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间觉得听见了一个小小的声响。



微微睁开眼睛一看，正好看到唯一的门关上。是有人走出了屋子。



春雪轻轻仰起脖子看向四周。伙伴们各自以不同的姿势，躺在比记忆中更宽广的「枫风庵」地板上，不知不觉中落入梦乡。当然每个人都还维持着对战虚拟角色的模样。



Pard小姐像猫一样蜷起身体，仁子则是拿她当枕头。枫子侧躺着睡牢牢抱着谣。在她们身旁轻轻摇动的，是将水流装甲缩成球状的晶。拓武靠着墙壁睡，千百合则在春雪身旁睡成大字形。



但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床上，却没有半个人影。



全场一致通过将床的使用权让给全身到处都是尖锐物，多半很难睡在地板上的黑之王，也就是几秒钟前出了这栋房子的黑雪公主。如果这是现实世界，大概只会觉得她可能是要去上厕所，但在加速世界里无论怎么吃喝，都不会产生这种生理需求。



「…………」



春雪又和睡意搏斗了几秒钟后，慢慢坐起了上身。



他小心避免发出声响地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过木头地板。一碰到门把，门就会往外侧打开，所以他小心溜出门外，再慎重地关好门。先前春雪听到的声响，多半就是门开闭时溜进屋内的风声。



屋外与他来的时候一样，有着满天的彩霞。从系统选单查看连续上线时间，得知自己似乎睡了五小时左右，而看来这段期间内并未发生「变迁」。



春雪关掉选单，转动脖子一看，就在放置于塔外围西侧的一张长椅上看见了一个人影。从春雪的位置看去，正好就和浮上地平线的火红夕阳重合在一起。



在战场上英姿焕发的锐利形体，现在却莫名显得像是玻璃工艺品一样脆弱。有好一阵子，春雪只默默地注视着她。等到再度吹起的风吹得泉水阵阵涟漪，才让他开始走上前去。



或许黑雪公主早已注意到有人从屋子里走出来，也注意到来的人是春雪。当他走到离长椅只剩两公尺远时，黑雪公主静静地说道：



「不好意思，我吵醒你了吗？」



「……哪里，我已经睡得很够了。」



春雪停下脚步这么一回答，黑雪公主就默默往右挪动身体。春雪又往前走上五步，从左绕到长椅前面，在空出来的位子坐下。



眼前就是空中庭园的边缘，悬崖边又没有任何栏杆之类的物体阻隔，所以只要抬起头来，就能将俯瞰加速世界的景观尽收眼底。从六本木到涩谷的都心地带是不用说，更远的世田谷、调布、八王子那一整片的街景，甚至更远的奥多摩群山，都在永恒的夕阳照耀下染成火红，让人觉得整颗心都仿佛会被吸进去似的。



「如果可以和你一起，朝着这太阳无穷无尽地飞去，相信一定非常畅快吧……」



听到右侧传来这样的低语，春雪点了点头回答：



「……就是说啊。现在，我觉得自己连加速世界的尽头都飞得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这么回答，接着才回过神来，补上一句：



「虽然实际上飞到涩谷那一带，计量表大概就会用完了。」



黑雪公主听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轻声说出一句令春雪意想不到的话。



「如果，动用心念系统呢……？」



「咦……」



春雪朝身旁瞥了一眼，但黑之王的脸孔就和Crow一样，被全罩式的护目镜遮住，看不出她的表情。春雪将视线拉回远方的落日，想了一会儿后回答：



「呃……如果反覆用『光速翼』上升到极限再滑翔，我想应该是可以去到相当远的地方啦……可是那一招在我的心念里面是最不稳定的。虽然我也不时在练习，但想像就是不够，还常常发动不了……」



「是吗……──不，是我不好，不应该想到什么就跟你胡说。心念的发动和精神状态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连，平常练习时的确有可能不如意，你不必心急……」



「好……好的。」



春雪点头归点头，却觉得有点耿耿于怀，又朝黑雪公主的侧脸偷看了一眼。心念系统兼有光明与黑暗两种面向，哪怕是以希望作为能量来源的正向心念，一旦滥用就会被「心灵空洞」吸引进去，迟早有一天会被无底的黑暗吞没。这样教导春雪的人就是黑雪公主自己，而她过去在没有必要的时候，几乎连「心念」两字都从来不曾提过。



正当春雪问不出：「学姊你怎么了」这句话而默默不语──



黑雪公主忽然动了动左手打开系统选单，在一个由春雪看去完全素色的画面上迅速操作，接着多半是从物品栏（Storage）取出了物体，只见无数白色的光点聚集到她手上，形成一个小小的矩形。



那是一个春雪在加速世界十分眼熟的物件──「物品卡」。有的是用来把各种消耗品、强化外装或超频点数封进卡片里，除此之外，也有录影卡或生死对战卡等本身就具有特殊功能的卡片。



春雪心想不知道她拿出的是什么卡片，凝神一看，立刻在护目镜下尖锐地吸了一口气。



黑雪公主用剑尖拿着的这张卡片，在油墨般的消光黑底色上，浮现出鲜艳的红色字串。从春雪的角度，仍然看得出上面所刻的字母。【Incarnate System Study Kit】。



这是四天前，春雪在世田谷区拿到的ISS套件封印卡。



把这张卡片交给春雪的，是一名叫做Magenta Scissor的女性型超频连线者。她的目的是让加速世界单一化，企图将总人数只有三人的军团「Petit Paquet」纳为己有，但在Silver Crow与Lime Bell的介入之下而断念，将两张用不到的封印卡交给春雪后就离开了。



Magenta并非放弃了传播套件的意志。看她在短短三天后，就在世田谷第一战区袭击Ash Roller，并强制让Ash感染套件，就知道她显然并未放弃。但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把多达两张的封印卡交给春雪呢？虽然她自己说是「被正向心念污染，派不上用场了」，但即便真是如此，也只要自己处理，或是留在物品栏里就好了。



当然这也可能是某种圈套，但春雪无论如何就是不这么认为。因为Magenta Scissor在激战中落败后，留下卡片而慢慢远去的背影，让春雪感受到了一种矜持。那是一种坚定的意志，绝非受到ISS套件──绝非受到打造出套件的「加速研究社」操纵。



因此春雪带回两张卡片，在翌日的会议中，拿给黑雪公主与枫子看。她们两人当然大吃一惊，但吃惊的理由却超乎春雪的想像。原来ISS套件卡的漆黑底色下，藏着一个徽章。藏着初代红之王「枪匠（Master Gunsmith）」Red Rider的徽章……



黑雪公主将封印卡实体化，和三天前一样举向黄昏空间的夕阳。



物品名称下方，浮现出画着两把手枪交叉的徽章。吸住卡片的剑尖一瞬间颤动，在在表达出黑雪公主正在承受深沉的痛楚。



春雪心想这次一定得说点什么才行，忘我地开口呼喊：



「学姊……」



黑雪公主的视线朝他瞥来。但他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呃……这个……」



春雪陷入轻微的恐慌状态，从多达几十套的选择中挑选出来的，却是一个怎么想都不适合在这种场面问出来的问题：



「请……请问学姊是怎么让物品吸在剑上的？看起来有点像磁铁……？」



「嗯……？」



这个问题似乎颇出黑雪公主意料之外，只见她眨了眨镜头眼，这才苦笑着回答：



「不，也不是装了磁铁。在我自己的感觉里，就是用手指抓住，只是这手指看不见……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是……是喔……那，要用键盘打字也……」



「唔，不是不可能，只是因为看不见手指，打起来挺累人的。我以前表演给你看过的那招把剑刃化为手掌的心念，来源就是将只存在于感觉上的五指和剑刃化为一体的想像。只是就和你的『光速翼』一样，很不稳定就是了……」



黑雪公主说到这里先顿了顿，以彷佛在卡片的另一头窥见到遥远过往似的声调继续说：



「……很久以前，Rider那家伙也说过……他说：『Lotus，就算我做枪给你，你也开不了吧？』当时我还小，以为他是在取笑我，还觉得生气，可是……说不定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那样的念头，打算把绝对没有办法击发的枪『Seven Roads』送给七王每一个人……作为永恒友情与和平的证明……到头来，他到最后还是不知道我的手其实可以开枪……」



「…………学姊……」



春雪再度陷入只能呼喊她的窘境。



但黑雪公主对春雪深深点头，放下了拿着卡片的左手。



「……难得你带了这封印卡回来，我却没能查出上面刻有Rider徽章的理由。毕竟我总不能解开卡片的封印啊……」



「那……那当然了！就算是开玩笑，也请学姊别说这种话！」



「嗯，也对……不管怎么说，对卡片本身我还是一无所知，可是……我觉得隐约可以想像Magenta把这个交给你的意图所在。」



「咦……那……那是怎么……」



「相信她早就知道卡片中隐藏的徽章属于Red Rider，也知道让Rider掉光点数的人就是我。而你拿到卡片之后会拿给我看，这点应该也不出她所料。也就是说，这是对我的挑战。Magenta是在问我有没有这个觉悟，从正面和跟Rider有着某种关连的ISS套件本体对峙……」



「…………！」



这番话完全出乎春雪意料之外，让他再度全身紧绷。



「天……天啊……那我完全上了Magenta的当……」



「不，我不是在怪你。你把卡片交给我，这个判断很正确。而且也是多亏先看到卡片，我才能把以前一直说不出口的，白之王White Cosmos的事情说给你听……而且还能像这样，在东京中城大楼攻略作战之前，有时间先做好觉悟。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甚至还得感谢Magenta才对。」



「………………」



尽管黑雪公主好意这么说，但春雪还是好一阵子拾不起头来。无论Magenta Scissor真正的意图为何，春雪的行为都确实对黑雪公主造成了过大的精神冲击。他深深低着头，内心说着：「学姊对不起」然后深呼吸一口气，把意识切换过来。既然黑雪公主决定做出觉悟，春雪就不能在这个时候动摇。



春雪猛然拉起上身，问出了先前谈话过程中心中浮现的最大疑问。



「……学姊，你刚刚说Red Rider和ISS套件本体的『某种关联』，到底是什么样的关联？初代红之王早在两年半之前就已经离开了加速世界……我是觉得他本人应该不可能直接和这件事有关……」



「唔……我也觉得你说得对。若说有可能有什么关连，我也只想像得到多半是Rider以他特异的能力……用『创造枪械（Arms Creation）』创造出来的强化外装，留在加速世界之中，并在ISS套件的制造上扮演了某种角色……」



「创造……枪械……」



春雪以沙哑的声音复诵完，再次体认到初代红之王的特殊能力是多么惊人。



本来强化外装只能透过选择升级时的奖励或从商店购买来取得，他却能自己创造出来。这种能力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影响力会随着时间的经过而不断累积。即使做一把枪要花上三天，照算下来一个月就能做十把，一年就能做出多达一百二十把。不用想也知道这样的「军备」对军团战力的增强有多大的帮助。



而现况是否就表示Red Rider所创造的枪械不限于单纯的枪械，甚至还创造出了能够反覆生产强化外装的「某种东西」？而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东西落到了加速研究社的手里，让他们用来制造ISS套件……？



黑雪公主彷佛听见春雪的心思，微微点头说道：



「能创造强化外装的强化外装……如果在四天前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想我多半会一笑置之。但我现在看到了ISS套件封印卡上所刻的Rider的徽章……实在想不到别的解释……──而且……」



黑雪公主说到这里先顿了顿，将面罩朝向夕阳右侧。



她视线所向之处，耸立着比东京铁塔遗址略低，但份量感多了好几倍的高楼。而且这样的高楼还足足有两栋，隔着宽广的干道相望。左侧的大楼有着许多比较曲线的造型，是先前春雪与绿之王Green Grandee对打的六本木山庄大楼；右侧正方形的大楼，则是这次任务的最终目的地──东京中城大楼。黑雪公主的镜头眼，当然是朝向右侧的大楼。这栋大楼和其他建筑物一样，化为白垩色的神殿，但即使离了一千两百公尺以上，春雪仍然感觉到这栋高塔笼罩在一种妖气当中。



拥有「隐形／全属性攻击穿透」属性的神兽级公敌「大天使梅丹佐」，应该就在这中城大楼的屋顶上虎视眈眈，一旦有人接近大楼半径两百公尺以内，就会二话不说地用雷射蒸发掉。而大楼的高楼层部分，就藏着在加速研究社的图谋中最核心的「ISS套件本体」。如果无法钻过梅丹佐的猛攻，达成冲进大楼破坏套件本体的任务，加速世界就会笼罩在黑暗当中──春雪与日下部纶以及Ash Roller之间的情谊也将完全丧失。



当他不由自主地用力握紧拳头，望着中城大楼的黑雪公主再度开始诉说：



「……而且，我感觉得到。感觉到在那个地方，我多半将要面对我的过去……虽然我还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



「过去……是吗……？」



「对。我在七年前成了超频连线者，一路走到今天，犯下了许多的过错。我在无止尽的渴望驱使下挥剑，造成了大量的流血。这张卡片，就沾着这些血。只要顺着血迹走……到了根源，一定会有过去的我在等着我……」



黑雪公主说出这番凄凉的话，视线却仍然注视远方的巨塔，挺直腰杆，以坚毅的声音说：



「可是，我不会再害怕，不会再逃避过去。我有枫子、谣、晶、拓武、千百合、仁子、Leopard……还有你在。无论那座高塔里有什么等着我，我都不会退却。唯有这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



黑雪公主说完后，春雪仍然无法立刻答出话来。不但答不出来，甚至不敢看着她。因为他觉得只要略一动弹，银色面罩下的双眼眼眶内满盈的泪水就会溢出。



春雪看着渗出七彩光芒的夕阳，深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答出一句话：



「我也……向学姊保证。无论这一战多么艰辛，我都不会放弃、灰心。我会在学姊身边，和学姊一起奋战到底。」



「…………嗯。」



黑雪公主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后补上一句：



「可是，当我要你逃……」



她还没说完，春雪就坚定地宣告：



「我不会丢下学姊或大家，自己一个人逃命。绝对不会。」



到头来春雪和黑雪公主都并未回到枫风庵，就这么在长椅上聊个不停。谈话内容有九成都是无关紧要的闲聊，但最近黑雪公主忙着准备校庆，不太有时间和春雪两个人聊天，所以这段时间对春雪来说美妙得简直如梦似幻。



过了一会儿，背后传来开门的声响，于是他回头一看，就看到仁子打着大大的呵欠下到草地上。她一注意到和黑雪公主并肩坐在长椅上，当场定格不动，两根天线零件动了动，接着才小跑步跑过来。



「早啊，春雪大哥哥?」



春雪一边讶异地心想仁子怎么劈头就开天使模式，一边回答：



「早……早啊，仁子。昨晚睡得好吗？」



「嗯！可是，一旱醒来，发现本来应该抱着我的大哥哥不见了，害人家好寂寞喔……」



「……哦？」



听到身旁传来略显危险的声音，春雪赶紧猛力摇动头与双手，同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不……不对不对不对！」



他转身面对仁子，一边大叫，一边退开几步，结果一脚从塔底的边缘踩空，整个身体猛然往后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