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恶人是个半魔。”

  他以这句话开了口，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半魔低贱，不为世人所容。无论是在魔界，还是人界，皆是被厌恶鄙夷的存在。”

  这些不过是仙魔两界的常识，不仅裴姝，便是小豆芽都知道。

  不过裴姝并未催促他，而是安静地轻酌着灵酒。

  “没人喜欢半魔，可起初，那大恶人却与其他半魔不同，他是被人爱着的。他虽是半魔，可是有父有母，母亲更是视他为掌中宝。那时，那大恶人尚还是个孩子，他并不知半魔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不知半魔的身份会带来什么样的麻烦。他只知道，他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孩子。”

  “可惜，世间男人多薄幸。”青年的语调陡然冷了下去，脸上生有讽刺，“他的父亲是个高贵的纯血魔族，且是魔尊旗下大将。他母亲虽美，可世间美人何其多？不久后，他那风流成性的父亲终于腻了。”

  “他抛弃了他的妻子和孩子，潇洒的回了魔族，继续做着那高高在上的魔将。”

  “大恶人很不解，他不知道自己的爹爹为什么忽然就不见了？他问母亲，可是却见母亲哭了。他吓住了，所以后来，他便不敢再问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青年的面上带了一丝笑，眉目间的冰冷竟也散了不少，“虽然没了父亲，但是母亲却对他极好，虽有缺憾，可他们母子二人也是极开心的。”

  “便与草叶一般，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只是半魔的身份，终究还是让他们无法安静地过下去。母亲带着他便回了母族，想要寻求母族的庇护。”

  “然后，一切都变了。”

  “他再也无法天天见到母亲，有时候甚至半月也不能见着。他一个人住在大大的屋子里，无人与他说话。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念自己的娘亲，思念却又害怕，害怕……最后，连母亲也不要他了。”

  “从虚构的幸福中走出来，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个半魔，也知道了半魔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而后来，他的担心终于成真了。”

  “有一天，他的母亲消失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她不要他了，并且，还要杀了他！”

  “他被所谓的亲人骗出去，以烈火焚身。他哭泣、他求救、他挣扎……可是那些人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软。最后，刺穿他的是一支熟悉的利箭。”

  “他认得，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娘亲的武器。”

  “她说，‘一个半魔而已，死了便死了’，

  她说，‘往后，我还能有其他的孩子，一个纯血的人族！’，

  她还说，‘半魔啊，真恶心’。”

  “他被自己最爱的母亲杀死了。”青年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然沙哑到了极致，“可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如此卑贱的他却命硬至极，便是如此，竟也活了下来。半魔命贱，可也命硬。”

  “他不想死，他拼尽全力活了下来，他想要报仇，他想要杀光这世间的所有人和魔！”

  “他靠着满腔恨意活了下来。为了活下来，为了变得强大，他不折手段，终于有一天，他成了魔界最强大的存在。那时，也到了他报仇的时刻了。”

  “他的仇人全都被他杀死了，而最后，他也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狠心的女人死在了他的面前。”

  “她死得那一刻，在念着他的名字。”

  “可他已经不是每晚哭着喊娘亲的孩子了，他心中毫无波澜，甚至不屑一顾。那一刻，他只想着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多年夙愿达成，他累了。”说到这儿，龙凛忽然笑了，“他曾经拼命想活，为了这个目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是被无数人厌恶的修罗。可现在，他却想去死了。

  “但或许是祸害遗千年，他非但没死，甚至还净化了血脉，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何其讽刺？”

  “然后，他被人救了。”

  浓黑的夜色下，那团金光是这天地间最耀眼的存在，也是他的世界里最亮的光。而在那团金光身后，还有着数点其他颜色的光。

  时至如今，龙凛都快忘了自己当初选择留下来的原因。

  世间至恶，而他满心荒芜，他留下来，是想看着他自以为的那个傻子被这人世折磨，看清这满世恶意，然后堕落成魔。

  可最后，却原来，他才是个大傻子。

  她未入魔，而他却已经想要洗清满身的罪孽。

  曾经不惧天地的魔尊，如今却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拆穿。他想要与那一大一小一起，做一个真正的人。

  他想要与他们走遍这世间的每一处，想要看着她仗剑天涯。

  “再后来，他不想做魔了，他想从地狱里爬上来。可好人都不一定有好报，一个大恶人有什么资格达成所愿？”

  他说着，笑得更加烈了一些，“所以，他的报应来了。”

  “他曾以为曾经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可上天却与他开了个玩笑。他以为他的娘亲抛弃了他，可原来没有，从始至终都没有。而他，却眼睁睁的看着曾最爱他的人死在了他的面前！”

  “你说，他是不是又傻又坏？”

  他偏头，笑着看向了旁边的那团金光。

  “他害死了最爱他的人……”

  “他是挺傻的。”不等他说完，女子便已然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他的母亲到死都还是爱着他的，而那漫长痛苦的人生中，最后悔的莫过于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若是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她定是极高兴的。”

  “而那大傻子却钻了牛角尖。”

  她转头，看着青年，一字一顿的问，“龙公子，你说若是那傻子以死谢罪，去地下向自己的母亲忏悔，这位母亲是会高兴还是伤心？”

  龙凛倏然怔住。

  高兴还是伤心？

  恍然间，他又回到了与木羽决战的那一日。

  她一袭红衣，艳若桃李，与幼时记忆中的娘亲无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