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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旋律(2 / 2)


从美奈子再婚,志史在石神井的三田家度过六岁到十二岁的六年,加上约三年的空白期之后,高中到大学二年级的五年。整整十一年,她一直在指导志史。



家住练马区藤见台车站附近的庆子,离石神井很近,但要到千駄木的立原家,就需要转乘两次车,路程需要一个小时。当初问她愿不愿意来再次教志史弹钢琴,她爽快答应,表示学生是志史的话,她非常乐意——悠纪曾从高子那里听过这样的故事。



朋友正在寻找钢琴老师,为她的孩子提供私人课程,悠纪向美奈子撒谎,问出她的联络方式。她目前正在教美月,并在家里开设钢琴教室。悠纪拨打拿到的号码,表示自己是立原恭吾的侄子,正在调查他的案子,并老实地告诉她,想问问关于志史的事情。



她最初很谨慎,但交谈后逐渐信任悠纪,成功约好见面。



二月十六日,悠纪在池袋百货公司的咖啡店和庆子碰面。庆子已经四十岁过半,五官鲜明的长相,让她十分适合短发。



悠纪递出从美奈子那里打听到的庆子爱吃羊羹,闲聊起美月钢琴的进展,和洸太郎沉迷足球不想弹钢琴,接着切进志史的话题。



“一开始,志史妈妈十分积极。我记得妈妈也是音乐大学毕业的,我想她自己应该就能教,不过她说不想让小孩养成奇怪的习惯,所以想让小孩认真学琴。我的感觉是她想让小孩正式学钢琴。她担心六岁才开始会太晚,确实不能算早……应该算起步偏晚,不过志史马上就超越大家。据说他只要没人管,就会一整天都坐在钢琴前。志史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就会自己写谱作曲。虽然低年级时的作品还有些傻气,但到高年级,他已经开始写出可以称为奏鸣曲的乐曲。志史当初因为家庭因素被爷爷收养,中断了课程,真的是很惋惜。听到他想重新上课,我真的很高兴。奶奶好像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单程一小时真的不算远。”



“缺席将近三年,有什么影响吗?”



庆子的嘴唇离开冰茶吸管,露出有些落寞的神情。



“不可能没影响,但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当初志史连考国中也没休息过,所以我真的觉得很可惜,但我已经放下了。”



“放下……”



“我认为要是志史全力投注在钢琴上,他曾经可以成为一流的演奏家。”



庆子用过去式,意味着这已经无望了……想来也是,音乐的世界可没那么简单。



“志史似乎一直把桌子当琴键,不停训练手指,所以手指僵硬的问题不到我担心的那样。只是琴技愈高,影响也愈大。不过他现在好像要继承爷爷的事业当律师,这也是莫可奈何的现实。”



“说不定比起当律师——虽然还没确定——志史更想成为一名钢琴家。”



“高一还是高二的时候,志史曾经问我,从技术上来说,他是否能够上音乐大学。虽然我想他不是认真的。”



不是认真的——真是如此吗?



“音感、琴技都没有问题——当然,要参加考试的话,还需要多加练习——乐理方面,只要有准备,我想志史也能轻松克服。于是我这么回答:只要接下来认真准备,不论哪间学校,你都考得上……只是,虽然没问题,但你要继承爷爷的事业吧。”



庆子毫无恶意的话语,让悠纪一阵心痛。



“重新开始教志史钢琴之后,我发现他技术上没有变差,但琴音改变了。”



“琴音?”



“是的。”



庆子在桌面交握双手。以女性而言,她有双指节分明的大手。方形指甲修得又短又齐。



“怎么样的感觉?”



“这是很感性的部分,我不确定是否解释得好,但是……就像被拔去了翅膀。还在石神井的时候,志史仿佛十只指头上都长着翅膀。他弹出的琴音就像张开翅膀,自由翱翔,直拔云霄。只要志史开始弹奏,琴键就变成无垠的天空。这是志史的特色,也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



悠纪觉得自己明白庆子的意思。他听过志史在演奏会上的演奏,至今仍留下深刻印象。



“不过这只是喜好问题。如果你没听过志史以前的钢琴——如果你从一开始就认为这是志史的琴音,就会觉得很棒。仿佛在玻璃盒中弹奏的声音……细腻完美却脆弱无比,锐利得几乎令人屏住呼吸……就算有老师反而比较喜欢这种琴音,也完全不奇怪。不过我会那么说,终归是因为我自己对于志史琴音的改变,感到非常遗憾。如果他的琴音仍是在石神井时的样子,我可能就会抓着志史说的那句话,想办法说服他爷爷答应。”



庆子不可能说服恭吾。整件事只会用他斥责志史,禁止学琴作结。不过即便如此,悠纪觉得如果庆子这样做了,志史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



尽管以志史的个性,他不会表露出来,但在他的内心,不知道会有多感动。



“听奶奶的说法,爷爷十分严厉,他每天只准志史在钢琴前待一定时间……但是……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其实不只如此。”



“你的意思是?”



“因为上课的日子,志史总是完美地完成作业,让我很佩服。我跟他说:课业那么辛苦,你真是了不起,这样子根本没时间玩吧。志史回答他本来就没有玩乐时间,不过高中的音乐老师愿意把音乐室的钢琴钥匙借给他,让他自由弹琴。所以每天午休和放学后——直到社团活动开始为止——他都可以练习。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虽然不能太晚,但还是可以弹一个小时左右……请问,这种事情,和志史爷爷的案子有关系吗?”



在从池袋到驹込的山手线列车上,悠纪用手机打开青成学园的网页,上面没有老师介绍。悠纪再加上“音乐老师”搜寻时,找到在校生妈妈的部落格。时间是五年前,志史在学期间。



部落格上的文字是“我家孩子似乎是管乐社社员”,还配了一张从远处拍摄舞台上所有成员的合影。拉小提琴的学生侧面特写——脸用金色的星星遮住了——应该就是“我家孩子”。



除此之外,还有张指挥满富情感地挥起指挥棒的照片——穿着黑色礼服的修长背影,配上浓密的灰发。照片的说明文字打码一个字“永远成熟迷人的小○老师”。



在驹込车站下车,悠纪等不及回家,就打电话给花村。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小暮理都爷爷的事情——你现在方便吗?”



悠纪一边走一边说。



“哦,你好。好呀,没问题。想问什么事?”



花村以近乎欢快的语气回应道。悠纪一时记不得第一次见到花村时,他是自称在调查哪起案件,但幸运的是花村并不在意这些。



“你说他是一名音乐老师,他是在哪所学校教书?”



“嗯……叫什么来着,是一所升学学校,还是私立的。最有名的就是每年都有很多学生考上日本最难的大学。”



“——青成学园吗?”



“对对,青成学园!”



“他现在在哪间养老院?”



“我想想,不是神奈川县的……镰仓,应该是叶山……我有看过宣传小册,印象中是个好地方。我也想住住看。对了,名字啊,你稍等一下。我有写在笔记本上。呃……笔记本在哪呢……”



“琴风庄”这个名字,不知道是以风声有如琴音的山庄为发想来源,还是将远方的潮声比拟成琴音。



空气中蕴含着海潮的气味。要从逗子车站到琴风庄,只能搭计程车。如此一来,交通实在称不上方便。不过地处偏僻,这里相当幽静。树叶摩娑和海浪拍打,在耳中愉快地回响着。琴风庄是三层楼米色建筑,一楼面向草坪的一侧,呈半圆形突出。挑高的大厅明亮温暖。



二月十七日,这天阳光明媚。即使在寒冷的空气中,悠纪隐约感觉到春天的气息。



拜访自然不能两手空空,因此悠纪买了两盒大颗草莓,来到这间高级养老院。柜台后戴着眼镜的女性向悠纪露出微笑。



“我叫若林,想找小暮洋一老师——”



悠纪说着出示自己的驾照。他昨天假装青成学园的学生申请探望。



“要找小暮先生的话,刚刚他亲人的孩子才来,他们到庭院散步了。”



“亲人的孩子?”



悠纪大为吃惊,会是理都吗?



“对方经常来吗?”



“最近每周都来,你要等吗?”



女性示意的半圆形空间有整面落地玻璃,宽绰地摆着几张古典的布沙发。空无一人的模样,就像是主人不在的豪华客厅。悠纪一边想着,同时摇摇头。



“我去庭院瞧瞧。”



可以见到理都——



这是大好良机。悠纪不知道理都会不会搭理自己,也不认为他会说出真相。即使如此,从表情和话语间的沉默,应该读得出一些深意。



不仅如此,光是和理都见面,就有难以衡量的意义。



悠纪沿着步道走,只见早开的樱花绽放着将近绯红的深粉红色花朵,一旁的长椅上坐着一位老人。阳光映在老人纯白的发丝,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看得出他有着轮廓深邃的侧脸。他穿着砖红色外袍,腿上盖着米色毯子。



老人身边有人坐着,但被老人遮住,悠纪看不清楚。



悠纪先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他打开大衣口袋里的录音机,走向长椅。



“——小暮老师。”



老人——小暮洋一——宛如生锈般转过脖子。



旁边的人起身,往前踏出一步,望向悠纪。



对方不是理都。



那是一名少女,约高中生左右年纪。娇小纤细的身体裹着象牙色的粗针织外套,围着同色围巾。肤色白皙透亮得有如毛线色彩。



尖下巴的小脸上,镶着细长眼眸和薄薄嘴唇。即使留着垂腰长发,依旧隐约散发着中性的气质。



难以捕捉焦点的淡色眼珠,以及不会联想到性的透明氛围,使少女宛如妖精。



她是静人兄妹姐妹的孩子吗?除了幼时被杀的双胞胎弟弟,悠纪没听说过静人有兄弟姐妹。



“你是老师的孙女吗?我是若林,在青成学园承蒙小暮老师关照。听说老师在这里,所以来拜访老师。”



“谢谢你特意前来。”



少女用与她年龄不符的姿态,礼貌鞠躬。



“我刚好有事来到附近。”



“可是……若林先生是从谁口中听到的?我想没多少人知道爷爷在这里。”



“我认识在老师府上帮佣的花村女士。”



这一点倒不完全是谎言。



“这样呀。”



少女握住洋一搁在毛毯上皱巴巴的手。



“你认得吗?他是你以前的学生,若林先生,青成学园的。”



洋一眨动浅色眼镜镜片后的双眼,一脸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悠纪。洋一肌肤有光泽,体型福态,但还不到不健康的程度。



“今天天气真暖和,老师。孙女来陪你,老师应该很高兴吧。这里真是好地方,海浪声就像琴声一样——”



悠纪不着边际地搭话,只见洋一呆然张嘴,口水从干燥的嘴流下。少女拿出手帕替他擦去口水。



悠纪朝洋一踏出一步,弯下腰直视着他。洋一的眼神飘动,眼睛显得有些混浊。



“我和立原志史很要好,立原志史——老师你还记得他吗?他在家不能自由弹钢琴,所以老师就在午休和放学让他弹奏,他很高兴。”



要是少女不在场,悠纪就会更加进逼,问出理都和志史的事情。即使是在神志不清的边缘冒出的话语,悠纪也想从中掬取自己正在寻求的真相,哪怕只有只言片语。



“立、原、同学……?”



“立原志史的钢琴实在很棒吧,老师。”



洋一像在倾听海浪声,稍微侧了侧头。他的眼中陡然亮起光芒。



“哦,我才在想为什么一直听得到钢琴声,原来是立原同学。”



他忽然用令人讶异的清晰语调说道。



“简直就像从地球上最初的水中诞生的……这是你作的曲子吗?”



“爷爷连海声和风声都会听成钢琴声。”



少女不好意思似地插嘴。



“前几天小理在听你的《月光》,他的耳机没插好,所以漏音了。我不会听错,那确实是你的贝多芬,细腻如玻璃艺品,又有些尖锐的地方也很不错。”



“你是说理都吗?理都在听志史的钢琴?”



“你有时会在音乐室录制你的演奏,那是要给小理的吗?”



……果然如此,志史和理都果然……



“立原同学。”



洋一冷不防握住悠纪的手。



“你不能停止弹钢琴。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用什么形式,你都要继续弹。”



洋一的手带着令人畏缩的热度和力道,裹着悠纪的手。



“你能答应我吗?”



“老师说的话,我会告诉志史的。”



“照顾好你的手指。”



悠纪回握洋一的手,然后轻轻松开。



“风愈来愈冷了,我们差不多该进去了。”



少女温柔地碰了碰洋一的手臂。洋一深情地——仿佛看着他的爱人,而不是他的孙女——抬头注视着少女。



“我也差不多要告辞了。”



悠纪拿出装着草莓的纸袋。



“请收下吧。里面是草莓,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喜好。”



“谢谢你——草莓我就收下了。你喜欢草莓吧。”



洋一眯起眼睛,连连点头。



“老师,请多保重。”



“爷爷说的话,一定要转达喔,绝对要。”



“咦?”



悠纪不由得看向少女。



少女淡然一笑。



她予人尖尖印象的脸蛋像花瓣,在阳光下绽放,悠纪一瞬间看得入神。



在琴风庄的期间,多田爱梨从LINE发来照片。是《鸢尾花》初夏号的一页。



悠纪坐在海边的漂流木上读起来。



羽翼的墓碑 十首 一年二班 小暮 理都



埋下未孵化的蛋/我们指甲过短的手指/是羽翼的墓碑



在图书室桌上/摊开笔记本/犹如叶隙日光洒落



挥别天真梦想/我们肩并着肩/半睡半醒



指着琉璃蛱蝶/回头一看/我俩身影宛如双子



成为被囚禁的旋律之鸟/朝没有五线谱的天空/拍动翅膀



为你而起的火刑/灼灼晚霞下轻易/变红的我的侧脸



落在身躯上的手掌/肋骨内的心脏/怒放盛开



到那个转角之前/莹然落下的花瓣雨中/与你的俤影同行



绑上七分之一的誓言/水杉是/直达天空的树



微风行过发丝/沙沙撩响/水杉的树梢



真是早熟的孩子,悠纪想。



他不会故作成熟,而是如实讴歌少年的心情,让悠纪更有这种感觉。



共十首的短歌就像一问一答的情歌。诗中的“你”应该是志史。图书室、笔记本、水杉树——短歌中随处可见联想起令学馆国中时期的元素,“火刑”暗示着小火灾事件,“被囚禁的旋律”是志史的钢琴。



选择用“俤影”替用面影,可能是悠纪穿凿附会,不过这个字会联想到少年的身影。



如果这是国中毕业后不久写下的诗,两人在毕业典礼的时间点,就绝对没有“决定性的决裂”。



——没错,这就是答案。



两人没有绝交,一次也没有。



两人始终紧紧相连,透过无人看见的透明丝线。



去年十一月十日凌晨,志史操纵齐木杀死恭吾。他断绝一段时间的联系,直到风头差不多过了。今年一月二十二日,他打电话给齐木,说要给他逃生资金,将他约到那个工地。



理都等在那里,他在高高的鹰架上装成志史,叫齐木上来,然后——



悠纪将目光投向远处,凝视着大海。



天空的蓝色和大海的蓝色在地平线上融为一体,形成了一条珍珠色的灿然线条。



悠纪在拂面的海风中,一直想着两名少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