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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1 / 2)



洗过澡的濑名垣,换上了紧身黑皮裤,和先前穿过的那件佛像图案的衬衫。他走到屋后头,想要纳纳凉,才发现四周已经笼罩在夕阳余晖中。挨着墙,他静静地用打火机点起了烟。就在他惬意地吞云吐雾时,白狗穿过黑暗朝他走了过来。白狗蹲了下来,对着他猛叫,那动作就像是在催他快摸摸它似的。



「搞什么呀……你应该是席尔没错呀。怪了,你不是一向不黏我的吗?」



话才说完,濑名垣立刻豁然明白,态度也转为认真。「是不是真志喜出事了?」



狗一听便一溜烟地往前跑,濑名垣只好拼命苦追。



真志喜就蹲在门边。黑暗中,在灯笼的照亮下,隐约可见他的身影。



「真志喜!」



濑名垣跑到他身边,抓着他的肩膀。「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你早就知道了吧?」



真志喜的声音十分低沉,濑名垣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嗯?你刚刚说什么?」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濑名垣!所以才会把我带到这里……!」



「你在说什么呀?冷静点。」



濑名垣硬拖起全身无力的真志喜,让他站好,并且直视着他的瞳孔,冷静地对着他说。真志喜的咖啡色瞳孔里,充满了疑惧,他用手捂着嘴,试图克制那不断颤抖的呼吸。他的肩膀大幅度上下抽动,痛苦地攫取空气。



「我爸来了……」



濑名垣像是挨了一记拳,胸口隐隐作痛。突然,他仰望天空,试着找到那根本不可能会有的可能性,希望这一切只是真志喜在开玩笑,最后,他大大叹了一口气。



「真志喜……」



除了叫他的名字,濑名垣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真志喜整个人依靠着濑名垣的手臂。濑名垣紧紧搂住他僵硬又不停颤抖的身体,心里想着,该来的还是来了。



还没穿过那道罗生门,只是一次意外的旅行,就让二人回到了过往。也只能坦然面对了,濑名垣怒视着天空开始闪烁的星星。



今晚一定要做个了断。



二人进到了屋里,房间前的纸门是敞开的,就在他们准备打走廊经过时,房里传来了真志喜父亲的声音。



「真志喜,你来一下。」



看来,父亲已经决定要保持跟从前同样的距离感。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直到昨天都还跟真志喜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真志喜也依然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然而,真志喜虽然铁青着脸,头垂得老低,却也还是听话地乖乖端坐在房里的另一头。濑名垣也坐在他旁边。女子困惑地比照着两方。



「你居然打算要做出违反旧书界规定的事来。简直是……」



「这跟真志喜无关。是我答应的。」



濑名垣从中打岔,真志喜的父亲这才第一次把视线移到了濑名垣身上,发出嗤之以鼻的笑声。



「你还在跟这个『掮客』的儿子搅和在一起呀?真志喜。」



真志喜抬起头。脸颊因愤怒而潮红。



「你不也没变吗?这就是你要跟十几年没见的儿子所说的话吗?就因为偏见,你不顾一切丢下了我和祖父。你就真的那么想要保有你的衿持吗?甚至不惜那么做。」



「别再说了,真志喜。」



濑名垣极力安抚已经变成感情用事的真志喜。但真志喜并没接受,照样把话说出来。



「也不知道输给那个『掮客儿子』的人到底是谁!」



真志喜的父亲站了起来。



「你这个……」



「『黄尘庵』老板!」



女子极力介入。「『黄尘庵』老板会那么生气也是应该的。我作梦也没想到你们三个人居然是旧识……是我不好,硬是对他们两位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



自称是『黄尘庵』的父亲,铁着脸又再度坐了下来。岁月让他的容貌失去了水分,头发里也混和了白色的物体。



「我曾经听人说过。」



濑名垣凑在真志喜耳边说。「『黄尘庵』也是一家专做批发生意的旧书店。在地方上的书市里海捞了不少钱。」



真志喜边傲视着父亲,边点点头。



「连爷爷的葬礼也没回来参加,你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



既然置身在旧书界,理当会耳闻本田老先生的死讯才对。真志喜悲切地啃噬着懊悔与绝望。自己曾经是那么挂心着对旧书以外的世界一无所悉的父亲,担心他会不会死在路边?抑或是坚强地活着?然而,事实上,他却悠然置身在业界,对真志喜他们置之不理。他当真那么想跟家人断绝关系吗?真的那么无法原谅『狱记』的被发现吗?就真志喜看来,那不过是父亲为了支撑他那无聊的偏见与自尊心,所滋生的傲慢与任性。



是父亲丢下了我。对他而言,我就好比那些菜园里疏于浇水的青菜,所以他才会连对自己的儿子,都能如此轻易地割舍。那一天,他头也不回地消失了。幼年的我,总认为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误,相信他总有一天一定会再回到自己身边,如今想来实在可笑……!本田老先生在病榻上犹等着儿子的归来,虽然他没说,但真志喜却能痛楚地感受到祖父的心情。让濑名垣父亲饱受身心的折磨,让祖父在后悔与绝望中死去,甚至让真志喜和濑名垣之间筑起一处不可碰触的空间的最大因素,全都在于真志喜的父亲。真志喜再一次深深体认到这一点,油然而生的愤怒使得他的身体不停颤抖。



不过,『黄尘庵』却用沙哑的嗓音愈说愈激动。



「让我面目全非,逼得我在『无穷堂』无容身之处的人又是谁?不正是坐在那里那个『掮客』的儿子吗?因为这家伙不自觉的举动,害得我的人生被硬生生地给摧毁了。而你,却还跟这种男人搅和在一起。」



真志喜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暗笑。



「不自觉?你怎么到现在还在说那种话呢?爸爸。濑名垣哪里是『不自觉』。那本书的价值,他清楚得很。如果是『不自觉』,哪可能『挖掘』出那本书来呢?」



父子间激烈的纠葛,听得濑名垣有如被千刀万剐。女子似乎察觉出三人之间的关系,静悄悄地离开了房间。原本因为知道镇上的旧书店已经抵达,而来到房间外头的阿仁他们,也似乎在女子的说服下,悄然离开。



濑名垣从正面直视着真志喜的父亲。



「『黄尘庵』不愿意接受我的原因,我相当清楚。不过,我现在也是在靠旧书吃饭。对于这个职业,我比别人有着更多的感情和使命。因为要是永远被人唤做『掮客』,不但对死去的父亲无法交代,而且更重要的是,真志喜的痛苦将永远也无法终止。」



真志喜心头一震,肩头抽动了一下,头垂得好低。这个叫做濑名垣的男人,总是把自己身上的伤放到最后才处理。并不是因为他对痛感迟钝,当然更不是因为他有着山大王那种必须救助弱者的牺牲精神。正因为太清楚自己的弱点,明白身上背负的伤势有多痛,所以敏感的他才会这么做。或许有人会讪笑他是个胆小鬼。但真志喜却不那么想。那正是濑名垣的韧性和拼劲,是真志喜永远也追赶不上的。



濑名垣倨傲地迎战真志喜的父亲。



「我们来一决胜负吧,『黄尘庵』老板。你会在这个场合出现,也算是命运的造化吧。就好比那一天,我们受到旧书世界里『书神』的考验一样。就让大家来看看,到底是谁的见识比较高?谁的运气比较强?又是谁比较爱旧书?而且比较受到旧书的青睐?」



「你还是一样那么轻狂。」



『黄尘庵』的脸色有些苍白,好不容易才从紧闭的唇间挤出这番话。



「你的意思是,出高价买下这些书的人就算赢了是吗?别傻了。这跟暗中竞价有何不同?这么做怎么可能会出现合理的价格?」



「我们绝对没问题。因为我们够专业。」



濑名垣自信满满地说着。「我发誓,真志喜和我都已经看过了书的内容,也本着价值观和手边的情报估好了价钱。」



「你这种人我哪信得过?」



『黄尘庵』丢出这句话。「不过,我愿意接受。什么叫旧书世界里的『书神』?笑死人了……话又说回来,老爸好像也提到过。」



起居室里弥漫着异样的沉默。真志喜低着头,慢口嚼着饭。濑名垣虽然豪迈地大口吃着,但眼睛却没往上抬过。至于坐在他们俩对面的『黄尘庵』,一样也只是默默地伸着筷子夹菜。阿仁他们可能是因为白天曾经目睹过真志喜的激烈表现,所以对这充满危险的空气显得格外战战兢兢,对三个人都一视同仁。要小心在吞咽食物时不发出声音是很困难的,因此食物老像苦涩的药粉般黏在喉咙里。



『黄尘庵』突然唐突地对着「真志喜」说话。濑名垣停下筷子,真志喜就像个已经厌倦等待的被关在单人房的囚犯,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之后,你曾经看过『那个』吗?」



「没有……爸爸你呢?」



「在玻璃盒里,真没想到居然只是薄薄小小的一册。」



『黄尘庵』啜着味噌汤,话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跟面前的这个男人比起来,跟个就算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就算出生地和所说的语言都不同的人,或许还更容易沟通些。真志喜无法猜测出父亲的意图,只能保持沉默。对照整个室内有如王墓般鸦雀无声,屋外却传来女子在玄关口轻声呼唤小狗的声音。



「阿龙、席尔。吃饭罗。」



小狗们的兴奋的喧闹声和女人对它们温柔的轻声细语持续了好一阵子。不久后,女人终于进到了屋内,站在土间的她对着『黄尘庵』说。



「这件事我也已经跟濑名垣先生他们两人说过了。能不能也请你从那些书当中,找出一本最好的留给我?」



阿仁他们因为紧绷的空气获得舒缓,总算把憋在心口的气给吐了出来。真志喜的父亲从碗里抬起头。



「认为好的?什么意思?」



「这就全凭您的判断了。」



「难道这也是胜负的一环吗?」



「是的。」



面对笑脸盈盈的女子,真志喜父亲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明白了。」



濑名垣忧心忡忡地看着真志喜。真志喜偷瞄了一眼已经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和濑名垣身上的父亲,接着又再度低头吃起了碗里的食物。



直到现在,真志喜都还清楚记得好久好久以前的那一天,父亲在夕阳中离去的背影。当然,他记得的,只是最后所看到的背影。至于那些菜园的幸福记忆,其实只是真志喜为了安慰自己,而在不知不觉中编织出的海市蜃楼罢了。而现在,尽管闭上眼睛,也想不出父亲的相貌,关于这一点,真志喜其实许久前就已经发现到了。



濑名垣的父亲死的那一天,暑假才刚放不久,天气十分的炎热,那一天,真志喜同样也坐在『无穷堂』的柜枱前,下意识地听着旧书所发出的嗫语。



因此,当放在旁边的黑色转盘式电话划破寂静,响起铃声时,真志喜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所发出的叫声,吓了一大跳地看了看四周。当他终于想到声音的出处,接起电话靠近耳朵,电话的另一端却是一片无声。



「你好,这里是『无穷堂』……喂喂?」



他努力集中听觉的神经,终于听出透过话筒上许许多多的小孔,所传出的沙沙声。可是还是听不出那究竟是人的声音,还是电子信号变换不顺所造成的杂音?尽管如此,真志喜还是正确地猜出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濑名垣?是濑名垣对吧?你怎么了?」



濑名垣的声音如波浪般晃动,轻轻触碰着真志喜的鼓膜。



「忙吗?真志喜。」



感受到一股凉意,真志喜甚么话也答不上来。濑名垣冷静的口吻,在在证实了那幽暗的预感。



「我希望你能来一趟。」



烈日灼身,真志喜的背立刻被汗水湿了一片。吸满水气的衬衫,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平时,没特别的事他是不会找自己出去的。摇摇晃晃的电车。面无表情的人群。



为了那个在小小屋子里等待着自己的濑名垣,真志喜只是一个劲地跑着,甚至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必须呼吸的生物。



濑名垣独自坐在旧公寓的一个小房间里。在他面前躺着的父亲,已经不再是会呼吸的生物,身上盖着一条夏天用的薄薄被单。真志喜为了设法平稳住紊乱的呼吸,不断大口吸进空气,整个肺部还因此疼痛不已。他跌跌撞撞地进到了房间,往被榻前一瘫,两手抵着地板。从昏暗的厨房旁,实在看不出背对窗户的濑名垣脸上的表情。



「抱歉,把你叫了过来。」



濑名垣进入高中后,一下子抽高了不少。端坐在父亲枕边的濑名垣的影子,犹如古世纪已经灭绝的生物,细细长长地在榻榻米上头爬行。



真志喜终于平复了下来,他双眼凝视着被榻低喃。



「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



走的?这两个字他就是说不出口。因为他总觉得只要脱口说出「死」这个字,濑名垣的父亲就真的永远也起不来了。



「今天早上。他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而且他还是老样子,爱喝酒。」



濑名垣换了一下脚的姿势,说:「是不是该拿个什么盖在他的脸上呢。我看连续剧里好像都是盖上一条白布的。」



这时,真志喜才终于看着濑名垣父亲的容颜,正视了他的死亡。这个小时候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男人,已经穿越过中年,迈入老年。皱纹深深刻画在晒得黝黑的脸上,停留在慈祥的表情里,令人对他的老化感到吃惊。鼻子深处一阵刺痛。比起自己的亲生父亲,濑名垣的父亲更能让我感到温暖。替我修补捕蝉网子的人是他,带着不会游泳的真志喜跟着濑名垣一同到附近游泳池游泳的人也是他,默默在一旁守护着真志喜,看着他探索外面世界的人,当然还是濑名垣的父亲。



或许那一天,我失去的是二个父亲。



身处在闷热不堪的屋里,真志喜不由得想起了那件事。濑名垣站了起来,在壁橱里摸索了一番。好几年不见的濑名垣父亲,因为酷暑,甚至还来不及僵硬就已经开始腐臭了。



要怎样才察觉得出死亡气味呢?一只苍蝇竟悄然在天花板一带划过一道弧形。真志喜怔忡地思索着,要是躺在这里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呢?他试图仔细想,却怎么也想不出父亲的脸孔。他甚至想不起自己到底曾不曾好好看过父亲的脸。面对死亡这种绝对状态,真志喜唯一想得出来的,竟然只是父亲神经质般喝叱他时的声音,以及那一天背对着他的背影。不论是父亲掌心的热度,还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真志喜一样也想不出来。他感到惶恐,更想要拼命去探索记忆,然而出现在脑海的,却是濑名垣的父亲一早带着他去找锹形虫时,挂在脸上的笑容,还有在他险些溺水时扶持住他的那只手,尽都是横躺在眼前这位死者所散发出的温情。



苍蝇停留在死者的脸颊上。真志喜举起左手挥赶,不料竟流下泪水,他惊惶地喊着濑名垣。



从壁橱里爬出来的濑名垣,看到哭泣的真志喜,似乎有些诧异。他原本想拿找到的布去擦拭真志喜的脸,后来又改变心意,把布盖到了父亲脸上。接着才用自己胸前的T恤,使劲擦着真志喜的脸。



「谢谢你,真志喜。别再哭了。」



我已经看透了,濑名垣压低着声音说,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真志喜的哭,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和永远失去的东西。同时,也是因为想到濑名垣就像当年自己被父亲抛弃般,从此将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而哭泣。



苍蝇振翅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屋里。把脸埋在濑名垣胸前,真志喜感觉得出濑名垣哭了。泪水坠落在榻榻米上,支离破碎,一点也不想让人发现它的存在。



『黄尘庵』要求花二个小时来进行估价。真志喜和濑名垣回到房里,忐忑不安地等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濑名垣率先开口说话,来测试沉默的浓度。



「……抱歉。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说出『一决胜负。那句话。」



真志喜把原本叠在角落的棉被铺了开来,躺在上头。



「他提到那本书……」



话才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真志喜频频省视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居然还提到那本书。」



濑名垣也在榻榻米上躺了下来。尽管一早就动个不停的身体已经发出了怨言,但脑子却是十分清醒,完全没把身体的疲劳当作疲劳来看待。真志喜的声音,有如夜晚降下的雪一般,静静地传进耳里。



「爸爸错了。当初他要是把那本被别人挖掘出来的书视为耻辱,因而更加努力,要不看开一点,把那件事当成一种恩惠不就好了吗?可是他偏偏选择丢下一切逃了出去。或许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一件事是重要的。不管是家人也好,信赖也好,就连对书的自豪和喜爱……对爸爸来说,或许都不算什么吧。」



说的很对,濑名垣心想。换做是我,绝不会落跑。就算发生天大的事,我也不可能会有离开真志喜的念头。现在想来,当时,我一点也不想离开。即便被父亲再三告诫,即便是受到同业们的冷眼看待,心里头还是想着要跟真志喜在一起。



(或者,应该说是我不知羞耻?)



濑名垣苦笑着。



「……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假,说真的,我心里很不安呀,真志喜。」



真志喜手肘抵地,撑起了上半身。



「怎么啦?一点都不像你。」



「用那个价钱,我们真的赢得了『黄尘庵』吗?万一他开出的是根本不合常理的价格……」



真志喜笑了笑,又趴下去,下巴窝在手臂里。



「你真傻,太一。」



濑名垣吃惊地看着真志喜。屋里的日光灯反射在真志喜淡色的瞳孔里,每当他眨眼的时候,就会清楚映照出视网膜的血管。



「问题根本不在于能不能买到那些书。那些全都是好书。为了回应岩沼太太的心意,我当然希望这些书都能从我们手中卖出去。但是,我们所估出的价钱,纵使有考虑到成本得失,但绝对都是本着良心的。」



濑名垣忍不住伸出手,撩拨真志喜已经干了的头发,顺着他漂亮的眉型,抚摸着薄薄一层的睫毛。真志喜并没有拒绝濑名垣坚硬指腹所带来的触戚。碰到嘴唇的指头,让人发痒,真志喜扭动着身体,翻躺了过来。



「我们的估价问心无愧。这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我父亲开出的价钱比我们的高出甚多,也不代表我们就输定了。」



真志喜的话,一直浸润到濑名垣的内心深处。濑名垣闭上眼睛,就像是久逢甘霖的沙漠植物一般,静静地体会着雨水浸透至体内的感觉。



当时针来到十点半时,女子来到房里通知二人。



「『黄尘庵』老板已经完成估价了。」



走在走廊上时,连心脏都因为剧烈的跳动而疼痛。真志喜轻轻将手置于胸口,做了一次深呼吸。为了掩饰紧张,他还刻意去想着,到了春天,该播下哪些种子好。



途中,还进到堆书的房间,去拿那本为女子所选的书。原本很担心父亲会选到同样一本,不过,幸好那本书就跟其他多数的书本一样,依旧被留在房间里。



还有些犹豫的真志喜看着濑名垣。濑名垣只是对着他耸耸肩。



「交给你来判断吧。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真志喜点点头,接着坦率说出心中的另一个隐忧。



「现在说这话或许太臭屁了些,不过,要是我真的选到了岩沼太太想要的那本书,那我爸爸不是很难堪吗?阿仁他们一定会在镇上大肆宣扬这场胜负的始末。如此一来,爸爸大概又会从这个镇上消失,然后又不知去向了吧。」



濑名垣看看真志喜,又看看真志喜手上的书。



「听好,真志喜。我们已经不再是那个在『无穷堂』院子里嬉戏的小孩了。只要能靠着自己的双脚直挺挺地站好,要去任何地方都不会是难事。你父亲当然也是如此。」



濑名垣在确认过走在前头的女子并没注意两人在后头的交谈后,又继续小声地说。「我希望你能诚实地挑出那一本书。要是你因为担心伯父的前途而动手脚的话,不等于是侮辱了比起我们在这个业界,资历不知深上几倍的伯父吗?」



真志喜恍然大悟般看着濑名垣。



「对喔……的确如此。」



「万一,就算『黄尘庵』真的因为这场比赛的缘故而从镇上销声匿迹,我相信他那个人还是不会从旧书世界中消失的。」



濑名垣深具信心地向他保证。就像濑名垣不会离开真志喜,就像真志喜一直都是诚实地与书交心,真志喜的父亲一定也会到死都赖在旧书界的。



「只要你说想见伯父,不管他藏身何处,我都会帮你把他给找出来的。」



所以,你尽管放心去做吧,濑名垣说。真志喜把选出的书紧紧抱在胸前。



夜已深,走廊的温度急遽下降。空气的密度高涨。透明的颗粒紧缩成一团,仿佛相互依偎着。女子拉开了纸门,真志喜杵在那里好一会儿。『黄尘庵』背对着这边坐着。阿仁他们坐在靠墙的位置,用充满好奇心的眼神看着来到这里的二人。



濑名垣轻轻碰了一下真志喜的背。那一瞬间,真志喜就像是受到他掌心温度的驱使,立刻抬起脚跨进了屋里。



女子的后方就是朝着正面而设的佛龛,濑名垣和真志喜则坐在『黄尘庵』的旁边,在座位上与女子形成对峙的局面。



聚集在佛堂的这群人,各自在心中细细玩味着那股莫名的激昂。终于,阿仁开口说话了。



「那么,就请你们公布所估的价钱吧。」



女子点点头,用膝盖往前挪了一步。



「不过,我有个违反你们规矩的请求。能否请你们将金额写在这张纸上。上头的金额,我绝对会藏在心里,不会泄漏出去的。」



阿仁似乎对此感到相当不满。



「我们特地留到这么晚,岂有不让我们参与的道理?」



「您要我们如何相信您绝对会公正处理呢?」



真志喜的父亲也不以为然地说。然而,女子却轻松一笑。



「你们觉得我有可能在岩沼面前做出偏袒的举动吗?况且,被嘱咐全权处理这批藏书的人是我。各位就照着我的意思来做吧。」



濑名垣和『黄尘庵』,各自在接下的纸张上写下金额和店名。然后仔细折叠好,再交还给背对着佛龛的女子。



在旁人屏气凝神的注视下,女子静静地打开了二张纸。经过一番比对,接着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