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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圣域(2 / 2)




“那么明天两点在这里,因为对方说希望我也在,所以我也会来,可以吗?”



“当然,我求之不得。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



“没问题,我也很开心能见到许久没见的爱梨,她叫多田爱梨——那个,如果若林先生有在调查小暮同学的话——”



悠纪一瞬间内心暗惊。因为奈绪说的不是“立原同学”而是“小暮同学”。



“——如果你知道小暮同学现在怎么样,你能告诉我吗?我一直很在意他的事情,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来就再也没见到他了。”



看着奈绪那张严肃而略显若有所思的脸,悠纪认为她所说喜欢理都的朋友,说不定就是她自己。



“那样的事情,指的是去年小暮静人过世?还是画室的火灾——”



“对喔,说起来他父亲过世了。我说的是火灾。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所学校……那一带火灾接连发生。”



“是吗?”



“我们国二的时候发生了一场火灾,虽然是小火,但是人为纵火。国三的时候,附近的公寓也发生了火灾,死了一对夫妇,只有小孩得救。小暮同学家的火灾是——二月十四日,那天是情人节,我——的朋友带了要给小暮同学的巧克力,但是小暮同学没来学校。我们最初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午休后,所有的学生都聚集在礼堂,校长告诉我们小暮同学家失火了,小暮同学也住院了。我向班导问了医院,他却不肯告诉我。说是小暮同学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暂时需要静养。其他住院病人也需要休息,学生们拜访会造成困扰。结果就这样……小暮同学直到毕业典礼,都没再来过学校。”



“小暮有升上大学吗?”



“他没直升上大学,不过他本来就排除在内部直升组之外。尽管这么说,他也没得到推甄的推荐,似乎也没参加一般考试……我不知道小暮同学在火灾之前,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2



二月三日,悠纪坐在和昨天同一家咖啡厅的同一个座位上。奈绪坐在他的正面,多田爱梨则坐在奈绪旁边。



爱梨有着一头长度及胸的柔亮棕发,化着与她的娃娃脸不太合的抢眼彩妆。开心接过巧克力蛋糕后,爱梨谈起了杉尾莲的小说。



故事舞台位于远方星系中一颗遥远的星星。一位王子卷入政变,全家遭到处决。因年少入狱而免于死刑的他,在狱中遇到一位名叫铃那的眼盲少女,并在成为地下反抗军的昔日亲友协助下越狱,和他一起投身革命。



最终,革命失败,伙伴被杀,只有王子和铃那在好友的牺牲之下,搭上小型逃生艇逃往太空。逃生艇已经设定好,会反覆透过曲速移动,前往数万光年外的“蓝水行星”。王子和铃那手牵着手,在冬眠胶囊内陷入长眠——



“因为故事还算有趣,所以我还记得。虽然有很多值得吐槽的地方,不过不只我的作品,大家的作品都是半斤八两。”



爱梨喝了一口感觉很甜的风味拿铁,然后用纸巾擦了擦沾到奶油的嘴巴。



“不知道到底是抄袭什么?感觉很像在哪边听过的故事东拼西凑出来的东西,但具体来说又说不出来。小暮同学应该要好好说出来才对。社员全都不清楚,但是杉尾同学因此退出社团,应该就是承认自己抄袭。”



“小暮写过小说吗?”



“没有,小暮同学不写故事的,他写的是短歌。文艺社很少有完全不写故事的人。虽然也有人主要写诗,偶尔写故事。我猜他应该是挑看来很轻松,又不用和人打交道的社团吧。文艺社的活动毕竟是个人独自作业。美术社应该也是类似的社团,但他好像讨厌画画。”



“你还记得是怎么样的短歌吗?”



“嗯——我对俳句或短歌完全不感兴趣。”



爱梨转向奈绪。



“小奈还记得吗?我应该有给你看过初夏号?”



“你没给我看过,你说很丢脸所以不想。”



“对喔,我赶不上第一次《鸢尾花》的截稿日期,所以我拿很久以前写的故事,修改后交出去了。我自然不想把那种东西给小奈这样擅长写作的人看。”



“我听说过田村小姐文笔不错,但似乎没加入文艺社。”



“因为小奈是网球社的王牌。”



“才不是,因为我不会写小说。我能耍耍小聪明,写一些合乎评审喜好的作文,但我没有爱梨那样的想像力。”



爱梨拿出手机,对悠纪露出亲切笑容。



“我家的《鸢尾花》应该还在,找到的话,我可以拍下小暮同学的短歌传给你。”



“能麻烦你吗?”



“当然没关系。不过,如果你知道小暮同学的事情,请好好告诉小奈。”



“爱梨真是的。”



奈绪焦急地用手肘戳爱梨。悠纪忍住笑回答。



“我明白了。那么如果你知道,希望能提供杉尾的联络方式——”



五天后,悠纪在杉尾住处附近的一家店和他碰面。



“你好,我是杉尾。”



杉尾黑框眼镜后的表情有些难以辨认。他脱下高档羽绒外套,搁在旁边的椅子上。



悠纪联络他时,杉尾首先拒绝谢礼的礼金。他说他不是情报商,开口不是为了回报。



“我从田村那里听说过,没想到当年的黑历史还会被挖出来。不,我不是指抄袭,是指我竟然加入文艺社写小说的事情。”



杉尾点了吉力马札罗咖啡。这家咖啡专卖店有着类似青麦的复古氛围。



“老实说,那篇小说算不算抄袭,还是个疑问。”



还没等悠纪提问,杉尾便自顾自开口。



“其实去年我祖母在家里过世了。我们家雇用了看护,直到祖母过世前,她在我们家住了半年左右。她说以前当帮佣的人家,他们家的儿子也是读令学馆。我仔细一问,结果是小暮。小暮的母亲似乎以前是银座某个高级俱乐部的女公关。她不是店里第一红牌,但脸蛋美得算是俱乐部第一,甚至堪称银座第一。”



“我听说她是中东系的人。”



“不,我确认了,她是日本人。小暮的中东血统应该是来自父亲。不,不是小暮静人。没人提过吗?小暮不是小暮先生的亲生儿子。”



“我第一次听说。”



“是喔,原来连田村也不知道。当小暮先生为了小暮的母亲天天到俱乐部报到时……这个讲法总觉得怪怪的。”



“也是,用静人先生和万里子女士可能比较好懂。”



悠纪道出两人的本名,杉尾便露出共犯般的表情点了点头。



“就这样称呼吧。静人为了追求万里子上俱乐部的时候,万里子已经有一个孩子。小暮——静人知道这一点,还是向万里子求婚了。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还真是伟大。”



“那样的事情?”



“我当时还小,但你可能记得。十八年前的圣诞节,一位在银座俱乐部工作的女人,在她家门口被人往脸上泼硫酸的事件,你不知道吗?”



“我没印象,那是万里子女士吗?”



“是啊。我不记得是左边还是右边,不过万里子半边脸严重烧伤。半边很漂亮,半边则是——”



“竟然会有人做这么可怕的事情。”



“透过好几次整形手术,似乎有改善一点,但要恢复原本模样……似乎难度很高。”



“犯人呢?”



“过了时效却没有被抓到。可能是跟踪狂、被抢客人的嫉妒同事、丈夫被抢走的复仇妻子,或瞄准美女的随机犯……”



悠纪注意着镜片后杉尾眼中的欢喜之情,猜想杉尾大概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些资讯告诉别人。



正因如此,杉尾才会答应见面。对悠纪而言,应该可说是求之不得才对,没道理对此感到不快。



“万里子据说很任性,也很情绪化。花村太太——就是那位帮佣的名字——说小暮总是替万里子,以及成为自己名义父亲的静人着想,是个性非常温柔的小孩。只是小时候的他虽然内向,但也有开朗的一面,后来变了。”



服务生端来香气逼人的咖啡。杉尾没加任何东西,一脸享受地享用黑咖啡。眼镜镜片因为热气而微微起雾。



“我也觉得小暮后来变了。”



“后来是指什么时候?”



“大概是五年级吧。小学的时候,我和小暮六年都同班,小暮不是班上中心的类型,但他会和一样是文静类型的朋友在一起,常常笑得很开心。不知不觉之中,他不再露出笑容。从那以后,就开始常常一个人待着。”



志史也是后来产生变化。



“小暮对静人比对他母亲万里子还亲,他在家的时候,据说常待在静人的画室。”



“被火烧毁的画室?”



“没错,在庭园的独栋画室。静人靠着代代相传的不动产过活,画画似乎是他的兴趣。他很喜欢小暮,还用他当画画的模特儿。”



“你跟小暮不太亲近吗?”



“异端分子同伴——我是这么以为的。我抱着一种幻想,觉得没人能理解我,不过如果是小暮,我们一定能互相理解。我们国中也分到同一班,让我内心暗喜,但是这个时候那家伙——哦,抱歉,立原志史同学就出现了。”



杉尾说志史应该是“另一边”的人。他应该是在“另一边”且站在中心的人。明明这个人被“另一边”需求着,却硬是待在“这一边”,让杉原一肚子火。



“说起来很抱歉,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喜欢他。对于想去『另一边』却去不了的我来说,小暮是『同志』,而立原则是无法容许的存在。而且立原还闯进可说是我圣域的地方。下课、午休、放学……我每次去图书室,他总是在那里。我知道这样说很失礼——”



“没关系,不用每次都道歉。”



“你能谅解,我就说得痛快多了。在其他地方还好,但在图书室看到他的时候,我就生气。他要来图书室也就算了,但每天都出现,实在让人很不愉快。当然,这是我自我中心的感受。图书室不只是为了我存在,但我还是会忍不住这么想。”



杉尾将握拳的手抵在嘴边,微微一笑。



“说来好笑,但实际上,我想借此机会和小暮谈谈。我在脑海里把小暮当成同志,擅自认定小暮和我一样,对立原的出现感到苦恼。那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真是有够碍眼,要是能和小暮这样互吐苦水,我就能咽下这口气,说不定还能因此缩短和小暮之间的距离。我的脑海中抱着这样的妄想,然而——那时是国中一年级的十月——我因为感冒而请三天假,回来上学之后,就发现他和小暮在图书室亲密相处的样子。你能想像我那时候的感受吗?用可能会引起误会的说法来表现的话,就像是在告白前就失恋。接下来就是他们的蜜月期了。他们会在窗边凑近脸庞交谈,在和图书室相连的阅览室里,摊开笔记本,一起写点什么。”



“笔记本……”



那本淡绿色的笔记本,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



“我受到严重打击,因为看到两人在一起,我才意识到小暮和他并肩也毫不逊色。我终于明白了。简单地说,像他们那样才叫『异端』。”



杉尾刻意把异端这个词念得格外清晰,仿佛其中别有含意。



“那个时候,我所想的『异端』是指十分特别,类似天选之人的别称。这么一来,我不过就是个低人一等的人……不,我现在已经不会抱着这种轻贱自己的想法。我已经妥协并接受自己就是平庸,但还是拥有不少东西,不会再对『异端』抱持奇怪的憧憬。只是当时的我自我意识太强——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期吧——幻想与现实的差异,造就了一种虚构的自卑感。因此说起发生的事情,就是我嫉妒立原和小暮。对于他们的关系,他们营造出的空气感,就像是两人独自身处在玻璃森林里……这样。”



“玻璃森林吗?”



“这不是我现在的感想,是我当时的想法。”



“我懂你所说志史拥有的氛围。我在志史国中的时候,当过他的家教。他是个不谈学校,也不谈自己的孩子。”



什么都不谈——真的是这样吗?难道不是我如此认定,于是什么都不问,志史才什么都不说?悠纪在心中反问。



“我想过就此放弃,不再去图书室。如果想看书,去图书馆就好,这附近也有图书馆。然而我无法做到。我依旧到图书室报到,注视着他们。说我是跟踪狂也不为过。”



紧接着,杉尾谈到了奈绪也提过的小火灾。事情发生在十一月下旬,他们上国中二年级的时候。有小孩在小学入学考试落榜,在海外生活几年后,依旧没能通过归国子女特别招生的国中部入学考,母亲就混入学校的厕所纵火。



黑烟升腾,警铃高响,教务主任透过紧急广播,用宛如尖叫的嗓音连连呼吁:“留在学校的学生请尽速撤离避难。”



“警铃对心脏实在不太好。女生都在尖叫,图书室管理员大声呼喊大家,和在场的学生一起冲向走廊。我当时在阅览室里,因为立原和小暮也在那里。他们一如往常地摊开笔记本,正在写些什么。我也准备离开,然后忽然转头一看——看向他们。你觉得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缓缓阖上笔记本,站起身来,并肩步向与门口方向相反的窗边——



听着杉尾刻意吊人胃口的台词,悠纪仿佛目睹了那一幕——两名少年的身影——像幻影一样在远处浮现。



“两人素来冷静,他们可能猜想有人恶作剧按下火灾警报,或是认为警铃故障吧?不过我认为不是这样。即使是真正的火灾,他们也没有逃跑的意思。相反的,他们说不定还期望火焰的来临。”



根据杉尾的说法,位于学校三楼的图书室,窗户不是面向学校操场,而是朝向马路。一开窗,紧逼面前的就是围绕着学校四周的水杉树林。



水杉不会像枫树一样变成鲜红色,而是红棕色。图书室窗外的树木正要换装。



“两人朝着水杉林的方向,立原把笔记本收在身侧,小暮把手放在窗台上……永恒仿佛只在那里降临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一瞬间在我胸口中骚动。他们的背影甚至让我感到神圣。大概是因为窗户开着,他们的头发微微飘动,就像等待着世界毁灭一样……”



杉尾的双眼在眼镜后方湿润起来。他的眼中没有悠纪,正盯着九年前图书室的窗户。



悠纪静静地等待他的视线回到现实。



“——我想说的是那本笔记本。就连可能会死的时候,立原都把那本笔记本拿在手上。从那时起,我就对他们的笔记本很好奇。”



“那是什么笔记本?”



“不是一般的大学笔记本,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印着校徽的笔记本,是一本看起来有点贵的笔记本,颜色是浅绿色,他们对周围环境不感兴趣,所以没想到周围会有人对自己感兴趣。他们如此显眼,又是秘密主义者,有时却毫无防备地把笔记本留在阅览室的座位上——尽管时间不长。我一直看着他们,假装在看书,美工刀藏在裤子口袋。”



杉尾做出握美工刀的手势。



“我算是执念深的人。我就一直这样等待着机会,到国三的五月,终于付诸实行。他们把笔记本留在桌上,趁他们到书架找书要花时间,我就看准这个不容错过的良机。”



“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我翻开笔记本,用美工刀割下一页。我真的只是随便选了一页。”



“上面写了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他们可能正在写小说,或至少是试着写小说。那一页上面写的是类似设定的片段文章。一个盲眼少女如何如何之类的。”



“盲眼少女……铃那。”



“你是从多田那边听到的吗?我当时写的小说主角是塔罗斯和铃那,标题也是〈塔罗斯和铃那〉。真是难为情,算是我最大的黑历史。”



“是变位字谜呢。”



杉尾莲害羞地挠了挠头——莲花——Lotus——Tulos。背后的心思确实有些露骨。



“笔记本上的名字可能不是铃那,而是铃奈。铃奈——盲眼、天使,大概是这样的感觉。我唯一取用的就是这部分。光靠那一页,我也没办法搞懂他们在写什么小说。我也不可能记得细节,因为我在回家的路上,就把那一页揉成一团,扔在车站的垃圾桶里。我之所以任由小暮责骂而不加反驳,是因为我自觉愧疚。事实上,小暮应该只是因为笔记本内容被人看到,还被割走一页,才大发脾气,抄袭什么的不过是发火的借口。即便他再怎么对周围视若无睹,他视野的一角,想来还是有我的存在。读过我的小说,他应该就明白谁是从笔记本割走一页的犯人。要不是当时警铃响了,也不会演变成那么大的骚动。”



“谢谢,我明白了。”



“当警铃响起的时候,小暮脸上不可思议地浮现怀念的表情,让我印象深刻。他应该是想起立原的事情吧,那位和他绝交后,就这样分别的至交好友。”



“——绝交吗?”



“绝交这个词,听起来很令人怀念吧?”



“嗯,确实。”



悠纪第一次对杉尾的话有同感。



“小暮和志史他们真的绝交了吗?”



“应该是吧。”



“什么时候?”



“三年级第二学期结束的时候。”



不愧是自称跟踪狂的人,杉尾记的很详细。



“这么一说,当时学校附近还发生了火灾……算了,反正应该没什么关系。”



“你觉得绝交的原因是什么?”



如果杉尾一直如此痴迷地观察他们,悠纪期待说不定有什么事情,是只有杉尾能察觉到的。然而,杉尾摇了摇头。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至少我没见过他们起冲突。他们没打过架,就连口角也不曾有。他们就只是在某一天,突然不再互相接触,仅此而已。”



“有人说是因为志史去考别的学校,你的看法是?”



“我不这么认为,应该不是那么幼稚的原因。我觉得他们有很纤细的一面,所以应该有些东西,只有他们才能理解。”



最后,悠纪询问花村的联络方式。杉尾表示他现在不知道,不过回家翻翻祖母葬礼上的奠仪名册,应该就能找到。杉尾答应会用LINE告诉悠纪后,悠纪站了起来,留下了表示还要再喝一杯的杉尾。杉尾似乎是这里的常客,悠纪请店员转交他喜欢的咖啡豆作为伴手礼——这种程度的话,他应该不会为此生气吧——然后结清帐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