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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 2)




“果然厉害。”



“他昏迷了好几天,期间,都是芥川和小岛政二郎在照顾他。”



我顿了一下,方说:“那时的药,和芥川死时吃的药一样吗?”



圆紫先生回答:“芥川自杀时吃的是贝罗那尔(Veronal)和贾尔,菊池吃的是贾尔。”



说着,他从放在旁边的纸袋取出二本书。是小岛政二郎的《眼中人》,以及我会看过的《菊池宽文学全集》,但是是第八卷。



“是那里面提到的?”



“是的。我怕你没看过,所以特地带来。《眼中人》里,写着名古屋之旅是五月的事,但那可能是小岛记错了。其实应该是大正十一年一月。”



“大正十一年吗?”



“是的。这里,又出现了那一年,还真是有缘呢。”



毋庸赘言。《吊颈上人》和《六之宫公主》就是那年夏天写成的。



圆紫先生说:“借你看吧。”然后二话不说地就把那二本书递给我,大概是暗示书本之谜的最后,还是要以书本做结束吧。我欣然借阅。



烤饭团送来了,带着酱油味的焦香。



“请用。”



“好,那我就不客气地吃一个啰。”



如果递上柿子的种子交换,恐怕会引发猿蟹大战【注:江户时代以动物相争为主题的民间故事。大意是说猴子与螃蟹一同出游时,猴子捡到柿子的种子,螃蟹捡到饭团。猴子用柿子的种子交换饭团吃掉,螃蟹则将柿子的种子埋进土里。等到柿树长大结果,螃蟹请猴子代为摘果,猴子却把熟透的柿子吃掉,还拿青涩的柿子砸死螃蟹。之后螃蟹的小孩又来报仇。】……我忍不住这么胡思乱想。



“够了吗?还要不要再叫碗红豆汤圆?”



“不,已经吃得很饱了。真的很好吃。”



圆紫先生送我到仲御徒町的地下铁入口。这是个鞋音也格外清亮的秋夜。我行礼道别。



一上月台,我立刻从《眼中人》开始读起。这是小岛政二郎追忆菊池与芥川的书。



我从夹有书签的名古屋之旅那边翻起。本该从第一页读起,但圆紫先生的话还是令我太感震撼。



关于那场演讲,小岛是这么描写的:“芥川爽快地首先上台。题目我已经忘了,总之他谈到表现与内容的问题。将他对文学本质的看法,以出色的口才风趣生动地恳切说明。”



“最后,菊池以‘人生与文艺’为题,演讲了足足一个小时。其中,也评论到先演讲完的芥川的说法。和我并肩聆听的芥川,在菊池讲完后,立刻一边喊着‘慢着’一边匆匆冲上讲台。然后针对自己的主张解释了十分钟左右,反驳菊池的说法。我等着看菊池是否也会反驳他的反驳,但他只是笑嘻嘻地聆听,并没有起身。



这意外的脱轨演出,令听众高兴得窃窃私语。我觉得自己仿佛亲眼看到两位前辈相知相许的温馨友情,再回想自己过去从来不会有过这种友情,不禁万分羡慕。”



看到这里,电车闪着巨大亮光滑进月台。车内人不算多,但也没位子可坐。我站在门边,把包包放在脚下,继续翻阅。



话说,菊池就在那晚,误服大量安眠药。



芥川和小岛赶去一看,菊池正喃喃呓语,还不时坐起上半身或四处打滚。医生来了以后替他急救。



等到状态略微稳定下来后,一直忙着照顾病人的两人才去洗澡。



“‘应该不会有事吧?该不会——’



话题跳到别的地方,就在已忘记那件事时,望着芥川先擦干身体准备出去的背影,我像要穷追不舍般忍不住脱口说出这句话。



‘怎么了?’



芥川甩着长发回头问道。被他这么一问,我忽然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开口了。



菊池人事不省地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第四天早上,他好像和前两天不同,出现了和平时一样的动作,于是我们倾身向前凑近盯着他。



‘……’



菊池里着睡衣,愕然瞪大双眼。



‘怎么样?你清醒了吗,菊池?’芥川一边说着,露出甜甜的笑容靠近他。”



苏醒的菊池,午餐已经吃起生鱼片了。



“‘你们可以滚了啦。’放下筷子正在闲聊,菊池忽然没头没脑地这么说。



“‘你可真客气。’芥川做出习惯动作,倏然缩起下巴报以苦笑。这下子就连菊池,也眉眼往下耷拉成三角形,带着难以形容的天真可爱的笑脸,久久止不住笑意。”



“《菊池宽文学全集》第八卷,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是昭和二年十二月的“杂记”。里面有《贾尔的回忆》这篇文章。是菊池回忆同样那件事。



“结束演讲会回到旅馆时,我怕自己出门在外睡不着,因此向芥川讨了他随身携带的安眠药。那个,就是贾尔。芥川也没有提醒我——”



《眼中人》里的芥川“喃喃自语”地说“真拿这家伙没辙。我明明再三警告过”。这部分应该是菊池自己糊涂吧。文章继续又写道:



“用量不可超过两颗的贾尔,我一次就吞了四颗。而且,过了二十分钟,还是毫无睡意,所以性急的我又吞了三颗。总共加起来七颗。我一口气吞了七颗药性最强的贾尔,自然不可能安然无事。”



我能想到的事,想当然尔,菊池自己也想到了。他写道:



“芥川死时,推测他除了贝罗那尔之外,也同时服用了贾尔,他之所以选择吃安眠药,显然是我这次意外带给他的灵感。”



03



若说是缘分,这又是一桩奇缘吧。



生于东京入船町的芥川,因是辰年辰月辰日辰刻【注:辰为十二干支的第五,也就是龙。】出生因此取名龙之介,这种迂回的喻义颇有他的风格。而远在香川县高松的人,是菊池宽。



命运以奇妙之线串连两人,并且加以操弄。



我搭乘的电车随着轰然噪音钻出地底,一口气爬上高架桥。远远近近,宛如洒遍小灯泡的老街夜色无垠。长长的列车,仿佛要伸手拥抱这个城镇似的,缓缓画出弧形。



造访田崎老师之后又过了几个月。我的《六之宫公主》事件,在这起安眠药插话下闭幕了。



伴随着这样的感慨,我合起《菊池宽文学全集》,换个念头从第一页重新看起。既然是全集应该附有图片吧。我想看菊池的照片。但是,意料之外的发现在等着我。



是之前那篇吊词眼熟的菊池字体。大正七年二月,菊池用他当时任职的时事新报社的便笺,以菊池特有的简洁风格书写。



那是祝贺芥川成婚的短信。



正要娶妻的海军机关学校教官,尚不知自己将会成为《齿轮》和《某阿呆的一生》的作者。而执笔写信的时事新报社员,也不知道自己将会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



二人,正处于洋溢人生光辉的春天。那种光辉的突袭,化为光矢戳向我的心口。



喜获佳人待春来君正坐拥书斋乎——又何需天眼通



菊池宽



谨致芥川龙之介先生



引文出处在本文中已尽量注明。皆为主角“我”在“当时”看的书中内容引用,出典纷歧但关于汉字部分一律采用新字。



此外,《第十二夜》日译本为小津次郎翻译,第八章提到的菊池最后一日的插话,摘自文艺春秋《逸话中的菊池宽》一文引用的池岛信平的文章(《编辑的发言》生活手帖社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