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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 2)



春雪待在一个任何光线都照不到的深邃洞穴底部,抱着膝盖缩起身体。



沉重的冲击闷响,周期性地从头上很高很高的地方传来。春雪不明白这是什么声响,但仍然隐约感觉得到。



这个洞穴——或说牢狱——外面,正在发生某种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而等到这个声响停歇,一切就会再也无法挽回。



他曾经试着从墙壁爬上去几次,但黑色的垂直壁面上别说是梯子了,连半点可以抓的地方都找不到。而且墙壁就像铁一样坚硬,抓也抓不出半点伤痕,要飞出去当然也绝对不可能。



因为春雪现在不是对战虚拟角色「Silver Crow」,而是胖嘟嘟的血肉之躯。制服口袋里什么工具也没有,单杠只拉得起两下的身体更不可能爬得上垂直的墙壁。



所以,春雪只是以无力的双手抱住膝盖并把脸埋了下去,听着在为一切终结倒数计时的重低音,任由紧闭的双眼不断流出大颗泪珠。



…………我,从以前,就一直这样。



在国小三年级第二学期,第一次外出鞋被人藏起来的时候;升上五年级,在教室里被迫学猪叫的时候;上了国中也是一样,每次被人抢走原本就不多的零用钱、每次没有理由地挨打,都会躲进只有自己知道的藏身处,抱着膝盖哭泣。



…………所以,即使一切都结束,也只会回到那个时候而已。只是从开心的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之中。



春雪在内心深处这样自言自语,终于变得连上方传来的声响都想逃避。



但那双为了摀住耳朵而举起的手,却莫名地举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他微微抬起头、略略睁开眼睛,看着自己举到身前的双手。



手指又短又圆。手掌一直藏在口袋里,有种不健康的白。这是一双一直拒绝朝别人伸出,也拒绝为了抗战而握紧的手——



——这虚拟世界里的区区两公尺,对你来说就真的这么遥不可及?



忽然间,他觉得远方传来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说话声。接着,更听见自己回答的声音。



…………就是这么遥不可及。



「可是……」



听到这段从遥违的记忆彼岸传来的问答,春雪尽管还缩在昏暗的洞穴底部,却发出了声音说下去:



「只要往前伸手,就能把距离拉近一些;只要踏出一步,就可以拉近更多。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教我的。」



他双手放到膝盖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抬头往上一望,看不见洞穴的出口。垂直的墙壁往上延伸,没有尽头。



春雪用手背擦掉两眼的泪水,回过头去,面对耸立在眼前的黑色墙壁。这道墙壁他已经试着爬了不知道多少次,最后还是只能死心。



他忽然想了起来。尽管记忆十分模糊,但总觉得以前也遇过这种事。自己曾经被推进绝望深渊,但仍然从底下爬着高耸的墙壁上去,找出了新的道路。



春雪下意识地握紧右手。他看看发出冰冷光芒的黑色墙壁,又看看自己血肉之躯的拳头,最后咬紧牙关,下定决心一拳打去。



这一拳挥得既难看,更没有速度或力道,但当拳头打上墙壁的那一瞬间,一阵滚烫的痛楚仍然从右手直灌到脑海中,让春雪发出惨叫。



「呜啊……!」



他好不容易才撑着没倒在地土,将还隐隐作痛的右手抱在胸前。仔细一看,骨头突出的部分都磨得破皮而渗出血来。当然,墙壁上别说裂痕了,甚至没有半点凹陷。



春雪振奋自己那快要萎缩的决心,改握住左拳。



「……呜呜!」



拳头在一道没出息的喊声中击出。「格!」的一声闷响,接着又是一阵剧痛,好不容易快要收住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春雪将同样渗出血的左拳按在嘴边,拼命忍着不发出哭声。



他只想瘫坐下来。满心只想背向墙壁,抱住膝盖,摀住眼睛与耳朵,等到一切结束。



但春雪的脑子里其实很清楚。一旦让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失去归属的不会只有自己一个人。无论是许多在新世界里认识的朋友,还是打从以前就一直在春雪身边支持他的儿时玩伴,都会十分伤心——更有甚者,他还会深深伤害最重要的「她」,就此永远封住这条本来应该要走的路。



「唔……啊啊啊∣」



他大喊一声,提起受伤的右拳朝着墙上又是一拳。少许鲜血溅在黑色的墙上,一阵几乎令他头昏眼花的剧痛贯穿脑髓。



「啊啊……啊啊啊啊……!」



这次换用左拳。打得皮开肉绽,骨头几乎碎裂,眼泪夹杂着鼻涕顺着脸颊流过,一滴滴落在胸口。



无论怎么想,春雪都不觉得血肉之躯的拳头能奈何这不知是石头是钢铁的坚硬墙壁。但他仍然发出半惨叫半嘶吼的叫声,一张脸哭得皱巴巴的,右、左、右,一拳又一拳往墙上打去。为毁灭倒数的钟声持续从遥远的上方传来,春雪就随着这个节奏击打墙壁,一打再打。



双手很快地染满鲜血,肿得皮开肉绽。疼痛已经超出会让人觉得痛的阶段,转化成一股像是直接被火烧到般难耐的灼热窜过神经。只要稍有松懈,多半就会就此倒地不起。所以春雪恨不得咬碎牙齿似的用力咬紧牙关,从牙缝间洒出尖锐的嘶吼,一拳又一拳地打着墙壁。



一拳又一拳。右、左、右、左,又是一记右拳——



「没用的啦。」



忽然间,背后传来小小的说话声。



春雪暂时放下伤得不成原形的双拳,转头朝后望去。



一名年纪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就站在洞穴底部,是个生面孔。他穿着T恤与及膝牛仔裤,稍长的头发垂在额头上。从那远比春雪矮的身高与稚气的脸孔来判断,多半还在就读国小二、三年级。



少年以带着几分怜悯的空虚视线望向春雪,又说了一次。



「没用的啦,这墙壁打不坏的。」



春雪在粗重的呼吸下,以细小的声音反驳:



「这种,事情……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他的双手的确都快要碎裂,但至少还能动、还握得住。就算拳头不能用了,也还有双脚,还有肩膀,还有头锤。在整个身体都完全毁坏,站都站不起来之前,他都不打算停手。



春雪在渗泪的双眼之中灌注这样的意志望向少年,接着又要转向墙壁。但就在他正要继续挥拳之际,少年微微摇头说道:



「你办不到的。因为这『绝望』……不是你的,是我的。这里是我的『心灵空洞』。」



「咦…………」



「你还是第一个进来这么深的人。可是,就算只下到远比这里要浅的地方,也从来没有人出去过。不管是你的上一个、上上一个,还是上上上一个……全都出不去。只有整个加速世界消失时,这个洞穴才会消失。除非那群背叛芙兰、折磨芙兰的人死得一个都不剩,否则我的绝望不会结束……」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春雪恍然大悟。



站在眼前的幼小少年,便是那「第一个人」。就是在加速世界的黎明期,因为产生了一股太过庞大的怒气与绝望心念,而将神器「The Destiny」与大剑「Star Caster」扭曲成了灾祸之铠「The Disaster」的超频联机者。



「Chrome Falcon」。



「你……一直,待在,这里?」



春雪以沙哑的嗓音问。不,他当然待在这里了。因为寄生在铠甲上的类思念体「野兽」,就是他创造出来的。Falcon的思念会藏在野兽最深层、最核心的部分,也没什么稀奇的。



但如果真是这样,又是多么讽刺?因为构成灾祸之铠的资料当中,也包含了Falcon所爱的「Saffron Blossom」所留思念。然而Blossom——那名黄橙色少女,在这套强化外装以Disaster型态启动时却无法出现。同样地,Falcon则是在宿主召唤Destiny时无法出现。两个相思相爱的人近得不能再近,却永远无法相见——



…………不对。



不对,不是这样。无论以哪一种形态召唤出来,Destiny与Disaster都是同一个对象。春雪在「BRAIN BURST中央服务器」就看得清清楚楚。若说在那震荡的银河正中央发出耀眼光芒的北斗七星六号星之中,还留着他们两人的思念,相信他们早就已经见到面了。



春雪瞬间忘了双手的疼痛,拼命思索。



思索灾祸之铠「The Disaster」与七神器「The Destiny」之间最根本的差异。



差别在于——铠甲处在Disaster状态时,会吸收大剑Star Caster;而处在Destiny状态时,两者却是分离的。只有剑与铠甲分离,也就是系统对这两者分开运算的时候,Saffron Blossom才能够出现。



Blossom的思念不是留在铠甲上。



是留在剑上。六号星「开阳」的旁边,有个发出淡淡光芒的小小伴星。说不定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但Blossom的思念就是留在这颗伴星之中。



随着春雪与野兽的完全融合,他想起了一段漫长而悲伤的梦中记忆。在那场悲剧的尾声,Saffron Blosson一次又一次地被地狱长虫耶梦加得咬死,最后Star Caster就在耶梦加得倒下时掉了出来。这把剑,简直就像是她的遗物。



「原来…………是这么回事。」



春雪发出了不成声的自言自语。



如果这个推测正确,或许就有那唯一一个方法,可以解开这名为灾祸的诅咒,斩断在加速世界连绵不绝的悲剧循环。然而要尝试这个方法,无论如何都得先从这黑暗深渊脱困,得在一切都结束之前离开。



春雪看着这名低头站着不动的少年——Chrome Falcon说道:



「我……不会死心。因为,我还,存在于此。」



他转过身去,举起血肉模糊的右手。每根手指都已经不怎么听使唤,但他依然忍着剧痛,从小指开始依序弯起,握成拳头的形状。



「呜……啊啊啊…………」



他大喊一声,高高举起拳头——



「啊啊啊啊啊啊!」



在嘶吼声中朝着墙壁笔直打去。「啪!」的硬质声响过去,火红光茫从脑髓直窜而过。



「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



接着是左拳。加上了全身扭转力道与体重的直拳重重一击,鲜血溅在墙上。



「没用的啦……」



背后传来小声的低语。



「谁也没办法从这绝望当中脱身,谁也断绝不了灾祸的循环。直到世界末日来临,只剩一个人的那时候为止。」



「你真的……想要这样?」



春雪举起右拳,同时这么问道:



「变成这世上的最后一人……也就表示,你得一个人背起这一切的悲伤。也就表示,只剩你一个人怀抱所有其它超频联机者留下的记忆。你真的……想要这种孤独吗!」



春雪凭着一股蛮劲,「锵!」一声将拳头打在墙上。收回的拳头上,不停地滴着血。



「我想要?这你就错了。」



少年回答的声音很冷静,却带着点落寞。



「想在斗争中消灭的人,是他们。是那些背叛芙兰,杀了她的人。至于我,只不过是实现他们的愿望而已。」



「那…………那我问你!」



春雪左拳打在墙上,任由溅出的鲜血洒上自己的脸,大声喊道:



「那Saffron Blossom的愿望怎么办!她那期盼再也不用有人从加速世界消失的心愿要怎么办!现在的你,难道不是辜负了Blossom的希望吗?」



少年沉默了好一阵子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一个更加微小的声音撼动了浓密的黑暗。



「…………芙兰她,已经不在了。」



接着,他又说:



「芙兰已经消失了。没有芙兰的世界里,不需要什么鬼希望。杀了芙兰的那些家伙,没有资格寻求希望。」



「不对…………不对,不对!」



春雪交互挥动血肉模糊的拳头嘶吼。



「尽管Blossom消失,她的希望仍然留了下来!就留在你身边啊!」



「…………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只要你伸出手……只要你肯伸手,伸向这墙壁后面,就可以……」



「你骗人!」



这时Chrome Falcon残留思念所形成的少年粗声吼叫:



「这个世界只有绝望!谁也没办法从这绝望深渊逃出去!不只是你……连我也一样!」



「你以为……只有你……只有你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吗!」



春雪洒出血与泪大吼:



「如果这面墙壁是你的绝望……那就看我砸烂它!看我『有田猪雪』、『吐雪』、『披萨胖』、『小猪』有田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