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夏秋冬(1 / 2)
春樱——牧村春樱就像是在春天夜空闪烁的处女座角宿一星。
我是在社团的迎新联谊会上认识春樱的。四月的日本全国,到处都有这种稀松平常的邂逅,但相遇的瞬间就被求婚的新生男生,在日本到底有多少人呢?
我会在四月樱花盛开的讲堂,加入平凡又毫无任何基本知识,甚至一点兴趣也没有的「露营社」,全都是因为我恋爱了。
为了考上大学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我,在惊蛰note过了一阵子,在昏暗洞穴受到春风气味引诱而露脸的当下,立刻就被映入眼帘的美丽花朵迷住了。
注1:二十四节气之一,时间大约是三月五日或六日。
那名美少女是文学系一年级,名字叫作桐原丽奈。我查到她加入了「露营社」,我也随即加入了社团。
我和同样就读工学系的阿神,得意洋洋地一起参加了联谊。说起来,查到她的名字、得知她加入这个社团的人,也都是阿神。神命,日文发音是Jin Mikoto,是个很奇怪的名字。我觉得他父母真的很扯,但据说他父亲是厚生劳动省的官员。
入学典礼的前一天,我迫不及待地去看工学系的实验大楼,看到穿堂展示了历代的毕业制作。天窗洒下柔和日光的大厅,就像沉入海底的古代神殿一样寂静。
只不过,穿堂已经有先来的客人,那个人就是阿神。他专注地望着无人探测器的模型机,好像没有察觉到我站在旁边。我贴在玻璃上看着摆放在无人探测器旁的小型火箭模型机,过了一会儿,阿神向我搭话。
阿神是个直言不讳的人。一开始我很怕他,因为他的发型和服装都像从流行杂志里走出来,最重要的是他讲话速度很快,而且父亲还是官员,买了东京都内的大楼给他。他毕业于关东的高中名校,再加上名字叫作神命,很难叫人不害怕。
但神命只是个附带很多奢华赠品的人,其实内在是个着迷流行事物、最喜欢女生的平凡人。他从来不会自豪那些外在,或者炫耀他是东京人,他颠覆了我对东京人很冷漠这个既定印象。
「时候终于到了,秋叶。」
「好紧张喔!但是我一定要跟丽奈讲到话!」
「我也要跟樱公主交朋友!」
「樱公主?」
居酒屋入口挤满了新生和旧生。
「笨蛋!就是牧村春樱啊!文学系三年级的,在《Sucre》当读者模特儿,我们大学里最有名的人。」
「Sucre是什么?」
「笨蛋!你连流行杂志也不知道吗?就放在合作社最醒目的地方耶!」
我想关东人说的「笨蛋」,和关西人说的「白痴」一样,是表现亲昵的话,但一直被叫笨蛋还是让我有点不爽。
「是喔?学校里有模特儿啊?」
不愧是东京。我原本想补上这句话,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向东京屈服,总觉得很不甘心。
「难怪有这么多男人,原来是这样,太好了,我的目标是别人。」
「你以为所有人都是你的竞争对手吗?」
我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我前面的一群女生回头问我,「你是关西人?」
区区一点关西腔,就是关东人也会很敏感。这种时候只要回答「速啊!」然后惹对方笑一笑就好。但我虽然在关西出生长大,打娘胎就看吉本新喜剧,却毫无搞笑天分到惊人的地步。
所以对方如果用这种充满期待的眼神看我,就会让我很紧张。也是有不擅长搞笑的关西人,就像东京也有毫无美感的人一样。
「对,这家伙是关西人,说是东大阪来的。你们是什么系的?」
阿神很顺利地打入女生群。他很擅长聊天,笑起来又迷人,所以很快就和对方打成一片。我站在笑成一片的阿神等人旁边,陶醉地望着丽奈。
服务生带我们到居酒屋的宽敞和室,四年级领头吆喝着干杯,宴会开始了。房间一转眼就被欢声淹没。我假装若无其事,慢慢地换座位接近丽奈。
阿神在另一头好像说了他毕业于哪所高中,响起了「哇!好强喔!」的欢声。要是我也有一项自豪的事物,能让别人发出「哇!好强喔!」的赞叹,那该有多好?可惜我没有。
我好不容易占到丽奈斜前方的位子。她一边喝着柳橙汁,和身旁的女生有说有笑。正当我将从昨天就在脑海里反覆模拟的场景再演练一遍,下定决心开口时——
「春樱来了!」有人冲进宴会会场大叫,房间内顿时陷入寂静。
我完全没有感受到紧张的气氛,鼓起勇气向丽奈搭话,「那个……」
丽奈动也不动,注意力全放在入口。我替自己打气,再次往前探出身子的同时,和室的拉门打开了。
「呀呵——对不起,我来晚了。」
丽奈像是被那个声音吸引似地站了起来。她和身旁的女生对看,互相点了点头后就往声音的方向跑了过去。不只是丽奈,所有人的行动都一样。等我回过神时,长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好了好了,各位,冷静一下!」
「退后、退后!不要随便乱摸!」社团的社长和副社长熟练地整理兴奋到一涌而上的人群,「总之大家先回座位!」
听到这番话,低年级的学生们才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回到座位上,而我斜前方的座位坐了一个不是丽奈的女生,丽奈从近到可以讲话的距离消失了。
「超可爱的,她的脸好小喔!」
「腰部的高度完全不一样,好像洋娃娃。」
「比杂志上看到的可爱好几倍。」
左右的女生们叽叽喳喳。坐到对面桌子的丽奈也双颊泛红,和旁边的女生交头接耳讨论着。
「来吧!各位同学久等了,我们社团的樱公主隆重登场!」
吆喝着干杯的四年级学长拉开嗓门,娇喘声和野兽的吼叫声响遍房间内。
「喂喂,叫什么公主啦!你们平常对我的态度根本不是这样,想钓新生上钩是不是?」
一个响亮的声音走进房间中央。高年级生们把声音的主人团团包围。我看不见本人,但后头跟着一个高出一个头的大个子,简直像知名政治人物身后的贴身保镳。
她有着一头剃得很短的银色头发,瘦削的轮廓看起来很中性,像男又像女。社长领着她走到桌子之间,身后跟着像是保镳的人,周围的人投以羡慕的眼神。
这个入场方式的确非常适合公主这个称号,但对我而言,她就像夺走真正公主的可恶魔女。
「请你自我介绍吧。」
「大家都讲过了吗?」
「讲了讲了!」明明没有,这样的回答却此起彼落。
「那,我就当社团的压轴。」
她一举起手,当盾牌的高年级生们便一起坐下。忽然出现在视野中心的魔女,是一个会让心脏擅自转两圈的大美女。
我从来没有看过脸蛋这么小的人。如果她这样算普通,那现场的所有人要不是太疲劳导致水肿,要不就是得了腮腺炎。小小的面积里有一双大眼睛、细长的鼻子,还有嘴角上扬的双唇。
她的皮肤上没有任何一颗青春痘,就像瓷器般光滑。尽管穿着普通到不行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看起来却很时尚,一定是因为她的身材非常出色,任何衣服都能驾驭。
「大家好,我是牧村春樱,文学系日本文学科三年级。写作春天的樱花,念作Haruka,请多指教。」
我完全被她的气势压倒。丽奈被抢走的愤怒消失无踪,甚至觉得获得她的原谅是一种不懂分寸的想法。
「春天的樱花,人如其名啊。」某个人喃喃说道。
她的确是歌颂春天的盛开樱花,因此,在樱花下方的平民们才会陶醉地仰望。
「春樱,你坐这里。」
她靠近只有社团干部聚集的桌子,新生们的目光全都追着她跑。
「秋叶、秋叶!」
一回头,阿神靠了过来。
「唉,我们去春樱那里吧!」
「不好吧?那一桌都是学长姐,你自己去啦!」
「不行,我需要你。」阿神把脸凑近,用严肃的眼神盯着我,「你有一个非常厉害的武器。你和她的共通点,能一瞬间让她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我才没有那种东西。」
「总之跟我来就对了!」
他硬是拉起我的手臂,我们朝以牧村春樱为中心的那一桌走去。
二、三年级露出贼笑看着我们,八成是在等一出看我们如何被打败的好戏。每个人的心都被牧村春樱夺走还拿不回来,现场充满不安的气氛。
牧村春樱坐的那一桌,除了有社团干部,还有疑似保镳的人。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人虽然发型和服装都很男性化,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女性,让她唱庞克摇滚一定会迷死很多人。
她朝我们瞪了一眼,比起麦克风,那充满破坏的眼神更适合手枪。我觉得很害怕,拉了阿神的衬衫下摆;但阿神只拿出他和蔼可亲的笑容做为武器,手无寸铁就跳进高年级学生的小圈圈里。
「大家好,我叫神命,是工学系的。神佛的神,性命的命,念作Jin Mikoto。他叫羽田秋叶,也是工学系的。羽田机场的羽田,秋叶原的秋叶。」
「神命,这是本名吗?」
一脸精悍的社长目不转睛盯着阿神的脸。
「羽田和秋叶原,两个都是车站名嘛!」
大概是阿神的叙述方式造成了误会,圆滚滚的副社长一笑出来,整桌都跟着大笑。但牧村春樱对这件事完全不笑。不是因为不好笑,而是她正在看菜单,根本没注意听。
「既然有羽田和秋叶原,中间应该加个品川啊!」
「喂——有没有谁姓品川?」副会长用带着轻蔑的声音吵嚷着。
「不是秋叶原,是、秋、叶。秋天的叶子啦,秋叶。」
就在别人连续呼喊我的名字时,我忽然想起了妹妹。
妹妹——夏芽有没有认真上学呢?
她从去年冬天就一直很期待升上小学,但到了春天,一得知我会离开家里,她就把新买的书包从窗户扔出去了。
「你不可以去东京!」夏芽搂着我的腿哇哇大哭。当时她小手的触感还留在我的大腿上,我用力咬紧了臼齿。
「你的名字写作秋叶?」
一个清澈的声音中断了我的思考。笑声顿时静止。一抬起头,就看到牧村春樱笔直地凝视着我。
「对啊!牧村学姐是春天的樱花,这家伙是秋天的叶子。就像牧村学姐是春天出生的一样,这家伙当然也是秋天出生的!」
阿神说要利用我接近她,原来就是这个理由?照这个情况,我的任务到此结束了。既然已经引起了牧村春樱的兴趣,接下来阿神应该会看着办吧?待在一群学长姐之中实在坐立难安,况且我今天最大的任务是向丽奈搭讪。
我认为没我的事了,从椅子一抬起屁股,牧村春樱就从桌面往前探出上半身,抓住了我的衬衫。
「秋叶,我们结婚吧!」
「啥?」
「请你和我结婚。」
「你说结婚,是吗?」
「对呀,春天和秋天,我们一定可以相处得很融洽!」
我觉得我们根本正好相反,不会有交集,但眼前的她就像是发现了新星的天文学家一样,双眼闪闪发亮。
我看到疑似保镳的女生目瞪口呆,两秒钟之后,倾盆暴雨般的骇人怒吼,响遍了室内。
2
进入五月后,我开始在图书馆打工。
家里供我来东京求学,但给的生活费不够支付兴趣和社团的交际费,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我很清楚自己不适合接待客人,而图书馆就在大学隔壁,加上我很喜欢书,这份兼职再适合我不过了。
「羽田,请你去整理归还的书籍,新书也麻烦你了。」
职员美智小姐吩咐我,我便走出了柜台。我在地毯上推着安静前进的推车,前往书柜森林。
平日下午的图书馆,人潮三三两两,非常安静。常客组的中年男性们一如往常地各自占好地盘,一如往常地看着报纸或杂志。也有几名零星的年轻女性,但模样看起来不像学生。每当和她们擦身而过,我就会想像她们到底从事什么工作?
我从推车拿起厚重的书,放回书柜上。借阅《世界大咒文全集》这种书,到底有什么目的呢?我很喜欢这段时光,在寂静中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在杂志区排放新书时,我的目光在流行杂志上停了下来。用活泼字体写着「Sucre」的封面上,有昨天在学校碰到面的那个人。
我突然被求婚后过了一个月,她动不动就会跑来工学系的校舍,掀起一阵骚动后再离开。所谓的骚动,就是一看到我就说「我们结婚吧!」,对于整个环境只有男生而感到厌烦的工学系学生来说,她带来的刺激实在太强大了。
「秋叶。」有人忽然从背后叫我,一回头就看到和手上杂志封面一样的脸蛋。
「牧、牧村学姐……」
「你几点下班?我今天不用工作,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不要。」
「那,我们去买东西?」
「也不要……」
「那,我们结婚吧?」
「就说了不要嘛!」
我口气一强硬,看报纸的老人家便把头抬了起来,发呆的他表情就像被雷打到似的。美得过火的美女,对老人家的刺激也很强。
我将杂志放回书柜,用推车把春樱逼到书柜另一头。把她带到没有人的区域后,我很露骨地叹气给她看:「学姐。」
「我说过了,叫我春樱,秋叶。」
「牧村学姐。」我刻意强调学姐二字,「我不会跟学姐吃饭,也不会跟你去买东西,所以也不会结婚。」
「为什么?」
「我已经讲过好几次了,我有喜欢的对象。」
「桐原丽奈。」
「没错,就是她,拜托你不要纠缠我。」
「可是你对桐原丽奈是单恋吧?这表示我还有机会呀!」
从来没有被人甩过的美女,思考回路不具有消极的感觉。因此这一个月来,我们不断重复着同样的争论。
「没有机会,我不会喜欢上你。」
「为什么不会?秋叶,你根本不认识我啊。」
「我认识啊。你是流行杂志的读者模特儿,部落格造访人数跟艺人差不多;你在部落格推荐的商品,当天就会卖光,对吧?」
「你看过我的部落格?」
「没有,我只是跟朋友确认,问你有没有写到我。」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我知道写了会给你添麻烦。」
「你已经给我添了很大的麻烦。」
我忍耐不说出这句话,冷静且公事公办地应对她。我这一个月的心得就是,不能让这个人看到我天真的一面。
「其他的呢?」
「这个月的《Sucre》最前面有你的特别企划。」
「你看过了?」
「在排新书时要检查有没有脏污,我只是在那时候稍微翻了一下。」
「还有呢?」
「你和同系的藤井华夜最亲密。你们从国中就是朋友,听说也是她帮你应征读者模特儿的。」
「对呀!我在找打工,结果她就擅自帮我寄了履历。」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你了解我好多事喔,我好高兴。」
「我并不是想知道才知道的,只是身边的人说的话就会传到我耳里。」
即使我试图用厌烦的口气说话,但春樱似乎没有感受到我的疲惫。她纯真开心的模样虽然令人火大,但实在太天真无邪了,看起来反而很可爱,让人觉得很闷。
「羽田,你在做什么?」美智小姐从书架另一头探头看,露出诧异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马上回去。」我连忙回应。
站在我身边的春樱向她鞠了个躬,美智小姐只瞄了一眼就不高兴地抬起眼镜离开了。春樱的可爱似乎对五十多岁的大婶起不了作用。
「总之,我还在上班。」
「嗯,对不起。我会等你下班。」
「就说了……」
「唉,秋叶你推荐哪一本书?」
她是白痴吗?是那种因为长得漂亮,受人百般宠爱,所以脑子少根筋的类型吗?要是继续陪她混下去,我又会惹美智小姐生气。
我抽起正好放在推车上的文库本递给她。
「亚瑟•克拉克?」
「虽然算不上推荐就是了。」
我把《童年末日》(Childhood’s End)递给她,推着推车回到柜台。
图书馆职员美智小姐是个对工作很严厉的人。刚来这里打工时,我无论做什么都好像被监视,让人非常焦虑。但习惯后就会发现和她共事非常轻松。美智小姐的优点就是做错事情会生气,但她会一边生气一边动手做,不会让人泄气。
我办好客人的借阅手续后,便向美智小姐道歉。
「那个女生常常来,是你的女友吗?」
「不是,该怎么说呢……」
她向我求婚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春樱很安分地坐在阅览区的沙发上看着文库本。
「她长得真漂亮。」
美智小姐难得对书以外的事物产生兴趣。
「听说她是模特儿。」
「噢,好厉害喔!」
「她真的很厉害。明明那么优秀,为什么要看上我……」
「你很困扰吗?」美智小姐问道,我暧昧地笑了笑。
我没办法做出得体的回答,又推推车离开了柜台。等我回来后,美智小姐应该不会继续追问下去吧?
下班后,我去置物柜拿了随身物品回到馆内,发现春樱把书抱在胸口睡得很香甜。就像我妹妹还小时,我会在枕边念故事书给她听。春樱的睡脸就像是出现在故事书中的公主。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她要纠缠我。我顶多是个适合扮演三号士兵的人。因为她对我太执着了,周围的人都谣传我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但我却没有可以隐藏的鬼牌或黑桃A。
经过我身后的人叫了一声:「哇!美女!」,我慌张地猛摇她的肩膀,让春樱吓醒了。
「啊,秋叶。」
「请你不要光明正大地在图书馆睡觉。」
「我好久没看小说,看着看着就好困。」
「好歹你也是文学系的。」
「对不起。」
我和借了《童年末日》的春樱肩并肩走出了图书馆。
是不是送她到车站比较好?还是说,她该不会想跟我回家吧?
图书馆前的步道,等距的路灯亮起了橘色灯光。与让人想起初夏的白日不同,春天尾声的冷风阵阵吹过。
「秋叶喜欢这个作家吗?」
「呃,算吧……」
「那你还喜欢谁?你都看什么书?」
「多半是科幻小说,还有宫泽贤治吧?」
「你喜欢吃什么?」
春樱问了好多像国中生一样的问题,让我思考该怎么回应她。可以的话,我希望在灯光消失处,和她干脆俐落地分开。
「喜欢吃什么……乌龙面吧?」
「我也喜欢乌龙面,夏天吃锅烧乌龙面最棒了。」
「咦?我也喜欢。在炎热的天气一边吹一边吃,那样超好吃的。」
「就是啊!一边吹着热呼呼的面一边吃,真的很好吃。秋叶你喜欢半熟蛋,还是偏硬的?」
「我一定要偏硬的。」
「我也是!最后把蛋黄拌在汤里,一起喝超好喝的。」
「没错!」
「可是大部分的人都说夏天吃什么锅烧乌龙面,匪夷所思。」
「对对对,他们才让人匪夷所思咧!」
话一说完我就噤声了。现在不是跟她和乐融融、有所共鸣的时候。
「秋叶,你说你老家在大阪对吧?在哪一带?」
都怪一松懈就脱口而出的关西腔,春樱继续问问题,于是我停下了脚步。要是走到大马路,想必还有很多大学同学在。我可不希望继续当校内八卦的牺牲品。
春樱前进两步后就停下来,回头看我。我的心情就像是在欺负纯洁的幼猫。即使如此,我还是得说清楚,毕竟她没有洞察的能力。
「牧村学姐,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了?」
「这样是哪样?」
「就是来我打工的地方,或是工学系找我。」
「为什么?」
她的毫无防备让我烦躁。
「我不会喜欢上你,也不会跟你结婚。」
「我是春天的樱花,你是秋天的叶子,我们的组合如此完美。」
「只有名字完美啊!」
我提高声调,春樱的脸上便失去了笑容。冰凉的风,吹动着春樱的雪纺纱裙摆。
这些话,其实我想倾诉的对象并不是她。
——你是秋天出生的秋叶,所以夏天出生的孩子,就取作夏芽吧!
第二个成为我父亲的人腼腆地这么说。母亲非常开心,说这是个好主意,他们强迫我接受只有两人互相分享的幸福,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是,看到母亲非常宝贝地抚摸着胀大的孕肚,对它喊着夏芽,我就很难开口叫他们不要取这种名字。
我和妹妹只有名字强调我们是兄妹。我们之间缺了一半的血缘,用名字弥补了。
「光有名字我就心满意足了。」她对咀嚼着过去苦涩的我,轻声地喃喃说道:「人家想要秋天嘛!」
「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说你有一个妹妹叫夏芽,而我有一个姐姐叫冬月。」
「所以呢?」
「坦白说,夏天也可以。但是你同时拥有秋天和夏天,这样就凑齐了。」
「春夏秋冬是吗?」
「对呀!衔接春天和冬天的,就是夏天和秋天嘛!」
我无法理解她说的话。但春樱的眼神充满了自信,简直在说这就是答案。
3
衔接春天和冬天的,是夏天和秋天。
后来,我一直在思考这句话的意义。
「秋叶,借我抄物理学的笔记。」
难道说,她真的只是喜欢我的名字,才会缠着我?这样太疯狂了。
「唉,秋叶。」
凑满春夏秋冬后,接下来又有什么?
「喂!秋叶!」
后方传来大吼声,我吓得弹了起来。
「秋叶,你怎么了?是樱公主的粉丝又对你酸言酸语吗?还是有人在论坛写了十次叫你去死?」
「那种小事我已经习惯了……」
阿神在我隔壁的座位坐下,用手撑起脸颊,对我露出怜悯的眼神。
「已经习惯有人讲你坏话了吗?」
「我根本没有看论坛。」
「我现在也不看了。只会叫你去死,好无聊。」
「坏话只有笨蛋、白痴、去死。」
「还有恶心、土包子、阴沉。」
「无所谓啦!我没空计较那么多。」
「我也觉得,取笑你我也取笑腻了。唉,借我抄物理的笔记。」
一开始,阿神对于把我带到牧村春樱面前这件事气到跺脚,非常不甘心,但他还是愿意当我的朋友。不过,他和听闻我八卦、跑来看热闹的几个女生勾搭在一起,这点倒是很老奸巨猾。
「秋叶的笔记真的简单易懂,比教授写在黑板上的还好。」
我一边撑着脸颊,一边低头看阿神的笔记本。他比我更了不起,把我的笔记更精准地整理出重点。他借笔记不是因为上课偷懒不抄笔记,而是上课时在专心听教授讲课,所以不抄笔记。
换句话说,他把上课内容全部输入脑子后,再拿我的笔记当作基础,接着输出,只把缜密的要点写在笔记本上,就是阿神的做法。
「等一下你的笔记借我。」
「才不要,谁会把笔记借给竞争对手啊!」
「对阿神你来说,我是竞争对手吗?」我发愣问道。
「升上二年级后选航空宇宙工学课程的人,不到整个工学系的一成耶!我对一脸白痴地盯着小型火箭的你,产生了危机意识啊!」
那是我和阿神的第一次接触。
「春樱已经被你抢走了,要是我连成绩都输给你,那就太惨不忍睹了。」
「我没有抢走她,而且她也不属于你。」
「春樱也真是的,为什么偏偏选你呢?」
衔接春天和冬天的,是夏天和秋天。我反覆回味她说的话。
「单纯因为我是她喜欢的类型,你不觉得吗?」
「绝对不可能。」阿神斩钉截铁地否定后,阖上了笔记本,「不过,如果春樱是非常喜欢宇宙的人,或许会对你产生兴趣。」
「那个人才不会一脸白痴地盯着无人探测器的模型机。」我回击道,阿神笑逐颜开。
「不管怎样,我想是公主心血来潮啦。」
「我巴不得她的心血来潮赶快结束。」
教室后方开始有人议论纷纷,我们很自然地不再谈论她的话题。
在工学系里,我是最讨人厌的人。「有碍眼的家伙耶!」,后方传来低水准的闲言闲语。如果我坐在中央和后方的座位,上课会受到妨碍;所以无论哪一堂课,我都会占住讲桌前的位子。
阿神一如往常,自然而然地坐在我旁边。我以为他这么做是因为把我当朋友;所以听到他说我是竞争对手时有点受伤。不过,阿神说得没错,每次晋级就要经历严格的筛选,为了我们明确的目标,根本没空被牧村春樱的心血来潮耍得团团转。
我从包包里拿出笔盒和课本时,大概是被课本一角勾到了,有个小袋子掉在我的脚边。
「秋叶,好像有东西掉了。」阿神话还没说完,我就迅速捡起来塞回包包里,「护身符吗?」
「算是吧。」我露出微笑。
教授走了进来,阿神没有继续追问。我没必要提心吊胆,这不是犯罪证据,也不是性癖好的道具。那是从小学时期就放在我书包里的小麻袋,里面装着六角形的螺栓。
是我父亲——不是户籍上的父亲——所做的螺栓。
被螺栓唤起的回忆一涌而上,教授的声音就像肥皂泡破掉一样完全听不见。
我越告诉自己别去想,意识就越回到那一天。
我握住自动铅笔,身体僵硬。一闭上双眼,年幼的妹妹就出现在我眼前。
4
高三的冬天,很难得在寒假前积雪了。
那天早上我非常烦躁(可能是因为最后一次模拟考考得很糟),我把螺栓连同袋子从教室的窗户扔了出去,东西掉在没有人留下脚印的雪白校园。
抛弃和失踪父亲的回忆之物,对我来说近似一种自残行为。进入青春期后的我,不断重复着冲动丢弃螺栓,接着又捡回来,然后又丢弃的行为。
我斜眼看着其他学生因难能可贵的雪景而兴奋踏雪的样子,一边踱步走回家。拼命压抑自己别去找被我丢弃的螺栓。
「你回来啦,秋叶。」
「回来啦,哥哥。」
母亲和妹妹一如往常迎接我。
母亲说要去买东西,妹妹回答说她有想看的电视节目,要和我一起看家。我们把脚塞进客厅的暖桌里,妹妹看动画,我则是凝视着天花板。
小我十二岁的妹妹,六岁的夏芽正值可爱的时期。
为了让她开心,每逢假日全家人一定会出游。我小时候没有去兜风或是去游乐园的习惯,到现在还是不习惯「这个家每个假日要和家人度过」的生活形式。虽然他们在我上高中之后,就没再硬要我非去不可就是了。
「哥哥,夏芽在幼稚园画了图喔!」
大概是动画播完了,夏芽已经坐到我的旁边。我躺着仰头看她亲手交给我的图画纸。
「我画了哥哥,很像吧?」
夏芽像父亲,有着绘画的才华。如果笑我只是偏袒家人,那也无可奈何,但我真的很佩服她不管画什么都很厉害。但那天不一样。
「要我们画最喜欢的家人,所以我画了哥哥。」
夏芽用大大的瞳孔俯视着我。她的长发像兔耳朵一样绑成两边,并用一无所知的表情笑着。
「要画家人的话,应该画爸跟妈啊。」
夏芽缠着爬起来的我,我真的打从心底感到厌烦,而且充满憎恨。
「为什么?哥哥是家人啊!」
我的脑海深处对这道无邪的声音感到有些烦躁。
我不禁想,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这里不是我出生的家。
眼底有橘色的亮光闪烁。
这时候,我的六角螺栓应该被人踩踏,埋进土里了吧?这样就好。我希望它变成这样,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父亲打磨螺栓,黑到发亮的指尖,衬衫被汗水湿透,紧紧黏在背上,刨铁的尖锐声音、金属与汗水的气味、钻石星尘般的粉尘、像仙女棒一样的橘色火花。
「哥哥?」
绝望降落在突然裂开的洞穴。
十岁的某一天,因为突然失去父亲的震惊,让我将双手埋入突然被开启的洞穴,并发现洞里沉积了满满的冰冷绝望。我用手掬起那些黑暗,接着泼洒在眼前的妹妹脸上。
「哥哥我和夏芽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我们的爸爸是不一样的。」
我撕破了掌握特征的肖像画,留下夏芽离开了家门。然后趴在夜晚的校园,找着六角螺栓。
当寒冷让我丧失平衡感时,我终于找到了螺栓。把它紧握在手心后,我哭了。全身被雪和泥土弄湿,呼唤着「阿爸」的声音,被耸立的漆黑校舍吞没之后消失了。
无论什么时候,我的声音都传不出去,总是让我备受屈辱。
夏芽没有问父母亲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就连我撕破的图,甚至是画了图这件事实都完全消失。她虽然还小,却也没本能地无理取闹,而是靠感觉得知那大概是件触霉头的事。
只不过,她比之前更缠着我不放了。
如果陪她玩,她就会兴奋到像发疯似的;如果我躲着她,叫她不要妨碍我念书,她就会发脾气大哭。她还曾经从幼稚园脱逃过一次,引发轩然大波。据说她在派出所大吵大闹说要去哥哥的学校。
趁夏芽睡午觉的时候,我离开大阪来到了东京。
就这样一直将受伤的她弃之不顾。
下课后,阿神干劲十足地走了,说要和女生去夜店。
今天我没有排打工,那去天文馆好了。心灵和脑子都像梅雨时期的抹布一样湿透了,需要提振一下精神,而那里是安详之地、是加油站,同时也是逃避的好地方。
离开正门时,后面有人叫住了我。回头一看,桐原丽奈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