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母渴慕(1 / 2)
清水信太郎的心在流泪。
(为什么死了?)(为什么丢下我死了?)(太残忍了。)(残忍的妈咪。)(以后我该怎么办啊?)(为什么死了?)
这意识里完全没有任何逻辑,七濑简直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已婚男性的意识。
信太郎的母亲恒子去世已经整整两天了,在他充盈着泪水的心中,翻来覆去地始终只有这几句呜咽。
(为什么死了?)(以后我该怎么办啊?)(太残忍了。)(自己一个人死,太残忍了。)
信太郎用娇惯的悲伤的泪水来纵容自己,让自己沉浸在对亡母的追忆中。他一直被母亲骄惯着,如今能够骄惯他的只有对亡母的追忆了。
信太郎的脑海里只有被骄惯的记忆。这真是毕业于一流大学、在一流企业工作的二十七岁男性的意识吗?七濑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读心能力了。
(这泪水要流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哭完啊?)(这个人的身体全都是泪水做的吗?)(眼球不会被泪水融化吗?)幸江远远地看着在外人面前也止不住哭泣的丈夫,心中这样想道。
七濑很同情她。幸江与信太郎结婚三年来,一直都为恒子和信太郎那种异常的母子关系而烦恼。
(看来以后要被他哭哭啼啼地烦死了。)(不过,到底什么时候能哭完啊?)想象着丈夫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出对母亲的思念,幸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这份心情,七濑十二万分理解。从病理上来说,关于信太郎的异常,七濑比幸江知道得更清楚,所以她也很清楚幸江的恐惧绝不是杞人忧天。不过,七濑同样很清楚,现在唯一能让信太郎“断奶”的方法恐怕只剩母亲之死这种极端疗法了。当然,信太郎究竟能否实现精神上的自立,归根到底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意志。
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了,送葬的人挤满了客厅,一直排到隔壁的房间。七濑也排到最后,低头站到坐在走廊上读经的僧人旁边。
亲戚朋友似乎都隐约知道信太郎对母亲的强烈依恋。多数列席者都在寻找日后的谈资,饶有兴趣地观察信太郎那明显异常的哀叹以及幸江对此的反应。
(幸江那副幸灾乐祸的脸……)(肯定是放心了。)
(这么大个男人,还这么哭哭啼啼的。)
(泪光闪闪啊……)
(好像也顾不上丢不丢人了。)
(还是个孩子。)(已经二十七岁了,以后也该有点大人样子了。)(一直都是孩子气。)(幸江也很辛苦啊。)(清水家以后……)(替他撑起来。)
(幸江肯定觉得害臊吧。)(丈夫哭成那样……)(哪怕是假哭也好啊。)
七濑住进清水家是在两个月前,恒子卧床不起的第十天左右。因为恒子不愿意让幸江照顾,幸江也不愿意照顾恒子。
现在恒子死了,幸江确实有种卸下了一副重担的心情。七濑窥探幸江的内心,可以看到她对婆婆之死喜不自胜,而为了消除这种喜悦引发的罪恶感,她拼命回想恒子对自己的痛骂和各种恶劣行径。
(辱骂……)(憎恨……)(越照顾她越被她恨。)(声音大得连邻居都能听到。)(想杀了我吗?)(浑蛋!)(大叫……)(不停大叫。)(骂我不是真心想照顾她。)(可是,她那么仇恨我……)(那样骂我……)(谁还能真心照顾她?)(做不到……)(做不到啊!)努力为自己辩护正是幸江的可爱和善良之处。
七濑想到幸江忍受着信太郎和恒子的虐待,甚至对她感到钦佩。七濑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换作是近来很注重自尊的年轻女性,恐怕结婚不到一年就要离婚了。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七濑具有特殊的能力,在病人开口之前就能知道病人的愿望,原本应该是最为理想的看护人员。然而即使是这样,在她接替幸江来照顾恒子之后,恒子嘴上也不饶人,在病床上对七濑横加挑剔、百般指责。
恒子总是能找到别人的不对之处,有时候连七濑都忍不住吃惊,可想而知幸江有多害怕照顾恒子。七濑这种能够在病人还没开口前就知道病人在想什么的人,无论有多么的无微不至,恒子都会躺在床上满怀执念地反复咀嚼,最终认定七濑是暗藏祸心。由此可以推想幸江是如何被恒子折磨的。
随着恒子病情恶化,信太郎开始显示出一种疯狂的状态。他向公司请了假,不肯离开母亲的枕边。恒子去世前的整整六天,他都没去上班。交给公司的请假单上,他仿佛理所当然般的写了“母亲生病”。无论上司如何训斥、同事如何嘲笑,信太郎都认为那是最为天经地义的理由。
“科长说,要是妈咪过世了还情有可原,仅仅因为生病就请假,不能准假。”七濑偷听到信太郎在恒子枕边得意洋洋地说。
“那小信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那你就算我旷工好了。结果科长说,你不来上班让我很为难啊。”
“你有多重要,从你偶尔请个假的时候就能明白,”恒子开心地说,“为难才好呢。”
信太郎一直都管恒子叫妈咪,因为恒子喜欢听。信太郎在恒子面前基本上不会去想工作的事。工作上的复杂事情恒子无法理解,如果信太郎一个人想得太久,恒子就会不高兴。不过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他都会对恒子说。
从孩童时期开始,信太郎就一直这么做。即使上大学、上班之后,一直到恒子死去为止,信太郎一直都把公司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说给恒子听。愤怒、伤心都告诉她,遇到困难的时候也找她商量。他从不自己一个人思考,或者说是在说给母亲听之前他不想思考,而总是将外面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叼”回来告诉母亲。
(哎呀,那种事情不用担心。)(你是天才,大家都嫉妒你。)(你太聪明了。)(引人反感也很正常。)(就像是宿命一样。)(精英啊!)(嫉妒哟。)恒子总是安慰他,不断加强他的自信。
对于信太郎来说,恒子是他自我的一部分,也是他的超我。然而现在,恒子死了。
(妈咪……)(你是坏妈妈。)(为什么死了?)(为了让我受苦而死的啊!)(因为你很清楚,妈咪不在了,我有多难过。)(你是故意为难我啊!)(太坏了……)
对于信太郎来说,恒子的死是对他的背叛,而且没有一个人来安慰他说“不是那样的”,所以他现在变得这么歇斯底里。
僧侣念完经,信太郎的呜咽又变响了一点,回荡在送葬者们的耳边。那哭泣声大得仿佛能盖过其他声音,周围人的抽泣声都似乎听不到了。
七濑用读心术逐一观察,实际上,在送葬者的心中找不到任何悲伤沉痛的情绪,大多都在嘲笑信太郎的丑态。
葬仪公司的员工都快要笑出来了。(不是母子乱伦了吧?)(哭成这样,肯定不简单。)
他回想着朋友们之间常说的黑色笑话,表面上依旧保持着沉痛的神色,站起身来说:“请清水信太郎先生上香。”
信太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颤抖着身子蹭到牌位前。他那副狼狈样,更让送葬者们在意识中哄然大笑,只有幸江一个人羞臊得满脸通红。
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信太郎一边上香,一边还在心中继续毫无逻辑地嘟囔自己的怨恨。
(丢下我一个人呢。)(丢给讨厌的家伙们。)(让我孤苦伶仃。)(自己逃跑了。)(已经变不成你想要的孩子了。)(因为,妈咪,是你不好。)(我啊……)(要变成坏孩子了。)(要变成坏孩子了……)
“不要和坏孩子来往,”信太郎小时候,恒子总是这么对他说,“就算坏孩子说要和你一起玩,你也不能去。你装作没听见。如果他们缠着你,妈咪会帮你把他们赶走的。”
(世界上全都是坏人。)(妈咪不是告诉我不要和他们来往吗?)(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说话啊!)(你再也不会帮我把他们赶走了。)
两个男性亲属从两边抱住在牌位前哭得几近崩溃的信太郎,把他拖回座位。
(我周围全是坏人。)(我该怎么办?)(大家都欺负我。)(大家都笑我。)(妈咪,赶走他们呀!)(我不知道怎么赶走他们……)
幸江慢慢地上了三炷香。照片上的恒子戴着无框眼镜,显得很年轻。她用严厉的表情俯视着幸江。幸江抬头看那照片,心中充满了对恒子的怨恨。(母亲,被你骗了呀!)
当年恒子来到在市中心经营着一家大型男装店的幸江父母面前,对他们说:“请务必将令爱嫁给我家信太郎。”
信太郎来买东西,刚好幸江在店里帮忙,信太郎对她一见钟情,回家后对恒子哭闹说:“我要那个女生。”
在相亲之前,他跟幸江一次话都没说过。如果和幸江说话,并且幸江表现出讨厌他的样子,那么极端膨胀的信太郎的自我肯定立刻就会收到严重创伤。信太郎对此也很清楚,所以他很害怕。他就像是平时想要某样东西的时候一样,跑去向母亲“讨要”幸江。
“我会让信太郎独立成家的。”
“新婚之家,我这个老太婆太碍事了。”
“我身体还行,一个人生活也没问题。”
恒子娓娓道来,幸江和父母对她的印象都很好。幸江的父母强烈渴望追求一切摩登的东西,他们被恒子的热情和坦率打动。幸江也觉得恒子是进步的母亲,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不因循守旧的新鲜感。
(那个时候……)(到结婚为止……)(简直就像是观音菩萨一样。)(真是非常温柔和蔼的母亲。)(给我买了许多东西。)(结婚戒指也非常漂亮。)
“像是体贴的母亲。”
“女校毕业的知识分子。”
“还很富有。”
“过世的父亲是贸易协会的会长。”
“儿子也是人才。”
“很老实。”
“在一流大学成绩名列前茅。”
“在公司也是精英分子。”
“既然是独生子,财产当然全都是他的。”
“单单那么大的宅基地也是了不得的财产。”
“土地多值钱。”
这样的对话在一家人中发生过许多次。半年后,幸江嫁到了清水家。
但是,恒子没有遵守让信太郎另建家庭的承诺。
“妈妈身体不好。”“必须一起住。”“住一起也没关系,因为房子很大。”一开始,信太郎便带着几分内疚的样子这样对幸江说。
(就算住到新家去,婆婆死了以后也要回到这里。)幸江也有这样的想法,就忍了。当然,她知道如果把那样的话说出来,信太郎会大为光火。“你盼着妈咪死掉吗?”“你想让她早死吗?”因此,她自然不能说出口。
事实上,是信太郎自己离不开母亲。
另一方面,随着幸江来到清水家,恒子的态度陡然逆转,开始表现出对她的憎恶。(新房子根本没必要。)(为了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值得。)(结了婚就得听我们的。)
“你和我,怎么能分开过?!”恒子有时也对信太郎这样说。
(那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声音很大。)(就是为了让我听到。)(为了让我难受。)上完香之后,幸江又瞪了恒子的照片半晌。(对于这个家来说,我到底算什么?)(碍事的人?)(憎恨的对象?)(被无视的东西?)(或者是玩具?)(玩够了的玩具……)(女仆……)
亲属们逐一来到牌位前上香。每个人的意识中都找不到丝毫对恒子的哀悼之情。每个人都受到过她的轻蔑和嘲笑,心底深处被无视、被轻蔑、被耍弄的记忆纷纷苏醒。
(儿子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儿子是恋人。)
(鼻子翘到天上的蠢女人。)(自以为了不起。)(读过一点书就耍小聪明。)
(和儿子睡觉的女人。)
(和儿子睡过了吧。)
他们的想象起码对了一半。
七濑住到清水家之后,信太郎也常常和恒子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七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枕边话,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即使信太郎和幸江在夫妇的寝室里一起睡,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夫妻该有的对话。因为分配给七濑的房间和他们夫妻的寝室只隔了一条走廊,他们的思考和感情总是会飘到七濑的房间来。如果他们之间有交流,就算她不想偷窥,也应该能知道内容。然而事实上,就七濑所知,这对夫妻就连性生活都没有。从他们相互间的不闻不问可以推测出,至少这一年来两人应该都没有过夫妻生活。
对女性的欢愉一无所知的幸江来说,那似乎也不是多么难耐的痛苦。另外,她也无法把自己当作是信太郎的妻子,仅仅是被恒子强行灌输了她是“清水家的媳妇”这一观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