



游紫先生行礼返场时,我用力鼓掌。



下一位表演者表演结束后便进入中场休息。我从纸袋里拿出包包,来到走廊上,顿时遇到了圆紫大师。



他与白天那个大叔并肩同行,后面跟着游紫先生。大师身穿浅蓝色休闲裤、浅绿白相间的polo衫,十分清爽。人偶般的睑蛋笑咪咪的,看起来心情还是一样好。



大概是来视察舞台的吧。



“咦,真巧。”



“您好。”我乖乖鞠躬。



“说到这里才想起,你是本地人吗?”



虽属同县但不同区,不过我老实回答:“对。”



“别急着回去喔。饭村先生,我要带这位小姐一起去。”



大叔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他们大概在商量表演结束后要去哪里吧。



我回到座位上不久,那个大叔就过来了。



“喂,穿长裤的小妹妹。”



(人家穿的是裤裙啦。)



“叫我吗?”



“对,没想到你和大师的交情这么好。”



他不仅嗓门大而且用词暧昧,四周的人纷纷看向我。我心慌意乱,忙着回答:“不是,呃,那个,对!”



“票卖完的时候,你居然没搬出大师的名字。我很欣赏你,我啊,最喜欢这种人了。”



他拿起寿司被我吃完的空盘,放下一瓶清酒及一盘生鱼片。



“我请客。”



“哪怎么行……”



“没关系,你很穷吧。别客气!”大侠晃着肩膀,虎虎生风地离去了。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于是毫不客气地开动了。冰凉的清酒像葡萄酒般入喉爽口,很好喝。



节目继续进行,压轴当然是圆紫大师。《一溜烟》这个段子是这样的:



帮间[149]一八迷恋某艺妓,苦苦追求之余竟意外得到对方善意的响应,双方约定在当天晚上两点见面密谈。女方明言,一八若迟到,就当他的懒散毛病发作,此事就此作罢,到时候他也得死了这条心:那天,一八必须赶赴一场宴席,因为对方是某位对他照顾有加的老爷,他虽担心时间却也无可奈何。好不容易脱身,一八在屋顶的采光处守着,等待凌晨两点来临,没想到酒醉误事竟然睡着了。当他以为听到钟响,抓着事先挂在柱子上的带子,慌慌张张地一溜烟滑下去,才发现已经是早晨了,底下正在用餐:师父抬头看着上面吼道:“睡过头了吗?”一八说:“是啊,我做了一个换井的梦。”



换井,简而言之也就是清扫水井。一八一溜烟滑下去的模样,与换井的姿态重叠了。



这个段子充满了圆紫大师的风格,最后的结尾尤其独特。一八被这么一吼,在瞬间醒悟,继之感到惊愕,霎时闪过绝望,一瞬间立刻转为开朗地冒出一句:“是啊,我做了一个换井……”接着万千感慨地缓缓说道:“……的梦。”



我第一次听的时候,感动到叹息不已。总之,非常精采。



不过,我后来觉得故事过于现代化,里面的主角不是“一八”,倒像是“春樱亭圆紫”。



换言之,不像在欣赏落语,倒像是看一出戏。但若要问我两者的差异,落语的演出容许到何种地步,我也答不上来。



因此,关于圆紫大师的《一溜烟》,我至今仍不知该如何评价。



唯有一点我敢断言,如果用同样的手法演出二十年,不,十五年吧,观众肯定会全盘接受,就算变成了一种街头卖艺,观众一样照单全收。



女孩子当然不喜欢变老,不过老后若听得到《一溜烟》,倒是可以聊作补偿。



今天的现场演出也到了尾声,圆紫大师受到热情的掌声。



过了一会儿,游紫先生从舞台侧翼走出,手上还拿着麦克风。观众看到他出现,掌声立即如退潮般静止。



游紫先生开始讲话,比起演出时稍显僵硬。



“今天,圆紫师父大驾光临,正如各位所见座无虚席。我想,一定有很多观众都是冲着我师父来的。难得有这个机会,欢迎各位踊跃发问。”



原来是表演结束后的额外服务。



“怎么样,没有问题吗?”



游紫先生拿着麦克风,走向观众席。他那困扰的语气,使得观众席间弥漫着一股僵硬的气氛。



“有没有哪位要发问?”



这种气氛若再持续下去,场面八成会很尴尬。当我暗忖不妙之际,目光正与游紫先主对个正着,我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



“啊,请说!那位小姐。”游紫先生把麦克风递了过来。圆紫大师在舞台上看着我,莞尔一笑。



“关于《一溜烟》,有个地方和别人表演的不太一样。在别人的表演中,一八会恳求老爷,‘今天我和姑娘有重要约会,请让我早点离开。’而圆紫大师的表演中,一八却保持缄默:毫不知情的老爷一下子叫他做这个,一下又叫他表演那个,最后甚至嚷着,“我们出去透透气,到品川逛逛吧,不,干脆越过箱根好了,去看金鯱[150],去清水舞台[151]纵身一跃,不,去大阪城,去宫岛。’越说越夸张:老爷每说一句,一八就窝囊地哀嚎一声。”



圆紫大师缓缓地点头。



“在我听来,虽然很有趣,但刻意那样铺陈,是为了哄观众发笑吗?”



这个问题我早就很好奇,而且我心中自有答案。不知圆紫大师的回答是否跟我一样。



“那倒不是。我一点也不想让观众觉得老爷知情却故意灌一八喝酒,不让他赴约。不过,或许那就是我的落语的弱点,凡事总想维持美好的一面。不过……”



圆紫大师清亮的嗓音响彻安静的会场:“这个段子就是那种结局。所以,我不想在中途放进类似‘恶意’的东西,如果那么做,一八也未免太可悲了。”



13



我们回到车站附近,走进入地下楼的一家酒馆,大叔似乎对那家店很熟。



白天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太太也一起出席,果然是个体态丰满的妇女。这位太太很中意我,不停嚷着“哇,好可爱”。他们夫妻没有小孩,据说太太很想要一个女儿。



大叔忙着招呼几个新手,圆紫大师正被其它人围着发问。至于游紫先生,则是如影随形地坐在圆紫大师身旁,不放过师父讲的一字一句。



“刚才……”大伙儿聊了开来,便纷纷开始移动,圆紫大师叫我过去。那个包厢只剩下我们俩和游紫先生,也许是刻意回避。



“那样的回答你还满意吗?”



“满意。”



由此,话题转变成符合国文系学长会聊的内容。



“说到这里,你知道谣曲《熊野》吗?”



“稍微听过……”



那是无数谣曲中极为知名的一则,我记得三岛的《近代能乐集》[152]也有收录,顶多是因为这样才听过。圆紫大师说:“《熊野》摆明了就是一个‘不肯放行’的故事。”



“被您这么一说的确是。”



当时的掌权者是平宗盛,他有个爱妾名叫熊野。熊野的母亲命在旦夕,熊野遂恳请平宗盛让她返乡探视,平宗盛不答应,反而带她去赏花。忧心仲忡的熊野与盛开的鲜花形成了强烈对比。



“至于《一溜烟》的情况,一般人大概不会想到那么多。可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涸段子,对于那个老爷明明知情,却让一八继续卖艺感到很不愉快。不过因为一八是艺人,那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也这么觉得。”我表现得异常激动。当然,那是因为落语令我联想到三木先生未赴约的怪事。



“哦!”



“说到这里,有件事想说给您听:”我倾身向前。



圆紫大师说:“我就知道。”



“在走廊遇到你的时候,你就一脸‘逮到机会’的表情。”



“哎呀!”大师既然有心理准备,我反而容易开口。我把姐姐的“事件”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圆紫大师一边喝着搀水威士忌,一边聆听,我一说完他立刻表示:“原来如此,明白了。不过在我说出看法之前,就事论事,这里正好有一位专家,我来介绍一下吧。”



“专家?”见我侧首不解,他指向游紫先生。



“你忘啦,他在藏王表演过什么余兴节目,你不妨回想一下。”



我想起来了。游紫先生以前在藏王的落语表演会上,曾经请观众随意说个邮政编码,考他地名,或是由观众说出地名来考他邮政编码。



“您曾经从事过邮务业吗?”



游紫先生正经地点点头。此时,圆紫大师说:“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令姐寄出一封信,可是对方没收到。这可能是什么状况呢?首先,一般寄出的信有时候也会被退回。”



“因为收件人不明。”



“对。换言之,对方搬家了,或是收件人的地址没写清楚……。如果是邮政编码或地址写错了会怎样?”



后半句是问游紫先生。游紫先生露出遥想当年的表情说道:“如果地址写错了,那就有点麻烦。反之,万一邮政编码不对,只要地址是正确的,对方最后还是收得到——不过,邮局都是先按照邮政编码分类,因此多少会耽误一点时间:”



“是用机器分类吧。”



“对,所以手写的邮政编码若是不易判读也很麻烦。我以前在大宫的邮局工作,经常收到寄往大阪的信。”



“寄到大阪的信却送到大宫?”



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大宫的某区是330,而大阪的某区是530。如果没写清楚,很容易把3和5弄错。”



“啊,原来如此。”



“另外,也会发生寄件人自己搞错的情况。我有个朋友在春日部的邮局工作,当地的邮递区号是344。结果有人把邮政编码写错了,他常常收到寄往鸽谷的信件。”



春日部和鸽谷都是大宫县的市区:“鸽谷是……”



“334。就算地址写得很详细,如果邮政编码写成344,还是会先送到春日部。类似这种信你猜一天有几封。”



我只能乱猜。



“十封左右?”



游紫先生笑也不笑,一脸困扰地说:“据说超过两百封。我想也差不多啦。”



我真的大吃一惊。



“那么多啊。”



圆紫大师说:“唉,是人都会犯错嘛。”



“您的意思是,我姐写错了地址?”



“不,应该不会。只不过,如果写错邮政编码,信件会被转来转去,如果写错地址或收件人姓名,信件会被返回来。换言之,我想强调的是,就算信件投入邮筒,不见得会顺利送到对方手上。”



“有些寄件人从一开始就打算让信件被退。”游紫先生这句话很奇妙。



“啥?”



“他们寄信时会要求留局待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信件十天之内无人领取,就会返回寄件人处。”



“可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为了收集邮戳。若是要求留局待领,即便是邮局代收也会盖邮戳。他们就是想要那个东西。”



世上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寄出去的信也会返回来、丢进邮筒的信不见得被寄出去。此时,我灵光一闪。



“一旦投入邮筒的信,还能取回吗?”



“当然可以。”



游紫先生毫不在乎地说道:“只要到邮局说明投函地点、邮件形状,然后证明你的确是那个寄件人就行了。不过,如果信件已经送到了收件人那边的邮局,除了手续费还得酌收邮资。”



听起来有点难度,此人必须有姐姐的身分证明。我的思路再度被困在迷宫中。



不过,圆紫大师脸上毫无难色,他饮了一口威士忌,像是要进入正题似地放下酒杯说:“那么,我们来想想看:那个泽井小姐已坐在戏院的座位上,可见得她手上的确有票。那么她是怎么拿到的?我认为‘以三木先生的名义寄给她’这个说法应该可信,否则如果是她捏造的也未免太奇怪了吧。针对这一点,假设是某人刻意想让泽井小姐去戏院,一切就说得通了:三木先生没来,两个以为他会来的女人却撞个正着。这种‘恶意’的设计想必确实存在。”



“若是如此……”



“是的,会这么设计的人一定知道内情。如此一来,唯一的可能就是令姐的朋友大贯小姐。”



“可是,她是怎么办到的?”



“很简单,把投进邮筒的信拿回来。”



大师说得太简单,我当下愣住了。



“请等一下。邮筒,等于是不可侵犯的圣域。就算想取回信件,也不可能走过去说一声‘给我’,人家就会乖乖说‘好,给你’吧。”



“当然。”



圆紫大师不动如山。我继续说:“先不说别的,她怎么让邮局的人相信她就是寄件人。”



“重点就在这里。依照一般情况的确很难,但若是大贯小姐,就能轻易办到。”



“咦?”



“令姐用公司信封写了好几封信吧。她把那些信一起丢进邮筒,即使看笔迹,也能一眼认出是同一批信。同一个寄件人一次寄了好几封信,就像一片叶子藏在树林中。寄件人是邮筒前的‘公司’,或者也可以说是‘公司的女职员’。”



我恍然大悟。



“如果向邮局要求取回寄给三木先生的那封信,想必很麻烦。但如果在公司门口的邮筒,有个身穿公司制服、脸色铁青的粉领族上前哭诉‘我忘了把部分数据放进信封里’,或‘我把私人信件也一并投邮,可是好像装错信封了’,那么会变成怎么样?”



说着,圆紫大师看向那位专家。



“这个嘛,首先我会核对信封的形状和收件人名称。”



“信封的形状当然讲得出来,因为是公司信封嘛。公文的收件名称只凭抄写,或许不大确定,但是私信的收件人名称一定知道。对方又穿着这家公司的制服。若是这样,情况会怎么样?”



“这个嘛……”



游紫先生噘起下唇,一脸为难地说:“如果是我,应该会把信还给她。因为确实有人会站在邮筒旁,向邮差表示“改变主意,不想寄那封信了”,或“一次寄好几封,好像装错信封了”。形状、寄件人、收件人如果都说对了,我就会把信还给对方。从来没出过问题。”



圆紫大师转向我,说道:“怎么样?容我再补充一句,这件事,‘偶然’应该占了很大的比例。邮筒上标示着邮差收信的固定时间,可是大贯小姐也在上班,与其说她在收信时间等候,我想她应该站在看得到邮筒的地方,刚好邮差来了。于是,她就不由自主地走出去索回那封信,我认为这个推断比较合乎现实。她就这样拿到了票。接着,再以三木先生的名义寄给泽井小姐。”



“干嘛那样做……”



“不由自主地”把信索回,“不由自主地”搞出一场恶意的闹剧吗?



14



“说到这里我倒想反问。”圆紫大师说道,“《一溜烟》的老爷并没有让一八立刻脱身。



我说那样让我感到不快,你说你也有同感是吧。”



“是。”



“老爷的心理,哪一点令你不快?”



我当下回答:“嫉妒。”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指老爷也喜欢一八暗恋的对象吧。”



“当然不是,而是那种让幸福的人陷于不幸的举动,再加上他本身有优越者心态作祟。



对于这个由他摆布的帮间,居然一声不吭地找到幸福,有一种不满的嫉妒。”



“你这样分析会被认为想太多了!”



“我想也是。其实根本不是想太多,只是当下有这种直觉。”



说到这里,我喝着乌龙茶加冰块,提出理所当然的问题:“圆紫大师,那您为何感到不愉快?”



大师听了,莞尔一笑。



“我们应该各自在掌心上写答案,数一二三再一起揭晓。”



“跟我一样吗?”



“对,我的答案也是嫉妒。不过,我首先觉得两人在年龄上的差距。”



“对青春的嫉妒吗?”



“这么说很滑稽。一八不年轻了,他谈的恋爱也没有光明的未来。不过,若要说得极一点的确如此:老爷有钱,一八却即将抓住金钱买不到的爱。那一瞬间,我脑海中的一八变‘年轻’了,而那个老爷,憎恨年轻人拥有他找不回的‘时间’。”



“您是在几岁的时候有这种想法?”



“十二、三岁吧。”



一阵沉默。我把琥珀色饮料当成酒液般舔舐。



“想太多。”



“我也这么觉得。”



圆紫大师目光温柔地看着我。



“所以……,这是我头一次说出来。”



“原来是藏了数十年的秘密啊。”



“没错。”



乌龙茶好像也能醉人,我有一种让对方敞开心房的喜悦。



圆紫大师继续说:“不管怎样,嫉妒也有各种形式,所以我们回到原点。假设大贯小姐企图让两个情敌碰面,那么她的动机,虽然推测不出‘属于什么种类’,不过应该算是‘嫉妒’吧。”



“是。”



“但是,人是一种很麻烦的动物,光是活着无法满足,还得主张自己的存在,因此才会有进步,同时也有负面的情绪。好友之间固然会产生嫉妒,手足也避免不了,倒是亲子之间比较没有这种问题,小孩感受到父母的压力,与嫉妒在本质上有点不同。”



一直保持沉默的游紫先生突然问:“那么夫妻之间呢?”



圆紫大师一脸淘气地对我说:“这个人啊,下个月要结婚。”



“哇,恭喜。”



木讷先生顿时脸红了。



“我是介绍人。嗯,所以刚才说到哪里,夫妇是吗?这个问题很有趣,如果从事同一行,一方表现得较受肯定,另一方不知道会怎样。妻子会嫉妒丈夫吗?”



我试着想象老公得第一,我得第二名的情景。



“如果是我,应该会真心替他高兴。”



当然,并非我不在乎输赢,既然是自己选的伴侣,我希望他在各方面能成为我的标竿。唯有这样,携手共度人生才有意义,我可不希望对方萎靡不振。



“原来如此。反过来说,若是做妻子的技高一筹呢?就算老公没说出口,或许心里不是滋味。对吧,这么一想就很复杂了。对了。师徒之间又怎样呢?虽然巴不得徒弟的表现青出于蓝,但若是表现得太好,同样身为艺人,或许师父还是有一点嫉妒。喂,身为弟子的你觉得呢?”



游紫先生哭笑不得地说:“您在说什么啊!当然是师父比较厉害。”我头一次看到圆紫大师被打败。



15



姐姐的公司在茅场町。



我一眼就找到了他们公司门口的邮筒,收信时间确实标示在邮筒侧边,出问题的班次就在其中,是上午那一次。



我说有点好奇想去调查一下,游紫先生立刻表示“我可以去邮局问问当天负责那个邮筒的邮差”。



可是,我不希望把事情闹大,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收信,但我决定在看得到邮筒的地方等候。



时间还没到之前,我先在附近的公园看书。这种情况与在甲子园球场加油不同,所以我没带帽子。不过幸好有树荫,不至于晒得头晕脑胀。快到四十分时,我从长椅上起身,有点紧张地回到现场。



来者是一名看似豪爽的高个子青年,我走过去正想出声,对方倒先开口了。



“有什么事?”



“呃,上星期一的这个时段,有一批误投的信……”



“噢,那个啊!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答得很快。我不禁双手使力,却傻眼了,因为压根儿没想过接下来该怎么说。



“是您把信还给对方的吧。”



“是呀,因为对方这么要求。有什么不对吗?”



问题来了。我该怎么敷衍。



“那个,是我姐姐。”



“喔,是吗?你们长得不像。”



“她说差一点挨上司骂,幸亏有您的帮忙。”



“噢?”



“我正要去公司,去找我姐。呃,真的很感谢您。”



我一边冒冷汗,一边逃进那家公司。看来我不适合当侦探。



不过,冷气十足的建筑物内部很舒服,感觉和银行差不多。姐姐与大贯小姐的办公室在楼上,所以不用担心会被撞见。我在里面不扰人地待了一会儿便走出来。



虽说长得不像,不过邮差丝毫不起疑,可见得把信索回的人应该跟我姐差不多年纪。



我打电话到姐姐的公司。当然,要找的是大贯小姐。我一说“关于我姐的那封信”,话筒彼端顿时倒抽了一口气。



16



“我看她拿着信走出去,觉得很奇怪。”



午休时间,我们约在日本桥附近的咖啡店见面。大贯小姐是个窄脸的矮个子,动不动就把手放到嘴边,说话时企图掩嘴。



“公司邮件向来都是由总务统一拿到邮局,员工不用亲自邮寄,除非遇到急件的情况。总务通常都是下午三点左右寄信。”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原来真有让大贯小姐留意到的伏笔。



“所以,她一回来我就小声问:‘你去寄了什么情书吧?’。”



我点了一杯红茶,打算等大贯小姐离开后再吃午餐。不过,大贯小姐也只点了一杯咖啡。我很好奇她几点吃中饭。



“于是,你姐就把事情原委告诉我。老实说,我觉得她根本不用这么做。三木先生的事,公司里人尽皆知,其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那人本来就是虚有其表。”



她像膜拜似地在面前双手合十,然后翻眼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后来,真的纯属偶然。我有事外出,正巧看到邮差打开邮筒,我像是被吸住般地走了过去,回过神时已说出‘我刚才寄错信,漏掉了重要数据,能不能把信还给我’这种话了。然后,我又一口气说出专业术语,报上公司名号并指着大楼。此时,我忽然觉得有人正在看我,一时心慌意乱,一边恳求对方:‘拜托!我得订正后再重寄,否则这样寄出去,真的会被老板骂。’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结果邮差就把整叠信都还给我。”



送来的红茶与咖啡都没碰。



“那时候,我真的是为你姐姐着想才那么做的哟。她早该跟那个男人分手了。可是,我后来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听着年纪比我大的人用这种讨好的语气说话,那种感觉很不舒服。



“我立刻把公司的信送去总务部,打算把装有戏票的那封信丢掉,所以当下折起来放进口袋,直到下班后换上便服才想起,结果,不知怎地突然就……。你知道的,灵机一动,偷偷抄下三木先生与泽井小姐的地址。然后,回家用文字处理机打字……”



事件经过已水落石出。我特地来这里,就是为了说接下来的这段话。我看着慌张挥舞的双手后面的那张脸孔。



“知道了。但我不满的是,我姐被误解。泽井小姐以为是我姐故意的,三木先生也这么误解。唯有这一点……”



我说着说着,大贯小姐的手就此停住了,然后如落叶飘落般垂下。



“才不是。”我一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大贯小姐又重复了一次。



“不是的。”



“什么?”



“我啊,你知道吗?真的认为自己错了,想到歌舞伎之约的那晚,我怎么都睡不好。所以第二天,我打电话向泽井小姐探听情况。直到深夜终于联络上她了。起先,我不打算全部说出来,但泽井小姐很会套话,结果,我忍不住都招了。当时,泽井小姐明明说‘明白了’,还说‘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我感觉背脊一寒。那时候,不是她与姐姐及三木先生三人对质之前吗?据说,新进人员泽井小姐在姐姐面前委屈地低泣。的确“见鬼了”。



17



我第一次听到圆紫大师的小孩的声音,接电话的应对相当得体,回答“是,我立刻请家父听电话”。我记得那孩子应该才小学二年级,好能干!



结果小家伙把话筒往旁边一放,竟然立刻换了一个人似地大吼:“爸,电话,你的电话啦!”这一点也很可爱。



“唉,不好意思,动不动大呼小叫是他的坏毛病。”



接电话的圆紫大师,那声音听起来像个慈祥的父亲。



“嗓门大表示身体健康呀!”



我打电话到圆紫大师家里,这是头一遭。我表示如果调查有进展会通知他,他马上说:“我要休假两天,如果是晚上你就打到我家。”然后把电话号码告诉我。



“您今天很忙吧?”



“啊,是啊,陪小孩去后乐园玩。”



“吃过饭了吗?”



“不要紧。”



我把大贯小姐的事告诉他。



“她说会找个方式负起责任,向三木先生解释那不是我姐的错。至于我姐那边,她也会立刻道歉。但比起面对泽井小姐,她在我姐面前好像开不了口,一方面是因为自觉背叛了我姐。不过早在那之前,她每次见到我姐,都会变得很胆怯,很有压迫感。”



我说我能体会那种感受,大贯小姐本来像颗躁动不稳的陀螺,顿时脸上浮现安心又带着莫名喜悦的表情。



“原来如此,这样就够了,接下来你就不用伤脑筋了。”



“是。”蓦地,我有点舍不得就这样挂断电话。



“——我姐约我周末去弥彦[153]。”



“姐妹旅行啊。”



“是啊。”



“真好呢。长大之后这种机会其实少之又少。”



“我也这么觉得。”



想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说到弥彦,就会想到良宽大师[154]呢。”



“是吗?”



发生了太多事,我还来不及做功课。新舄我一次也没去过。



“当地最出名的大概还是弥彦神社,不过对你来说应该是良宽大师吧。”



“这算是行前教育的重点分析吗?”



“对啊。”



我忽然有点开心。圆紫大师继续说明:“在弥彦与寺泊[155]之间有一座国上山。山上有一所国上寺,良宽大师就在那里。良宽大师还住过五合庵,我在那里借宿过。”



“可以借宿?”



“不行。现在应该更不可能吧。”



自相矛盾。



“那您是怎么办到的?”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是学生,一个人四处旅行就这么来到了五合庵。傍晚,我坐在缘廊上发呆,结果师父就过来了,我居然跟那位师父说:‘能不能让我在这里过夜?’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哇。”



“意外的是,对方竟然回答‘可以呀’。我就进去过了一夜。”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



“我本来也以为会有什么收获,但毕竟是俗人,所以跟蚊子奋战了整晚。”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八成很伤脑筋吧。在深山里,会出现的想必只有战斗力十足的蚊子。



“在一片漆黑中,只听见嗡嗡嗡的蚊鸣从四面八方逼近。”



“光用想的,就开始浑身发痒了。”



“可是,良宽大师每天都待在那种地方。”



“是啊。”



“另外,还听到一些脚步声。”



“脚步声?”



“对,我心想会是谁啊?于是把木门稍微拉开一看,屋外是宛如水底般的月夜,大树的叶片随风扬起,唰地落下,原来是落叶的声音。即使搞清楚了,听起来还是像脚步声,渐渐地朝我走近,在庵前嘎然而止,然后又从远方慢慢走来。沙沙沙,然后静止;沙沙沙,静止,就这么周而复始。”



听起来像是被遗忘的童话故事。看得见的,是沐浴在月光中的荒山与森林。



我悄然说道:“良宽大师也是每天听着落叶的脚步声吧。”



18



姐姐除了乘车券和特快车票,连旅馆的住宿优惠券也一起给了我。



“你不跟我一起去?”我问道。



“就算在电车上大眼瞪小眼,也没什么意思吧。你在饭店等我。”



她无情地说道,又撂下一句“我会在你吃饭前赶到”,然后去了东京。



上午开始下起雨势惊人的暴雨。



我先坐到大宫,再转搭新干线。在车上阅读《斋藤茂吉选集》(一九八二年岩波书店出版),里面提到良宽大师的诗歌。



只待明春盼汝来,速至草庵重相逢。



痴候伊人终将至,相见不知何所思。



说到良宽大师,我就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彩球和竹笋的故事[156]。关于他的书法和诗词,我没有刻意接触过,不过这种直指本心的真挚文字令我浑身一震。



那是他一心等待比他小了四十几岁的贞心尼师,在晚年写下的诗歌。光是想到就已感动的我,似乎太缺乏感情滋润了。不过,诗歌所呈现的,不正是难以言喻的清新吗?



对于肉体的爱我当然想过。事关己身,所以我很清楚,只不过应该先有心之所求,才会有肉体需求吧。



列车经过长冈时,从宽敞的车窗望见蓝天。之前笼罩整片关东平野的暴雨,彷佛只是一场虚构情节。我支肘托腮,盯着蔚蓝如洗的天空哼歌。



(只待明春盼汝来。)



越后一之宫弥彦神社位于弥彦村,那里也是一条温泉街。从燕三条换车,在外观貌似神社的弥彦车站下车后,饭店就在眼前。



我放下行李,坐上出租车前往圆紫大师所说的国上寺。司机先生在行驶柏油山路的途中,顺道带我去参观良宽大师晚年在五合庵艰苦生活的那座小庵遗址。



“这边靠近乡里,我想村童们也是来这边玩。”



现在也停放着其它车辅,看来造访者不少。建筑物经过重建,据说完全比照旧式规格。



“四周也有竹子,如果竹笋的故事是真实的,应该就在这里吧。”



司机先生掏出雪白的手帕一边擦额上的汗一边说。往里面一看,只见一群中年男子神情肃穆地坐着,或许正在体会良宽大师的心境。



前往五合庵,得在国上寺前下车,再沿着陡坡往下走一小段路。司机先生亲切地陪我同行。据说这座庵房也是大正时代重建的。



在群树环绕的茅顶小庵的缘廊坐下,享受迎面而来的凉风,时光彷佛在一瞬间凝缩。



很久很久以前,良宽大师就坐在这个位置,在我出生之前不久或者在我婴儿时期,还是学生的圆紫大师也曾经坐在这里,而现在,我安坐此地。十年后,五十年后,甚至在我这个人消失以后,想必还会有许多人前来造访,迎着吹拂过树林的清风吧。



树叶沙沙作响。当地的大婶一边制作漂亮的彩球,一边现场贩卖。我买了一颗三百圆的小彩球。



19



姐姐让我提心吊胆了老半天,终于在晚餐时间及时现身,连衣服也没换就这么坐下来吃饭。



她那身华丽的打扮不像是外出旅行,倒像是走在夜晚的六本木街头。(纯属我个人感觉,对于六本木,我只有往返俳优座剧场搭地铁在该站上下车时才会经过,所以这种形容很不负责任。)



穿着轻便T恤的我往末座一坐,简直就像名门阁秀带着家里的小女佣似的。



“要洗澡吗?”



“洗过了。”



“不陪我?我们来比比看谁能在三温暖撑得久。”



难得姐姐盛情相邀,但我敬谢不敏。姐姐泡澡总要泡上许久,如果三温暖也一样,那我毫无胜算。



果然,她泡了很久。我不清楚她像微波炉里的炸鸡那样耗了多少时间,不过并未接获“令姐已热昏”的噩耗。姐姐换上浴衣,一脸清爽地回来了。



我换好睡衣,一边翻阅旅游简介,一边无所事事地躺着。姐姐打开电视,正在播搞笑节目。我们俩一边冷言批评节目,一边闲聊。最后关了灯,钻进并排的被窝。



自从长大以后,我们俩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一起睡觉了。国中时姐姐已经有自己的房间,算一算时间还真是久。



即便姐姐只讲了一句:“我要睡啰,好累。”我也能感受到亲人才有的那种不拘小节,我很满足。



我翻身朝右准备侧睡,背对着姐姐——每一次呼吸,彷佛时光便倒流了一年。就这样,当我回到四岁时,蓦地冒出一个疑问。



我小声说:“喂……”我的姿势不变,还是背对着姐姐。



姐姐也没睡着,低喃道:“干嘛……”



“你不是说,从某一天起就再也不欺负我了。有什么原因吗?”



姐姐沉默了一下。感觉不到她移动身体。最后,她说:“别问这种让人不好意思的问题好吗?”



“抱歉……”



我以为对话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姐姐又说:“因为你扑进我怀里。”



“我吗?”



“对啊。”



那双拖鞋的记忆至今仍烙印在脑海里,可是姐姐刚才说的那一幕,我一时之间竟然毫无印象,这让我很愧疚,没有再继续追问。



20



出外旅行总是特别早起的我醒来时,姐姐已换好衣服坐在窗边的椅子,很没规矩地把双脚抬到桌子上,一双修长的美腿从浅蓝色短裙底下伸出来,一旁搁着大概是从冰箱取出的蓝色罐装健康饮料,好像连澡都洗过了。



“你要泡澡吗?”她问道。



“嗯。”我坐了起来,一边摩挲脖颈一边应声。



她说:“换洗衣服已经搁在那边了。”



“啊?”



我一看枕畔,彷佛从里面透出光芒——令人不禁惊声尖叫的亮橘色背心映入眼帘。我傻傻地半张着嘴,把那件衣服拿到睡衣前面一比。



“我穿这个?”



穿上这个,想必肩膀和锁骨都会晒到阳光。



“颜色不错吧。”



我本来想说太艳,却又作罢。



“我穿,适合吗?”



姐姐斩钉截铁地回答:“你穿绝对适合。”



于是我先换上浴衣,到澡堂蒸出一身汗,再穿上姐姐替我准备的“舞台装”。



这种背心连我不够丰满的体型也很合身。不用照镜子,也能明显地看出我没胸部。



底下配短裤,和姐姐的裙子一样是浅蓝色。我用黑皮带扎得紧紧的。



“这样……简直是小鬼嘛!”



我对着镜子轻声说道。不管再怎么想,恐怕也像小孩,而且是小男生。但是,我一边说着,一边发现自己竟因粗俗的用词而脸红。



盯着镜中的我,正是充满女人味甚至有点害羞的自己。



21



早餐是自助式的,用餐时间也很自由。我们决定在用餐前先去弥彦神社。



或许和妹妹走在一起不必矜持。姐姐穿着素面蓝T恤,脂粉未施,别有一种令人欣喜的清纯。



走到饭店前,一群小朋友正在车站前跟着收音机做早操。我们走路的节奏自然与早操重叠,收音机的广播尾随了我们好一阵子。



走了一会儿,便走进了公园。不知从哪里传来阵阵鸟鸣。



姐姐倏地抬头说:“是三光鸟。



“什么?”



“这个叫声,听起来像‘月、日、星’,所以是三种光的鸟。”



“喔——”我发出感叹。这名字还挺风雅的嘛。想必在当地很有名吧。



你懂得真多——我对着蓝T恤的背影说到一半,赫然噤口。姐姐怎会知道?



去五合庵之前,我还针对良宽大师特地“预习”。姐姐也对当地很关心,难不成她做过调查?抑或……,该不会是之前来过吧。



我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她突然邀我来旅行,我不能不怀疑,姐姐身边恐怕原本是另一个人。但这样的想法当然不能说出来。



这座公园比想象中还大,走过跨越小山谷的红桥时,眼下是一望无垠的枫树林,让我想到枫叶转红时的壮丽景观。



再往前走一段,拐角倏地伸出一朵绽放的白芙蓉。



“哎呀。”我停下脚步。那枝绿茎的中间有一个蝉蜕的空壳,朝上静止的它,彷佛脆弱地瞻仰枝顶的花朵。



“很少见耶。居然在花下。”姐姐说道,我也点点头。虽然继续迈步往前走,但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



穿过温泉街,钻过鸟居越过小河,进入杉林环绕的神域。我们和一群穿着运动服的国中生擦身而过,他们大概是运动社团来祈求比赛获胜吧;笑闹着走来的小学生似乎刚做完早操。这一带的早操场所好像在神社境内。此外,也有互相扶持、小心翼翼步行的老夫妇。



我们走上石阶,穿越山门,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是弥彦神社的正殿。勾栏环绕的巨大建筑,宛如漂浮在沙海上的巨船,磅礴气势与苍郁森林极为协调。



不知姐姐在祈祷什么,我也祈求父母、姐姐及我自己都能幸福。



我们回到山门附近的长椅坐下。



“穿得这么随便,不知道会不会亵渎神明。”



“放心,神明说没关系。”姐姐像通灵女巫般说道。



杉林传来啁啾的鸟鸣,虽是清晨却也有蝉鸣。我这才想起:自从来到此地,经常听见蝉鸣,五合庵也有如注的蝉声。在我家那边听不到寂寥的蝉鸣,这里却镇日萦绕在耳畔。无论晨午黄昏,甚至连夜里也不知从哪里……



我在一瞬间宛如化石般动弹不得。



姐姐双手往旁边一撑,眺望某个方向。我朝她那漠然的侧脸看去,衬着越后一之宫的巍峨寺殿,冷不防咕哝:“……是蝉。”



姐姐转脸向我。我继续说:“……是因为夜蝉吧。”



姐姐温柔地笑了:“对。”鲜明的记忆重返脑海。



那一年,我甚至还没上小学,印象中是半夜发生的事,不过当时年纪太小,或许实际上是晚上八点,父亲还没回来,母亲也不在家。



老实说,我当时很怕与姐姐独处,幼小的身体与姐姐在体力上有很大的差距。当时的我,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活祭品看着暴君吧。



那天也因为某起争执,我从厨房逃进一个四坪大、铺有被褥的房间。日光灯下挂的拉绳又接了一条绳子,方便坐着拉扯。我拉了那条绳子,黑暗消退大放光明。我正打算把满身大汗的小小身体抛向白被单上。



此时,嗡的一声,某种东西从敞开的窗口迅如箭矢般侵入。



它在纸门和门框,乃至日光灯之间画出发狂的弧线不停地碰撞飞舞。撞上明亮的光环时,日光灯随之摇晃。脏灰色的尘埃与陈旧的蜘蛛网,在我头上以诡异的慢速缓缓地飘落。



陷入恐慌状态的我,一边用毛巾被裹住身子,一边坐在地上往后蹭着躲避。返到纸门边时,它正好咚地撞上我的脸边,我尖声大叫,浑身僵硬。



而它,又飞了一圈停在柱子上,然后开始凄厉地鸣叫。那是一只巨大的油蝉,体型异常巨大。



就在我该睡觉的房间里,夜晚,蝉声带着威胁响起。



那震动腹部的声响,彷佛会把幼小的我本来安居的世界、谨守的秩序,全都破坏殆尽。响彻房间的无疑是异形的恐惧。



正当我吓得动弹不得之际,姐姐从我身后敞开的纸门探头进来,瞪着她那双大眼睛。



怎么了?我彷佛在霎时之间松绑,哭着扑进了姐姐怀里。



22



“在那之前,大人总是说你就这么一个妹妹,应该好好疼她,我听都听腻了,理论上当然懂。可是,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简而言之,我恨死你了,那是一种嫉妒。换句话说,其实我一直是个婴儿。”



姐姐用毫不在乎的语气继续说道。



“可是,那一刻,就算不用理智思考我也明白,我们是流着同样血液的姐妹。”



姐姐垂下视线,看着地上的碎石。



“那时,你不停地发出同样的叫声。”



“叫什么?”



“你是怎么喊我的?”



我说出了那个称呼。



“就是那个。你反复地叫着,我一听就受不了了,你已经二十岁了。可是,到现在你还是这样喊我吧。在外人面前,你大概会用‘姐’或‘姐姐’叫我,但是私底下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我想,就算你到了三十岁,甚至五十岁了,也还是会这样吧。”



我彷佛被某种巨大的东西逼视,心情为之一震。



“……到头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这么叫我,我被你这么一叫,当时我察觉到的就是那个。从此,我就改变了。与其批评你,我自己先改变了……。虽说早晚都会变成这样,人生在世,想必还是会经历不同的立场吧。总有一天不需要理智,也会在一瞬间体悟所谓的关系或角色。”



比我大五岁的姐姐,用那双眼眸盯着我,嘴角放松像是在缅怀什么。接着,她忽然指着中庭的另一端说:“你看!”



“好厉害!”



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老人家,被几个小孩围绕着,正在把玩竹蜻艇。竹蜻蜓从老人手里往上飞,就像被一条无形的细线拉扯般,笔直地飞上天。



飞得比神社还高,起码超过二十公尺吧,已经是超乎寻常的高度。



孩子们欢声雷动,捡起落在碎石地上的竹蜻蜓跑回那个矮小老人的身边。老人每一次都欠身鞠躬,道谢之后才接过去。



姐姐倏地起身:“我去一下。”姐姐踩响碎石,轻快地朝那边走去。



背影渐行渐远,但我觉得姐姐每走一步,便离我越近。



姐姐总是默默地保护我。虽然在理智上应该感谢她,不知为何,始终抹不去那种被戴有玻璃手套的手抚过的感觉。可是,真的是如此吗?



或许手套并不是戴在姐姐手上,而是我心中罩着玻璃盔甲。



姐姐加入了那群孩子,向老人欠身致意。老人的装扮是我很陌生的昔日工匠风貌,他取下头巾向姐姐回礼,然后两人就像熟识多年的知己般开始交谈。



老人打开腰际挂的一只自制三角箱,从里面取出几支竹蜻挺。姐姐充满了天真的好奇心,指着竹蜻艇问了一大堆问题。



其中一个小孩大概是听腻了他们的问答,戳着老人的腰际。



老人与姐姐面面相觑,展颜一笑,一起对小孩说了什么,大概是在道歉。



然后,老人拿起一支新的竹蜻蜓,用双手摩擦。竹蜻蜓朝着蔚蓝色晴空,展翅飞去。



姐姐迎空露出灿烂纯真的笑容,双手在胸前合十,彷佛在祈求它继续往上飞,姐姐的秀发在蓝色T恤上晃动。



那一刻,我心如奔流般激动,向着姐姐。



“小姐姐……”我一边起身,一边轻声叫道。



文中和歌引自《良宽和歌集私抄》斋藤茂吉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