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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2 / 2)


  大师兄?

  “话痨”点头,却破天荒没说话,瞪大深深陷落的双眼,像好几天没睡过觉。

  面对这样骇人的沉默,我又说了一长串。自他落寞的眼神之中,我能看出,他全都明白,却无法张口回答。

  杜俊已瘦得离谱,形销骨立。穿着廉价的夹克,像根细长竹竿,挑着几块行将腐烂的肉。

  忽然,有些心疼。

  拉开车门,我请他坐到副驾驶位上,但他不说话。我只是想要开车送他回家。

  我拿出一本小簿子,还有两支笔,打开车内灯,放到“话痨”面前。

  凌晨,进入笔谈节奏,黄浦江岸,月落无声,有人奋笔疾书……

  以下秘密,私房传阅,切勿喧哗——

  4

  离开我的十年间,大师兄杜俊,在南方流浪了些时光,他为之注解“修行”二字。

  为追逐各地美食,他不惜千金散尽,最终身无分文。曾经在峨眉山脚下,为了一盆水煮鱼片,被店小二揍到大小便失禁,送到医院已停止心跳,靠电击才捡回一条命。

  杜俊在广州暂住过,迷恋于一间汤包馆。此店门面奇小,破烂无比,常有老鼠出没于桌脚。每个深夜,准点光顾,从未间断。只剩他与一位老食客。自然,“话痨”的舌头闲不住,总是说到凌晨一二点,老食客却是个夜猫子,丝毫不嫌他烦,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九个月后,老食客失踪了。杜俊独自在汤包馆,每次等他到后半夜。第七天,老食客的儿子来了,说老父已离世,今夜正是断七。

  原来,老食客也是位老饕,因为常年不良的饮食习惯,一年前查出得了癌症,晚期。医生断定他活不过三个月。老食客拒绝了化疗方案,每夜跑到最爱的汤包馆,想要死在自己最爱的美食上。没想到,“话痨”出现了,每夜漫长的聊天,让原本绝望的老食客,抛却烦恼,豁然开朗,竟然多活了半年。老食客海外经商多年,积下数十亿财富,临死之前,招来律师,立下遗嘱,赠给杜俊一千万遗产,以酬他续命之功。

  大师兄攒得第一桶金,无意锦衣夜行,立马携款飞回上海。他是学金融的,知道这钱若不投资,早晚还得贬得一文不值。看来看去,如今这世道,百业凋零,也只有房地产最保险了。

  于是,他从买卖高级房产开始,直到自己开公司做地产开发。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加上给某市某区领导进贡珍鲜美食,竟然低价拿到几片地块,由此发家成了亿万富翁,进而做了一名电影制片人。

  杜俊无法更改吃货之心,变本加厉寻觅各地美食,乃至飞到世界各地,从墨西哥老鼠到非洲白蚂蚁,尽入口腹。然而,他的舌尖日渐麻木,想是各种滋味杂陈,过于旺盛与激烈,在甜辣、酸麻、腥香、冰火之间,味蕾分裂,大脑皮层衰退……必须要有从未尝试过的美味,才能重新唤醒他舌尖。

  差不多,去年今日,他从开发商的秘密圈子里,意外得知“夜宴”的存在。

  这是一艘黄浦江上的游艇,本身就价值过亿。这艘船,每周只开一次,每次最多接待二十一位客人,而每张请柬价值人民币五十万元——超过“话痨”吃过的最贵的一餐。

  并非什么人都可豪掷千金而上船,每位客人要经严格审核,通常都是vip会员,一亿资产是最低门槛。

  首次踏上“夜宴”游艇,本欲享受一顿满汉全席,却被告知船上仅有三道菜。并且,每位上船的食客,只能选定其中第一道菜。若要吃到其他菜品,只能循序渐进,改天预约下周,甚至更往后的日期。刚要发飙,但看到其他客人,个个比他有钱,也都乖乖遵守规矩。他便想看看究竟是哪道菜,竟相当于如今的大学毕业生十年薪水。

  第一道菜,芳名颇有金瓶梅遗风——美人掌。

  此菜初看香艳,再看迷离,三看却甚为惊骇,做得如同人手,截至腕部,肤如羊脂,雪白粉嫩,精雕细刻,五指栩栩如生,想是二八妙龄少女。

  服务生把此菜切成七份,放在他面前的,恰是一根无名指连接着小半截手掌。细细端详,幸好没从这根手指上发现戒痕——同时,其他六人已享受完美食,要么大呼过瘾,要么独自陶醉。

  杜俊闭上眼睛,心底一横,夹起来放入嘴中。

  不知是怎么做的,简直入口即化,却毫不油腻,而且没有骨头——这才让他安心。

  他慢悠悠嚼了十分钟,将这价值五十万、七分之一的美人掌,全部吞入胃中。那一瞬间,仿佛十年那么长……想起崇明岛上,野河豚之夜,我的背影,独自远去,消失在海天茫茫的芦苇荡间。

  当晚,大师兄杜俊,摆脱了多年的失眠症。

  一夜无梦,自然醒,他预订了下周的第二道菜。

  是夜,登上游艇,照旧排队。等到二组,叫号来到餐厅,七位食客坐定,服务生端上菜盘,居然是一对人的耳朵。

  难以分出性别,看起来略微小些。耳廓很薄,几乎透光,分明,白皙。

  菜单上的名字颇有古意——窗笼记。

  我的朋友“话痨”博览群书,他知道在旧时文人笔下,“窗笼”乃是耳朵雅称。

  这对耳朵被切为七份,他从容地将其放入嘴中。清蒸的,慢慢品味,全部咽入食道,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万物沉默如许,从未有过的宁静。

  索性,闭上眼睛,进入一个空的世界。

  等到离开游艇,杜俊才听到声音,却不再敢说话——仿佛有只耳朵,藏在胃中,偷听他的每句话。

  第三周,他吃到了游艇“夜宴”的最后一道菜——舌尖。

  餐盘里的舌头,异常新鲜地抽动,像刚被活杀的鱼,刮鱼鳞,去内脏,做成刺身。

  当他用筷子夹起,总有种同病相怜的悲伤。泪水滑落,七分之一舌尖,送入唇齿之间。

  舌尖与舌尖,缠绵,舌吻。

  谁的舌尖?

  那一夜,“话痨”总觉得这条舌头在向自己说话:“喂,兄弟,下一个就是你了。”

  从此以后,每个周日,他都会登上游艇,轮番品尝这三道菜。

  杜俊自觉这是人生最好的时光,吸食毒品般不可自拔……

  礼拜一,舌尖无数滋味,恍然羽化登仙,极乐世界。

  礼拜二,略感寂寞,漫长宴席终结,高朋散尽,烛影销魂。

  礼拜三,惝然若失,宅于家,茶不思,饭不想,纵使波多也枉然。

  礼拜四,运气好在床上躺一天,运气不好就在街头挺尸。

  礼拜五,无限想念两天后的夜宴,口水默默自嘴角淌出,智障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