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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这一点的确跟牛郎织女不一样。”



“对了,在那之前,”江美说着双手一拍。“我们三人去健行吧,趁还有秋意。”



“好主意!我这个闲人当然举双手赞成。”



其实,我也想这么提议。不过,考虑到两人(尤其是江美)在校庆之前的紧凑行程,我实在不好意思随便出主意。



这个春天,我企画了一场“王子的狐狸”之旅。我们从纸类博物馆,沿途经过王子稻荷、名主之泷瀑布、穿越飞鸟山,一直走到古河庭园。虽然当时的樱树已发满绿芽,但我们三人的话题犹如繁花绽放,非常尽兴。



起因是江美决定结婚的前夕,正在阅读文学全集解说的我,看著书上的照片说明,忽然大叫:“啊!石川淳一【注:一八九九~一九八七,小说家、评论家。】大师走的沙滩,不就在高冈正子她家那边吗?”“废话,哪像你家四周,顶多只有猫咪散步吧。”“你太奸诈了,小正。”“有什么好奸诈的,你这家伙真是莫名其妙。”经过一番唇枪舌战,不知不觉中,连原本在一旁微笑观战的江美,也决定杀去神奈川西部小正住的城市了。



这就是我们最近的“三人行”。



“那,我再跟小正商量日期,可以吗?”



行!行!我一如回应地反问:“……那,我们要去哪里?”



江美露出惊愕的表情,握拳敲敲脑袋。



“说到去哪里,我压根儿没想过耶。”



05



黄昏转为黑夜时,我回到了镇上。出租车和自用轿车、脚踏车、赶着回家的人潮,在站前马路上来去匆匆。我过了桥刚右转,后方驶来一辆摩托车,发出沉重的咆哮声朝我贴近。



我暗自觉得奇怪,摩托车就这么把我挤到河边的铁丝网才停下来。



我心跳加快。虽然离大马路只有几公尺,但这条路很暗、人烟稀少。当然,有几个人从旁经过,但大家都目不斜视,懒得管闲事。



我故作镇定,打算从摩托车前轮旁边抽身。沿路都是一般民宅,几户之外有一间我家经常光顾的河鱼店。说是常光顾,其实只是一年买个几次,但鱼店的门是开着的。如果被纠缠,我打算躲进那里避难。



没想到,那名骑车的男子猛然凑近,对着正想离开的我喊出我的名字,然后倏地摘下安全帽。



“哎呀!”



“果然是你,我就觉得很像。”



我本来还在想这张脸好面熟,一听声音当下恍然大悟,是我国中的同班同学。他当然没穿制服。这个季节到了晚上,怕冷的我骑车时已经把外套的袖口拉到指尖了,此人却把印花衬衫的领口大敞,露出脖子上细细的金炼,头发也染成玉米须的颜色。



“吓我一跳。谁教你不打招呼就忽然靠过来。”



我老实这么说,他啪地拍了一下安全帽,



“抱歉,抱歉。”他的笑容和七、八年前的国中时期一样,然后说:“还记得我吗?”



“嗯,你坐在靠窗那一排的中间吧。”



“记得我的名字吗?”



这我就想不起来了,觉得很不好意思。



“嗯……,快要想起来了。”



我歪着头,一边拉起肩上的包包。那里面塞了折好的运动服,所以看起来比平常鼓胀。



“想不起来吧。”



慢着,我暗想。窗边那一排从后面确实是按照五十音的顺序排列。



“‘伊’——我记得有‘伊’吧?”



“对。”



他喜形于色。



“呃——”



“伊原啦,伊原。”



我如释重负。



“没错,你以前很会吊单杠吧。”



我想起下课时间或有空档时,他会在大家的围观下表演。摆动的身体真的可以翻转一圈,是背对蓝天的大车轮。



“还好啦。”他腼腆地说,然后问:“你在念大学?”



“嗯。”



“真厉害。”



“一点也不厉害。”



我的手指勾在铁丝网上,有一种沾到面粉的尘埃触感。我轻轻放下手。



“哪像我每天累得半死。”



“你在工作?”



“对啊,加油站。”



“加油有比较便宜吗?”



我指指摩托车。



“你说这个?……还好啦。”



“你飚车?”



“对啊,很蠢吗?”



“嗯,制造噪音不太好。半夜发出好像爆炸的怪声,来来往往好几次,真的很伤脑筋,害我很想揍人。”



他笑得贼兮兮。



“搞不好就是我喔!”



“是喔。”



“不飚车不行,不然心情好闷。我不但被压榨劳力,还得听一些令人火大的冷嘲热讽。”



“可是,工时是固定的吧。”



“别傻了,老板根本不甩那个。”



“那你们不会抱怨?”



“谁敢抱怨,老板马上请你走路。现在加油站的打工机会少,一堆人排队等着。”



他的眼神蓦地闪现夹杂着对现实的不安。我不知如何回话,只能望着河面,水位比夏天低了许多的河面上,摇曳着对岸的CD出租店刺眼的霓虹灯倒影。



“上车吧。”



“啊?”



“你家还在前面吧。我送你到对面的桥那边。”



“不用啦,我心领了。”



“别这么说嘛,我保证不会飚车,比脚踏车还慢。”



他的声音近似哀求。



遇到我,让他脱离日常生活,想起了国中时代,瞬间重返在众人围观下表演大车轮赢得赞叹的时光,所以才会这么提议。他想载的是“国中时光”。



我上车后,果然一如他保证的,他以前所未有的慢速,缓缓地骑到下一座桥为止的数百公尺远。



06



快到深夜时,我打电话给小正。她们好像还没联络上,我把江美的想法告诉她,她很高兴地表示“这个主意好”。



我把体育课发生的弹簧垫意外告诉她,顺便也提到我搭同学的摩托车。小正对于后者的反应不佳。



“我不太喜欢那样。”



“为什么?”



“那不像你的作风。你不是那种不带安全帽就坐人家摩托车的人。”



“像不像的基准是谁定的?”



“你自己也心知肚明,别再强辩了。”



这就是小正派的论调,当她对自己的立场极有把握时,根本不承认对方是“正色反对”。碰上她这种态度,有时候会让人气得咬牙切齿。不过,现在这种情况应该是小正说的对吧。



“可是,我还是让他载了。”



“所以啰,说到你为何这么做,我怀疑你是因为‘内疚’。”



“内疚?”



“对!对方的生活好像挺艰苦的,你却过得逍遥自在。所以,你觉得如果不补偿一下,会对不起人家。”



“不见得吧!”



我叹气响应,不过被她这么一说,好像真有那种意味。想不起人家的名字应该也是“内疚”之一吧。



“我不能说那是错的。但如此一来,你等于是‘虽非出于本意,那就让你载一下吧’。



看起来好像很贴心,其实很虚伪。”



“如果照你这么说,人岂不是什么都不能做了。”



“不,也还好啦。”说到这里,小正想了一下,“我取消前言好了。”



“哪句‘前言’?”



“‘不像你的作风’那一句。其实,这时候做出“不像你的作风”的事,或许就是你的作风。”



“……”



“这可不是在夸你喔。懂吗?”



最后补上的这句声明够狠。小正真的很恼人。



“懂啦。”我当下试问:“那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国中毕业后就没见过面了吧,那我当然不会上他的车。”



“是喔?”



“那当然。这是一般女生的正常反应。”



“……我想也是。”



“想一想不是挺危险的吗?那才是在相隔那种情形下该有的行为。”



“我也知道啦。”



“还有一个就是对自己的义务。说穿了,如果上车被他强行载去哪里,陷入危险怎么办?”



我的心情就像嗅到腐臭一样恶心,握着话筒的手忍不住使力。



“这种话你没资格说,我也不想听。他才不是那种人。”



“我想也是。所以,我不是在批评那个男生怎样。这只是某种角度的一般论,谁也说不准何时会发生什么事吧。所以,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这你无法否认吧。像你这种人,要是真的发生了那种事,你到底该怎么办?”



“在那样之前,我就咬舌自尽了。”



“我看你咬不下去吧。”没错,这就是冷酷的现实。小正替她的一般论加上批注:“纵使你勇于面对,但我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真的逃得掉的事’。”



我自嘲地说:“了不起趁拐弯时速度放慢再跳车吧,不是撞到头就是两腿骨折。”



我想说的是为“逃跑”付出的代价。小正却说:“别傻了。如果你碰上真正的坏蛋,等你动弹不得那才是真的死定了呢。”



我不禁小声尖叫:“别说了!”



宛如当头泼下冷水,我悚然战栗。难道,必须把事物看透到那种地步不可吗?那种痛苦挣扎彷佛被拖往深不见底的想象深渊中,没有丝毫救赎。无论是被拖下去的人,或是拖人的人。



的确,那种情况并非不可能发生。我想到的,是命运的恶意。



07



翌日中午,邮差送来了一只奶油色信封,是圆紫先生的事务所寄来的。当时我正要出门,所以直接塞进包包,在开往东京的快速电车上拆封。



里面装的是公演招待券,会场不在东京都内,就在我家附近,所以才会寄给我吧,就算我没空也能把票转送给别人。地点是和泉学妹缅怀回忆时曾经提到的邻市文化会馆。我犹在惊愕之际电车正好抵达那一站,人潮上上下下之后,再度发车。在并排耸立的图书馆里,应该也摆放了广告传单,而我却没注意到,这正是所谓的“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



在电车规律而轻微的晃动中,我细看那张传单,原来是本县秋季文化活动的一部分,好像在邻市举办端歌(【注:江户末期至幕府时代流行于江户,以三弦琴伴奏的小调歌曲。】、落语、义太夫【注:在三弦琴的伴奏下表演净琉璃的故事和台词。】的表演。看起来虽是没有主题的松散企画,但对于我这种只在课堂上学到“歌泽【注:以端歌为主添加其他音乐的曲风,分为寅派与芝派,两派合称时写成歌(uta)泽。】”的“歌”应该写成平假名(uta)较妥,实际上却听不出优美之处的学生而言,或许是个很好的入门机会。圆紫先生的表演在文化节当天的上午,不过我还打算去看看其他表演。



说到这里,过了一夜,不知为何小正的话总令我联想到津田学妹的意外。如果遭到那种凌辱,几个小时前还笑得很开朗的女孩,的确有可能在冲动之余跳下黑暗的校园。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性,思绪自然在眼前可见的拐角处转弯。



另一方面,我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并非事实。既然是横死,警方不可能没有针对这方面进行调查。如果背后真的隐藏了那种性犯罪,想必警方早已展开行动,朝井老师的态度也会截然不同。



但是,话说回来。津田学妹受到的伤害如果是精神层面,就算医生再怎么敲打失魂的躯壳,恐怕也不会有任何发现吧。说得更具体一点,和泉学妹的模样令我想到所谓的三角关系,也许是因为我脑中还残留着她们俩奇妙的“决斗”画面。这样的揣测极其庸俗,但如果你把身体和感情都献给某个男人(我讨厌这种说法),却发现那人其实也对你的好友说过同样的甜言蜜语,那一刻不就等于赫然发现自己被玷污吗?



这与其说是幻想,简直几近妄想。一想到这里,之前透过电话听到的那个年轻班导的嗓音又在脑海中响起。我知道这样很失礼,同时,回想自己的高中生涯,纵使老师再年轻,在我们心目中依旧是个“大叔”。说得极端一点,如果是八十七岁与九十二岁,通常不太会意识到年龄上的差距。但是,十七岁与二十二岁的世界截然不同。姑且不论这一点,学生对老师动真情,应该很罕见吧。况且,我也不认为津田学妹是那种人。



(然而,思绪绕着一个地方不停地打转,正是妄想之所以称为妄想的原因。)



就算跑一趟也不能怎样,但我还是决定回母校看看。我当然不可能问朝井老师这个问题。可是,我想亲眼看看那位班导,只要见过,或许就能消除我的妄想。



放学后,我到旧书摊逛了一圈,在老街的餐厅吃了炒饭才回家。走到家门口时,天色比昨天这个时候还暗,夜色中浮出一个白白的东西,插在信箱里,是一个露出末端三分之一的信封。



“怪了。”我暗想。



圆紫先生的招待券是中午送来的,邮差送信应该是一天一次。况且,以这个模样插在信箱里,表示是晚报之后送来的。



我抽出来一看,是个普通的白色信封,正面以片假名写着我的名字,笔迹好像用尺刻画出来似地。我随口朝屋内喊了声“我回来了”,便冲上楼,找出剪刀拆信。在日光灯下,那张白得刺眼的信纸上,只列了一行宛如机器人写的、毫无感情的文字。



与其说我在读那行字,不如说是那行字在等我的反应。好一阵子,我就这么凝视着那张信纸,动也不动。



纸上,是这么写的:津田真理子是被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