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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 2)




04



至此,我很想好好再多研究一下菊池。菊池这个作家给人的感觉,充满执拗的否定。换言之,非常不健康,但这种印象究竟是打哪来的呢?



神田街上打烊的时间特别早,旧书店已经关门了。我冲进专卖文学资料的书店。在按照姓名五十音的顺序排列的书架找“Ki”那一区。



我找到改造社出版的《菊池宽全集》第三卷。版本大如美术书籍。单是一册就很沉重。一看目次,第三卷是短篇集。大约收录了近百篇作品。我寻找有无轻便好携带的参考书,结果就在附近,找到了佐藤碧子的《人间·菊池宽》这本书。



钱,我靠打工赚了不少。幸好,我是个从来不把钱花在衣食住上头,很好打发的女子。人若是只赚不花,钱包就只能随骨灰坛一起埋在地下。所以两册我都买了。



我一边留神打烊时间,一边快速扫货。书本太大,光是搬运就是一桩苦事。只好在肩背包之外另外拎一个纸袋。



我迫不及待地在回程电车上便开始阅读。



自少年时代到学生时代,描述菊池骯脏的故事不胜枚举。他不上澡堂洗澡;衣服沾满污垢;房间到处是灰尘;连饭团都随手塞进口袋。那种异常邋遢的德性,据说在乡里之间也很出名。



菊池本人就是出自《顺序》中那种贫穷的土族家庭,因此无法有光鲜外表。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未免太彻底了。天性如此自不用说,但我觉得他似乎从小就刻意让自己不去在意外界眼光。也许是夹在自尊与贫困之间,只能在内心保有自己的世界吧。



此外他对容貌似乎也有很强的自卑感,所以或许是一种反弹下的自我主张,因此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对外貌耿耿于怀呢。



话说,我借了剧作集回来,但说到菊池的剧作立刻反射性想到的是《父亲归来》。我没看过。也没听说在哪上演过。但是,那的确是有段时期一演再演的作品。



岬书房的书中,夹有从《菊池宽文学全集》另一卷影印下来谈论《父亲归来》的文章。这倒是省事不少。



据说久米正雄某次看过公演后表示“喂,你的《父亲归来》已成了古典呢”。菊池写道“因《父亲归来》,我多少有了自信。”“十年、二十年之后一定还会留着。至少,在我的作品中,应该会是最后消失的吧。不信后世的我,如果我的作品能有十年寿命,那就已经足够了。”



由此可看出当时《父亲归来》的地位。



但是,我最感兴趣的,是菊池说过的话。他说这出舞台剧在自己的作品中“是最能看出我过去生活的作品。”



菊池在剧中讨论的是贫穷。他指的是那个吗?那么再次归来的“父亲”指的又是谁呢?



剧中归来的“父亲”,是个梦想一蹴千金、插手各种事业的男人。最后搞得债台高筑,索性抛家弃子一走了之。走时还带着情妇,甚至存款簿。



剩下一家人企图投水自杀(这里又出现投水自杀)却没死成,从此在贫困的底层苟延残喘,勉强维持生活。长子贤一郎尤其辛苦,就在家境随着孩子们长大成人逐渐好转之际,“父亲归来”了。



母亲和弟弟妹妹有意接纳父亲。但是,贤一郎拒绝。于是父亲脚步踉跄地离去。“贤一郎!”“哥哥!”这是母亲与妹妹的呼声。在紧张的沉默后,主角终于高喊:“阿新!去把爸爸叫回来!”



出门找父亲的新二郎没找到人,空手而返。贤一郎当下站起来。“找不到?怎么可能找不到!”然后和弟弟一起发疯似地跑出去。幕落。



菊池谈到《父亲归来》头一次正式“问世”时的情景。



那是大正十年十月二十五日,和芥川等人一同观赏的菊池在落幕的同时,陷入友人们的赞美包围中。“正因为这些人平时从来不客套,所以我更加喜不自胜。在我的执笔生涯中,可以说再没有比这天晚上更充满感激、充满身为作家的欢喜。”



在这群友人之中有江口涣。我家有他写的那本《吾辈文学半生记》,所以我以前就看过。这一幕,众人联袂观赏《父亲归来》在新富座戏院公演的情景,令人难忘。



一回到家,我立刻把书翻出来。



“幕落后灯光啪地亮起。转头看邻座的芥川,芥川正频频用手帕撩眼睛;久米的脸颊上也有泪水不停流下。小岛政二郎【注:一八九四~一九九四,教书之余也协助编辑铃木三重吉的《赤鸟》,经常出入芥川家,因此在耳濡目染下也开始创作,着有《芥川龙之介》这本取材自文坛的小说。】和佐佐木茂索【注:一八九四~一九六六,小说家、编辑,师事芥川,曾任文艺春秋新社社长。】也两眼通红。抹着泪水站起的我,转头看坐在我后排的菊池。那一瞬间,我看到意外的情景,不禁令我涌起新的感动。连作者菊池宽自己都在哭。菊池宽盘腿而坐,半晌不肯起身。不停溢出的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滑落。但是,他连擦也不擦。而且,一直低着头,不停的眨眼。



‘我一直忍着叫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可是还是哭出来了。’小岛政二郎略带羞赧的这句话,从靠近走廊门口的那头传来。



这时我在菊池宽的脸上,清楚看到过去从未见过的悲痛表情。而且,舞台上由猿之助扮演的兄长,和现在在眼前拭泪的菊池宽,不知为何好像变成同一个人。‘对了,那个贤一郎也许就是菊池宽自己吧。’当我这么想的瞬间:心口再次涨得满满的,又流出新的泪水。”



在主角身上看到作者的影子,这应是理所当然的感想吧。这种情况下,那显然是正确的。



不过,那并非关于贫穷这种考验的感想。若只是那样,未免太浅薄。既是“父亲归来”,问题显然还是出在“父亲”身上。



因为,看了这样的台词,会觉得喉头仿佛抵着利刃。



“就算我有父亲,那也是从小便一直折磨我的敌人。”



05



菊池的父亲其实并没有抛家弃子。但是,据说他有个离家出走的叔父。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就轻易做出“父亲”就是叔父的结论。



永井龙男说:“菊池宽有些地方会让人感到,他对父亲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感情。”说法非常迂回含蓄。如果就《半自叙传》开头关于父亲的记述看来,会是怎样呢?



“记得父亲会说‘没看过比你相貌更老成古怪的孩子’,令我很不愉快。”



“我以前写过类似日记或练习作文的本子。”“被父亲发现后,居然拿去当作家中书画信函裱褙时的衬底纸。”



“父亲懒得替我买教科书,命我手抄内容。”



“我哭着恳求父亲让我参加校外教学旅行,父亲不耐烦地睡了。即使他睡了,我仍不断苦苦哀求,最后父亲猛然从被窝坐起,说出‘你不要光恨我一个人,要恨就恨你哥!家里的公债,全都花在你哥身上了!’之类的话。”



“我,从不知何谓父爱。”



“失了面子的父亲,暴怒如火,逮住站在玄关的我,就是一顿臭打。”“回家时,父亲又拿烟管打我。‘你敢去偷东西!臭小子!你敢给我偷东西!’”



“记得我中学二年级时,父亲命我报考师范学校。我不肯,与父亲发生争执,被父亲从檐廊推落院中。”



已经足够了吧。



如此说来,撇开离家出走云云不论,“父亲”果然影射的是那个从未给过他家庭温暖的父亲本人吗?



但是这里,如果仔细重读《<父亲归来>其事》,还可以窥见另一个人物的影子。那个离家出走的叔父,在菊池家被视为早已死亡,还把照片放在佛坛上。“那是已褪成茶褐色的照片,那长发的面貌,和我二哥一模一样。”以及,“我把二哥的事写在小说《肉亲》中。如果二哥再大胆一点,也许会跟这个叔父一样落得离家出走的命运。”



这真是个令人好奇的人物。



《半自叙传》也提到这位二哥。一再留级遭到中学逐出的兄长,对升级的弟弟说:“一年级或许好混,但二年级还会容你这么顺利吗?”



我心头一寒。那么,菊池提到的短篇《肉亲》到底是怎么写的呢?



“我是个在近亲身上感受不到太多亲情的人。”以这句话开始的作品中,描述二哥始终没有正式工作,而且个性胆怯。菊池甚至直接写出他讨厌二哥。大正八年,菊池接获这位兄长病危的电报。“想到他成天赖在贫穷的长兄家中无所事事,”“我认为他死得正是时候。”他只寄了钱回去。



收到死讯时,菊池“和来访的年轻朋友正在玩no trump这种扑克牌游戏,对电报投以一瞥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沉迷在游戏中”。



菊池说,这个专爱惹麻烦的哥哥(不,或许正因为是个惹祸精)在众兄弟中反而最得母亲宠爱。



父亲提及的耗尽公债的兄长,似乎不是此人。大概是《肉亲》里“年轻时,略会游荡”的长兄。菊池对这位长兄似乎也没有什么手足之情。



关于他对长兄的具体回忆,《半自叙传》中提到的故事如下。菊池当时被推荐就读免学费的高等师范,但是由于态度恶劣遭到校方开除。父亲和兄长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接下来连着有两三天,当大哥与二哥在下将棋时,我如果在旁指点大哥,他就会生气地说‘被你这么一插话,我都没法下棋了’,还狠狠打我的手。”菊池一直没忘记此事。



读来实在令人感到惨淡,但是菊池说,其实“感情并不算坏。”“要说是关系亲密,会令人莫名羞赧、或者尴尬,因此不知不觉中,也就逐渐疏远了。”



不过总之,事情不只是父亲的问题。同时,也不仅是父亲与兄长的问题。我想到他口中“非常疼爱我”的母亲,不知菊池是否会在别处提及。幸好,日本有私小说的传统。我搜寻短篇集的目次。改造社的版本分为现代小说与历史小说。前者共约八十篇,我在其中试着寻找相关标题的作品。



有一个短篇名为《不孝》。菊池在文中说道,“对于父母,我想恐怕再没有比我更冷酷的人。”这里的“父母”,也包含了母亲。得知母亲病危,乃至接获死讯,菊池都只寄钱回去,没有返家。



如此说来,离家出走的,对菊池来说,其实是“整个家庭本身”吧?



这么一想,菊池似乎员的与流泪的贤一郎合而为一了。



06



暗淡的家族群像,以最无药可救的形式结合,构成的就是怨恨与复仇的故事《义民甚兵卫》。即便放眼日本的恐怖小说,这应该也算是格外惊悚战栗的一篇吧。



之所以对这篇作品感兴趣,同样是因为芥川说的话。芥川在《小说的戏曲化》中举出菊池会将小说《义民甚兵卫》改写成剧本,“这样做难道不会招来把隔夜的生鱼片,做成醋味噌凉拌鱼片之讥吗?至少应该和本该做成醋味噌凉拌鱼片,却不小心做成生鱼片一样启人疑窦”(其实接下来又补了一句“这么想也不是不可能”。这点倒是颇像他的作风)。



芥川指出的问题很明确。作品要求的形态只有一种,小说就是小说,戏剧就是戏剧。如果按照福楼拜的说法,即便是区区一个小事物,在这世上也只有一种说法足以明确地表现。



表现是透过不可动摇的必然而达成的。更何况是作品全体的形态。



我认为这个看法很正确。《父亲归来》正因为是戏剧,才能在舞台上鲜活生动,打动芥川他们。



但是这个正确看法,不能套用在《义民甚兵卫》上。因为,在这个情况下,小说与同名戏作,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菊池在这里,像Tsuka-Kouhei【注:本名金峰雄,一九四八~二〇一〇,剧作家、小说家、导演,在学期间编写剧本掀起话题,后来创立剧团。】一样,利用形式的变换创出不同的作品。的确就算不是芥川也想批评几句。因为后来改写成的戏剧成果,明显差了一截。不过,这并非将同一个故事说两次。



小说远远来得犀利多了。



《义民甚兵卫》的内容是说天生不良于行的甚兵卫,被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们欺负得很惨。父亲生性懦弱,无法保护自己的儿子,使他像奴隶一样做苦工,换来的却是给猫狗吃的残羹剩饭。如果他抱怨不公,便会遭到拳打脚踢和痛骂。“虽然生而为人,处境却不如牛马。他比牛马更受尽折磨。对继母和弟弟的愤恨,虽刻骨铭心,却毫无办法。”等到父亲死后,连家产也被弟弟夺走了。



当地闹饥荒发生民变时,继母逼迫甚兵卫也去参加。之后民变终了,官府要追究向郡奉行官扔石头的闹事者。当然没有人会主动出面认罪接受磔刑【注:日本的磔刊是将罪犯绑在柱子上用长枪戳身公开处以死刑。】。“难道没有人愿意拯救全村的大难吗?”村长的声音充满悲痛。换来的是可怕的沉默。



这时,仿佛黑暗的意志本身,从檐廊爬上来的甚兵卫高声吶喊。在这篇小说中,这是他唯一的台词。“有的!有的!我愿意出面认罪!是我扔的石头!”



群众的声音“不知该说是欢呼还是悲鸣。”“你瞎说什么!别胡说八道!”他的弟弟尖叫。



罪及一族。行刑当日,甚兵卫看着逐一遭到斩首的母亲与弟弟们,“无法扼止地”大笑。



“义民甚兵卫之碑,至今仍耸立在香东川畔”——文章最后冷然抛出的这一句,令人不寒而栗。



相较之下,剧作中的甚兵卫是个饶舌的男人。这边的主角,等于是《屋顶狂人【注:菊池宽的戏作,一九一六年发表,以狂人或许比较幸福为主题,描写对人生的怀疑与讽刺。】》的延续。换言之是个神圣的愚者,性情截然不同。结果,沦为宛如有双重焦点的奇妙替代品。今日应该已不可能再有上演的机会,也完全没那个必要。



菊池在小说中,描写出一家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内心炼狱。这种晦暗并非出自作者的



聪明才智。



二哥死去的那年秋天,面对返乡的菊池,母亲本来很想谈论死者。菊池却努力回避。因为听了只会更忧郁。然而,母亲却执拗地说:“良平比任何人都喜欢提起你的名字。他死前,还一直嚷着你那本《我鬼》怎么还没出版,一直在翘首期盼着呢。”



——我鬼。



07



菊池说:“所谓的兄长,对我来说不过是无法回避的现实之一。”



对菊池而言,家庭并非应有的现实;而是该抗拒之物。不过,正因如此,想必他也对家庭有所渴求吧。



少年菊池宽。你满怀饥渴,所以阅读。你为高松图书馆的开馆而欢喜,天天报到。也开始懂得用功念书。在学校也变得名列前茅。因为你别无选择,对吧,菊池君。



这样的他,在自己也成为父亲时,对孩子百般溺爱,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时光荏苒,到了昭和七年,在新富座戏院那场公演已过去十几年后,佐藤碧子在《人间·菊池宽》描写了菊池观赏《父亲归来》时的模样。



这位作者是菊池的女秘书,也是菊池爱过的女人。



这时菊池已经成为超级有名的名人;而芥川过世已有五年。一切,都变得任谁也无法想象。年轻时曾在友人环绕下一同观赏的那出舞台剧,现在,事业有成的菊池宽,带着一位与他世代相异、年纪几乎可当他女儿的女性,戴着口罩去观赏。作者以第一人称“碧”书写。



“从晚翠轩送走竹久千惠子【注:一九一二~二〇〇六,昭和时代的著名女演员。】后,老师忽然说,想去看一下正在歌舞伎座上演的《父亲归来》。现在过去时间刚好,兴致来时如果不去看,想必会再也看不成吧。



等我们戴着口罩买了站票,走楼梯爬上三楼时,老师已气喘如牛。其实老师在楼下就算什么也没吩咐,只要露个脸,一定会有人替老师腾出位子,行事低调的老师这种严谨作风,令碧叹服不已。



我们站在三楼后排的站票区,倚着黄铜栏杆,舞台在遥远明亮的下方。



剧情来到最后高潮时,老师把大脑袋埋在扶着栏杆的手上。我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凑近一看,只听见令人浑身紧绷的呜咽声。原来老师是在哭。”



挑高、黑暗的三楼站票区的呜咽,想来简直荒凉得无药可救。遥远、明亮的舞台上,贤一郎必然正在吶喊吧。



——阿新!快去把爸爸叫回来!



08



我倏然叹了一口气,走向厨房。赫然回神,院中已有虫鸣。



我倒了一杯冰茶喝。



喝干的空杯中,冰块喀啦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