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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 2)




我朝印成浅蓝色的对译歌词瞥去之际,本来空着的右邻来了一个男人坐下。那人把皮包放在脚边,在膝上摊开书本。这令我很好奇。



我假装不看他,伺机偷瞄。是硬皮精装书。“史瓦洛夫人”这个字眼映入眼帘,可见是翻译书。过了一会儿,我再次瞥击时吓了一跳。这次我瞄到的是“呜,呜,呜,呜,呜”。



整页竟有三分之一都被那个字填满。好奇怪的书。



是怎样的人会看这种书呢?我的好奇,这下子从书本转移到现实。我不动声色地把眼睛转向男人,心中暗叹好帅。他那略挑起的眉毛有种适度的英气凛然,给人的印象极佳。



好笑的是,他的眉毛和我家邻居小男生的眉毛很像。那个小家伙明年就要上小学了。明明不久前还是个小娃娃,最近却学会讲一些老气横秋的话。跟那孩子相像,或许是我对他产生想要微笑的好感的重大原因。不过,他的年纪应该快三十了吧。眉毛下面的单眼皮眼睛,正在追逐文字。



这时,我忽然想起小正去年的吟诗发表会。我对于男人“好帅”的感觉,或许有点偏差;因为那时我竟然觉得一个弯腰驼背、搬运笨重椅子的男生“好帅”。为什么会那样觉得?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能说是灵光一闪吧。



当时那个人也是个爱看书的人,年纪应该只比我大两三岁,但我总觉得年龄差距更大。不过,现在邻座的这个人明明三十上下,奇妙的是我对他竟有一种超越年龄的亲近感。我觉得跟他应该很容易说得上话。



不过,那并不表示,我真的敢去搭讪。



我把视线转回正前方,往后靠着椅背。过了一会,我忽然发觉。自己正浸淫在小小的幸福中。我和心灵相通的男人并肩而坐。我对这个“假设”乐在其中。真滑稽。



不过,另一方面也可以这么想。对我来说,能够切实感受到事物的,只有我的心。如此说来,这不也算是一种灵魂的约会吗?不管怎样,总之接下来聆听《安魂曲》的一个小时,若能与此人共享,那倒也不坏。



07



主啊,请赐给他们永恒的安息。让永恒的光辉照耀他们。



《安魂曲》就这么开始了。打击乐器很多,观众席上方的四边放置着钢管。而且非常活跃。仿佛是音符的魔术表演,这样形容我对弥撒曲的感想虽然古怪,但真的很有趣。正因如此,成对比的静穆场面的旁白就更有效果了。



神圣的、神圣的、——人们如此称诵天主。



曲子接近尾声。免除世罪的天主羔羊,请赐给他们永恒的安息,——当开头那句再次出现时,我的脑海蓦然浮现的,是生于大正昭和时代的那两位作家。



凡所有必死者,皆向主投靠。



主啊,请赐给死者永恒的安息。让永恒的光辉照耀他们。



音乐结束,人群在夜晚的街头散去。我那短暂的约会对象,也只见蓝西装的背影,消失在某处。



室外很适合散步。月上高楼。我一边朝六本木走去,一边有种莫名的感伤。如果有缘,是否能和那人再次相逢?



然后我自己回答:是啊,如果有缘的话。纵使今生无缘相会,或许来生也能重逢。……况且,即便不能见到那个人,只要看书,说不定有一天,我会过上那奇妙的一页。也许会读到那人看的那一页喔。



像这样,当然,纯粹是玩弄感伤情怀的一种家家酒游戏。



回到家,我立刻打电话给小正。



“什么事?”



我当下呛回去:“没事就不能打给你?”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鬼话啊?”



神奈川遥远西方的海边城镇,小正如此回答。



深夜的海岸,这时候,在月光下,想必有着初秋的碎浪拍岸吧。



08



约定去镰仓造访田崎老师府上的时间是下午。



难得有机会去镰仓不顺便逛逛未免可惜,老师家就在极乐寺附近,前一站是长谷。天城小姐说,在长谷的光则寺可以看到野生松鼠。听她这么说我真想去瞧瞧。我把这件事告诉姊姊,结果她严厉命令我,有没有松鼠不重要,总之一定要去若宫大路【注:镰仓鹤冈八幡宫前的参道,沿路都是卖土产品和纪念品的商店。】买松饼回来。我还挺忙的。



在横须贺线的电车上,我一边看笔记,一边思考那两个朋友。



芥川龙之介死于昭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凌晨。据说他会说过死的那天一定要让老天下大雨,结果那天果然下雨了。



当天出门去水户、宇都宫演讲的菊池,在讲台上接获芥川的死讯,立刻赶回东京。



葬礼于二十七日,在谷中【注:位于东京都台东区,多寺庙。】的斋场举行。正如久保田万太郎【注:一八八九~一九六三,小说家、剧作家、俳人。】咏的句子“芥川龙之介佛大暑乎”,河童忌【注:因芥川晚年写出名作《河童》而将七月二十四日芥川忌日称为河童忌,亦称我鬼忌。】的时节,大地被炎热笼罩。这天,据说也热得人浑身发软。



菊池代表所有友人朗读吊辞。



我把吊辞的翻拍照片贴在笔记上。虽然菊池自称字丑,但他的字其实颇有个性。



芥川龙之介君啊



对于你选择的自决吾等无话可说不过吾等见你遗容祥和面泛微光甚感安心吾友啊请安祥长眠吧!嫂夫人贤慧定会好好抚养遗儿吾等也将尽微薄之力以告慰你在天之灵唯一哀恸的是你走后吾等身边冷清萧条又该如何排遣



友人代表



菊池宽



据说菊池是一边号泣,一边念完吊辞。



芥川死后,菊池的好友之中有位直木三十五【注:本名植村宗一,一八九一~一九三四,小说家,对于提升大众文学颇有贡献。】,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永井龙男的《菊池宽》中提及他“自《文艺春秋》创刊以来便与菊池宽交好”,可见应该正好是接替芥川出现的朋友。然而,那位直木也在昭和九年离世;菊池再次痛失挚友。



翌年,他创立了芥川奖和直木奖。



前述的《菊池宽》中,引用了菊池刊载于《文艺春秋》的下面这段话。



“为了纪念直木,我打算以本社的名义制定直木文学奖,奖励创作大众文艺的新进作家。同时也制定芥川奖,奖励创作纯文学的新进作家。此举,除了以文学奖纪念亡友,更重要的是想藉亡友之名,令痛失芥川与直木的本杂志略添活力。”



除了他还有谁说得出这种话?当然,此举并不表示他思虑浅薄。令人深深感到,菊池宽这个人果真厉害。



菊池为震灾仓皇,为弱者掬泪,对社会问题表露关心。当别的作家有难时,他感到作家协会的必要,率先登高一呼。菊池这个真心实意的人,不管做什么都很惹眼。他是文艺家协会的首任会长,艺术院成立后也被指名加入会员。



这个最讨厌谎言的人,却在战时成为华丽的存在,站上传播界的顶点,只能说是一个悲剧吧。



菊池一直反对书论统制。不,是厌恶。应该说是出自生理本能,无法容许吧。而中日战争爆发时,他竟在《文艺春秋》上,公开宣书这场战争“将是东洋文化与和平的一大障碍。”“就算日本以武力进逼,恐怕也绝不可能彻底令那泱泱大国及四亿人民屈服。”连我都知道此举有多么严重。



即便是这样的他,也无法不随着时代的浪潮前进。在那个国家、那个时代中,即便是比钢铁更坚硬的正义,有时在时空变迁下也会随之改变。既然讨厌谎言,就得立足真实。菊池被迫处于不得不让内在真实与时代正义发生冲突的立场。并且,被时代给背叛了。



战后,菊池遭到美国占领军的放逐,不得不离开《文艺春秋》。永井龙男引述了据说来自池岛信平【注:一九〇九~一九七三,编辑出身,文艺春秋第三任社长。】转述来自菊池的激愤之言:“居然放逐我这种自由主义者,简直荒唐。”



的确荒唐。



菊池在翌年昭和二十三年,庆祝肠胃病康复的晚上,仿佛连“庆祝康复”这句话都背叛了他,竟然发作狭心症,短短十分钟便宣告不治。



菊池在那一刻,可会看到冉冉紫云?



想到这里,他似乎也是不同形式下的另一个“六之宫公主”。



不,早在昭和十几年,菊池风华正茂的时代,就有过这么一篇令人印象深刻的文章描述他。当时文艺春秋社址位于面町区内幸町的大阪大楼二楼。广津和郎【注:一八九一~一九六八,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在那附近的路上,看到菊池踽踽独行。



据说当时他神情漠落。



广津在《同时代的作家们》中,如此写道:“热爱胜利不管做什么都坚持一定要胜利到底的他,为何会在大阪大楼附近的路上,带着那种仿佛被虚无主义侵蚀般,索然无味的表情踽踽独行?想到这里,我不禁对菊池宽这号人物开始产生浓厚兴趣。”



菊池虽然没能一路战胜到底,但他的确描绘出一个天才的人生轨迹。



他的遗书,很早之前便已备妥。



庸才如我浪得文名,一生无甚大过地度过。我很庆幸。



临死之际,谨向知交好友及多年来的读者致上最深谢意。



唯愿国运昌隆。



吉月吉日



菊池宽



葬礼于昭和二十三年三月十二日,在春雨蒙蒙的音羽护国寺举行。这天,万太郎是否有诗咏之,我不得而知。



09



在长谷,我下了江之电的迷你电车。今天虽非假日,但观光客还是不少。车站前的马路自右而左落下商店街的影子。这是个干爽的初秋晴日。



抬头一看,路灯的灯罩别出心裁地设计成绣球花的形状。“长谷站前”这个路牌是以绿字写成。只见老旧的食堂,橱窗里陈列着同样老旧的食物样品。街景令人油然而生思古之情。



我走进位于车站附近的长谷寺。



只见棒上放着托盘的木台,写着“松鼠用餐处”。天城小姐说的果然没错,这一带真的常有松鼠出现。



另一方面也有竹林。我喜欢竹子。



踩着沙砾前进,在庭院工作的工匠们的声音传入耳中。



“这个周六周日,会很累喔。”



大概是指人潮特别多吧。



前方阳光灿烂,是可以看海的展望台。



随着走近展望台,光线越发强烈。站在栏杆边时,已刺眼得无法睁眼。我用手遮在额头眯起眼睛。



突然间,我想到自己今后的人生。不,正确说法,应该是被那个念头袭击。



像我这样软弱的人,能够凝视在时代洪流中屹立不变的正义吗?那对任何人来说,肯定都是异常艰难的课题。但是,在人生的一切时刻,我都不会忘记那种志向。同时我也想与更多伟大的人物邂逅,促进自己的成长。我希望将内在的、能够证明自我的东西,以某种形式保留下来。



这种想法,如果表露出来,未免羞窘。甚至可能变成谎言空话。所以,其实,那是不能诉诸言词的。



那是在一瞬间捕捉住我的,剧烈的情感波涛。



遥远的下方,无数房舍的彼端是由比滨。更远处的辽阔大海仿佛蒙上一层轻纱。越往海边走,阳光越发灿烂。等到眼睛习惯后,我终于在巨大明镜的四处,看到在远方碎成水花的浪头。



10



我在极乐寺的车站等候,与天城小姐会合。



“你去了光则寺?”



“对。从长谷寺去那边逛了一圈。不过,也许是因为居心不良,没能见到松鼠弟弟。”



“那真是遗憾。”



不过,多亏在长谷下车,让我得以见到那片海。



走过小径,前往老师家。暖阳晒在背上很舒服。山上的蔚蓝晴空悠然飞过两三只鸢。



老师与天城小姐的谈话不到一小时便结束了。之后换了新茶。我像去面试的考生一样紧张地开始叙述。



我把事先画好的图,放在桌上。



【见插图】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就形式看来像是‘撞球’。就二位好友之间的来往而言,则可说是‘传接球’。”



我说完话,老师沉默了半晌。



我们坐在和室。壁龛挂的书法过于龙飞凤舞,眼拙的我认不出写的是什么。



老师呼地叹了口气,拉来烟灰缸点燃香烟。然后说道:“池岛先生——我是说担任过文艺春秋社长的池岛信平先生,住在菊池先生附近,菊池先生过世时他也在场。那天本来是要庆祝菊池先生康复。据说池岛先生从玄关走进去时,看到菊池先生在眼前的客厅,正一个人踩着舞步呢。表情就像他每次开心时一样很孩子气。据说他一次又一次地不停地重复着。”



老师喃喃自语。



天城小姐说:“老师,怎么样?这孩子值得嘉奖吗?”



田崎老师这时头一次报以微笑。



“啊,对了。你做得很好,想必如你所言吧。你是个了不起的名侦探。说到这里,名侦探小姐,”老师忽然转为戏谑的口吻,砰砰拍打和服的膝头。“你大概坐得脚都麻了吧?”



我惶恐地乖乖点头。



不知何处,有白头翁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