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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1 / 2)



引子



那座奇怪的宅子位于九州地区中部,熊本县Y郡的深山老林中。



从熊本市内出发,先要花费三个多小时,换乘火车和汽车——一天只有两三班车,到达I山村的中心部,随后仍需步行几小时,即便驱车前往,也要折腾一个多小时。在平成年间的现代日本,这里可谓相当偏僻。有人将这里与熊本县内的另两处“迷境”——五木和五家庄相提并论,这恐怕也未必是谬论。



这里有个被称为“百目木岭”的山岭。原本就地形复杂,加之夏季异常多雾,即便当地人也容易迷失方向。越过山岭,沿着逶迤蜿蜒的崎岖山道继续前进,便能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一个小湖悄然隐身其中。许多地图上都没有标注这个小湖,或许将其称为“池沼”更为贴切,但它也有名称,叫做“见影湖”。当地人也称其为“见影堤”、“大猿猴脚印”。之所以有后一种叫法,是因为这个湖的形状俨然大野猴子的足迹。



那宅邸就建在湖中小岛上。



那宅邸为何建在这里,如今知情者很少。据说数百年前,那里就有城堡,那宅邸在此基础上修建。但传闻的可靠性有待确认。 



据说宅邸的第一个主人浦登玄遥腰缠万贯,在政经界都拥有举足轻重的发言权,当年,他的势力扩至军部,但本人性格乖僻、怪异,他将附近一带的山林全部买下,修建了那个宅邸,终日蜷缩其中,几乎从不抛头露面,也很少邀请客人。这些传言延续至今,但真伪难辨。



据说浦登玄遥的后人也住在宅邸里,但现在是何人住在那里,姓甚名谁,就知者甚少了。



“绝不能越过百目木岭。”据说当地I村的老人如此警告孩子。



并不是因为迷路危险,而是他们不愿让孩子靠近山岭对面的那片森林,那个湖泊,那座宅邸。还有些老人煞有介事地说那里有恶魔。造访者必有凶灾。因此绝不能随便闯入那片森林,绝不能靠近那个湖泊,绝不能去那座宅邸附近……



如今,很少有人一味相信,但似乎也不认为那是无稽之谈。事实上,这里曾发生过好几起可怕的事件,而那些事件又似乎牵扯到那座宅邸。



那座宅邸建于许多年前,据说是明治时代中后期。由于地理位置特殊,不难想像那浩大工程的艰巨性及其所耗费的巨资。



那座宅邸占据整个小岛,被高高的石墙围绕,让人觉得是固若金汤的城堡。



石墙内侧便是由几栋黑糊糊的房屋和石塔构成的宅邸。“黑糊糊”可不是一种比喻。那座宅邸犹如奇特的巨大生物复合体,外表被涂成毫无光泽的黑色——无论门窗,还是房顶和烟囱。



正因为外观怪异,所以那座宅邸——“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建成不久便有了别名。一提到那别名,当地人下意识地感到畏惧和厌恶。



——那个别名便是“黑暗馆”。



建成后,那座宅邸曾多次被维修和改建。有时是单纯的扩建,有时则重建火灾中被毁的房屋。距今几十年前,那座宅邸进行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的维修、重建,工程量相当大。当时参与工作的一个建筑师,我们多少有些知道。



他后来在各地修建了好几座奇特宅邸,因离经叛道而闻名于世。在九州大分县的角岛,这男人为自己设计修建了“蓝屋”,1985年秋天,他戏剧性地死在那里——他就是中村青司。



在某些地方,他被称为天才。在他46年多的人生中,这座他本人参与维修、重建的宅邸——黑暗馆——究竟具有何种意味,如今知者寥寥。



第一部



第一章 苍白的大雾



1



大雾弥漫。



随着风向和风力的变换,大雾也呈现出多样的变化。时而如棉花糖一样被扯开,贴着地面,又缓缓聚拢;时而被吹散,胡乱飞舞……但这雾总体上似乎具有统一的意志,缓慢地翻滚着,紧紧包裹住山岭。



一辆轿车缓慢地行驶在大雾中。这是辆黑色的国产车——相对于狭窄小道,车体略显庞大;相对于崎岖山路,动力稍显疲软。



一个25岁左石的年轻人坐在驾驶座上,他穿着鸭拓草色的长袖衬衫,褪色的黑牛仔裤。车里别无他人。



车前方翻滚着的大雾显得苍白,反衬出周围森林的颜色。他弓着背,看着车窗前方,目不斜视。突然间,他想到——这世界将来肯定会破灭,之后,一切人类文明不复存在,不,连人类木身都会消失。



无论是喧嚣的车声、路灯,还是借着无数电磁波而纷乱交错的声响、音乐、图像……一切消失后的大地,肯定会被大雾笼罩。大雾将会冰冷而柔和地植盖住往昔那喧闹的繁荣。



眼前的苍白大雾不就让人感觉那样吗?在这深山老林的某个地方,有着无人知晓的时空裂缝,这大雾从那里悄无声息地流出。世界破灭后,那冰冷而柔和的气息……



车前灯的两束光线照射出的视野很狭窄。虽是白天,能见度却区区几米,根本就不清楚路旁状况: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在大雾中己经开了近一个小时。说实话,他根本就无法预测何时能越过山岭。



这人雾就像……他重新把好方向盘,反复思考着相同的间题。



啊,这大雾就像是为了覆盖这世界破灭后那无法恢复的文明残骸而弥漫开的……



胡思乱想间,本已逐渐远离的现实感更加淡化。甚至连这是何处,自己在干什么都快弄不清楚了。



这不行,他默默念叨着,现在必须全神贯注开车,否则会很危险!



车是租来的,开起来别扭;又是在外地的陌生山路上;还有这弥漫的大雾。好几次,车开到近前,他才发现是个急转弯,连忙刹车。交替着将双手从方向盘上移开,在牛仔裤的膝盖部位上擦拭着!他目不斜视,注视前方,有意识地深呼吸,但听上去让人觉得在叹气。



他不禁想到——在翻越这个山岭前,丝毫没有大雾的迹象。



晴空万里,空气清新。



已经是9月下旬,虽然天气晴好,但毕竟夏秋交替了。漫山树木不冉那么葱绿,车窗外的凉风也让人觉得有些寂寥,尤论是鸟虫的鸣叫声、流云的形态,还是沿途的房屋和村民的着装,无不让人产生“初秋”的感觉。



就他而言,这是一次偷快的旅程。这一切可以让他暂时完全忘却长期盘踞在心中的,无法排遣的阴郁。



“去百目木岭,要小心大雾。这个季节,有雾的天气还很多。”在I村问路的时候,杂货店老板如此忠告。当时他口头应付着,心里却嘟哝着“那怎么可能”。当时天气晴好,怎么也想不到会大雾弥漫,然而……这大雾…… 



这苍白的大雾。



这大雾宛如从通往破灭世界的时空裂缝处流淌出来的……



尽管努力不去想,但一旦接上回路就很难断开。现实感更加淡化,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倏地被吸进苍白大雾的漩涡里。



……这可不行。他赶忙摇摇脑袋。现实——现在自己所处的状况,过去曾经历过的事情。那始终存在于一个相连的地平面上,那是牢不可破的一个实体……



他拼命抵抗着,竭力确认自己的“位置。”



这里是1991年的日本,九州中部一——熊本县Y郡的山林中。



今天是9月23日,星期一,秋分。刚过下午1点半,另外——



我叫江南,江南孝明。



1964年11月7号出生,在长崎县岛原市,后随家人迁到大分的别府市,接着来到熊木市。现在26岁,独身,身高172米,体重62公斤,B型血。从K大学工学部的研究生院毕业后,进入位于东京的综合出版社“稀谭社”,成为编辑,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



另外现在我去哪里?我为何要独自驾车?



“啊,是那么回事。”



能说自己完全明白吗?



他又摇摇头,紧紧抓住方向盘,瞪着苍白的大雾。



自己知道目的地。完全知道为何要去“那里”。



越过这个山岭,再在森林中走一段,便会到达“那座宅邸”。那座与己故建筑师中村青司有关联的宅邸——“黑暗馆”。



大致说来,事情的来龙去脉井不复杂。



为了给7月去世的母亲做七七法事,我回到九州,从亲戚那里偶然听说——在熊本县的大山中,有座叫做“黑暗馆”的建筑。过去,那里曾发生过数起骇人事件,而“那个”中村青司似乎参与过一部分工作。



因此,我再也无法老老实实地回东京。我意外地得到了有关“中村青司宅邸”的情报。虽然自己也知道为此己吃够苦头,但依然无法压抑内心迅速膨胀的冲动。不管怎样,我都要去亲眼看看。



……这大雾。这苍白的大雾。



这是通往那座宅邸所必须穿越的异次元隧道。说不定那座建在山岭对面森林,扣的湖中小岛上的宅邸正是这大雾源头。在那宅邸的最深处,或许有通往破灭世界的时空裂缝……



……啊,糟了,这可不行。



此时,他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密室,两边墙壁压迫过来,不管如何推,空间还是越发局促。没有出口,无法逃脱。



他又深呼吸一次,但听上去依然让人觉得像在叹气。



2



不知何时,开始下坡,他明白山岭已经越过一半,苍白的大雾依然翻滚着,粘糊糊地缠绕在一起,试图更加淡化现实感。江南也死心了,不再刻意摆脱这种虚幻感,但最起码的注意还是不能懈怠的。



与上坡相比,下坡时更要小心驾驶。速度不要太快,刹车不要踩得太猛,否则……弄不好会从山路上掉下去。



对,在那陡峭山崖下的幽暗森林中,有通向破灭后世界的时空裂缝,我……



……我……



我的身体,我的意识,我这个存在体,我的时间,我的……



没有任何先兆,变化出现了。



原本浓密得让人觉得似乎就要永远消失其中的大雾突然变淡了。原本像是在狭窄隧道中行进的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颠簸的灰色路面,繁茂的绿色植被,随处可见的茶红色山岩……周围的风景开始恢复了形态和色彩。



江南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摸摸胸口,吐了一口气——不是叹气。   



当然不是在迷途中仿徨,当然有出口。这里就是这里,现在就是现在……



大雾失去了粘度。随风飘散开。穿过大雾,能看到仿佛是天空的颜色——绝不是鲜艳的蓝色!



肩膀和手腕一下没有了力气。江南非常明白,刚才不仅是精神上,连肉体也非常紧张……稍微休息一下吧。他想抽一枝烟,嗓子也干了。江南把车停在路边,用力拉好手刹,打开车门。他没有熄火,虽然他觉得对面不可能来车,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打开了前车灯。



车外有些湿气,静悄悄的,让人觉得有些温热。



江南打开后车门,从座位上的塑料袋里拿出矿泉水瓶。这是他路过I村杂货店时,顺便买的。



在衬衫的上口袋里,还剩有几枝七星烟。他喝了一些水,润润嗓子。然后叼起一枝烟,点上火,深吸一口,觉得烟味甜得让人销魂:他吐出的烟雾消散在大雾中。



在车里没有觉察到,现在他感到风声有点奇怪。那风声听上去不是从身边吹过来的,似乎是从下方——抑或是上方——吹过来的。



风很大,森林中的树木也被刮得呼呼作响,这山岭一带犹如大海一般波涛汹涌。



在九州的这个深山老林中,江南产生了错觉——仿佛能听到日本海的惊涛骇浪。这个山岭叫法的由来是否和这个有关系呢?



江南叼着烟,向前走了一两步。



他回头看着来时的路,方才仿徨其中的大雾就像是一个巨大集合体,让他想起了能吸收地面所有能量、无限生长的虚构的宇宙生物。与此同时——江南突然想起:从去年夏天以来,自己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大雾!



那是去年夏天,7月份的事情。  



当时,江南和自己负责的作家——年长的鹿谷门实——一起去北海道。他们是受人之托,去找寻中村青司设计的“黑猫馆”。那天早晨,当他们从训路出发,北上阿寒的时候,遇到大雾。那大雾一直尾随着江南他们……



如今江南才想到:那以后,还未遇过这样的大雾。刚才江南仿佛处在封闭状态中,现在稍微挣脱开,感觉和思考也稍微恢复正常。



江南想起一年两个月前的那个夏日,在阿寒的森林中所看到的“那座宅邸”。江南想起了当时将所有风景都遮盖住的那场大雾的色彩。



同样是大雾,随着场所和状况的变化,给人的感觉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吗?——为何会如此有意识地思考这理所当然的事情?发生变化的不仅是场所和状况,去年夏天的“我”和现在的“我”也迥然不同了。



小题大做什么呀——真想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但是……



——小南,好大的雾!



江南觉得鹿谷就在身边冲自己说。两人认识快有六年了,鹿谷一直喊他“小南”。



鹿谷人很瘦,身材细长,比本身不算矮的江南还高。虽然他比26岁的江南大一圈,但至今还单身。鹿谷长相难看,被叫做“皮肤黑的靡费斯特”,但实际上他是个好奇心旺盛且健谈的推理小说家。他还喜欢折纸,善于折“七指恶魔”:三年前,稀谭社出版了他的首部作品,据说在此之前,他一直待在大分县老家,做事情像个孩子。



现在,那个人在干什么?



——小心,江南君。



如果他知道我现在独自去黑暗馆,肯定会如此叮嘱的——我们和青司设计的宅邸之间有着奇怪的联系。最好不要轻易接近,就算接近,也要有相应的心理准备。那里有不祥的“魔力”。弄不好,又要卷入什么事件中。鹿谷肯定会这么说的。



但他本人不会安分守己。如果他知道有这么一个黑暗馆,就算交稿日期迫近,肯定还会冲过来的。虽然他老说“不吉利”,但在这个世界上,对“青司的宅邸”最有兴趣的人恐怕就算鹿谷了。



“鹿谷先生。”江南叫着他的名字。接着,又嘟哝起来,像是自言自语,“没关系的。我只是去看看……只是看看。”



江南将烟头丢到脚下,用黑色旅游鞋的脚尖部位掐灭。与此同时,他把放在牛仔裤前日袋里的怀表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手动的老怀表,圆表盘仁刻着12个罗马字母。银白色的表盖和锁链已经脏得发黑了。这是江南外祖父爱不释手的怀表。四年前,外祖父去世后,作为遗物传给了汉南,自此,江南几乎就不用手表了。



在怀表的背面小小地刻着“T.E.”。这当然不是江南孝明的缩写。那与已故外祖父的姓名——姓远藤(NEDO),名富重(TOMISHIGE)——的开头字母正好吻合。



下午2点08分。



确认过时间,江南将怀表放回口袋,又喝了一口瓶中的矿泉水,然后慢慢转过身,朝轿车走去。与此同时——



在山岭一带的呼啸声中,思绪又将他带回到往昔的岁月。



3



……中村青司。



在大分县的东海上,有个叫做角岛的小岛,中村青司曾住在那并在那里故去。他曾设计了许多风格怪异的建筑,为此闻名遐迩,是具有某种天分的建筑师。



青司以伏异率绩从T大建筑系毕业后,回到故乡宇佐,20多岁的时候,搬到了角岛。在角岛他亲自设计、建造了私宅“蓝屋”。那是个奇妙的西洋式建筑。



从房顶、墙壁到天花板,都被涂成蓝色。在那里,青司和早就定有婚约的和枝结婚了,不久和枝便生下一个女儿。



大学时代,这个叫千织的女孩曾和江南在同一个研究小组。她比江南低一届,与他相当熟悉。或许这个偶然便是江南和青司“命运相会”的开始。



19岁的时候,中村千织因为一次意外离开了人世。九个月后,角岛的蓝屋发生大火,整个建筑都被烧毁。青司和夫人和枝以及仆人们一起离开人世,享年46岁——正好是六年前,1985年9月的事情。



包括蓝屋在内,在青司修建的各处“宅邸”中,至今己发生过多起“事件”。这的确是事实。另外,江南和鹿谷也偶然卷入到其中几起“事件”中,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在蓝屋被烧毁的半年后——也就是1986年的春天,突然发生了“那样一个事件”。



在角岛,还有一座己故中村青司的私宅,叫“十角馆”。那个从上空看,呈正十边形的建筑虽然躲过了半年前的火灾,但早已没有人居住,被废弃在岛上。一群大学生带着点探险兴致来这里集训,后来在那里发生了可怕的凶杀案……



……角岛的十角馆,熊熊燃烧。



江南并没有亲眼目睹,但那火光不知为何,异常鲜明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所有的人都死了!



上岛的大学生都是江南认识的。当他得知他们的死讯时,非常惊愕和茫然,至今仍无法释怀……



轿车将山岭上的呼啸风声甩在后面,沿着逶迤山路继续前行。大雾已经完全散去,前方视野也变得良好,但头顶上没有出现晴空。天空上垂落着苍白暗淡的云层,让人觉刚才那阵大雾被卷到那儿去了。风中,树木似乎在缓缓地摇曳着,树页似乎也褪色了。



江南觉得——越过了某个界线,脱离实际的胡思乱想(有通向破灭后世界的时空裂缝)。



……两年前的夏天。



他记得当时的感觉和现在一样:两年前——



1989年的7月底,江南进如稀谭社后,便被分配到月刊《CHAOS》的特别企划部门。当时他正赶往镰仓的钟表馆。



坐在行驶在郊外道路上的出租车内,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当车子穿过幽静的住宅区,拐了几个弯的时候,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当道路两边一下出现了高大橡树的时候,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当车子驶上枝叶繁茂的斜坡路上时,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



越过了界线。



刚想到这句话,透过郁郁葱葱的森林,他便看到了那个宅邸——钟表馆的塔影。



自从十角馆事件后,江南就试图忘掉建筑师中村青司的名字,但当时,看到“那个”钟表馆后,他又不得不想起来了。在那个外形颇像巨大摆钟的馆内,收藏着一座大古钟和108个钟表。没有指针的钟塔隐藏着巨大的谜团,耸立在那里。



三天后,那里发生了连环凶杀案,犹如噩梦一般……



——时间终结



——七色光射进圣堂



这是钟表馆最初主人古峨伦典留下的“预言般”的诗歌。



——在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



——你们听见了吧



江南的耳中回荡起坍塌的巨响。



——沉默女神的唯一一次歌声



——美丽的临终前的旋律



江南所经历过的三次“宅邸”事件,除了十角馆、钟表馆外,还有去年的黑猫馆事件——凶杀案是发生在前年夏天。然而在青司设计、建造的其他“宅邸”中,还发生了为数更多的悲惨事件。



例如在冈山县功中的水车馆——那个“宅邸”宛如古堡,有三个相连的水车。其中收藏着当代独一无。的幻想画家藤沼一成的全部作品——个狂风大作的夜晚,那里突然发生了匪夷所思的惨剧。



例如在丹后半岛森林中的迷宫馆——那里有以希腊神话中米诺斯迷宫为原型而修建的地下迷宫——围绕着老作家宫垣叶太郎的巨大遗产,在那个整体成为密室的“宅邸”内,发生了奇怪的连环凶杀案。鹿谷介入了这两起事件中,并为解决问题助了一臂之力。



在京都,还有一个叫做偶人馆的宅邸,听说那里也曾发生过怪异的事件,但不管江南如何探问,鹿谷都没有详细告知。



总之,青司参与设计、建造的“宅邸”中,发生了太多的死亡事件,不管从什么角度考虑,这都是不同寻常的。



鹿谷曾半开玩笑地说——“或许是被死神缠住了”,江南也觉得言之有理。因此江南觉得鹿谷让他不要轻易接近那些“宅邸”的忠告是正确的。



……但是……江南的内心很复杂。



他当然不希望卷入到那种血腥事件中。他当然不愿意再有那种体验,但另一方面,无法否认的是:至今,对于那些“宅邸”,他还抱有一种奇怪的“眷念感”。



当十角馆和黑猫馆发生凶杀案时,江南并不在场,因此他心态平和地回顾也可以理解。但在钟表馆事件中,他作为当事人,曾亲眼目睹身边同伴相继被杀,现在竟然还有一种“眷念感”。



恐怖、残忍、可怕、悲痛、愤怒,……如果可能,这些痛心疾首的记忆本该贴上封条,深埋在心中。为何会有“眷念感”?



不仅仅是因为时间淡化了记忆,这和近一年内,江南自身的内心变化也有关系。



江南觉得之所以自己会有那样的感觉,是因为那些——那些事件,那种形式的死亡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格格不入,那才是所谓的非现实性事件……如果用寻常的现实尺度去衡量,很难得出正确的答案,所有的那些事件都是界线“那边”的现实,和界线“这边”不同。两者虽然毗连,但有截然不同之处。那是某种异世界,被无形之墙所隔,与我们所属的现实世界分离开。



只有在那里,才会出现那种非常特殊的“死亡形式”。因此……



“死”本身并不特殊。在我们的日常世界中,“死”到处都有。



所有人都有一死,无人可以逃脱;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不言而明的。但是……不,也许正因为如此,过去,我才没有认真思考过,或者说无意识中忽视了这个问题。



日常世界中最普通形式的死,与每个人的每天生活都紧密相连的死。这种“死”与那些宅邸中的“死”完全不同,既不稀奇,也没有戏剧性,在某种意义上,很具有现代人的特征……



……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的样子从江南眼前闪过。她最后一次对江南所讲的话在耳边响起。



江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摇脑袋,但妈+++身影和声音依然没有消退。



“让我死吧。”当时她眼神恍惚,有气无力,口齿不清,“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



她就是这么说的。



4



7月下旬,一个炎热午后,在熊本市综合医院的一间病房里,妈妈去世了。



她临终时,除了医生、护士外,还有三个人在场,比江南年长四岁的兄长和嫂子,似及妈+++妹妹。爸爸得知她病危后,立即从公司赶来,但还是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当时江南还在东京,为校对工作忙得不亦乐乎。因此他没能亲眼见到妈妈临终时的样子。



八个月前——也就是去年秋末的时候,他们得知妈妈患了不治之症。当时,江南到九州出差,顺便回家了一趟,在他面前,妈妈突然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痛苦不堪。一问才得知那段时间偶有发作。为了不增加她的心理负担,江南安慰说不用担心,没有大碍,但还是立即带她去医院了。诊断下来的结果非常糟糕,让人无法相信。



妈妈才50多岁,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得过大病。她曾经说起今后的计划:等爸爸退休后,便一起回到岛原,随心所欲地到各地的泉景区游玩。她曾夸口说:“我能活到100岁。”但是……    



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只能活几个月。



全家人都接受了这个无情的宣告。



大家没有告诉她病名,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看上去坚强,实际上很脆弱。爸爸也希望不要如实相告,认为瞒着她反而是为她好。



既然与妈妈相濡以沫的爸爸这么坚持,就算江南和兄嫂有异议,也只能服从了。



说实话,此后的许多事情,江南不愿回想,有些也想不起来了。



妈妈开始了漫长的住院生活——



过完年,妈妈做了外科手术,但结果并不如意。当时,她恐怕也觉察出自己的病不容乐观。江南觉得不管周围的人如何隐瞒,纸还是包不住火的:因为最了解自己身体的还是本人。



但是妈妈,几乎从来不在百忙中抽空回熊本看望自己的儿子面前,露出难过、不安的神情,总是故意显得很开心……江南真不愿回忆这些事情。他甚至觉得索性忘记了好。但是,事与愿违——



有好几个场景烙刻在他的心头。其中之一就是……



……远处是晚霞朦胧,广阔的岛原湾,近处是花蕾零星绽放的樱树。阳光柔和,微风徐徐……春天里,一个和煦的下午。呆望着窗外风景的妈妈突然郑重其事地开口说:“孝明,说实话……”



与上次见面相比,她似乎有点精神,在床上坐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江南带来的点心。



“以前我一点没说——你不觉得两兄弟不一样吗?”



江南知道她在说自己和哥哥。的确,他们。人不太相像,不管是容貌、体形,还是性格。江南自己曾这么觉得,别人也曾多次指出来过。



妈妈脸冲着窗户,用眼睛的余光看见江南点头后,叹口气,接着说下去:“你们不相像是当然的,因为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啊!?”



“孝明,你们不是亲兄弟。”



突然听到这样的话,江南不知所以,只能翻白眼。



妈妈看着窗外:“你不是我生的。你是我们夫妇收养的……”  



话是听得懂的,但江南不知该如何解释,该如何反应,真的是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怎么会?”好不容易才冒出一句话,“为什么会那样?”



妈妈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江南。好几秒钟,她严肃地看着江南,紧接着,她用一只手摸着苍白憔悴的脸颊,低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回事?”江南被弄得莫名其妙,妈妈也没理他,笑了一会儿,眯缝起眼睛:“开个玩笑。”



“什么?”



“这是玩笑嘛。你不要当真。”



“什么?玩笑……”



“难道病人不能开玩笑?”她恶作剧般微微歪着脑袋,用眼神示意江南看墙上的挂历,“看!今天本来就是骗人的日子嘛。”



4月1日,星期一——这是今年愚人节发生的事情。冲着从远方赶来看望自己的儿子,她开这个玩笑,也许是怕江南过于担心而调和气氛,或者是一种逞强的表现。



还有……6月3日,星期一。



江南甚至连当时的时间都清楚记得——下午4点08分。就在那个时间,岛原湾对面的地域因为云仙普贤岳火山的喷发而遭受重大损失。当天熊本市内下着大雨,那场雨从前天开始,一直没停过,凄厉的雷声响彻天空。傍晚,雨势减弱了,当时江南正乘出租车去医院,在车子里,他听到电台的紧急报道而得知那一消息的。



去年11月,休眠了200年的普贤岳火山喷发了。据说其山顶上的巨大熔岩盖崩塌,形成从未有过的浩浩荡荡的岩浆洪流,山脚下的两个村庄——北上木场和南上木场都受到直接冲击。当时在场的媒体人士以及火山研究者中,许多人下落不明,生还的可能性极小,除此之外,受伤的人也为数不少……



下午6点左右,江南到达医院,当时姨妈在。妈妈病床边的小电视机正开着。



妈妈盯着电视画面,连儿子来了都没打招呼。



由高温气体和火山灰构成的怪物般的洪流蜂拥而至,吞噬了一切。树木成片倒下,民房熊熊燃烧,众人惊慌失措……看着电视画面里那惨不忍睹的情景,江南也呆了,不发一言。



江南出生在岛原,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长久以来,只要提到云仙山脉,他就感到非常亲近,他还不止一次登上过普贤岳。



上木场一带,具有乡土气息的风景至今还记忆犹新。那些地方,现在竟然变成这样……



“真可怜。”



妈妈嘟哝着,将视线从电视画而上移开。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让人觉得她已经没有气力来表现自已的哀痛之情了:“所有的一切都让人可怜……无论是人、村庄,还是树木、大山。”



姨妈反倒略显夸张地,抑扬顿挫地说着:“说不定我们这里也有危险。山体塌陷会引发海啸什么的。江户时代,火山喷发的时候,不就发生过海啸吗?”



江南静静地走到床头,看了看妈妈: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她的脸颊更加瘦削,眼球看上去都突出来了。



从5月开始,她的病情明显恶化。锁骨一带插着点滴管,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每次来,她身上的管子似乎都在增多;她几乎不能吃固体食物了。虽然还能自己上厕所,但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感觉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妈妈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没事。”



“和那些人相比,我没事。”



“那些人?”



“就是那些被岩浆吞没的人……”



“啊,真惨!”



“孝明,你看!”妈妈稍稍抬起手臂,指指电视,“过去,那山多美呀……”



电视里正在详细解说从去年开始的火山喷发的经过。当时画面中出现的是今年5月中旬的普贤岳。山顶上的灰白色熔岩盖像花菜一般,裂开无数细缝,向四周扩散。江南无法相信那就是自己孩提时代攀登过的大山。太奇怪了……



看着故土变得面目全非,不知妈妈当时是何种心情。



现在江南觉得——当时妈妈或许想到了自己被病魔所侵蚀的身体。前面她所说的“真可怜”那句话恐怕也是对自己讲的。



“恐怕回不了岛原了。”



过了一会儿,妈妈嘀咕了一句。江南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姨妈倒接过话头:“姐,不会的。等你病好了,火山也就不喷发了……”



“不可能!”妈妈躺在床上,摇摇头。



当天深夜,妈妈吐了很多血……



据说如果抢救不及时,就会有生命危险。主治医生告诉江南家人,她的病己经进入晚期,提出了几套治疗方案,供他们选择。



“尽量让她多活一天。”爸爸说道,“求您了,尽量延长她的生命。”



……真的好吗?



那样做,真的是为她好吗?



虽然江南觉得值得商榷,但看着紧咬嘴唇,闪着泪花的爸爸,他也无法提出异议了。



啊……妈妈。



回忆又跳跃到下一个场景……7月6日,星期六下午。那是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不要说自己吃饭、入厕,就连翻身都不行了。房间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味道——不知是臭,是甜,还是腥膻味。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江南坐在床边,直直地看着妈妈那憔悴的面庞。



不时地,她微微睁开眼。透过罩在口鼻上的透明氧气罩,能看见她的嘴唇颤动着,但听不清说什么。她没有睡,而是因为药物,意识处在朦胧状态。



即便江南冲妈妈说话,她也没反应。听不到吗?听到而没应答吗?无法应答吗?她那种状态甚至让人怀疑——她能辨认坐在这里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孝明吗?



妈妈突然睁大眼睛,无神地看着江南,慢慢地将右手放到嘴边。



“怎么了?难受吗?”江南站起身问道,她皱着眉头,低声呻吟着……



“要叫护士吗?”



她用右手将氧气罩从嘴边移开,江南想帮她重新罩上去,她缓缓地摇手,抗拒着。接着——



“让我死!”



虽然她呼吸无力,口齿不清,但江南还是听见她说这句话了。



“受够了,杀了我……让我舒服点。”



江南没有说“不要这么讲”、“振作起来”这类的话,他也无法说。他转过头,躲开妈+++眼神,在那里呆呆地思考着。



——她为什么要活到这种样子?周围的人为什么要让她活到这种样子?!



江南原本就有的想法如同决堤一般,在心头扩散开。紧握的拳头上有着麻麻的凉意,胸口被压迫得很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为什么……对,妈妈她本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妈妈完全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所以才会说“受够了”,所以才会说“让我舒服点”……



“……妈妈……”



现在只要把这个氧气罩挪开,只要把点滴管取走,只要把病房里治疗仪器的电源断开——不,更简单的是,只要用这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只要一会儿,只要一点点力量,一切都将结束。轻而易举就能马上结束。只要那样做……



江南只能清楚回忆到这里。



不知为何,其后的记忆断断续续……自已踉跄着穿过幽暗的走廊。护士们扭头,狐疑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等待电梯的老人,跑下楼梯时,皮鞋发出刺耳的声响;窗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医院大厅里,不相识的人们熙熙攘攘。从医院的扬声器中传来中性的声音,反复叫着某人的名字。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门诊前的长椅上……当自己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的时候,猛地站住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脸颊上带着几道泪痕。



外面下着雨。和普贤岳发生岩浆洪流那天一样,雨下得很大。



第二章 劝诱的耳语



1



江南驱车拐过一个枝叶繁茂的大弯道后,发现了异常情况。前方不远处的道路被堵住了。似乎是山崖坍塌造成的。砂土和倒下的树木将狭窄的山道完全堵死。



江南暗叫不好,咂咂嘴巴,踩下刹车。



“糟糕!”



路过I村杂货店时,店主曾经提醒过:越过山岭,再走一段,左边就会有岔道,要拐弯进去。如果错过了,就会走进死胡同……枉费店主提醒了,江南已经错过那条岔道。



只能掉头回去。



江南不住咂嘴,重新握住方向盘。



先要掉头——江南好不容易找到比较开阔的地方,又费了半天工夫掉转车头。如果此时出现和山岭附近一样的大雾,他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江南振作精神,开始驱车往回走。



虽然道路相同,但逆向行驶后,感觉风景迥然不同。



仿佛经过了特殊的图像处理,周围的色彩显得粗涩。但明暗色调的对比反倒很鲜明。光线刺眼,影像很深,感觉刚才是正面,现在是反面。



这次绝不能错过岔道了。



江南小心留意着右前方,同时回想起与杂货店店主的交谈。也许是头发稀少,还夹有白发的缘故,店主看上去50岁左右。也许实际年龄要小一些。身材不高,但体格健壮,晒得黝黑的脸上有道很大的疤痕。那疤痕从额头穿过左眼,一直延伸到脸颊,很深。他的左眼一直闭着,也许受伤后,那只眼睛就失明了。



“你越过山岭,想去哪里呀?”他狐疑地问道。



江南略微犹豫后,如实相告:“我想去黑暗馆。听说那个建筑在百目木山岭对面的森林中。”



当时,那个店主的反应是——



右眉往上一挑,右侧的唇角也抽搐了一下。能看出他很惊讶和胆怯。



“你为什么也要去?”



“你知道那个建筑物吗?”



“你说的是山岭对面,浦登老爷的宅子。”店主嘟哝着,声音很轻,江南凑过去才能听清楚。江南知道“浦登”这个名字。



“如今那个建筑物还在吗?”



店主无言地点点头。



“什么人住在那里?”



“你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嗯?!为什么?”



“……”



“到底为什么?”



“那里曾经发生过可伯的事情,好几起可怕的事情。”



不用说,听到这里,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凶杀”。店主缄口不语,用手指摸摸脸上的疤痕,叹口气。



“你听说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吗?”



“中村?”  



“他是个建筑师,据说曾参与过黑暗馆的维修工程。”



“中村……中村、青司……”店主嘟哝着,摇摇头,缩着肩,又摸摸脸上的疤痕:他这副样子让人无法明白他是否知晓内情。



江南觉得再问下去也得不到什么回答,拔腿想离开杂货店。就在那时——



“你等一下!”店主叫住江南,告诉他越过山岭后要找一条岔道走,“你多保重。”说完,店主眯缝着右眼,似乎眺望远方,“那里有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



“我死去的奶奶是这么说的。但人就是这样,别人越那么说,反倒想去看看。”



“是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宅子。但还是小心为好。”



江南回到车上,扭头又看了一下。店主已经走进昏暗的店中。



江南喘了一口气,再次抬头看看那个店的招牌。



那个招牌非常陈旧,上面的涂料已经脱落,四角己经完全呈弧形,还有点倾斜。这个招牌风吹雨打,几十年没有更换过。



江南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招牌上的四个字——“波贺商店”。



2



江南掉头走了15分钟,找到了那条岔道。



与他预想的不一样,那条岔道的路况并不很糟糕。虽然不是好路,但比较宽,中型车子也能轻松通过。



逆向行驶时,能很容易找到这条岔道,但如果正向行驶,那条岔道正好被大树遮住。所以江南觉得刚才错过也是没办法。



道路延伸到森林中。



开始是个大下坡。越往前开,光线就越暗。繁茂的杂草擦着车体,哗哗作响。江南手握方向盘,能感觉出很颠簸。



在这个前方——这个山林深处,真有自己想去的那个宅邸吗?



此时,江南担心起来。



百目木山岭的对面,森林深处的湖中小岛上,有“浦登老爷的宅子”。那个宅子之所以会叫“黑暗馆”,是因为它的外表面被涂得黑糊糊的……



……黑暗馆。



江南第一次听到这个不祥的名字是在前天。



9月21日,星期六下午。在熊本市内的江南父母家,举行了已故母亲的七七法事。随后大家来到饭店,一起吃个便餐。当时,面对着亲戚朋友,江南扮演了“失去慈母的儿子”的角色,一直让自己显得很悲痛。



对于妈妈患病而死,江南当然很悲痛,很难过,但他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从7月6日下午——当妈妈要求“杀死自己”,他冲出病房的那天、那时起,他就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



他觉得心的一部分被冻住了。



无论是在东京接到讣告时,还是回到故乡面对遗体时;无论是在葬礼上,还是在火葬时……当家人和亲戚们终日悲痛的时候,江南独自一人表情冷峻,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不是他故意克制,而是想哭都出不来……



饭桌上,江南给男女老少们斟酒,和他们交谈,喝了不少。渐渐的,他有点醉,也不太紧张了,但内心还没完全解冻,他也不渴望那样。



各种各样的声音、话语传入微微发热的脑子里。



……去得太早了。去年这个时候还好好的。孝明,你一个人在东京生活,要注意身体呀。你还在用那块怀表吗?你哥还没孩子吗?那是你爷爷的遗物吧?孝明,你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呀?岛原的情况好像还很糟糕。



出版社的工资不错吧?不知什么时候,那火山才停止喷发。去年我有个朋友到沙特阿拉伯工作。要不要我给你找对象呀?听说伊拉克打过去的时候,他就在离科威特边境不远的地方。也许是火山喷发的缘故,我们这里也经常地震。孝明,你弄什么书呀?我绝对讨厌战争。东京有好女孩,孝明,对吗?讨厌战争!最近有没有看什么有趣的电彭?最近,我的胃不太好;中东的动荡局势还要持续下去,对吧?听说弗朗西丝这次要拍摄“吸血鬼”,是吗?孝明,要好好照顾父亲呀!上个月,苏联发生政变,让人大吃一惊。孝明,早点让你爸爸看到孙子呀。我不太喜欢推理小说。这样一来,苏联解体只是时间问题了。下次去东京玩,你要带我去迪斯尼乐园呀。



还是戒烟吧。说到“吸血鬼”,还是克里斯托弗·罗曼尔德主演的比较好。听说前年夏天,在镰仓发生了可怕的事件,你也被卷入其中,是吗?我想去京都。……有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些话从意识表层浮掠过;有些话说到一半,没有下文;有些话毫无头绪,最终淡出……其中有句话让江南一下来了精神——



“孝明,你知道黑暗馆吗?”



提问者是江南外祖父远藤富重——他四年前去世了——的亲弟弟,名敬辅。他嗓音嘶哑。



“它位于I村的深山老林中,建在一个小湖的岛上。整个建筑黑糊糊的,名副其实,是个让人感觉怪异的宅子。”



江南听说他和外祖父的感情很好,长期从事旧物品买卖。江南外祖父就是在他弟弟的店里,看中了那块怀表,后来作为遗物,传给了江南。



“孝明,你知道吗?”



“不知道——您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事?”



“我一看见你,突然就想起来了。”



他摸摸泛红的光头,乐呵呵地看着江南。他虽然已有70高龄,而且喝了不少酒,但说起话来条理分明,口齿清晰。



“当时生意上的伙伴告诉我,那个宅子的主人——好像叫浦登——整理家里物品后,有批东西要出手,问我去不去。那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听到“黑暗馆”这个名字的瞬间,江南心中一阵悸动。黑暗馆……黑暗馆?难道是,难道是……



远藤敬辅似乎看透了江南的内心。



“我从富重那里听说过一些事情。”说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孝明,听说你上大学时候,曾卷入到一个可怕事件中,你好几个朋友也被杀死了。那个事件好像发生在一个建筑师建造的怪异宅邸中……”



啊,我对外祖父说过吗?也许说过,因为角岛十角馆事件后,我情绪非常低落。回到家乡后,把事情经过说给外祖父听——



从小,他就是我倾诉的对象——也不足为怪。



“那是中村青司的……”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敬辅又笑起来,“孝明,喝!”



江南把酒喝完后,战战兢兢地问道:“难道那个黑暗馆也是中村青司……”



“毕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无法肯定。但当时我听过这个名字……好像也没听过……”



他的话听上去很暖昧。但江南也觉得时间有点遥远,毕竟。三十年前呀。但是——这绝非不应有的偶然。



想到这,江南心中的悸动更加强烈了。



“当富重说你的事情时,我想起了那早已忘记的宅子。我总是想着。也许是中村那个名字的缘故吧。而且,那个宅子——黑暗馆中,也发生过相似的事情。”



“相似的事情?”



“是呀。”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又往自己杯中加满了酒。



“听说那个宅子里曾发生过好几起可怕的事件——哎,孝明,不再喝点?”



尽管喝了不少酒,但那天晚上,江南上床后,怎么也睡不着。



那个从未见过的黑暗馆的影子浮现在朦胧的脑海中,无规则地反复伸缩,摇摆。影子周围,许多事物胡乱飞舞着。那是人的脸,人的声音,风景,文字,更为抽象、无法道明的东西。



一直到深夜,他都无法入睡,江南突然想起来打电话。他要打给东京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江南想把这件事告诉鹿谷。线路虽然通了,但电话那端传来的只是录音留言的声音。



3



最初感觉到的是异样的声响。



透过轰鸣的汽车马达声,传来沉闷的地动声,随即,整个空气都震动起来,犹如一个数十米高的外星巨人,怒气冲天,大步踏过。



方向盘猛地失控,瞬间,江南以为是车胎爆了,随即觉得情形不对——难道是地震?难道是地震引起的?他赶紧踩刹车,但没控制好,车胎一滑,车体猛地弹起来。



江南刚意识到不妙,车子己经冲出山道,一头扎进森林中。



车子持续地晃动着,视线一下变暗。江南咬牙抓住方向盘,拼命踩刹车。很快,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撞击——车子停住了。



江南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微微有点耳鸣,嘴巴和口唇很干。没有唾液。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唾液,又咽不下去。身体软绵绵的。或许他曾失去几秒的知觉。



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灰暗模糊中,他看到了前窗玻璃。到处是裂缝,白花花一片,有些地方碎了,洒落下来。



从右肩部到胸部,隐隐作痛,身体被安全带勒得紧紧的。他抬起左手,想解开安全带,又感到另一阵疼痛,定睛一看,不禁呻吟起来。左手满是血。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可能是被洒落下来的玻璃划破的。



江南忍着痛,解开安全带,从车里挣脱出来。发动机已经不响。当他双脚落地,起身站立的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因为撞击,平衡感麻木了。



车子受损严重。



左侧的前灯部位深陷在山毛榉的树干中,完全变形。方才车子偏离山道后,又往前冲了一段,撞上这棵大树后,才停下来的。否则——比如说刹车不够及时——就不知道是否能生还了。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南检查了一下,发现四个车胎安然无恙,看来不是爆胎。这么看来——难道还是地震了



江南环顾四周。



幽暗的森林中,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风吹草木的声响都没有,只有虫鸟的鸣叫声。



刚才真的发生地震了?



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云仙普贤岳那面目全非的样子。



难道那座山脉又发生了火山喷发?由此而引发了刚才的地震……不,从地理角度考虑,那是不可能的;刚才的震动相当强烈,连车子都无法很好控制。云仙山脉离这里可相当远呀。因此……



江南叹口气,仰头看看透过繁茂树叶照射下来的一缕阳光。脖子有点疼,头已经不晕了,但脚下还有点晃悠。不管怎样,眼前的状况却没丝毫改变。



——到底怎么回事?



江南思索着,从牛仔裤的后口袋中掏出手绢,包扎好左手伤口。



车子好像报废了。他不知能否发动,就算能发动,他不知能否开回原路。就算能开会原路,他不知能否继续前行——江南觉得都不太可能。



难道只能顺着原路走回去吗?一想到要花费不少时间和体力,江南就气馁了。



或者先回到山道上,看看有无过往车辆?要不然——还有一个选择。结合诸多情况来看,那肯定是最明智的选择。



江南再度环顾四周,然后下定决心,从副驾驶座位上拿出外套,穿在衬衫外边。接着,他又不死心地转动了一下车钥匙,果然不出所料,发动机丝毫没有反应。他灰心丧气地想拔出钥匙,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因为车胎偏转得很厉害,方向盘也被打死,无法复位,所以钥匙被锁住了。



江南无力地叹口气。 



离开车子后、江南摸摸外套的内口袋,发现钱包不翼而飞。他赶紧看看车内,深褐色的钱包掉在满是碎玻璃碴的副驾驶座位上。



为小心起见,他查看了一下。现金、银行卡、机动车驾驶证、职工证,还有——一张小照片。那是一张彩照,看上去年代比较久远,都褪色了。背景是满树红叶,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身穿和服的中年女子,旁边是一个瘦男孩,紧贴着她。那个女子笑容满面,孩子抿着嘴,似乎有点紧张。



背面有两行铅笔字:



1975年11月7日



孝明11岁生日



这是16年前的照片,当时江南11岁,妈妈则不到40岁。江南根本不记得当时的地点和情形,也忘了是谁拍的照。昨天下午,他在妈妈遗留下的相册中看到了这张照片,就悄悄取了出来……江南又叹口气,将钱包放回内口袋,离开车子,踩着倒伏下来的杂草和树丛,回到原来的山道上。



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行,应该就能到达那个宅邸,那里应该有人。



在这个年代,即便是在人迹罕至的大山中,住家也会安装电话的。如果自己说明经过,寻求帮助,总不至于被赶出来吧。先打电话把修理车的人喊来……那样一来,好歹有办法。



江南不知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但是与掉头回I村相比,还是去那边比较近。



现在是下午5点多,天快要黑了。江南慎重考虑着——就算去那边,恐怕也……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私语声。



——去吧!



——去吧!不会迷路的。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很快就到了……



现在脚底还有点软,江南踉跄着走起来。左手不流血了,疼痛也好多了。脖子和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受伤了,所幸的是还不影响走路。



走了一段,他不禁想起了路过I村时,所遇到的波贺商店的店主。想到他抚摸伤疤的动作,想到他翻来覆去的忠告——“要小心!”与此同时,他耳边又响起了鹿谷门实的声音——江南君,要小心!



不用担心,我只是去看看——现在可不能这么说了。



说不定在这种地方发生事故,车毁人伤都是由“青司宅子”所带的“不祥之力”引发的。也愿意这么想。不管愿意与否,我被拖进早有布置的、无形的陷阱中。已经无路可退,已经无法逃脱,已经……



走了不足15分钟,江南看见路边竖立着一个旧牌子。



那牌子倾斜得非常厉害,斜了一半。说不定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斑驳的木牌上,有人用油漆方方正正地写着一段字——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非请莫入!



此时,江南感觉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私语又响了起来。



——去吧!



4



昨天正午前,江南睡醒了。前晚的酒精还残留在身体里,虽然没醉,但不是很舒服。



一起床,他就给住在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打电话,想早点告知黑暗馆的事情,另外也想问问那究竟是不是中村青司参与建造的宅邸。但是——



录音电话里传来鹿谷的声音,和前晚一模一样。



“请说您的姓名和留言,我可以在外地查收。听到提示音后,请在30秒内说完。”



前晚江南喝醉了,没意识到,今天才发现这录音电话里夹杂着一句少用的语句,比如“在外地查收”等。最近,鹿谷门实没和自己联系,也许出远门了。



想起来了,他上次好像说今年秋天要回大分县老家。不正是现在这个季节吗?



他隔片刻又打了一次,但鹿谷依旧不在。怎么回事——他想了一会,突然想到一个人——神代舜之介。



去年夏天,因为黑猫馆事件,江南认识了这个曾是T大学建筑系教授的老人。当他是副教授的时候,曾教过在T大就读的中村青司。



神代的专业是现代建筑史,不是青司的直接教官,但据本人讲——“不知为何,和青司性格相投”。据说青司经常出入神代的研究室,还多次去神代家玩——位于横滨。青司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即便在他搬到角岛的蓝屋后,两人还保持书信往来。



正因为如此,江南觉得神代老人说不定掌握一些黑暗馆的情况,就像他知道黑猫馆一样。



江南赶紧把电话打到横滨山手的神代家,接电话的是他孙女浩世。这个女高中生很漂亮,让人联想到可爱的日本偶人,她很奇特,喜欢读鹿谷门实的作品。去年年初,当他们去神代家的时候,她还缠着要鹿谷的签名,弄得他很不好意思。至今,江南还记得当时的场景。



江南报上名后,浩世显得很高兴:“哎呀,好久不见了!你好吗?我很快就要高考了,不能看课外书,但鹿谷先生的作品还是全读完了。爷爷性子更急,都订好计划了,说等我考上大学,喊你们来家庆祝……”



她和一年前一样,还是那样无忧无虑。这让江南很羡慕:“神代教授在吗?如果可以,我想问一点事情。”



“在,在。请等一会。”



电话里传来她穿过走廊,喊爷爷的声音。过一会儿,电话里传来神代的声音,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声音也没变。



“江南君,最近忙什么呀?偶尔来玩玩呀。浩世还没男朋友。我给你提供机会,你倒不是很上心。”



“啊,这个,不……”  



由于神代上了年纪,耳朵不好,所以嗓门很响。为了让他听见,江南也只能提高分贝。



“好久、不见。这次我打电话来,主要是想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事?”



“是这样的……”



“哈哈哈,又是关于中村青司的?”



“您知道?”



“不知道反而好——那你想问什么呀?”



“哦,是这样的……”



江南把熊本山中那个黑暗馆的事情告诉了神代老人,他嗫嚅着,电话里传来他挠头发的声响,似乎努力回忆着什么。



“这是很久前的事情,所以我记得并非准确……熊本的黑暗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果然……”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中村很年轻的时候,参与建造的……对,我记得是他亲口说的。”



“怎么说?”



“说什么来着……说那个宅邸早就建好,出于某种原因,他参与了改建工作。他就是这么说的……”



除此之外,江南没有问到其他实质性的东西。江南问了许多,比如:“黑暗馆究竟是怎样一个宅邸?”“馆主是怎样一个人?”“后来,那个建筑怎么样呢?”等等,而神代老人的回答只有一句——



“很多年前听说过,记不清了。”



最后,江南被迫答应等浩世考上大学,和她约会一次。



不管怎样,至少知道黑暗馆是和中村青司有关联。此时,江南已经坐不住了。



接着,江南给外公的弟弟打电话,详细询问了那个宅邸的所在地。当时,江南在内心已经决定去那里。



晚上,江南又给鹿谷打了一次电话,依然是录音电话。听完录音后,江南等留言信号一响,便说了起来。



“在熊本山中,有个黑暗馆,青司参与了改建工程。明天,我想一个人去……”



5



越过木牌所标示的界线,江南进入了“浦登家的私有土地”。



天越来越黑,从路边伸展过来的树枝重叠交织在一起,前方显得很昏暗。没有风,就连刚才还能听到的虫鸟鸣叫声也不知为何消失了,森林寂静得让人觉得怪异。江南觉得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似乎都要被这片静寂吞没了。



江南合上外套,稍稍加快了步伐,走了一会儿,右边出现条岔道,又走了一会儿,左边出现条岔道,但江南没有犹豫,就顺着大路走。就这样走,就一直走——不知何时开始,他有了这种自信。



不久——



两边的森林缓缓地往后退去,视野开阔起来。



突然间,风迎面吹来。树林沙沙作响,山鸟惊叫着,飞出林子。



江南用手压住乱发,凝视前方。



那湖泊就在近前,仿佛屏息潜藏在森林中。不知何时,空中的积云已经散去,绚烂的夕阳普照大地,被晚霞染红的湖面熠熠生辉。



湖中小岛的四周被犹如城墙般的石墙围绕。对面便是那——黑暗馆。



黑暗馆被高墙所隔,让人无法窥其全貌,只能零散看见一些黑色的建筑。对面右首方位有一个孤零零的,比其他房屋高的建筑,像是一个塔。



道路延伸到湖边,分成两股,犹如环抱住湖泊。往左首走,不远处像是码头。江南毫不犹豫朝那里走去。



那是一个防波堤式栈桥,从岸边延伸到湖中。桥头有个四方形的石造建筑。



那建筑的墙壁是用暗褐色石块堆积建成,房顶被涂成黑色,平平的。从这里望去,江南没看到窗户。那建筑让人感觉像是一个为巨人准备的黑石棺。那建筑不大,但如果把它叫做“小屋”也不合适,因为它整体上让人觉得厚实、沉重。



那建筑的门廊面朝大道,里面有个黑门。



“有人吗?”江南喊着,轻轻地敲敲门,“有人吗?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他正准备再敲一次的时候,猛地发现旁边有个门铃。江南按一下传声器下方的红按钮,但里面好像没有门铃的声响,也无人应声。



江南想——说不定这门铃通到岛上建筑里,于是便又按了几下,等了一会儿,还是无人应答。也许有故障,再不然……门似乎锁着,江南转动把手,试着推拉了一下,打不开,便绕到建筑的后面,想看看有无窗户,却发现——这个建筑被损坏了。



石墙的一部分完全坍塌下来。这——这也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吗?从现场看,不像是近期坍塌的。



“有人吗?”



江南慢慢凑上前去。



“有人吗?……”



江南透过瓦砾缝隙看看,但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任何声响。



江南沿着屋后继续走,发现几扇窗户,但黑色的百叶窗紧闭着,无法看见内里。



于是,江南朝栈桥走去。



那里有一艘手摇小船,后部左侧带着桨,被人用绳子连在栈桥木桩上。



看来只能坐这艘船上岛了……



栈桥很陈旧,好几处的木板都掉了,人走上去会摇摇晃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江南努力保持重心,一下子跳到船上。 



小时候,江南被外公带出去玩的时候,坐过这种小船。他还记得当时调皮地把弄过船桨。虽然水平不高,但江南还是会划船的。



解开绳索花了一些时间,但一旦划起来,船速比想像的要快。



……啊。



江南凝视着晚霞下的湖中小岛,突然产生一个疑问。



我究竟要……



疑间变成不安,不安变成恐俱,迅速膨胀,似乎全身都被冻僵、凝固了。



但那只是瞬间的感觉。



随着小船的加速,感情、思考力都从身体内流出,被吸进湖底——啊,这是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了什么?这里有什么?为什么会气喘吁吁?身体为什么会动来动去?身上的疼痛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颜色?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味道?怎么会觉得冷?怎么会觉得舒服……



被一种非自我的意识所操纵。这时,那种感觉开始让江南的内心产生一种甜美感。那种感觉和江南在百目木岭的大雾中迷失方向时所产生的感觉类似。那是一种非现实感: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干什么?我在看什么?我感觉到什么?我是淮?我……我到底是谁?



岛上的栈桥与陆地平行相连。那里有一艘带马达的小艇,被绳子拴在木桩上。江南好不容易将船停靠在小艇后面,走下栈桥。



当江南走下摇摇晃晃的栈桥时,他一度迷失的自律力和思考力多少又恢复了一点。



6



从码头开始,沿着高高的石墙,缓缓的石阶一直延伸到整个岛屿的“入口”。



江南开始爬石阶,气喘吁吁、脚步沉重,中途不得不靠在石墙边,休息了一下。



石阶尽头有一扇石拱门,门表面和湖岸上的建筑一样,被涂成黑色。江南用一只手抵住大门,调整呼吸,仰头看看天空。  



天空上那炭火般的晚霞正在消退;远方飞鸟的黑影依稀可见;紫色流云飞快地变换着形态。



……黑夜很快就要降临了。



伴随着低沉的吱嘎声,大门缓缓地开了,江南不禁毛骨惊然。但他很快回过神——门内并没有人,是身体重量通过手传递到大门上,将其打开了。



门开了容一人进出的缝隙,江南悄悄地钻进去。江南刚进去,便听到“叮”的一声——是耳鸣?不,那是草丛里虫子的叫声。



门内的庭院很开阔,从这里望过去,无从得知有多大面积。庭院小道穿过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的树木,延伸到深处。黄昏中,对面时隐时现的黑色建筑让人联想到匍匐在地面上的巨大蝙蝠。



江南在小道上走了几步,站住身,从牛仔裤的前口袋中掏出怀表,拿到近前,确认了一下时间。



下午6点07分。



很快太阳就要下山了。



沿着这条小道一直走,应该能到这个宅子的入口处。想着,江南正准备迈步,突然——



——不是那里。



江南觉得那私语声又在耳畔响起,一下子站住了。



——去那边……去那座塔。



“那边”?“那座塔”?



江南再度环顾四周,弄明白了。前方不远处有条向右的小路,一直通到与其他建筑分割开的那座塔下。



——去那上边。



——去那塔上边。



江南又被一种非我的感觉牢牢控制,他已经无法抵抗。那种感觉就像甜美的蜘蛛丝在心中扩散;那种感觉正将他带往半透明界线的对面……



……江南右手紧握着怀表,摇摇晃晃地走着。



江南拐向右边的岔路,朝前走。小路穿过低矮的树丛,如同溶化在薄暮中一般延伸到那个黑色石塔下。



那塔既不是圆形,也不是方形,是个多边形,墙壁之间的夹角数相同。一眼看过去,江南就知道那是个十角形的塔。正面有个双开门,像是入口。无论是塔门,还是墙壁,都被涂成黑色,就如同即将笼罩大地的夜色一般。



江南站在入口处,毫不犹豫地伸手推门:随着沉闷的声响,门开了,十角形的黑塔迎来了到访者。



塔内比外面更黑。



借助黑暗中渗透出的事物轮廓,江南登上通往上层的狭窄的螺旋楼梯。没有开着的窗户,视线越来越暗。江南扶着把手,转了好几圈,终于登到塔的最上层:整个一层完全打通,很宽敞,十面墙中,有四面墙上有窗户。



借助窗外的微弱亮光,江南走到一扇窗边,打开一看,那里有个小露台,天空已经呈现红黑色,很快就要天黑了。



江南走到露台上,左手缠着手帕,右手握着怀表。他一踏上去,地板发出吱嘎的声响。露台三面有比他腰部稍微高一点的栅栏。



江南朝右侧望去,那里的黑色建筑规模很大。



那是黑暗馆的主体,由四幢大小、风格不一的建筑构成:——那是产生抗拒“死亡”狂想的宅邸。那是封存不可救药肉体和灵魂的十字架。



那就是黑暗馆的……



……在最面前的一幢建筑的。楼,有间屋子开着窗户。能看见黄色的灯光,窗边站着一个身穿茶色服装的人。



——有人!



似乎是个男的。那人正望着窗外……



不知那人是否看见自己。江南将身体探出栅栏。就在这时——



似乎事先预定好一样,他的脚底下方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地动声。那突如其来的“重低音”让整个世界都震动起来,令人措手不及:到处吱吱嘎嘎,轻重不一,黑塔也摇晃起来。江南一下失去平衡。同时感到一阵眩晕。他下意识用右手摸额头,原本握着的怀表——指针指着6点半——掉了下去。他脚被一绊,膝盖一软,向前猛地一冲,摔到露台外面了。江南想抓住栅栏,但没来得及。他整个人被抛在空中:而且——从他坠落的抛物线上,“视点”弹射出来。瞬间的闪光和无尽的黑暗交错在一起。天地颠倒,上下翻转。他的身体在重力影响下,加速下坠,而“视点”则背道而驰,拧成螺旋状,飞向天空。



第二部



第三章 坠落的身影



从上空俯瞰,那个深山老林中的小湖就像是猿猴或人类的足迹,能清楚辨认出“五个脚趾”和“脚后跟”。难怪当地人称其为“大猿猴的足迹”。



“视点”不停地无规则旋转,忽大忽小,时急时缓,降落到位于该湖“脚后跟”部位的小岛上。黑暗馆就位于这个小岛上,当时天色己暗,整个建筑显得更黑。



“视点”降落下来,在薄暮中滑行,冲着黑暗馆一楼一间开着窗户的房间飞去。



屋子里灯光昏黄,有两个人。一个人身材细长,20岁左右,站在窗边;另一个人稍微高点,年纪看上去也大些。



“视点”滑进屋内,与前者的视点重合在一起。



1



当时是9月3日——白昼和夜晚的长度基本相同——傍晚时分。我正站在别名“黑暗馆”的浦登家的一间屋子里,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这个宅邸占据了整个湖中小岛,大致说来,由四幢建筑组成。



当时我所在的东馆是木结构、西洋风格的两层建筑。它最靠近小岛入口处,堪称整个宅邸的“正面形象”。整个宅邸的入口当然就设在这里。



据浦登玄儿介绍,在四幢建筑中,这个东馆和位于最内里的西馆,年代久远,其历史可似追溯到明治后期。



不仅是年代久远,外观也很奇特,和听说的一样:黑屋顶、黑墙壁、黑门、黑窗户,不管是谁,看到这个黑色外观的建筑都会感到惊异。而且,虽然建筑整体是显著的西洋风格,但通过奇妙的安排,也揉合了传统式建筑的样式和技法,随处可见。这引起我很大的兴趣、在文明开化时代,日本各地兴建了许多“仿西洋式建筑”,这也许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快到下午6点20分了。我和浦登玄儿两人在东馆。楼的一个西洋式大房间中,玄儿把这个房间叫做“会客厅”。



窗户上镶着可以上下移动的毛玻璃,外侧是黑百叶窗。当时窗户大开着,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浓:昏暗中,在茂盛的庭院树丛的对面,能着见一个更加黑糊糊的塔。



塔孤零零地屹立在那里,和这边的建筑有一定的距离。塔不是很高,虽然没有靠近看过,无法断言,但估计也就相当于三四层楼高。



塔的最上层好像有个小露台,黑糊糊地凸出来。突然——



我着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那里移动。



“哎……”我不禁嘟嚷起来。



那是什么?难道那里有人?



我觉得奇怪,回头着看屋内。



这个房间无论是墙壁、地面,还是天花板,基本色调还是黑色。可能正因为如此,那块铺在房中央的暗红地毯才会显得那么耀眼。



浦登玄儿泰然地坐在皮椅上、抽着烟。他穿着黑裤、黑鞋、黑衬衫以及薄薄的黑对襟毛衣。他一身的黑色打扮似乎是为了和这个宅子相配。



他看见我回头,放下跷着的二郎腿。



“中也君,怎么了?”



玄儿还是用那个已故抒情诗人的名字叫我。我多次让他不要这样叫,但等于对牛弹琴,因此近来我也完全习惯,一本正经地戴上黑色棒球帽。



“从这里可以看见那个塔。”



“你说的是十角塔。如果感兴趣,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现在,塔上有人。”



“什么?”玄儿觉得奇怪,手中夹着烟,站起身。



“奇怪,那里的确……”



我再次将视线移到窗外,凝视着黑塔的最上层。那里有个白影——没错,那是个人影!虽然看不清楚,但露台上的确有人。玄儿走过来,他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那时,仿佛要阻止他过来一样——



传来了低沉的地动声……随即,沉闷的声响和撞击接踵而至,我抓着窗框,赶紧猫下腰,身后传来玄儿的声音——“难道又地震了?”当时发生了当天的第。次地震。



和两小时前的第一次地震一样,火山喷发,烟雾冲天的景象从我脑海中闪过。



今年6月的那次火山大喷发,死伤者众多。说不定那个活火山又开始大喷发,从而引发了这个地震……不,这种想法不切合实际。从距离上看,不太可能——两小时前,自已产生过同样的想法,同样被自己否定了。



最初是上下晃动,然后是比较猛烈的左右晃动,持续的时间似乎比第一次长。



窗户上的毛玻璃,桌子上的茶杯、茶壶,装饰架上的小物件被震得哗哗响,还能听见什么东西开裂的巨响;我顾不上回头看玄儿,双手抓住窗框,撑住身体。就在那时——



窗外传来人的悲鸣声。那声音很短促,很微弱,但一听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我猫着腰,循声望去,清楚看见那白色人影从露台上直坠地面。



“啊!”



我失声叫起来,与此同时,壁炉上的座钟也报时了,那音色很清脆,与当时的混乱情形完全不协调——下午6点半。



当钟声的余韵消散时,晃动也停止了。



“停了?”



玄比嘟哝着。我无意识地叹口气,站起身。



“哎呀,哎呀,被吓了一大跳。感觉比第一次猛烈。”说着,玄儿环顾室内,开玩笑般展开手臂,似乎安心了。那件肥大的黑对襟毛衣似乎不适合他。随着他的动作,那件没有扣好的毛衣向两边上升,看上去像蝙蝠的羽翼。



“房子好像没事。太好了。”



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电灯还在慢慢晃动。在这个房间里,损害并不很大,也就是架子上的小物件倒了几个,墙上的画框倾斜了一点。



“你特意到这里来,如果重要的房子因为地震坍塌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真危险。”



玄儿还蹲在那里。烟头掉在他脚边,将地毯烧焦了一块。看来地震时,玄儿惊慌不已,失手将香烟掉到地上。



“火灾也不是闹着玩的。”



玄儿捡起香烟,用脚踩了踩烧焦的地方。



“这宅子自古就与火犯冲,曾发生过好几次火灾。北馆被完全烧毁,后来整体重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



“玄儿!”我终于可以说话了,“刚才,那边出大事了……”



我朝窗外望去,玄儿皱着眉头,觉得奇怪。



“噢,你是说十角塔上有人?”



“他掉下去了。”



“什么?”



“刚才,我亲跟看见那个人掉下去了。”



“真的?”



“我听见有人叫。他刚走上露台,就发生地震了。”



“你的意思是——他失去平衡,摔下去了?”



“恐怕是。”



“去看看。”说着,玄儿将香烟丢在烟灰缸里,冲出房间。我犹豫一下,赶紧跟着跑出去。



2



通到一层大厅的楼梯带拐角,在平台处,我们撞上了一个瘦高女子,她穿着丧服一般的黑色套装。我刚到这个宅邸时,是她出来迎接的,玄儿喊她“鹤子君”。据说她是浦登家的佣人,后来给我泡茶的是另一个佣人,那人个头矮,年纪大概30岁左右。



鹤子——姓小田切——看上去40过半,虽然还是中年,头发却全白了,如同百岁老人。乍一看让人觉得怪异,但那盘在脑后的白发与她冷峻的面容相得益彰。



看见我们跑下来,鹤子一下站住,她肯定察觉出发生大事了。



“玄儿少爷!”她抬头看着我们,表情诧异。



玄儿一语不发,从她身边跑过,她更加迷惑了。



“出了什么事?玄儿少爷!”



“塔的门钥匙在哪里?”玄儿停下脚步问道。



“嗯?”



“就是那个十角塔的钥匙。那个门不是一直锁着的吗?”



“的确是……”鹤子扫了我一眼,随后又看着玄儿,“十角塔怎么了?”



“好像有人爬上去了。刚才地震时,中也君看见有人掉下来。”



“什么?!”



“如果真那样,可不是小事。鹤子,我要去看看……”



“我也去。”



我们三人冲到屋外。



周围已经一片黑暗,只在门廊柱子上孤零零的有一盏灯。天空满是云,星光很微弱。庭院的树丛间是无尽的黑暗。



“还是带上电筒比较好。”鹤子说道。



玄儿点点头:“你去拿一下,我们先去。”



鹤子折回屋内。



“中也君,这边!”玄儿领着我,冲出门廊。



黑暗中,玄儿跑上那条通往小岛入口的小路,我紧随其后。途中,我们拐到左边,跌跌撞撞地跑着,周围越来越黑,过了一会儿到达塔下。



借着微弱的星光,我仰头看看这耸立着的黑色十角塔。塔内没有灯光,其止面有门,像是入口,但现在关闭着。玄儿放心不下那个“一直锁着的”门,径直走过去,但走到一半,停下脚步,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边吧?”一边嘟哝着,玄儿朝左首方向,也就是面朝东馆的方向走去。我也跟在他后面,顺着塔的外围朝那里走去。



“什么地方?要是露台下方,应该就是这一带了……”



两人环顾四周。黑暗中,我用眼睛搜索着,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自色身影。



有声响传来,我们赶紧摆开架势。那是地面杂草被踩踏的声响……能听出是人的脚步声。



“谁?”玄儿冲着黑暗处叫道,“那边是谁?”



声音又传过来。



没错,是脚步声,有人朝这里走过来。



突然光线亮了一点,我抬头一看,只见风将云层吹散,圆月从云缝中露出脸。那月亮让我联想到熟透了、腐烂在即的柠檬,似乎那表皮将要脱落,黑糊糊的虫子即将从糜烂的果肉中蠕动出来。



“谁?”’



玄儿又问了一声。无人应答,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



苍白的月光下,从塔旁边的繁茂枫树中,一个小身影显现出来——那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穿着短袖衬衫和短裤。



“在这里干吗?”



少年停下脚步,看着我们,随后斜耷拉下光头,因为天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觉少年好像很害怕。



“玄儿少爷。”少年的嗓音听上去像是没有吹好的笛子声,“哎……那个……”



“怎么了?”



少年将右手插在短裤口袋里,往前走了几步。



“那边!”少年伸出左手指着自己刚走出来的方向,“有人躺在那里。”



“躺在那里?!”



“我没见过那个人。”



“你说那边有人?”玄儿朝一前走去,加重语气问道。少年浑身一惊,往后退了一步。就像做了错事,遭到批评一样。



“同答我!慎太!”



“我不知道。”少年虚弱地摇摇头,转身就跑。



“等一下!”



少年就那样跑走了,右手还插在口袋里。他朝我们来时的反方向——宅子的后院——跑去。



“那孩子是谁?”我问玄儿。



“是羽取的孩子。”



“羽取?”



“不是有个佣人把茶水送到你的起居室吗?她叫羽取忍。刚才那小孩是她的儿子,叫慎太。”玄儿停顿一下,用食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智力有点问题。”



“那孩子怎么会……”



“这个……不说了,还是先去那边看看。”玄儿看着慎太所指的枫树。我点点头,和玄儿一起走过去。少年说有人躺在那里,而我刚才也看见有人从塔上坠落,两个情况联系起来了。



穿过枝叶繁茂的枫树,我们看到了那个趴在地上的坠落者。



3



在一丛杜鹃花的前边——



一个脸朝下的身躯浮现在月光下,似乎湮没在繁茂的草丛里。



从着装、身高、头发的长度来判断,那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年轻男子。



我们跑过去,那人纹丝不动。莫非死了?还是……



玄儿单腿跪在他身边,凑过去看看。



“还有气。”



“还有救吗?”



“说不上……不错,也有脉搏。只是失去知觉了。”



“这人是谁呀?”



玄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挺直上身,环顾四周,然后又看看头顶上方,自言自语起来:“原来如此。恐怕是……”



就在那时,从枫树对面传来“玄儿少爷”的叫声。好像鹤子把电筒拿来了。



“鹤子,我们在这里。”玄儿站起来,回应道,“这里!快过来。”



很快,一束刺眼的光线打破了黑暗。



“玄儿少爷。”



“快照这里。”



鹤子准备了两个电筒,将其中一个递给玄儿。两人用电筒照着那个人。



“就是这个人从塔上……”



“好像是的。还活着——好像没有致命伤。”



玄儿拿着电筒,又单腿跪下。



“鹤子,帮个忙。把他翻过来。”



“好的——中也君,请帮我拿一下。”



鹤子将电筒递给我,然后和玄儿一起慢慢地将那个人翻过来。她手脚麻利,并没有太害怕。



我拿着电筒,照着那个坠落者脸部。果然是个年轻男子,和玄儿年纪相仿,25岁左右。



他双眼紧闭,脸颊和鼻头被泥巴之类的弄脏了,但并没变形,虽然有血痕,但似乎没有严重外伤。



“喂!”玄儿轻拍他的肩膀,“能听见吗?”



那人的唇边带着一丝血痕,稍微动了动。我们能听见微弱的呻吟声。



“还行。”



玄儿点点头,拿电筒照着年轻人的脸,确认一下瞳孔的反应。虽然他几乎没有什么临床经验,但总归是医学部毕业生,检查起来井井有条。



看着他,我的思绪飞回到五个月前的那一天。



五个月前,18岁的我来东京上大学不久。那天,从晌午时分开始下起的小雨冷得出奇,已经过了开花期的樱花也被雨水打蔫了,这些似乎都是很遥远的回忆。那个春天的夜晚……我说不定也是被玄儿这样检查。那天,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我……都是想像,我已经回想不起当时的情况。不管我如何努力,记忆中的那部分就是一片空白,让人着急。



当玄儿给那个年轻人检查的时候,鹤子迅速解开他衬衫纽扣和腰带。她的动作看上去也很熟练。



“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了。”玄儿说道,“他好像没有骨折。搬动一下也不要紧。还是把他抬到房间里。”



“好。”鹤子随即应答着。



玄儿抬头看看我:“中也,你来抬脚。”他指挥起来,“鹤子先回去,到客厅铺好被褥,再把野口医生叫来。”



“是,我马上去。”



鹤子跑开后,玄儿从年轻人背后,将双手插到他的腋窝处,抱起上半身。我把电筒塞到腰带里,伸手抱住他的两条腿。



年轻人身上的外套和他的脸一样,被弄得很脏,裤子也不例外。当我和玄儿同时抬起他的身体,缓慢移动时,发现其左手缠着手绢。在从塔上坠落下来之前,他好像就负伤了,那白手绢下渗着血迹。



“玄儿。”当我们把他抬往东馆的时候,我按捺不住,问了起来,“这人是谁呀?”



“我还想知道呢。”玄儿边走,边失望地回答着,“这是个陌生人。至少不是这个宅子里的人。”



“这么说,是从岛外来的?”



“也许吧,但不管怎么说,这家伙真走运。”



玄儿抬头看看塔。



“刚才我的话说了一半,这家伙真走运。”



“怎么说?”



“通常情况,从露台上摔下来不可能安然无恙。毕竟有七八米高,即便当场死亡也不足为奇。”



“那倒是。”我问想着坠落者周围的状况,“那个枫树帮他缓冲了一下……”



“也许吧。那树有三四米高,他可能被塔下的枫树树枝弹了一下,然后落到杜鹃花丛中。在那里又被挡了一下,最后落到地面。那里又有杂草,加上直到昨天雨才停,所以也很松软。”



“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够幸运。”玄儿看着失去知觉的年轻人,苦着脸,思索着,“但这家伙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



与他的问题相呼应,一个词语在我脑海中复苏曰——我是?



啊……这是……



——我究竟是谁?



五个月前的那个春日,这是我自我发问的问题。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与“这个人”交谈?



“……他为什么在这个岛上,为什么爬到那个塔上?希望他能早点苏醒,说明白。”



月亮又被云层吞没,夜色比方才更加浓厚。我们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在黑暗小路上快步走着。



4



大约是下午4点前,我和玄儿到达浦登家的老宅子——准确地说是——登上了宅子所在的小岛。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



非请莫入



大约半小时前,我看到了那个木牌。



即便进入私有土地,道路依然如故,走了一截,来到了湖边。



湖面一片墨绿,湖畔有一个作为停车场使用的小广场。我们将车停放在那里,下到岸边的栈桥上。



我们坐小摩托艇到岛上去,驾驶员是一个叫蛭山丈男的佣人。他50多岁,背蜷曲着,上面有个很大的瘤,也就是常说的罗锅儿。我们一到,他就从栈桥旁边的小石屋中摇晃出来。他好像住在那里,既当门卫,又当小艇驾驶员。



宅邸所在的小岛被高如城池的石墙所围绕。我们乘船颠簸了不到十分钟。



到达岛上的栈桥后,我们登上一段长长的沿墙而上的石阶,穿过大黑门。穿过树丛中的前院小路后,我终于——我终于能看见这个宅邸了。在此之前,由于围墙和庭院中的树丛阻隔,只能断断续续地窥其一角。



最初,在灰色天空的背景下,那个宅邸看上去像个影子。



那个宅邸不在那里,那宅邸仿佛位于其他地方,挡住光线后,在这里落下影子,一个巨大的影子。或者是——



在人迹罕至的、狂野的大自然中,似乎只有那个黑色宅邸拒绝融入周围的风景中,让人看上去是这样。顽固地拒绝,顽固地否定,顽固地……不,或者是——



那个宅邸贪得无厌。



它贪得无厌,妄图吸收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光线,一切色彩,结果就变成混沌的“黑色”。最后这个世界就沉入由此而形成的无边黑暗中。说不定以那里为中心,这个世界颠倒过来,外侧的事物颠倒至内侧,内里的事物颠倒到外侧。不,或者是……



“感想如何?中也!”



玄儿的叫声把我从白日梦中拉了回来。我稍微有点慌乱,摇摇头,眨眨眼睛,再次仰头打量石眼前的宅邸。



那当然不是“影子”,是实际存在的宅邸。黑色的墙壁、黑色的窗户、黑色的房顶、黑色的烟囱、黑色的……



“这个宅邸果然奇特。”我装得若无其事,“尤其是那个墙壁。”



“墙壁?——噢……”



“既不是木板,也不是石头。”我凝视着那个黑色的墙面,“原材料是瓦。”



四方形的黑瓦紧紧地排列在一起。涂在菱形瓦缝处的灰浆也和瓦一样,黑糊糊的,毫无光泽。外观奇特,让人联想到覆盖着硬鳞的爬行类动物的皮肤。



“工艺手法应该和海参形凸棱墙一样吧。”



“海参形凸棱墙?”



“在仓库墙上,常用这种工艺手法。你没看过?把平瓦一块接一块排好,将接缝处的白色灰浆像鱼鳞一样堆砌起来。”



“噢,是那样。但这个……”



“感觉完全不同。这墙上的灰浆是黑色的,隆起得也不够高,一点都不像海参形凸棱墙——这种墙,我是第一次看见。”



“远道而来,还是有价值的,对吗?”



玄儿微笑着。我无声地点点头。



“还有别的建筑吗?”



“是的。这是东馆。家里人也将其称为‘正馆’。大致说来,它只占据了整个宅子的四分之一。这宅子的中间是庭院,东南西北方向各有一幢楼。”



“这些建筑的构造都一样吗?”



“只有东馆和里面西馆的墙壁是相同构造。其他地方则各不相同。当然所有建筑都是黑色的——你看!能看见那边吧?”玄儿指着东馆右侧,“那就是北馆。用石材建造的,与东馆相比,它才是真正的西式建筑。”



“内部也是黑色吗?”



“基本上是。如果说还有其他颜色,恐怕就是红色了。”



“黑色和红色……”



“血红色。”玄儿摸摸尖下巴,颇有意味地撇撇嘴巴,“所有建筑都很大,但窗户很少。而且几乎所有的百叶窗和挡雨板都关着。即便白天,屋内也很黑,真不愧是黑暗馆。”



“这宅子真怪异。”



“也许吧。但我从小就在这里,见怪不怪了。后来,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意识到这宅子的怪异处。”



玄儿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看上去很疲惫。本来就白的皮肤看上去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从熊本市到这里,一直是他一个人开车,当然疲倦了。



“即便如此,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修建这么一个宅子……”



“不可思议?”



“一般人都会这么认为。”



“这宅邸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由我来说,似乎有点炫耀——据说他年轻时,善做生意,到30多岁时,已经积累了巨额财富。他性格相当怪异,一天,突然买下这个小岛和周围的森林,建造了这个大宅子。随后他又决定隐居,将众多的事业托付给部下。即便如此,他一直拥有绝对的权力……”



我一边倾听着玄儿的说明,一边看着这个宅子。刚看到这宅子时,我不禁胡思乱想,现在好多了,开始对建筑造型产生兴趣。



“基迈拉。”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你说什么呢?刚才你提到海参形凸棱墙,现在又说起希腊神话中的怪物。”



“正确说法应该……基迈拉是简称。”



基迈拉出现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传说是有着狮子头、长蛇尾巴、山羊身段,日喷烈火的怪物。后来,这个词演变成生物学术语,指那些由两个以上具有不同遗传基因的细胞构成的个体。



“这个宅子建于明治后期,是吗?”



“东馆和西馆应该是建于那个年代。”



“文明开化时代,在日本各地,人们兴建了许多仿西式建筑。当时,工匠中的佼佼者照葫芦画瓢,建造出所谓的西洋式建筑。在那些建筑上,东西方建筑风格被奇妙地揉杂在一起。”



“明白了,从这点看,这些建筑可谓是基迈拉式。”



“据说人们谈及‘仿西式建筑’时,常带一种蔑视的口吻。日本工匠们煞费苦心,建造出的都是些不伦不类的西洋式建筑。后来他们常说‘日西结合’,这其中也隐藏着一种自卑感。但至少我不讨厌初期的仿西式建筑。”



“这个宅子也属于那种建筑吧。”



“年代上有点差异,但这么看上去……”我抱着胳膊,眯缝着眼睛,“日本现存几个带海参形凸棱墙的西洋建筑。像庆应大学三田演说馆、新泻税务所等建筑早就化成灰烬。筑地宾馆也在其列,那是日本国内最早的宾馆,在东部地区独一无二……这凸棱墙可非同一般。”



“不愧是建筑系的学生,很熟悉呀。”



“我才一年级,只是自己感兴趣。”



虽然这个建筑中揉合了海参形凸棱墙之类传统的日本建筑技法,但整体上还是西式风格。不论是凸出的玄关门廊,还是两扇大门;不论是百叶窗紧闭的细长窗户,还是突兀在房顶上的方形烟囱。但另一方面。玄关上方是铺着瓦的歇山式屋顶,与左侧——也就是南边相连的平房,还有无双窗。



但我觉得这个宅子和自己以前在照片或当地看到的仿西式建筑在本质上有很大的不同。一般说来,建于文明开化年代的建筑总是给人一种明快的感觉,有一种朝气,让人心情愉悦——从今往后,日本将融入世界,日本将成为世界的中心。但是——



眼前的这个宅子如何呢?压根就让人产生不了那样的感觉。这个宅子只能让人觉得又黑又暗,自我封闭。



建造这个——这个西洋式宅子的人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呢?



如果那个海参形、黑墙面犹如刚才感觉的那样,像一种生物的皮肤的话,那么整个宅子的正面就如同神话中某个杂种动物的脸。



“进去吧。”玄儿说道,“走了很长一段路,你也累了吧?明天再慢慢看。”



“是呀。”



我提起脚下的包,跟在玄儿身后,朝玄关门廊走去。走着走着,玄儿突然扭过头说道:“中也,你称呼自己时,还是说‘我’呀。”



“嗯?!是的。”



“我上次不是对你说过吗?19岁的大学生一般不说‘我’。不是还有别的叫法吗?”



“我不是也对你说过吗?我从上高中起就这么说。”我故意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你让我说‘俺’、‘咱’,我觉得别扭,还是说‘我’最自然。”



“看不出来,你还蛮注意称呼的嘛。”



“我正朝这个方向努力。”我也学玄儿刚才的样子,撇撇嘴巴,“我一直讨厌被别人看做小孩,也讨厌别人用‘年轻’来概括本人”



“原来如此。”



“你希望我称呼自己叫‘咱’?”



“也不是,当然随你便。”说完,玄儿耸耸肩。就在那时,发生了地震。(这天的首次地震)



5



我和玄儿抱着那个从十角塔坠落下来的、身份不明的年轻人,回到东馆。



穿过玄关的黑门,就是宽敞的大厅。正面有楼梯,向右拐个直角后,通到楼上。刚才我们跑下来的时候,就是在那里撞见鹤子。



当拜访者刚来到这个宅子,踏进这个玄关大厅的时候,都会被那个地面吸引。因为和外墙一样。地面也铺着黑瓦。那方而平的黑瓦被铺成棋盘状,瓦缝中的灰浆也是黑色,而且房间的墙裙、天花板也被涂成黑色。整个空间很怪异,让人觉得这里被那个“杂种动物”完全吞噬了。



进入大厅,沿着右侧的墙壁,有一块两米多宽,铺着地板的区域,这块区域比铺着瓦片的地方要高出点。铺着瓦片的区域似乎相当于日式房间的外屋,当然,我们不脱鞋子也能进入铺着地板的区域。



我们走到大厅内里。



走到头,在左侧,有一扇双开大门敞开着。一条铺着瓦片、笔直而宽敞的走廊延伸出去。从方位上考虑,这条走廊似乎一直延伸到东馆南端。玄儿冲鹤子所说的“客厅”就在这条走廊的旁边。



虽然我早就知道黑暗馆是个土洋结合的建筑,但看到客厅时,依然有点吃惊。风格独特自不必说,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纯日式的房间与西式大厅近在咫尺,两相对比,给人的视觉冲击比较大。



这个房间在布局上与长廊并排,入口有三尺宽,有一排黑门,面前的两扇门敞开着,里面铺着榻榻米。



我们暂时把年轻人放在入口处,脱掉满是泥浆的灰色帆布鞋。



与那个可以铺20张榻榻米的大房间相比,垂挂在天花板上的电灯的灯光显得很微弱。在房间中央已经铺着一床被褥,但看不到鹤子的身影。或许她去喊“野口先生”了。



我们把被褥盖在年轻人身上。



“喂!”玄儿把嘴巴凑到年轻人的耳边,“你要挺住,明白吗?”  



那年轻人除了低声呻吟,没有其他反应。



“不要紧吧?”我问道。



玄儿抿着嘴,轻轻地摇摇头:“呼吸和脉搏都正常,我觉得应该没有大事,但问题在于他的头部受到了多大的冲击。”



“野口先生是谁呀?”



“是我们家的主治医生。每两个星期,从熊本市来这里一趟,一般会住上两三天。他也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他昨天晚上来的这么说,那些停在湖畔停车场的车子中,有一辆就是野口医生的。



“不用送他去医院吗?”



“别急!先让野口先生看一下。况且这里在深山老林中,就算喊救护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到。”玄儿拿起枕头边的湿毛巾,帮那个年轻人擦擦脸。



当泥垢和血渍被擦去后,那年轻人闭着眼睛的神态竟然很安详。他皮肤白白的,看上去是个规矩人。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六岁。



“他到底是什么人呀?”玄儿低头看着他,嘟哝着,“也许有表明身份的物品吧,还是把他外套脱掉好。中也,帮个忙。”



我们两个人把他身上灰色的夹克脱掉了。玄儿随即翻起夹克上的口袋,片刻后,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



“连钱包都没有吗?”



“没有。真奇怪。”



玄儿接着又翻了翻他衬衫和裤子口袋,但只找到一包开封的香烟。似乎没有表明他身份的物品。



“还有六七枝香烟,连火柴和打火机都没有。真奇怪。”



我站在玄儿身边,四处张望着。虽然我很关心这个年轻人的身世,但与此同时,或者说,我更为在意这个房间。



房间里空空荡荡,光线昏暗,没有任何家具。



脚下的榻榻米已经很破旧了,踩上去,感觉不爽。走廊一侧是黑色的木门,对面是普通的纸拉门。看上去那个纸拉门也很长时间没有替换了,上面破了好几处。



“现在,这个房间几乎不用。”玄儿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那边是院子吗?”我指着纸拉门方向,问道。



玄儿点点头:“那里变成套廊了。外面的窗户一直关着。”



房间一角有一个像样的书斋,旁边有一个带着黑檀木立柱的壁龛,再旁边有一个壁炉。这些小布局似乎是为了体现出这个“西式宅邸”的风貌,倒也让人觉得几分有趣。



在壁龛对面——朝南的一面,有一排暗红色的拉门。我不禁想起玄儿在宅子前所说的话:



——黑色和红色……



——血一般的红色。



我注意到其中的一扇拉门半开着,便手撑在榻榻米上,伸长脑袋,窥探着对面。



幽暗的拉门对面一片寂静,面积不小。借助这个房间里的光线,根本就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大。



“对面有四间屋子。”玄儿告诉我,“南边的平房部分有这个客厅这么大,全部打通的话,可以开运动会了。”



“是吗?”



我家在当地也算是个大户人家,宅子里也有个可供家人、亲戚相聚的大客厅,可没有这么大。光看这个客厅,就不难想像这个宅邸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是多么富有,权威是多么的大。



当玄儿站起身,关上那半开着的拉门后,鹤子跑过来。看见我们后,她停住脚步,站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把先生叫来了。”



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手上提着深蓝色的包,看上去很重。他外面套着皱巴巴的白大褂,里面穿着灰色西装和衬衫,领带也没打好,松松垮垮的。这就是野口医生吗?



他个头很高,有180米左右。与其说他“魁梧”,不如说“大汉”更贴切。他挺着啤酒肚,我觉得他这种体型,倒不如不要穿白大褂,穿柔道服更合身。



他脸通红,戴着术帽框的眼镜,胡子灰白,从额头到头顶,头发都掉光了,由此估计他可能55岁左右。



“这个年轻人就是病人吗?”



他声音圆润,是个男中音。



他慢慢吞吞地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玄儿身边。我从被褥旁站起来,隐约闻到他身上有洒味。



野口医生低头看着四仰八叉躺在那里的年轻人,低声嘟哝着。



他摸摸胖下巴上的灰白胡子,歪着脑袋,考虑片刻,然后看着玄儿说道;“听说他从塔上掉了下来。”



“还算走运,被树枝挡了一下,然后才落到地面上。”



“是吗?”



“我大致看了一下,好像没有骨折和大的外伤,呼吸和脉搏也正常,但意识似乎不清醒。可能是坠落时的撞击造成的。”



“他脑子受伤严重吗?”



“后脑_L方有一个大瘤。另外左手缠着手绢,似乎在坠落前,受过伤。”



“我先看看。”野口医生把包拉到身边,再度直勾勾地看着年轻人的脸。他摸着下领的胡须,歪着脑袋,又轻声嘟哝着。



“野口老师,你认识他吗?”



听到玄儿的问话,野口医生说道:“不,不认识。”



“鹤子,你呢?”玄儿冲着依旧站在门口的鹤子问道,“你见过他吗?”



“不,我压根就不认识他。”她的回答冷冰冰的。



6



我和玄儿把年轻人的救治工作拜托给野口医生和鹤子,然后离开了客厅。



玄儿告诉我——鹤子曾经是医院的护士。难怪在塔下发现年轻人时,她处置得井井有条,原来是有原因的。我总算弄明白了。



“那个医生的身上有酒味。”



我压低嗓门说道。玄儿细长的眼睛中,露出一丝笑意。



“他只要来这里,就必定要喝酒。他已经是半酒精中毒了,如果他没醉,那才有点不对劲。”



“是这样……”



“没事。即便那样,他还是有本事的。在熊本的医院里,有许多病人都要求让他看病。”



“他是在你们浦登家族经营的医院里干活吗?”



“是呀。在熊本的凤凰医院。怎么样?这个医院的名字够夸张的吧?他是院长。”



鹤子以前所在的医院恐怕也是浦登家族经营的。我这么想也不足为怪。



我跟在玄儿身后,走到大厅。



在这条铺着瓦片的走廊的对面,也就是这个建筑物的北面,也有一个走廊。前面提到的那个铺着地板的区域与那条走廊相连。此时一个穿着罩衣的小个子女人正急急忙忙地从那里跑过来。她就是将茶水给我们送到楼上去的佣人——羽取忍。



“羽取!”



玄儿很随意地喊道。羽取忍停住脚步,站在那里,连忙点头行个礼,向上翻着眼珠,看着我们。



“刚才地震时,没事吧?”玄儿问道。



“是的。”过了一会儿,她回答道。



“房子没有受损吧?”



‘“这个……”她又停顿了片刻,“就我看到的,好像没有问题。只是东西被震倒了。”



“像这样持续地震,我还真害怕。说不定附近又有新火山出现了。”



“不会吧?”



“开个玩笑。但九州就是一个火山目的地区,不管何时、何地发生地震和火山喷发都不足为怪。你老家是在阿苏吧?”



“我出生在阿苏。”



“我曾经去过中岳的火山口,那山可够厉害的,如果真的大喷发,恐怕整个九州都要湮没在火山灰下了。”  羽取忍看上去不知该如何作答。玄儿视而不见,继续说着。



“刚才碰见慎太了。”



羽取忍一下子抬起头,问:“那孩子又做什么坏事了?”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有个人从塔上掉下来,是慎太最先发现的。”



“我早就对他说过——天黑后就不要出门。真对不起。”



“你不要介意。应该说他是立功的。”



羽取忍看上去半信半疑,稍稍点点头。



“野口老师和鹤子正在那里救治伤者。也许他们有什么需要,你去帮个忙。”



“是,好。”



羽取忍跑向客厅,玄儿则大摇大摆地穿过大厅,走到铺着地板的区域上——那些地板当然也被涂成黑色。也许是脖子酸疼,他转了几下脑袋,然后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用那个他7岁就开始用的机油打火机点上火。



我从今年春天才开始抽香烟,所以不是老烟枪,但此时此刻,却非常想抽。我被玄儿诱惑,也在自己的衬衣口袋中摸索着,但这时才想起来——我把香烟搁在房间里了。



“给!”



玄儿递过来的是和平牌香烟。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玄儿随即用他的机油打火机为我点上火。我第一次抽这种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所以反应比较强烈,刚抽一口,便被呛住了。



“中也!”抽到一半,玄儿望着玄关大门说道,“你能陪我去一趟吗?”



“去哪里?”



玄儿一边从裤子口袋中拽出电筒,一边回答道:“再到十角塔去一趟。我想看看塔内的情况。”



第四章 空白的时间



1



晚上8点半,我们再次站在那座塔前。



晚上的凉气很重,而风吹在脸上又让人产生一种温湿的感觉,让人不禁加快了脚步。



上天空已经完全被云层覆盖了。不要说刚才的月光了,连一丝星光都没有。



玄儿用电筒照着塔。



跨过几层台阶,便能看到一扇双开门。门和上方的门檐,以及周围涂着灰浆的墙壁都是黑色,与夜色浑然一体。



这个建筑之所以被称为‘“十角塔”是因为其平面为十角形。



我在脑海中描绘着其形态——十条等长的边相互交叉成相同的角度,每个内角是140°。与一般的六角形、八角形相比,更接近于圆形。



这座带有西式风格的塔为木质建筑,除了入口上方的门檐,没有什么大的突起。它不是像佛塔那样的多层构造,涂着黑灰浆的墙壁一直延伸到塔尖下。刚才玄儿说平台的高度大约是七八米,如此算来,整座塔的高度大约十米左右。



“这个塔建于何时?”我问玄儿,“和主体建筑建于同一时期吗? 还是……”



“听说是在其后。”玄儿看着塔说,“当主体建筑完全结束,人己经入住一段时间后……”



“在这里孤零零地建这么一个塔,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吗?从风水上讲,是不是把塔建在这里可以让整个宅邸消灾免祸呀?”



“这个——”玄儿欲言又止,“我的曾祖父玄遥对方位、风水之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有对感兴趣的东西,他才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著。”



——异乎寻常的执著;



“如果不是这样……”



“他也不会建造这个宅子?”



“是的。你说的没错。刚到这里的时候,你不是也问了吗——玄遥为何偏要在这个荒山野岭中,建造这么一个宅子。”



我无言地点点头,回想着这一路上的状况。



当初的交通状况要比现在恶劣得多,要想搬运建材和机器可不容易。当然其中的木材和石头可以就地取材。



“对于这些事情,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慢慢向你解释。但许多详细的情况只有玄遥本人明白,而你又无法和他本人对证,只能断念了。”



“十角形的塔也很少见,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为何这个塔是十角形,这也是个谜……要说答案,也不是没有。”



“你说说看。”



“玄遥是参照了某个建筑而建造了这个宅子,包括这个塔在内。”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解释,感到有点意外。



“玄遥赚了钱后。曾经有段时间离开日本,去欧洲旅行。当时他在意大利待的时间最长。”



“这么说,他在那里看见了某个建筑?”



“我还无法肯定,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他可能在那里看到某个建筑,后来就把那种风格照搬过来,建造了这个宅子……”玄儿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将视线从塔上移到我身上,“你听说过尼克洛第这个名字吗?”



猛地听到这个问题,我有点莫名其妙:“这个名字,我第一次听到。”



“他是意大利建筑师。从19世纪后半期到20世纪前半期,长期从事于建筑行业。”



“我不知道,孤陋寡闻。”



“别这么说。不知道是正常的。他可不是什么知名人物。”



“难道玄遥看到这个建筑师设计的……”



“是的。好像玄遥在意大利的时候,看到好几个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很感兴趣。他建造这个宅子的时候,就算没有照搬,也受影响不小。”



“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是什么样的?”



玄儿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我这个问题,将电筒的光线从塔上移到自己的脚下,不住地画着圈。



“都是些怪异的房子。”他说得煞有介事,“他设计的房子让人无法入住,他似乎故意那么设计。看到那些房子,让人怀疑设计者是否是正常人,但与此同时也会感到不可思议的魅力。”



“你具体说说看。”



“那个无法用语言表达……好了,这些事情你会逐渐明白的,反正时间充裕。”玄儿再次将电筒的光线移到塔上,“说不定,玄遥看到的山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中,有呈十角形的。所以我刚才对你说——要说答案,也不是没有。”



玄儿看了我一眼,朝着塔的入口走去。我赶忙紧跟其后,跨上台阶,走到黑门前。



“鹤子说这个门一直锁着。”



“是的,应该是这样。”玄儿用电筒照照门的把手,“嗯?!怎么会这样?”



“锁掉了?”  



“坏了。”



我站在玄儿身后,看了看门。



一把旧弹子锁垂挂在门上,这好像就是这个入口的锁。这个弹子锁的两边本该固定在门框上,但其中一边的螺丝松掉了。虽然这弹子锁本身是锁着的,但其中一边夸拉下来,也就起不到本来的作用了。



“是被人弄坏的?”我问道。



玄儿摇摇头:“螺丝不像是被人拔出来的。我看应该是因为年代长,松动了。”



“以前就坏了吗?”



“这个塔基本就不用,所以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年前,一个月前,也可能就是今天坏的。”



玄儿没有理会垂挂在门框上的弹子锁,拧动门把手。随着一声闷响,门被推开了。



2



我们走进十角塔。



里面静悄悄的,带着湿气,一片黑暗。我们用电筒照照四周。



墙壁上满是污垢,灰尘遍地,到处都是木片和短木棒……我知道塔内荒废不堪,但用电筒还是看不清楚内部的构造。



从脚下——地上,传来虫子的叫声。灰尘、霉味和旧木材的味道混杂着,刺激着鼻腔。这是长期无人居住的建筑中所特有的气味,虽然谈不上舒服,但不知为何却让我产生一种久违的感觉。这个……



——你干什么呢?浑身都是泥巴。



十多年前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你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竟然做那样的……



“中也,这边!”玄儿叫着我。



他照着右前方,缓慢地朝前走。黑暗中,隐约能看见一个通向上面的螺旋形楼梯。玄儿抓住楼梯把手,猛地站上去,试试它的承重度。伴随着虫子的叫声,传来些许吱吱嘎嘎的响声。



“上来!”玄儿喊道,“小心脚下。有些楼梯板可能腐烂了。”



楼梯的宽度无法让两人并列通过。我等玄儿走了几级后,踏上楼梯。这个陈旧的木楼梯比预料的要结实,承载两个人毫无问题。我也没看见损坏的楼梯板。



塔的第三层是最高层。



玄儿登上去后,马上用电筒照照身边的墙壁。



“太好了,还有蜡烛。”



只见墙壁上有个烛台,上面插着几根粗蜡烛。看来这个塔内原本就没通电灯。玄儿用打火机将蜡烛点着,影响我们视线的“黑暗”逐渐散去。我也能大致看清最上层的情况了。



整个房间呈十角形,大致分成两部分,被木栅栏隔开。我们站在楼梯处,能看清整个房间的情况。



“这个房间是……”我看看玄儿的反应,“真像是……”



我觉得真像是个牢房。中间是栅栏,对面是牢房,我们站在外侧。从面积比例上推算,大致是4:1。



“以前,那里铺着榻榻米。”



烛光中,栅栏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玄儿的身影也重叠其上,晃动着。



“正如你所看到的,现在什么都没有。”



栅栏上有一扇门,敞开着,玄儿穿过那里,朝“对面”走去。我用满是灰尘的双手轻掸一下牛仔裤,紧跟上去。



我们走到十角形房间的中央,借助着烛光和电筒,打量着周围——房间里果真空空如也。不要说家具和摆设,就连往昔的榻榻米也荡然无存。



“玄儿!”



黑栅栏对面,烛光摇曳,我眯着眼,冲身边的这个朋友问道:“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你觉得呢?”玄儿反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这个……”



“你是不是想说——这里像个牢房?”



“是的。”



玄儿好几秒没有作答,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你说的没错。”



“啊?!”



他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我不禁吃了一惊。



“那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关人用的囚禁室。那个栅栏门上曾经还有一把结实的锁。”



“囚禁室?”——听到这个词,不知为何,我竟然毛骨悚然。“把谁关在这里呀?”



我当然想知道答案,但玄儿摇摇头。



“那是个秘密。是浦登家族的秘密。如果你知道了,就无法安然回去。”



“说什么呀?”



“这当然是玩笑话。”说完,玄儿轻声笑起来,但究竟哪些是笑话呀?



“关于这个塔,我也不知道当初的情况。我也只是听说——宅子里的人出于某种不愿告人的目的,建了这个塔。”玄儿郑重其事地说着,“但我至少知道在后来一段时间内,这个塔曾被当做囚禁室。但不幸的是我回忆不起来了。”



“回忆不起来了?”我再次看看玄儿,“是因为‘那个原因’?”



“没错。就是因为‘那个原因’。”玄儿仿佛自嘲一般,故意耸耸肩,“我现在回忆不起来了。心里急得痒痒的。这种心情,你或多或少可以理解吧?”



——我?



我无言地点点头。



——我究竟是谁?



在这里,我不应该继续想这个问题。



“平台是……在那边吗?”玄儿转身朝房间里面走去。借助电筒,我们看到一扇敞开着的窗户,“这层有四扇窗户。只有这扇窗户外面带平台。”



那是一扇有一人多高的对开落地百叶窗。其内侧并没有玻璃窗,外侧带有防雨用的木板,这种构造说奇怪也奇怪。那个平台不大,有这个十角形的一边宽,纵深不足一米半,其余三面有半人高的黑栅栏。



“你瞧!”玄儿举手指指,“那就是我们刚才所在的房间。”



我用手摁住被暖风吹得蓬乱的头发,朝他手指的方位看去。那里有座黑糊糊的、巨大的宅邸。眼面前的那个建筑物——东馆的二楼,有一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



我正想朝前迈出一步,玄儿赶紧说:“小心!我想也不会再有地震了,但这个建筑太陈旧了,还是不要靠近栅栏为好。这次如果掉下去了,我可不敢保证你会得救。”说着,玄儿自己反倒走上前去,扶着栅栏,朝底下望去。他用电筒照照下面,点点头,“没错,那个人就是掉在这个底下。”



随后,玄儿离开栅栏,查看起脚下的平台。



“要是有脚印就好了……现在看不清楚。塔里也应该有脚印。”



“脚印?”



“你没注意?算了,天这么黑,也没办法。”



是我疏忽大意。这个塔内,长期无人出人和打扫,地面上积满了灰尘,那个人不可能没留下脚印。



“在一层入口处、楼梯上以及这层的地面上,似乎有那人留下的脚印,但光线太弱了,看不清楚。还是明天再确认吧——对了,中也,你看!”玄儿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我找到这个东西。”说着,玄儿伸出左手,我拿着电筒照过去。



“手表?”



“对,是怀表。还带着银表链。”



“是掉在这里的?”



“就落在栅栏前。”



“你的意思是那个年轻人掉的?”



“有可能。当他因为突如其来的地震,摔下去的时候,这表掉在这里……”说着,玄儿仔细端详起来。



“表面还好好的,但指针停了。可能是掉下来的时候,受到撞击而坏了……6点半。正是地震发生的时间。一切都吻合。”



“不错。”



“哎?”



“又怎么了?”



“反面好像刻着……”玄儿重新握好电筒,将脸凑过去,咪缝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左手的怀表,“刻着T.E”



“T.E?是缩写吗?”



“像是。”玄儿点点头,将怀表放到牛仔裤的口袋里,“这表肯定是那个年轻人的。而且这上面刻着的‘T.E’也很有可能就是他名字的缩写。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找到了能确认他身份的东西。”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躺在客厅里的年轻人的苍白容颜。我又重复了一句“T.E”,但什么都没想到。



3



我是今年春天和浦登玄儿相遇的。再准确地说——是五个月前——4月下旬的一个晚上。



从孩提时代开始,我就喜欢建筑,尤其是古老的西式宅邸。高中时,我常利用悠长的假期,四处旅行,看了许多不同地方的建筑。幸运的是——周围的人没有过多指责,认为那不是高中生该做的事。其实他们早就觉得我挺怪异,也就见怪不怪了。当然我的学习成绩也出类拔萃,无形中帮我摆脱了不少指责。



很早,我就下定决心,高中毕业后,要到东京去,正儿八经地学建筑。我也为此而努力……3月,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理想中的大学。



我离开位于九州大分县的老家,独自来到东京,寄宿在文京区的千代木。那天是一个星期天,人学典礼结束已经一周多了。



我记得那天是4月20日。



中午过后,天空下起了小雨,我撑着伞,夹着素描本,走出房间。我记得当时自己穿着对襟衬衫,灰色牛仔裤,外披一件薄大衣。樱花已经过了盛开期,被雾蒙蒙的冷雨打湿。



那天,我打算走得远一点,去看看位于北区西原的原古河男爵的宅邸。那是由英国著名建筑师建造,具有北方歌德式风格的石造西洋式宅邸。我早就知道这个宅邸,但从来没有机会去。



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不大不小的雨,心里希望这种天气去参观的人要是少就好了。



到达后,我找了一个适当的角落,撑着伞,开始素描起那个建筑。我喜欢描绘各地的建筑,从高中时养成的这个习惯从未改变过。



好几个小时,我没有休息片刻,专心致志地画着,小雨时下时停,等我大致画完的时候,突然变大了。我看看四周,已有几分暮色。我合好素描本,抱在胸前——好不容易画好的,可不能被淋湿了,急忙离开了那个宅邸。



……我能清楚回忆起来的情景到此为止。



我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随后的行动和状况。根本就回忆不起来——那是一段被分割的记忆,是一段空白的时间。



此后能回忆起来的便是自己躺在医院充满药味的病床上,周围有几个素昧平生的人。有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还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男子——他就是浦登玄儿。



“现在好一点没有?”当时玄儿是这样问的,“如果你想起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们?”



“我……”,我不知所措,歪着脑袋,“这里是……”



“是病房。”



“你是……你们是谁?”



“他们是主治医生和护士。我叫浦登玄儿。已经对你说了好几遍。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叫什么?”



“我叫……”



——我?



“我叫……”



我坐起来,觉得脑子隐隐作痛,身上倒不怎么疼。



——我到底是谁?



我在心中不断重复着这个令人着急的问题。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和这些人说话?



这是星期二——4月22日早晨的事情。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自己和浦登玄儿的初次相遇,但浦登玄儿却不这么认为,他说我们的初次相遇是在两天前。



我是20日下午离开原古河男爵的宅邸的,之后的事情,我就完全回忆不起来了。不仅如此,当在病房里与玄儿“初次相遇”时,我连20日之前的事情也完全忘却了——包括自己的姓名和出身。



后来从玄儿的口中,我得知了一些“事实”。



星期天晚上7点半左右,我在小石川植物园附近。这个植物园位于古河男爵宅邸的南边,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我不知道自己在雨天是步行,还是坐车去的。我为何不回千代木,而要去那里?其中肯定有原因,但我不知道。可能仅仅是去散心,也可能是路过那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迷路了。可以设想出许多可能。



总之,当时,我就在那里,独自走在太阳下山后的昏暗小道上。



玄儿就是在那里和我相遇的。



当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玄儿骑着自行车,办完事,正准备回去。路上的街灯稀稀拉拉,我撑着黑色的雨伞,走在小路中央。



据玄儿讲——他在我后面,当时我肩上背着包,夹着素描本。



后来,一辆黑色的雷诺轿车飞驰而至,全然不顾路上的大水坑,从我身边驶过。我赶忙跳起来,躲避飞溅而起的污水,但倒霉的是,我正好堵住了玄儿的去路。



“我来不及刹车或躲开。应该怪我没有注意前方情况。”听他口气。像是在开玩笑,但他的表情却颇为严肃,“最后,我们就撞个正着……你被撞得飞起来,伞和素描本都被抛出去,一头栽到路边的小沟里。你不记得了?”



我完全不记得,只觉得头刺痛,像是事故引起的后遗症。



玄儿赶紧扶我起来,但我本人却毫无反应。我趴在那里,头栽在路边的小沟中,不管他怎么喊,我一动不动。看上去我被撞倒的时候,头部受到猛烈冲击。



玄儿当场就采取了力所能及的抢救措施,但他仍然意识到那还不够。虽然我没有明显的外伤,没有出血,头部和面部也没有变形,但丧失意识本身就很危急。



他喊来救护车,把我送到相关医院。所谓相关医院,有两层含义,一来是能及时抢救患者的医院,二来是玄儿父亲掌权的“凤凰会”旗下的医院。



被送入医院后,我得到了及时的检查和治疗。



据说刚开始,我只是恢复了意识,但我根本就不记得医生和玄儿曾说过的话,虽然我的意识恢复了,但思考力和认知能力还不行。



经过检查,医生确认我的头盖骨和大脑上没有损伤,其他部位也只是点擦伤,没有大碍。由此看来,头部的撞击和事故本身让我暂时丧失了记忆。



“交通事故中,经常有人会丧失事故前后一段时间的记忆,这并不稀奇。”主治医生如此解释,“但你现在几乎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过去的事情,这倒是比较少见。”



玄儿把我的索描本、包等都拿到医院来,但就算看到那些东西,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更为糟糕的是——随身物品中,找不到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



伞不用说了,素描本、包以及衣服上都没有写着我的名字。我们还查了包内的文具、地图、钱包、手帕等,还是白费力气。当时,我一般不随身带着学生证和通讯录。



“你是暂时性失忆。而且不属于器质性问题,只是精神性问题。”主治医生的见解很乐观,“你没必要太烦恼。很快就会想起所有的事情。不要着急,好好休养。”



他虽然这么说,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应该回何处,医生告诉我已经没必要再继续住院治疗和检查了,可以早点出院。这本来是让人高兴的事情,但我不知道出院后,该去何处。当我困惑的时候,玄儿伸出了援助之手。



“去我家吧。”他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我比较大,多住一两个人没问题。再说是我撞的你,应该负责任。”



就这样,出院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就暂住在玄儿位于东京白山的住所里。



最多也就是五个月前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些都发生在很久以前。每次当我回想时,总觉得从那天,在那个病房中和玄儿“初次相遇”后,自己一直生活在和以往现实相隔的虚幻世界。现在我来到位于熊本县深山老林中的这座黑暗馆,也是“那个”的延续。



4



从十角塔出来后,我们顺便去了小岛的入口处。因为玄儿说想看看渡口的情况。



“那个年轻人是怎么过来的?你不觉得奇怪吗?”玄儿快步穿过林间小道,“湖里只有两艘船,一艘是蛭山驾驶,我们乘坐的摩托艇;另一艘则是手摇的小船。你应该看到的,对吗?”



当我们乘摩托艇过来的时候,那艘小船停泊在栈桥边。如此想来,那个年轻人是乘那艘小船,紧随我们之后,来到岛上的。



入口处有扇双开黑色大门,近三米高。黑暗中,那扇大门显得更加威严,有分量。环绕着整个小岛的石墙在门上方形成歌德式圆顶。



玄儿告诉我——传说这里曾是某个武将所在的城池,岛四周的石墙就是在原有的基础上修建而成的。



虽然玄儿也说那个传说未必真实,但我觉得可以相信。因为那个“城墙”是用无数巨大的天然石头堆砌建成,不管玄遥家族多么富有,如果没有原来的基础,很难想像他们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门留着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我们走出门外,走下通往栈桥的平缓阶梯。



湖面上没有一丝光线,一片黑暗,让人不禁胆战心惊。



不知何处传来湍急的水流声,感觉就在附近:与刚才相比,风大多了,站在这里还能依稀听到湖边森林的沙沙声。



“这个湖深吗?”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冲玄儿问道。



“据说是个无底洞。”玄儿像是在开玩笑,“如果掉下去,无人生还。”



“是吗?真的?”



“是不是无底洞,我不知道,但的确不浅。而且水藻很多,湖面附近和湖里的温差也很大。小时候,家里人警告我湖里危险,绝对不能去游泳。以前,这个宅子里就有人被淹死。”



“是浦登家族的人吗?”



“是这个宅子里的佣人和她儿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当时我还没有出生。那个孩子在湖里戏水,淹死了,他妈妈想去救,也淹死了。”



四周是无尽的黑暗,风中,树林哗哗作响。玄儿继续说着:“据说那不是简单的事故,是湖怪将他们拖进去的。”



“湖里……有怪物?”



“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怪物。”玄儿好像又在开玩笑。



“那是什么怪物?”



“本地流传着许多说法。在深山老林里,有这么一个湖,本来就会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没有一两个传说,反倒让人不可思议。”



我们走下长长的石阶,靠近岸边的栈桥。玄儿不再和我说话,用电筒照着那里。他当然认为那艘小船就停泊在那里。我也那么认为。但是——



“没有!”——栈桥附近并没有小船。



突然,一阵大风呼啸而至,湖水哗啦作响。我觉得自已就要被吸入那无尽的黑暗中,赶紧眨眨眼睛。



“怎么会这样?”



“怎么回事?”玄儿也嘟哝着,“莫非他不是划船过来的?但那个……”



“‘那个’是什么呀?”我掉头问道,“难道还有别的途径上岛?”



“啊,那是——”玄儿皱皱眉头,往前又走了一步,“中也君,小船在那边。”



“什么?”



“在那边。”玄儿拿着电筒,往前照着,“你看!船在那边。”



“啊?!”



玄儿拿电筒照着栈桥不远处的湖面上。黑暗中,能看见水波翻腾,一个黑影孤零零地漂浮其上——是一艘船。



“在那里……”



“那个年轻人是乘船下岸的,但没有拾好缆绳,船就被湖水打过去了。”



“或许是地震时,缆绳松开了?”



“那种可能也不是不存在。”



看过去,那艘小船离岸边并不远,如果不怕刺骨的湖水,完全可以游过去将船拉回来。但玄儿并没有这样提议。



“等会儿和蛭山联系一下。”说完,他掉头往回走。



5



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我的梦已经死了吗?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我第一次听到玄儿念这首诗,是在出院后的第三天。所谓第三天,也就是4月7日。



我欣然接受玄儿的邀请——在我的身份被弄清楚之前,暂时先在一玄儿家住一段时间。



玄儿的家位于白山一个幽静的住宅区中,是一个木结构的老式平房,总体不错,许多地方都经过了改造。正像玄儿所说的那样,整个房子相当宽敞,肯定有许多房间平时是闲置不用的。房门上只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浦登”。



我见他独自住着这么大的房子,不禁胡思乱想起来——是不是他的家人都过世了呢,但情况并非如此。玄儿的父母家在熊本,他是家中长子,为了求学而独自来到东京。提到浦登家族,知道的人当然知道,那是一个大资本家,在全国各地都有不动产,这幢位于白山的房子便是其中之一。



玄儿告诉我——到今年夏天,他年满27,现在的身份还是大学生,未婚,24岁时毕业于T大学的医学部,后来又进入同一所大学的文学系,但几乎不去上课。



“你为什么不直接做医生?”



“我觉得那个职业不适合自己。”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让人觉得带有某种含义,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玄儿让我住在一间面朝庭院,可以铺八张榻榻米的南房间。



庭院看上去无人照管,荒废不堪,但房间里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得出房主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这让我觉得喜欢。另一方面,房子里的窗户都紧闭着,让人觉得怪异。



不论天气好坏,不论是否出门,窗户基本上都关着,一天中只开一小会。这样一来,即便是白天,房子里也很昏暗,静悄悄的,空气凝重。



“我不太喜欢光亮。”玄儿的解释让人有点费解,“阳光可不是好东西。只要走到阳光下,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运动起来’。这实际上不好,过多地‘运动’只会加速生命的燃烧。因此……”



“是吗?”我的回答含糊不清。



“不,这也许和我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系。我父母家就是那样,现在似乎也不准备改变。我……”说着,玄儿露出自嘲的眼神。当时,我还无法领会他说的意思。“生长的环境”是怎么样?“父母家就是那样”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和他相识不久,也就无法继续追问下去。



一个叫登美江的中年妇女来为我们做早饭和晚饭。打扫卫生等似乎也是她的工作。玄儿简单叙说一下经过,把我介绍给她认识。



登美江张大眼睛:“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哎……”



“您看上去像个学生……多大呀?”



“我也不知道。”我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年龄和生日。



“原来是这样。”



玄儿冲着登美江说道:“他暂时住在我这里,请你准备两个人的饭莱。”



“明白。”



接着,玄儿冲我说道;“如果有什么事情,不要客气,尽管说。如果我不在家,你就和登美江说。”



“好的。”我点点头,与此同时翻着眼睛,观察一下那个钟点工的表情,只见她也看着我,那表情就像是看一个外国人。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出院后,来到玄儿家的第三天,登美江为我们做了晚饭。吃完饭,玄儿坐到起居室的安乐椅上,手捧着满满一杯葡萄酒,看着电视节目。就在那时,他突然念起诗来——



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我的梦已经死了吗?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那是什么诗呀?”



我吃了一惊,一时间觉得那可能是玄儿自创的诗歌。



“你不知道?”



他这么一问,我估摸那可能是别人的诗。



“不知道——是谁的诗?”



“中也。中原中也。”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虽然丧失记忆,但忘记的主要是自己的过去,一些基本知识还是知道的。“中原中也”是己故诗人的名字,他经常戴着黑色帽子。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似乎从未通篇读过一册诗集。我好不容易才想起几个诗歌标题。



“他晚年写了《昏睡),被收集在《山羊之歌》和《往日之歌》中,你不知道也正常。说起来是晚年,其实他当时只有三十六七岁。”



我觉得既然无所求,



还不如去死。



虽这样说,



我还想活。



虽这样说,



我还不想死。



即便如此,



朦脆中,



我想起诸位所说的话。



玄儿一边背诵着、一边直勾勾地看着我。柔和的灯光下,他的脸颊、脖子、手——所有裸露的肤色都显得非常苍白。



“完全丧失记忆。”



玄儿凝视着我,反复念叨着一句。我不禁低下头。



“我可不是故意说给你听的。你可不要误解。”



“……”



“虽然是自己的事情,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完全丧失了记忆一——我说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啊!”玄儿的话让我十分意外,“这话怎么说?”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段空白部分。”



“是吗?”



“虽然和你现在的情况不同,但我有一部分记忆也是空白。我想不起来孩提时代——九岁、十岁之前的事情。”



“九岁、十岁……但……”



“可能大家对于幼时的回忆都比较模糊。但我更为明显。我是一点都想不起来。就像是——”玄儿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摸摸尖下巴,“就像是,在那之前,我这个人就不存在一样。就是那样的感觉……”



沉默片刻,我看着玄儿的嘴角。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问道,“发生过什么事故?”



玄儿将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的左手抽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解下手腕上的手表。



“那是……那个伤疤是怎么回事?”



我第一次看到在他的左手腕周围,也就是表带遮住的地方,有一块伤疤。那伤疤让人触目惊心,收缩成锯齿状。



“我自己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怎样受伤的。后来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



“这伤和你记忆的丧失有什么关联吗?”



“这个……”玄儿说了一半,闭上嘴,“哎呀,我们刚认识不久,我不应该和你提这种事情——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不。”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玄儿从桌子上拿起杯子,“说什么好呢?暂且不论事故的责任,我是非常挂念你的。因为我觉得在你身上,能看到自己的一部分影子。”



我低着头,隔了一会儿,说道:“没关系的。因为医生不也说了吗——我很快就能恢复记忆。”



事实上,我一点都不乐观,心里非常焦急、不安和恐慌。但一阵莫名的大雾在我心头涌起,似乎将这一切情感笼罩:那雾苍白无比,非常冷……那雾淡化了我的现实感,模糊了我的情感,让我感觉不到现实的烦恼和痛苦。



奇妙的浮游感时而眷顾我。我觉得如果放任不管,自己的体色似乎就会浅淡下去,直至半透明状——朦胧中,我和这个世界相接。这种感觉并没让我觉得不快,所以我从来就没想过把这种感受告诉警察,寻求帮助……



朦胧中,



我想起诸位的话。



不知为何,耳边响起《昏睡》中的最后两行,我没有发出声,在喉咙深处反复念着。就在那时——



“你呀,”玄儿郑重其事地说起来,“那套衣服不适合你。”



——他要说什么?



“是衣服吗?”



玄儿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



“还是那样好,黑色的斗篷加上呢子礼帽。礼帽要能完全盖住头顶。那样肯定好。”



“斗篷加上帽子?”



“我现在就叫你‘中也君’。”



“什么?”我更加糊涂了。



“没有人说你像中原中也吗?”



“我?像中也?”



“我觉得像。”玄儿咪着眼睛,显得更加开心,“我觉得你要是把头发留得再长些,戴上合适的帽子,就无可挑剔了。””但……”



看见我一脸茫然,玄儿稍微正经了一点。



“你没有名字可不行。我也为难呀。”



“那倒是……但……”



“中也君——这样叫,不好吗?就这么决定了。明天我们就去买衣服。这年头恐怕没有斗篷,那我们就找类似的衣服……”



就这样,玄儿开始喊我“中也君”了。



正如医院主治医生所说的,大约三个星期后,除了事故前后,其他记忆我都恢复了。但即便知道了我的真名,玄儿依然没有改口,还是叫我“中也君”。



第五章 绯红的庆典



1



当我们回到东馆的时候,野口医生正好从客厅走到玄关大厅。



“野口先生!”



玄儿叫着,快步走过去。大厅内侧墙角的大摆钟——有一人多高,显得厚重——似乎要盖住他的脚步声,缓缓地报时了。晚上10点整。



“那个年轻人怎么样?”等钟声散去,玄儿问道。



“睡得很好。”说着,野口医生捋捋灰胡须,“不用太担心。你的诊断没错,他至少没有生命危险。也没骨折,有许多擦伤,还有一些跌打伤,左手的伤不严重,头上的大包也没大碍,反正不要紧。”



“太好了。”



“从那个塔上摔下来,竟然没负什么伤,只能说他幸运。”



“是呀——他的意识如何?”



“刚才睁开过一次眼睛。”



“说什么没有?”



野口医生皱皱红彤彤的圆鼻头,回答道:“没有。也许因为他摔下来,受到刺激,大脑混乱,所以虽然睁开眼睛,但什么都没说。”



“你感觉他茫然自失?”玄儿接着问道。我不禁想像着五个月前自己在病房中醒来时的情形。



“是的。”野口医生提着那个看上去很重的深蓝色包,慢悠悠地回头看看客厅,“他表情变化很慢,活动身体也不积极。茫然……对,就是那样的感觉。但他能听到我讲话,似乎也能理解。”



“他能表达自己的意思?”



“当我问他感觉如何,什么地方疼的时候,他会摇摇脑袋。擦伤处是会疼的,但没有恶心和头晕表现。看上去,他想说话,但无法顺畅表达……看来还是受惊带来的后遗症。”



“你还问了什么?”



“我问他是否知道这里是何处,他摇摇头。”



“你有没有问他是准?”



“问了,他还是摇头。”野口医生自己也摇摇头。



“你是否向他说明了前后经过?”



“没有。他那种样子,就算我说很多,他还是稀里糊涂。他虽然没有受重伤,但体力消耗不少,还是先让他好好休息为好。我已经让他服用了营养剂和镇静剂,先让他睡到明天早晨。”



“是吧?”玄儿叹口气,从胸门的侧袋里摸出香烟,叼到嘴上。



我能从动作感觉出他有点焦虑。玄儿当然想早点知道那个年轻人的真实身份。我不禁又想起五个月前。根据现在的状况,我能想像出自己丧失意识时,玄儿的心理活动。



“安排好他去医院了吗?”玄儿吐出一口紫烟,问道。



“作为医生,我当然会说——最好让他早点接受全面检查。”野口医生捋一下胡须,“但从现在他的情况来看,还没到分秒必争的地步……可以先看看情况再作决断。”



“也许要报警吧?”



“报警?”野口医生皱皱眉头,显得有点困惑,“倒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闯进宅子,发生了事故,照理应该报警,但……”



“你的意思是要问问我父亲?”



“对,还是听柳士郎怎么说,然后决定。”



浦登柳士郎——这个宅子——黑暗馆的现任主人,玄儿的父亲。他还是以浦登家族为中心在全国扩展事业的“凤凰会”的会长。虽然他住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中,但对整个组织拥有绝对的权力和权威。



“稍后,我去说。”说完,玄儿看着野口医生红扑扑的面庞,“我爸的心情怎么样?”



“不怎么样。”野口医生的声音低了一点,“即便和我在一起,话也不多,酒也不怎么喝。”



“他是不是生气呢?”



“不,那倒不是。”野口医生摇摇头,两脸颊的肥肉也随之颤动着,“但最近他情绪波动比较大。稍有点事情就容易抑郁……也合乎道理。”



“是呀。”玄儿考虑了一会儿,说道,“不管怎样。关于那个年轻人,明天先听他自己说——野口先生,你真不认识他?”



“不认识。”



“羽取忍怎么说?”



“她也什么都不知道。”



“谁都不认识他——需要大家都来辨认一下吗?算了,明天再说吧。”说完,玄儿从裤子口袋里拽出银表链,那是我们在十角塔的平台上拣到的怀表。“我们找到这个,你有印象吗?”



野口医生不假思索便否定了。



“这好像是那个年轻人摔下去的时候,掉下来的。反面有缩写的‘T.E’。”



“T.E……”



野口医生歪着他的粗脖子。玄儿把怀表放回裤袋里,回头看着我,耸耸肩。



“对了,玄儿,那年轻人是谁呀?”说着,野口医生直直地看着我。我赶紧站好。



“哎呀,忘介绍了。”玄儿冲我招招手,“是我朋友,叫中也。他也在T大学,是一年级学生,今年春天偶然相识的。他是个优秀人才。””中也……是诗人的名字呀。”



野口医生挺着大肚子,将皱巴巴的白大褂合好,朝我迈出一步,还没容我解释,他已经笑眯眯地鞠躬行礼:“我叫村野,请多关照。”



“村野?”我不禁反问了一句,“你不是野口医生吗?”



听到我的话,野口医生笑起来:“我真姓村野,名英世。父母一不小心,给我取了一个和伟人相同的名字。”



村野英世?他的名字正好和那位因研究黄热病而举世闻名的野口英世博士相同。但是为何……我偷偷看看玄儿,只见他叼着烟,笑嘻嘻的。



“玄儿小时候就叫我‘英世先生’、‘英世先生’。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叫我‘野口先生’的?”



原来如此。原来玄儿从小就喜欢给别人改名起外号。



“我觉得姓名就是一个识别符号,不管别人怎么叫,我都不在意。现在因为玄儿老这么叫,这个宅子的人都喊我‘野口先生’,你也可以这么叫。”



“不……哦,好的。”



“中也君的专业是建筑。从高中时代,他就看过不少西洋建筑,正因为如此,我想让他看看这个宅子。”



听着玄儿的说明,野口医生点点头。



“既然是大学一年级学生,那应该才十八九岁吧?”



“5月份刚满19岁。”



“真年轻。但与年纪相比,显得沉稳呀。”



“谢谢。”



“这个宅子——”说着,野口医生环顾一圈黑墙和黑天花板,“的确值得一看。年代久远,风格怪异。”



“光看这个东馆,我就觉得悸动。”



“悸动……这个感想倒蛮有趣。”



“是吗?”



“以前,另一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悸动。对,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站在玄关前,抬头看着这个黑宅子这么说的。没错。”野口医生捋着胡须,眯缝着眼睛。从他呼出的气息中,能闻到酒精的味道。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宅子建于明治年间,之后经历了多次改建和维修。这些情况,玄儿应该告诉过你吧?”



“是的。”我又看看玄儿的表情,只见他叼着烟,轻轻地点点头。



“在改建和维修过程中,当然离不开适合的建筑师。其中一位比较怪异,他来这里的时候,我正好在。当时……”



当时,他谈到感想时,用到了“悸动”这个词?



“怪异”——到底怎么怪异?我当然很想知道。



正当我琢磨是否继续追问,野口医生转过庞大的身躯,慢慢地走到玄儿身边。



“对了,玄儿。”野口医生压低声音,似乎不愿让我听见,“明天就是‘达丽娅之日’,带他来,好吗?”



“达丽娅之日”?——怎么回事?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我爸知道。”玄儿也低声回答着,刚才还比较平缓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这绝不是我神经过敏。



“是吗?”野口医生的声音更低了,“但是……”



就在那时,羽取忍从客厅一侧的走廊处小跑过来。玄儿和野口医生的对话被打断了,紧张的气氛也消散了。



“来晚了,我马上准备晚饭。”羽取忍冲玄儿说道,“我就在这边的餐厅准备晚饭,行吗?”



“可以。”



玄儿静静地从野口医生身边走开。



“中也君,你肚子也饿了吧?白天,我们只能在车子里啃面包——野门先生,你怎么样?一起吃?”



“不用了。我先前喝了一点。”医生用手在嘴角边比划着,“伊佐夫君恐怕在北馆的沙龙房里都等累了。我要在那边继续喝。”



“我爸呢?已经……”



“已经回自己房间了。”



随后,野口医生看着羽取忍。



“那个年轻人应该没事。如果有什么情况,就喊我或者鹤子。好吧?”



“明白。”



野口医生用右手接过左手提着的包,慢悠悠地转过身,朝通向北馆的走廊走去。



2



黑暗馆由东南西北四幢建筑构成,大致说来,玄关所在的东馆供客人使用,北馆供家里人使用,佣人住在南馆。余一下的西馆据玄儿介绍是给“馆主”专用的。



“现在我爸住在那里。以前,玄遥一直住在那里。我爷爷卓藏在成为馆主之前就死了。西馆也被称为‘达丽娅之馆’,从某种意义上是这个宅子的中心。与外视的东馆相对,西馆也被称为‘内馆’”



“达丽娅?”对于这个名字,我当然有反应,“这是刚才你们……”



玄儿撅嘴笑着:“你听见我和野口先生的对话了。”



“‘达丽娅之日’究竟是什么日子,怎么回事?”



“明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如果有外人来,似乎不太好?”



“也许可以这么说。”



“我知道这些事情,好吗?”



“你不用担心。刚才我不是和野口先生说了吗,我爸知道你。”



“是吗?”



玄儿收起笑容,点点头。



“以前我也对你说过一些。目前,在这个宅子里乃至整个浦登家族中,我父亲柳士郎拥有绝对权力:只要他同意,不管是‘达丽娅之日’,还是其他日子,谁都不会说什么。”



“但是……”我还是放心不下,低头看着黑色的地面。



“没关系的。你什么都不用介意。”



玄儿说得斩钉截铁,但我依然半信半疑,神经还没有太麻木。



上个月下旬,玄儿对我说——他父母家叫黑暗馆,是个风格非常怪异的西洋式建筑,如果有兴趣,可以和他一起去看看。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我们决定等9月份,考试完毕后再去。考试时间一直到9月底,但在20日之前,我就能考完所有科目。而玄儿本来就不打算认真考试。之后的事情都是玄儿安排的。



玄儿提前回去了,我顺利完成考试后,也乘上了通往九州的火车。昨天下午,我到达熊本市,住进玄儿为我预定好的宾馆。晚上,玄儿开车来到宾馆,与我会合,住了一晚后,今天一大早出发的。



事先,我根本就不知道明天——9月24日对于浦登家族是个特殊日子。而玄儿完全知晓,并故意这样安排我的行程。



难道我由着自己的兴趣,听从他的安排,来这个宅子是个错误?我心中油然产生疑问和不安,不禁蜷曲起身子。



“玄儿!”我抬头说道,“达丽娅是……”



我刚想问,玄儿已经从我身边离开,朝通向北馆的走廊走去。



“等一下!”玄儿回头看着我:“饭做好了的话,羽取会喊我们的。吃饭之前,你先去那个房间坐坐。”说着,玄儿指指大厅右首方向的一扇双开黑门,“门里有个小房,再里面是会客室。你进去坐坐。”



“你呢?”



“我去和蛭山联系一下:问问小船的事情。”



“从岛上,怎么和那边联系?”



“有专用电话。”



“和岸边的那个建筑物之间?”



“是的。这边的电话在北馆。过去两边通过敲钟联系,现在方便多了。”



等玄儿去了北馆,我先上楼,去自己睡觉的客房拿了一盒烟。



原本放在椅子上的旅行包滚落到地上,肯定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香烟被我丢在床边的小茶几上,烟灰缸里有一个烟头和一根烧过的火柴——我想起来了,下午5点多钟,当我被带到这间客房放下行李后,我坐在床边,抽了一枝烟。



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了,时间是过得快,还是慢呢?——我完全不用考虑这些,但不知为何,这个问题总是缠绕在我的脑海里。



玄儿所说的“小房间”是个相当大的西式房间,大约可以铺十几张榻榻米。地板被涂成黑色,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除了面向玄关大厅的门之外,“小房间”里还有两扇门,左边一扇,正面还有一扇双开门。我想起玄儿的话——再里面是会客室,便径直穿过“小房间”。



打开里面那扇门,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黑色调的房间。



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地面,上下开关的毛玻璃窗户也是黑色的,其外的百叶窗紧闭着,也是黑色。左边有个壁炉,还是黑色的,用石头搭建起来的。只有房间中央的地毯和。楼起居室一样,是暗红色。



——黑色和红色……



——血一般的红色。



房间里还有一组黑色的皮沙发。



坐下来之前,我环视一圈。这个会客室和玄关大厅的风格迥然不同,玄关大厅的风格是东西结合,而这里——旁边的“小房间”也一样——则完全是西式风格。难道这个宅子是以大厅为界,南半部分为日式风格,北半部分为西式风格吗?



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吊灯毫无光泽,让人觉得用它来装饰会客室未免过于朴素。橙色的灯光总让人觉得非常微弱。整个房间显得昏暗。但显得昏暗的不仅仅是这个房间,包括刚才我们所去的十角塔乃至整个大宅子都是如此。



显得昏暗……



我坐下来,当身体接触到冰凉的皮沙发时,竟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掏出香烟,点上火,只觉得苦涩的烟雾穿过喉咙。尼古丁通过肺溶入血液里,我觉得一阵头晕和麻痹。就在这时——“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我竟然背诵起4月末那个夜晚,玄儿所念的中原中也诗中的开头一句——“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怎么搞的?浑身都是泥巴。



突然,我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们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竟然还………



“已经死了。”



……不。没有死。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想到,那个声音才会传过来。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就在那里。



——随便去别人家……



一年前的那个声音存留在我的记忆中。



——万一有什么事,该怎么办。?



这个声音的主人的面容、动作、气味……所有的一切都固定在那里,一点都没改变。柔美、无情、可怕、若即若离……那些表情、形态似乎很复杂,其实很单纯。然而很快,一团红黑火焰无情跃起,仿佛要将那一切吞没。



“……啊!”



我眨巴着眼睛,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记忆中的火焰似乎越发炽烈,扩散开,就要印刻在我的视网膜上。就在那时——



在我右首方向的墙壁上,出现了一团火焰。



那火焰早就在那里,与我记忆中的火焰毫无关联。我眨巴着眼睛,集中视神经,终于发现那是一幅画。



那是一幅镶嵌着黑色画框、有50号大小的油画。



我坐下来之前,曾环视过房间,但不知为何,竟没注意到那面墙上有幅画。那黑色的画框似乎要溶入到黑色的墙壁中,而那幅画似乎也要溶入到黑色的画框里。



一道粗粗的蓝线从右上方至左下方,斜穿过漆黑的画布。我定睛一看,觉得那是一块漂浮在黑暗中的“木板”。从上至下还有细线,泛着银色,似乎要穿透“木板”,让人联想到闪电。



从“木板”下方的黑暗中,伸出一个瘦削的土灰色臂膀,支撑住“木板”的右侧。那似乎是人的手臂。这幅画中,具体描绘出的便只有这个手臂和左上方飞翔着的白鸟。白鸟的羽毛前端带有一点血红,还垂落着若干血滴。而且——



在画面下方1/4处,有一片要从黑暗中“蠕动出来”、不定型的“红色”。部分暗淡,部分鲜艳;部分让人觉得神秘,部分让人觉得可怕。



方才,这妖娆的绯红在我眼中化作“火焰”。当我弄清画的构图后,重新审视,觉得那描绘的未必就是火焰。



我觉得这幅画很怪。



画的主题究竟是什么?画家出于什么目的创作的?是名家的作品吗?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画前,发现在那绯红火焰——看上去像绯红火焰——的下面,留有作者的署名。



五个潦草的罗马字母从左至右,连在一起。我凑近一看,发现是“Issei”。



3



晚饭准备好了,羽取忍过来叫我。于是,我离开会客室,朝餐厅走去,而玄儿还没有从北馆回来。



带有西式风格的餐厅在“小房间”的西边,很宽敞,在铺着暗红地毯的房屋中央,有一张桃木餐桌。桌子两端己经摆放好我和玄儿的晚餐。



“哎呀,等急了吧?”



我坐下来没多久,玄儿就来了。他坐在我的对面,无精打采地说着。



“先吃饱饭。我们厨师的手艺相当不错,你尽管吃。”



难道除了鹤子和羽取忍之外,这个宅子里还有厨师?



“和蛭山联系上了吗?”



玄儿正准备拿餐巾,听到我的问话,他撅起嘴。



“电话线好像有问题。”



“打不通?”



“是的。也不完全是打不通。只要我一拿起电话,里面就全是杂音……也不知道对面的电话会不会响。也许是地震造成的。”



“没有人接电话吗?”



“没有。”



“对了,那个蛭山君看上去身体不太好。”



那个沉默不语、驾驶着小船的“罗锅儿”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从他走出湖边的小屋,直至把我们送到岛上,除了回答玄儿的问题外,几乎一语不发。即便我行礼,打招呼,他也只是板着脸,点点头而已。



“也许他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没接电话。他总是不开心的样子,那是佝偻病造成的。好像患佝偻病的人就容易那样。”



“那种病是因为缺乏维生素造成的。”



“有许多情况。最典型的是维生素D的摄入量不够或者吸收不好,不晒太阳也不好。”



“晒太阳……”我不禁环顾四周。



餐厅里,只有北面墙壁上有一排小得可怜的毛玻璃窗户,外面的黑色百叶窗照样禁闭着。即便大晴天,屋内的光线也微弱得很。



“你的意思是这个宅子造成的?”先我一步,玄儿说了出来,“那你就想错了。他16年前来这里工作的,当时就己经驼背了。”



当时,玄儿11岁。当时的事情,他应该没有忘记。



“而且,中也——”玄儿展开餐巾,放在膝盖上,“包括我在内,有好几个人是在这个宅子里出生、长大的,但没有一个人驼背。虽然我们讨厌太阳光,但也不是说我们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就一直待在黑暗中。理想情况应该是那样,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理想情况?”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怪,不可理解。



“就算蛭山没接电话,他明天中午还是要来这里吃中饭的,到时再问他小船的事情也行。现在最重要的是——明天如何处理那个年轻人。”



“刚才你对你父亲说了吗?”



“没有。他已经休息了,明天再说吧。我们今天晚上还是早点睡觉吧。”



在东京,玄儿基本上属于夜猫子型。我每天也会睡得很晚,第二天起得很迟,而他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经常是天都快亮了才上床。但这次同来后,他似乎改变了生活规律,昨晚在熊本市的宾馆中,刚过1点,就睡觉了。



“快吃吧,饭菜都凉了。”



玄儿喝了一勺浓汤,显得很满足:“不错,不错。”



我也学着玄儿,拿起放在餐垫右边的灰色木勺子。喝热汤的时候,与金属勺子相比,还是木勺子好。我怕吃热东西,花了玄儿两倍的时间,才把汤喝干净。



在餐具中,没有刀和叉子,只有勺子和一双黑筷子。饭菜以西餐为主,但像猪排之类的东西事先都被切割好,用不着刀叉。玄儿说的不假,厨师的乎艺的确不差,每样菜都很可口。真吃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相当饿了。



玄儿依旧倒满红酒,有滋有味地喝着。我也在他的劝说下,喝了一点,但因为不胜酒力,脸很快就发烫了。借着酒劲,我冲玄儿问道:“会客室里有一幅很怪的画,上而有个署名——Issei,那是什么意思?”



“哦,你说的是那幅画。”玄儿继续往杯中加红酒,“那是藤沼一成的作品。”



“藤沼……”



“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他是个相当有名的幻想画家,喜欢画一些非常抽象的风景画。据说他是一个很有想像力的天才。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何那么喜欢。他曾经到我们这个宅子来过。”



“原来是这样。”



“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几幅他的作品。会客室里的那幅画名叫《绯红的庆典》。”



“绯红……”



“绯红的绯。叫《绯红的庆典》。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画。”



我沉默着,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在会客室里看到的那幅画。



在画布的右下方,有一团“火焰”似乎要从黑暗中“蠕动出来”——那就是“绯红”吗?那预示着“庆典”吗?



此后一段时间,我们没有继续交谈,埋头吃饭。那时,在我的头脑中,往日那黑红的“火焰”与“绯红的庆典”中的“火焰”牢牢地交织在一起。



4



席间,羽取忍来了几次,当我们吃完大部分饭菜后,她又为我们端来了水果甜点和咖啡。



“他情况如何?”玄儿问道。



“啊,你说他?”过了片刻,羽取忍回答道,“他睡得正香。”



“你认识他吗?”



“没一点印象。”



“那么,你知道‘T.E’这个缩写是什么意思吗?”



“是那人名字的缩写吗?”



“我觉得是。”



羽取忍缓缓地摇摇头,似乎很迷茫。她看上去似乎并没刻意隐藏什么。



正当她将餐具放入盆中,准备端走的时候,玄儿又问:“还有一件事,首藤表舅还没回来吗?他昨天出去后,就没回来过?”



我第一次听说首藤这个名字。羽取忍停下脚步。



“是的。”



“你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了?”



“我不知道。他说今天晚上回来的。”



“是吗?既然你不知道,就算了。”



等着羽取忍出去后,玄儿拿起膝盖上的餐巾擦擦嘴巴。他面容苍白,只有嘴唇异常红润。



我一边把方糖放入咖啡中,搅拌着,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刚才玄儿提到了“首藤表舅”,在这之前,野口医生也提到一个人——“伊佐夫君”……这个宅子里到底住着多少人呢?



玄儿的父亲浦登柳士郎作为“房主”肯定住在这里。据说他的妻子,也就是玄儿的生身母亲早就死了,他再婚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姐妹。但——



我对于浦登家族的人员情况只知道这么多。在这个宅子里,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人。



我已经知道的佣人有驼背的蛭山丈男、原本是护士的小田切鹤子、羽取忍及其儿子慎太,还有做饭的厨师。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其他佣人。这个宅子如此大,就算还有其他佣人也不足为怪。



正当我考虑问这些情况是否适当的时候,玄儿开口说话了。



“虽然我喊首藤叫表舅,其实他并非我+++表兄弟。”



“但应该有一定的血缘联系吧?”



“算有吧。我们还有许多远亲。在包括他们在内的浦登家族中,他算和我们比较近……”



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玄儿的语调听上去并不是很偷快。



“我的外婆叫樱子,是浦登家的独生女,因此招婿入赘,那个人就是我的外公卓藏。而首藤就是卓藏妹妹的儿子,全名是首藤利吉。”



“是你外公的妹妹的……”说着,我便在脑子里迅速描绘出那个家谱图,“等一下。你外婆是浦登家族的独生女——这么说来,你父亲也是人赘的?”



“是的。我父亲也是浦登家族的入赘女婿。我死去的妈妈叫康娜。她是我外婆的第一个孩子……”



卓藏和樱子后来就没生过男孩?或者没有养活?



“而首藤表舅和前妻所生的孩子就是伊佐夫。”



“他再婚过?”



“和一个岁数小很多的女人再婚的。首藤表舅的岁数比我爸小一点,50多了,而他的后妻才30岁左右。他的后妻叫茅子,是大城市来的,长得很漂亮,让人觉得挺有文化的。”



“伊佐夫就是刚才野口医生提到的那个人?”



“是的。我妈妈和首藤是表兄妹的关系,所以我和伊佐夫就是表兄弟。他现在应该在北馆的沙龙室陪野口先生喝酒。他比我小三岁,自称是艺术家,但很爱喝酒,总是醉醺醺的。野口先生倒是很喜欢这个同道中人。”



“首藤父子平时就住在这里吗?”



“不是的。”玄儿摇摇头,“首藤表舅家在福冈。那里的好几家公司都交给他管理,可他总是找借口往这里跑,揣摩我爸爸的心思。他也经常带伊佐夫和茅子一起来。这次主要是为了参加明天的‘达丽娅之日’”



啊,又是“达丽娅之日”?



“你的首藤表舅出去后,就没回来,是怎么回事?”



玄儿慢慢地端起杯子,没有放糖和牛奶,浅浅地吸一口,皱皱鼻子,叼起一枝烟。



“三天前,他们三个人坐着首藤表舅的车子来到这里。昨天他独自开车出去了。当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的车子已经不在停车场了。今天和你一起回来的时候,我还是没在停车场看见他的车子。我想他应该没有回来。”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湖边那个停车场。要是首藤今天晚上回来,那个蚁山又要去开船了。



“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玄儿嘟哝着,看着壁炉上方的墙壁。那里有一个黑框、六角形的挂钟,看上去有年头了。此时,乳白色表盘上的两根长短指针就要在最上方重叠了。



“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的话……”



六角形的挂钟敲响了零点钟声,玄儿闭口不说了。钟声比预想的要轻柔。过了片刻,玄关大厅里那个摆钟的沉闷声也隔墙传了过来。



“中也!”



钟声还在延续,玄儿一口喝完杯子里的咖啡,站起身。



“要不要洗澡?我让他们去烧水。”



“算了,都这个时候了,今天就不洗了。”



“你看起来挺困的,休息吧。”



“也好。”



“那……”玄儿将指间的香烟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我们家的人不会起早。如果你先起来,肚子饿,就到这里,按一下那个按钮。”



玄儿指着门边的墙壁。在照明开关的下面,还有一个板子,上面有一个乌黑的圆形凸起。



“如果你按那个,南馆的铃就会响,佣人就会跑过来,你只要和他们说就行。”



“明白了。不过我觉得无所谓,反正我经常不吃早饭的。”



“我的房间在北馆二楼,如果有什么事……对了,你一个人还是不要到处乱逛。我会带你逛一圈的,之前,你还是老实地待在东馆。””你怕我迷路?”



“是的,很容易迷路。”玄儿故意撇撤嘴巴,“有可怕的牛头怪物,会吃人的。”



“我准备了避邪玉石。”我爽朗地回答着,玄儿也憋着没笑出来。



5



我在玄儿位于白山的住处待了二个星期后——5月下旬左右,我因为4月20日事故而丧失的记忆终于恢复了。



我记忆的恢复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诱因——比如头部再次受到撞击;或者遇到往日的老友等,并不是一下子恢复的,而是慢慢地,一点点的……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这样。



虽然这么说,也不是没有一点诱因。



待在玄儿住处的那段时间,我出门并不积极。玄儿曾经开玩笑,说让我外出时穿上他准备好的黑外套,戴上黑帽。我不是讨厌这样的装束而不愿出门,而是不喜欢漫无目的地瞎逛。



玄儿早就带我去过事故现场——小石川梢物园附近。但是不管他怎样说明——“你的脸就栽在那个沟里”,“就是这里”,我没有一点感觉。



隔了一段时间,我又和玄儿去了那里,但依然没有感觉。就在那时,我看到了附近住家庭院里竖起来的鲤鱼旗。5月5日的男孩节已经过去了,这个鲤鱼旗本该结束使命,被放到黑暗的仓库角落里……我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并不舒服。



在微微暖风的吹拂下,鲤鱼旗飘动着。



黄昏的夕阳映衬在天边。在地面上晃动着的三个影子仿佛是蜗居在这个世界背面的离奇东西。



“中也君,怎么了?”玄儿站在我的身边,追随着我的视线,望过去,沉思着,“你那么在意那些鲤鱼旗?”



我没有说话,压低帽檐,走了过去。



当时,熟悉的童谣在我脑海中微微响起。瓦的海洋,云的海洋……五月五,端午节。



——哎呀,真让人头疼。



在风中飘荡着的三个异形东西……在昏暗的客厅最深处。



——这孩子虽说是个男孩……



黑亮的盔甲。冰凉的感觉……



我觉得黄昏里的街道中微微散发着久违的葛蒲水的香味。



数天后的一个夜晚,在白山住所的起居室中,玄儿和平时一样,喝着红酒。我也待在那里,不经意地看着电视。就在那时——从远处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和钟声。我们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救火车的声音,而且不止一辆车。



什么地方发生火灾了?只觉得救火车的声响越来越近——周围发生火情了。



“去看看?”玄儿问道,“要是大火蔓延到这里,就糟了。”



我们两人冲出去一看,只见几间房屋前的一户人家正熊熊燃烧。根据当时的风力和风向,还真有点担心那大火会蔓延过来。



几辆救火车堵在路中间,亮着红灯。看热闹的人挤在周围,叽叽喳喳——消防队员们已经开始放水救火。玄儿毫不害怕,跑向现场。我也惊慌失措地跟在后边。



火势很猛,熊熊大火撕裂了夜色。虽然救火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那户人家恐怕还是要被烧毁了。一个穿着睡衣,30岁左右的女人哭喊着,要冲进大火里,被消防队员们一把抱住。



“听说那屋子里还有孩子。”玄儿说道,“太可怜了。这个火势,是没救了。”他平静地说着,随后深深地叹口气,我忍不住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两种迥然不同的红光——大火和消防车上的红灯——映照出他苍白的脸庞……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冷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不禁想到——透过眼前这熊熊大火,他是否看到了另一幅景象……我也一样。



我感觉到——面对着当时那场大火,一直紧闭着的,通向往昔记忆的大门一点点地打开了。我甚至能感觉到锈迹斑斑的大门传来的吱嘎声响。还未等我明白,透过门缝,便能看见黑红的火光。一瞬间,我醒悟了。



这就是我的记忆:这就是——几年前的记忆。与眼前展现的场景一样,那个夜晚,我曾看到划破夜空,熊熊燃烧的无情大火……



——不能靠近。



身边传来别人的警告声。



——危险,往后退!



……我觉得那场大火或许就是一个诱因。



但我的记忆并没有一下子就完全恢复,所以我才会说——“没有发生戏剧性的变化”。第二天、第三天……我丧失的记忆是一点点恢复起来的。



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和出身地。我想起来——今年3月,自己刚刚高中毕业,4月份进入玄儿所在的同一所大学的工学部并寄宿在千代木。我还想起了老家的家人和朋友,想起了富甲一方的父亲,过世的母亲,小三岁的弟弟。想起了5月5日的端午节——19年前的这、一天,我降生到这个世界。每天,我都能杂乱地回想起一点。



这样,5月中旬后,除了事故前后的情况,我基本上恢复了记忆。



我离开白山玄儿的住所,回到位于千代木的寄宿屋。当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玄儿送我一本书,作为临别礼物。那是中原中也的诗集,其中收集了《昏睡》等作品。



回到原来的住处后,我又开始上学了。我向校方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取得必要的学分,重新回到课堂。我最多只耽误了一个月的课程,补习起来也不是难事。我和同届学生交往得不错,偶尔也参加联谊会什么的,喝得酩酊大醉,大叫大喊。



但我还会经常去玄儿那里。



和玄儿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已经对他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亲密感。他恐怕也一样。每次我去,他都很高兴,还经常劝我退掉现在的房子,搬来和他同住。我犹豫了很长时间后,还是拒绝了。



每次我去玄儿那里,心头总会涌现出大雾,和我丧失记忆时完全相同。那雾异常苍白,异常冰冷,说不清,道不明。由此,我周围的现实世界变得暖昧、模糊。说起来奇怪,我竟然还会产生一种错乱般的愉悦感。因此——  



玄儿还是喊我“中也君”。即便是白天,他的住处依然还是那么昏暗。我们一点点地聊天,没有觉得厌倦。玄儿曾经说过——



“在你身上,我能看到自己一部分的影子”,虽然我恢复了记忆,但他似乎还没有改变这种观点。



我们的交往就这样持续着。春去夏来……在上个月下旬,盛夏己过的某一天——



“在九州的深山老林里,有一幢建筑的名称很怪异,叫黑暗馆。”玄儿突然冲我说起来。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就是他家的老宅子,“那个西洋式建筑很怪异,在别的地方不易看到。怎么样?中也君,想不想去看看?”



6



和玄儿分手后,我回到东馆二楼,换上房间里的浴衣,当时是12点半。我本以为上床后会立刻进入梦乡,没想到竟然异常清醒。



虽然身体己经很疲惫了,但神经却异常亢奋。



我裹着毛毯,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总觉得睡不着,便坐起来。我打开枕边的台灯,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点水,润润嗓子。然后点上一枝烟,慢悠悠地抽完后,站起身,走到窗边。



我想呼吸一下窗外的空气。



房间里的窗户和我看到的其他几个窗户一样,是上下开关式,镶嵌在窗框里的依然是毛玻璃,因此即便是晚上,外边的人也无法看清房间里的状况。



我无意识地将脸凑过去,呼出一口气。毛玻璃表面顿时升起一团雾气。我把脸贴上去,那硬邦邦、冰冰凉的感觉竟然让我觉得舒服。



从玄关大厅拐上楼梯,有一条通向内里的走廊,这个房间就位于这条走廊上。从方位上考虑,这个窗户应该是朝西的——面对着整个宅子的中间院落。



我拉起玻璃窗,轻轻推开外侧的百叶窗。



顿时,带有草木芬芳的室外空气飘进屋内。天空被乌云覆盖,庭院里一片漆黑……夜幕黑得让人害怕。在无尽的黑暗中,不仅能听到远近的风声,还能听到树木摇曳的声响。



隔着中间的庭院,对面的建筑就应该是西馆——“达丽娅之馆”。我睁大眼睛,想看到它的轮廓,但未能如愿。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那个建筑物中哪怕有一丝光线也好……



风势明显比我刚才和玄儿一起去十角塔和栈桥时要强得多。照这种情形,可能会变天,会下大雨吗?——在这里逗留期间,我当然想素描出这个宅子的各种外观。因此,就算变天,我希望也不要下大雨。



我就这样,站在窗边,凝视着黑暗。很快,眼睛多少习惯了夜色,即便如此,还是无法看清庭院和周围建筑的样子。只有无尽的黑暗,只有漆黑的夜晚,只有……



突然,一种奇妙的感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种感觉是什么呀?是……



我感觉这里事物的本来形态应该是有点倾斜。我感觉无形的裂缝扩展开。我感觉在这个秩序井然的世界里,局部产生了动摇……哎,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表达。这种感觉是…………有什么东西正看着我?



我不禁屏住气息,左右窥探着。



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从哪里看我?——说不定这个东西正紧紧地贴在我的背面(突然我产生一种疑问——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但这种奇妙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一瞬间,眼前这无尽的黑暗让我产生了错觉,让我的思想短路——没错,肯定是这样。



我慢慢地,深呼吸一口后,正准备关上百叶窗,就在那时——



身后传来声响。



是风声作怪吗?不,是……



紧接着,又是一声响。



身后的确传来同样的声响。



我扭转身,问道:“谁?”



在台灯微弱的光线里,我看见那扇通向走廊的黑门开了一条缝,随后又轻轻地关上了。



“谁?……是玄儿吗?”



我赶紧把浴衣合好,朝门口小跑过去。



我探出脑袋,左右巡视了一下,只见左首方向的走廊尽头,转向内里的拐角处,闪过一个灰白色的影子。难道刚才真有人推开房门,窥视我吗?



我犹豫一下,喊道:“等一等!”随后,便冲到幽暗、铺着黑地毯的走廊上。



“谁?有什么事?”



跑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我一时哑然。



走廊拐进去后,只延伸几米,便到了尽头,那里空无一人。



消失了?



我只能这么想。



走廊深处有一堵黑墙。墙上没有窗户。我也没看到能让人藏身的家具等。



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这时,我注意到——在尽头前方,右首处有一扇黑门——人跑进去了?



我赶紧朝那里走去,轻轻地敲敲门——但里面无人应答。



我胆战心惊地转动把手,门没有锁,一下子就开了。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在墙上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了照明开关。



借助昏暗的光线,我发现这也是一间客房,虽然比我住的那间要小得多,但内部摆设差不多。一张床,有茶几。里面有一扇上下开关式的窗户,紧闭着——没有一个人。人没有藏在房间里。我还查看了窗户,发现锁得好好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犯糊涂了。



难道刚才那声响,拐过走廊的灰白踪影都是我的幻觉?如果不是我的幻觉,那么人就是在这里——这个走廊的尽头蒸发了?但这究竟……(一瞬间,我确信在这个宅子里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不,不可能,还是我的错觉。肯定是因为我太疲劳了。



室外的风势似乎越来越大,虽然我离窗户还有一定的距离,但窗外的风声清晰可闻。我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掐掐眉间,慢慢地摇摇头。



我决定回去睡觉,而且不管怎样都要睡着。刚才发生的这件事说不定会出现在睡梦中——对,那样最好。



我瞥了一眼走廊尽头的黑墙,慢腾腾地转过身。



间奏曲一



“视点”离开进入梦乡的“我”,滑到建筑物外,在无尽漆黑的夜色中,再次飞上天空。



“视点”忽大忽小,忽快忽慢,不规则地旋转着,仿佛在某种超现实意志的操纵下,超越了法则。流逝不止的时光倒退回几小时前。



……黑暗馆所在的小岛,小岛所在的湖泊,湖泊周围的森林,暮色悄悄地包裹住林间的蜿蜒小路。



一个少年走在那条小路上。



他大约十二三岁,穿着白色衬衫,外面则是深蓝色的外套。他剃着光头,戴着黑棒球帽,身后背着咖啡色背包。鞋子和裤子被泥土弄得脏兮兮的。他步履瞒姗地走在陡急的下坡路上。



“视点”从天空飘落,钻入满脸迷茫、正在赶路的少年体内。



1



……9月23日,下午5点30分。



少年停下脚步,看看手表。这是今年春天,考上中学时,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看完时间,少年半绝望般嘟哝起来:“啊!都这个时间了。怎么……”



……本不该这样。



按照当初的计划,到这个时候,他应该达到预期目的,回到村庄了。怎么会这样……不管他怎么想,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就算他自己也知道别无他法,还是忍不住会那样想。



今天一大早,他从位于I村的自家出发,向家里人谎称和朋友们到附近郊游。



虽然对家人撒谎,他有点心痛,但也是不得已。如果他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必然会被家人责怪的。大人们决不会明白今天的这个冒险对于他而言有多么大的意义。但是……



少年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仰面看看天空。



天空上依然乌云密布,弄不清太阳的方向。带有潮气的暖风迎面吹过,让他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很快就要变天了。



少年稍稍叹口气,看着自己的脚下。



这是一条杂草丛生的破路,也许因为连日的大雨,路上到处都是泥土和水洼。而且——还有两条清晰的车轮印,像是刚刚留下的。



现在只能依靠这个车轮印了。



无法掉头折回村子,不管从时间上,还是距离上考虑,那都不可能。



只能继续朝前走。这个新车轮印肯定是刚才——一小时以前——在中途超过少年的黑色车子留下的。



当时少年好不容易在茫茫大雾中,越过百目木岭。他花费许多时间,还消耗不少体力。他竭力抑制住心中的不安和焦躁,继续在山间小路上行进着。



就在那时,那辆车从身后开了过来。



少年立即躲到路边大树的后面。其实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但他不知为何就是心里发毛,也没来得及看车上的驾驶者。对方似乎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当时,那辆黑色的车子轰鸣着,疾驰而去。那少年觉得那车的目的地一定是那个宅子,他也愿意这么想。所以只要顺着这个车轮痕迹走的话……少年回头看了一下来时的路,不禁浑身颤抖。



现在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体力上考虑,都不能掉头回村子了。



对,己经无法掉头了,只能前进。现在只能相信——顺着车轮痕迹往前走,就能到达那个宅子(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



只能这样了。



少年再度迈开脚步。



到日落还有多少时间?一个小时?半个小时?不管怎样,时间所剩无几了。少年期盼能在大黑前到达那里。但——



就算能安然到达,宅子里的人会帮助我吗?会收留我吗?



想到这些,少年顿时觉得脚下无力了。



——绝不能越过百目木岭。



只要是I村的孩子,肯定都被大人们这样警告过。



——绝不能越过百目木岭。绝不能到山岭对面的那个森林中去。绝不能靠近森林中的那个湖泊。



少年生在I村,长在I村。周围人中,他奶奶说得最多,从记事起,就像咒语一样,在他耳边反复唠叨。



——浦登老爷家的宅子就建在湖中小岛上。千万不要接近那个宅子,知道吗?千万不要随意接近那里。如果接近的话,就会有可怕的灾难降临头上。



今天早晨,少年打破禁忌,独自离开村庄,越过山岭,朝着被称为“大野猴子足迹”的湖泊进发。他今天冒险的目的就是想亲眼看一看那个建在湖中小岛上的“浦登老爷家的宅子”。



他奶奶煞有介事地说那里有不样的东西。但当少年询问是什么东西时,她却没有具体作答,只是满脸恐怖地摇着头。



他们——住在宅子里的人——究竟会不会救助我呀?难不成虽然心如刀割,但少年只能就这样前行了。



2



下坡后,又走了一段,少年发现情况有点异常。那车轮的痕迹突然猛地拐到左边,冲出道路,消失在路边。



“啊!?”少年不禁失声嚷了起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虽然少年还没想明白,但发现——繁茂的草木被碾压过,对面有辆黑色、脏乎乎的车。那辆车一头栽到山毛榉树上,淹没在杂草中。



“发生事故了……”



难道是驾驶者打错方向盘,一头栽到森林中?只是简单的驾驶错误吗?——不,不是那样……少年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场景。



大山,森林发出异样的声响,扰如一个美梦被打扰,巨大的远古生物。



……难道是因为那次地震?



那辆车超过少年不久,便发生了地震。难道是那次地震引起的?



少年挪动脚步,胆战心惊地朝幽暗森林中的那辆报废车子走去。



车子撞在山毛榉的树干上,受损严重。



这辆车可以坐五个人,但少年对车的型号并不很了解。车头已经被撞扁,前窗玻璃的碎片到处都是,其他窗户上也到处都是白色的裂纹。虽然少年是头次看到出事故的车子,但也能感觉出这车子被毁坏得很严重。



少年看看驾驶座,那里空无一人,散落着玻璃碎片,还能看见血迹。后排座位上只有一床被人揉得乱七八糟的毛毯,也没看见人。



少年一只手撑在车门上,困惑地看看四周。



现在我该怎么办……



现在这辆车里空无一人。车里的人丢下这损坏严重,已经报废的车子,步行前往那个宅子?——对,肯定是这样。



少年正准备离开车子,发现脚底下有一个黄色的东西,便弯腰拾了起来。



黄色、四方形、扁平状……那是一个火柴盒。少年摇了摇,里面好像还有火柴。



少年觉得说不定能用上,便将火柴盒放进裤子口袋里,起身再次看看四周。那时——森林中的暮色更加浓密,少年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离车子不远——被湿草覆盖着。少年觉得那和周围风景有点格格不入。少年产生不祥的预感,觉得“那个东西”令人反感,绝不想靠近。



“那个东西”是什么?



虽然少年内心并不想靠近,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朝那里走去。每前进一步,内心的不祥感便膨胀一点。



“阿!”走到近前,少年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少年终于弄清那是什么了。



“哎呀!啊……”



那是一个倒伏在地上的人体,而且状况并不正常。



手脚被人折弯的角度让人恐怖;头颅满是鲜血,犹如被敲破的西瓜;脖子也被扭断了,无论是肥嘟嘟的脸颊,扁平的鼻子,还是半张着的嘴巴……所有的一切都露出污紫色。



“……死了?”



看来这个人肯定死了。他的双眼无神地张开着,没有一丝生气。(少年时不时地在考虑——这个男人是谁?)



接下来的一瞬间,少年恐怖到了极点,失声大叫起米。那令人悸动的声响回荡在暮色下的森林中。



“视点”像是被这叫声弹射出来一般,再度飞舞到天空上。



3



……9月24日,凌晨4点20分。



“他”在睡梦中缓缓地睁开眼睛。“视点”滑入“他”的体内。



“他”虽然已经睁眼醒来,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身体失去感觉,仿佛麻痹一般,间歇地感到一阵疼痛,呻吟一下。



“他”想说话,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并不是想对别人说话,只想听听自己的声音,确认自己的存在……但是什么都看不见,也发不出声。



现在,我真在这里吗?……这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动动右手的手指。手指听话地弯曲起来,并能感受到被褥的温热。



“他”能闻到榻榻米的气味。



我正躺在某家某个房间的榻榻米上。



“他”又动动左手的手指,觉得手背上一阵刺痛,似乎那里有伤。



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会……我?



“他”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我——我究竟是……他不禁颤抖了一下。



……我……我叫什么(“他”不禁感到焦急和烦躁)



“他”在朦胧的脑海中,缓慢地搜寻着住日的记忆。但——四处散乱的字谜碎片,锈迹斑斑的精密机器,失去整合性的数字罗列。”他”站在荒凉的海滩上。海浪缓缓地拍打着,其中有些东西时隐时现。他伸手想去抓住,但那些东西很快就被卷回到海浪中。



“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发不出声音,侧耳倾听,无尽的黑暗中传来些许微弱的声响。



“他”的意识犹如失去浮力的漂流物,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



在拍岸的海浪中,一些片断的图像和声音扑面而来,画出不可思议的抛物线。



她躺在令人生厌的病床上。她的面容,她的表情,她的声音……妈妈。



“视点”再次飞跃到“我”(中也君)的身上。



第六章 畸形短剧



1



到达黑暗馆的第二天——9月24日的早晨,我被一阵笑声吵醒。



醒来之前的一段时间,我做梦了。已经想不起来梦的具体内容,但如果大致分类的话,那绝不是让人愉悦的梦。那个梦会让人产生悲痛、愤怒和紧张之类的感情。



睡梦中,我无法明白那只是梦,完全被那种悲痛、愤怒和紧张的情绪所困扰,无法摆脱。突然间,传来人的笑声。听上去似乎有个人站在高处,笑着俯视着我。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人?



伴随着疑问,我从梦中醒来。



从意识恢复到眼睛睁开,还有一段时差。半梦半醒之间,我一直能听到那个笑声。



那个笑声清脆、柔和,就像晶莹剔透的玻璃铃铛的响声,也像是小鸟的叫声——这是谁的笑声?



当我猛地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天花板。一瞬间,我产生错觉,以为这里是玄儿位于白山的住所,而不是他父母家的客房,也不是我位于千代木的宿舍……不,不对。这里不是,这里是……我从床上坐起来,与此同时,传来房门关闭的声响。



我从瞬间的错觉中醒转过来,立刻想到昨晚自己所经历的事情。



“又来了?”我在心中嘟哝着,跳下床。此时,我听到屋外的细雨声,不知从何时开始,下雨了。



我也没穿外套,冲到走廊上,反射性地看看左边。和昨晚一样,一个人影在走廊拐角处一闪而过,从那个方向传来窃笑声——这是我的感觉。



“等一下!”



虽然天色大白,但馆内的光线依然微弱,无论是房间中,还是走廊上。虽然我刚刚起床,重心不稳,还是在铺着黑色地毯的走廊上跑了起来。



“等等!你是谁?”



没有人应答我。



当我就要跑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前,昏暗中传来硬物相碰的声响。



这是什么声响?是开关门的声音吗?是那扇客房的门声吗?那人还是躲进那里了?



和昨晚一样,转过拐角,走廊尽头空无一人。和昨晚一样,我站在走廊尽头前面,右首方向的黑门前。



“你在里面吧?”我加重语气喊道,“我要进去了。”



我轻轻一转把手,门开了。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些许屋外的光线照进来,屋内不像昨晚那样漆黑。我赶紧伸手去摸照明开关,朝屋内迈出一步。就在那时——



传来细小的声响。



那是某人的窃笑声。不是从屋内发出的,而是从我身后。



我大吃一惊,转过身去。



走廊上空无一人,但还是能听见那笑声。从哪传来的……这里本应是走廊尽头了,笑声究竟从哪里传过来的?



正当我迷惑不解的时候,笑声突然消失了,随即传来别的声响。那是什么声音?听上去像是脚步声,接着又是吱嘎声。这到底是……



我紧紧盯着走廊尽头的那面黑色墙壁。



……是从这个墙壁传出来的?



我离开客房门,半信半疑地朝那里走去。



是从这面墙壁……这面墙壁的另一侧传出来的?



乍一看,这面墙壁没有任何怪异的地方。



整面墙都铺着毫无光泽的黑色墙板。墙面上没有一扇窗户,但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陈旧的烛台,和十角塔中看见的一样。当然,现在人们根本就不用烛台了,只有一根蜡烛立在那里。



这面墙壁中隐藏着什么秘密吗?有暗道或暗门之类的机关吗?



千万不能轻易地认为这些想法是侦探小说中的妄想。



我觉得这里肯定有机关,心中对身份不明之人充满了不安和恐惧。



肯定在墙的对面……



很快,我就发现了“那个东西”。在右侧烛台的背面,突出着一个细细的控制杆。犹豫片刻,我伸手握住控制杆,一用劲,控制杆便纵向移动,墙壁中传来细小的金属声。一瞬间——传来“嘎嗒”一声,藏身墙中的“大门”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只见墙板连接处露出一个大缝隙,右侧朝前突出,左侧朝内后退。这个机关是以墙壁中央为转轴的。



这就是所谓的“翻转构造”。暗门的宽度约为一米半,占了这面墙壁的80%,有一人高。而解除这个“秘密旋转门”的开关就是隐藏在烛台背面的控制杆。



我将两手放在朝内侧退去的左侧墙壁上,用力一推,那扇门便旋转起来,比预想的要轻快。



在门的背面,和正面完全相同的位置上也有两个烛台。旋转半圈,背面就会变成正面,按下开关后,使会和周围的墙面融为一体。刚才听到的“嘎嗒”声或许就是这暗门开关的声音。



暗门的对面是和走廊同宽的“秘密空间”,还有一定程度的纵深。在正面上方,有一扇紧闭的百叶窗,透进些许屋外的光线。我屏息走了进去。



2



走廊尽头墙壁的后面是暗室,还有楼梯,那是“秘密楼梯”。虽然楼梯比较宽,但坡度相当陡,如果不小心,就可能失足摔落。我小心谨慎地走着。昏暗中,除了旧板材和灰尘的气味外,还飘散着香皂的味道。这或许就是刚才从这里逃走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楼梯在平台处转了180度,通向底下狭小的房间中。这里没有一扇窗户,潮湿、黑暗中,我在墙壁上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了门把手之类的突起。



我一转,就轻松地打开了门。和上面的旋转机关不同,这就是普通的门。



“这里……”走出门,我不禁呆站在那里,嘟哝着。那里比我预想的要宽敞得多。



那是一个西式房间,如果铺榻榻米的话,可以铺50多张。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好几个枝形吊灯,现在只有一个亮着。由于面积大,光线太弱,整个空间依然显得昏暗。



“这里究竟是……”



这是我昨天还没有来过的房间。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房间是在东馆的一楼。



整个地上都铺着黑红交错的正方形木板。其中一面墙上有窗户,黑色的百叶窗紧闭着。天花板上有雕刻精细的镂空横楣,正好将其一分为二。那横楣当然也被涂成黑色。



我出来的那面墙上和地面一样,也装饰着黑红交错的墙板,但没有门把手。如果将门关起来,就会和二楼的“秘密旋转门”一样,和周围墙面融为一体,被很好地伪装起来。说不定滑动墙板,便能打开机关……



我粗略地巡视四周,没有看见一个人。或许那个人又从这里逃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是谁?”我无法保持沉默,冲着无形的对方问道,“为什么要……”



宽敞的房间里几乎没有放置任何家具,我的声音无力地回荡着。我慢腾腾地穿过房间,朝着一扇双开门走去,那扇门似乎通向走廊。就在那时——



“中也先生。”昏暗的大房间里,声音回荡着,“中也先生……嘿嘿……”



我觉得这声音和我从梦中醒来时听到的笑声完全一样。那个笑声清脆、柔和,就像晶莹剔透的玻璃铃铛的响声,也像是小鸟的叫。我停下脚步,急急忙忙地寻找声音的出处。



声音肯定是从这个房间里发出来的。但这个房间里看上去空无一人,这声音究竟从哪里……



“这边!中也先生。”



那声音听上去有点戏弄我的感觉。



“这边!嘿嘿。”



在横楣对面——从我这个角度看,位于房间最深处,有一个日本式屏风,黑底,上面抽象地画着暗红色的线条,和这个西式房间非常匹配。



声音就是从屏风后面传过来的。



“中也先生……嘿嘿。”



那显然不是我昨天在宅子里碰到的小田切鹤子和羽取忍的声音,而是年轻女子的叫声。



“你是谁?”



听到对方的回应和声音,刚才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顿时消除不少。虽然心中并没有完全舒坦,但感觉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和不良用心。



“你是宅子里的人吧?为什么要……”



“初次见面,中也先生。”



对方打断我的问话,毫不胆怯地和我打招呼。与此同时,对方从屏风左边(从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伸出脸来。她只是斜伸出头,身体还藏在屏风后面。



借助微微亮光,能看出那是一个美少女的脸。她的黑发微微飘逸,似乎和黑暗背景融为一体。



“初次见面。”她又打了一次招呼,“让你受惊了。”



“啊……不……”



正当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少女又将头缩回屏风后面。



“对不起,你是……”



“初次见面,中也先生。”



同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那个少女又从屏风右边(从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伸出脸来。



“初次见面。”少女又打了一次招呼,嘴角微微含笑,“让你受惊了。”



“你是?”我朝屏风走去,“你去过二楼,我的客房?为什么要……”



少女笑起来:“玄儿大哥说中也先生是个优秀的人,所以……对吧?”



我觉得她这句话似乎是冲着屏风里面说的,心中纳闷,但还是接着问下去:“你刚才说‘玄儿大哥’,难道你是玄儿的……”



“我是他妹妹,叫美鸟,就是美丽鸟儿的美鸟。请多关照,中也先生。”



玄儿曾经说过他有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个少女就是其中一人吗?



正当我苦思冥想,该如回应的时候,少女——美鸟又将头缩回到屏风后面。



“为什么要躲起来?而且——”我和屏风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其实你完全不必偷看我的房……”



“中也先生,或许像猫头鹰。”



冷不丁,少女冒出一句,再次从屏风左边伸出脑袋。



“猫头鹰?”我有点吃惊,“什么意思?”



“感觉,第一印象,对吧?”



“我是猫头鹰?”



“猫头鹰有着猫一样的眼睛,又大又漂亮,我很喜欢。”说完,少女又将脑袋缩回到屏风后面,很快又从屏风右边伸出头来。



“鹤子给人的感觉是狐狸,是银狐。”



“是吗?”



“羽取忍是鸭子,慎太是老鼠,野口先生是熊,蛭山是青蛙,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



“哈哈哈……”



看来她很擅长用动物来比喻周围的人。我给她的第一印象是“猫头鹰”。我该用何种心情来接受呢?——不管怎样,我还是乐于进行这样的交谈。



“那么,玄儿是什么呢?”



我问道。少女又将脑袋缩回到屏风后面,不到一秒,又从另一面伸出来,



“玄儿大哥是鼹鼠。”



“鼹鼠?怎么又冒出一个怪怪的动物名字?”我不禁笑起来,“你看见过鼹鼠吗?在这个宅子的庭院里有?”



“这里没有,但我在图片上看过,前后脚之间有膜,能在大树间飞跃,能飞几十米,真厉害。”



“玄儿也能飞吗?”说完,我就觉得这话说得无聊,但少女却乐呵呵地笑起来。



“怎么可能呀。只是感觉,对吧?”



我觉得她最后所说的“对吧”似乎是冲着屏风里问的。莫非在屏风后面,还藏着一个人?



“那里还有人?”我问道,“刚才我就觉得……”



“是美鸟。”



少女回答道,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你不是美鸟吗?”



“我是美鱼,中也先生。就是美丽鱼儿的美鱼。请多关照。”



我呆若木鸡地凝视着少女的笑脸。刚才那个自称“美鸟”的少女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也如出一辙。但……怎么回事?



“我是美鸟。”说着,一个人从屏风右边伸出脑袋,左边则是自称“美鱼”的少女。同时出现的两张脸完全一样。



“你们是双胞胎?”我总算反应过来,来回左右打量着。



右侧是美鸟,左侧是美鱼。



从她们一模一样的容貌来着,两人肯定是同卵双胞胎姐妹。我本来想问问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思量片刻,觉得没什么意义便作罢了。



她们还只有十几岁,黑发短而亮。刚才她们身上暗红黄布料在屏风边时隐时现,看上去像是和服的袖子。与此同时,她们那娇媚的面容又让人联想到西方的传统人偶。



“玄儿大哥没有对你说过我们吗?”左侧的美鱼问道。



“虽然我知道他有妹妹,但没想到是双胞胎。”



“让你吃惊了?”



她们又问了同样的问题。我用手梳理一下起床后篷乱的头发,苦笑着:“发生了许多事情,怎么说好呢……我醒来的时候,觉得有人来过房间。追出去,发现人在走廊尽头消失了,接着我又发现了那个暗门和暗道,最后发现了你们。要说吃惊,还真有点吃惊。”



她们同时顽皮地笑起来。



“像那样的机关,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吗?”



听到我的问话,两姐妹白净的脸上露出相同的微笑。



“还有好几个。”



“好玩吧?”



“昨天深夜,你们也来过我的房间,是吧?”我再次问道。



这次,两姐妹顿时瞪圆眼睛。



“不知道。”



“不是我们。”



“是吗?那会是……”



那不会是我的心理作用。昨晚的确有人到过我房间,然后在二楼的走廊上消失了。那人恐怕也是穿过那个“秘密旋转门”脱身的。只要是这个宅子里的人,恐怕都知道那个机关的存在。如果那样的话……



“那肯定是阿清。”右侧的美鸟说道。



“肯定是阿清。”美鱼也附和着。



“只要有稀客来,他总会偷偷摸摸地去看一看。”



“那家伙好奇心旺盛。”



两姐妹绝口不提自己,在屏风左右两侧议论着。



我接着问起来:“你们所说的阿清是谁?”



“是我们的表弟。”



“是望和姨妈和征顺姨父的孩子。比我们小七岁……”



“这么说,他还是个小学生?”



“是那个年纪,但他不去上学。我们也一样。”



“你们不去上学吗?”



这也许是她们不想听到的问题。



“学校不好。”



从屏风后面先后传来两人的声音。接着两人扑哧一笑,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是螃蟹。”



3



两姐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为什么是“螃蟹”?她们什么地方像“螃蟹”——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驻足于屏风前。



屋外还下着雨。从声音听上去,雨下得不大,但时不时传来大风的呼啸声,似乎预示着暴风雨将要来到。



伴随着衣服的摩擦声,美鱼从屏风左边伸出头来。



“我们是螃蟹。”她又说了一遍,一部分衣服露出屏风外。那杏色的和服袖子随着她的动作摆动着。



“哎,也就是说——”我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好,“你们两个人是螃蟹?”



“是的!”



“我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两个人合在一起就是螃蟹。对吧?”



她冲着屏风后面说道,随后便传来美鸟的应答,“是的。”我条件反射地看看屏风右侧,但美鸟并没有露出脸。



她们这么说,我更加不明白——“两个人合在一起是螃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几秒钟后,伴随着巨大的惊诧,我的疑问烟消云散了。



美鱼先露出脸和手,接着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个子不高,体型细巧,宛如一个脱俗的美少女。她穿着碎白道花纹的杏色和服,缠着深蓝色的腰带。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发下,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开始我就觉得她像个西方的古典美女,果然如此。



我想美鸟也会从屏风右侧站出来,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首先现身的美鱼脚蹭着地,横向移动,随后美鸟像是被拽出来一样,出现在屏风左侧。



“中也先生,请多关照。”



“中也先生,请多关照。”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两人步调一致地鞠躬行礼。



“我们两人合而为一。”



“我们两人合而为一。”



我觉得并排站在那里的两姐妹的姿态、动作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过了片刻,当我明白那别扭的原因的时候——我顿时觉得老天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



两姐妹同时出生,面容相同,体型都很细巧,但从侧腹部到腰部,她们的身体紧紧地连在一起。我定睛一看,发现那个部位的和服也被缝合得严严实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暹罗双胞胎。



我从贫瘠的大脑中,想到了这个词。



所谓暹罗双胞胎,指的是两个应该相对独立的个体在母体中,因为某些原因而发生异变,身体的一部分牢牢连在一起,或者共用一部分身体器官。我记得曾经在哪里读过有关这种先天性残疾的文章。之所以这样的畸形儿会被称为“暹罗双胞胎”,是因为当年暹罗国(就是现在的泰国)中,曾有一对这样的畸形双胞胎,且世界闻名……



现在,站在我眼前的两姐妹难道就是所谓的“暹罗双胞胎”吗?



她们各有一双手脚,但身体的一部分紧紧地连在一起。美鱼的左侧腰部和美鸟的右侧腰部完全结合在一起。



“你看,是螃蟹吧?”最后露面的美鸟说道,语调没有任何的改变,“你很吃惊?中也先生!”



合而为一的两人左右各有四只手脚,合计是八只手脚,的确像螃蟹。“两人合在一起就是螃蟹”——这话说得没错。



震惊、恐惧、后悔(看了不该看的事物)——各种感情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眉。但她们还傻乎乎地看着我,笑眯眯的,时不时地笑几声,随意地说着话。



“你还是受惊了。对吧?”



“如果让你受惊了,请原谅。中也先生。”



“我们是不是挺怪异的?”



“但我们一生下来就这样,所以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地方。”



“什么事情,我们都是两人一起做的。”



“一起睡觉。”



“一起洗澡。”



“如果通道太窄,我们就过不去……”



“所以,中也先生,你要多关照我们。”



“请多关照,中也先生。”



我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傻站在那里。两人觉得奇怪,收住话匣子,从我身旁穿过,走到房间中央。一阵香气飘散过来,和我刚才在密室楼梯上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现在,这个房间已经不用了,但听说以前是舞蹈房。”



双胞胎中的一个——可能是美鸟——说着,环视了一下昏暗的房间。



“据说当时在这里举行聚会,邀请了不少人……我们的父母也曾在这里跳过舞。”



“那是我们出生以前的事情。”



“真棒呀。”



“真好。”说着,两人协调一致地跳起舞来,舞步奇特,仿佛有个梦幻乐队在那里伴奏一般。一头雾水的我只能屏息看着这对美丽的“暹罗双胞胎”的奇怪舞姿。



很快,她们停下舞步,回头看着我。那两双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弄得我非常紧张,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眉。



“中也先生。”



双胞胎中的一个——这次可能是美鱼——冲我说道。



“那个——”说着,她指指我的脚下。我不知怎么回事,很纳闷。



“你看……你的鞋子?中也先生。”



“哎呀!”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看脚下,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子。刚才,我跳下床,忘记穿鞋子,便冲到走廊上,一直走到这里。



“哎呀,这……”我能感觉到脸红,连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太愚蠢。



“这个,这……”



两姐妹看见我狼狈的样子,美丽的脸上绽放出妖精般的调皮笑容。



“那么再见了,中也先生。”美鸟说道。



“再见,中也先生。”关鱼说道。



还没等我回应,两人灵巧地转过“合而为一的身体”,有条不紊地走出房间。



4



“……怎么……”



耳中传来莫名的声音,我一下子回过神。当美鸟和美鱼这对双胞胎离开房间后,我独自痴痴呆呆地站在屏风前好一会儿。



“……去……好……”



我根本就听不清说什么,也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过来的。但这断断续续掠过耳际的声响的确是人说话的声音,好像还是个男人。



那对姐妹走后,在这个房间——舞蹈房里只有我一个人。难道还有人躲在这个房间里?



我再次环视房间,还走到刚才那对姐妹藏身的屏风后面查看一番——没有一个人。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这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静静地走到房间中央,侧耳倾听。但此时声音消失了,站在静寂、昏暗的房间里只能听到窗外的雨声。我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或许是别处的声音传到这里。



在这幢明治时期的老建筑中,产生这种情况也不足为怪。



我决定过会儿问问玄儿。走出房间,我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所处的位置。



这里是从东馆玄关大厅往北延伸,铺着地板的走廊,西侧是舞蹈房,走廊对面是昨天吃晚饭的餐厅。我的客房大概在正上方。当我冷静下来,梳理一下位置关系,在头脑中绘制出平面图后,发现馆内的房间位置也没有那么复杂。



玄关大厅的那个座钟已经指向10点半。虽然玄儿说宅子里的人不会早起,但到了这个时候,或多或少该有人起来了。



我朝玄关大厅的旋梯走去,但想想又折回走廊。沿着这条走廊,直走到尽头,有洗手间和浴室。虽然光着脚到处乱逛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想先洗脸,好好清醒一下。



从洗脸池水龙头中流淌出的水清澈冰凉。据玄儿介绍,这个岛上有井,但这水并不是井水。这水是湖泊后面的森林中的清泉,通过湖底管道被引到岛上。



另外,在建造之初,岛上的电力似乎只能依赖自家的发电机。走廊上的蜡烛就是为了应付停电,是个历史的见证。但很快,电力公司就开始为这里供电。这的确让人惊讶——竟然为这个深山老林中的宅子单独供电。由此也能看出浦登家族很早以来就在各方面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和发言权。



在洗脸池上方的墙壁上,双开木门后有一面四方形镜子。这似乎是后来安装上去的,与房间的装饰和其他物品相比,显得相当新,让人一时觉得不协调。



打开红黑色的木门,一面五六十厘米大小,普通的四方形镜子便展现在眼前。看着镜中自己湿乎乎的脸,我想起了那对姐妹的话语。



——中也先生像猫头鹰。



我记得是美鱼说的。从我当时的角度看过去,她似乎在屏风的左侧……从她们的角度看过去,应该是“暹罗双胞胎”的右半身。



——猫头鹰有着猫一般的眼睛,大而漂亮,我很喜欢。



右半身是美鱼,左半身是美鸟。



——我们两个人合而为一。



“我像猫头鹰?”我嘟哝着,瞪着镜中的“我”。



总体上我皮肤白,眼睛的确大而圆,嘴唇稍微有点厚,嘴巴小,脸颊虽然瘦削,但下领并不突出……



平时,我很少这样仔细观察自己的容貌,所以感觉怪怪的。在玄儿位于白山的住所中,不要说梳妆台了,连洗脸池上方的镜子都没有。



我梳理了一下睡觉时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又捋捋稀疏的胡须。我的胡子不浓密,即使两三天不管,也不会太长,但今天我想过会儿还是再来一次,好好刮一下。



我漫无边际地回想起来。



虽然我到这个宅子还不到一天,却经历了许多事情。刚刚越过大雾弥漫的山岭,来到宅子,便经历了两次地震;撞见了身份不明的坠落者;发现了秘密通道,还与美丽而畸形的双胞胎姐妹相逢。现在我才觉得自己似乎被邀请到了一个怪异的地方。当然我并不会因此而过多怀疑发出邀请的玄儿,也不会非常后悔来到这里。



这里一定存在许多不为我所知的秘密。那是肯定的。而且在我停留的这几天里,我将会得知这些秘密的实质——也许不是所有的秘密。我有这样的感觉。



这个宅子的秘密,这个家族的秘密……



我正想展开想像的翅膀,各种杂乱无章的情感(恐惧、不安,又有一种期盼……)交错在一起,弄得我心神不宁。



我似乎又深陷在苍白冰冷的大雾中,如同今年春天,我因为那个事故而丧失记忆时一样。我似乎要被挤出那已经暖昧化的现实世界的边缘。不管怎样——



一切刚刚开始。



第七章 迷失的笼子



1



我回到二楼房间,稍微收拾一下,穿好鞋子,然后和昨晚一样,朝着面向庭院的窗户走去,想看着雨下得如何。我拉起磨砂玻璃,推开黑色的百叶窗。那一瞬间——



我不禁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往后退了一步。室外的光线让我觉得刺眼。



室外阴郁、昏暗,乌云密布,让人根本感觉不出已经是上午11点钟。而我竟觉得刺眼,可见整个黑暗馆被遮得如何严实,馆内如何幽暗了。



等眼睛适应了屋外的光线,我走到窗边,深吸一口潮湿空气,环视着昨晚被黑暗所笼罩,无法窥其真容的室外风景。



这个庭院很大,周围环绕着建筑……所有的一切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这个庭院并未得到很好的护理,甚至可说是荒芜。往昔,这或许是个规模宏大的西洋式庭院,但现在这样俯视下去,则让人觉得荒废不堪,说得夸张点,似乎被神灵抛弃了。



与草木的葱绿相比,地面的泥泞反倒更加显眼,不知为何,庭院中的树木大都枯萎了。总体上,用“黑糊糊”来形容是非常恰当的。



周围的建筑也一样。站在这里,我多少能看到北馆、西馆、南馆这三幢建筑,虽然建筑构思和结构有些差异,但放眼望去,整体上还是可以用“黑糊糊”这一个词来形容。



“黑暗馆。”我无意识地嘟哝出这宅子奇怪的别名;我用手撑着窗框,将身体探出窗外,朝“那个建筑”看去。



“那个建筑”隔着庭院,与这里正面相对。那或许就是西馆——“达丽娅之馆”吧。玄儿曾说——那建筑和东馆一样古老,建成后一直是宅子“当家人”的起居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个宅子的中心地带。



和东馆一样,西馆也是两层楼的西式建筑,但在其南端——从我这个角度望去,是正面的左边——突起着一个带有大角度方形屋顶的塔屋,其高度大约有四层,和昨天我们去过的十角塔相同。



建筑的墙面还是黑色,让人联想到爬行动物的皮肤,上面零星开着几个黑框的小窗户,冲着外部的百叶窗也是黑色,关得严严实实。屋顶的瓦片、塔屋墙壁接缝处的灰浆当然也是黑色,整个外观是清一色的黑,和这里没有丝毫不同。窗框和百叶窗上的油漆已经掉落不少,上面紧紧缠绕着从地面延伸上去的青藤,如此一来就形成了一种异样的色调,让人无法分辨出是黑色、绿色,还是灰色。



但整体给人的印象还是黑糊糊。



正如玄儿昨天所说的那样,从外观上看去,与东馆、西馆相比,我正面右首方向的北馆倒更像石造的西洋建筑。石砌的墙壁、“人字形”房顶,整个建筑显得庄重。说起来也奇怪,这个建筑让我联想到今年春天我去过的那个古河男爵的老宅子。建筑物被涂得黑糊糊的……



在我正面左首方向的是供佣人们使用的南馆,那是一幢铺着鱼鳞板的两层建筑,与其他三幢建筑相比,显得素朴和狭小。近代日本西洋式建筑常带有阳台,但现在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却看不到这样的构造。这是否也从一个方面反映出这个宅子根本就没有对外部“开放”的意思?



昏暗的背景下,黑糊糊的建筑物排列着——



我再次将观察的目光放回到“整个宅子”。我觉得整体上,这个宅子让人觉得像是一幅剪纸。或许就像我昨晚站在东馆前产生的第一印象那样——像个影子,不是实实在在的建筑,仅仅是个影子。站在那里所看到的只是没有实质内容、没有厚度、从暗色的纸张上剪切下来的“形态”。



……突然,我的目光停留在荒芜的庭院中央。



在黄杨、桃叶、珊瑚等常绿灌木丛中,似乎有一个很小的建筑。



我的视线被树木所挡,无法把握其整体形象,但绝不是亭子,犹如一个从地下蹿出来的黑岩石。



那是什么呀?



一阵大风呼啸刮过,庭院中的草木被吹得沙沙作响,细雨迎面打过来,百叶窗随即也被大风刮得关起来。我被吓了一跳,从窗边退回来。



屋外的光线再次被阻断,昏暗中,我深呼吸一下,似乎松了一口气。我用手摸摸胸口,感觉到心跳有点加快。



我又深呼吸一下,将上下开关的窗户关好,离开了窗边。我坐到床边,从小茶几上拿起一枝烟,叼在嘴上,点上火,用牙咬着过滤嘴,思考起来。



虽然风很大,但是雨势并不强,可以说是小雨。这样的话,也完全可以到室外去素描建筑物的……



我掐灭香烟,站起来,拿上我带来的8号大小的素描本,戴上那个黑色的棒球帽,走出了房间。



2



下楼之前,我决定先去别的地方看看。



走出房间,我朝右首方向走去,没有下楼梯,而是沿着走廊往前走。走廊在半截一下子变窄,在尽头处似乎往左拐。我想看看那前面有什么。



那里有楼梯,与半截变窄的走廊同宽,不是通往下面,而是延伸到上方。



难道还有三楼?



我吃了一惊,觉得纳闷。难道在这个东馆中,还有三楼,或者是相当于三楼的阁楼吗?



昨晚从外面看,似乎没感觉出有三楼,而且也没发现有窗户。我纳闷着,登上楼梯。走廊上的地毯一直铺到楼梯口,楼梯踏板依然是黑色,仔细一看,上面积了一层灰,不是很厚。



楼梯通向上方,角度不是很陡。天花板很高,也是黑色。在十级左右处,有一个小平台,楼梯在那里向左转了个直角,继续向上——但是,当我登到平台处,不禁嚷起来——怎么回事?



楼梯的确继续向上延伸,但前方并没有房间——什么都没有。楼梯到此为止,像是被毫无光泽、漆黑的天花板完全吞没了一样。



一瞬间,我甚至怀疑是自己看错了——那是不可能的。我赶紧眨眨眼睛,又向上走了两三级,发现前面的确是无路可走了。难道这里也有类似“旋转门”的机关吗?



一边想着,我仔细观察着附近的天花板和墙壁,但“吞没”楼梯的天花板上涂着灰浆,没有一丝接缝,墙壁上也一样。看上去根本就没有能设置暗门机关的地方。真的是无路可走了。



——似乎都是些奇怪的建筑。



我突然想到昨晚玄儿讲过的话。建造这个宅子的玄遥多少受到了一个名叫尼克洛第的外国建筑师的影响。当我问到他的建筑手法时,玄儿是这样回答的。



——他设计的房子让人无法入住,他似乎故意那么设计。看到那些房子,让人怀疑设计者是否是正常人……难道这个楼梯的设计就是受到尼克洛第的影响吗?



与此同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位于东京深川门前仲町的那个有名的怪建筑。也许是这个“无路可走的楼梯”让我联想到的吧。



那个被命名为“二笑亭”的房屋是一个杂货店老板——在我读过的书中,那人的名字是赤木城吉——亲自设计并长期居住的建筑。后来,那个赤木被诊断为精神分裂,送进了精神病院并在那里去世。当时的报纸称那个建筑是“狂人建造的鬼物”,引发起人们的好奇心,成为当时大家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



无路可走的楼梯、无法使用的壁橱、带有小孔的玻璃窗等等,据说二笑亭中有许多超越常规的构造。结果这一切都被解释为精神病人的突发奇想和与众不同的构思,有时人们也想从中探寻出一些艺术价值……



总之,这个宅子不仅仅是一个黑糊糊的西洋式宅邸,其内部还有许多怪异构造。或许刚才看到的那个暗门和暗道也是模仿尼克洛第的建筑手法设计的。美鸟和美鱼这对双胞胎不是说在这个宅子里还有许多那样的机关吗?我觉得这样想像也挺有趣。



关于尼克洛第的建筑特色,玄儿说无法用语言描述,但如果那些特色都出于一种“玩心”,我倒不是很反感。下次要是和玄儿谈到这个话题,我是不是应该调侃他一下——“如果江户川乱步来,肯定高兴”。



3



我离开“无路可走的楼梯”,折返回来,正准备下楼梯去玄关大厅,突然听到一些声响。我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那似乎不是讲话声,而是打哈欠的声音,而且我觉得这声音是从楼梯附近的客房中传出来的。



有人已经起床,并在那里舒展着身体?是玄儿,还是别的人?



我轻敲一下房门,没听到应答便推门进去了。



昨晚,我就在这间屋子里看到有人从十角塔上坠落下来。现在,在窗边的反方向,也就是进门左首的睡椅上,有个人。



“……哎?”



“——啊,哎呀。”



看见我,对方显得有点惊讶,嚷起来,一下子从睡椅上坐起来,用手指梳理着乱蓬蓬的头发,拿起放在旁边桌子上的圆镜片的银边眼镜戴好。他歪着脖子看着我,年纪和玄儿相仿或者小一点,脸盘不大,圆圆的。



“啊……你就是玄儿带来的客人吧?叫什么来着?中也先生?”



我没说话,鞠个躬。而他又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



在他刚才放眼镜的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威士忌酒瓶和红色的玻璃酒杯。这男子拿过酒杯,苦着脸,将残留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他又打个哈欠,挠挠头发,他鼻子下方和下领处的胡须稀稀拉拉,很显眼。



“哎呀,昨天晚上,我从那里回到这里后,想再喝一点。没想到一觉醒来,竟然躺在这个椅子上……哎呀,头疼。”说着,这个男子又开始往杯中倒酒。他说话的语调和架势都很怪,手直抖。



“你是——”我问道,“你是首藤伊佐夫吗?”首藤伊佐夫是玄儿的表兄弟,是个自称为艺术家的酒徒。我觉得这个男子就是伊佐夫。



“是的。我就是伊佐夫。是玄儿告诉你的?”



“是的,他稍微说了一点。你昨晚和野口先生在北馆喝酒吧?”



“是的,是的。那老先生真能喝。我每次陪他,都落得这么个下场。真受不了。”



看着他歪着脖子感慨的样子,我不禁想——不知美鸟和美鱼会把他比喻成什么动物。是浣熊,还是狗獾呢?抑或是——树獭。我觉得自己的联想太缺乏诗意。



“你也是,怎么说呢,也是个好事的学生?——你不要傻站在那里,到这边来。”



他招招手,我便走到房间中央。首藤伊佐夫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问道:“你来一点?”



我摇摇头,坐在昨晚玄儿所坐的皮安乐椅上。



“那是素描本?中也先生,你是画家?”



“绘画不是我的专业,我喜欢素描建筑。”



“这么说,你是建筑系的学生——但你还是个好事的人。为了看这么一个阴森森的宅子,竟然特地跑到熊本来,跑到这么个深山老林中来。”



我点点头,随即补上一句:“但是,我觉得这个宅子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树獭——首藤伊佐夫微微耸耸肩,又将酒杯送到嘴边。



“对,你说得不错。这里也的确有意思。我也这么认为。正因为如此,我才会缠着父亲来这里。”



“是这样。”



“是的。你来就真的只为看这个宅子本身?”伊佐夫问道。他向上翻着眼睛,试探性地盯着我。



我下意识将素描本子抱在胸前,回答道:“是的。”



“玄儿什么都没冲你说?今天偏偏就是9月24日。”



“因为今天是‘达丽娅之日’,所以……”



“哎呀,你不是知道吗?”



伊佐夫摘下眼镜,扔在桌子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深呼吸一口,用手背擦擦嘴巴。虽然他属于喝酒不上脸的那种人,但他的醉意比刚才明显。



“说来说去,中也先生,你也是被浦登家族的秘密所吸引而来到这里的。原来如此。”



“不,那……我只是……”



我矢口否认,但伊佐夫根本就不听,打断了我的话。



“就是那么回事。这个宅子真的有意思。有意思,但那玩意可让人不舒服。有意思但不舒服。这是我的真心话。住在这里的人都被那玩意蛊惑了……玄儿也同样。我家老爷子也一样。都拼命想得到‘肉’。但这次他和那个女人似乎有不良企图,我无论如何……”他说话的语调越来越怪,喋喋不休。



我根本无法插话,只能一边听着,一边在脑海里复习听说过的人名——“我家老爷子”恐怕就是前天出门的首藤利吉,而“那个女人”恐怕就是他的后妻茅子。但“肉”是什么东西?“那玩意”是什么?“不良企图”是什么意思?我还是弄不清楚。



“别看我这个德行,其实我是非常具有现代科学主义精神的人。你,懂吗?虽然我可以对宗教现象表示理解,但自己却是个不相信任何宗教的无神论者、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神,当然也就不会存在恶魔和魔女。什么神灵、恶魔、魔女,统统都没有。只有相信这些玩意的人们。这个宅子里的人就是这样。作为第三者来观察,倒是很有意思。”



喋喋不休的伊佐夫又加满了酒,灌到肚子里。我在旁边看着,觉得自己都要醉了。



“中也先生,你相信吗?”他问得不着边际,我给弄糊涂了。



“你是说我相信神灵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心里觉得焦躁,“我家里人信奉净土真宗,我小时候也去过基督教堂。”



“哦,是吗?我已经死去的妈妈也信奉净土真宗……哎呀,不说这个了。”



“我有一个弟弟。”



“是吗?你是老大?我是独子,你弟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也有点怪。从小就喜欢看《枕草子》、《源氏物语》之类的古典文学。我可不知道这些作品有什么好的。”



“是吗?你弟弟是个古典爱好者?好了,不说这个了……中也先生,我好像误解你了。”



“误解……”



“你好像不清楚这个宅子的事情。”



我刚才不就想解释的吗?我真想责怪这个“醉鬼”,好不容易克制住情绪,恶狠狠地瞪着他。



“好了,好了。你对这个宅子还不清楚。既然这样,还是说说我吧。”



伊佐夫说话的语调更加怪了,他重新拿起刚才扔下的眼镜,摸摸长着稀疏胡须的团下巴,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艺术家。”



“我听玄儿提起过……”我暗示了他一句。”许多艺术家都信奉神灵,还有些人为了创作杰作,不惜向恶魔出卖灵魂。大体上,所谓艺术家,都或多或少与神灵有关联。对吗?”



“是吗?”



“但我不同。我成为艺术家正是为了证明神灵的不存在!”



“不存在神灵?”我觉得他说得有点过,即使听也没什么价值,但是出于初次见面的礼貌,还是应付了一下,“听上去挺有趣的。”



“是吗?你觉得有趣吗?有些人虽然这么说,但并没真正明白。”



透过有点污垢的圆镜片,能看见伊佐夫眨巴了一会儿眼睛。我随口问道:“你具体创作了什么作品?是绘画、雕塑,还是陶艺?”



伊佐夫低声呻吟一下,摆出罗丹创作的那个著名雕塑的姿势:“问题就在这里。应当选择怎样的表现手法,关于这个问题,我整整考虑了三年半。”



我憋着没笑出来。由此看来,玄儿说他是个自封的艺术家也不为过。当他和野口医生相对畅饮的时候,不知会说些什么?



伊佐夫摆着那种姿势,一语不发,沉思了一会儿,很快就摇摇头,撮了一口杯中酒。



我觉得再待下去,他会唠叨个没完,便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似乎才意识到那里有个人一样:“是中也先生吗?”他冲着我说道,“玄儿为什么会带你到这里来。这个问题也很有意思。”



“这个……”这也是我从昨晚开始就放心不下的问题,“对了,你父亲回来了吗?”



“哎?老爷子?”



“昨晚听说他出门,还没回来。”



“这我可不知道。”伊佐夫无心地回答道,“恐怕回来了吧。也许现在正躺在那个女人的旁边。”



“你是说茅子?”



“对,是我那亲爱的妈妈。她来到这里就发烧了,一直待在屋子里。”说完,伊佐夫又打了一个哈欠,放下杯子,从睡椅上踉踉跄跄站起来,“好了,我或许也该上床安静地躺一会儿。”



“你也住在东馆?”



“就是旁边的客房。老爷子和那个女人在北馆有自己的房间。但我讨厌那边的建筑。”



“为什么?”



“就是不喜欢!”伊佐夫说得很不客气,接着又加上一句,“如果硬要我说……怎么说呢?心里不舒服……也许是因为太接近核心了,我觉得心里不舒服。”



“核心?”



“好了,再见!小心不要被蛊惑了。晚安。”说完,伊佐夫踉踉跄跄地朝门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想——这个树獭太饶舌了吧?



4



在东馆一楼的玄关大厅内里,有一扇双开门,其上有门楣。我从二楼下来后,毫不犹豫地朝那扇门走去。门嵋上有红玻璃。那红色太深了,如果对面没有光线,让人分不清是红色,还是黑色。玄关大厅的门也是同样结构。从位置上看,这扇门似乎通向庭院。



门没有上锁,外面的光线透过玻璃、泛着红,照进屋内。我猛地推开门。



和预想的完全吻合,门外是一个正对庭院的大平台,那平台铺着黑色的砖头,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延伸到庭院中。



雨比刚才小了,风也停了。



我夹着素描本,从平台走向长满荒草的庭院。也许是刮风下雨的缘故,气温相当低。和昨天一样,我穿着米色的长袖衬衫,深蓝色的马甲,竟然感到有点冷。湿漉漉的杂草也让脚下凉飕飕的。



在小雨——其实可以说是细雨——中,我环视周围,刚才在二楼窗口看到的风景没有丝毫改变,还是黑糊糊的,周围的四幢建筑让人觉得像是剪纸。



我回到房檐下能挡雨的地方,站着打开素描本,用左手和上腹部支撑着,右手握着铅笔。我决定先大致描绘一下开阔庭院对面的西馆。



长满爬藤的黑色海参形凸棱墙,从左端突兀出来,四方形的塔屋……灰暗天空下,这个西洋式的古老建筑看上去让人觉得阴森可怕,它还有一个别名——“达丽娅之馆”



与此同时——



我不禁想起刚才在二楼首藤伊佐夫离开时所说的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太接近核心了。



他的原话就是这样,我觉得话里的核心指的就是西馆。昨天晚上,玄儿也说这个西馆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幢中心建筑。



据说宅子里的人把东馆称为“外馆”,把西馆称为“内馆”。我觉得这个“内”字就象征了一切。所谓“内”,就是某个事物的深处,也就是该事物的关键处、核心处。我听说过“内”本来指的是家中放炉灶的地方,后来转为指房子的西南方向——也是祭祀神灵的地方。



——小心不要被蛊惑了。



这是伊佐夫离开时所说的话_



我会被什么东西“蛊惑”呢?包括玄儿在内的浦登家族到底被什么东西“蛊惑”了?



让我觉得不解的问题太多了。



素描的时候,我产生一种冲动,想离那里更近一点。但是我不愿雨水打湿素描本。我放下素描本,走到庭院中,心里后海没带伞下来。



在稀疏、枯黄的树丛中,有一条人走的小路。在庭院中央,常绿灌木丛中,有那个小房子,小路就像是从南北两面迂回一般,在那里分成两股。我选择靠近北馆的那条路,朝西馆走去。



北馆看上去和东馆一样,也有通向庭院的大门和平台,从那里延伸出的小路在前方与这条路汇合。用碎石堆积起来的外墙上有窗户,但都关得严严实实,让人根本就察觉不到里面是否有人居住。



细雨中,我走在小路上。因为雨水,地面松软了,让人觉得似乎连泥土本身都腐烂了。每走一步,我就觉得脚下沉重一点。



渐渐地,西馆越来越近了。



一层和二层的黑色百叶窗依然关得严实,黑色凸棱墙上的爬藤被风吹得此起彼伏。那就是“达丽娅之馆”——这个黑暗馆的“核心”。



……我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透过细雨声和草木的摇曳声,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那似乎是金属摩擦的声响。这个声音来自哪里?



我环顾四周,想找出声响的来源。很快,我的视线转移到左首方向,那个常绿灌木丛—那不是黄杨、桃叶珊瑚,好像是紫杉、沉香树——的对面。是那对面吗?难道是从那个小建筑里传出来的?



小路在前方缓缓地,拐到左边,似乎一直通向西馆,那里肯定有通往常绿灌木丛对面的岔路。



我加快步伐。风雨似乎也合着脚步节奏,变得猛烈起来,草木的摇曳声也比方才大,我走得更快了。



果然不出所料,小路拐过去后,分成三股。往右走是西馆,往前走是南馆,而左边的路则通向那个小建筑。



那到底是什么建筑?



方才,透过二楼窗户发现那个建筑时就产生了这样的疑问,现在同样的问题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刚才传入耳中的异响难道是那一个建筑的小门开关的声音?



突然,前方的岔路上出现一个漆黑的身影。顿时,我停下脚步,差点叫起来。



到底是什么人?那人看上去很奇怪,浑身裹着拖拖拉拉的黑色斗篷,头上围着头巾,似乎挡雨用的。那肯定是人,但除了能看出其身材不高外,根本就看不出体格和相貌。不要说年龄了,就连性别也分不出来。之所以觉得那人身材不高,是因为其弯着腰,但一也不像蛭山那样驼背。



那人拖着黑色衣边,慢慢地朝南馆走去。我目不斜视地看着那人,也不知道那人是否注意到我的存在。我觉得那人似乎停顿一下,回过头,瞥了一眼,但或许那是我的错觉。不管怎样——



我觉得从形态、动作上看,那人就像是一个“活影子”。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东西。



就在“活影子”的后背将要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一阵大风呼啸着从我头上刮过,将我从某种魔咒中解脱出来。



“活影子”双手拎着一个带把手的、像黑箱子一般的东西。那里面有什么?算了,还是先弄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那人肯定住在宅子里。那人究竟是浦登家族的成员呢,还是一个佣人呢?至少从他的步伐上看,不像是一个孩子……我犹豫了一下——是否要转身回去——然而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我胆战心惊地注意着四周,朝“活影子”刚刚出来的那条路走去。



那个建筑周围的植物还是紫杉。紫杉是常绿树,长成后高达20米,在西洋式庭院中,经常被人修剪成几何造型或者是动物图案。也许往昔,这里的紫杉就是被那样修剪的。



当我在二楼看到这个建筑时,第一印象就是“似乎是从地下蹿出来的黑岩石”,事实上,这是用石头堆积起来的四方形建筑,说它是小房子都不恰当,惟一比较相称的叫法就是“祠堂”。



其正面大门紧闭着。那是一扇黑色的双开铁门,门表面刻着奇妙的图案——左右门扉上各有几条象征人肋骨的曲线,还有两条蛇缠绕着。



“骨头和蛇……”我小声嘟哝着,轻轻握住门把手。



门没有上锁,一用劲就开了。与此同时,传来吱嘎声响,与刚才听到的完全一样。



没错,刚才那个一身黑的怪人在开关这扇门。我碰巧听见了。



——里面非常黑。



没有采光的窗户,也没有照明开关,至少我在入口附近没有看到。地上和外墙一样,也铺着黑色的石头,天花板低矮,如同储藏室一般。



借助从入口处照进来的光线,我心惊肉跳地打量着四周。



整个空间很狭小,可以铺四个榻榻米左右,最多也只能铺六个榻榻米。没有任何家具。



我定睛一看,发现在内里还有一扇门。我朝那里走去,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拖过去一样。



那也是一扇黑铁门,和入口处一样,但不是左右对开,而且在其上方还开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窗户。窗户上有粗粗的铁棍子,让人很自然地将其与监狱的囚禁室、精神病医院的病房联系在一起。



门上有一把结实的弹子锁,和十角塔入口处挂着的弹子锁一模一样。我摸索着,握住门把手。冰凉,还有一点湿气。我用劲拧一下,门纹丝不动。



我将脸凑到那个带着铁棍子的窗户边,屏息看着里面。空无一人。但是——



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凝神一看,发现对面似乎有阶梯。地上开着一个四方形的大洞,黑色的石阶梯延伸下去……



……地下?



我不禁颤抖一下,脖子周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下面有房间,那阶梯就是通向那里的。但下面而究竟有什么东西呢?



我感到从铁窗棂对面,似乎有空气流出,不像是风。那种流动的感觉很微妙。与此同时,一阵气味扑鼻而来,有点潮湿、腐臭。总之不是让人心情舒畅的气味。



这臭味是从阶梯下飘散过来的吗?如果那样,下面究竟有什么东西呢?谁在下面呢?



刚才那个怪人就是来到这里,去了门里面吗?他沿着那个阶梯,下去了吗?到底……



越过铁棍子的窗户,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消失在地下黑暗中的黑色阶梯。我预感那里将有可怕的东西飞出,不禁心跳加快。就在那时——



耳中传来很细微的声响。那似乎是人的声音,是微弱的呻吟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没错,这声音是从那阶梯下传出的……



……也许那只是自己的幻觉,那不过是屋外的声响。但当时我已经无法保持冷静了。迅速涌上心头的恐识感将我的好奇心、冲动都赶到九霄云外。



不要说叫喊了,我甚至忘记从口袋中拿出火柴,照亮一下房间。我逃一般地冲出了那个“祠堂”。



5



我惊慌失措,根本就不想去西馆附近了。此时,我才感到不安——如果被人看见,弄不好会责备我吧。



我沿着来时的路掉头回东馆。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风雨比刚才猛烈,草木的摇曳声也响得多……



我快步穿过小路,就要跑到铺着黑砖头的平台时,猛地停下脚步。我发现那里有人。



那人站在房檐下,拿着我放在那里的素描本。对方似乎也看到了我,合上手中的素描本,朝我望过来。



那人我没见过。



那人个头不矮,穿着考究的咖啡色运动夹克,戴着无边眼镜,淡淡地蓄着一点胡须。那男人看上去50岁左右,很有绅士风度。



“你好!”那男人冲着我扬起一只手臂,声音洪亮地问候道,“我随便看了人家的东西,不好意思。这个——这个素描本是你的吧?”



“是的。”我回答时,显得很紧张,而他则冷静地看着我。



“你就是玄儿的朋友,那个叫中也的人吧?”他说起话来,不急不慢。



“是的。”说若,我慢慢地靠近平台。



突然传来“咣当”一声,那是平台里面,通向馆内的那扇门的关门声——看来,刚才除了眼前这个男人外,还有其他人在。



“那是我儿子,阿清。”还没等我发问,他主动说起来,“是他先发现你。怎么说呢,先发现这个素描本的。”



“是阿清君?”



——猴子。



美鸟和美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阿清是个满脸褶子的猴子。



——中也先生,你要是碰到他,就明白了。



为了能一睹“猴子”的样子,我朝门的方向望去,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那孩子很认生,连个招呼都不打,真不好意思。他很有好奇心,但因为那个病,只能一直待在宅子里。”



“哎呀,您不用介意。”



我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病”。那对双胞胎姐妹说他可以上小学了,但从来不去学校。他的病真是那么严重吗?抑或是……



“雨下得大了。朝这边站一点,你都淋湿了。”



男人退到门前,我躲到突出来的房檐下,那男人轻轻地摸一下油光光的头发,说道:“电视上说台风好像又要来了。海面上波涛汹涌,听说昨天有一艘货船在大分湾沉没了。”



“昨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是的。好多船员都下落不明。,”



这个让人痛心疾首的事故就发生在昨天,但我却没感到不可思议和现实性。我只是觉得这似乎发生在某个远方,和我完全割裂的世界中。



“可能的话,我希望台风不要直接袭击这里。当然这个宅子绝不会被吹得散架。这个宅子虽然年代久远,但造得相当结实。”



听着他的话,我想起上周,22号台风袭击了关东地区。18日,台风越过东京上空,当时,我还在千代木的宿舍中埋头苦读,准备应付考试。不知为何,我竟然觉得这些一周前的事情似乎都发生在非常遥远的世界中。



我脱下帽子,掸掸上面的雨滴,然后再次看着对方。



“您是浦登征顺先生吗?”



“你知道的不少呀。”



“您是阿清的父亲……”



“对。我是浦登征顺。玄儿告诉你不少事情,对吗?”



“不,不是玄儿君告诉我的……”



——我们觉得姨父像老鹰或者是秃鹫。



那对双胞胎姐妹的声音又在耳边想起。



——但是也不能飞。



他轮廓鲜明,的确让人联想到那对姐妹所说的老鹰和秃鹜。他目光柔和,我觉得其中透出含而不露的敏锐。



“中也君,你喜欢西洋式建筑?”浦登征顺看着素描本,随口说道,似乎也没急着让我回答,“你到过不少地方呀。透过每一张画,能感觉出你对建筑的热爱。”



“是吗?”我重新戴上帽子,“喜欢是喜欢,但画得不好。”



“你对建筑物韵味的把握很到位。从某种意义上讲,与拍照片相比,通过素描更能接近本质。”



“谢谢夸奖。”



“听说你老家在九州?”



“是的。”



“你去过很远的地方呀。上面还画着山形市的济生馆。我在很久以前,也去过那3里。那是我无法忘记的建筑物之一。”



在全国各地残留的明治时期的仿西洋建筑中,那个建在山形市七日町的济生馆因其主建筑形状奇特而闻名遐迩。我是高三暑假,去东北地区旅行,参观了那里……想想也就是一年前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我觉得己经过去很长时间。



第一任山形县长官三岛通庸鼓励建造西洋式建筑,在此背景下,明治十年——1879年,济生馆工程竣工。当时,该馆是作为县立医院使用的,同时还设有医学校。



整个建筑为木质结构,围绕着中间的庭院,呈巨大的十四角形。正面巍然耸立着精心设计的三层楼,一层呈不对称的八角形,二层为正十六角形,三层为正八角形。外墙上的鱼鳞板都被涂成淡黄色,阳台周围的栅栏是蓝色,柱子和窗框为暗红色……这种鲜艳的色彩搭配将这个建筑衬托得更加醒目。”你来到这里,看过宅子后,有什么感想吗?”



浦登征顺问道,我转身,抬头看着庭院对面的西馆。



“虽然都是仿西洋建筑,但这里的风格和别处,比如说和济生馆迥然不同,让我有点吃惊。总之这个宅子——”



“这个宅子怎么了?””怎么说好呢?闭塞感很强。和我以前看过的西洋式建筑所具备的开放式特点正好相反。”



“原来如此。”征顺静静地点点头,“你当然会这么感觉。从许多意义上讲,这个宅子的确很闭塞。”说着,他将手中的素描本递给我。



我接过来,继续问道:“在四幢建筑中,装新的是北馆吗?”



“是这样。”征顺安详地笑起来,“以前,那幢建筑也是木质结构,重建的时候,改成了石质结构。”



“我听说原来的建筑被大火烧毁了,是吗?”



“这个宅子和大火犯冲呀。”——昨天晚下,玄儿也说过同样的话——“为了避免火灾,重建的时候,就将其改造成石质结构……”



“明白了。听说南馆建于二战前的昭和年间。以前那里没有建筑物,佣人的房子在别处——在岛北端,是一幢长平房。听说那个平房也被大火烧毁了。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忙向他问起来,“改造宅子的时候,在那些参与工作的建筑师中,是不是有一个有点怪异的人?”



“怪异?”



“我是听野口先生说的。昨天当我就这个宅子谈感想的时候,说觉得悸动。野口先生就说过去有个怪异的建筑师也说过同样的话。”



“是吧。”透过眼镜片,能看见征顺眯缝着眼睛。眼神让人感觉既不安详,也不敏锐。一瞬间,目光里隐约透出强烈的悲哀。



“您知道吗?那是一个怎样怪异的人?”



“野口先生说他怪异吗?”



“是的。”



“或许的确可以那么说。那个男人选择了一种怪异的活法……”



“您知道,是吗?”



“哎,是的。”浦登征顺点点头,轻叹一口气,“他叫中村。”



“中村?”



(对这个名字有所反应)



“最终,他也成为被蛊惑的一员。”



“被蛊惑……”我用手摸着帽澹,怀着一种奇妙的心境,直勾勾地看着对方,“那个中村现在怎么样呢?”



“现在……”征顺又轻叹一口气,故意显得很随意,“他己经死了。”



6



雨下得更大了,被大风吹到房檐下。我们也没讲话,不约而同地回到馆内。



“浦登先生——浦登征顺先生。”



走进昏暗的玄关大厅,我提心吊胆地喊住征顺。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他。



“什么事?”



浦登征顺回头看着我。透过无边眼镜,我觉得那目光又恢复了原来的柔和与安详。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开门问了起来。



“在庭院正中,有个像祠堂的小建筑。对吧?那究竟是什么呀?”



“听口气,你到那附近去了?”征顺稍微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反问道:“你觉得那是干什么用的?”



“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能和他说自己看到黑衣怪人和进入‘祠堂’的事情吗?



正当我犹豫不决,征顺走到大厅中央,静静地仰面看着天花板,然后缓缓地转过身,看看我,又将视线移到那扇通向庭院的大门。



“那是墓场。”



“墓场?”



“是这个家族——浦登家族的墓场。那个建筑就是墓场的入口。”



“入口……”



那个带着小铁窗的铁门里面,那个犹如被黑暗吞噬的阶梯下方,难道是骨灰存放处吗?抑或是……



“也有人把那里叫做‘迷失的笼子’。”



“笼子?”我很纳闷,“那是什么意思?”



“要说残酷也的确残酷,但那也是役办法……”



征顺低头嘟哝着,似乎自言自语。接着,他抬头看着我。



“总之,中也君,即便是宅子里的人也不能随意靠近那里。你还是注意为好。”



我终于弄明白那里是墓场。但那里为何被叫做“笼子”?为什么人们会这么叫?



其实,我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但考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说了声“明白了”。就在那时——



“中也先生。”



从楼梯方向,传来女人的叫声,很耳熟。



“哎呀,原来你在这里呀。征顺老爷也在……”



是穿着厨房罩衣的羽取忍。她似乎刚从二楼下来,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我们身边。



“玄儿在找您。”她说道,“昨天那个从塔上掉下来的人己经恢复意识了。玄儿少爷让中也先生去一下。”



7



铺着瓦的走廊从玄关大厅朝南延伸,一侧的黑色无双窗被关的严严实实。无双窗和百叶窗不同,一旦被关紧,就不会透进一点光线。所以走廊上和昨晚一样幽暗。



在房间入口,除了那年轻人的鞋子外,还有两双鞋,或许是玄儿和野口医生的吧。但是在最靠前的房间里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那年轻人也不在被窝中……



在羽取忍的催促下,我走进屋内,征顺跟在后面。进屋后,发现左边的红色拉门大开着,那三人正围坐在里屋中央的黑漆桌边。



那个年轻人背靠拉门(第二间屋子与第三间屋子之间的拉门),里面穿着衬衫,其外是土灰色的夹克,伸着两条腿,低着头。



玄儿坐在与外走廊相连的拉门边,野口医生则坐在他的对面,看见我们进来,他们两人都扭头看了一下,而那年轻人则依旧低着头。



“是你呀,中也君,早上好!”



尽管当时已经是中午12点20分,但玄儿还是冲我说“早上好”。



“你昨晚睡得好吗……哎呀,姨父也来了?”



“刚才我们在那边的平台碰到了。”征顺回答道,“我们两个人很偷快地聊了一会儿。”



玄儿看看我,眼神里透着狐疑,很快便将视线移到羽取忍身上:“对不起,能给我们泡杯茶吗?”



“好的。”羽取忍回答着,朝走廊走去。



那年轻人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到我们的对话。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水罐和杯子,旁边还有一条湿毛巾。



“感觉怎么样?”体态庞大,犹如“狗熊”的野口日医生穿着皱巴巴的自大褂,看着那年轻人,“头疼不疼?想不想吐?”



年轻人依然低着头,只是摇摇头。



“肚子饿吗?你什么都没吃,肚子饿了吧?”



年轻人还是低头不语,只是摇摇头。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年轻人稍稍犹豫一下,歪着脑袋。野口医生追问下去,“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年轻人没有作答,只是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两手抱着头。



我和征顺默默地看着他,坐在年轻人的对面。玄儿冲我们耸耸肩:“他刚才就是这个样子。一小时前,宏户君看到他在南馆附近晃悠,后来鹤子就喊我过来了。”



“宏户是谁呀?”



“哦,是这个宅子的厨师。全名是宏户要作,他除了烧莱做饭,还干些杂事。”



“他一个人晃悠?”



“听说是这样。”



玄儿扫了年轻人一眼。他依然两手抱着头,撑在桌子上。



“因为宏户也听说了有关事情,当时就问了他许多问题,但没有任何结果。当我赶到时,他已经被羽取忍带回这里……对吧?”玄儿扭头看着那年轻人。



“你随便说说嘛!我们并不会在这里责备你,也不会欺负你的。”



那年轻人还是没有反应。



“他也许无法开口说话?”我在一旁插嘴,“昨晚,野口医生不也这么说吗?”



“那种可能性很大。”野口医生点点头。



一阵酒味飘进我的鼻腔中,昨晚他和伊佐夫究竟喝了多少酒?



“但或许这是因为惊吓而产生的暂时性症状。”



“想说但说不出来?”玄儿和那年轻人一样,两只胳膊撑在桌子上,“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年轻人放开抱着头的双手,微微点点头,依然埋着脸。



“看来还是无法说话,发不出声,对吗?”



年轻人停顿几秒,再次微微点点头,显得有点胆怯。



“是吗……”玄儿用手撑着腮帮子,显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很快——“对了,看看这个……”



玄儿将手插进裤兜中,从里面拽出银锁链。垂挂着的自然是昨晚在十角塔平台上发现的那块怀表。银锁链哗啦啦响着,被放到年轻人面前。



“你认识这块表吗?”



年轻人慢慢地抬起视线,看着桌上的怀表。随即,他伸出右手,抓住银锁链,慢慢拿起来,又用左手抓住锁链一端。缠在他左手上的绷带似乎昨晚被野口医生换过了。



年轻人抬起头,那块怀表就在他眼前微微晃动着,一闪一闪的。



年轻人方才还很茫然,没有喜怒哀乐的脸上有了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我觉得那似乎是惊讶的神色。年轻人的嘴唇微微颤动,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认识,是吗?”玄儿探出半个身子,问道。



年轻人看着晃动的怀表,目不转睛。



“中也君!”玄儿回头看着我,“能把那个借我用用吗?”



“是这个吗?”我看玄儿指指我身边的素描本,“给,但你要干吗?”



“有笔吧?钢笔呀,铅笔什么的。”



“有。”



玄儿接过我递过去的铅笔,打开素描本的最后一页——那里当然什么都没画——摆到年轻人面前。年轻人把怀表放同桌子,茫然地看着玄儿。



“用这个!”玄儿将铅笔塞到那个年轻人的手中,“如果你说不出话,就用笔写。你能写吧?对,我先问你一些简单的判断题,如果对,你就画O,如果不对,你就画X,如果两者都不是,或者不知道,就画△,……好吗?你明白吗?”



虽然玄儿的话没有立竿见影,但那年轻人似乎听懂了他的要求,用右手握住铅笔。他握笔的姿势看上去有点别扭。



他伸手将打开的素描本拉到面前,将铅笔靠近白色的画纸,然后画了一个标记,虽然画得七扭八歪,但仍能看出,那是个O。也许这是对玄儿刚才同题的回答。



玄儿点点头:“太好了。我现在开始发问了——你认识那块怀表吗?如果认识,就画O,如果不认识,就画X。”



年轻人笨拙地画了一个O。



“那块表是你的吗?”



回答依然是O。



“在那块表的背面刻着‘T.E',那是你名字的缩写吗?”年轻人犹豫片刻,画了一个△。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两个答案都不是?



“我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回答是X。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隔了一会儿,答案还是X。



“昨天傍晚,你独自登上十角塔,从最上层的平台上摔落下来。失去意识的你被我们发现,并被抬到这里。这块怀表就掉在那个平台上——你记得吗?”



年轻人画了一个X。



“果然如此。”玄儿用手慢慢地摸摸尖下巴,嘟哝着,“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模糊记忆吧。这里是何处,为何来这里,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无法准确地想起来。因为坠落时的撞击,他才会丧失记忆的。”



玄儿又冲着年轻人问道:“没有记忆,想不起来,你是这样的感觉吗?”



年轻人依然笨拙地画了一个O。



玄儿似乎早就料到是这个答案,嘟哝着,深叹一口气。



——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我看着两人,脑海中浮现出中原中也那首诗章的片断。当时玄儿背诵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声音很轻,像是耳语。



——记忆已经完全丧失。



伴随着玄儿的叹气声,那年轻人也轻轻地叹口气。他茫然而无神地看着桌上的素描本。



我看着看着,心中一点点地憋闷起来。失去的记忆。空白的时间……我很不情愿地回想起五个月前自己的样子,并和现在坐在那里的年轻人的身影重叠起来。



当然——



——记忆已经完全丧失。



玄儿肯定也或多或少地以同样的心境和那个年轻人“交谈”。



——我不能旁观不管。



“那我再按顺序向你诉说一下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情。”玄儿像是和一个孩子说话,“这里是位于九州熊本深山中的浦登家族的宅子。这个宅子建在见影湖的一个小岛上。今天是9月24日——昨天你因为某些原因上岛,并爬上塔。那个塔叫十角塔。你爬到最上层的平台上。当时正好发生了地震,你或许就是因为地震而从平台上坠落到地面。从这里的窗户处看到你坠落的是他——中也君。他和我跑到塔下,找到了你,并把你抬到这里。为你治疗的是那位先生——野口医生。幸亏你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骨折等大伤。昨天晚上,你曾恢复过一次意识,但你当时和现在一样,茫然自失,发不出声音。事情大体就是这样。”



玄儿停顿一下,叼起一枝烟。



“怎么样?听完我这些话,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吗?”



年轻人握着铅笔,一动不动。他紧抿着干裂的嘴唇,紧缩眉头,这种表情还是首次看到。



……我觉得在玄儿的催促下,他木人也努力回想着“丧失的记忆”。



“顺便说一下——”玄儿补充说明起来,“我叫玄儿,浦登玄儿。我是浦登家族现任掌门人柳士郎的儿子。在本地,这个宅子有点怪异,所以很多时候被叫做‘黑暗馆’,是个不吉利的名字。”



当时,年轻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至少在我看来——当玄儿提到“黑暗馆”这个别名时,年轻人有了反应,表情发生变化。



年轻人吃惊地抬起头,慢慢地环顾四周,然后仰面看着天花板,又转过身,依次打量着围坐在桌边的我们,再次仰面看天花板……很快又低下头,让我感觉像是一阵大风吹过沉寂的沼泽,掀起一阵波澜。



“打扰一下。”



就在那时,羽取忍走了进来,把盛着点心和茶的盘子放在桌子上,麻利地忙碌起来。



“哎呀,谢谢!”



玄儿首先伸手拿了一杯绿茶,有滋有味地吸一口,将烟灰弹进桌上的烟灰缸中。就在那时——



“啊!”我情不自禁地嚷起来,玄儿惊讶地扭头看着我。我无言地指指那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右手握着铅笔,在素描本上写起来。



他的动作还和刚才一样笨拙,如同小孩练字,让人觉得他连写字都忘记了。看得出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在画纸的空白处,蛆蝴一般的线条被画出来……



好不容易写出来的第一个字是“江”。



年轻人继续写着,很快第二个字也被画出来——是“南”。



——江南。



写到这里,随着一声闷响,铅笔被折断了。我赶紧从口袋中掏出备用的铅笔,但年轻人慢慢地摇了几下头。我觉得那意思是“写不下去了”。



“这是——”玄儿看着那七扭八歪的文字,问道,“这就是你的名字吗?你刚刚才想起来?”



年轻人放下折断的铅笔,犹豫地点点头。



“这是姓,你的名呢?”



听到玄儿的问话,年轻人垂下眼帘,似乎被镇住一般。他表情痛苦,歪着脑袋,呼吸急促,似乎写这两个字是干了一件非常重的体力活。



“还想不起来?”



年轻人点点头。



“明白。”玄儿再次看看素描本,“是不是应该念‘ENAMI’”他嘟哝着,看着我。



“也可以念‘KAWAMINAMI或‘KAWANAMI’还可以念‘KONAN’或者是——”



我早就觉得日语人名和地名的念法相当麻烦。有好几种读法的汉字多得不胜枚举。例如:我出生在“别府”,这个地名不读‘BEPPU’而是读‘BIU'。但除了当地人,我还没碰见一个能正确读出这个地名的人。



“但从刻在那块怀表上的缩写分析,至少‘江’应该读作‘E',因为那个缩写不是‘T.E’吗……恐怕他写的‘江南’还是读作‘ENAMI’。”



“江南君,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听到玄儿的问话,那年轻人很暖昧地晃晃脑袋,未知可否。他呼吸急促,还没有恢复正常,显得很痛苦。虽然这两个字是他亲手写出来的,但恐怕本人也没有太多的自信。可能会是这种情况——



虽然心中已经想起这两个字,但还没回忆起读法。总之,他无论是精神上,还是体力上,都已经处在相当不安定的状态了。



“还是到此为止吧。”野口医生没让玄儿再追问下去,随后扭头看着年轻人,说道:“吃点东西,补充营养,再好好休息休息。虽然现在说不出话,想不起事情,等过段时间,这些症状都会意想不到地消失的。”



我想起五个月前,主治医生在病房里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我看看那个年轻人的反应——只见他垂着眼帘,大口呼吸着,右手握成拳头,敲打了好几下自己的额头。



间奏曲二



……突然,“视点”分裂开,超越法则地跳跃起来。这种变化蕴含着让人怀疑的随意性,而思考则存在于这昏暗混沌中,暂时还无法控制,无法形成具体的意味。



无边无际的黑暗虽然柔和,却充满了冷冷的恶意。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根源在哪里?恐怕这个“世界”的人们无从得知……宅子所在的小岛。小岛所在的湖泊。湖畔森林处的停车场。停车场上的几辆车。在其中,带有车篷的车辆上——



出现了那个在漆黑夜晚中,因为恐惧和不安而瑟瑟发抖的少年。“视点”飞落下来,滑入少年的身体中。



1



少年名叫市朗,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今年9月刚刚过完13岁的生日。他家在I村开了一间杂货店。



市朗胆战心惊。



市朗钻进堆放在车内的防水布中,抱着膝盖,蜷曲起身体。



刚才市朗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会儿,把背包垫在头下当做枕头,后来被恶梦惊醒,当他发现周围与自家房间不同,是一片浓密的黑暗时,再次绝望地叹口气。他在心中悲叹着,翻来覆去——怎么会这样?本不该如此的。他看看手表,能看见泛着淡绿色的长短指针。现在是早上1点多,又过了一天,现在是9月24日的早上1点多。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



除了夜光表上的指针外,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电筒早就没有电了。虽然裤兜中有从那辆事故车旁拣到的火柴,但现在也无济于事。



没有星光和月亮,市朗周围是无尽的黑暗,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他一动不动,至少在这里可以躲避一下夜晚的寒露,等着早晨的来临。



市朗紧闭上眼睛。



他想停止思考,再睡一会儿,但怎么都不能如愿。只要闭上眼睛,各种情景便交替出现……



市朗回想起来。



……那是暑假结束,开学不久的时候,市朗他们听到了一个很震惊的消息。



——你们是说山岭对面的那个宅子吗?我看到过。



第二学期,从邻村转学来的一个男孩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仔细一问,原来他曾经被喜欢登山和采集昆虫的叔叔带着,去了百目木岭的对面。当时,他们到达了森林中的那个湖泊,隔着湖,他看见了那个湖中小岛上的黑黢黢的宅子。



像市朗那样年纪的孩子,往往喜欢表现某种“勇气”,从而博得同伴的尊敬。他们总是主动地“冒险”。比如:他们会偷偷钻进年久失修、禁止进入的老校舍;他们会跑到村边的吊桥上,从那里翻着跟头,跳进河里;他们会跑到后山的洞穴中,尽量往里走,进行所谓的探险;他们还会在有逃兵幽灵出没的神社中度过一晚——



那个暑假,在那些孩子中,流行这样的“勇气挑战”。



对于市朗他们这些在I村出生、长大的孩子而言。长期以来,“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是令他们恐惧、敬畏而又好奇的对象。而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却亲眼看到过,这对于他们而言,的确是个不小的冲击。不用说,大家看那个转校生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敬畏。



生性不服输的市朗就想亲自去尝试一下……



我也要亲自看一下“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那个叫做“黑暗馆”的地方。可能的话,我要带一些能证明自己去过那里的东西回来。不要和人同行,我要独自去。如果成功的话,我就能一下子得到大家的瞩目和尊敬。



市朗开始制定计划。



到达百目木岭后,如何去那里?从村庄出发大约要花费多少时间?市朗从转校生那里探问出相关的情况,然后找来地图和圆规,寻找地方……当他自认为准备停当,便决定本月23日,秋分的早晨开始实施计划。昨天早晨,市朗便按照计划,独自从村里出发了。



但是……



……那场大雾。



当市朗在百目木岭的险峻山道中前行时,周围开始有雾了。很快雾气越来越大,周围被一片苍白所覆盖,市朗的知觉和思考也受到影响。



不仅是视觉,连听觉、嗅觉,乃至踩在地面上的两条腿的感觉都不正常了。他觉得呼吸时吸入的雾气一直流入大脑中。他似乎被人推着往前栽倒,什么地方传来奇怪声响,当猛然醒悟时,才发现再走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中……



当他花了比预定多了几倍的时间到达山岭时,市朗己经完全不知所措。他失去了正确的判断力,一语不发,茫然地蹲坐了好一会儿。



回想起来,当时就应该掉头回村。要是当时掉头回去就好了。



此时此刻,他的思考力似乎也被昨天那场大雾形成的可怕漩涡吞没了。如同损坏的唱片会跳音一般,市朗的回忆又被切换到另一个场景。



……当时,那场地震。



当那辆黑车驶过身旁,市朗拖着沉重脚步,继续前行时,那场地震发生了。伴随着异样声响,大山和森林剧烈晃动起来。那晃动持续了好长时间。市朗因为受惊和害怕,顿时就蹲在地上。



此后,市朗跟着车轮痕迹,继续前行。很快,车轮痕迹拐到旁边的小路上,市朗也跟着走下坑坑洼洼的陡坡。就在那时——



周围传来和刚才地震不同的“异样声响”。



当市朗迷茫之时,声响越来越大,演变成轰鸣。他回头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在直线距离不到20米的地方,发生了大规模的山体塌方。



最近一段时间,阴雨连绵,一直持续到昨天,地基己经相当松软,加上刚才的地震冲击……



就在市朗眼前,伴随着震天动地的轰鸣,山体斜面崩落下来。



大树接连倾倒,被茶色灰土吞没,山鸟从森林中飞起来,尖叫着,在上空盘旋。不到几分钟,市朗刚刚走过的道路便被大量的砂土掩埋,消失了。



市朗当时所在的地方没有受到影响,但如果时间稍有差池,他就会葬身砂土中。从那个意义上讲也算幸运。但是——



因为这场突变,市朗的退路被完全切断。就算他当时想折回村里,也已经无计可施了,除非道路被修复。



市朗看着脚下的车轮痕迹。只能继续前行。对,只能这样了。



此后,又过了大约半小时,他发现了那辆撞到树上、受损严重的黑色轿车。



2



……那辆车。



回忆的场景又被切换。



……那具尸体。



在轿车不远处,那尸体倒伏在杂草中。手脚被拧歪,让人害怕;头像是被敲破的西瓜;脸被拧向一边;眼睛无神地望着空中。那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虽然市朗不敢触摸,但他确信那人已经死了。那人不可能活着,死得惨不忍赌。



市朗大叫起来,拔腿逃开,在暮色临近的森林中胡乱跑起来。



他根本就来不及考虑发生了什么,自己该做什么。



市朗记得跑着跑着,看到了一块竖着的牌子。



自此为浦登家族的私有土地,非请莫入!



那木牌上鲜艳的红字让市朗联想到了死者头部的鲜血,让他胆战心惊。与此同时,他也有点放心,看来自己走的方向没错。



“自此为浦登家族的私有土地”——前面就是那个被称为“大猿猴脚印”的湖泊。在那湖泊的小岛上,就是自己的目的地——“浦登老爷的宅子”——被称为“黑暗馆”的地方。



市朗无视“非请莫入”的禁令,继续前行,很快就来到了湖边。当时,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太阳已经落到群山那头,周围的风景被愈来愈浓密的暮色所笼罩。



在湖畔栈桥边,有座四方形小屋。那是一个石造的黑色建筑。



市朗一心想找人求救,径直朝那里走去。



他站在门口。



当他伸手触及那黑色木门的铁锁时,心中浮现出祖母的面容——那里住着不祥之物——她那煞有介事、令人心惊肉跳的表情。



不祥之物——在这个建筑中,有那样的东西吗?



据祖母说,从前——在她年轻的时候,村民失踪的事情接连发生。失踪者主要是妇女和儿童,一旦失踪便再也没有回来。人们悄悄地说,他们都是被那个宅子里的“不祥之物”掠走的。



市朗缩回触摸铁锁的手,胆战心惊地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一个人。他犹豫再三,还是离开门口。他想还是先观察一下建筑物四周。



在房门的相反方向的墙壁上有几扇小窗户。从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有人。



市朗赶忙凑到窗边,所有窗户上的百叶窗都紧闭着,但其中一扇有缝隙。市朗屏息透过那缝隙朝里望去。



他着见一盏电灯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微弱光线中,一个男子穿过房间。从窗户这个角度望过去,在房间右首深处的墙边,有个水池。男子摇摆着身体,走到水池前,停下脚步,突然回头看着窗户。



市朗赶紧将脸从窗户边挪开。



或许被发现了。市朗也想逃走,但他屏息倾听了几秒,确认那男子并没有朝这里走来,索性又朝里面望去。



男子还站在水池边。在市朗看来,那个穿着深灰色衣服的男子显得很怪异,让人觉得可怕。他的背部严重弯曲,上面还隆着大瘤一样的东西。脸部位置比背部弯曲处还低……



那个男子沉默不语,开始忙碌起来。



男子把砧板放进水池,上面再放上一块茶红色石头一样的东西。水从水龙头中流淌下来,“咔嚓咔嚓’“的声响传入市朗的耳中。



市朗定睛看看男子的手,终于明白他在干什么。



……磨刀?



茶红色的石头……那是磨刀石。那个男子正用磨刀石磨厨刀。



从市朗偷窥的角度,能看见男子的侧脸部。他脸颊呈土灰色,显得不健康,头发蓬乱,像个野兽。还有那表情——虽然他皱着眉头,但唇角处带着笑意。那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窃笑,市朗似乎能听见那笑声。



市朗瑟瑟发抖。反正很害怕。



市朗觉得不能向这个男子寻求帮助。绝不能……



市朗离开窗边,心里反复念叨着——不能,不能。就在那时他脚下晃动起来,传来巨大的声响,随即市朗感到一阵猛烈的冲击。又是地震——当他反应过来后,赶紧趴在地上。刚才山体塌方的情景又从脑海中掠过。市朗不由自主地两手抱头。



声音就在附近。



那是剧烈的声响,带有破坏性的声响……啊哟,崩塌了,整个世界崩塌了……



当晃动消失后,声响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其中还夹杂着人的叫喊声。很快声响也没了,市朗慢慢地挺起上半身,看看手表,当时刚过6点半。



等心跳恢复正常,市朗环顾四周。湖边鸦雀无声,仿佛刚才的地震是在做梦。从云间洒落下灰白的星光,消散了几分暮色。



市朗站起来,再次朝刚才的窗边走去。他胆战心惊地朝里望去,里面的情景出乎意外。



水池所在的墙壁和天花板的一部分都坍塌下来,都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墙边的大柜子倒下来,地上散布着瓦砾和玻璃碎片。刚才的那个男子被压在柜子下。



从脚到胸口都被压住了,脸上血肉模糊,样子可怕,两只手在瓦砾和玻璃碎片中缓缓地蠕动着。



啊……该怎么办?



救人和恐惧的心情在市朗心中交织着,碰撞着。



最后,市朗还是冲到入口处,打开门,冲进去。他从玄关一直冲到那个男子被压倒的房间里。



还是要救人……



市朗振奋精神,凑过去,但不知那男子是否发现了他,突然大叫起来。那叫声夹杂着愤怒和痛苦。在市朗听来,那似乎是凶狠野兽的咆哮,顿时他就腿软了,救死扶伤的义务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拔腿就逃到门外。



……随后……市朗借助着时明时暗的月光和电筒,漫无目的地在四周徘徊,最后他发现了这个停车场。



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岸边小屋了——虽然他还挂念那人的生死。那男子或许受了重伤;如果他一直被压在柜子下……别想了,不能想。我是无能为力。我……



那可能是宅子的停车场,里面停放着几辆车。当市朗看见一个带斗篷的吉普车后,赶紧跳到车后部,钻入堆放在那里的防水布里,蜷曲起身体,俨然在逃避黑暗中的某个恐怖事物……



市朗对自己说——反正先在这里等到天亮。



等天色大亮,或许宅子里的人会到这里来。如果那样,自己就出去,向他们说明情况……不,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就待在车上,说不定也能回到村里。但是——但是那条因山体塌方而被破坏的道路要是不被修复的话……



市朗因为不安和恐惧颤抖着。他希望能再次睡着,让意识远离现实,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3



分裂的“视点”飞落到东馆的客厅里,滑入他——江南的体内。



从玄关大厅传来浑厚的座钟钟声:此时是9月24日下午1点钟。



……我……



……我的名字是……



他的枕边放着从素描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他在被窝里翻过身子,将下巴垫在枕头上,直勾勾地看着纸上写得七扭八歪的两个汉字,来回叹着气。



“江南”——这是自己亲手写的名字。对,这就是我的……



当自己用画O或X来回答那个叫浦登玄儿的男子的问题时,这两个字从混沌、昏暗的胸中浮现出来。虽然自己连写字都很费劲,但依然还是把这两个字写出来了。



这肯定是自己的名字。这点可以确信,但其他的绝大部分记忆依然很混沌。



那些记忆并没有消失,依然存留在他的大脑中,但自己无法随心所欲地调集,无法作为完整的意思把握——犹如七零八落的字谜碎片;犹如生锈的精密仪器;犹如毫无章法的数字罗列。



刚才还待在客厅里的人都已经离开。五分钟前他们走了。只有江南独自留下,按照野口医生的要求,再次躺在被窝里。那个叫羽取忍的佣人很快就会把吃的东西拿来。



几小时前,自己醒过来,随后在宅子里转悠,体力上已经相当疲惫了。虽然没有感到剧烈的头痛和呕吐,但全身隐隐地觉得寒冷和麻痹。脑子里也有同样的感觉;还有手脚……到处隐隐作痛。看来那个让自己继续静养的医生的话或许是正确的。



——感觉如何?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江南闭上眼睛,在心中回味着刚才他们提出来的问题。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能听到我们说的话吗?



——你还是不能说话?不能很好地发声?



——啊,是那样。想说却说不出来。他觉得即便自己想说,声带似乎凝固住了。



——你认识那块怀表吗?



——那是你的怀表吗?



江南睁开眼睛,看着那块和素描纸一起放着的怀表。认识,那是我的东西——不知为何,他对此很确信。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不知道。我的名字是江南……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刚才我才听说——这里是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个奇怪的别名,叫黑暗馆。黑暗馆、浦登家族……自己觉得这些名称似乎听说过;觉得依靠这些名称能发现什么。虽然有这样的感觉,但是……



——总之你记忆很模糊,是吗?



——是呀,你是不是感到没有记忆,想不起来?



——是,结果就是这样。



虽然自己醒着,但绝大部分意识还很朦胧,游离不定。自己觉得是这样。现在自己并没有基本的现实感受。总觉得真正的自己被丢弃在遥远的往昔,很远很远的地方……



江南仰面看着黑色的天花板,来回叹气,将右手搭在额头上,轻轻地闭上眼睛。



突然——



一些声音和图像的片断涌现在脑海中,这情况和今早醒来时完全一致。



那是躺在病床上的她——妈+++面容:



——让我死吧!



无力的眼神、微弱的呼吸、含混的发音。



——够了,杀死我……让我舒服一点。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第八章 征兆之色



1



下午1点半,我和玄儿第三次到十角塔去。



大约半小时前,我们把那个恢复意识的年轻人——江南——独自留在客厅里。当玄儿得知我还不饿的时候,便冲羽取忍说道:“我们过会儿再吃饭。2点后,我和中也君在这个饭厅吃饭。”随后他又转过身冲我说,“能给我20分钟吗?我刚起床就被鹤子喊来了,还没来得及洗脸。”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虽然还穿着和昨天一样的黑色衣服,但衬衣领子没有翻好,扣子也没有扣好,头发乱蓬蓬的,尖下巴上冒出几根胡须。



“台风又要来了。趁着雨还不是很大,我想去十角塔看看。中也君,你能陪我去吗?”



“可以。”



“太好了。那么20分钟后,我们在玄关大厅碰面。等一下,我稍微梳洗一番。”



随后,我把素描本放回二楼房间,返回一楼。而玄儿则准时出现在玄关大厅。我们各自拿了一把伞,结伴朝十角塔走去。



雨势和我刚才在庭院中的时候相差不大,但风吹得很猛。一不小心,伞和帽子都会被吹掉。



这场风雨预示着更加猛烈的暴风雨将要来到,而十角塔和昨天一样,依然屹立在风雨中。白天再看那黑色的塔壁,便能感到这十角塔已经年代久远,有点褪色。但是和从二楼窗户以及庭院中看到的西馆一样,整个塔让人感到黑糊糊的。



玄儿没去塔的入口,而是先走到昨晚那年轻人掉落的地方。他沿着塔外围拐到左边,钻进枝叶繁茂的枫树下。那年轻人压过的杂草上,还残留着一点痕迹。杜鹃花丛中也一样,有些树枝被折断了,有些花瓣飘散了。



玄儿抬头看着塔上的平台,慢慢移动视线,仿佛在追逐年轻人掉落时的轨迹。他的视线一直移到枫树、杜鹃花丛,直至脚下。接着,他又低头看着地面,时不时看看树丛中。



“找东西吗?”



“是的。”



“找什么?”



“那个叫江南的人连钱包之类的东西都没有。在他衬衫口袋里有香烟,却没火柴或打火机。看来……”



“你认为他坠落下来的时候,那些东西都掉在附近了?”



“我觉得肯定是那样。”玄儿拾起头,耸耸肩,“到处都找不到。”



“或许掉在塔里了。或许是其他地方。”



“或许吧。”玄儿歪着脖子,再次仰面看看平台,然后眯缝眼睛环顾四周。很快转过身,快步走起来。



“对了,玄儿君!”我跟在后面,问道,“昨晚你说的首藤先生回到宅子没有?”



“没有。”玄儿冷淡地回答道,“很快就要变天了,真让人有点担心。”



“和蛭山联系上没有?”



“也没有。今天他好像没有来岛上,我有点放心不下。”



“听说首藤先生的夫人——茅子女士发烧了,一直待在屋子里,是吗?”



“对,你知道不少嘛。”玄儿停住脚,等我走上来,“你应该见到伊佐夫了,是吗?”



“是的。我起床后不久,在二楼和他偶然相遇了。”



“他当时怎么样?”



“喝醉了。”



玄儿低声笑笑,再次快步走起来。



“他虽然那样,但是个有趣的人。伊佐夫把他那个俗不可耐的爸爸作为反面教材。至于他是否具备艺术家的才华,我可不敢妄加评论。”



“是吗……”



我还想问许多事情,但现在不行。我决定找机会要好好问问,便重新戴好快被大风吹走的帽子。



2



塔里很暗,但从窗户缝隙透进一点光线,以至于不像昨晚那样漆黑。玄儿准备了手电筒,所以我们没花多少时间,便弄清了地面上的状况。



地面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我们昨晚的脚印还残留在下面,共有四串脚印,进来和回去的各有两串。除此之外,还有一串帆布鞋的脚印,从入口一直延伸到旋转楼梯。这就是昨晚那个年轻人留下的脚印。



帆布鞋印一直延伸到楼梯上方。虽然其中还夹杂着我们的脚印,很难分辨,但肯定没错。



我们也顺着帆布鞋印,一直登上最高层。



和昨天看见的一样,这层四个窗户的构造很独特,内侧是百叶窗,外侧是防雨的木窗。虽然窗户紧闭,但透过缝隙,还是有光线透进来,所以和昨晚只有烛光照明相比,今天这里要明亮得多,也容易观察地面的情况。



那年轻人的帆布鞋印越过格子门,穿过当年被作为“囚禁室”使用的空间,一直延伸到平台上。除此之外,地面上只有昨晚我和玄儿留下的脚印。这点很关键。



“昨天,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只有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曾踏足这个长期无人进出的地方。”



玄儿用手电筒仔细地照着地面,朝格子门对面走去。他很小心,尽量不踩到已有的脚印,朝通向平台的窗户走去。



“如此看来,昨晚那个时候,他——江南君独自一人走到窗外平台上的。后来发生了地震,他从这里摔落到地下。”



“你的意思是没有其他人作用的可能,那件事自始至终是个事故?”



“是的。通过脚印分析,这点很明了。”



玄儿再次打开昨晚关好的那扇双开窗户,顿时外面的光线透进来,让塔里亮堂许多……



“但是他为何上岛后,就到这个塔里来呢……”玄儿走上平台。



在炫目的白色逆光中,身穿黑色衣装的玄儿犹如剪纸一般。我觉得他的身影很快就要消失在平台护栏的对面,赶紧跟在后面跑上去。



“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掉。”玄儿嘟哝着,将视线从脚下抬起来。他单手扶着湿漉漉的护栏,将身体往外伸出一点,放眼朝远方望去。我站在他旁边,也按着帽子,环顾四周。



构成黑暗馆的主建筑在雨中黑糊糊的。最靠前的是东馆,其右边连着北馆,南馆从这个角度看不见,而最里面的西馆只露出一个塔屋顶。



“从这里,看不到湖呀?”



听见我的感慨,玄儿点点头。



“从其他三个窗户也看不到。”



“塔造好后,才发现的?”



“不,是故意选了那个位置、那个角度造窗户的。”



“故意?”我从侧面看着玄儿,“好不容易造了一个塔,干吗要那样……”



“这个……,说到一半,玄儿突然停顿住。



“怎么了?”



“你看!那边!”玄儿伸出右手,“有人!”



我顺着玄儿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在北馆背面,有条小路穿过郁郁葱葱的庭院林木,此时,一个黄色的东西在那里移动。好像是伞。有人撑着黄色的伞,正在那里走动。



“那恐怕是慎太吧。”玄儿说道。也许他是通过伞的颜色判断出来的。



“就是我们昨天在塔下碰到的那个孩子?羽取忍的儿子?”



“是的。”



“那孩子的父亲呢?也和羽取忍一起在这里做佣人吗?”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他父亲好像很早就死了。大约五年前,通过野口医生的介绍,他们母子二人来到这里。”



“是吗?她一个人带孩子,真不容易。”



“虽然那孩子智力上有点问题,但性格很好。已经八岁了……这个年纪,本来应该上学了,但在这个深山老林里,也不行呀……”



“还有一个人,叫阿清的。就是刚才我碰见的浦登征顺的孩子。”



“对,是我的表弟。她妈妈是我死去妈+++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妈,叫望和。”



和玄儿的外公卓藏、父亲柳士郎一样,阿清的爸爸征顺也是被浦登家族招赘进来的。



“他们——阿清和慎太一起玩吗?”



玄儿默默地摇摇头。当时,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郁,这恐怕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浦登清和羽取慎太年纪相仿,又住在同一个宅子里,却不一起玩耍,这究竟是为什么?就因为一个是浦登家族的孩子,一个是佣人的孩子吗?难道是因为慎太的智力上有问题?抑或是阿清患的那个病?



“你还没见到阿清吧?”



“没有。”对方肯定已经看到我不止一次,但我还从来没看到他的样子,“我从征顺先生那里听说了,阿清得了某种病,一直待在宅子里。”



玄儿默默地点点头,表情中仍然夹带着阴郁。



“是什么病呀?”



“见面就知道了。”玄儿叹着气说道,“本来我不应该说的,阿清真可怜。但我们却无能为力。”



当我们说话的时候,小路上的黄伞渐渐远去,很快从视野中消失。在这么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慎太去干什么呀?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



轰隆隆的雷声穿过满天的乌云,响起来,与此同时,雨也突然变大了。



大风将雨滴刮进房檐下,我们只能退回到塔里。



3



“她们说你是鼹鼠。”



我退到房间中央,看着玄儿关好窗户,随口说道。玄儿像是吃了一惊,扭头看着我。



“她们说你是鼹鼠。”



“哎呀,哎呀!”当内外侧的窗户被关上后,屋内又显得很昏暗了。玄儿摊开两手,做个怪相,“你见到美鸟和美鱼了?””是的。今天一大早。”



然后,我就把今早的事情大致向他说了一遍——从我追踪窥视者,从而发现暗门到通过暗道,在舞蹈房与姐妹二人相遇。



“你吃惊不小吧?”说着,玄儿用手电筒照着我,“你没想到在那个地方有那样的机关,是吗?还有那对姐妹的样子也让你吃惊,是吗?”



“如果我说不吃惊,那是撒谎。”我眯缝着眼睛,看着手电筒照过来的方向,“但是和她们见面后,怎么说呢?我的确感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那种超凡脱俗的美丽,那种天真无邪……”



“你说她们是美丽纯真的连体姐妹?”玄儿用电筒照着自己脚下,直勾勾地盯着我,“中也君,你真那么觉得?当你突然见到美鸟和美鱼的时候,就没感到害怕和恐惧?”



“如果说一点没有,那是撒谎。但是当我和她们交谈,看着她们的时候,就不再感到害怕了。”



“是吗?”玄儿朝我走近一步,“你能这样看我的妹妹,作为兄长,感激不尽。谢谢!”



“你不用这么郑重其事的。”



“在这个社会中,不管怎样,那对姐妹的样子都让人觉得奇异。”



“那是……”



“17年前,我父亲和美惟姨妈再婚。第二年秋天,那对姐妹诞生了,他们两人受到很大的打击。当时的情景,虽然很朦胧,但我还记得。”



我才知道美鸟和美鱼的妈妈叫“美惟”。既然玄儿叫她美惟姨妈,那么她和玄儿的亲生母亲也是姐妹关系了。



“美鸟和美鱼也很可怜,情况和阿清不同。”玄儿的声音让人觉徉他很一平静,“但是‘幸运’的是——她们两人却没那么觉得。她们完全接受自己的样子。她们根本就不悲观和自卑。”



——我们是螃蟹。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



我想起在舞蹈房与她们交谈的只言片语。



——我们是不是挺怪异的?



——我们一出生就这样,所以也没觉得什么。



“中也君!”玄儿再次用手电筒照着我:“你被她们比喻成什么动物?”



——中也先生嘛,对,是猫头鹰。



“猫头鹰。”



——猫头鹰有着猫一样的眼睛,又大又漂亮。我很喜欢。



听到我的回答,玄儿愉快地笑起来:“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还行。都是夜行性动物,能在空中飞。我们是同类。”



屋外传来沉闷的雷声。我觉得这个古塔也在雷声中微微颤动。



“玄儿君。”我稍微偏下身子,避开电筒的直接照射,“我有件事情一直想问。”



“什么事情?”



“昨晚,你说十角塔最上层的这个地方过去曾被作为囚禁室使用,对吗?”



“是的。”



玄儿低声答道,屋内很暗,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入口的格子门就不说了,连所有的窗户都被上锁了。看起来人是逃不出去的。连窗户本身都不是玻璃造的,这也是为了囚禁人用的。对吗?”



“的确如此。”



我再次环顾这个被黑色木头隔开的正十角形的昏暗空间。



——囚禁室。



昨天我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一下子联想到的便是可怜的疯子。我听说过——在过去很长时间中,这个国家在法律上是允许私设囚禁室的。被关进这种囚禁室的,一般是家族内部的精神病人。



当时能收容精神病人的医院相当不足,所以在法律上就允许这种囚禁室的存在。



到底是什么人被关在这个塔中的囚禁室里呢?



疯子、精神病患者……先不从法律、社会的角度考虑,这里肯定含有这家族不想为人所知的情况。由此看来,囚禁的对象就不一定是疯子、精神病患者,也很有可能是畸形儿之类——该家族不想让外界所知的人。



“难不成是……”我看着玄儿的黑影,说道,“难不成这里曾经关过那对双胞胎?”



“不对,那不是。”玄儿很惊讶,大声否定,“那对姐妹一直生活在北馆,从来没有被囚禁在这里。也没人说过这种话。”



“是吗?”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那是我多想了。那这里……”



“要我告诉你吗?”



玄儿问道。虽然声音不响,但很有穿透力。玄儿慢慢朝迷茫的我走来,关掉电筒。黑暗中,我们一对一地站着。



“从前,究竟是谁曾被关在这里呢?”



玄儿一直走到我近前,站住,将嘴巴凑到我耳边,我甚至能感到他呼吸的热气。



“是我,是浦登玄儿。”他耳语着,“但是昨晚我和你说过,当时的情况,我自己也完全没印象了。”



4



和来时相比,雨的确变大了,但玄儿从十角塔出来后,并没有返回东馆。



“要是台风到来的话,雨势会更大的。趁现在我带你去北门看看。怎么样?”



还没等我回答,玄儿已经撑开伞,走出去了。他沿着塔外围的小路,朝着平台底下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会儿,有条偏离塔的小路,玄儿毫不犹豫地朝那里走去。虽然风势没有刚才大了,但是一不留神,帽子还是会被吹掉的。我一手按着帽檐,急急忙忙地跟在玄儿的身后。



当我走进两旁树木繁茂的小路中,回头一看,塔最上层的平台出现在视线中。正前方的左首方向,透过繁茂的树丛,石造的黑色北馆时隐时现。当我们在塔上看见黄色雨伞的时候,慎太或许也走在这条小路上。



不久,小路变宽了,可以让两个撑伞的人并排走。我走到玄儿身边。



“玄儿君,你说的那个北门,是不是这个岛的另一入口?”



“你还记得昨晚我们去看那个栈桥吗?”玄儿扫了我一眼,问道,“当时,你不是问,除了坐那两艘船之外,还有没有上岛的方法吗?”



“是的。”



——难道不是乘船过来的?



当我们发现栈桥边并没有那年轻人乘坐的船只时,玄儿是这样说的。



——那么……不,但“那个”……



当时我就在考虑“那个”是什么意思。玄儿所说的“那个”指的是其他上岛的方法吗?



“那一个栈桥位于岛东头,那里的门叫正门或东门。在岛的西北角还有一个门,那就是北门。那里也有栈桥。可以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使用了。”



“那里也有船吗?”



“岸边有个小船屋,里面放着备用的小船,但是——”玄儿稍微停顿一下,猛地冒出一句,“现在那个小屋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



“那个小屋早就被烧毁了。”



“烧毁了。”



“好几个星期前,这里雷电轰鸣,当时我不在。雷电直接击中小屋。当宅子里的人发现的时候,小屋已经熊熊燃烧,无法扑灭了。这又一次证明宅子和大火犯冲。”



“那么,如果那样的话……”



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昨天从栈桥上看到的场景——无人控制的小船在幽暗的湖面上随波逐流。



“现在想往来于岸边和小岛,只能使用那两艘小船。对吗?”



“不。除了小船,还有一个办法。昨天当我发现栈桥边没有船的时候,一下子就想到了。”



“还有一个办法?”



如果不是小船,还有什么办法?仔细一想,答案就明了了……



“是桥。”玄儿直截了当地说道,“建造宅子时架设的浮桥还残留在那里。至少过去人可以步行通过。小轿车肯定不行,但像板车之类的,当时绝对没有问题。”



“这么说,现在无法通行了?”



“毕竟年代久远——那是明治时期修建的。早就破烂不堪,也没有认真修理过。那浮桥半沉入水中,让人根本就无法安心通过。在我的孩提时代,对面岸上就竖着一块牌子——‘危险,禁止渡河’。”



听他这么一番解释,我终于完全理解了他昨晚所说的意思。



玄儿比我先走一步,步伐也稍稍加快了。此时,雨也越下越大,走的时候必须要非常小心脚下的水坑。又往前走了一段,道路两边己经没有了树木,视野开阔了许多。



前方十米左右是环绕小岛的石墙,能看见那里有一扇比正门小许多的黑门。那就是北门吗?



玄儿冒着大雨,加快速度,朝那扇门走去。我正准备赶上去,但突然停下脚步。在那扇门的右首方向——暗褐色石墙的前方,有个隆起,像是旧的建筑。



“那是?”我在玄儿的背后问道,“那边的那个是什么?”



无论从位置,还是从形态上看,那都不像是玄儿所说的小船屋。



玄儿停下脚步,回过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哦,你说的是那个?”



“像是什么建筑物的遗迹。”



“是遗址,过去那里住过佣人。”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浦登征顺的话。从前,在岛北端,有个佣人住宿用的平房……因为火灾,那里被烧毁了,后来又修建了南馆,取而代之。



“那个建筑物好像也是因为大火而烧毁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要是完全拆除就好了,但当时没有那么做。这么多年,就那样放置不管。”



也许当时那个建筑并没有被完全烧毁。现在残存在那里的便是当时躲过劫难的部分,但不管是房顶还是墙壁,都被藤蔓缠绕着,整个外形显得很怪异。



可以想像——如果去除藤蔓之类的东西,或许那破烂不堪的方形木平房会呈现出来。但用“废屋”来形容似乎不贴切。当时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印象是长期丢弃不管的战争期间的碉堡和防空洞。



玄儿转过身,再次朝北门走去。”啊,那个!”我又叫了起来。



“又怎么了?”



“伞!”雨中,我伸出一只手,“看,就在那棵树的对面。”



在平房遗址的旁边,有棵枝叶繁茂的橡树。仔细一看,在那棵布满青苔的大树干后面,似乎残存着那个平房的入口。就在那里在那爬满绿色藤蔓、青苔的墙壁边,闪出一个黄色的东西。黄色的……对,那不是伞吗?一把被折叠好的伞竖立在那里。



“伞?慎太在那里吗?”



玄儿有点吃惊。大步朝平房遗址走去,高声含着:“慎太、慎太,你在那里吗?慎太!”



过了几秒,一个小人影出现在那个像是入口的地方。那个光头少年——羽取慎太——穿着茶色的短裤和蓝色的短袖衬衫,将身体缩在建筑物的阴暗处,静静地看着这边。



——羽取忍是鸭子,慎太是老鼠,野口先生是熊。



耳边突然回响起这样的声音,不知是美鸟的,还是美鱼的。



——慎太君是老鼠……



“慎太,你怎么会在那里?”玄儿问道。



慎太什么都不回答,胆战心惊地缩回建筑物中,很快就又跑出来。他翻着眼睛看这边,拿起放在墙边的伞。



“你在干什么?”玄儿加重语气问道,“在里面玩吗?那里可危险哦。”



慎太还是一语不发,胆战心惊地看着脚下。



我觉得——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那样的废弃平房反而很有吸引力。



那个建筑被人们弃置不管,荒废不堪,已经无人居住,破烂不已。钻到这种地方本身就让人很开心,能有自已独自的空间……



——干什么呢?浑身都是泥巴。



一个往昔的声音在心中徐徐响起。



——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还做……



多年来,人迹罕至的建筑中充满着独特的气味,那种气味绝谈不上好闻,但不知为何却让人怀念。那种……



“今天晚些时候,可能会有暴风雨。明白吗?慎太!太危险了,你不要一个人出来!”



听到玄儿的话,慎太很暖昧地点点头,撑开黄色的伞,从平房离开,没精打采地朝这里走过来。



中途,他回头望了一眼,但很快便转过身,小跑起来。他也不管不顾脚下的水坑,从我们面前跑走。



5



在黑色的北门上,有个看上去很重的门闩。在北门旁边,有一扇像是便门的小木门,那里好像没有上锁。玄儿推开那木门,径直钻过去,朝我招招手。



我拿着伞,钻过木门,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在烟雾袅袅的群山和森林的环绕下,那广阔的湖泊延伸开去。昨天登岛时所看到的墨绿色湖面此时显得更加深邃、幽暗。无数的雨滴落在随风泛起阵阵涟漪的湖面。雨声和湖水声交织在一起,在岛四周翻滚着。



“这个湖泊的确被叫做‘大猿猴的脚印’。”玄儿说道。



“是呀。”我点点头,“整体上呈脚印的形状,才会得到那样的别名。”



“有小湖岔,就像五根脚趾。昨火我们乘船的那个湖边栈桥也是其中一根脚趾。”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倒也是。”



“这一个岛在靠近湖泊的‘脚后跟’部位。岛上的这一带岸边正对着‘脚后跟’,所以离对岸的距离也近。”



“所以在这里修建浮桥?”



“或许是这样吧。”



门外有块犹如平台的岩石,从那里往左,长长的石阶一直延伸到岸边:这里与正门所在的岛东侧相比这里要高一些。



石阶沿着岛的外围缓缓地延伸到下方,猛地转过一块突起的大岩石后,看不见了。玄儿走在前面,我跟在后头,开始下去。



“下面有栈桥、小船屋以及我和你提到的那个浮桥。”玄儿一边慢慢往下走,一边向我说明,“刚才我也和你说过了,那个小船屋已经完全烧毁了。栈桥也被烧得不轻,也没修理和拆除……”



当我们走到那块突起的岩石处,已经能看见岸边景象。正像玄儿说明的那样,在小栈桥的旁边,有块黑糊糊的、小屋被烧毁的痕迹。



“看!就是那样。”玄儿用手指着说,“小屋里的小船也被烧毁。”



“桥在哪里?”



听到我的问话,玄儿从伞下探出脖子,冲着湖边,猫着腰。



“还在栈桥和小屋的那边——啊,就是那个,在那边……哎?!”玄儿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随后加快脚步,朝石阶下跑去。



“怎么了?怎么回事……”



我紧跟在玄儿身后。我一边跑,一边朝湖的方向望去,但根本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石阶上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很容易滑倒,我根本就无暇他顾。



一直等我跑到岸边,才发现栈桥对面的湖面上——风吹雨打的湖面上——现出和昨晚截然不同的青灰色,上面漂浮着一些歪歪斜斜,让人觉得别扭的黑影。



我很迷惑。那就是连接小岛和湖岸的浮桥吗?如果那样的话……



“这边,中也君!”



玄儿穿过栈桥边,一个劲地往前走。我也急忙跟在后面,耳边传来嘈杂的湖水声。



很快,走在前面的玄儿停下脚步。上空传来低沉的打雷声。



“果然……”



玄儿嘟哝着,我走到他身后。



“是那个吗?”我问道,“那就是你提到的浮桥吗?”



“是的。但怎么会这种样子……”



玄儿看着正前方,我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里的确有桥,不,是曾经有桥。



现在,能让人步行穿越湖泊的浮桥已经不复存在。有两根漆黑的木柱竖立在那里,木柱上有两根粗绳,像是禁止通行的意思。但是在其前方两三米处,浮桥被损坏,断开了。



我们伫立在那里,一道闪电从眼前掠过,隔了两只秒,传来震天动地的雷鸣声。



瞬间的白光照射出漂浮在湖面上的黑影。那黑影从对岸延伸到湖中,任凭风吹雨打,左右摇摆着。黑影附近到处漂浮着木板一类的东西。



“那是浮桥的残骸呀。”玄儿开口说道,“当时的人们将许多竹筏一类的东西漂浮在湖面上,然后用锁链或绳子固定住,上面铺上木板。但是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个浮桥年久失修,无人照管,已经有好多年无法通行了。”



“锁链或者绳子断了。”我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浮桥的确是断开了,散落下来的木板和竹筏就那样漂浮在湖面上。而从对岸连接过来的部分也在湖水的拍打中,逐渐失去了原形。



“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对于我的问题,玄儿也不知如何作答。



我觉得这种情况和十角塔入口的锁脱落是同样道理。由于年久失修,无人照管,自然损坏的情况很严重,只要稍有外力,便会……难道是有人想强行渡桥使得……或者是昨天的两次地震造成的?也许后者的推断更稳妥吧。



大雨还在下着,我们没有交谈,盯着浮桥残骸漂浮着的青灰色湖面看了一会儿。



从这里到对岸恐怕有几十米……最多也就是一百多米。但在我的眼里,那似乎是一条无边无际、幽暗无底的深渊。



“回去吧?”说完,玄儿转过身,“雨会越下越大。打雷也不是闹着玩的。我祈祷雷电不要打到伞上。”话音未落,云间掠过闪电,几秒后传来轰隆的雷声。我们像是被追赶着,掉头跑回石阶上。



在跑到北门前,我只回头看了一次。从对岸延伸到湖中的浮桥残骸的黑影。犹如一条漂流在湖中的蟒蛇的尸体。



当我们就要走到门外那块犹如平台的岩石处时。走在前面的玄儿突然“啊”的一声叫起来。



“又怎么了?”我冲停下脚步的玄儿问道。



他慢慢地举起手臂,指着斜前方:“那个,那个湖的颜色……”



“嗯?”



“刚才没注意到……看!你好好看看。在那边,湖水的颜色变了,你看不出来?”



“湖水的颜色?”



玄儿所说的那边指的是从北门看的右首方向,也就是“大猿猴脚印”和“脚趾”分布的方向。



他那么一说,我发现青灰色的湖面的确发生了色彩的变化。以那里为界,这边和对面的湖水色彩迥然不同。对面的湖水带有茶红色。



一瞬间,我突然想到——自己从未看过的赤潮是不是就是这种样子。当然在这个季节、这个湖泊中是不可能发生那种现象的。



“也许是光线的原因造成的?”



我陈述出自己的意见,玄儿则断然否定。



“不会,在我的记忆中,湖水变成这种颜色还是第一次。我觉得不是光线造成的。”



“那是……”



“也许是昨天的地震造成的。”玄儿放眼望着湖面,“岸边的某个地方因为那场地震而崩塌了,大量的红土滑入湖中,其中的铁元素让湖水变成了那样的颜色……如果正常考虑,应该是这样的。”



“哈哈,是红土吗?”



“对。但是让我觉得困惑的是——自己竟然对这种现实性的解释带有某种抵触。”玄儿停顿一下,淡淡地笑起来,仿佛整个苍白的脸都在痉挛。



“或许是美人鱼的血吧。”



第九章 下午的惨剧



1



我们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北馆的后门进入宅子里。我当然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只能跟在玄儿的后面亦步亦趋。



“嗯?都这个时间了。”



进门有个小厅,玄儿看看墙上的挂钟,嘟哝着。我看看手表,发现的确如此。早过了2点半了。而玄儿曾吩咐羽取忍在2点多的时候准备好饭菜的。



我们把湿漉漉的雨伞搁在门口,朝屋内走去。



我是首次踏入北馆,这里装潢的基本色调都统一成黑色。墙壁上是黑色的墙群;黑色的地面上铺着黑色的地毯;天花板、门、门的把手都是毫无光泽的黑色。整个空间也很幽暗,几乎没有来自外界的光线,灯光也很微弱。也许整个建筑是石造的缘故,与东馆相比,这里让人感觉鸦雀无声。



一条又暗又长的走廊从小厅延伸出去,我跟着玄儿后面沿着走廊朝里走去。与东馆不同,这里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任何西洋式风格。屋外的雨声和我们两人的脚步声交错可闻,让我觉得似乎走在漆黑的海底回廊中。



走廊两侧有好几道门,很快我们左拐了。



“如果沿着走廊一直走,有个厅,从那里可以走到通向西馆的走廊上。这条走廊东西横贯北馆……”玄儿在拐角处停下来,向我说明,“一楼有沙龙室、图书室、正餐室等。二楼则是大家的卧室。”



“首藤夫妇也住在这里吗?”



“是伊佐夫告诉你的吗?”



“是的。他说只有他自己一人住在东馆。”



“伊佐夫总是这样。他和首藤表舅以及茅子表舅妈不同,总想和浦登家族保持着很大距离。”



我想起在东馆二楼的起居室中与伊佐夫的交谈,默默地点点头,然后问道:“野口医生呢?他来这个宅子的时候,住在哪里?”



“住在这里。他和我父亲是老朋友,和家族成员没什么区别。”



玄儿,征顺、望和夫妻还有他们的儿子阿清,美鸟、美鱼两姐妹,野口医生,首藤夫妻:在这个北馆中,至少有这些人的卧室。而现任馆主柳士郎和妻子美惟的卧室则和众人不同,在西馆——“达丽娅之馆”中。



“玄儿!”正当玄儿准备走,我叫住他,“除了从东馆二楼通到舞蹈房的暗道外,我今天早晨还发现了一个奇妙之处。”



“哦,是什么?”



“走不通的楼梯。”



“你说的是那个呀。”玄儿扫了我一眼,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笑意,“很有趣吧?””如果说有趣,那倒是。那种设计也是受了那个意大利建筑师的影响,是吗?”



“那些设计都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玄儿眯缝着跟睛,又重复起昨晚说过的话,“尤其是那些钟情侦探小说的人更加喜欢暗门、暗道之类的。在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中,这样的设计不少。本来想上楼的,结果不知不觉地下了楼;本来想绕着回廊走一圈,结果却到了别的地方。诸如这样的设计。”



“用建筑来设计一种‘骗局’?”



“他擅长设计没有意义的构造。安装在天花板上的门;只能从窗户进出的房间;竖在地下室里的风向标;没有开口的烟囱;建在屋外的壁炉……”



可以说这些设计的确没有意义,不合理,没有使用价值:这也许是对从本世纪初开始盛行的现代主义建筑流派的一种对抗形式。我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一种想法。虽然我至今对那方面的专业知识了解甚少,但觉得自己的这种看法未必就是错的。如此说来,那样的建筑师能从“无意义”、“不合理”中发现“意义”出来。



“在这个翻建的北馆里,也有同样匠心的设计吗?”



“是的。这个建筑曾经被烧毁了,后来翻建时,有位建筑师负责设计,其中有他独具匠心的设计。”



“那个建筑师是叫中村吗?”



“哎呀,你连这个——”玄儿瞪圆眼睛看着我,“你不声不响地收集了不少情况嘛。他的全名是……算了,你或许已经从征顺姨父那里听说了。”



“是的。”



“他告诉你多少?”



“多少……他只告诉我那个建筑师叫中村,性格怪异,已经死了。”



“己经死了……嗯,的确如此。”



玄儿摸摸尖下巴,正儿八经地点着头。



己故的那个性格怪异的建筑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多少描绘出他的具体形态,但或许是他的名字妨碍了我的想像,怎么也想不下去。无法适当地想像出他的风貌;也无法勾勒出他的面容、体格和年龄。只有一个模糊的灰色身影在我脑海中晃动。



“说到喜欢侦探小说——”玄儿边走边说,“征顺姨父就非常喜欢。图书室里有许多他的藏书。”



“他?是吗?”



“他以前就喜欢,收集了许多,在图书室里,专门有一个区域放那些书,数量可多了。中也君,你也喜欢看吧?”



“哎,还可以。”



“你看!图书室就在那边。”玄儿指着前方的一扇门,“过后你可以来看看。如果你和我姨父说的话,他会给你看著名侦探小说家签名的书籍。”



2



北馆呈巨大的口字形,能想像出作为这种规模的西洋建筑,多带有典型的平面构造。口字形是冲着北侧的庭院开口的,从庭院方向看,刚才的后门位于其右侧,也就是西头前端。



东西横穿石造建筑的长长的主走廊在其尽头处和东头南北向的边廊相会。从这条走廊往右拐,左首方向有扇敞开着的厚重的黑门。



门里是个呈不规则五角形——长方形被斜切后的形状——的厅。在其正面内里,有通向二楼的宽楼梯,在五角形的斜边部分则有扇黑色的门。那恐怕是通向东馆的门。



“这边!”玄儿朝那扇通向东馆的门走去,中途突然想起来什么,停下脚步,转过身。



在五角形斜边部分的对面一角还有扇黑门,玄儿小跑着,冲向那里:“中也君,你稍微等我一下。”说完,他推开门,进去了。



我当然觉得奇怪,便跟在他后面,凑到门前,偷偷看看里面。



只见在微弱灯光照射下的小屋中,玄儿背对着我,拿着电话模样的东西放在耳边。



原来如此。玄儿曾经和我说过——小岛和湖岸之间有电话线,在北馆有专用电话,这里或许就是电话亭吧。



“蛭山怎么样?”



很快,玄儿从里面出来,我连忙问道。玄儿紧皱眉头,摇摇头。



“打不通。和昨晚一样。电话铃在响,但不知道是他不接,还是电话线出了问题。”



“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这个……”玄儿的眉头更加紧缩,“如果他再不到这里来,我就有点不放心了。或许应该让人过去看看。”



位于五角形斜边部分的那扇门那边果然是连接北馆和东馆的走廊。



黑色的石壁以及低矮的天花板让人觉得那不是走廊,而是隧道。地面上也铺着黑色的粗石头。在两侧的墙壁上方,零零碎碎地开了些四方形的小孔,那上面也镶嵌着深色玻璃。东馆玄关大厅通往庭院平台的那扇门的门楣上也镶嵌着同样的玻璃。屋外的光线透过这些玻璃照进来,泛着微弱的暗红色,让整个空间显得异样。



——黑色和红色……



昨天和玄儿交谈时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血一样的红色。



“刚才你说湖水——”我不山自主地说出萦绕在脑海中的问题,“是美人鱼的血,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哦,是的……”玄儿继续往前走,含糊其辞。



我接着说下去:“昨晚,他们去正门栈桥边的时候,你话里有话,说什么这个地方有许多传说之类的。”



“嗯?我说了吗?”



“说了。说这个湖深不见底,说过去有对佣人母子淹死在那里;说是怪物将他们拉人湖中的……”



隧道一般的走廊中途斜着拐过去,在其尽头有扇黑门。玄儿走到门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



“这个湖——见影湖被人们叫做‘大猿猴的脚印’。它的由来正如你所知道的,湖泊、池沼都是巨大生物的脚印——这样的传说在全国各地都有。”



玄儿徐徐道来,平淡的声音回荡在黑色的天花板和墙壁上。



“比如有名的是群马县的赤沼,传说那是大太法师坐在赤城山上时,踩下的脚印。”



“大太法师?是传说中的巨人吗?”



“是,有很多叫法,日本东部一带关于他的传说不少。他不仅造出湖泊,还造出大山和洼地。好像东京的代田、代田桥之类的地名也是源于这个巨人的名字。在九州一带,关于大人弥五郎的传说比较多。”



“那倒是听说过。”



“这里的大猿猴之类的传说似乎可以归在巨人传说之中。”



“是的,——但是在这个深山老林中怎么会有美人鱼呢?”



“我觉得这是在原有的关于大猿猴的传说中,后加上去的。”



“美人鱼的传说?”



“是的。”玄儿舔了一下嘴唇,“至少在浦登玄遥买下这一带土地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这样的传说。具体内容是这样的,形成这个湖泊的大猿猴后来下山,一直远征到天草,把在天草海岸边看见的美人鱼带了回来。大猿猴是雄性,而美人鱼则是美丽的雌性,大猿猴迷恋她的美貌……那个美人鱼还带着尾鳍。大猿猴曾向她求爱,遭到拒绝,便强行将她掳掠回这个湖泊。”



“这个被掳掠回来的美人鱼就是你昨天所说的‘怪物’?”



“是的。”



玄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而我则不容他喘息,继续问下去。



“她会把人拉入湖底?”



“提到美人鱼,关于她的形态、品性,世界各地的传说不尽相同,并不都是像安徒生童话中那样可爱,其中有些对人类抱有敌意和恶意。”



“是吗?”



“提到美人鱼,人们一般会想到其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但是在有些地区和年代中,关于她形态的描述正好相反,上半身是鱼,下半身是人……就像<亚马逊的半鱼人>中所描述的那样。在中国的<山海经>中,她被描绘成有四只脚,能发出婴儿叫声的东西,让人想着就毛骨悚然。在日本的古代文献中,她被形容成‘鱼身人面’,也就是长着人的面孔的鱼。在日本,江户时代以后,西方式的美人鱼传说才扩大开。所以关于这个湖泊里的美人鱼的传说是在那个时代之后添加上去的。”



说到“美人鱼”,我首先想到的是流传在若狭、小滨地区的八百比丘尼的传说、据说只要吃了美人鱼的肉,就能长生不死,一直能活到800岁。



“美人鱼的肉”中的“肉”这个字让我猛地一惊。肉……对,今天早晨,在和伊佐夫交谈的时候,这个字眼不是出现过吗?



“总之有这样的传说。美人鱼住在这个湖泊里,从不露面,孤独地睡在湖底。如果有人吵了她的睡梦,她便会勃然大怒,将其拖到湖底。所以不能在那个湖里游泳。”玄儿平淡地说着,“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另外一个说法又被新加上去。说终有一天,湖水会被美人鱼的血染红的。”



我想起刚才看见的茶红色的湖水。那就是美人鱼的鲜血吗?



——被那玩意蛊惑住了……玄儿就是那样。



那个自称艺术家、无神论者的伊佐夫曾这样说过。那玩意是什么了?



——你可要小心,不要被迷惑住了。



“怎么可能?玄儿!”我说道。



“你不相信?”



“你相信真有美人鱼吗?”



玄儿耸耸肩,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容看上去有点讪讪的。



“那东西当然不存在。所谓美人鱼都是人类的想像。其实不过是娃娃鱼、海豹、海马之类的东西。而那些散布各处,所谓的人鱼木乃伊也是人为的假货。而这个湖水颜色的变化还是因地震,红土崩塌造成的。但是——”



“但是?”



“如果单从现象上看,‘湖水变红’现在的确成为现实。关键在于我们如何看待这个现实,如何附加意义,这是相当微妙却很重要的。”



我很难明白玄儿想表达的意思。如何看待,如何附加意义……我觉得对于任何事物,这都是很重要的。但是……



“刚才在北门外,看见湖水的样子时,我不能不感到奇怪。之所以这样,除了和我刚才给你讲的传说有关,还有个原因。”



“原因?什么原因?”



玄儿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到别处,眯缝着眼睛:“是画。”



“画?”



“昨晚,你不是对一幅画很感兴趣吗?就是挂在东馆会客室里的那幅油画。”



“是那幅叫<绯红的庆典>的油画吗?”



“对。我记得和你说过——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几幅出自同一个画家的作品。其中有幅画所描绘的景象和刚才我们看到的湖中情形完全一样。”



是那个画家——藤沼一成——的作品吗?那——



“灰暗的天空下,大雨滂沱,湖泊的一部分染成了茶红色,就是这样一幅风景画。挂在北馆的沙龙室里。”



《绯红的庆典》中的火焰在我脑海中熊熊燃烧,蔓延开去。对面出现了暗蓝色的湖面;“火焰”犹如液体,滑入其中,很快,湖水被染红了。



“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就是当那个画家来到宅子,从我父亲那里听到了‘美人鱼之血’的传说后,以此为原型创作出来的。——尽管如此,当我发现眼前的景象与画中如出一辙的时候,还是吃惊不小。”



“那幅画有画名吗?”



“有。”玄儿严肃地点点头。大雨持续不断地敲打着房顶,时不时传来低沉的雷声,“画名是<征兆>。”



“<征兆>?这么说,玄儿,在传说中,湖水变红是个凶兆?”



玄儿缓缓地摇摇头:“不,相反。”



“相反——?”



“不是凶兆。对于我们浦登家族而言,那是吉兆。”



3



在我们进入东馆,走到饭厅之前,没有再碰见其他人。



和昨晚一样,在饭厅的长桌上已经预备好了两个人的饭菜、玄儿让我先坐下来,自己朝通往玄关大厅的门走去。他用手摁了一下门边墙壁上的那个圆圆的黑色突起。那是叫唤南馆佣人的铃铛按钮。或许他想把鹤子或羽取忍叫来,让她们去看看正门的栈桥。



时间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



“我有好多问题弄不明白。”



玄儿刚坐下来,我就冒出这样一句话。他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微笑,似乎认为这是意料中的:“你说!我会继续接受你的提问。但是我只会回答我能回答的。”



我的问题很多,但被他这么郑重其事地一讲,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他说——“只会回答我能回答的”,这是什么意思?——这句话里大概含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即便我问,他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还有一层就是不能对我说。



自从今年春天,因为那场事故而与玄儿相遇后,我和他一起度过了许多光阴,想和他保持亲密关系。但是对于他的家世和出生,我究竟知道多少。直到现在,这个问题才在我心头涌现。



“好了,先填饱肚子!”



玄儿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将餐巾搭在膝盖上,将罐子里的橙汁倒进杯子,喝了一口,然后从盘子里夹起一个鸡蛋。



“都凉了,吃吧!”



我也跟着玄儿,倒了一杯橙汁,翻着眼睛看着他。他一语不发,埋头吃饭。我觉得他的面容那样让人琢磨不透。我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



“首先——”我慢慢地喝完橙汁,湿润了喉咙后,开始提出问题了,“首先,现在这个宅子里有多少人?昨天碰到一些人,也听说了一些人……我想先知道一下。”



“那当然。”玄儿轻轻地点点头,放下筷子,“包括我在内,住在这个宅子里、属于浦登家族的有八个人。可以这样说吧。我父亲柳士郎,他的后妻——我的继母美惟,父亲和继母的两个女儿美鸟、美鱼,征顺姨父和望和姨妈,他们两人的孩子阿清,还有我。”



“你的美惟姨妈和望和姨妈有血缘关系吗?”



“有。我死去的妈妈康娜是她们的亲姐姐。也就是说我昨天提到的外婆樱子和外公卓藏一共生了三姐妹,分别是康娜、美惟和望和。康娜是长女。望和最小。其实在康娜之下、美惟之上还有一个女孩,叫麻那,可惜五岁的时候就死了。”



“五岁……是生病吗?”



“生病……是的。听说和阿清得的是同一种毛病。”



“和阿清一样?”



浦登征顺和望和的儿子也得了弄不好就会让人丧命的毛病?玄儿刚才说——只要碰见就明白了——到底是什么病呢?



“接下来是——”玄儿继续说下去,“现在,来这个宅子做客的,除你之外,还有四个人。野口医生、首藤表舅、茅子表舅妈、伊佐夫君。就这么多……不,如果把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算在内,就是五个人。加上你,一共是六个人。”



“哦。”



“余下的就是宅子里的佣人。”



玄儿停顿一下,将杯子移到嘴边,用嘴唇舔舔沾在嘴唇上的橙汁。



“过去的佣人好像更多。当时,宅子里的人在岛上耕作田地、饲养家畜,长期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所以需要相应的人手。”



“原来如此。”



“后来,以某个时期为界线,宅子里的人不再耕地、饲养家畜,佣人的数量也就随之大幅减少。最后,现在就……”



“蛭山、鹤子、羽取忍,还有做饭的宏户。”



我把自己知道的人名报出来,玄儿替我补充。



“加上慎太就是五个人。除了蛭山,其他人都住在南馆。对了,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说完的一瞬间,那个黑色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晃动着。



那时——当我走到庭院里那个‘祠堂’处的时候,我在半道中碰见了那个黑衣怪人。他好像从浦登家族墓地所在的建筑物中出来,双手提着带把手的黑箱子,正朝南馆走去。他看上去就像个僵尸。那个人……



“有个叫鬼丸的老人。”玄儿说道,“在佣人当中,他资格最老,从很早开始——当时浦登玄遥还健在,我已故的外婆樱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住在这里。”



“鬼丸……是他的姓吗?”



“是的。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大家只喊他‘鬼丸老’,我也不知道,他已经快90高龄了,但依然干活。”



那个裹着宽大的黑色衣服,蒙着头巾的怪人。除了能看出他个头不高外,其他都没看清——他的长相、体格、性别。也许因为他驼背,所以看上去个头不高,但是如果是90岁的老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那个鬼丸老人干什么事情?”我问道,“在宅子里,干什么活?”



“有一件事情,从很早开始就让他负责。但……”玄儿含混着,没有继续说下去。这难道是他“能回答”范围以外的问题吗?



于是我便换个方式切入问题:“在宅子的庭院中央,有个小建筑,是吗?今天一早晨,我独自去庭院的时候看到了,后来听征顺先生讲,浦登家族的墓地就在那里。”



玄儿挑了一下眉头,无言地点点头。我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在那个建筑附近,看到一个怪人。那人穿着黑色的斗篷一样的衣服,好像是从那里面出来的,难不成他就是玄儿你所说的鬼丸老?”



玄儿又无言地点点头,加上一句:“听上去像。”



“这么说,鬼丸老在这个宅子里的工作就是——”我寻找婉转的字句,最后什么都没想到,“守墓地,对吗?”



“是的。”玄儿冷冷地回答道。



“这也是征顺先生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那个墓地被称为‘迷失的笼子’,即便是宅子里的人也不能随便接近。”



“的确如此。”玄儿稍稍皱着眉头,直勾勾地看着我,“征顺姨父没有再告诉你什么吧?”



“没有。”我摇摇头,“再说就是‘能回答’范围以外的问题了?”



玄儿皱着眉头,抿着嘴,过了一会儿说道:“是的。”然后他拿起筷子,夹起吃了一半的食物,“我迟早会对你说的,但是现在……”



“这个家族的人被某种东西蛊惑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等他歇口气,又问了一个让我费解的问题。玄儿顿时停下夹菜的手,吃惊地看着我。



“这也是征顺姨父告诉你的?”



“不,这是伊佐夫说的。他说宅子里的人,包括你在内都被某个东西蛊惑着。”



“那样说……”玄儿嘟哝着,表情中罕见地透出怒气。但很快,他便讪讪地笑起来,“他怎么想,那是他的自由。在这里出生的人不会那样的。”



“什么意思?”我索性加重语气问道,“被什么蛊惑?”



我根本不指望他能如实回答,这肯定也是“能回答”范围之外的事情。明知如此,我还是问了。



“也许是恶魔吧。”没想到,玄儿竟然很爽快地回答了,“至少不是神灵。”



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的话——纯粹的玩笑话,还是什么比喻。我将视线从玄儿脸上移开。一时间,大家尴尬地沉默着。



我又往空杯子里倒上橙汁,刚才的对话让我口干舌燥,得赶紧润润嗓子。玄儿沉默着,继续吃饭。我也拿起筷子。所有的菜都凉了,但并不难吃。



“真奇怪。”



过了一会儿,玄儿嘟哝起来,朝通往玄关大厅的门看去。



“谁都不在吗?”他纳闷着。



我也知道——他肯定觉得己经摁了南馆的铃铛,但没人过来,心里嘀咕。我看看壁炉上方的六角钟,发现再过几分钟就3点半了。



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又摁了一下那个按钮。然后打开门,看看外面。但依然没有来人的迹象。



“真奇怪!”玄儿又嘟哝一下,将门虚掩一条缝,回到餐桌边。



趁这个机会,我又开口了:“还有一个问题,现在能问吗?”



“什么?——哦,你说吧。”



“从昨晚开始,我就在想那个……”我有意识地坐正,直直地看着对方的脸,“今天是‘达丽娅之日’,对吗?而且这个宅子的西馆被叫做‘达丽娅之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个宅子的‘中心建筑’,对吗?”



“对,是这样。”



玄儿回答着,但脸颊处和刚才一样,露出一丝讪笑。我干脆单刀直入。



“‘达丽娅’究竟是什么意思?”



“哦,你觉得奇怪也正常。”玄儿叼上烟,点上火,煞有介事地吹着烟雾。而我则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达丽娅就是——”很快,玄儿静静地回答起来,“达丽娅是这个宅子第一代当家人浦登玄遥的妻子的名字。浦登达丽娅。玄遥在欧洲巡游的时候,与她在意大利相遇,陷入热恋中——她就是达丽娅。”



“浦登达丽娅……是你的曾外婆?”



“是的。玄遥把她带回日本,结婚后在这里修建了宅子。她住在宅子里的酉馆中,并死在那里。因此西馆被叫做‘达丽娅之馆’。至于‘达丽娅之日’……”



墙上的六角钟轻轻地响了,3点半,片刻后,玄关大厅里的座钟也发出了沉闷的报时声。等钟声的余音散去,玄儿继续说:“9月24日,这天是她——达丽娅的诞生日,也是她的忌日,所以被称为‘达丽娅之日’。”



玄儿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从隔壁大厅里传来慌乱的声响。



4



首先传来的是大门被猛地推开的声响,我听得出那是玄关的人门。接着是一人以上的脚步声,还有女人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出那异常的紧张氛围。



玄儿踢开椅子,站起来,朝刚才留着一条缝的黑门跑去。我也赶紧站起来,跟在后面追过去。



当我们从饭厅冲到玄关大厅时,迎面碰见两个女人——小田切鹤子和羽取忍,她们正跌跌撞撞地跑在铺着黑瓦的地面上。两个的衣服和头发都湿透了,脚下也全是泥巴,看得出她们刚从大雨傍沱的屋外进来。



“哎呀!玄儿少爷!”



“玄儿少爷!”



看见我们,鹤子和羽取忍几乎异口同声地大嚷起来,我确信她们当时的精神状态很紧张。



“发生什么事了?”玄儿猛地追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是……”



鹤子一时语塞,她还穿着和昨天一样的、犹如丧服的黑色服装,但脸色和她盘在头上的白发一样,白花花的。



“出大事了。蛭山他……”



“蛭山怎么了?”玄儿朝玄关望去。



玄关大门也镶嵌着红玻璃,和通往庭院的那扇门一样,现在正敞开着,外面的风雨声直接传入馆内。



“马上就要被抬过来了。”鹤子调整一下急促的呼吸,“我先去南馆准备房间。”



“马上就要被抬过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都下午了,蛭山还没有过来,我就觉得奇怪。而首藤老爷前天出去后也没再回来……我就想问问蛭山,可是电话一直打不通。可是刚才我就去正门的栈桥边查看情况……”虽然玄儿没有让她这么做,但她还是和我们一样觉得蛭山那边的情况有点奇怪,便采取了行动,或许是这样吧。



刚开始,鹤子因为不安而声音发颤,但说着说着,便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沉着。站在她旁边的羽取忍也是面无血色,两手不停地擦拭着衣服和头发。



“你去栈桥了,然后呢?”



玄儿催促着问道,鹤子深呼吸一口,然后猛地点一下头,似乎说服自己一样。



“当我到达的时候,那个——那个事故已经发生了。”



“事故?”



“是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那样严重的事故,反正等我去的时候,岸边飘散着小船的残骸,惨不忍睹。”



“船……是那艘带引擎的船吗?”



“是的。我觉得蛭山坐的船可能猛烈撞击到岸边。从当时的情况看,小船没有充分减速,撞得很猛。船上的蛭山被抛到岸上,躺在那里,头、脸、身上都是伤,完全没有意识……一看就知道还骨折了。”



在正门的那个栈桥附近发生了如此惨烈的事故?我站在玄儿身后,屏息倾听着鹤子的说明。



“我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便赶紧回来通知羽取,还告诉了正在北馆沙龙室的野口医生。另外还需要人手去抬,当时正好征顺老爷在,便把他和宏户喊去了……”



就在这时,从玄关外面又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鹤子提到的三个人把受伤的蛭山抬了过来。



玄儿和我赶忙跑过去。鹤子和羽取忍则跑向大厅内里,沿着客厅,消失在向南延伸、铺着瓦的走廊上。



很快,男人们便从敞开着的大门处进来。其中两人穿着湿漉漉的雨披,抬着伤者的担架。担架旁则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深蓝色的包。



“野口医生,”玄儿跑到他们身边,“情况怎么样?”



“哦,是玄儿呀。”



野口将伞折叠好,放在地上。雨滴从他术帽边眼镜上滴落,他神情严峻地看着担架上的人。



“很糟糕。在那里我就看过了,这家伙受伤不轻……”



“会死吗?”



对于玄儿的问题,野口医生没有作答,只是撅起嘴巴。我站在玄儿身后,看着担架。蛭山侧躺着,身上盖着毛毯,他是个驼背,所以无法仰躺。



——蛭山嘛,是青蛙吧。



——他走路总是一跳一跳的。



被雨淋湿的毛毯上还有被别的东西弄湿的痕迹。黑红色,那是血?他露在毛毯外面的脸上也沾满了黑红的血迹,乍看上去,根本就辨认不出是谁。头上缠着绷带,那可能是野口医生在现场采取的应急措施。



“先抬到房间。”



抬着担架另一端的男子——浦登征顺说着,走了进来。



“南馆的一楼,有空房和床铺吗?”



“第一个房间有。”抬着担架前端,如出头的男子粗声粗气地说道。这就是负责烧饭的宏户要作吗?我还是第一次碰见他。



“我来帮忙。”玄儿说道。



征顺简单说了一句不要紧,便催促起宏户来:“快点。”两个人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大厅里面走去。



玄儿贴着担架,跟着走,大声喊着:“蛭山君!能听见我说话吗?”



但他根本就没有反应。看上去,正像鹤子所说的那样,他似乎完全丧失意识。



“野口先生!”



玄儿看着野口医生。后者很沉痛地、缓缓地摇着脑袋:“他全身都是碰伤,还有骨折,头部的伤也很深。说不定内脏也……,,



两个抬着担架的人沿着刚才鹤子和羽取忍穿过的铺着瓦的走廊上跑着。我不禁想起昨晚我和玄儿两个人抬着那个年轻人的情形。



野口医生走在担架旁边,玄儿紧跟在担架后面,我则在最后。



当他们正要穿过走廊旁边的第一间屋子的时候,那里的黑门被打开了。从里面露出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的苍白脸庞,他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口,探出脑袋看着我们。很快他的视线就转到了担架上——那一瞬间,年轻人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_



他的表情原本很茫然,就像与现实分割开一样。但当时他的脸上露出很惊讶的神色,同时嘴巴大张,像是要说什么,喊什么。但是他无法正常发音,只能满脸惊异,直勾勾地看着担架上的伤者。



就在那时,蛭山犹如痉挛一般,蜷曲着咳嗽起来。抬着担架前端的宏户要作顿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



“不要紧吧?”玄儿说着,走到担架旁。



从不停咳嗽、全身颤抖的蛭山嘴中,冒出了血泡。野口医生赶紧用手帕帮他擦去嘴角的血污。蛭山发出微弱的呼吸声,与屋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走廊里。就在那时,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



“……啊……”



从那个叫做江南的年轻人的喉咙里,发出了呻吟声。



“……啊……呜……”



他还是不能很好地发音。他到底有什么感受,想说什么?要想知道这些,就必须像刚才那样,准备纸和笔,让他写下来。



等蛭山不咳嗽了,征顺又催促着宏户往前走。两个抬着担架的人迈着小心整齐的步伐,往走廊深处走。



那个站在房间门口观望的年轻人江南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冷峻,两个肩膀微微颤动着。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的反应也正常,只不过受到的打击大了一点。



“好了——江南君,你还是在里面休息吧。”玄儿走到年轻人的身边,轻轻地拍拍他的背,“出了点事故,你昨天真是幸运。”



5



东馆和南馆之间的走廊跟刚才北馆与东馆之间隧道一般的走廊不同,构造很简单,地上铺着黑瓦,上面是木质房顶。也就是说没有墙壁,但只要横吹的风不是很大,也足以让人躲雨了。



我们穿过这条走廊,从南馆的正门走进屋内。



南馆的外观虽然是西洋式风格——一带有传统的鱼鳞板,但内部陈设和装饰却夹杂了很多日式风格的东西。我虽然是初次踏足南馆,还是能看得出的。



一条铺着瓦的黑色走廊从入口的小厅笔直地延伸到房屋里面,这仿佛是模仿东馆的风格修建的。在前方右首处,面朝庭院的黑色百叶窗都紧闭着。借助从窗缝中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能看见在走廊尽头有高出一截的木板地和拉门,里面可能就是日式房间。受了重伤的蛭山丈男被抬进走廊左边最靠前的房间里:在敞开着的黑色房门的旁边,有个柱子,上面挂着一块空白的木牌。



一瞬间,我在想那是什么。



那可能是表明房主姓名的标牌。既然是空白的,就说明这间屋子现在没有人使用。即空房——刚才征顺不就这么说的吗?这样的屋子有两间。



最外面的是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正面内里有扇通向隔壁房间的门。那扇门现在也敞开着。我们刚走进去,鹤子便从那扇门里露出脸来。



“到这边来!”她招招手。



抬着担架的征顺和宏户便走进里面那扇门,野口医生、玄儿,还有我也鱼贯而入。



这间也是西式房间,和外间的大小差不多,里面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这里是卧室,一张床上铺着遮灰的白布。另一张床上的白布则被拿开,铺着新床单,似乎是鹤子预先准备的。



玄儿帮着征顺和宏户,将蛭山从担架搬上铺好新床单的床上。



盖在他身上的毛毯被拿掉的一瞬间——



就连站在最外边的我也能一眼看出这个穿着和昨天一样的米色衣服的驼背看门人受伤严重,惨不忍睹。那黑红发亮、带着让人害怕的质感的血迹给人以很强的视觉冲击。手臂折弯了,不自然地扭曲着,皮肤也破了,甚至能看见外露的骨头。



我不禁掉过头,好不容易才没呕吐出来。



不久,羽取忍拿着装满开水的脸盆和几条毛巾,小跑了进来。



野口医生将包放下,打开,从里面取出他的医疗器械。



“这里交给我和鹤子……”医生扭头看着无能为力、只能观望的我们说道,“玄儿君,你稍微留下帮个忙。”



“明白。”



“另外羽取忍,不好意思,能不能打扫一下房间?灰尘不利于伤者治疗。”



“是。”



“其他的人请暂时先离开……”



“中也君,你能在隔壁房间等一下吗?”玄儿说道。



我无言地点点头:现在即使一个人回饭厅,也吃不下东西。而且我也担心伤者的情况。



我们按照要求,留下野口医生、鹤子和玄儿,退到外间——不知将其叫做会客室是否合适。很快,羽取忍跑到走廊上,去拿打扫地板用的抹布。



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从我昨天来到这个岛上,正好过去一整天、



昨天傍晚,我在湖岸栈桥边初次见到那个面容可僧的驼背看门人——蛭山丈男,如今他躺在隔壁屋里,正在生死线上挣扎。尽管我才亲眼目睹他遍体鳞伤的样子,但仍无法相信那就是事实。我从来没和他交谈过,都会有这样的感受,那些常年住在宅子里,与他每天见面的人就更是如此了。



“我在这里等。”



浦登征顺脱下身上的雨披,坐在面前的交椅上。这把交椅,还有其他的摆设都和隔壁的床一样,被盖着白布。另外黑色的木板地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由此可见这里也是长期无人使用的“空房”。



“但我还是——”征顺摘下被雨水弄湿的无边眼镜,自言自语起来,“弄不懂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摩托艇,他驾轻就熟,怎么会那样?”



“听说是迎头撞击。”我说道。



征顺从外套口袋中抽出手帕,擦擦镜片,接着说下去:“很惨。摩托艇七零八落,油从发动机渗漏出来,满是气味。小艇是迎头撞上的,他被惯性甩到前面,撞在岸边的石头上。他的头都撞破了,即便当场死亡也不足为怪。就是这样……”



“我告辞了。”宏户要作说道,正好打断了征顺的话。他的声音硬邦邦的,可以用“金属感”来形容。他胡乱折好脱下来的雨披,放在脚下,“我还要去工作。如果有事,请叫我。”



他是个中年男子,脸四四方方,三角眼,有点往里凹。他不是很高,但肩膀很宽,体格健壮,头发剪得短短的。他皮肤浅黑,让人觉得精干,但他的表情很麻木,像是被钻着剂固定住了。如果是美鱼和美鸟的话,说不定会给他起个诸如田鳖之类的外号。



看着他离开房间后,我冲征顺问道:“他和蛭山的关系不太好吗?”



同僚——可以这么说吧——正身负重伤,在隔壁接受治疗。而他却借口工作离开,我觉得有点奇怪。



“蛭山这个男人很不爱说话,好像和宅子里的人都不是很亲密。”征顺回答道,“所以,他也不是和宏户关系不好。宏户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也不是现在才这样。”



“蛭山有亲人吗?”



“我没有问过。恐怕是江湖独行客——这是我瞎想的。”



“宏户呢?他也是一个人在这里吧?”



“也是一个人。我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情况,但至少来这里以后……”



“是吗?”



不仅是蛭山和宏户,小田切鹤子和羽取忍也都因为各自的情况而在这里的。否则,即便有高额的报酬,也不会有人愿意长年在这个深山老林的宅子里工作——



此时,从隔壁房间里传来无法言传的呻吟声。那是蛭山在呻吟吗?他有没有恢复意识呀?他肯定是难以忍受疼痛而发出呻吟的。



刚才目睹的那血、肉和骨头的影像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伴随着呻吟声,这些粘糊糊的东西蠕动着,交织起来,又渗出新的血……我不仅恶心起来,赶忙捂住嘴巴。



“怎么了?”征顺担心地看着我,“不舒服?”



“不是。”我用手捂住口角,慢慢地摇摇头,“没关系,有点恶心。”



“躺下来休息休息。”



“不用,还是给我一杯水吧。”



“从这个房间出去,往左一直走到尽头拐弯,那里有洗手间。”



“谢谢!那我……”



征顺要陪着一起去,被我拦住了。我独自走出房间,正好和拿着拖把赶来的羽取忍打个照面。



6



我按照浦登征顺说的,沿着露暗的铺着瓦的走廊一直往里走。



每走一步,我就越恶心。我一手捂住嘴,一手按着胃,急匆匆地往前走,脚下无力,不听使唤。



走廊在尽头的日式房间前向左拐了。再往里面走了一段,便能着见灰白的洗脸池。



我双手捧着从水龙头里飞溅出来的自来水,送到嘴中。本来我想还是吐出来比较好,但两口凉水进去后,渐渐地不再恶心了。



——哎呀,真没办法。



这时,从前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这个孩子虽然是个男孩……



这个人我再也见不到了,其面容一点点地,在我心头扩散开,温柔美丽,冰冷恐怖,忽近忽远……



……啊,这个时候又……



我用凉水擦把脸,冲着洗脸池,躬着身子,来回摇着头。过了一会儿,我又用手撑在洗脸池的边缘,悄然地看着水流卷起小漩涡流进排水口。



“不要紧吧?”



突然从背后传来问候声,我大吃一惊,抬起头。这个声音我从来没有听过,又尖又细,但还有点沙哑。穿着胶底鞋的脚步声走近了,紧接着,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不要紧吧?”



我猛地回过头。在含有湿气的昏暗走廊中,前方几米处的一个小人影出现在我的眼帘里。



……小孩?我突然想到。



一眼望去就知道那是孩子。从轮廓看上去,那人并不像蛭山那样驼背,也不像老人那样弯着腰。



是个小个子的孩子,年纪还不大……是羽取慎太吗?不,刚才的声音和昨晚在下角塔下与他相遇时听到的声音截然不同。如此一来——在这个宅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孩子了。



昏暗中,我看不清对方的脸和服装。但是那孩子好像头上戴着个贝雷帽。



“谁?”说着,我朝前迈出一步,那人影顿时往后退了一步,“刚才很难受,但现在没事了。让你为我担心,谢谢。”我尽可能柔和地说话,以免惊吓到对方,“难不成你是阿清?浦登清吗?不对?”



“我是。”那声音和刚才一样,有点沙哑,不像是个孩子发出来的,但他回答得很清楚,“你……你是玄儿的朋友,中也先生吗?”



“是的。初次见面。”微微点个头,我柔和地问道,“昨天你到我房间偷看,是吗?美鸟和美鱼说是你干的。”



顿时,那孩子——浦登清有点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接着道歉起来:“对不起。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客人。”



“没事。不过当时我可被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



我从裤兜里抽出手帕,擦干脸上的水,慢慢地靠近阿清。他准备往后退,但似乎想明白了一样,站住了。



“啊……初次见面,我是浦登请。”他郑重其事地,用那不像孩子的嗓音打招呼,“中也先生。”



“什么事?”



“你看见我的脸,不要吃惊。”



“吃惊?为什么?”



阿清从一开始就低着头。头上戴着的好像就是贝雷帽。他不像慎太那样穿着短裤,而是穿着长裤和长袖衬衫。



“我有病。”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下站住了。



——见到就明白了。



在十角塔的最上层,玄儿叹着气说过。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虽然可怜,但我们无能为力。



——阿清是个满脸皱纹的猴子。



美鸟和美鱼是这么说的。



——中也先生,你要是见到他,就明白了。



这个少年究竟得了什么病?据说,从前玄儿的姨妈麻那也曾患上这样的病,死了。就这样走过去看看他的脸,会明白吗?



“我听说过你的病。”我往前走去,“不要紧,我不会吃惊的;”



他的病真的让人光看一下脸就会惊讶?难道和美鸟、美鱼那样,是先天畸形?或是患有很重的皮肤病?



我站到少年身边。他的个子只到我的胸口,即便是孩子,个头也不高。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他的呼吸声似乎很微弱。



阿清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那张脸……



——猴子。



虽然和想像的差不多,我还是不由得大吃一惊。但我不愿表现在脸上,将手中的手帕猛地捻在脑门上,闭上眼睛,再睁开。



——阿清是满脸褶子的猴子。



我胆怯地看着这张苍老的脸,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这是一个八九岁孩子的脸。



“满是摺子的猴子”——这个比喻没错。这张脸没有光泽、弹性,满是褶子。脸颊瘦削,眼睛深凹。



“我得的是早期衰老症。”从这个长相苍老的少年的嘴中,发出沙哑的声音,“虽然我还是孩子,但身体却像老人一样。”



“早期衰老症……是那个毛病?”



“柳士郎姨父说——在这个宅子里,偶尔会生下像我这样的孩子,没有办法。”



“阿清,你多大了?”



“九岁。”



“是吗……”



阿清歪着脖子,显得很为难:“等我自己弄清楚病症的时候,头上已经变成这样了……”他稍稍掀起帽子,让我看看。他的头发果然全都脱落了。



“玄儿说你是个好人。”阿清调整了一下语调,说道,“听美乌和美鱼说,她们今天也见过你了。她们也说你是好人,而且画儿画得好。所以,我……”



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阿清偷偷观察着我的表情,然后下定决心般说道:“你能和我成为朋友吗?”



“当然愿意。”我回答道。



我觉得自己的回答并非言不由衷。虽然九岁的孩子只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但通过简单的交谈,我发现他很聪明,而且并不是装得少年老成。对于这样的孩子,我基本上不讨厌。



我伸出手,与他握手,阿清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来。他的手瘦骨嶙峋,像稻草纸一样干巴巴的。



这个孩子还能活多少年?



玄儿的姨妈麻那在五岁的时候,因为同样的病死了。阿清才九岁,但看起来和60多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留给他的时间究竟……



“谢谢!中也先生。”



“满是摺子的猴子”露出招人疼爱的笑容,从我身边走开。他一个转身,正准备离去,又猛地站住,扭头看着我。



“那个客厅的男人已经没事了吗?昨天他从塔上掉下来了,是吗?”



“是的。他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但因为强烈的刺激,无法开口说话。而且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目前只能想起名字——叫江南。”



“哦,江南?”



“对了,你听说了吗——蛭山因为事故受了重伤。”



“是的。”



“在那边的间里,野口医生正在抢救他,你爸爸也在。”



“哦。但是——”阿清的声音有点发涩,“我不太喜欢那个人——蛭山……”



就因为不喜欢而不管他的死活吗?他是这个意思吗?



我吃了一惊,看着他再次转过身,沿着昏暗的走廊离去。我突然觉得背上产生一丝寒意,不是因为那孩子的话语,而是对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整个黑暗馆——我隐隐地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7



从南馆入口处的大厅延伸下去的走廊两边,除了刚才蛭山被抬进去的房间外,还有两扇黑门。其中一扇门——位于三个房间的中间——的旁边,挂着和隔壁房间一样的木牌,上面用好看的毛笔字写着“羽取”。看来这是羽取忍和慎太母子的房间。



回到原先那个房间门口,我猛地想起来,摘下那块空白的木牌,看看其背面上面有两个字——“诸居”。还是用毛笔写的,但笔迹与隔壁的“羽取”不同。而且从木牌本身和墨色来看,也比隔壁房间的木牌年代长。



——诸居。



这是原来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的名字吗?玄儿曾说过——“以某个时期为界线,佣人的数量也减少了”。



“诸居”说不定就是其中一人或一家的姓氏。他或她——或者他们“以某个时期为界线”,离开宅子,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住过。是这样吗?



“舒服了吗?”



看见我回到房间,征顺从椅子上站起来,平静地询问道。



“哎,是的。己经……”说着,我环视一下室内。



除了征顺,没有别人。阿清自不必说,刚才拿着拖把和我打个照面的羽取忍也不在。她还在里面房间吗?按理说随便打扫一下地面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羽取忍去西馆了。”征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向柳士郎汇报情况去了。是鹤子吩咐的。”



“是吗?”



“蛭山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妙。”征顺看着那扇通向里屋的房门说道。就在那时,传来低沉的雷声。



“刚才我在那边走廊上碰见了阿清。”



听见我的话,征顺眯缝起眼睛。



“他看见我难受的样了,很担心,问候我了。”



“是吗——”征顺再次眯起眼睛,“对那孩子而言,这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他还冲我说了他的病,还给我看了他的脸。”



“吃惊吗?”



“是的。”我老实地点点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仅是脸,手脚……全身都是那样。”



“是早期衰老症吗?”



“没错。是早期衰老症……一种原因不明的怪病。”



征顺坐回到椅子上,向前弯着身体,将双臂撑在膝盖上,低头看着黑色的地面,仿佛大梦初醒般地说起来:“头发脱落,皮肤变薄,皮下脂肪萎缩,骨质疏松,动脉硬化加快……总之,年轻时,身体机能便以异常速度老化下去。那孩子还算不错了,许多人很早就丧命了。”



我本打算问问这种病的“治疗方法”,想想,还是作罢了。征顺已经说了——“一种原因不明的怪病”——想根治是很困难的。



根据病症,采取可能的救治措施。



我没有提出这个问题,而是将自己和阿清相遇时的感受如实地说了出来:“他很聪明。”



“是的。非常聪明。”征顺看也没看我,点点头,“他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也明白自己今后会怎样。怎么说呢?他很宿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从来不责怪我们。”



“责怪?”



“就是责怪我和老婆望和——他的妈妈。为什么会生下他这样一个孩子——”



“你有这种自责的念头?对不起,可能我说得不恰当。”



“自责?”征顺闭上嘴巴,过了片刻,低声说道:“并不是没有。但在这个宅子里也是没有办法呀。因为那个——那个病是出生在浦登家族中的人所要面对的风险之一。”



又是“没有办法”。



玄儿和阿清自己都是这么说的。但那个“风险”究竟是什么?



“出生在浦登家族的人所要面对的风险”——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个孩子——阿清虽然可怜,但我觉得我老婆更可怜。”



“你是说望和太太吗?”



“今天才和你认识,就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自从那孩子的病情明了后,她——望和的心就碎了。”



“心就碎了?”



“她陷入一种疯狂状态,但表现出的症状和她的姐姐美惟——美鸟、美鱼的妈妈有所不同。”



我觉得他的说法挺微妙的。



“心就碎了”,“陷入疯狂状态”……她到底是怎么一种状况?而且征顺刚才还说——“和她姐姐美惟的症状有所不同”——那是不是说美鸟、关鱼的妈妈浦登美惟也发疯了呢?



征顺不说话了,继续低头看着地面。我不知道是该继续追问下去,还是就此打住。就在那时,里屋的门被打开了,野口医生、鹤子和玄儿三人走了出来。



8



“蛭山怎么样?”



听到我的问话,野口医生卷着脏兮兮的白大褂的袖子,失望地摇摇头。站在他旁边的玄儿神色疲惫,叹口气。野口医生像被感染了,也叹口气。



“该采取的措施都用了。”



“难不成——”



“命暂时保住了。但照这种情况,也就是时间问题,手腕、肩膀以及好几根肋骨都断了。内脏器官好像也受到损伤,最糟糕的是头部,头盖骨骨折。不拍X片,无法准确掌握头部的伤势,但估计相当严重。”



“那就早点送医院。”



我脱口而出,野口医生怅然地摇摇头。



“就算现在叫救护车来,时间上也来不及。”



“如果这样……就用这里的车子把他送到医院。”



“不行!中也君。”玄儿说话了。他压抑着感情、冷静地说道,“你应该明白的。就算我们去送,但怎么渡过湖泊呢?”



“阿……”



“这里的两艘船,昨晚你看到了,那艘划桨的小船已经漂离了栈桥,那艘摩托艇则撞到岸边,七零八落。而北门小船屋中的备用船,你也看到的,早就被烧毁了,荡然无存。那个浮桥也变成那样了。现在我们无法渡过湖泊。”



“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办法。我们可以迅速搭一个筏子,把他放在上面,送到湖对岸。或者让谁下湖。”



“游到……湖里?”



“对。在这个大雨天,游到湖里,把那个漂流的小船拖回来。”



“这个……”



“问题在于谁愿意下湖。就算有人去,也要花费一定的时间,搭筏子也一样。况且台风就要来了,把伤员放在车上,长时间在山路下颠簸,能来得及吗?”



我无言以对,无意识地摇摇头。



“那么——”一直沉默着,看着我们说话的征顺冲着野口医生说起来,“能不能让野口医生在这里进行应急手术呢?尽力而为嘛。这个宅子里也有一些药品和医疗器具。”



“恐怕不行。”野口医生紧缩眉头。他眉毛很粗,有点花白,“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付。而且要做这样的手术,设备也不充分——鹤子,你觉得呢?”



“我没资格说……”那个护士出身的鹤子板着脸,垂下眼帘,“但他的伤势非常严重,就算这里是设施完备的医院,能否救活也是未知数。”



“是呀。”



突然,从房屋一角传来清脆的铃声,与沉闷的气氛格格不入。



鹤子首先反应过来,往入口的门边跑去。这时,我才发现在门边的墙壁上有个奇怪的玩意,那玩意像喇叭的开口部——如同牵牛花——到人脖子那么高。



“我是鹤子。”鹤子将嘴凑到“牵牛花”处,自报家门。说完,她把脸偏过来,将耳朵凑过去。



“那是传声筒。”玄儿凑到我身边,低声说道,“从西馆我父亲的房间通过来的。你看!铃铛挂在天花板附近,是专用的。”



“明白。”鹤子冲着“牵牛花”——传声筒,回应着,“那个……明白了。”



鹤子离开传声筒,冲着我们说道:“柳士郎老爷说要过来。羽取忍已经向他汇报过情况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禁浑身僵硬。当时,我感觉到和以往不同的紧张。



浦登柳士郎,这个宅子的当家人就要来这里了。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一种状况下,与这个玄儿所说的“浦登家族的绝对权威者”见面。



“听说,这个宅子里的传声筒是第一代馆主玄遥提议设置的。”玄儿解释,“也许他出门游玩的时候,在客船上曾看到类似的装置而受到启发。以前,西馆馆主的房间与其他建筑中的好几个房间都通了传声筒。现在,只有这个南馆里的几个房间还有。”



“东馆饭厅里的那个按钮呢?是不是和传声筒有什么关联?”



“不是一种东西。摁那个按钮,这里走廊上的铃铛就响了。”



“玄儿!”野口医生打住了我们的对话,他看了一眼通向里屋的房门说,“刚才我查看他的伤势时,发现一些疑点,你没注意到?”



“疑点?”玄儿惊讶地皱皱眉头。



“从他的胸口到下半身,有许多皮下出血的痕迹,似乎是跌打造成的。那个……”



“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我不敢断言,但据我观察,时间上似乎不吻合。”野口医生摸摸下巴上的灰胡须,“怎么说呢?与其他部位的伤相比,那个地方的伤痕在时间上似乎不一致……也就是说,有时间上的差异。”



“你的意思是——不是在同一时间受伤的?也就是说当摩托艇发生事故时,蛭山已经受伤了。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野口医生严肃地点点头,“可能昨晚,因为某个原因,他受伤了。几根肋骨可能也是当时折断的。”



“是这样。”我也觉得他言之有理。



听野口医生这么一说,刚才征顺提出来的疑问——“他对那个摩托艇驾轻就熟,怎么会……”也就可以消除了。蛭山在肋骨骨折、身负重伤的情况下,驾驶那艘摩托艇。也许中途因为疼痛而意识朦胧或者神志不清,最后操纵失误,撞到湖岸……



如果假设成立,那么昨晚当他从小岛回到对岸小屋后,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呢?发生了什么意外的……究竟是什么事故呢?



突然我想到一种情况——难不成是那场地震?



那个让江南坠落塔下的第二次地震(……没错,就是那个地震)。



否则,蛭山应该早就回到对岸小屋中了。因为地震,大的家具倾倒下来,他不幸地被压在底下……



我看了一眼通向里屋的门。心情黯淡地按住胸口。



9



不久,通向走廊的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传来羽取忍的声音——



“您请”,随后,浦登柳士郎走了进来。



黑暗馆的当家人比我想像的要高、体格好。我记得玄儿曾和我说过——他今年应该是58岁。一瞬间,我同时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既觉得以那个年龄而言,他显得很年轻;又觉得他过于老成垂暮。



他和玄儿、鹤子,一样,浑身上下穿着黑色的衣服。黑色西装、黑色衬衫,连领带和鞋子都是黑色的。头发黑亮亮的,被梳成大背头,额头很阔,脸部轮廓鲜明——颧骨突出,大鹰钩鼻。怎么说呢,他让人感到一种冷峻的威严感。



他全身散发出这种不容分说的威严感。因为玄儿的话——“绝对的权威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此时此刻那种感觉更加强烈。



浦登柳士郎朝屋子中央走了一步,慢慢地环视一圈。我注意到他右手握着一根拐杖。



那拐杖是干什么用的?至少我看不出他腿不好。



除了这个疑问外,我还产生一种感觉。虽然表面上他给周围的人造成一种强烈的威严感,但……



“那位年轻人——”突然他冲我说起来。那声音低沉,仿佛从地下冒出来的,但很清晰。



“是。”我不禁立正起来。我心里发慌,不敢正面直视他。



“你就是中也先生吗?”



“是的。”



“你从大老远跑来,辛苦了——今年春天,玄儿给你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在这里向你表示诚挚的歉意。”



“不用,不用。”



“你刚来,这里就发生了许多事,真的不好意思。”



“您别这么说。”



我本想回答得巧妙些,但是因为紧张,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一时语塞,低着头。于是柳士郎扭过头,看着野口医生。



当我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的时候,终于发现——柳士郎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威严感,但他的眼睛却没让人感到相称的锐利感。



目光迟钝,眼球浑浊。他的大部分黑眼珠浑浊,所以……



我立刻想到白内障这个毛病——因为水晶体浑浊而造成视力低下。听说虽然程度上有差别,但只要上了年纪,谁都难以避免。从柳士郎的眼睛状况看,他的白内障相当严重了。



我终于明白他右手为何握着拐杖了。他视力低下,行走不便,所以只能借助拐杖。



“怎么样?”柳士郎问野口医生,“羽取已经向我说了事情经过,那我就单刀直入了,蛭山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您要看看吗?”野口医生问完,看了一眼里屋的门。



“不用了。只要听听村野君的判断,就足够了。”冲着野口医生,这个当家人还是喊这个老朋友的本名“村野”。



“蛭山活下来的希望有多大?”柳士郎又问了一遍。



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头:“几乎是零。”



“是吗?”



“说实话,或许只能活到早晨。”



“原来如此。”柳士郎点点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既然村野君这么说,应该没错。真可怜,但也没办发法。”



“您可能也听羽取忍说了,他因为摩托艇事故而受伤的。”



这时,玄儿开口了:“现在把他往医院送,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最好还是报警吧。”



“没必要!”柳士郎回答很冷淡。



“但是昨天那个年轻入也从十角塔上掉落下来,他虽然比较走运,没大碍,但至今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这样听之任之,不太好吧?还是报警吧。”



“没必要!”柳士郎的话里透出不容分说的威严感,“如果蛭山死了,只要村野君开个死亡诊断就行了。蛭山没有亲人。”



“那个从塔上掉下来的年轻人呢?怎么处置?”



“再观察一段时间。”柳士郎那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玄儿,“没必要胡乱行动。就算报警,事情也不会马上明朗。而且,玄儿,你应该知道——”当家人淡淡地说,“今天是‘达丽娅之日’。不要让那个垂死者和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搅乱了安排。不对吗?”



柳士郎又缓缓地环视一圈,没有人提出异议。



从敞开的大门外传来哗啦啦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屋内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闷又持续了几秒钟,我觉得那风雨声更响了。



“另外,老爷!”鹤子打破了沉寂,“首藤老爷前天出去后,就没回来过。而且蛭山出事后,就再没有可以渡过湖的船了……”



“是呀。”柳士郎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利吉没回来,肯定有他的事情。船的事情,的确要考虑一下,有很多办法呀。”



“让宏户造一些可以代替船的东西。行吗?”



“恐怕没那个必要。”当家人的判断很明确,“就算因为暴风雨,这个宅子成为孤岛也没必要担心。粮食充裕。等天气恢复,就通知一家,让他们把新船运来。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柳士郎再次环顾四周后,说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说完,他正准备转身,又猛地停下来,缓缓地扭头看着我。我不禁浑身僵直,他拄着拐杖,走到我身边。



“可能你已经听说了——今天晚上是‘达丽娅之夜’,这对我们而言是很重要的日子。这个夜晚就要来到了。”他低声说着,“今晚,我们将在‘达丽娅之馆’举办宴会,你也要参加。这也是玄儿的愿望。”



我被弄得措手不及,斜眼看着玄儿。他正直直地看着我,看见我的视线后,他微微点点头,嘴唇边露出谜一样的微笑。但是——



“可以吗?……”我不禁想起昨晚,在东馆的大厅里,当我被介绍给野口医生后,他冲着玄儿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明天就是“达丽娅之日”,好吗?



“我是个外人,能参加那个特别的宴会吗?”



“是玄儿的希望,我同意了。”说完,柳士郎那苍白、轮廓鲜明的脸庞上露出笑容。浑浊的双眼睁得很大,鼻梁上满是褶子,嘴巴咧开……但没有笑声,很异样的笑容。



这简直就像……



今年夏天,我在有乐町的电影馆,看了一部英国的怪诞电影《吸血伯爵德古拉》。他的笑容挺像其中一个场面的……我紧紧闭上眼睛,想把这迪突然冒出来的联想赶出脑子。我心跳加快,似乎心脏就要蹦到喉咙了。



“那晚些时候,我们在‘达丽娅之馆’见。”



听到柳士郎的话,我赶紧睁开眼睛,只见他背对着我,正要从房间离去。



第十章 调查迷宫



1



留下鹤子和羽取忍轮换照顾蛭山后,其他人从南馆回到东馆。



野口医生和征顺直接回北馆,玄儿和我则先回饭厅。桌子上还剩着许多饭菜,但我们根本没胃口,两人坐在长桌两端,相互沉默着。



“这也是没办法吗?”我拿起吃饭前放在桌子一角的呢子礼帽,轻声问道。



“没办法……”玄儿忧郁地托着腮帮子,“你是说蛭山的事情吗?”他反问道。我点点头,戴上帽子。玄儿舒展一下肩头,眯缝着眼睛。



“不管怎样,他是没救了,只能听天由命——我爸爸的决定是正确的。”



“你是说没必要报警?”



“这……”玄儿似乎犹豫着该如何回答,很快又眯缝起眼睛,“我爸已经说没必要了,没人会违背他的意愿。也是没办法。”



还是“没办法”吗?



其实,柳士郎的话还是有说服力的。现在就算报警,因为这里是深山老林,天气恶劣,又没有摆渡的船只,事情不会马上明朗。他说的没错。但是——



即便如此,发生紧急情况时,通常的处理方法是立即报警,说明事情经过。就算今天是“达丽娅之日”……



“你父亲柳士郎先生患有眼病,是吗?”我有意识地换了话题。因为我觉得不管我怎么冲着玄儿提出异议,也不会有结果的,“是白内障吗?”



“是的。”玄儿叼上一枝烟,用他心爱的煤油打火机点上火,“这一年,病情突然加剧,水晶体浑浊得很厉害,视力也跟着下降。这两三个月,走路的时候要拄着拐杖了。野口医生劝他早点做手木,但爸爸怎么也不答应。”



“还没完全看不见吧?”



“白内障造成的视力低下和近视不同,视网膜上的影像白糊糊的,就像透过毛玻璃看外面的景色一样。最根本的治疗就是通过外科手术去除掉浑浊的水晶体。如果放置不管,就会演变为青光眼,那就恐怖了。”



“原来如此。”



“有些白内障和视网膜症是因为糖尿病引起的,但我爸爸没得糖尿病,也没有可能成为诱发因素的其他病史,纯粹是老年性白内障,从这点说,还是比较幸运的。但是对于我们而言,急剧的身体老化还是一个不吉的征兆,因此,最近我爸不太开心,情绪波动大,动则就会抑郁,这也没办法。”



“不吉的征兆……”我不由自主地嘟哝着这句话。



“急剧的身体老化”是“不吉的征兆”——这是理所当然的。要说好坏,那肯定是坏事,不仅对于柳士郎而言,所有人都一样。



“我觉得他变得胆小了。”玄儿故意显得很平静,继续说下去,“我能察觉到现在父亲的心境——混乱、失望,还有害怕……不管别人如何相劝,他都不愿做手术。这种心情也能理解。他才58岁,就这样……”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



玄儿轻声叹气,显得很痛苦地抽着那烧了半截、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我喝了一点点杯中剩下的橙汁。也叼起一枝烟。这是我身边最后一枝烟。



“现在做什么?”玄儿问,“离宴会还有时间——你累了吧?”



我摇摇头,用右手手指夹着还没点上火的香烟。



“累倒不累。只是……”



“我们到北馆的沙龙室去,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我带你逛逛那幢建筑。”



“好呀!”



“沙龙室里有电视机,对,还有刚才我对你提到过的那幅画——藤沼的<征兆>。”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当着他的面,把空烟盒捏成一团。



“烟没了,我到房间取一盒,包里还有几盒。”



“那我先去。”说着,玄儿从桌边走开,“沙龙室在刚才那条长走廊的旁边。从这里去,左首方向,朝着庭院的中间那个房间。一去就明白了。”



玄儿往那扇通向饭厅西侧走廊的大门走去。



“玄儿。”我喊住他,今天从他口中听说了不少事情,其中一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决定素性问问,“你在十角塔最上层对我说的话是真的吗?”



“什么?”



一瞬间,玄儿肩膀一抖,叹口气,“那件事吗?”转身看着我。



我继续追问下去,脑海中浮现出几小时前,塔上那昏暗的房间。



“你说被关在那里的人是你自己,对吗?”



“哎,我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我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问道,“为什么会那样……究竟是谁把你关在那里?”



“你也知道,中也君,我想不起那之前的事情了。我也是从别人嘴里才知道自己曾被关在那里——”玄儿淡淡地说着,双手插在裤兜里,轻轻地靠在门上,看着自己的脚下。一时间,他一语不发。我静静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那个塔的最上层的房间里,就是那个木格子栅栏里面……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当时我的奶妈叫诸居静,当时,她也是这个宅子里的佣人。当然,我根本就想不起这个人,自己当时的心境也完全不记得。正因为如此,现在我才能像叙述第三者的事情一样,说起这件事。”



诸居静?



我马上就想到了蛭山所在的南馆的那个房间,想到了那挂在门边上的木牌。写在木牌背面的不正是“诸居”吗?



“中也君,你刚才问是谁把我关在那里的,对吗?27年前,的确有人下令把我关在那里。”玄儿看着空中,“就是浦登柳士郎。”



“你父亲?!怎么会?”



我不禁想再听一遍,玄儿依旧淡淡地说道:“我爸爸非常爱我妈妈,就是他的前妻康娜——肯定是这个原因。”



2



和玄儿分开后,我先跑到东馆。楼的客房里拿香烟。当时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



刚才玄儿问我累不累的时候,我说不要紧,其实已经相当疲倦了。不是体力上的累,而是因为来到这里的一天内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自己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精神下已经相当萎靡了。



我从包里重新拿出一盒烟,打开封口,在房间里悠然地抽完一枝后,将头上的帽子扔在床上,离开房间。



屋外已有了暮色,拍打在建筑物上的雨声依然很响。风势似乎比刚才要小一点,但时不时传来的雷声却让人心惊肉跳。



当我走到走廊上,对面的房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踉踉跄跄晃悠出来的是首藤伊佐夫。他头发蓬乱,胡子邋遢,银边眼镜的镜片上脏兮兮的……和今天早晨一样,他穿着黄色的长袖衬衫,但皱巴巴的,看得出来,他似乎没脱衣服睡觉。



“醒了?”



我冲着这个自诩为艺术家、正打着哈欠的家伙说道。他一只手撑在墙上,保持身体平衡,看着我。



“哎呀,你是中也先生吧?”虽然没有早晨严重,但口齿还是不利落。



“你还记得我?”我好不容易才没苦笑出来,“你酒醒了没有?”



“我觉得睡得不够香。”说着,伊佐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股酒气顿时冲入我的鼻中。



“刚才楼下好像乱糟槽的,我被吵醒了——出什么事了?”



“这个……”



我大致说了一下事故的情况和前后经过,还告诉他蛭山受伤严重,已经朝不保夕了。



“哦,原来是那个蛭山呀。”



伊佐夫用手指擦擦油光光的圆鼻头,眯缝起充血的眼睛。过了片刻,我又补充了一句:“听说你父亲也还没回来。”



伊佐夫显得很吃惊,又问了一遍:“还没回来?”但很快耸耸肩,显得满不在乎地说道,“哎呀,真是的,到底怎么回事?——我可不知道。茅子妈妈恐怕要着急了。”



“是吗?”



“对了,中也先生,现在几点?”



“6点20分。”



我看看手表,答道。伊佐夫皱着眉头,挠挠头发,真不知道他是感觉早了,还是晚了。



“我再睡一会儿。”他开口说道,“你能不能和羽取忍说一下——如果晚饭做好了,把我叫起来?”



“好的,当然可以……但是今晚在‘达丽娅之馆’要举办宴会。你不参加吗?”



“宴会?哦,就是那个?”伊佐夫的眉头锁得更紧,“和我没关系。对于你这个外人而言,也一样。但是对我家老爷子和那个女人而言,就另当别论了。”



和外人无关。看来基本观点都是一样的。我却被邀请参加这个像我这样的人本不能参加的特殊宴会。玄儿非常希望我参加,柳士郎也同意了。但这值得开心吗?



“对了,中也先生,你酒量如何?”伊佐夫问道。



“你说酒量?我只是喜欢。”



“是吗?那今天晚上一起喝酒?”



“这个……”



“你信奉基督教,又是古典迷,我可要好好和你探讨一下艺术问题。怎么样?中也先生。”



“这个……”



虽然我小时候去过教堂,但井非就信仰基督教。而且喜欢古典的是我弟弟,而不是我。但我并不想纠正这个醉鬼的紊乱记忆,只能含糊其辞。至于今晚我被邀请参加宴会的事情,最好现在也不要对他讲。



“那么,再见。”



又是早晨我们分开时的那句话。说完,伊佐夫跌跌撞撞地缩回屋里。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刚才的对话在他脑中又将如何重新组合呢——对于从来没有因喝醉而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我而言,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3



我一时兴起,决定不从原路返回,而是通过暗道去一楼。也不是刻意想那么做,只是等伊佐夫进屋后,我不自觉地朝通向一楼大厅的楼梯的反方向走去。



我按动了烛台背面的控制杆,打开了那扇暗门,悄然走进墙壁后面的小房间。传入耳中的雨声顿时比方才响多了,我静悄悄地走在昏暗的楼梯上,心中产生一种和早晨发现这个暗道时截然不同的悸动。



这是个无人知晓——事实上,这个宅子里的人都知道——的秘密空间。独自待在这样的地方,会让人产生一种又怕又喜的感觉。



只有我是这样吗?



这种感觉就像是孩提时代,偷偷摸摸溜进后院仓库时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和小朋友们玩捉迷藏、钻到老校舍地下室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



——浑身都是泥巴,怎么搞的?



当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家附近有个很大的空房。听说一对德国老夫妻曾住在那里——德国人为何要住在那么偏僻的乡下?这本身就是个谜——那是一幢两层的小洋楼。



墙壁是灰白色,木质结构是咖啡色,人字形屋顶被涂成深蓝色,坡度很陡,神秘的屋顶天窗,院子周围的红砖墙很高,青铜大门总是紧锁着。每次放学回家路过那里时,幼小的我总觉得那就是神秘不已的异国城堡。



——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可……



靠着早晨的记忆,我找到门把手,从暗道里的神秘小屋走到外面——宽敞的舞蹈房。



太阳已经下山,没有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处露进来,整个屋子里几乎是一片漆黑。从走廊一侧的门下,透进微弱的光线,借助这点光线,我在黑暗中摸索着。



“……在……好……”



在持续的雨声中,我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



“……怎么……的……”



声音从这个大房间,从这个黑暗中的什么地方传过来,断断续续,而且还很轻,根本就听不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是谁在说。



想起来了。今天早晨,也是在这个屋子里,美鸟和美鱼姐妹离开后,我也曾听到类似的声音。这究竟,是从哪里传过来的声音?



恐怕不会有人潜伏在这个舞蹈房中。我根本就没感觉到。莫非还是和今天早晨想到的那样,这声音是从别的地方传过来的?抑或是我的幻觉?



我闭上眼睛,用力地摇摇头。



一瞬间,方才在南馆亲眼看到的那个驼背蛭山的惨状跃现在脑海中,我赶忙再次用力摇摇头。那声音消失了。



我离开舞蹈房,去厕所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朝北馆走去。我穿过隧道一般的石造通道,走到有电话的那个厅,然后准备往那条沿着北馆东侧延伸的边廊走去。就在那时——



和刚才在漆黑的舞蹈房中一样,我突然停下脚步。



从这个北馆的房间里,从附近的房间里,传来钢琴声。



那旋律让人觉得阴郁、倦怠,透着一种朦胧感。几个头披揭色布的侏儒乱哄哄地出现在这个昏暗建筑的昏暗走廊上,胡乱排好队,走了起来……这种景象不知为何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不要说古典音乐,就是流行音乐,我也知之甚少,但不知为何,我竟然觉得这首曲子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或许这钢琴声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而不是谁弹奏的?



我走在东边廊上,侧耳聆听着钢琴的曲调。前方就与东西横贯这幢建筑的主走廊交汇。这时,我才发现:在交汇点的墙边,有一个等身青铜像——好几条蛇缠绕在一个半裸的男子身上。我记得在主走廊与西边廊交汇的地方,也有一个类似的等身青铜像。



钢琴声还在响着。



那旋律轻柔、不连贯,让人觉得倦怠、阴郁。此时,我确信这声音不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肯定是有人在某个房间里弹奏的。



青铜像斜对面有扇黑色的双开门,那里露出一点缝隙——声音难道是从那个房间里传出来的?



无意识中,我轻手轻脚地朝那扇门走去。钢琴声越来越近。我将脸凑到有微弱光线透出的门缝处。就在那时——钢琴声戛然而止,似乎对方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我赶忙离开门边。



“阿清!”



背后突然传来叫声。我更加手足无措,回头一瞧,隔着走廊,在我偷看的这间屋子的斜对面,也有扇双开门。此时,那扇门开着,有个人站在那里。



“阿清!……阿清,你在哪里?”那个人缓缓地朝我走过来。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裙、橘黄色罩衫,身材纤细的女性。她大约30多岁,留着短葫的烫发,面庞清秀、小巧。但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整体上给人的感觉似乎不太协调。



“你……阿清在哪里?”



尽管初次见面,她也不问我是何人,就直截了当地问起来。这个女人难道就是阿清的母亲,浦登望和吗?



——姨妈是蜻蜓。红蜻蜒。



美鸟和美鱼是这样描述她的。



——但是翅膀破了,无法在空中飞行。



——她疯了,所以……



这是刚才她丈夫征顺所说的话。



——她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



“你……看见阿清没有?”



她又问了一遍,我语无伦次地回答起来。



“这个,刚才,我在南馆看见了。”



顿时,她——浦登望和瞪圆了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颤动着涂着和罩衫同色的口红的嘴唇。



“那孩子没事吧?他身体可不结实。我担心得不得了……”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好好的,那孩子的身体也不会……”



说着说着,她的大眼睛里含满了泪水,让人感觉她马上就要号陶大哭了。



“要是我能替他受罪就好了,我真的担心阿清这孩子。我真的担心,担心呀,担心……”



我只能沉默着点头。她用手绢擦去终于夺眶而出的泪水,继续反复念叨着“担心呀,担心”。很快,她突然闭上嘴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东张西望起来。



“阿清呢?”她又问起来。



——她疯了,所以……



我看着她,脑子里想起征顺的话。她稍稍扭着脖子,视线游荡在空中,让人觉得她躲避着什么。



“阿清……在哪里?”



就在这时——



“阿清刚才在二楼。”



“到我们房间,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



同时传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吃惊地转过身,只见刚才传出钢琴声的房门大开着,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站在那里。



“放心吧,姨妈。”



“阿清看上去蛮好的。”



“不用担心,姨妈。”



“阿清可是个好孩子。”



“……啊,阿清。”浦登望和无力地说着,慢慢地转过身,踉跄着朝走廊内里走去。



“望和姨妈总是那样。”双胞胎中的一个说道,“她总是在宅子里晃荡,寻找阿清。”



我面朝她们站着。这对美丽的连体双胞胎穿着和早晨一样的带碎白花纹的杏色和服,冲我微笑着。



“你好,中也先生。”



“你好,中也先生。”



两个同样的声音打着同样的招呼。



“你们好。今天早晨打扰了。”



我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在心中确认——从这个角度看去,右边的是美鸟,左边的美鱼……对,应该没错。



“望和姨妈非常担心阿清。”美鱼说道。美鸟接过话头,继续说起来:“她很担心,总是哭,因此眼睛通红。她就像一只红眼睛蜻蜓,在宅子里走来走去。”



原来如此……



——姨妈是蜻蜓,红蜻蜓。



“刚才是你们在那个房间里弹奏钢琴吧?”



听到我的问话,两个人显得有点害羞,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是的。”



“是你们谁弹的?”



“两个人一起弹的。”美鸟回答着,歪着脖子,看着我,“中也先生,你喜欢萨提吗?”



她的问话让我想起来了——那是萨提的曲子。艾黎可·萨提。在白山的玄儿家,喜欢音乐的他曾放过那首曲子,我跟着听过。所以刚才我感觉似曾听过。



“萨提创作过联奏曲。”美鱼说道,“曲名是<三个梨形小品>。萨提创作的曲调都有一个怪异的名字。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那个……”



“刚才我们弹的是<米诺谢奴>。这是萨提随意创造的词汇。<米诺谢奴>,真怪。”



我记得玄儿曾说过这个曲调的名字。



“米诺谢奴”是从“米诺斯”这个词演变而来的。“米诺斯”指的是古希腊克里特岛上的古都,曾是米诺斯王的宫殿。他的王妃帕希葩艾就在那里生下了畸形儿弥诺陶诺斯。传说那是个迷宫之都。



“你们两个人弹那首联奏曲——<三个梨形小品>?”



“正在练习。这个曲子太难了,还弹不好。”



“我们弹钢琴的水平一般。”美鸟说,猛地她的声调降低了,“听说我们的妈妈很擅长乐器。”



“你们的妈妈……就是美惟女士吗?”



“是的。”



“是你们的妈妈教你们弹钢琴的?”



两姐妹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是鹤子教的。”美鸟答道,“鹤子弹得也很好。”



“是吗?那个人?”



这是我意想不到的。那个曾当过护士的鹤子总是将银发盘在脑后,表情严肃,让人觉得情绪低落——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她的面容。我继续冲着两人问下去。



“为什么你们的妈妈不教你们?如果她很擅长的话,应该比鹤子要……”



“妈妈不行。”美鱼垂下眼睛。



“妈妈无法教我们。”美鸟也垂着眼睛。



“妈妈呀……”



“妈妈呀……”



两人异口同声。随后美鱼独自抬起眼睛,看着我。表情里透出一种哀怨和迷惑交织的神色,这是今天早晨在舞蹈房和她们相遇后,我首次看到的神情。



“生我们的时候,妈妈受了很大的惊吓。从那以后一直……一直受着惊吓。”



4



双胞胎姐妹弹奏钢琴的房间叫“音乐室”。据说那里除了钢琴,还放置了许多乐器、音响、唱片之类的东西。其北面的房间是台球室,隔着走廊,对面是正餐室、吸烟室、厨房。光从这一区域看,就不难发现北馆的规模比东馆要大。



我和双胞胎姐妹相约——等她们练习得不错的时候,让我听听那首联奏曲——随后,便在她们的指引下,去了玄儿所在的房间。



那个叫“沙龙室”的房间位于东西横贯北馆的主走廊的南侧中央。这个房间有两个入口,我们从东侧的门进去了。



这个西式房间大约可以铺四五十张榻榻米,中阁2/3的地方比入口处要低一点,有台阶相连。这样一来就让原本很高的天花板显得更高了。



在朝着庭院的南侧墙面上,正中有扇通向平台的双开门。形状有法式窗户的风格,但无论门框,还是门扉都被涂成黑色,其上镶嵌着彩色的花玻璃。从这点看,这扇门又不具备法式窗户的风格。



通常情况下,朝着南边庭院的房间会建造得更加开放,以便更好地采光,但是正如我所知道的,那样的常识在这个宅子里行不通。这个沙龙室和其他所有的房间一样,总体色调是黑色,整个环境昏暗。无论地面、墙壁,还是天花板、摆设都是没有任何色泽的黑色。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吊灯也是没有任何色泽。



但是——



镶嵌在房间中央的法式窗户上的玻璃却是深蓝色。我觉得自从进入这个宅子后,个别的物品和工具不提,这是自己所看到的红色之外的另一种颜色。其他窗户上的黑色百叶窗都紧闭着,白天,这个沙龙室被一种蓝色的光线渲染着,烘托出一种人在深海的氛围。



“哎呀,中也君,这边请!”



玄儿坐在屋中央的沙发上,看见我们进来,轻轻地扬起一只手臂。已经脱下白大褂,体格庞大的野口医生隔着低矮的桌子,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野口医生自不必说,玄儿也没有因为我和美鸟、美鱼姐妹在一起而显得惊讶。



“玄儿大哥。”



“玄儿大哥。”



从侧腹部到腰部连为一体的双胞胎姐妹异口同声地喊着同父异母哥哥的名字,步调一致地走下台阶。我紧跟在她们的后面。



“我们在音乐房门口相遇的。”



“中也先生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弹钢琴。”



她们用清脆的声音开心地汇报着。玄儿的嘴翔露出一丝微笑。



“又是弹萨提的曲子?”他问道,“我现在不太喜欢了。与其半途而废地练古典曲目,还不如练练爵士乐什么的。怎么样?”



我听着兄妹的对话,心里想——你自己不还经常听吗?



“好了,玄儿大哥,你又开始存心捉弄我们了。”



“萨提的曲目不还是你教我们的?”



“中也先生喜欢萨提的曲子。”



“是吗?”玄儿瞥了我一眼,眯缝着眼睛,随口说道,“也对。萨提和中原中也都属于达达派艺术家。”



这块区域比入口处低矮,地上铺着黑色的石头,以沙发一带为中心,铺着黑色的地毯。靠庭院一侧的墙角处,放了台电视机,里面的男播音员正一丝不苟地播报着新闻——今天,富士山上下了本年度的第一场雪。和去年相比,这雪晚了四天,和历史平均水平相比,早了三天。



与电视图像相比,声音不是很清晰;这在深山老林中也是正常现象。宅子里的人肯定也采取了一些办法,比如肯定在西馆的塔上竖起了接收天线什么的,但无线电波本来就很微弱,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更何况台风就要临近,外面天气大变,在这种情况下,图像能这样就已经让人求之不得了。



“台风似乎没有衰减的势头。”野口医生嘟哝一句。



“今天晚上到明天要小心。刚才新闻中不也这么说吗?”玄儿让我坐在沙发上,美鸟和美鱼也和我坐在同一个沙发上——并排坐在我的右边。一阵淡淡的清香从我身边飘过。我冲着野口医生问起来。



“对了,野口先生,茅子女士怎么样呢?我听说她发烧,躺在床上了。”



野口医生用鼻子哼了一下:“那是流感。发了高烧,整个人的意识处在朦胧状态,感觉不到难受。只要老老实实在房间里休息……”



“如果老不好就麻烦了。不把感冒当回事,会倒大霉的。”



我不禁狠命地点点头,赞同玄儿的见解。



去年冬天,我被传染了流感,相当难受。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据说去年似乎全世界都遭到了流感的袭击,在日本,有半数人口传染上了流感。



“伊佐夫担心吗?”



“啊……不,好像不太担心。”



“我想也是。对于父母的事情,他总是显得不闻不问。我甚至觉得他干吗还要跟他们一起来。”



“茅子女士知道首藤利吉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听到我的问话,玄儿歪着脖子说道:“恐怕还没有人对她说吧。”



“不用告诉她吗?”



“是呀,当然不能一直不说。”



“看她的身体状况,如果可以,让我来说。”野口医生摸着下领的胡须,说道,”当她烧得正迷糊的时候,说这些,反而会乱上添乱。”



“那就拜托了。或许等今晚的宴会结束,明天再告诉她更好。”



“明白了。”



“中也先生。”隔着我身边的美鸟,美鱼探出头,看着我,“中也先生,你待到什么时候?”



“这个——”我扫了玄儿一眼,“本来准备后天告辞的。”



“什么?要是你能多待几天就好了。”



“对!对!”美鸟也附和着,“你不是和我们约好了吗——要听我们的合奏曲的。”



“这个……”



“不用担心,中也君还会再来玩的。”玄儿在一旁插嘴。



“到时你要听我们弹的钢琴曲,好吗?中也先生。”



“对,还要来……”



美鸟和美鱼相视一下,撅起红润的粉色嘴唇,沉默着点点头。



对于十几岁的少女而言,她们这种样子过于孩子气,让我觉得有趣。但看着她们那奇特的身躯,犹如西洋木偶的美貌,我还是不由感到一阵半敬畏的悸动。



“你看,中也君。”玄儿指着走廊一侧的墙壁,说道,“我和你说到的那幅画就挂在那边。”



“那就是……”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地朝那幅黑色画框里的画走去。



藤沼一成的《征兆》。和挂在东馆起居室里的《绯红的庆典》一样,这也是一幅画在50号大小画布上的油画。



来这个宅子之前,我连藤沼一成这个画家是谁都不知道。尽管如此,外行的我也能辨别出眼前这幅和起居室的那幅画的风格截然不同。《绯红的庆典》是由好几个客体组合而成的高度抽象的作品;而这幅画则让人意想不到地具有写实风格,乍一看,觉得描绘的不过是普通的风景而已。但是——我早就知晓——那风景绝不普通。



藤沼一成是相当有名的幻想画家。这幅画是他受浦登柳士郎之托,来宅子后创作的。



连绵的群山下,广阔的湖泊展现在人们的面前,从右首方向开始,那原本蓝黑色的湖面正逐步变成茶红色。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无数的雨滴打落在湖面上……



和玄儿所说的完全一致。



这幅画和白天我与玄儿两人在北门外看到的景象太相似了,相似得让人害怕。



藤沼一成还被视为百年难遇的具有“幻视力”的天才。他所具备的“幻视力”究竟是……



“中也先生,你喜欢画?”



不知何时,美鸟和美鱼过来,站在我身旁。对了,刚才到底是她们当中,哪个人问的?



“望和姨妈也会画画。”这次是美鸟说的。



“望和女士?”



我觉得有点意外。一瞬间,我在脑海中无法把刚才那个在走廊上手舞足蹈的女人和“会画画”的望和女士联系在一起,觉得两者格格不人。



“平时,姨妈总是闷在画室里,一直在画。都是一些恐怖、怪异的画。”



“只要从画室里出来,就一定会找阿清,就像刚才那样。说什么担心呀、担心呀。还说什么‘要是我能替那孩子受罪就好了……’不管何时,不管冲着谁,她都会那么说。”



当她独自在画室中埋头作画的时候,是否可以暂时忘记那不幸的儿子?抑或是作画本身对于她保持心理平衡有着重要作用?



“这幅画——”我指着挂在眼前的这幅《征兆》,冲着双胞胎姐姐妹,“据说这湖泊里的红色是美人鱼的血。是玄儿对我这么说的。”



“美人鱼?”



“美人鱼?”



两人不约而同地反问着,随即用力点点头。



“是呀。”



“是美人鱼的血呀。”



美鱼接着说下去:“中也先生,你喜欢美人鱼吗?”



看见我纳闷的样子,两人窃笑起来,那笑声犹如鸟鸣莺晰。



“中也先生,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这次是美鸟阿的。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两人又窃笑起来,显得很开心、愉悦。



这两个双胞胎到底知不知道今天蛭山受伤的事情?还没有人告诉她们吗?——我脑海,突然闪过这样的问题。



“在大海中的,那不是美人鱼。”突然,美鱼当场低声吟起诗来,“在大海中的,只有波涛。”



“这是?”



我迷茫地看着她们,美鱼调皮地笑起来。



“是中也先生的诗歌。”



“就是那个中原中也吗?”



“这个诗名叫<北海>,收录在玄儿大哥送给我们的诗集中,写得很棒,所以我们记住了。”



她这么一说,我依稀记得——玄儿送给我的诗集中,好像有这个题目的诗。但是我根本就背诵不下来。



“中也先生,你喜欢诗吗?”



又是美鸟问的。还没容我回答,她接着背诵下去。



“乌云密布的北海天空下,到处是汹涌的波涛,那是在诅咒天空。那诅咒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美鱼紧跟着,又将开头的那两句重复了一遍。



“在大海中的,不是美人鱼。在大海中的,只有波涛。”



“对吧?是首很棒的诗吧?”美鸟接着说下去,“在北海中,没有美人鱼。恐怕只有这里的湖中才有美人鱼。”



5



在沙龙室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扇通向邻屋的门,东侧的邻屋是图书室——早晨,当我们穿过走廊的时候,玄儿曾经告诉过我。从前,许多藏放在北馆中的旧书籍都被大火烧毁了。尽管如此,现在那里的藏书量应该不会小。虽然我也不是非常书痴,但对征顺收藏的侦探小说抱有浓厚的兴趣。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艾伦·坡、柯南·道尔、切斯特顿、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等东西方侦探小说家的作品的。



据说西侧的邻屋是游戏室。本来我想去图书室看看,可当我刚刚从画像前挪步,美鱼和美鸟便叫道:“中也先生,到那边去!”我只能身不由已地被她们拖到那个房间去了。



“中也先生,你喜欢国际象棋吗?”



走在前面的双胞胎姐妹同时回头看着我,美乌率先问道。



如果是日本象棋,我还会一点,换了国际象棋,我只知道是“和日本象棋类似的一种象棋”,只知道棋子的名称以及基本的下法。当我如实相告,两姐妹显得有点失望。



“那,中也先生,你就观战吧?”



美鱼说道。两人朝着棋盘所在的正方形小桌子走去,将两把椅子并排放在桌子一侧,一屁股坐下去。



我跟在她们后面,顺便环视一下室内。



地上和东馆的舞蹈房一样,铺着黑红交错的木板。靠庭院一侧的椅子上有扇窗户,那里拉着天鹅绒的黑窗帘。窗帘前面有个铺着胭脂色桌布的大圆桌,那恐怕是打牌用的。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类似于两姐妹正在用的小桌子,其中一个很像是麻将桌。



美鸟和美鱼在并排坐着的桌子前,放好棋盘。从两人的角度看,美鸟在左边,执白棋,美鱼在右边,执黑棋。像她们这样的连体双胞胎,如果要下棋,只能采用这样的姿势。



“你们谁厉害?”



我站在她们身后,看着棋盘,问道。美鸟先下,很快较量就要开始了。棋盘是大理石造的,显得很厚重,而棋子也是用大理石精心雕刻而成的。其实所谓“黑”棋子的本色是暗红色。



“恐怕差不多。”美鱼答道。



“是呀。我们互有胜负。”美鸟接着说。



“玄儿大哥可厉害喳。”



“中也先生,你也可以让玄儿大哥教教嘛。”



“如果你会的话,就可以和我们一起玩了。”



“是呀,像你这样,一定很快就会得很好的。”



两人一边开心地说着,一边飞快地移动着棋子。她们下得很快,仿佛预先知道对方的想法。



“中也先生,你喜欢猫吗?”美鱼冷不丁地问道。



“反正不讨厌。但是我没养过。”



听到我的回答,美鱼乐滋滋地笑起来:“那等一会儿,把我们的猫咪介绍给你。”



“有猫吗!”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禁想——这个宅子里的猫肯定通体黑色。



“契夏在我们的二楼卧室里。”美鸟说道。



“契夏?是那只猫的名字吗?”



“是的。它非常可爱,总是和我们在一起。”



我马上就想到了路易斯的作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在这个奇妙童话中,有只叫契夏的猫。她们肯定是受此启发,而给自己的猫命名的。



闲谈中,两人的较量还在继续。随着战局的扩大,两姐妹的话越来越少,思考的时间也变长了。现在,美鸟的白棋占据着优势——由于我会日本象棋,大致的情形还是能看懂的。



我暂时将视线从攻防交替的棋盘上挪开,岔着手,抬起胳膊,仲到头顶,舒展了一下腰身,再次环视一下室内。这时,我发现在靠走廊一侧的角落里——房间的西北角上,有个怪异的钟表。



那距地面有一人多高的表盘本身井没什么特殊之处,直径大约有四五十厘米,灰白色表盘上罗马字母从I环状排到M,两个长短黑指针正措在8点前。



怪异的是那个表盘嵌在宽不足一米的墙板上,而那墙板犹如斜切房屋一角。那钟表不是挂在墙上,而是墙体的一部分成为了表盘。整个构造是这样的。



我觉得这种构造很少见。



整个钟表的机械部分纳入在墙板后面。看上去那钟表占据了一整块墙体。



正当我端详着,表盘上的指针正好移到了8点。就在那时——



微微传来齿轮的咬合声,很快表盘下方的墙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原本看上去什么都没有的黑色墙板成为一扇双开门,朝前“啪”的一下打开了。接着,从内里蹦出来一个黑色的、扁平的盒式台座,上面有一个例盘,而那圆盘上面载着两个木偶。



一个是穿着漆黑燕尾服的男性,一个是穿着深红裙子的女性。



那木偶做工精细,大约有30厘米高,两者在圆盘上相对而立,搂在一起。



台座出来的同时,传来八音盒的曲调。3/4拍,轻快柔美,音色清澈,但隐隐地含着一丝寂寥。接着——合着八音盒的音乐,台座上的圆盘开始转动,搂在一起的木偶也开始旋转,犹如在跳华尔兹。



这是个制作考究的自鸣钟。好一会,我屏息听着流动的旋律,人神地看着旋转着的人偶。



相同的曲调重复几次后,八音盒不响了,木偶也停止不动。伴随着齿轮的咬合声,台座缩回内里,门也关闭起来,恢复原样……



只有那嵌在黑色墙板里的表盘还露在外面。



第十一章 黑暗中的宴会



1



这场国际象棋的结局是白棋的女王将死了黑棋的大王。双胞胎姐妹抬头看看自鸣钟,确认时间后,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



“中也先生,过会儿见。”



“中也先生,过会儿来看着我们的契夏,好吗?”说着,她们打开另一扇门,走出房间。



“中也君,你也可真讨人喜欢呀。”



听见玄儿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他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正坐在游戏室一角的黑皮安乐椅上,脸上露出那个童话中契夏猫的笑容。



“她们两个人很少那么兴高采烈的。”



“是吗?”



“听说你要来,她们就一直盼望着。她们好像还温习了中原中也的诗集。”



“你说什么了,让她们如此期盼我的到来?”



“也没说什么。”玄儿一本正经地给香烟点上火,“你是一个认真的建筑系学生,和中原中也相似的好青年,我非常喜欢——我就说了这么多。”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高兴,但既然没有被宅子里的人讨厌和无视,还是不错的。



“那钟挺有意思的。”我看着那嵌在黑色墙板里的钟表盘,“隔一段时间,音乐就会响起,木偶就会出来吗?”



“是的。北馆重建的时候,我爸特地让人订做的。”玄儿吹散烟雾,看着我,继续说下去,“有一个叫做古峨精计社的钟表厂家。据说我父亲和当时的社长关系很好,便亲自拜托他们设计、制造。”



“造得很不错——那个八音盒的曲子叫什么?”



“哦,那叫<红色华尔兹>。”



“<红色华尔兹>?”我有点不解。对这个曲名和刚才听到的旋律,我没有一丝印象。



“你不知道也属正常。”玄儿说道,“那是我后妈美惟年轻时创作的一节曲子。她还创作了一节曲子叫<黑色华尔兹>。上午的旋律是<黑色华尔兹>,下午则是<红色华尔兹>。制造得非常巧妙,独具匠心。”



美惟是玄儿的后妈,那对双胞胎姐妹的亲娘。刚才我在音乐室前,和美鸟、美鱼相遇时,她们曾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妈妈很檀长乐器”。难道她还有作曲的才华?



“好了,时间快到了。”说着,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回房间,换换衣服,你就在沙龙室里休息休息。”



“为那个宴会换装?”



“是的。总要换一下。”



“那,我……”



“你不用换。这样就可以了。”玄儿笑眯眯地看着我,“你是我尊敬的客人,而且包括我爸在内,所有人都知道。你没必要那么紧张。”



“那过会儿见。到时间,我来叫你。”



“好的。”



和双胞胎姐妹一样,玄儿也推开另一扇门,离开了游戏室。我独自回到沙龙室,坐在沙发上。野口医生还在那里,单手拿着一个盛有乳白色液体的磨砂玻璃酒杯,看着电视。



“怎么样?中也君,你也来一杯?这是我作为礼物带来的家乡酒,口感不错。很好喝。”



虽然他劝酒,但我还是摇摇头:“我不太能喝。”



“是吗?你才19岁?只要喝了,身体逐渐就会习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是这么能喝的。”



“野口先生,过会儿您不参加在‘达丽娅之馆’举办的宴会?”我慢条斯理地问道。满脸通红的野口医生左右摇摆了一下拿着酒杯的手。



“不参加,我没受到邀请。”



“但是您不是就和浦登家族的人一样吗?”



“对。我和柳士郎的确是老朋友,相互信任。但是……”野口医生没有再说下去,一口喝完了杯中酒。我觉得他那架势似乎在说——“不要多问了”。



电视里正播放什么节目呀?解说员板着脸,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近来的国际形势。苏联奉行和平共存路线,中苏对立加剧,中东各国局势让人担忧,今后日本在东亚地区的……哎呀,这些,这些都是发生在我这个世界中的事情吗?



我又被一种淡化的现实感,以及与之相伴的浮游感所困扰。



2



“我想问问美鸟和美鱼的事情。”我将视线从杂音喧嚣的电视画面上移开,面朝着野口医生,“您是看着她们出生的吗?”



“是的。”野口医生将酒杯放在桌子上,挺着啤酒桶一样的大肚子,陷在沙发中,交叉着胳膊,“都快1年了。她们出生于我在熊本的医院中。哎呀,当时——作为医生,我不应该说——但的确吃惊不小。”



“莫非是您把她们从胎内抱出来的?”我随口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医生戴着玳瑁边眼睛,他眼睛睁大一了一点。



“不,不,我的专业是外科。分娩由产科医生负责,但当时产科医生也受惊不小,手忙脚乱地让护士喊我过去……当时她们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比她们的父亲柳土郎先看到她们的。”



“在日本,像她们那样的连体双胞胎,多吗?”



“非常少见。有一种观点,认为概率是十万分之一。而且其中七成以上是死产,就是出生不久死亡了。虽然我也有相关知识,但亲眼目睹,那还是第一次。哎呀,吓了一大跳呀。”



野口医生停顿一下,吐了口气,慢慢地捋了捋灰色的胡须。



“不管什么时代,在哪个国家,先天异常儿的出生都有一定的概率。有报告显示——近年来,这种概率有增大的趋势。这和人们最近经常谈论的工厂有害废水、大气污染、新药的副作用以及放射性能源等问题有着复杂的关联。因此老产科医生或多或少地都会碰到这样的婴儿。但是,很少能碰到像那对孩子那样,完全的H型双重体……”



“H型双重体?”



我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不太明白。野口医生向上推了一下眼镜,轻轻地哼了一下鼻子。



“‘连体双胞胎’是俗称,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刚才的叫法。在母胎内,双胞胎两个个体的某个身体部位结合起来,就这样发育下去——这样的畸形被称为‘双重体畸形’,可以分为两个大类——‘对称性双重体’和‘非对称性双重体’。



“所谓’非对称性双重体’,就是其中一个个体发育不良,与另一个个体结合时,犹如寄生其上,比如只能长出从胸部开始的上半身,或者只能长出脚……有许多结合的情况。与此相对,正如你所看到的,那对双胞胎姐妹的身体各自独立,她们是‘对称性双重体’,而且属于其中的‘H型双重体’或‘X型双重体’之类。”



“除了‘H型’之外,还有其他类型吗?”



“是的。”野口医生深深地点点头,“光一个‘对称性双重体’,就有各种各样的病例。比如有‘Y型双重体’、‘逆Y型双重体’等。”



“‘Y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两个个体的身躯结合在一起,呈Y形。虽然头部和上半身是分开的,共有四个手臂,但下半身合而为一,只有两条腿;‘逆Y型’则相反,两者共有一个上半身和头部,但下半身一分为二,共有三或四条腿。”



两个上半身,两条腿;一个上半身,四条腿……听着野口医生的解释,我胆战心惊地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些奇形怪状的样子。就这样,我已经觉得头晕目眩了。



“‘Y型’最有名的例子便是四世纪后半期,出生在意大利的乔瓦尼和杰科莫兄弟。而‘逆Y型’最有名的例子还是弗兰克·郎提尼。据说他有三条腿,其中一条腿可以代替椅子使用。他后来去了美国,在马戏团、杂耍场表演,后来还拍电影,取得了成功,被称作‘怪王’、‘三条腿的奇迹’——你知道吗?”



这些人名、传闻,我从来就没听说过。或许注意到了我困惑的表情,野口医生轻轻咳嗽一下:“说得太偏题了。总而言之,人们常说的‘连体双胞胎’,指的是‘对称性双重体’中的‘H重体’。就是两个个体的腰部、背部或者胸部的某个地方结合在一起,形成如同罗马字母H的形状——你知道章和严兄弟吗?”



“章和严?这个……”



“就是章邦卡和严邦卡,他们两人出生在1814年的暹罗。这对双胞胎就这样面对面,胸骨的剑状突起部分结合在一起。据说他们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中国人和马来西亚人的混血儿。”



“是吗?”



“这对兄弟非常聪明,运动能力也很优秀。后来他们巡游欧美各地,进行马戏表演,从而成名。‘暹罗双胞胎’的叫法从那时盛行起来。”



“哦,是的。关于这个传闻,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



我想起来了,艾拉利曾经以“暹罗双胞胎”为标题,写过侦探小说,其中有提及章、严兄弟的部分。但是在此之前,我便知道这对兄弟了。上中学时,我曾偶然在图书馆里看到一本书——《惊异的实录传闻集》,其中涉及到相关内容。



“他们兄弟两人后来分别和两个女子结婚,生了很多孩子。对吗?”



“他们四个人一共生了22个孩子。还有个古怪的插曲——后来他们的妻子闹别扭,从而两对夫妻分开居住了。那对双胞胎以三天为期限,来往于两家——最后,他们一直活到60岁左右。据说章邦卡因为患肺炎,死在前头,四小时后,严邦卡也一命呜呼。”



“真不愧是野口医生,知道得真详细。”



“你过奖了。16年前,当我亲眼目睹那对刚刚出生的双胞胎后,我才开始调查了许多相关内容。”



上半身靠在沙发上的野口医生,往前坐坐,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酒杯,又倒点酒进去,喝了一口,然后接着说起来,嗓门也比刚才大。



“现在已经明了的就是,怎么说呢?就是美鸟、美鱼那对姐妹的情况非常罕见,可以和章、严兄弟匹敌。”



“匹敌?这话怎么说?”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她们的健康状况非常良好。除了身体侧面——腰部,一部分结合在一起外,其他肉体机能几乎没有任何问题。虽然同样是‘H重体’,根据结合的部位和深度,悲惨之极的例子比比皆是。就是我刚才说的,有些生下来便是死胎,有些出生后不久便死了,这样的概率很高。而且就算有些双胞胎可以挣扎着活下来,但往往受到许多疾病的折磨。



“可是这对双胞胎姐妹,虽然身体侧面相连,但并没有给她们的身体机能带来太多的障碍,她们又没多少共用的器官。而且两个人还那么美丽,可以和世界知名的希尔顿姐妹相媲美……”



说着说着,野口医生的嗓门越来越大,光秃秃的红额头显得更加红了,嘴角堆积着白沫……眼睛有点湿润。很显然,他似乎处在一种兴奋状态。



他这么喜爱——可以这样说吧——那对双胞胎姐妹?虽然当时我有点吃惊,但还是赞同他的见解。



“她们两人的确很漂亮。”



——我们两人合在一起是螃蟹。



“她们很自然地接受了事实——她们以那样的形态出生,长大。我觉得是这样。怎么说呢?正因为如此,她们才那么……”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



“但是,野口先生。”我在衬衫的上口袋中摸索着香烟,“我一直在考虑,她们两个今后,一直到死都只能那样吗?就像章、严兄弟那样?”



野口医生正准备喝酒,听到我的话,拿着酒杯的手顿时就不动了,他斜着眼睛瞪着我。



“你的问题就是——能否给她们两人做分离手术?是吗?”



我犹豫片刻,沉默着点点头。医生哼了一下鼻子,便抿着嘴,一语不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叹口气。



“我觉得从医学和技术角度而言,并不是非常困难。”



“怎么说?”



“不是做不了分离手术。”野口医生说道。和刚才的兴奋状态截然不同,他的声音很低,犹如波纹散去的水面,脸上露出一丝苦恼的阴郁。”我知道——问题不在身体,而是她们的精神上——但或许不能一概而论吧。”



3



从西侧的游戏室隐隐传来八音盒所奏的《红色华尔兹》——晚上9点。这是宣告宴会开始的时间。玄儿怎么还没来?



我正想着,通到走廊上的两扇房门中,西头一扇被打开了。来者不是玄儿,而是小田切鹤子。



“中也先生,请来吧。”



“哦……好的。”



我赶紧掐灭手中的香烟,从沙发上站起来。野口医生默默地看着我。



“玄儿呢?”



我冲着转身朝走廊走去的鹤子问道。她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



“玄儿少爷已经在那里了。”她答道,“刚才他嘱咐过,让我带你去。”



“是吧。”



此时,鹤子显得很从容,根本想像不出刚才垂死的蛭山被拾进来的时候,她会那样惊慌失措。她挺着胸,静静地在我前面,朝走廊走去。我本想利用这个机会问她一些问题,但看样子似乎不行。



我们走到口字形建筑西侧的边廊上。



这里也放着一尊青铜像,和我刚才在音乐室前看到的那尊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是好几条蛇缠绕着一个半裸的女性。从这个拐角往右转,一直走,就是我和玄儿看完北门后,回来时经过的那个后门。此时,鹤子往左拐了。



走廊右侧有一扇双开门。里面和东馆一样,有个大厅。厅里也有通向二层的楼梯,内里有一扇双开黑门,门那边便是通向西馆的走廊。



“请。请这边走。”



鹤子穿过大厅,走到内里的那扇门前,说道。我默默地跟在她后面,脑海中想着早晨目睹的西馆那黑糊糊的外观。



门对面的走廊基本上和连接东馆与北馆的走廊相同,也是一条用石头建造的酷似隧道的通道。墙壁和天花板以及地面都砌着黑色石头。



当我正准备跟在鹤子身后,踏上这条走廊的时候,不禁“哎呀”嘟哝一下。



走廊一直向前延伸,在昏暗的对面能看见一扇黑色的灯,但是这段距离比我想像的要长得多。我感觉有几十米。这两幢建筑之间有这么远吗?——我感到很迷惑,但等我在走廊上走起来,才明白那是自己的错觉。



这个走廊被有意建成这样,让人产生错觉。



首先,与面前这扇双开门相比,走廊对面的那扇门,无论是高度和宽度都要小,也就是说造得更小。而且整个通道也相应地被建造成“前窄后宽”的形状。



无论两边墙壁的高度,还是顶部和地面的宽度,都是越往前越窄。墙壁上方的采光窗户也一样,靠我这边的大,靠前的小。而且,窗户和窗户之间的间隔也是越往前越小……总之,通过这种特殊的整体构造,让人产生远近错觉,让人从北馆方向往西馆看,产生比实际大几倍的距离感。



据说在l7世纪的巴洛克时代,有许多建筑中都采用了与此相似,让人产生错觉的手法。即便在日本,在通往茶室的甬道中,建筑师也经常利用这种让人产生远近错觉的建筑手法。从建材为石头这一点看,这个走廊是北馆翻建时才建造的。或许这种让人产生幻觉的建筑手法也是那个叫中村的建筑师提议的。



也可能是连接北馆和西馆的通道原本就被精心设计成这样。



不管怎样,这种建筑风格中蕴含着什么意味呢?



如果硬要解释的话,恐怕是突出隔离感。



西馆是这个宅子的内里,某种意义上的核心。为了突出这样的西馆和北馆的不同,才会精心设计,让人产生这种视觉差。



这个宅子本来就和我们日常世界相隔很大。不单纯是地理位置的问题,所有的一切都和我们的常识相去甚远——如同合成怪兽的外观,黑糊糊的内饰,以及生活在这个宅子里的人……



在这样的宅子里,西馆——“达丽娅之馆”则处在更加孤立的“内里”。说得夸张一点,这西馆或许是一个日常世界的理论和法则完全无法相通的“异界”。要想到达这个“异界”,就必须经历一种“仪式”,那就是穿过这条让人产成距离幻觉的通道……我胡思乱想着,跟在鹤子身后,朝前窄后宽的隧道走去。



实际一走,我发现这条走廊最多七八米长,尽头的门也比普通的门低矮、窄小。



穿过走廊尽头的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扇双开黑门。有门楣的这扇黑门看上去是这个西馆的旧入口。



门里面是个有楼梯的宽敞大厅。这里比北馆更加安静,微微散发着旧木材和灰尘的气味。光线更加昏暗,到处都是或浓或淡的黑暗。



很快,我就明白了——光线之所以昏暗和照明有关系。这里的光线来源不是电灯,而是墙壁上的烛台——那里插着几根燃烧着的蜡烛。



这个房间里不是没有电。我抬头能看见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吊灯的黑影。是故意不开灯,用蜡烛照明的。或许因为今晚是“达丽娅之夜”吧。



“请小心脚下。宴会厅在二楼。”说着,鹤子朝大厅中央的楼梯走去。



我跟在鹤子身后,走上那一个铺着黑绒毯的宽楼梯。到正面墙壁尽头,楼梯成直角向左拐,一直延伸到。楼走廊。



这条走廊上的照明也只有烛台上的蜡烛。当我看见自己的身影在烛光中晃来晃去,非常害怕。而且就在那时,外面又传来轰隆的雷声,所以我虽然不热,手掌上却满是汗水。



“就是这边。”鹤子停下脚步,推开走廊上的一扇黑门,回头看着我,“请进。”



我听话地慢慢走进去。这昏暗的屋子中空无一人。



“这里是休息室,宴会厅在那里……”说着,鹤子指着入口左首方向一扇双开门。她朝那里走去,轻轻拧开把手,说道:“我把中也先生带来了。”



“请进来吧。”门里传来应答声,那是浦登柳士郎的声音吗?



“请,中也先生。”鹤子从门口退下来,伸出一只手,催促着我,“这边请。”



“谢谢。”



我冲着通向宴会厅的门,正准备用汗津津的手握住门把手,不禁回头看了一下鹤子。只见她站在通向走廊的门边,一动不动,看着我。



怎么回事?一瞬间,我这样想着。



她端庄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的手,那眼神,那目光……非常锐利,让人胆寒。从那眼神上看,她似乎非常憎恨我。她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厌恶?不,是羡慕、嫉妒?还是……



“那我就告辞了。”鹤子避开我的视线,冷冷地说道,“希望达丽娅能祝福你。”



很快,鹤子就消失了,仿佛溶化到走廊上那黑暗中。我无意识地叹口气,再次握住门把手——就在那时,沉闷的雷声又响起来,仿佛要掀起我心中积聚的不安。



4



当我走进只有微弱烛光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暗中的那个异国美女的身姿。



那一头垂到胸口的黑发;那锐利的双眸——眼珠是深褐色;那病态般惨白的皮肤;那挺直的高鼻梁;还有那尖下巴……很显然,这不是日本人。她那涂着口红,线条优美的嘴唇边浮现着美丽、性感、妖艳的微笑。



……哎呀,那就是……



我抬着头,出神地看着正面墙壁上的大肖像画,傻站在那里。



那就是……达丽娅?那就是以她名字命名西馆、浦登达丽娅年轻时的肖像吗?



她是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并与之成婚的女人。她是玄儿、美鸟、美鱼两姐妹以及阿清的曾外婆。说实话,漂亮的美鱼、美鸟两姐妹和画中的女人还真有几分相像。



画中的美女穿着黑色长裙,两手叠加放在膝盖处,坐在安乐椅上。随着烛光晃动,她的表情似乎也在发生微妙变化。她那褐色的目光仿佛带有某种魔力,能射穿对方。那鲜红的嘴唇似乎就要张开,讲述这个世界的一切秘密……



“欢迎。”



昏暗中,传来浦登柳士郎的低声,这声音犹如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我似乎刚刚摆脱魔法,环视室内一圈。



我觉得房间里似乎有淡淡的白烟。似乎什么地方点着香,那气味闻上去酸酸的,甜甜的,好像还有点苦,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浦登家族的人全都围坐在房屋中央的晚餐桌旁:从我进门的角度看,柳士郎坐在右首,最靠内里的地方。他依然穿着黑色服装,和去南馆时一样,只是领带换成了深红色。



“请坐那边。”宅子的当家人说着,用手指着他的正前方。



玄儿隔着桌角,坐在我座位的左边。他也和柳士郎一样,换上黑色的衣服,深红的领带。自从春天和他认识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他扎领带。



“中也君,这是你的座位。”玄儿冲我招招手。



即便听到友人的声音,我还是觉得身心紧张。我关好门,冲柳士郎鞠躬行礼,然后朝指定的位置走去。我的脚步肯定晃晃悠悠。



当我坐到高靠背的黑色椅子上,玄儿轻声冲我说道:“对不起,刚才走不开,就让鹤子带你来了。”



“没什么。”



我低下脑袋,摇摇头,不禁想起刚才鹤子在邻屋的眼神。接着,我抬起头,看看玄儿,也许是烛光的作用,他那本来就苍白、瘦削的脸颊显得更加苍白,宛如病入膏育。



美鸟和美鱼两姐妹并列坐在玄儿旁边。她们也换下了和服,穿上了洋装和鲜红色的裙子。当然,那裙子是按照这两个连体双胞胎的尺寸特制的。



在美鸟和美鱼旁边,有个女人纹丝不动地靠在椅背上。那就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美惟吗?在座的人当中,只有她是我初次见到。



——我们的妈妈呀。



——生下我们的时候,妈妈受惊不小。



她和肖像画里的女性一样,穿着黑色长裙,身材纤细。她的脸庞被长发遮住,从我这个角度无法看得非常清楚,但大致能看出她皮肤白哲,容貌清秀。



——从那以后,她一直……至今还一直惊恐不安。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空中,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加入。看那样子,她完全心不在焉。



“今晚——9月24日的晚上,我们又相聚在这里。”浦登柳士郎缓缓地说起来,“今晚是‘达丽娅之夜’。就是在这个晚上,我们的母亲达丽娅诞生在遥远的异国。30年前,就是在这个晚上,她留下遗愿,离开人世——今年的‘达丽娅之日’又来到了……”



长桌上放着两个黑糊糊的烛台,每个烛台上面插着几根蜡烛,所有的蜡烛都是刺眼的大红色。周围的墙壁上也有几个烛台,上面的蜡烛也全是红色。



我突然想到——房间里的气味说不定是从那些蜡烛上散发出来的,蜡烛里面说不定添加了一些香料成分。所以……玄儿的对面坐着望和、征顺夫妻。征顺靠我这边,望和靠里面,他们的儿子阿清坐在两人中间;在南馆走廊上碰见他时,阿清还戴着贝雷帽。现在他脱掉了贝雷帽,露着光秃秃的脑袋。他们一家三口也和其他人一样,换上了黑色的衣服。



一共是八个人——这就是如今住在黑暗馆里,浦登家族的所有成员吗?



我一边听着柳士郎继续说着犹如咒语一般的话语,一边悄悄抬尖看看左首上方:肖像画里的美女用锐利的眼神看着这边,唇角露出妖艳的笑容。我突然觉得虽然浦登柳士郎本该是这个场合的“主导者”,但那画——那画中的女性仿佛凌驾其上。



“大家恐怕都知道。”说着,柳士郎慢慢地环视一圈了很快,他那浑浊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我,没有移开,“今晚,我们邀请到了客人来参加这个宴会。”



我赶紧坐直,不知道该怎么表示,只能很暖昧地点点头。宅子的当家人悠然地抬起石手,指着我:“让我再次给大家介绍一下”,随后报出了我的名字。



“由于玄儿的一再要求,今晚他受到了邀请。原则上,有资格出席‘达丽娅之夜’的这个宴会的人只能是具有玄遥和他妻子达丽娅血统的浦登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配偶。但我以前就考虑有时也允许例外。过去我也曾经想创造这样的机会。所以——”



柳士郎将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到了旁边的玄儿身上。



“这次,玄儿提出这样的请求,我经过确认,决定破例。”柳士郎再次慢慢地环视一圈,“有人不同意吗?”他问道,那语调还是让人不敢提出异议——没有一个人作答。



我又抬头看看墙上的肖像画。我觉得那女人含着笑意的鲜红嘴唇似乎微微一动——这肯定是我的心理作用——不知道她是说“同意”,还是“反对”——当然,她是不可能开口说话的。



昏暗中,那股酸酸的,甜甜的,似乎还带点苦,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气味依然散发着。我觉得这气味越来越浓,仿佛从鼻腔渗透到气管、肺……不,是直接渗透到脑子里。无规则晃动的烛光与这气味一起,让我的心境朦胧起来。



……啊,这里是……



从盘踞在心头的不安中,突然冒出这样的疑问。在这种状况下,产生如此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里是……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在这里干什么?在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我到底会怎样?



“好了——”浦登柳士郎的声音又响起来,“今晚的宴会现在开始!”



5



宴会的气氛本该是轻快、热闹,但当时的氛围正好相反,自始至终肃穆、沉重,让人觉得有一种仪式般的严肃。



当柳士郎宣布宴会开始后,没有人说话,都沉默着。有人看着烛台上的蜡烛,有人埋头看着桌子,还有人看着墙上的那幅肖像画。还有一些人看着当家人的行动,我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多长时间呢?我觉得有好几分钟,又觉得不过几秒。总之,当时我快失去正确的时间感了。



柳士郎不慌不忙地将双手抬至胸前,拍了一两下巴掌。那似乎是个暗号,通向刚才那个休息室的双开门吱嘎着被推开了。只见一个人从那里无声地走了进来,我好不容易才憋住,没让自己叫出来。



——那是“僵尸”!



就是白天我在庭院中看到的那个“僵尸”。这人穿着类似西方修道士身上的宽大黑衣,衣服上还带着帽子。白天我看见的肯定就是这种类似斗篷的衣服。



“鬼丸老?”我将脸凑到玄儿旁边,低声问道。



“是的。”玄儿稍稍点下头,在我耳边嗫嚅着,“那个人的基本工作是守墓——就是看守那个‘迷失的笼子’。在‘达丽娅之夜’的这个宴会上,宅子里的佣人原则上禁止进入这个房间。但有个人例外,就是这个人——鬼丸老。”



这个老佣人已经快90高龄,从玄遥时代开始,就一直在这个宅子里。虽然现在已经弄清这人的庐山真面目,但在我看来,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像僵尸。或许和着装有关系,或许是因为这人在屋内还带着帽子。



这个老佣人一直走到屋子内里,只能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由于那件肥大黑衣的遮掩,除了能看出有点驼背,个头不高外,根本弄不清其体型。脸部也被帽子遮盖住。



我突然意识到一点——



这个被叫做“鬼丸老”的佣人究竟是男是女呀?玄儿从来没提到那人的性别,还说不知道其全名……



这个老佣人先走到房间内里——柳士郎身后的黑影中,很快就回到桌边,手里捧着一个形状有点怪的大大的红罐子。



柳士郎拿起倒立在桌子上的酒杯,放在黑色的杯垫一角。老佣人一手握着罐子的瓶颈处,一手扶着罐子的下方,开始往当家人的酒杯中倒起来。倒入杯中的是和罐子一样红的液体,那似乎是红葡萄酒。



穿着黑衣的老佣人无声地,按照顺序,给每一个人的酒杯中倒上酒。先是柳士郎,然后是美惟、美鸟、美鱼、玄儿之后,轮到我。



尽管老佣人走到我身边,但由于其脸部被黑色帽子遮掩,我除了能稍稍看到其嘴角的皱纹外,还是无法看清其长相和表情。我又不能刻意地盯着老佣人看,只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葡萄酒被倒入自己的酒杯里。



装葡萄洒的罐子由红色的毛玻璃制成,形状有点怪。从远处看,觉得它根本不是左右对称的,表面坑坑洼洼。靠近一看,终于明白它的形状像什么了——人的心脏。



虽然我很吃惊,但还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基督教中,葡萄洒是“神之子的血液”。将酒装在这个心脏造型的罐子里,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很快,所有人的酒杯都被倒满了。鬼丸老将罐子放在桌上,再次退到房间内里,柳士郎身后的黑暗中。这个老佣人今晚的工作就是负责给宴会上的人斟酒吗?



“好——”柳士郎将杯子举到面前,冲着众人说,“先干杯,然后敬洒——”



众人都举起各自的酒杯。美惟依然傻傻地看着空中,纹丝不动,坐在旁边的美鸟冲她说道:“妈,你看!”



我也仿效他们,拿起了自己的酒杯。



“9月24日——今天是我们的母亲达丽娅诞生的日子,让我们共同庆祝。今天是我们的母亲达丽娅死去的日子,让我们共同哀悼。”柳士郎的话听上去越来越像咒语,“我们接受达丽娅的恳切愿望,相信她的遗言,直至我们的永远。我们远离阳光,悄然隐身于这个世界中普遍存在着的黑暗里……我们将生命永存。”



柳士郎将杯子举得更高,放声大叫着:“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



其他人也高高地举起酒杯,异口同声地喊道:“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



他们的声音整齐划一,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着。



“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柳士郎又重复一次。



“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其他人跟着附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拿着杯子,双手僵硬。不安和疑惑在那依旧半朦胧的脑海中扩散开来。这是怎么回事?这个——这个宴会?现在,在这里,他们到底是进行什么“仪式”呀?但是当时的气氛根本就不容我细想。众人将杯中的红葡萄酒一饮而尽。就连十几岁的美鸟、美鱼和刚刚九岁的阿清也不例外。



“中也君。”身边的玄儿冲我说道,“全部喝完!”



我迷惑着,将酒杯移到嘴边。那葡萄酒闻上去很香醇,我索性一口气灌到喉咙里。



“太棒了。”



我听见玄儿低声嘟哝。



那喝下肚的红葡萄酒有点甜,口感不错,但是味道有点怪,和我以前喝过的不一样。感觉有什么东西粘在舌头上,糙糙的。感觉有点铁锈的味道……



我能感觉到酒精在胃里被快速吸收,开始在全身血管中循环,心跳加速。弥漫在房间里的那股香味更加浓厚,刺激着我的鼻腔,一直渗透到大脑深处。我的脸发烫得厉害,就是坐在那里,都觉得视线摇摇晃晃。



鬼丸老再次从昏暗中现身,重新给众人的空酒杯中斟上葡萄洒。很快,我的酒杯又满了。玄儿淡淡地笑着,看着我。



“中也君,干杯!”说着,他拿着自己的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酒杯,“让达丽娅为我们祝福。”



长长的晚餐桌上放着好几个大盘子,上面堆放着许多薄薄的面包片。喝完第二杯酒后,玄儿欠起身,将手伸向大盘子。他拿了几片面包,放在小盘子里,递给我:“吃吧!”



“啊……谢谢。”



我看看四周,只见所有人都从大盘子里拿出面包片,涂上黄油之类的东西,吃起来。每人面前的垫子下,还各放着一个带盖子的黑色容器。有些人正准备打开盖子,捞出内里的东西。



我反正先接过玄儿递过来的小盘子。那面包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很软,可能是在这个宅子里刚烘制出炉的。



“涂上这个吃,比较好。”说着,玄儿把一个打开盖子的黑色小瓶递给我。



我用木勺捞了一点,这不是普通的黄油,而是类似于酱的茶色黏稠物。本来想闻闻味道,但由于房间里的那股香味,让我的嗅觉丧失了敏感,这肯定是以天然黄油或者人造黄油为基础制作而成的。



我撕下一块面包,涂上那玩意,正准备往嘴巴里送。就在那时我感觉到异样的氛围,不禁停下动作,抬起头。



所有围坐在桌边的浦登家族的人——心不在焉的美惟除外——都看着我。柳士郎、美鸟、美鱼、玄儿、征顺和望和夫妻、阿清都看着我的手,看着我的嘴,那眼神犹如锥子一般扎人。



为什么会这样……



我感到害怕,尽量不表现出惊慌尖措的样子,将面包塞进嘴里。那涂在面包上、茶色酱一般的东西非常咸,还有点腥味,不管怎样,都不能说好吃。



我看看玄儿:“这是什么东西……”



“吃不惯?”玄儿一本正经地问道,“也许不太好吃吧。”



“……不,但这个……”



“中也君,再喝点汤吧。”



“请,中也先生。”



美鱼从玄儿身边,探出脑袋,冲我笑眯眯地说道。接着,美鸟也探出脑袋。



“请,中也先生。”



随后,两人轻声笑起来。



“妈妈,你也要喝呀。”美鸟冲身边发呆的美惟说着,替她拿起容器上的盖子,帮她拿好勺子,然后催促道,“喝呀,妈妈。”



我无意识地看看坐在父母中间的阿清。此时,他那因为原因不明的怪病而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寂寥、哀怨的表情。当我们的视线交汇时,他仿佛大吃一惊,赶紧垂下眼帘。



“没事吧?阿清。”说着,望和将手放在看上去比她苍老的阿清的肩上,“没事吧?不要紧的。阿清。”



阿清一语不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拿起勺子,打开那个黑色容器的盖子。



“不要紧。能吃的。阿清……”



我看看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容器。玄儿还在说——“再喝点汤。”这个容器里装的是汤。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汤呢?我决然地拿起盖子,一股热气冒出来,与此同时,能闻到香辣调味料的刺鼻味道。我拿起放在垫子一端的大木勺,慢慢地搅拌起来。



这种汤我从未见过,黑红色,稀溜溜的,汤里的菜烧得稀烂,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我觉得那与其说是汤,还不如说是焖过火的杂烩。但此时我犹豫也没办法,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不会有毒,吃不死人的……



我安慰着自己,重新拿起勺子。但是——



当我舀了一勺汤,正准备喝的时候,又感觉到气氛不对。



我拿着勺子,抬起头,只见众人——除了美惟——的视线和方才一样,都集中在这里。柳士郎、美鸟和美鱼两姐妹、玄儿、征顺和望和大妻,还有阿清。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真觉得害怕了,于是没将勺子放进嘴里,而是放回容器中。



顿时,场面有点骚动。我用眼睛的余光看看玄儿,只见他眉头紧缩,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珠子都快要飞出来了。



很快,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声音仿佛让整个昏暗的房间共振起来。



“喝下去!”这是柳士郎的声音,“不要犹豫,喝下去!”他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表情、那声音都充满了威严感,让我无法违抗。



“把那个喝下去。”



柳士郎用同样的声调,又说了一次。



“今晚——‘达丽娅之夜’,在这里——‘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和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



我仰面看着墙上的肖像画。“在达丽娅的守护下”的意思就是在这幅画的前面吗?



“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柳士郎又重复一遍。



“喝下去!”其他人也开始附和起来。



“喝下去!”



“把那个肉吃下去!”



“……肉?”



我的确听到了“肉”这个字,这究竟……



“喝下去!”



“喝下去!”



我感觉自己要是不喝下去,他们将会一直说下去。不管愿意与否,我只能照他们的话去做了。我重新拿起勺子,狠命闭上眼睛,然后将那个黑红色,稀溜溜,不知什么玩意的汤喝了下去。



汤里虽然加了香辣调味料,但和刚才涂抹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一样,一点都不好吃。总的感觉就是非常咸,还有点腥味。汤里的东西吃下去糙糙的,就像是吃了浸泡在盐水里的碎纸屑一样。



我实在受不了,将杯中剩下的葡萄酒含在嘴里,和汤一起灌进喉咙里。与此同时,我还胆战心惊地注意着众人的反应,他们的视线依然盯着我的手和嘴巴。



“喝下去。”



柳士郎又说了一遍,又有几个人跟着附和。



看起来,如果我不把汤喝完,他们似乎不会善罢甘休。我索性自暴自弃,再次将勺子伸进容器中。



6



葡萄酒、面包和汤。



宴会上准备的东西似乎就这三样,如果算上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也不过四样。剩下的就只有水杯中的清水了。



一开始,我以为菜肴会一个接一个地送上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没有丝毫迹象。负责斟酒的鬼丸老一直站在房间深处,只要有人的酒杯空了,他就会拿着那个心脏形状的罐子再次倒满酒。



那个少年阿清喝完第二杯后,终于喝水了。



我终于喝完了汤,吃了几片面包,喝了几杯葡萄酒。与其说我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喝酒了,倒不如说我几乎头一回这样喝酒。上大学后,我参加过几次学生聚会,但没像现在这样一杯接一杯,最多也就喝几杯啤酒,总觉得按自己的体质,无法喝那么多。但今晚,情况有所不同。



我觉得或许是自己完全被那种非同寻常的氛围给镇住了。住在深山老林的怪宅里的谜一样的一家人。这个对于他们而言,特别日子,特别晚上的宴会。这个犹如秘密仪式的,异样的……



扑朔迷离的烛光;弥漫整个房间,让人不可思议的烟雾;莫名其妙的食物;馆主乃至其他家人的言行中,让人感到他们似乎有秘而不宣的事情……玄儿也是一样。昨天,通过一系列的事情,我稍微看到玄儿的另一个侧面——今年春天与他相识后,从来没有察觉到。在这里,在这个宴会上,我觉得他的另一面更加完全地暴露出来。



刚才,当我想喝汤又没喝的时候——当时玄儿的表情让我无法忘怀。他第一次表现出那样的不满和不快。



当柳士郎命令我“喝下去”的时候,和其他人一样,玄儿也像念咒语一样,重复着那句话。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他中邪了。玄儿从来没有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过话。



——住在这里的人都被那玩意蛊惑了——



对,我想起来了,那个自称“艺术家”,“具有现代科学主义精神”的首藤伊佐夫曾经这样评价宅子里的人。



——玄儿也是那样。



玄儿到底为什么要叫我参加这个宴会呢?柳士郎在宴会一开始,就说“有时也允许例外”,但他们为什么单单挑我做这个“例外者”呢?到底是为什么……



喝得太多,葡萄酒里的酒精的确让我的身心失去了平衡感,我的意识越来越陷入一种朦胧状态。我丧失了思考力,但对于声音很敏感。我感觉屋子里到处有人在窃窃私语。我眼前晃动得厉害,觉得整个身体坐在椅子上,在波涛中颠簸。



围坐在桌边的浦登家的大多数人只管吃面包,喝汤,喝葡萄酒。美鸟、美鱼忙着照顾依然发呆的美惟。征顺不时地低头,独自嘟哝。望和则一直担心着阿清。柳士郎时不时交叉双臂,用那浑浊的眼眸,慢慢地环视众人。而墙上那幅肖像画中,年轻时期的达丽娅带着妖艳的笑容,俯瞰着他们。



“怎么呢?中也君,你不喝了?”玄儿冲我问道。他也喝了不少酒,眼睛充血,红红的,让人觉得害怕。



“哎,我已经……”我用手掌盖住酒杯,无力地摇摇头。就这样稍微动一下,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哎……玄儿。”



“干吗?”



“哎……洗手间在哪里?”



“哎?不舒服?”



“不,不是。”



虽然我已经相当醉了,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感到恶心和烧心。



“只是想去方便一下。”



“是吗?那就好。”玄儿用力擦擦充血的眼睛,“洗手间在楼下。我带你去……”



“我来带您去吧。”



从我的斜后方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玄儿的话。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沙哑,无法辨别男女。



“我来带路。”



不知什么时候,鬼丸老走过来,站在我的身后。



“请您跟着我。”说着,那个穿着黑衣的老佣人朝我正后方的门走去。这扇门不是通向刚才的休息室,而是直接通到走廊上。



玄儿用眼神示意一下,我吃惊地站起来。此时,我的平衡感和运动机能比想像的更加迟钝。我踉踉跄跄地穿过房门,走出去,差点跌倒。鬼丸老显得很敏捷,“嗖”的一下便走到昏暗的走廊上,我好不容易才挺直身体,跟在后面。



我们在大厅前面,向左拐弯,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到了尽头,又向右拐弯,其内里有通到一层的备用楼梯。鬼丸老回头看了我一眼,一语不发,走下楼梯。我几乎整个人靠在楼梯的扶手上,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洗手间就在楼梯旁边。



“在那边。”



鬼丸老嘶哑地说道,指指洗手间的门。那时,从其宽大的黑色袖口中露出一只干瘦的手,用“皮包骨头”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但是光从手的外形,以及步伐等方面看,依旧很难判断这个老人的性别。瞬间 ,我觉得没必要弄清这个老人的性别,只要有这个人存在就可以了。



我上过厕所,洗了洗手。洗脸池附近没有镜子,我无法看到自己此时的样子。虽然我没感到脸发烫,也不想呕吐,但觉得自己的脸色说不定苍白无比,和玄儿一样,眼睛充血。



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借助着微弱烛光,独自回到走廊上……在尽头向左拐弯,一直走,然后向右拐弯,走到第二扇黑门处。



我朦胧地想想像着屋内的情景,握住门把手。然而,不知为何,把手转不动。我握着把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打不开。



上锁了?我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刚才我和鬼丸老离开房间后,有人把门锁起来了?明明知道我马上就回来,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玄儿!”我叫着,敲敲门,就在那时,屋外传来低沉的雷鸣声,“怎么回事?请开门。”



就在那时,一只手从旁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宽大的黑色袖口,土灰色、干瘦的手……是鬼丸老吗?



“请不要敲了。”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昏暗中,“不是这里。”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嗯?门打不开,所以我才敲的。”



“不是这里。”鬼丸老又重复一遍。



“但是——”



“这个房间可不能靠近呀。”



“但这里不是……”我依然糊涂,重新握住门把手。那黑色兜头帽下,满是褶子的嘴巴动了起来。



“您弄错楼层了,”这个老人正言厉色地说道,“宴会厅在二楼。”



“……啊?!”



尽管我醉得不轻,但也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傻事——竟然没有上楼。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只是在走廊上,按照与来时相反的顺序,走了回来。这么说来,这个房间位于宴会厅的正下方。此时,我才意识到,现在面前的这扇门是单开的门,而宴会厅的那扇门则是双开门。



“请往这边走。”



“啊……对不起。”



鬼丸老转身,走向走廊,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刚才那间屋子是做什么用的?”我问道,“为什么不能接近?难道有什么……”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猛地停下脚步,反问道。



我暖昧地“嗯”了一声,这个老佣人背对着我,说了起来:“那扇门已经被锁了十几年,禁止任何人进入。”



锁了十几年?——“打不开的门”,“打不开的房间”之类的词组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为什么会那样?”我随口问了一句。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反问道。



“是的。”



“我必须回答吗?”



“这个……这个,是的。”我虽然喝醉了,意识朦胧,但反而难以抑制住好奇心,“那是什么房间?”



“过去,那曾是玄遥老爷的书房。”



“是浦登玄遥先生的……那里曾发生过什么?”



“我必须回答吗?”



“是的。”



“如果这样的话……”这个穿着黑衣的老佣人依然背对着我,淡淡地回答起问题,“那个屋子里曾发生过可怕的事情。18年前的9月24日——那天也是‘达丽娅之日’。”



“可怕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呀?”



“玄遥老爷在那间书房里被杀害了。当天晚上,卓藏老爷在另一个房间里自杀了。从此,那个房间就被锁上,被封起来,是个让人忌讳的地方。”



7



我记不清当晚的宴会是何时结束的。



当我上过厕所回去后,烛光下的房间里依然飘散着不可思议的香味,浦登家族的人依然在墙上肖像画的俯瞰下,静静地吃着面包,喝着葡萄酒和汤。我又被灌了几杯酒,只要稍微动一下身体,使觉得天旋地转,耳中传来本不该有的嗫嚅声,混沌的大脑中交织着各种各样劲滑的线条,自问自答,不得要领。



我突然觉得身边的那个好友非常可怕;而忙着照顾妈+++那对畸形双胞胎姐妹的声音竟然和《米诺谢奴》的旋律重叠在一起,我突然觉得她们的微笑很有“女人味”,很妖艳;那个隔着餐桌,对面而坐的当家人则突然变成了可怕的牛头怪物;那个苍老的少年和妈妈在说着什么,望着地们,我突然想哭。而那少年的爸爸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读过宫垣叶太郎的作品吗?”



宫垣叶太郎是个侦探小说家,了解的人自然知道,但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或许他从玄儿那里得知我喜欢看侦探小说。



“我有一本叫<冥想诗人的家>的书,上面有作者的亲笔签名。如果有兴趣,我让你看看。”



“我想看。”



《冥想诗人的家》是宫垣叶太郎的处女作,非常有名的长篇小说,现在已经绝版,很难得到。这本书我一直想看,但从来没看过。



“那明天给你看。”那个少年的爸爸——浦登征顺说道,“对了,也不一定明天。今后机会多得很。”



宴会终于结束,我记得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几乎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能让玄儿架着,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我还记得玄儿曾问了我好几次——“没事吧?中也君。”但忘记自己是如何回答的。我记得自己口齿不清地,问了许多事情,但想不起来那些问题是什么,是如何问的,当然也想不起来玄儿是怎样回答的。



夜越来越深,被风雨声、雷鸣声以及黑暗所包裹。不知何时,鬼丸老不见了。我记得曾看见鹤子。对了,在北馆的走廊上,好像曾遇到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他从塔上坠落下来……但为何会那样?一瞬间,又产生了那样的疑问)。他摇摇晃晃地从对面走过来,走在冰冷的石走廊上。尽管玄儿问他干什么,那年轻人默默无语,满脸困惑,视线游离——我感觉是这样。



玄儿肯定一直把我送到东馆二楼。当我没有换衣服就一头倒在床上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个因为事故而身负重伤的驼背蛭山。现在,在南馆的那个房间里,他是如何痛苦呢?痛苦……那是走向死亡的痛苦。痛苦的结局就是死亡。死就是空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空才是惟一的永远吗?据说在西馆的那个“打不开的房间”里,第一代馆主玄遥被杀害了。他究竟是被怎样杀死的?谁杀死他的?卓藏是玄儿外公的名字。据说那个卓藏在同一个夜晚自杀了。玄遥和卓藏死后,是被安葬在那个墓地里吗?那个墓地被叫做迷失的笼子……为什么“迷失”?谁在“迷失”?为什么是“笼子”?



是何种用处的“笼子”?



——请吃。



——啊,这是美鱼的声音。



——请吃,中也先生。



——这是美鸟的声音。



——这对妖艳、美丽的畸形双胞胎是完全的H形双重体,完全可与章、严兄弟媲美。



——不要犹豫,吃下去!



——众人附和柳士郎的声音。



——吃下去!



在“达丽娅之夜”,在“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



——把那个吃下去!



——把那个肉吃下去!



肉……还是“肉”吗?那是什么肉?我吃了那肉吗?我到底吃了什么?而且,我……



……在风雨和雷鸣声中,我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我睡得很死,仿佛被吞没到无尽黑暗的深处。



间奏曲三



分裂的“视点”带着很大的随意性,各自不规则地沉浮着。现在,“视点”的主体还沉积在昏暗的混沌中,无法掌握那个在半透明墙壁对面展开的“世界”。有时,感觉、认识以及思考的零星片断会因为某个缘故而显现,可笑的是,这反而添乱和误导……



无边无际,将一切包裹其中的黑暗令人意外得柔软,依然充满着冷冷的恶意。



1



又迎来了一个夜晚,市朗独自缩在一角,胆战心惊。



外面的大雨还在下;大风呼啸,听上去像是人的喊叫声;草木沙沙作响,平添几分恐怖。电闪、雷鸣,还有那漆黑的夜晚……这个夜晚里的一切都让市朗胆战心惊。



市朗待在一个陈旧的木屋中。这个木屋都不能叫“茅舍”,而是“废屋”。这里似乎曾发生过火灾,大部分被烧毁了,只有这里幸免,但被丢弃不管,没有得到任何修缮。



这里太破落、荒芜了,让人根本就无法想像其当年的用处。墙壁上满是裂缝,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地板都腐烂、脱落了。破烂不堪的天花板上到处都在漏水。



在昏暗的房间一角,没有漏雨的一处,有着摇摇欲坠、脏兮兮的木椅和木桌。市朗抱着膝盖,坐在那椅子上。每当电闪雷鸣,他便把头埋进两腿间,屏住呼吸。虽然天气并不冷,但这段时间,市朗浑身都在颤抖。



桌上放着一个可以折叠的旧灯笼,里面点着蜡烛,这样一来,周围没有昨晚那么黑了。挂在椅子靠背上的背包里,有一块被咬了一半的法式面包,这样一来,市朗可以填填肚子了————这些都是那个男孩给的。市朗觉得要感谢那个男孩,但是……我该怎么做呢?



市朗无力地叹口气,看看手表。晚上11点多。不到一个小时,又要迎来新的一天。



25日、昨天和今天都没回家,也没上学,家里人肯定担心了,说不定整个村子都乱了,如果真这样,还不如事先把目的地告诉某个人……



市朗回想着……



自己在湖边广场上的吉普车里度过了一晚……今天上午10点左右,醒了。也许身心都相当疲惫,这一觉睡得真香,一个噩梦也没做。



醒来后,市朗首先觉得嘴巴干,肚子饿,还听见那敲打在吉普车帆布上的细雨声。市朗睡眼朦胧地环视四周,想到所处状况后,与昨晚相同的不安和恐怖感再度涌上心头。



天亮了,外面下起雨,但基本状况没有任何改观。



雨得还不是很大。市朗背好背囊,戴上棒球帽,罩上夹克衫的兜头帽,胆战心惊地从吉普车上爬下来。天空虽然乌云密布,但毕竟亮了!市朗从来没有因为天亮而这么开心过。



市朗张大嘴巴,仰面朝天,让滴落的雨水润润嗓子,顿时又觉得肚子饿了,要找点吃的……市朗想到了那个栈桥边的黑色房屋,那里肯定有吃的东西。但是……



昨天发生的事情,当时的场景又活生生地展现在他的脑海里。



市朗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偷窥屋内时,看到了那个异样的男人。当时那人正在磨刀,土灰色、看起来不健康的脸上露出令人恐怖的笑容。那时,地震再度爆发。



屋内的墙壁和天花板崩塌了,家具摆设也倒下来……在散乱的瓦砾和玻璃碎片中,那个男子被压在大架子下面,痛苦地挣扎着。他浑身是血,表情狰狞,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声……



那家伙怎么样了?



市朗虽然知道他受了重伤,但因为害怕,还是从那里逃开了。那家伙后来怎么样了?还被压在大架子下面吗?总不会就那么死了吧……



市朗心情复杂,罪恶感与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交错在一起,冒雨朝湖边的栈桥走去。



那时,市朗第一次看见那个湖中小岛。岛四周是高高的石墙,犹如城墙一般。隔着石墙,那宅子的黑影时隐时现。



那就是——



市朗不禁浑身哆嗦一下。



那就是黑暗馆……



湖边那个屋子的大门半开着。市朗小心谨慎地走进去。他从门口一直朝里走到那男子倒下的房间。墙壁和天花板崩塌了,瓦砾和玻璃碎片散落一地,这些和昨天目睹的情形一模一样。但是……



市朗不禁惊叫起来。



没有人。那个男子不在大架子下面。



他依靠自身力量挣脱了,还是有人来救他呢?



市朗心中的罪恶感稍微平息一点,但恐惧感却急剧上升。



那家伙说不定就在附近。或许还有别人。如果被他们发现了,会有什么下场呢?



——不能靠近那个宅子!



市朗又想起奶奶的话。



——那里住着不吉的东西。



市朗心惊肉跳地环视四周,发现在入口边的台子上有个电话机。



市朗冲过去,抓起电话。有电话,就可以和家里联系,就可以求救了。但是,电话机中只传来讨厌的杂音,即便拨号,也还是杂音,打不通;不知是电话机本身坏了,还是电话线出了问题。



市朗没有放弃,挂上电话,又拿起来拨号,试了多次,但结果都一样。就在那时,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市朗顿时心怦怦直跳。那是从附近传来的痛苦的呻吟声。



市朗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有逃出去,而是朝隔壁房间走去。



那里好像是卧室,里面的窗边放着一张床,屋外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而且那个呻吟的人正躺在床前的黑色地板上。



那人穿着深灰色的衣服,就是昨天看到的男子。他后背隆起,侧身躺在地上,抱着肚子,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是依靠自身力量,从大架子下挣脱出来,爬到这里而筋疲力尽了?他曾经昏迷过去吗?他伤得怎么样?



市朗想喊他,但犹豫不决。昨天透过窗户看到这个男子令人恐怖的笑容……当时的那种剧烈恐惧感又在脑海中复苏,让市朗的喉咙凝固了。



“对、对不起……”市朗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对不起。”突然,那男子猛地一动。



市朗顿时惊叫着,逃开了。



市朗从屋内冲出来,朝栈桥跑去。栈桥上拴着一艘小船,是小型的摩托艇。



坐这个摩托艇上岛,去向宅子里的人求救……



市朗从来没有驾驶过摩托艇,要是有船桨,还能划一划。他扭头朝那个房子看去——



只见一个灰色人影摇摇晃晃地从房子阴暗处走了出来,市朗再次惊叫起来——哎呀!是那家伙!那家伙要追过来了!那家伙来追我了!



市朗忘我地跑起来,他冒雨跑在湖边小道上,慌不择路。跑了一截,回头一看,发现那个男子不见了。



“没事了,没事了。”市朗拼命地冲自己说,“那家伙受伤了,跑不过来。肯定没事了没事了……” 上气不接下气的市朗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朝湖中小岛望去。



此时,他才注意到——



湖水的颜色很奇怪,不是蓝色、绿色,也不是灰色,却是有点红,就像是被倒了许多颜料,湖面泛起茶红色。



这湖水原本就是这种颜色吗?还是因为某种原因变色的?



市朗突然想到——如果就这样沿着湖边走一圈,说不定能找到其他船只,对!或许还有能绕过那崩塌地域,回到村庄的道路。要是能找到……



就在那时,传来一种声响,不是雨声,也不是湖水声,而是马达的轰鸣声。市朗惊讶地朝栈桥望去。这是刚才那艘摩托艇的轰鸣声吗?……



市朗看见那艘小艇驶离栈桥,驾驶者正是那个男子。



一瞬间,市朗觉得那男子驾船来追自己,但很快就明白不是那样,那小艇一直朝着小岛的方向开去。



小艇在茶红色的湖面上穿行着,马达发出轰鸣声,速度越来越快,笔直地冲向那黑色的小岛。市朗站在湖边,屏息望着。接下来的事情让人意想不到。



那个高速行驶的小艇既没有减速,也没有掉转方向,猛烈地撞在那四周都是石墙的小岛上。烟雨朦胧中,传来巨大声响,短短几秒钟,那艘小艇就从市朗的视野中消失了。市朗能隐约看到那飘散在空中的黑色碎片,但不知那男人情形如何。



当时是上午11点半左右。



2



随后,在自己目击小艇碰撞的事故后……



市朗在椅子上,抱着腿,继续回想。



……雨势渐渐变大。市朗独自走在湖边小道上,心头己经不再像方才那么恐俱。现在不用担心被那男子追击,不用担心那男子了——但是市朗所处的基本状况并没有改观。



他的腿很沉,手腕和肩膀也很沉,最主要是肚子饿。尽管如此,市朗还是不想回那个湖边小屋去找吃的。



市朗就这样走了一小时左右,正好绕到小岛后面。就在那时,市朗发现了那条延伸到岛上的桥。



在这里,风吹雨打中,湖水颜色呈现暗蓝色。看来,栈桥一带的湖水还是因为某种原因才变成茶红色。



与栈桥那边相比,这里与小岛的距离要短得多,估计最多也就百十米。一座不多见的桥将两处连接起来。那不是拱桥,也不是吊桥……市朗头次看见那种桥。



危险!禁止通行!



桥前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四四方方的警告红字,和昨天看见的,那块——此处乃浦登家族私有土地——牌子一模一样。



这桥直接漂浮在湖面上,或许叫浮桥吧。人们将许多筏子一样的“浮子”连接起来,其上铺木板,搭建而成。经历风吹雨打,加之湖水的推波助澜,这桥显得不牢固。虽然桥的宽幅可以通过一辆板车,两边拉着锁链,但或许年代久远,所以才“危险”吧。如果强行通过,说不定会将桥弄坏。



犹豫良久,市朗还是无视警告,走上桥去。他觉得自己个小,体重轻,只要小心,应该可以过去。就算掉到湖里,白己也会游泳。



再那样在湖边乱转,也没什么用。进入森林,恐怕会迷路。能绕过那片坍塌区域的道路似乎也不存在,就算真有,自己也找不到。风雨的确也变大了,远处似乎传来雷鸣声。



市朗下定决心——先去岛上。



虽然不知道宅子里住着什么人,但总比这样没无目的地游荡要强。因此……



当时快下午1点。一阵大风刮过,仿佛从后面推着市朗。



市朗重新背好背囊,戴好夹克上的兜头帽,走上桥。



浮在湖面上的那座桥非常摇晃,比预料的厉害。桥面和锁链都年代久远,加上被雨淋湿,每走一步,脚下就传来让人惴惴不安的声响,仿佛那腐烂的桥板就要脱落了。串联“浮子”的铁锁锈迹斑斑,一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好几次都想掉头回去,但市朗在心里不停地念叨——还有一点,还有一点,慢慢地迈着脚步。



最后十米,市朗决定索性跑过去。事后想想,那也许是个错误。



市朗跑的时候,耳边不时传来“咣当、咣当”的声音,好像是锁链断裂的声响。整座桥摇晃得更加厉害,到处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脚下的几块木板也脱落了,市朗差点跌倒。真没想到,那个似乎伸手可及的对岸竟然让人感到如此遥远……



尽管这样,市朗还是过来了,不能不说是幸运。他连滚带爬地上了小岛。就在那时——



整座桥猛地横着斜过来,随着剧烈的异响,从中间断开了。一处断开。其他地方也是迟早的事。木板的脱落声、锁链的断裂声持续不断,桥面到处断开。从湖岸边延伸过来的桥面犹如水中大蛇,七扭八歪地漂移开……湖面上到处散落着桥板和“浮子”。



就这样,市朗登上了小岛,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渡过这座桥的人。



桥边建有一个小栈桥,但没有一艘船。栈桥边,有块地方黑糊糊的,像是被烧毁房屋的遗迹,看上去那里曾是存放船只的小屋。



长长的石阶从岸边带着缓缓的坡度向上延伸。市朗再次看看毁坏的桥,然后将不知何时脱落下来的夹克上的兜头帽重新罩在棒球帽上,登上石阶。



走到尽头,有一扇又重又厚的黑门。市朗推推,门纹丝不动,似乎里面加了门闩,然而幸运的是,其旁边的木质便门却敞开着。



穿过便门,展现在眼前的是草木繁杂,郁郁葱葱的大庭院。市朗在那里首先看到的是这个陈旧的房子。这房子建在石墙边,从市朗的角度看过去,在左首方向。



这是一个腐朽不堪的“废屋”,被蔓草和青藤覆盖着。



市朗跑了进去,他想那里至少可以遮风挡雨。



3



市朗继续回想。



当他发现并跑进这个房子里的时候,雨下得还没这么大,从天花板上漏下来的雨水也没这么多。市朗脱下被雨水淋湿的夹克,从背囊中取出毛巾,擦擦手和脸,当他总算回过神的时候——



“谁?”从房子入口传来询问声,“谁?——”



市朗大吃一惊,扭头一看,只见一个拿着黄色雨伞的人正看着自己。



这就是那个叫“慎太”的少年与市朗的初次相会。



“谁?”



对方又问了一遍,叠好雨伞,放在房门外,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那少年穿着茶色的短裤和蓝色的短袖衬衫,剃着光头。



“我,我叫市朗。”市朗回答道。



从外表看,对方比自己小五六岁,似乎也因为他的出现而很吃惊。



“我从I村来……”



“I村?”少年显得纳闷,“你叫市朗?”



“是的——你是这宅子里的孩子?”



“我叫慎太。”



“慎太?是你的名字?”



“我妈妈叫羽取忍。”



“羽取忍……”



市朗觉得那孩子如果比自己小五岁,也应该八岁了,但说话没有条理,反应也很迟钝,说不定智力上有问题。



“你是这宅子里的孩子?”市朗又问了一遍。



慎太歪着脖子,回答起来,“我,宅子里的……”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然后继续歪着脖子,说下去,“我妈妈在这里工作。”



妈妈在这里工作?难道他是佣人的孩子?



“这里是?”市朗问道,“这个房子是……”



“这里是我的……”回答一半,慎太闭口不说了。



“你的房间?”



“我的……”



市朗再次环顾四周,除了破烂不堪的“废屋”外,没有任何东西。难道这里就是这个孩子的房间?——怎么可能!



市朗突然想到——这里或许是他的“秘密基地”之类的地方。



这里是这个少年瞒着大人,独自进出的秘密游戏场所。



“宅子里的人可怕吗?”市朗诚心诚意地问道。



慎人又歪着脖子,想了半天:“老爷比较可怕。”说完,他看着自己脚一下。



“可怕……是吗?”



——那里住着不吉的东西。



市朗再度想起奶奶的话,心中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果然这样。”



市朗觉得还是潜藏在这里一段时间,看看情形再说。



眼前这个少年暂且不论,如果这宅子里的人都和岸边那个建筑物中的男人一样恐怖,自己该怎么办?此时,市朗一下子犹豫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中还有一种罪恶感——一不仅随意闯入私有领地,还弄坏了上岛的浮桥。而那艘小艇的事故,也不能说和自己没有一点责任。他一边这么想着——



“肚子,饿了。”市朗无法抑制自已此时的生理欲望,“这里有没有吃的?”他看着慎太。



“你,肚子……饿了?”少年纳闷地看着他,问道。



就在那时,突然——



“慎太!”



从房外传来喊叫声,市朗一下子跳起来。



“慎太!你在里面吗?”是男人的声音,听上去那人非常生气,慎太也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市朗轻声问:“谁?谁来了?”



慎太一语不发,胆战心惊地朝房外走去。“等一下!”市朗叫住他,跑过去,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现在要是被发现就惨了。拜托了!”



慎太暖昧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从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



“慎太!你在那里干什么?”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慎太将身体从外面缩回来,扭头看着市朗:“这里的事情,要保密!”



这个废屋看来还是这个少年的秘密场所。市朗觉得他话里的意思就是不要向任何人提及这里。



市朗狠命点点头,慎太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在干什么?”传来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训斥,“是在里面玩吗?那里危险!”



虽然市朗拜托那孩子保持沉默,但还是不放心,退到房子内里,缩成一团。很快,那男人的声音消失了。过了好一段时间,似乎无人过来,市朗总算放心了。



大约不到一小时,慎太又回来了。当时,市朗不敢走到外面,饿着肚子,蹲在房间角落里。



“市朗!”少年叠好和刚才一样的黄色的伞,走了进来,叫着市朗的名字,不自然地笑着。



“这里,要保密!”他说话显得没有条理,“市朗,你也要保密。”



市朗明白那少年不想对任何人说。不知那少年是否明白,对于双方而言,这里都要“保密”。



“给!”说着,慎太把一个装在纸袋里的法式大面包递了过来,“这个,要保密。”



那少年是瞒着家里人,拿给饥肠辘辘的自己的吗?



市朗都忘了道谢,接过面包,啃起来。他也没好好嚼,就往肚子里咽,猛地呛住喉陇,剧烈咳嗽起来。



“谢谢!”市朗咽下第一口后,才想起来道谢。



“这里,要保密!”慎太又重复了一遍,他似乎相当不情愿让别人知道这里。



“知道,保密!”市朗使劲点点头,回应着,“不和任何人说。不说!对了,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慎太歪着脖子,市朗接着说下去:“有没有蜡烛什么的?蜡烛……明白吗?到晚上,这里会一片漆黑,我想要能照亮的东西。”



“蜡烛……”



慎太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走到房间一角的脏桌子旁,然后打开抽屉,在里面翻起来,拉出一个东西。那就是这个——现在,在市朗眼前发出微弱光芒——灯笼。



那之后,慎太就再也没来过。



傍晚、深夜……市朗只能在这个房子一角熬时间。随着黑夜的到来,风雨也更加猛烈,时不时有闪电掠过,雷鸣响起,这让本来就恐惧不安的市朗更加惊心动魄:



无计可施,现在只能在这里——虽然地方变了,但基本状况依然如故,很闭塞。



等天亮,等风雨平息。市朗想着到那时再想办法。



和昨夜不同,现在自己不是单枪匹马,还有那个叫慎太的男孩——只有那孩子是“自己人”,至少不是“敌人”。因此——市朗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一天,指针正接近凌晨1点。



灯笼里的烛光猛地摇曳一下。市朗看看挡风玻璃里面的蜡烛,发现已经非常短,他明白蜡烛燃尽只是时间问题。



市朗将腿从椅子上放下来,犹豫片刻,打开桌子的第一层抽屉,想看看里面是否有备用的蜡烛。



抽屉里放了不少东西。有玻璃球、陀螺、竹蜻蜓等孩子的玩具,也有铅笔、钢笔、雕刻刀、锤子、钉子、螺丝刀之类的文具和工具。这些肯定都是那个少年拿来的。这个灯笼恐怕也是他从宅子里的储藏室中发现,拿过来的。



市朗没有找到蜡烛,便又打开了第二层抽屉,那里的东西和上层有所不同。



有挂着几把钥匙的钥匙串、打火机、烟斗、戒指、一只耳环、领带夹、外国的银币和铜币……好像都不是孩子玩的东西。市朗发现里面还夹着一个钱包,觉得奇怪,便拿出来看看。里面有几张纸币。钱包和纸币都湿漉漉的。除了纸币,市朗从里面还找到了一张湿乎乎的照片。他抽出来,凑到灯笼边。



照片很旧。两个人站在室外,以稀疏的树木为背景拍摄的。其中一个是穿着和服的中年女性,另一个则是干瘦的孩子,孩子紧紧地贴在那女人身边,两人看上去像是母子。市朗当然不认识他们。



市朗看着照片反面,发现上面写着什么,但是大部分文字都泅水了,无法看清全部。“……岁生日”,“……月7日”,市朗费了半天劲,也只辨认出这么多。



“哦——”市朗不禁自言自语起来,“那家伙……原来如此。”



那个叫慎太的少年将在宅子里找到的东西偷偷地藏在这里。这个第二层抽屉里的东西肯定就是那孩子收集来的“宝物”。因此,他不想让外人知道——这里是他的“秘密场所”。



市朗将钱包放回原处,又在抽屉里翻腾起来,终于在内里找到了几根蜡烛。



抽屉里的打火机已经没气了,点不着。市朗从裤兜里拿出昨天——不,是前天——在那个森林中,汽车事故现场拣到的那个火柴盒:现在燃烧着的蜡烛就是用火柴点着的。



在火柴盒的黄色封皮上,印着“岛田茶座”字样的店名,在一角还印着店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这好像是位于熊本市内的茶座。



这个火柴盒为什么会掉落在出事轿车的旁边呢……



市朗重新点上新蜡烛,从灯笼中取出短蜡烛。这样一来,至少可以维待儿个小时。



虽然市朗已经达到预期目的,但还有两层抽屉没打开。他突然变得很好奇,想看看还隐藏着什么“宝物”。



市朗拉开了第三层抽屉。



市朗多少已经预感到了,里面放着那个年纪的孩子的许多“宝物”。有好多果子——栋树果、橡树果、袍树果,还有并无特殊之处,只是形状有点奇特的石子,还有好几块瓦片之类的东西。另外,里面还放着蛇皮、蝉壳、蜂巢、螳螂的卵、鸟的羽毛、干瘪的壁虎尸体等等。大人要是看见这些东西,肯定会皱眉头,勒令扔掉的。就连市朗看到蛇皮和壁虎尸体,也不禁皱起眉头。加上目前所处的状况,市朗更加觉得害怕。



即便如此,当他关上第三层抽屉后,还是耐不住好奇,将手伸向最底层的抽屉。



最底层的抽屉比其他抽屉都要大,如果里面也藏着“宝物”,那“宝物”的容积一定不小。市朗想着,拉开了抽屉,当他看见里面滚动的“东西”后,不禁失声叫起来,后退数步。



“什么,什么玩意?”市朗使劲眨眨眼睛,觉得背后一阵寒意,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刚才那玩意,是什么……”



市朗胆战心惊地走到桌子旁,弯着上半身,再次看看抽屉里面。没错,就是刚才自己看到的东西,那东西还在滚着。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最底层抽屉里放着的是脏兮兮的“骨头”,而且一眼就能分辨出那是人的头盖骨。



这就是——这也是那个少年慎太的“宝物”吗?那孩子从哪里找到这玩意的?拿着这样的东西,那孩子不害怕吗?这是谁的头盖骨?这个人何时、何地死的?这……



市朗觉得那个被自己认为是惟一“自己人”的少年一下子变得很恐怖,让人琢磨不透。



市朗颤抖着双手,关上抽屉,离开桌子,找了一块没有漏雨的地方,坐下来。他又开始害怕起来。



4



同一个夜晚的同一时间——



在黑暗馆东馆一楼的客厅里,江南仰面躺在褥子上,看着黑色的天花板。



灯光暗了一点。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努力睡觉,但越是这样,就越睡不着,各种各样的情景毫无关联地、杂乱地出现在脑海里。



或许医生给的药产生了效果,身上各处的钝痛感基本上俏失了,疲劳感也不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浑身的麻痹感也逐渐减弱。他觉得要是睡上一觉,等再醒来,感觉会更好。但是——



接下来会怎样?连江南本人都无法预测的是自身内部——心灵深处的问题……



——总之,丧失了记忆,是吗?



——是吗?你有那种感觉吗?没有记忆,无法回忆。



——是的。是这种状况。



听说9月23日傍晚,我独自上岛,独自登上十角塔,从最高层的平台上掉落下来。虽然自己的记忆还不清晰,但既然别人这么说,那应该是个不争的事实。



这是位于湖中小岛的宅子里的房间。这个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个奇怪的别名,叫黑暗馆。感觉在内心探处,对“黑暗馆”、“浦登家族”之类的名称,自己有点零散的记忆,的确是这样感觉的,的确,……对。我为了到这个叫黑暗馆的浦登家族的宅子,开车在山道上颠簸了好长时间。但是,半路上,那车子撞倒森林里了……



在混沌的心中,记忆片断缓缓地动起来。



……对。车子冲进森林,撞在大树的树干上,停下来。而且,我……



如此复苏的记忆片断有一些,但往往想到半截,便再也想不下去,这些记忆断片无法把江南的过去和现在有机地结合起来。



我似乎因为从塔上坠落,受到冲击,从而丧失记忆。之前,我的记忆——我的想法是怎样的呢?不,“我的记忆”究竟是什么?



人通过什么能找到一种根据——能确信那就是自己的根据?



……不知道。



肉体上的麻痹感虽然恢复了,但头脑深处依然还存在着那种麻痹感。江南觉得意识中的许多部分还很朦胧,杂乱无章——



“我”究竟是谁?



当他用力闭上眼睛,他在客厅前的走廊上所目击的情景缓缓地浮现在脑海里。



傍晚前——大约是下午3点半左右吧,从玄关大厅,喧嚣声和慌乱的讲话声传入江南耳中。江南躺在褥子上,呆呆地想着——出什么事呢?有什么大事吗?



很快,从走廊上传来两个人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从玄关大厅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和好几个人的讲话声。或许因为走廊和大厅之间的门开着,江南能听得更加清晰:



——很糟糕。在那里我就看过了,这家伙受伤不轻……



——会死吗?



——先抬到房间里。



——南馆的一楼,有空房和床铺吗?



——第一个房间有。



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近。几乎每个人嗓门都很大,似乎发生了紧急事态。



——蛭山,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野口先生!



——他全身都是碰伤,还有骨折,头部的伤也很深。说不定内脏也……



难道是有伤员?难道是出了事故?他们才这样……江南站起来,打开面向走廊的拉门,朝外望去。当时,说话者正准备穿过走廊。



两个男人抬着担架,江南对其中一个有点印象,那人上午曾来过客厅。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走在担架旁边,那是被叫做“野口先生”的医生。而担架上躺着的是——



一个身上盖着毛毯,脸冲着江南这边的男人。当江南看见他那满是血污和泥巴的脸,吃惊不已,身体僵直。



那人肯定身负重伤,头上缠着毛巾,代替了绷带;眼睛紧闭,眼皮上沾满污血;舌头从嘴角耷拉出来,犹如腐烂的肉片……



江南直觉地感到那人奄奄一息。看来还是发生了重大事故,那人才变成这样……



江南张大嘴巴,想喊什么,但无法顺畅地发出声音。连他本人也不知道白己要喊什么。



就在那时,那伤员犹如痉挛一般,蜷曲着咳嗽起来。



“没事吧?”紧跟在担架后面的男子——浦登玄儿问道。



让人揪心的咳嗽声还在继续:从伤员的嘴中,冒出血泡。野口医生赶紧用手帕帮他擦去嘴角的血污。那人发出微弱的呼吸,就在那时,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让人心跳。



“……啊……”江南发出呻吟。还是无法顺畅地讲话,“……啊……呜……”



那人早晚都是死,但现在那么痛苦,那么痛苦呀。



很快,那人止住咳嗽,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江南觉得那人无力的眼神和自己的眼神瞬间交汇在一起。那已经复苏的记忆片断——躺在病床上的她的面容、表情——重叠其上。



虚弱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混的发音,……啊……妈妈(妈妈)。那时,在那个病房里,我……



“好了,你——江南君,还是到屋内休息吧。”浦登玄儿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出了点事故,你昨天真是幸运。”



江南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还是出事故了。



江南慢慢退回房间,一屁股坐在褥子上,脑子里反复想着“事故”这个词。



于是,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情景。



——对,就是那个……



……冲进森林里的黑色轿车、破碎的玻璃、飞溅的鲜血、撞瘪的发动机罩、左手上的刺痛。而且,我……突然——江南预感到回想傍晚前的事情的意识似乎要被某种莫名的力量拖曳到另一处,赶紧睁开眼睛。



微弱光线下,黑色天花板依稀可见,和刚才一模一样。除了屋外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外。听不到任何声音。



江南把手掌放在额头上,头枕在枕头上,慢慢地摇摇头。



我究竟为什么要来这个黑暗馆?为什么——为什么?我和这个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什么关联吗?



……还是不知道。



江南觉得那“答案”似乎近在眼前。



晚饭依旧是那个叫羽取忍的佣人送来的。当时,江南用身体比划着,让她带自己去上厕所。进入那个叫做南馆的建筑后,沿着左首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拐弯,便是厕所。羽取忍告诉他——东馆内里也有厕所,但那是来客用的,尽量用这个厕所。



此后,夜越来越深,江南没有任何目的,从客厅里溜出来,朝与南馆相反的方向走去。



江南穿过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然后左拐,又走了一截,便看到一条类似隧道的走廊。那条走廊一直延伸到一个与东馆风格非常不同的建筑中。从方位上考虑,那里恐怕就是被叫做北馆的地方。



江南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他第一次进入那个建筑内,所以一切对他而言,都很陌生。



右放着大量书籍的房间,有放着钢琴的房间,有放着台球桌的房间,有相当宽敞的大厅,还有画室,里面散落着绘画工具和画了一半的画。江南还上了二楼,那里有许多自己根本不认识的房间。



江南又回到一楼,继续在昏暗的走廊上转来转去,最后被玄儿叫住了。



“怎么了?你在那里干什么?”玄儿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责备。



江南无法回答,只能胆战心惊地避开他的视线。



“你的身休好像正在恢复呀?”玄儿好像是这么说的,“但最好不要随意在宅子里闲逛。……你想起什么没有?”



江南摇摇头,算是回答。



那个叫“中也先生”的年轻男子站在玄儿身边,眼神游离地看一着自己,他一语不发,但脸色难看。或许是喝醉了,他被玄儿架着,踉踉跄跄地走着。



江南独自回到客厅,中途,找到了东馆的洗手间,上了厕所,顺便洗洗脸。当时,他心惊胆战地看着洗脸池上方的镜子——



这就是我的脸……那是他的真实想法。神色虚弱,目光哀怨。



这就是我的脸?这就是我最熟悉的脸?这俨然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脸……



玄儿让他好好休息。江南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听话地钻进被窝,努力进入梦乡。



江南再次闭上眼睛。



那紧贴在大脑深处,挥之不去的麻痹感慢慢地凝聚在一处,形成一个被压瘪的球,然后慢慢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片断混杂、融合在其表面。当旋转速度达到顶点时,只能看见其是一团黑影。伸手过去,被猛地弹开,再次伸手过去,则被吸卷进去。某些东西在起动。某些东西在损坏。某些东西在那里相连。某些东西在那里飞奔。某些东西……什么东西?什么情况?……不知道。意义不清的东西,难以驾驭的东西……是担架上的伤员的……是冲进森林,受损严重的黑车的……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她的……



江南再次睁开眼睛。



能看见的依然是黑色天花板。能听见的依然是呼啸的风声。暴雨、狂风,还有雷鸣。——啊,是吗?那天,那个时候,天气也完全和现在一样……



更加大的雷声,让这个吞暗房间里的潮湿空气微微颤动。



江南第三次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流淌下去。



“视点”似乎被这眼泪冲刷一般,再次沉入到当晚那无尽的冰冷黑暗中。



第三部



第十二章 混沌的早晨



1



我在弥漫的苍白大雾中。



我彷徨其中,时间长得让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是谁?为何在这里……连这些基本认识都无法确认,彷徨其中。当我彷徨着的时候,大雾终于散去,那个西洋馆缓缓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红瓦的高墙,紧闭的青铜格子门,门对面那陈旧的两层西洋馆——咖啡色木制骨架附在暗淡的象牙色墙壁上,坡度很陡的藏青色房顶和带着些许神秘的天窗。那仿佛是隐藏着无限秘密的异国城堡。那早该湮灭的建筑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对这当然不是现实中的事情;我在睡梦中看见的,这是梦。



尽管我在意识一角,是如此感觉,但梦中的自我并没有采取相应的行动。



如此浓密,将世界完全覆盖的大雾竟完全消散了。我回头一看,一个幼小男孩就站在身后。那是小我三岁的弟弟。



不知何时,红黑色的晚霞在天空中扩散开来。不知从哪儿响起了小虫的叫声。——啊,这是11年前的夏末时分,我八岁的时候。



缠绕在格子门上的铁锁已经生锈,只要用力一推,就断裂开。我拉着弟弟的手,走进大门内侧。



红砖小路穿过荒芜的前院,茶色的玄关大门紧闭,其旁边窗户上的几块玻璃已经破碎、掉落……



……我让弟弟留在原地,自己打开一扇窗户,溜进馆内,绕到玄关,从里面把门打开,把弟弟召进去。一瞬间,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俨然就是这个西洋馆中的住户。



弟弟有点胆怯,我硬拉着他,走在通向房间内里的昏暗走廊上。灰尘、霉味以及旧板材的气味交错在一起,刺激着我们的鼻腔。这是长期无人进出的建筑物所特有的……我和弟弟溜进许多空无一人、静得可怕的房间转转。



家具上盖着白布;傍晚的夕阳透过污独的窗户玻璃,照射进来;到处都是或深或浅的阴影;仿佛有人正盯着溜进房间的弟弟和我,那人的气息声似乎依稀入耳……



……越往里面走,我就越觉得自己仿佛来到无人知晓的另一个世界。我心情复杂,既感到开心,也非常害怕。但接下来的一瞬间,场景猛地被切换掉……



——怎么搞的?浑身都是泥巴。



夏末的一天,当我和弟弟完成“西洋馆探险”回去后,那个人冲我们说的。现在再也无法见到那个人了——我的妈妈。



——你们玩什么呢?



看见我们满身灰尘,她觉得诧异,皱着眉头。我有点害怕,说就在后面树林里玩的。



后来,纯真的弟弟还是揭发了我的谎言,他把我们去那幢建筑里“探险”的事情,如实地告诉了妈妈。



——那可不行!



妈妈严厉地批评了我。



——你还是哥哥,竟然……



——对不起,妈妈。



超越时间的往日回忆。那个人声音、面容、动作、气味在梦中重现……



——不能随便进入别人家!



——但现在那个宅子里空无一人。



——不许回嘴!



——知道了,妈妈。



一切都被固定在那里。温柔美丽,冷漠可怕,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边……这形态看似复杂,实际上很单纯。



——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如果下次再干同样的事情,就让你爸爸狠狠地骂一顿。



——知道了,妈妈。



——对不起,妈妈。



我无法具体想像出“万一”的事情,但是那天,当我踏足那个西洋馆的时候,在心里深处的一角的确感到了害怕。我觉得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妈妈不也说“万一有个闪失”吗?我茫然地说服自已。但是——



我被训斥后,还是偷偷溜进那个西洋馆好几次。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我自己知道。



——对不起,妈妈。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



梦中的场景突然又切换了。



从某处传来熟悉的童声。瓦的海洋,云的海洋……5月5日,端午节。这天也是我的生日。不知为何,我无法忘却当时的场景。



——这孩子虽然是男孩,但……



竖立在院子里的竹竿前方,有三个奇形怪状的影子在风中摇摆,昏暗的客厅最深处,放着一个古代武士装扮的人偶。那黑漆漆的铁盔甲摸上去凉凉的,让儿时的我觉得害怕:至今,孩子的面容还映在客厅的大镜子里,那个孩子就是我。



当时我才三四岁,刚刚懂事。在我的印象中,爸爸或者妈妈开玩笑般将武士人偶身上的盔甲扒下,让我穿上。当我看见自己镜子里的形象后,竟然撇着嘴,放声大哭。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穿着那威严的盔甲太可怕了,也可能因为头盔上有两个镀金的凤翅形装饰,看上去像是鬼的角,让我害怕。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



看见我离开镜子,还痛哭流涕,那个人这么说——这是妈妈说的。



——这孩子虽然是男孩,但……



这话听上去很失望,也很冷漠。



我拼命想不哭。大人们觉得好玩,笑了起来,那笑声在昏暗的客厅里形成小漩涡。我脱下盔甲,塞住耳朵,但那笑声还没消失。我把耳朵捂得越严实,那笑声的漩涡变得越大……



——妈妈。



——对不起,妈妈。



我又走在空无一人的西洋馆的昏暗长走廊上,我独自走着。



——那不行。



那个我再也看不到的人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个人叫晓子,是个适合穿和服的美女。



——那不行。



从某处传来喊我名字的声音,但那声音变调了,听不清。



——你还是哥哥,竟然那样……



——啊,妈妈。



——阿清……在哪里?



阿清……这是?这不对。



——要是我能代替他就好了。



不对。这些话毫无关联,混杂进来,是那个……



——妈妈,你也要好好吃呀。



这也不对。



——吃吧,妈妈。



不对!这是浦登家族中那对连休双胞胎中,美鸟说的话。在那个宴会上,她冲着一语不发的妈妈说的。



——因为我爸爸深爱着已故的前妻康娜。



这是玄儿的声音。为何现在,在这里,这样……



——我继续独自走在昏暗的长走廊上。



应该是在建筑物中,但不知何时,周围又弥漫起苍白大雾。我一边朝里走,一边想——这里就是儿时潜入的那个西洋馆吗?



——那可不行!



还是被浦登玄儿邀请而来的那个怪宅子?



——没事吗?没事的。阿清。



我渐渐无法确信。



——你还是哥哥,竟然……



——怎么了?中也君。



——不能随便进入别人家。



——啊,妈妈。



——不许回嘴!



——请吃。中也君。



——要是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很快,无情的黑红大火燃烧起来,似乎要把这一切吞没。藤沼一成创作的那怪画中的“红色”以及今春,燃烧在白山玄儿住所附近的熊熊大火与这黑红大火重叠在一起,摇晃着。



——不能靠近!



有个声音就在身边响起。



——危险!快,退后!



——妈妈。



我哭喊着。



——啊,妈妈!



“……中也君。”有个声音在身边响起,“中也君,起来,中也君。”



我猛地睁开眼睛,玄儿出现在我那犹如罩上一层白纱的视线中。



我仰卧在床上,被子和枕头都被踢落到地上。我两手抓着被单,汗津津的,额头、脖子、背上也被汗湿了。



“啊……玄儿。”



我擦擦模糊的眼睛,慢慢欠起身——我觉得非常不舒服。可能是梦魔的缘故,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昨晚的宴会上,喝了太多的葡萄酒。



“有什么事吗?”



“你先清醒一下,然后跟我来一趟。发生了一件麻烦事。”



玄儿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挺可怕。究竟是什么“麻烦事”?我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想着,从床上坐起来,脚放在地上。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蛭山死了。”



听到玄儿的回答,我不由得叹门气:“受了重伤,还是……”



不知能否活到明天早晨——看来昨天傍晚,野口医生的推测还是正确的。但是——



“不是的,中也君。”玄儿说了一句让我意想不到的话,“蛭山好像不是因为昨天的重伤而死的,他好像是被杀死的。”



2



我花了好几秒钟,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但还是无法理解那意味着什么。



蛭山丈男死了——被杀死的?怎么会发生那种事?怎么会发生呢?半梦半醒的我甚至怀疑——这也许不是现实中的事情。



我站起来,觉得更加不舒服。想呕吐,头和身子像灌了铅,很沉,懒懒的。



说实话,当时我一步都不想迈,但当时情况不允许。我总不能拒绝玄儿的要求吧。



——“跟我来一趟”。



“去哪里?”我挤出力气,问道,“一起?……去哪里?”



“昨天的那个房间。就是南馆一楼,最靠前的那个房间。”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虽这么说,但我摇摇晃晃,连站立都困难。脑子也非常迟钝。



还是喝点冷水,洗洗脸,如果需要呕吐一下……如果不这样,我根本无法顺畅地行动和思考。



快上午10点了。



我不知道昨天夜里,自己几点回到房间。总之,我没脱衣服,没摘掉手表,就睡着了。



我慢慢拾起散乱在脑海里关于昨天晚上的记忆碎片,离开房间,朝楼下走去。我走到东馆北端的洗手间,洗脸,漱口,喝水,但心中更想呕吐。



我终于熬不住,跑到厕所里,弯腰冲着坐便器呕吐起来。但昨天吃下去的食物早就被消化了,呕吐出来的是刚喝下去的水以及黄色的消化液。



我痛苦地呕吐了一会儿,又洗脸漱口,然后离开洗手间。虽然还没有完全舒服,但多少能动了。但是——



蛭山丈男被害了。那个驼背的蛭山在南馆的那个房间里被害了。



玄儿刚才讲的是真的吗?没有弄错吗?会不会是故意吓唬我的……这怎么可能呢?玄儿绝不是开这种无聊玩笑的人。



蛭山丈男被害了。



如果这是事实——



既然是“被害”,就一定有“杀人犯”存在。杀人犯就在这个宅子里。



我踉踉跄跄地走在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上。屋外大雨倾盆,风声也声声入耳,台风还远远没有过去。



我穿过玄关大厅,走在朝南延伸,铺着瓦的走廊上——



我突然想看看客厅里的情况。



昏暗的房间中央铺着褥子,没有任何变化,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也在。也许听见拉门的声响,他蠕动着,欠起上半身,看着我这边。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很纳闷,歪着脖子,嘴巴里没有说一句话——他还不能发声吗?



我沉默着,摇摇头,告诉他“没什么事”,然后轻轻地关上门。



东馆和南馆之间,铺着黑砖头的走廊被雨水完全淋湿。这条走廊虽然有顶棚,但没有墙壁。看来从昨晚到今早,大雨是斜着打过来的。



我走进南馆,从小厅沿着延伸到房子内里的走廊前进,很快就看到那间敞着房门的屋子。那个身负重伤、气息奄奄的蛭山的血迹斑斑的面容瞬间从我脑海中闪过。



我用两手捂着心口,深呼吸,慢慢朝房门走去。



3



小田切鹤子在最外面的起居室中。她坐在靠里面墙角的睡椅上,看见我走进房间,吃惊地叫了一声“啊”,站起来。



“现在,这里很忙乱。”说着,她走到卧室的房门前,两手背到身后,抓住门把手。那意思很明显——“不让进去”。



“玄儿让我来的。”我毫不畏惧,朝前走去,“他说蛭山被害了,让我也过来。”



“玄儿少爷……”



鹤子嘟哝着,视线在空中游离,显得茫然若失。昨天傍晚,当她带我去西馆的宴会厅时,眼神锐利,让人觉得又像是憎恶,又像是羡慕——我想着,继续朝前走,和她的距离越来越小。



“……是吗?”



鹤子很快静静地点点头,转身将卧室门打开一条细缝。



“玄儿少爷!”她冲室内喊着,那声音听上去不带任何感情,“玄儿少爷,中也先生来了。”



很快,从门缝中露出玄儿的脸。鹤子垂下眼睛,沉默着,退到旁边。



“哎呀,你来得真晚。”玄儿从卧室里走出来,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上下打量着我,“没事吧?舒服了吗?”



“还是不行。”说着,我用右手抓住心口,刚才呕吐时,胃液的味道还残留在嘴里。玄儿轻轻地哼了一下鼻了。



“还有更加难受的事情等着你——怎么样?进去吗?”



“这个……”



我摁着心口,一时语塞,想像着卧室里的惨状。玄儿好像也是接到通知赶过来的。来之前,他顺便去了我的房间。



“里面还有别人吗?”



“野口先生在。除此之外,只有死人了。你也不要硬撑着。但我想——如果可能,作为相关一员,你还是直接看一下现场比较好。”



“相关的一员?”



“浦登家族的相关一员。”说着,玄儿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微笑——我感觉是这样——这微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样?中也君。”他又问了一遍,我不知如何是好。



蛭山丈男那失去活力的躯体就在里面。那个驼背者的尸体——被害的尸体就在里面。



我其实并不想看,但反过来,在心中一角,又的确想看看——人的尸体。



“明白。那么——”我将手从心窝挪开,回答道,“作为相关的一员,我也看看。”



玄儿点点头,率先走进卧室。我无言地瞥了一眼站在门边低着头的鹤子,跟在玄儿的后面进去了。



这间卧室和外面的起居室差不多大小,可以铺八张左右的榻榻米,正面的墙边放着两张床,墙壁中央有一扇上下开关的毛玻璃窗户,除了天花板上的电灯外,窗边小茶几上的台灯也亮着,光线柔和、昨天身负重伤的蛭山就被放在我对面右侧的床上。但是——



现在,蛭山死在同一张床上。



“这人真是被杀死的吗?”我胆战心惊地挪到窗边,冲玄儿问道。



野口医生穿着皱巴巴的白大褂,站在两张床之间。



“那是一目了然。”野口医生代替玄儿,回答了我的问题,“你只要看看,也会明白。”



躺在床上的蛭山身体上盖着灰色毛毯,将他从头到脚都遮住了。我走到野口医生对面的床头柜边,玄儿轻轻掀开毛毯,将蛭山的脸露出来。



看到蛭山的脸,我不禁用手捂住嘴角,呻吟起来。



他头上缠满绷带,原本血色很差,土灰色的脸肿得厉害,乌紫的。他翻着白眼,舌头从厚嘴唇一角耷拉出来。而且——他的喉陇附近——胖乎乎的脖子上缠着一个茶色东西,深陷在皮肤里。



“是裤带。”玄儿说道,“蛭山是被自己的裤带勒死的。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



“昨天给他治疗的时候,我们把他的裤子脱下来,放在那里。”说着,野口医生扭头看着那个铺着白布的床铺。正如他所说的,蛭山那满是泥巴的灰裤子和其他衣服一起,被扔在那里。



“有人取下裤带,然后勒死了蛭山。事情就是那样。”玄儿抚然说道,看看医生,确认了一下,“直接死因是窒息,对吧?”



“是的。”



野口医生慢慢地捋捋花白胡须。今天他身上几乎没有酒味,难道昨天他喝酒有所节制?不,或许是我自己体内还残留酒精,从而无法正确判断。



“他脸部浮肿,呈现淡淡的紫红色,这是被勒死的典型特征。另外,眼球有点凸出,眼皮和结膜上有血斑,这同样是被勒死的特征。再加上绕在他脖子上的裤带下面有勒痕,所以几乎可以百分之一百地认为——他是被勒死的。”



“大致的死亡时间呢?”



“我尽可能勘验了——”说着,野口医生抓住蛭山那无力地夺拉在床上的右手,确认着其手抬的张开度,“从他死后身体僵硬情况判断,我觉得已经死了七到八个小时。从体温下降的情况分析,结果也大致相同。”



“这么说——”玄儿插着胳膊,说道,“现在是上午10点半,那他是在今天凌晨——2点到3点之间被害的?可以放宽时间跨度,2点到4点之间……”



“你们可千万不要完全相信我的推测。”野口医生放下死者的手,照原样盖好毛毯,遮住,“因为我不是专门的法医。本来应该进行司法解剖更为详细地调查……”



室内充斥着一股臭气。



如果说是尸体腐败的臭气,从时间上考虑还早点,这或许是死者排泄物的臭气。我用右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左手摁住上腹部,竭力忍住恶心。



很快,玄儿和野口医生换了一下位置,站在两张床之间,查看起这个房间里惟一的窗户。内侧上下开关的窗户锁得好好的,而外侧的百叶窗上似乎也没什么疑点。



既不戴手套,又不用手绢,就这样在现场摸来摸去,好吗?



我突然担心起来。



因为我想起往日读过的侦探小说中,有好几个关于杀人现场调查的场景。在警察赶来做勘查之前,如果在现场留下多余的指纹和足迹可不好。



“保护现场”这个词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叫警察了吗?”我问道,“关于这个事情,和警察联系了吗?”



玄儿表情复杂地和野口医生对看一下,然后两人轻轻地摇摇头。



“什么意思?”我继续问道,“该不会还没有……”



玄儿离开窗边,走到我身旁,两手叉腰,叹口气,然后开始说事情经过。



“今天早晨,是羽取忍发现蛭山死在这里的。她在隔壁房间的睡椅上过了一晚。因为我们担心伤者情况恶化,让她负责看护,如果情况有变,就要立即通知鹤子或野口医生。”



玄儿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野口医生,继续说下去:“但事实上,她似乎并没定时查看蛭山的情况。她也相当疲劳,在睡椅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进房间看时,发现情况不对,当时是上午8点左右。她赶紧告诉鹤子,鹤子的房间在二楼——在羽取忍、慎太母子的房间的正上方。对了,顺便说一句,这间屋子的正上方是宏户的房间。



“鹤子听说后,大吃一惊,就跑来了,发现蛭山已经蹊跷地死了,于是就将情况告诉了我爸爸——柳士郎。爸爸让鹤子叫醒野口医生,然后一起过来。他亲眼看过尸体后,沉思半天,然后做出判断——对吧?野口先生。”



玄儿冲野口医生确认。后者抬起玳瑁边的眼镜,用手指擦擦眼睛:“是的。”



“我是在这之后——我爸爸已经从这里离开了——才知道的。大概是上午9点40分左右,鹤子赶来告诉我。我让她先回去,然后顺便去了中也君,你的房间,把你喊醒后,再急忙跑到这里——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眼睛盯着脚下,尽量不看床上的尸体。



“然后呢?”我忍住恶心,继续问道,“你爸爸当时做出什么判断?”



“这个……”玄儿表情难看地皱皱眉头,“蛭山因为昨天的事故而身负重伤,今天凌晨死亡。死因是脑挫伤,尸体上没有任何疑点。”



“什么?!”我很纳闷,不禁嚷起来,“怎么回事?”



“柳士郎是这么说的——‘在我看来,就是这样’。”野口医生在旁边回答道,“他冲我这么说的——‘赶快照此写出死亡诊断,明白吧?村野君’。”



“情况就是这样,所以——”玄儿接着说下去,“没必要急着报警。如果按照我爸爸的要求去做,尸体就不需要司法解剖,也不需要刑警来勘查现场遗留的指纹和足迹。”



我一时语塞:玄儿看看我的表情。



“你怎么认为?中也君。”玄儿问道,“作为相关的一员,你怎么认为?”



4



尽管他在询问,但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我暂且低下头,深呼吸一下,然后避开玄儿的视线,迷惑地看着床上那无法开口说话的尸体。



那是被自己的裤带勒死的蛭山丈男的尸体。杀害他的凶手就在宅子里,不管什么状况,杀人是重大犯罪,至少在本国的法律中是这样严格定义的。案件发生时,我们都有义务报警。但是——



“你爸爸为了什么要那样做?”我作为相关一员,反问道。玄儿自己肯定也很迷茫,只见他表情难看地皱皱眉头。



“说实话,我也很难揣摩出爸爸的真实想法。”



“那么……”



“但他既然这么命令,肯定有相应的理由。我们不能当面反对。而且就算我们不听他的,警察也不可能马上赶到。因为天气没有好转,也没有摆渡的小船,和昨天傍晚一样,这宅子处在孤立状态。”



“这……”我看着野口医生,“先生您呢?您也和玄儿的想法一样?”



野口医生苦着脸,点点头:“当然,不管是作为医生,还是善良的市民,会有些抵触感,但即便那样,在这个宅子里还是……”



他想说——还是不能违抗柳士郎的命令吗?我不禁想到那句话——“浦登家族的绝对权威者”。



“您和柳士郎不是故交吗?您能说服一下吗……”



“不行。”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头,“正因为是老朋友,我才……”



他想说——我才不能多嘴吗?我不禁大声嚷起来:“但这是凶杀案呀!一个人被这样杀死了!”说到这里,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难不成,犯人就是那个人——浦登柳士郎,所以他才……”



“怎么可能?”玄儿当即否定,“我爸爸有杀蛭山的必要吗?我想不出来。”



“但是——”



“昨天蛭山出事,那个年轻人坠塔的时候,你也看见我爸爸的反应了。不管我怎么劝,他根本就不听——他原则上讨厌外人插手,他讨厌警察等蜂拥而入,打破这个宅子的……怎么说呢?……‘平衡’吧。他总是那样,所以这次也……”



“但是,玄儿,不管怎样——”



“我当然明白你想说的话。我明白。但是……”我瞪着含糊其辞后闭口不语的玄儿。



“这里有杀人犯呀!”我的声音有点变调,“在这个宅子里,有杀人犯!”



“你是说在这个宅子里——在这个浦登家族中,有杀人犯?”



对,没错。在浦登家族的这个宅子里发生了凶杀案,这对于馆主柳士郎而言,是非常不光彩的事情。而且,一旦凶犯是家族成员,那可就非常不幸了。所谓“理由”恐怕就在于此。”但是,中也君。”玄儿平静地说,“当这里发生凶杀案的时候,一般值得怀疑的是这个宅子里的人吗?”



“什么意思?”



“如果犯人是这个宅子里的人,那么他或者她为什么单单选择今天?有必要选择这个时候作案吗?”



“如果该人憎恨蛭山,想杀死他,可以不选择今天。首藤表舅他们一家来了,还有其他外人,偏偏选择这个时候来杀人,恐怕有点让人想不通。”



“这倒是。”



“这样想来,首先值得怀疑的当然是浦登家族以外的人,对吗?”



“外人?……”



“现在,从宅子外来的人有首藤表舅一家。首藤表舅出门未归,可以排除,再就是茅子和伊佐夫;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也算一个,虽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是什么人;野口医生也暂且算在内,剩下的就是你。你也算外人。”



“我?”我呆若木鸡,眨着眼睛,“为什么那么想?”



“比如说,你以前和蛭山有过某种交往,暗中一直想杀他……比如这样。其实硬要想的话,可以设想许多情况。”



“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对,肯定所有人都会这么说。”玄儿舒展眉头,从黑色对襟毛衣的口袋里,找出烟盒,取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



“犯人肯定存在。”他随口甩出一句,“在这个宅子里,不,在这个岛上。可能性有许多。也不排除这么一种可能——既不是浦登家族的人,也不是来客,而是另外有人偷偷闯到岛上。”



“不管你爸爸怎么说——即便野口医生炮制虚假的死亡证明。凶杀案这个事实是客观存在的。”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道,“至少对于直面事态的我们而言,是这样的。”



“我同意。”玄儿叼着还没点火的香烟,回应一句,“当前,即便我们遵从爸爸的命令,但也不能不考虑这件事情。我们应该继续进行相应的分析。”



“相应的分析?”



“杀死蛭山的凶手是谁?作为相关的一员,我想知道,我必须要知道。”



玄儿的话并没让人感到其豪情万丈——“找到凶手,绳之以法”。他说话时,眯缝着眼睛,扭头看着床,那样子让人感觉他是个冷血动物。



“大致看来,现在似乎没有罪犯遗留的物品。或许有指纹,但我们无法鉴别。至于足迹嘛,你看——”玄儿环视着房间的地面,“昨天蛭山被抬进来的时候,羽取忍按照野口先生的吩咐,打扫了地面。如果地上有灰尘,或许会留有罪犯的足迹……”



的确,铺着黑地板的地面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



“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说着,玄儿朝门口方向,轻轻地扬了一下下颌,“这味道让人受不了。”



5



在隔壁房间,鹤子还站在老地方等候着。她直直地看着玄儿,似乎故意无视我的存在。



“玄儿少爷,蛭山真的死了?”她声音僵硬。



“鹤子,你也看到了吧?”玄儿反问道,“就是那个缠在死者脖子上的裤带。”



“是的。”



“自已应该不会做那样的事,只能认为是他杀。”



鹤子摸着苍白的脸颊,无言地垂下眼帘,黑色罩衫下的肩膀微微颤动。



“又对了,鹤子!”玄儿紧接着问起来,“今天凌晨——2点到4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嗯?”鹤子歪着脖子,一时语塞,“难不成……”



就在那时,房间里传来清脆的铃声,这是从房门边的那个传声筒发出来的声音,这是西馆的柳士郎呼唤这个屋子里的人的信号。



和昨天傍晚一样,鹤子走到传声筒前:“我是小田切。”



“是的,是的。他在。明白。”



简单地对答后,她说了声“您稍等”,扭头看着玄儿。



“老爷要和少爷您说话。”



“什么?——好的。”



玄儿和鹤子换个位置,走到传声筒前。



“我是玄儿——是的,野口医生已经将事情告诉我了——明白。但为什么要那样……不。明白。再见……”



从玄儿的回答,就能大致推断出柳士郎在传声筒那边说了什么。我们一语不发,看着玄儿结束短暂的通话后,离开传声筒,将手指间的香烟重新叼在嘴角。



“爸爸不放心。”玄儿说道,“他说不要报警,把这件事情作为事故死亡,内部处理。”



无人回应。野口医生摘下眼镜,用白大褂一角擦擦镜片。鹤子看着玄儿的脚下,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



玄儿拿出打火机,点上烟,然后吹了一口烟。



“就是这样。对了,鹤子!”玄儿冲着这个白发苍苍的前护士问,“能回答我的问题吗?凌晨2点到4点之间,你在何处,干什么?”



“我也不是怀疑你。如果报警,我们所有人都会被这么问的。”



鹤子微微点点头,脸紧绷绷的:“我在自己房间。”她回答道,“我先打扫完了宴会厅。那个时间段,我已经在房间里休息了。”



“睡得很沉?”



“2点半之前,我还没睡,后来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早晨。我还是很挂念蛭山的情况,所以睡得并不沉。”



“没有听到可疑声响什么的?尤其是楼下。是否听到有人进这个房间的声响?”



“没有。什么都没听到。”



“是吧。”玄儿走到睡椅边的桌子前,把烟灰弹进烟灰缸里,然后看着鹤子,“当羽取忍通知变故的时候,你已经起来了?”



“是的,刚刚起床。”



“你很吃惊,就跑来了。当你看见蛭山的时候,觉得他已经死了吗?”



“我一看他脸,就明白了。我还检查了他的脉搏。当时,我还看到那缠在他脖子上,裤带一样的东西……”



“当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



“没有。”



“关于蛭山被害的事情,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



“前天,蛭山送我和中也君上岛后,顺便在宅子里逗留了一会儿。当时你和他说话了吗?”



“说了,但只有两三句,”



“当时他有什么反常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



“蛭山是几点回去的?你还记得吗?”



“玄儿少爷,您是4点左右到的。4点半左右,发生了第一次地震、蛭山是在那次地震结束后不久回去的。”



“这么说,他最晚5点左右就回到对岸——后来,你就没有和他再说过话?比如打电话什么的。”



“没有。”



自始至终,鹤子的回答不带任何感情成分,没有抑扬顿挫。



玄儿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看着野口医生。后者没等玄儿问,就主动开口了:“我在北馆二楼的房间里。12点以后去的,一直待在那里。”



“一个人?”



“是的——不,伊佐夫在那里待到凌晨1点左右。”



“伊佐夫……你们一起喝酒?”



“是的。他太喜欢喝酒了,有点过……我说这话,有点惭愧,作为医生,我本该劝他节制一点。”



“此后,等伊佐夫走了以后,你呢?”



“我喝得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大概两三点吧,就那个时间段。”



“明白了——算了,不管问谁,回答大概都是一样的。”



玄儿扫了我一眼。



“这个房间的钥匙呢?”



“在我这里”



“那过会儿就把这间屋子锁起来,不要让人进来,好吗?虽然我不知道爸爸的想法,但就算埋葬他,也要等到天气好转,拜托了。”



“明白。”



玄儿冲我使个眼神,朝房门走去,很快,他又扭头问鹤子:“羽取忍呢?在哪里?”



“应该在自己房间里休息,看来她受惊不轻。”说着,鹤子朝隔壁看去。我立即想到那挂在门边,写着“羽取”字样的木牌,就是隔壁房间。



“那也正常呀。”



玄儿转过身,懒洋洋地走出房间。我和野口医生紧随其后。鹤子最后走出来,给门上锁。玄儿看看她,然后走到我身边,耳语起来:“中也君,到底谁是罪犯呀?这可是你和征顺姨父的强项呀,对吧?”



虽然我喜欢看侦探小说,但因此就说处理这种非常事态是我的强项——这可让我不爽。虽然我习惯了虚构小说中的情节,但并不代表我对现实中的凶杀案具有免疫功能。



我有点不开心,一语不发。玄儿似乎看透我的心思,深深叹口气,然后假装严肃地说:“见影湖的人鱼上岛惩罚那个在小艇事故中打乱湖水平静的人——可以这么认为吧?”



6



我们敲敲门,里面传来羽取忍的应答声,那声音很虚弱,像一个长期卧床不起的病人发出的。玄儿报上自己的名字。



“啊……请进!”门对面传来虚弱的声音。



我和玄儿走进房间,野口医生也跟进来。鹤子走了,刚才她锁上那间屋子后,回东馆去了。



这屋子有三间。外面两间是西式风格,里面一间是日式风格,可以铺六张榻榻米。屋内的门都打开着,在入口处房门旁边,也有一个传声筒,和隔壁一样。



羽取忍在最里面的日式房间里,躺在榻榻米上的被窝里。她站起来,正准备走出来。



“你就躺着吧。我想问一些事。”



玄儿举手示意她不要出来。羽取忍点点头,无力地坐在被褥上。日式房间里没有电灯,窗户上的百叶窗也紧闭着,室内光线昏暗,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总体感觉她在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



“你不舒服,是吗?”



野口医生走向前,关心地问起来。羽取忍坐在被褥上,无力地摇摇头,让人不知是什么意思。野口医生将手中深蓝色的包放在脚下,弯下健壮的身躯,在里面翻腾起来。



玄儿和我正准备走到中央一间,突然听到声响。看来除了羽取忍之外,还有别人。我一看,只见在房间一角,刚才未留意的地方,有个书桌。一个穿着短裤和短袖衬衫的少年正站在书桌前。是羽取慎太。



“哎呀,慎太!”玄儿冲他叫道,“你昨天在那里干什么?”



慎太右手拿着玻璃球,沉默着,摇摇头。那被绳子拴着的玻璃球也跟着晃动起来。



“可不能在那里玩!明白吗?”玄儿继续说道。



慎太拿着玻璃球,小跑着穿过我们身边,冲到走廊上。



“对不起!”羽取忍说道,她似乎是为孩子的无礼在道歉,“那孩子又干什么了?”



“也没干什么坏事。在北门旁边,不是有原先那个平房的遗迹吗?他昨天下午好像跑到那里面去了。我觉得那房子随时都可能坍塌,孩子在里面玩,太危险了。”



“哎呀!”羽取忍用手捂住嘴巴,她的反应还是有点慢。



玄儿接着问下去:“你把蛭山的事情告诉慎太了?”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是嘛,那孩子肯定感觉到出了大事。”



“是吧。”



野口医生走到日式房门前:“给!”他冲羽取忍伸出右手,“黄色的是营养剂,白色的是小剂量的镇静剂。营养剂可以马上吃,镇静剂要等到心里不安、无法入睡时再吃。”



“好的。”羽取忍有点纳闷,但还是缓缓地点点头,“谢谢,野口先生。”



这时,我想到——昨天玄儿说五年前,羽取忍是通过野口医生的介绍才来到这个宅子的。慎太的爸爸好像过世很早,只有她们母子二人在这里生活。



我觉得母子二人的房间被收拾得挺干净、整齐。虽然地面、墙壁和天花板同隔壁房间一样,都是黑色,但这里有人生活的气息。



书桌周围散落着连环画和画纸,小圆桌上放着茶杯、茶壶和水果盘,墙壁上贴着日历,日式房间的拉门上有几个破洞,日式房间的一角放着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看来蛭山的确是被人杀害的。”



玄儿和野口医生换个位置,站在日式房间前,单刀直入地说起来。当时,羽取忍正准备把野口医生给的药放到枕头边,一瞬间,她身体颤抖了一下。



“你是第一个发现的,所以我想先问问你。你就坐在那里,回答我的几个问题,行吗?” 羽取忍慢慢地挺直上半身。我站在玄儿的斜后方,昏暗光线观察着羽取忍的表情。



“听说从昨天夜里到今天早晨,你一直待在那个房间的起居室是吗?”



“是的。”



“你最后一次查看里面房间是几点钟?还记得吗?”



“大概是——”羽取忍的声音听上去不是很自信,“1点或者1点半,大概是那个时候。中途,我回这个房间看看慎太,然后……”



“当时没发现可疑之处?”



“没有。”



“那卧室里亮着灯吗?”



“只有床边的台灯亮着。”



“只有台灯亮着?后来一直亮着?”



“是的。”



“卧室的门没有上锁吧?”



“是的。”



“通向走廊的房门也没上锁?”



“是的。”



“听说你后来就在那个起居室的睡椅上睡着了,是吗?”



“是的,迷迷糊糊,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那么在那段时间,任何人都可以从走廊悄悄进去,趁你不备,溜进那个卧室里。是吗?”



“是的。”



“你睡得很沉,不管谁从你身边经过,都不会察觉,是吗?”



羽取忍点点头,但紧接着说道:“不,会察觉的。”



“怎么回事?”



“因为我睡觉不沉。我平时睡觉就不好,就算睡了,也老是做梦,有点声响,我就会醒过来的。因此……”



玄儿轻轻地“嗯”了一下:“看来罪犯非常小心,没有把你吵醒,悄悄溜进房间——是吗? 或者是……”



玄儿站在那里,用左手拇指摁住太阳穴,沉默下来。我还站在原来位置,看着他们两人一问一答。看着看着,我又开始觉得恶心,摁着心窝的手上渗出汗来。



“听说你今早醒来,8点半左右,发现蛭山的情况不对。没错?”



“是的。大概就是那个时候。”



“当时,那卧室里只有台灯亮着?”



“我记得是那样。”



“当你在那卧室里,看见蛭山样子的时候,你首先想到什么?”



“这个……”羽取忍有点结巴,然后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似乎在量体温,“我马上就想到——他是不是死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因为我觉得情况不对。或许是因为他躺在床上的姿势和我上一次看的时候不同……啊,对了,昨天晚上,小田切曾说不知他是否能熬到早晨,所以我……”



“你没有靠近看看?”



“没有。”羽取忍微微地摇摇头,“总之,我先通知了小田切。”



“当时,你没注意到蛭山的脖子上缠着东西?”



“是的。我喊过小田切,再回来的时候,发现了。””明白了。”玄儿点点头,又用拇指摁着太阳穴,“我想再确认一下,以防万一。当你在起居室的睡椅上睡着的时候,大约是凌晨2点到4点之间——你没听到可疑的声响或发现什么可疑情况?”



“什么都没发现。”羽取忍回答着,显得有点惭愧,“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是吧——对了,”玄儿换了一种语调,“对于被害的蛭山,你怎么看?”



“怎么看?怎么说呢?”羽取忍歪着脖子,显得有点不安。



玄儿解释起来:“喜欢还是讨厌?关系和睦还是不和睦……大致就是这些。你怎么看?”



“也没什么特别的。”



“也没什么?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看法。”羽取忍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低下头,“我也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再说那人本来就不爱开口……”



“在佣人中,他是怎样一个人?难道和谁都不怎么说话吗?”



“是的。他和我们又不在一个地方。”



“他和别人有矛盾吗?”



“也没什么。”



“是吗?那慎太呢?”



听到这话,羽取忍吃惊地抬起头。



“忘了是什么时候,我看见慎太和蛭山一起划船的。慎太喜欢他吗?”



“那孩子呀……我叫他不要和蛭山在一起的。”



“你讨厌蛭山和慎太一起玩?”



“这,这个……”



羽取忍含糊其辞,再次低下头。玄儿也没再追问下去,不管怎样,羽取忍似乎对蛭山没有什么好印象。



我突然想到另外一个佣人宏户要作那张四四方方、略有点黑的面庞。我想到昨天蛭山被担架抬到这里时,那个厨师的样子。当时他根本不关心伤者的安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当时我觉得挺别扭的。



——因为蛭山这个男人很不爱说话,好像和宅子里的人都不是很亲热。



当时,浦登征顺是这样说的。



因此他也不是和宏户关系不好。宏户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也不是现在才这样。



浦登柳士郎说蛭山丈男没有亲人,征顺用“江湖独行客”来形容他。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独自生活在那个湖边的小房子里……他平素想什么?靠什么支撑活下来?他为什么会被那样杀害?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心中觉得越来越恶心;额头和脖子上渗出汗,黏黏的;脑子也很迷糊,快站立不住。我觉得稍不克制,就会吐出来,赶紧用手掌捂住嘴巴,继续忍着……



“玄儿少爷!”羽取忍胆战心惊地说起来,“有件事,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



“可能少爷您也知道。那个房间里有……”



“对不起!”



我打断了羽取忍的话,我觉得自己已经快忍不住恶心了。



“怎么了?中也君。”



“对不起!我稍微离开一下。”



我觉得自己的脸色和架势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不要紧吧?”



我来不及回答玄儿的问候,就跌跌撞撞地离开房间。



7



我走在昏暗的铺着瓦的走廊上,与强烈的呕吐感战斗着。我终于走到昨晚用过的那个洗脸池前。刚止住脚步,我就大声呕吐起来,那声音连自己都觉得恐怖。呕吐物——其实就是胃液——从嘴角溢出,肚子痉挛着,泪水从眼角渗出来。



我打开龙头,放水,趴在洗脸池上呕吐。吐干净后,我再喝点水,将手指伸进喉咙里,主动再吐。



真难受。虽然我能感到痛苦,但觉得这身体不属于自己……都怪头天晚上的酒,我第一次尝到这种苦头。我也要问野口医生拿点特效药吗?像他那样爱喝酒的人必然随身携带解酒特效药。



不知在洗脸池前痛苦了多长时间,总算舒服一点。我用手背擦擦嘴角,关上龙头。当水声消失后,只有屋外的雨声传入耳中。



……啊,这风暴何时才会过去?这大雨何时才会停止?



突然心中产生如此的不安。



如果大雨一直下个不停,那这个深山老林中的湖泊,这小岛,这宅子将永远与世隔绝吗?我们将永远待在这个黑暗馆中吗?这里有凶手,也有受害者,还有幸存者……



“怎么会呢?”我嘟哝着,缓缓地摇摇沉重的头。



就在那时——我感觉身后有人,一下屏住呼吸。



有…………有人。我感觉有人站在那里,看着我。我首先想到的是浦登清,昨天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同一种情形下见面的。那个少年年纪尚小,却异常衰老。



——能和我成为朋友吗?



我又想起他的话,当时他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手上仿佛又触摸到他那冰冷、干巴巴,犹如草纸一般的皮肤。还是那孩子吗?也许他感觉到南馆这里出了大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赶过来的……



又会和昨天一样吗?我想着,转过身。但是——



站在那里的不是阿清。



对方靠我出乎意料得近,我惊诧不已,差点叫起来!对方和我之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在我不知不觉中,对方竟然走到……不知是毫无感觉的我太大意,还是对方善于轻手轻脚走路?说不定对方刚才就一直站在那里,在身后看着我呕吐。



“您不舒服……”



对方穿着肥大的黑衣服,那是鬼丸老。他把兜头帽压得很低,声音和昨晚一样,沙哑,让人无法辨认性别。虽然换了她方,相隔如此近,但其“活影子”的感觉没有丝毫变化。



“’您不舒服……”



鬼丸老冲着不情愿回答问题的我翻来覆去问着。我掏出手绢,擦擦领头和脖子上的汗。



“没有……啊,是的,有点。”我说得语无伦次,“有点恶心。好像昨天喝得太多了。”



“您多保重。”说完,鬼丸老扭过身子,准备朝建筑物内里走去,又突然停下脚步,说了一句:“希望达丽娅能祝福你。”



“啊……请等一下,鬼丸老。”我不禁叫住对方。



这个身穿黑衣的老佣人慢慢地回过头:“有什么事?”



“蛭山死了——是被杀死的。你知道吗?”



鬼丸老显得一点都不吃惊:“是吗?有那样的事情?”



“有人勒死了他。就在那个房间,就在他睡的床上。”



“真可怕。”可鬼丸老的声音听上去并没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告辞。”说着,他又背过身。



“啊,请等一下。”我再次叫住他,“昨天你说在那个房间——就是西馆一楼的那个房间,曾发生过凶杀案,对吗?”



“没错,没错。



现在,我总算从昨晚那个宴会上,犹如噩梦的混沌中清醒过来,想起了这件事。



“是18年前吗?在那个上锁的房间里,当时的馆主浦登玄遥被人杀害了……”



“是的。”老佣人声音沙哑,低沉地回答着。



我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那凶手是谁?抓住没有?”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反问道,和昨晚一样,依然将脸部藏在兜头帽下。



我点点头,这个老佣人沉默着,摇摇头,那意思是“没抓住”。



“那么,鬼丸老。”我继续问道,“知道犯人是谁吗?是知道凶手而没抓,还是根本就不知遁凶手?”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又反问道,“我必须回答吗?”



“是的。”我点点头,说道。



“那个凶手的名字,大家都知道。但是不能抓。”



“凶手跑了?”



“不是。”



“那么……”



那犯人究竟怎么了?正当我考虑是否接着追问下去的时候,鬼丸老慢慢地背过身。我犹豫着,没再叫住老佣人,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个“活影子”漆黑的背影。



昨晚,鬼丸老的确对我说过——18年前的9月24日,“达丽娅之日”的晚上,发生了大事。在西馆一楼的那个房间里,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被杀死了,同一个晚上,在另一个房间里,玄遥的女婿,玄儿的外公卓藏自杀了。从那以后,那个曾是玄遥书房的屋子被锁上,成了禁止任何人进入的“打不开的房间”。



对!在这个黑暗馆中,过去曾发生过那样的凶杀案。



时光过去18年,在这个宅子里又发生了新的凶杀案。这两起凶杀案虽然时间相隔,但发生在同一个宅子里。说不定两者之间有着某种关联——这么想,也并非不自然。如果那样……



在我思索的时候,身体的感觉也好多了。或许是因为与意想不到的人不期而遇、交谈,让神经受到良性刺激吧。虽然还有点倦怠,但不怎么恶心,感觉脑子转得多少也快点。



当我一个接一个地想起昨天宴会厅里的情景时,不能不再度问自己——那究竟是什么名堂?那个——那个“仪式”是怎么回事?



参加了那个怪异的宴会后,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现在,一切都还是谜。



迟早,我要问问玄儿。我应该有这种权利,玄儿也应该有义务回答。而且——



如果弄清浦登家族的秘密,说不定能发现一些有关蛭山被害的线索。我坚信不疑。



第十三章 疑惑之门



1



当我回到羽取母子的房间前,玄儿和野口医生正好开门出来。



看见我,玄儿询问一声;“不要紧吧?”



“还凑合。”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昨晚,还是喝多了。本应该稍微注意一点的。”



“哎,没办法。在那种氛围下,是无法自控的。”



我点点头,心里嘟哝着——“你说得不错”。昨晚,在那宴会上的怪异氛围中,自己怎么能静心处之?我只能被当时的怪异氛围所感染,随波逐流。



那宴会究竟是怎么同事?我在那里所经历的事情中,究竟有何意义?



我本想现在就问问,但想想作罢了。因为野口医生就在身边,还是等我和玄儿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问比较好,那样一来,肯定我也好问,玄儿也好回答。



玄儿关上房门后,冲着野口医生说:“先生,我们赶紧去确认一下吧。”



“确认?确认什么!”我站在旁边问道。



玄儿一脸严肃地哼了一下鼻子:“刚才,你离开房间后,羽取忍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啊,想起来了。当时她说“有件事,放心不下”,正准备告诉玄儿。就在那时,我无法忍住恶心,冲出房间了……



“野口先生,您知道吗?”玄儿问道,“就是羽取忍说的那件事——那扇门,您以前知道吗?”



“这怎么说呢……”野口医生捋着花白的胡子,歪着胖乎乎的脖子,“我记得以前曾经有人说过。但没有亲眼看过……毕竟我很少来这幢建筑。”



“到底怎么回事?玄儿。你们说的……”



“好了,好了,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随后,玄儿沿着铺着黑瓦的走廊,朝这幢建筑入口所在的小厅走去。我只能跟着他,野口医生也跟在后面。



厅里有通向二楼的楼梯。玄儿从楼梯前走过,从那里,往右首方向——沿着朝南延伸的走廊走去。



“这里?”说着,玄儿止住脚步。



前面几米处,走廊似乎在尽头往左拐了,在我们正面的右首方向,有两扇黑门,其中一扇是拉门,而玄儿站在另一扇门前。



“应该就是这里。”玄儿说着,握住黑色的门把手,门一下就被推开了,玄儿朝里面走了一步。



“这里是储藏室。那边带拉门的房间也是储藏室……哎呀!”



“怎么了?”我问道。



玄儿将半个身子探进房间:“灯不亮。难道电灯泡坏了?”



很快,微弱的火光在黑暗巾摇曳起来,这是煤油打火机的火光。玄儿进去后,催着我和野口医生进去。



从走廊上照进来的光线非常微弱,根本不起作用。玄儿用手挡着风,借助那火光,我终于能弄清屋内的情况了。



这屋子的面积大约可铺两张榻榻米。虽说是“‘储藏室”,但里面空空荡荡,几乎没放什么东西。火光中依稀能看见墙角放着几个木箱,旁边的墙上竖着扫帚和拖把,掸子和盆子……就这么多东西。



“是这个吗?”玄儿冲着左面的墙壁,弯下腰。



“怎么了?”我凑到玄儿身边,“那里有什么?”



“你看这个,中也君。”说着,玄儿将右手中的打火机靠近墙壁,在玄儿所指的地方,在我腰部附近,贴着一张小红纸。



“彩纸?”



“是的。”



“这是……”



“用浆糊粘上去的,但你看,这纸从中间裂开了。”



的确如此。这张正方形的彩纸和普通的折纸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仔细一看,发现其中间纵向裂开。



“羽取忍说得没错!”站在身后的野口医生说道,“这纸破了,也就是说……”



“这张纸位于板的接缝处。”玄儿向我解释。



“板的接缝处?”



“是的。因为造得很巧妙,乍一看是看不出来的。”说着,玄儿弯下腰,右手拿着打火机,左手伸向墙壁。



“这里,你看,有个凸起……”



在黑色墙壁上,在彩纸的右边,有个细长而平的木质凸起。因为那也被涂成黑色,所以如果不留心看,还发现不了。



玄儿用手抓住突起,顺时针方向旋转了90度……



顿时传来闷响,墙板的一部分凸出来。



“这部分就是门。彩纸正好位于门和墙之间。”



“原来如此。”



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昨天在东馆看见的那扇“秘密旋转门”和“无路可走的楼梯”。据说在黑暗馆里,仿照那个异国建筑师尼克洛第而修建的机关还有许多。这些机关“如果用语言描述,没什么意思”,犹如小孩恶作剧的产物。这些机关中一个就建在南馆的这个地方。



打开的暗门宽幅不足一米,只有大半个人高。尽管如此,只要弯下腰,像野口医生那样身躯庞大的人也足以通过。



“进去看看。”



玄儿率先穿过暗门,我紧随其后,野口医生犹豫片刻,将自己的包留在原地,跟在我们后面。



暗门另一侧的空间比储藏室更加狭小和幽暗,像是壁橱内里。



玄儿穿过暗门后,随即拉开面前的拉门,顿时,淡淡的橙色光线透了进来。



“啊,这里是——”



玄儿打断我的话:“这里就是刚才那个房间——蛭山被害的卧室。这个壁橱里藏着暗门。”



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似乎是床边台灯发出来的。玄儿熄灭打火机,走出壁橱。我和野口医生紧随其后。



“就是这么回事。”玄儿两手叉腰,慢慢地环视房间。



房间里的情形当然和刚才一模一样。两张床井列排放着——蛭山丈男的尸体就放在其中一张床上,尸体上盖着灰色毛毯。屋内的空气潮湿、浑浊,透着一股难以言表的异臭:我觉得自已又要恶心了,不禁双手捂住心窝。



“羽取忍告诉我的就是这扇暗门。”玄儿说道,“羽取忍说——在蛭山被害的卧室里,有一条从壁橱,穿过储藏室的暗道:罪犯可能使用了那条暗道。如果那样,罪犯就不必从待在起居室的羽取忍的身边通过。如果万一被她发现,罪犯还可以金蝉脱壳,安全地逃离现场。”



2



那异臭越来越浓烈。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但我就是那么感觉,捂在心窝的手也越来越用力。我一直看着自己脚下,尽量不去看床上的尸体。玄儿或许注意到我的反应。



“好,我们出去吧。”玄儿说道,“再也没什么需要确认的东西了。”



我们返回壁橱。因为从隔壁起居室通向走廊的门被锁起来了,我们只能从暗门出去。



野口医生、我,然后是玄儿。我们按照和来时相反的顺序,穿过暗门,回到储藏室。幽暗中,玄儿将暗门恢复原状。



从储藏室回到走廊上后,我一语不发,朝小厅跑去。我独自从建筑入口冲到屋外的走廊上。外面一片静谧,我来回深呼吸,总算忍住恶心。



大雨就在身边哗哗地下着,连绵的雨声中混杂着某个人高亢而悠长的叫声。我赶紧摇摇头,打消这突如其来的错觉。虽然已经11点多,接近中午,但眼前的景象却异样昏暗,让人沉闷。就连雨水中的绿色草木看上去也像是灰色。



“中也君,你不要紧吧?”玄儿从馆内追出来,轻轻地拍拍我的背,“又不舒服了?”



“不,已经没事了。那个房间里的臭味让我有点……”



“你很不舒服呀。让野口医生给你一点药,好吗?”



“我觉得现在没事了。好吧,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点药。”



我们回到南馆。野口医生正坐在小厅一角的椅子上,歇息着,显得比较安心,他也因为今天早晨的事情而很疲劳吧。他一起床就被拖着检查被害者的尸体。



“请给中也君一些解酒的药。”玄儿拜托道。



“小意思。”



野口医生从包里拿出白色药包,递给我。我收下后,放在衬衫口袋里。



“刚才那扇暗门——”关于这个问题,我刚才就想问玄儿,“那个红色的彩纸到底有什么意思?”



“好像是羽取忍贴上去的。”玄儿靠在楼梯扶手上,回答着,“那个成为凶杀现场的房间长期闲置不用,入口的房门一直锁着。昨天,蛭山被抬进去的时候,那房门终于被打开了。但是储藏室里的暗门,正如你所看到的,没有上锁。”



“是的。但那有什么……”我觉得纳闷。



“慎太!”玄儿只说了一句。



我更加纳闷;“那孩子怎么了?”



“据羽取忍说——好像在一年前,慎太发现了那扇暗门,独自进去。到了晚上,羽取忍还没看见慎太,放心不下,到处搜寻,听到那个房间里有哭声,终于找到了。



“那孩子虽然可以穿过暗门,溜进那个房间,但似乎无法自己出来:哎,那个孩子呀,说不定他玩着玩着,就忘记了出口;或者里面光线太暗,他找不到了。羽取忍担心——那天听见滇太的哭声,找到人,皆大欢喜。但下次如果发生同样的事情,而没人发现或者出事可就不得了。所以——”



“贴上那张彩纸?”



“是的。她当着慎太的面,贴上彩纸,并严厉地警告他——‘这里绝对不能打开’‘不能进去’。”



那张彩纸是禁止标志?对于有智力缺陷的孩子,她那样做,也是一种教育方法。



“如果慎太不听活,再次溜进房间,那张纸就会裂开,羽取忍就会知道。当然也可以将那张纸撕下来,然后重新贴一张——但那孩子想不到这种坏点子。羽取忍的这个方法还真不错。”



“原来如此。所以……”我扫了野口医生一眼,“那张彩纸已经破裂开。这就是说……”



“昨天蛭山被抬进来后,羽取忍按照野口先生的要求,打扫了房间地面。她到储藏室拿拖把的时候,查看了一下那张彩纸,发现没有异常——她说自己养成习惯,不时就查看一下。后来,她放回拖把的时候,又查看了一次,依然没有异常。”



“明白了。”



“羽取忍想到这个事情,就告诉了我:她说——弄不好罪犯是从那扇暗门进入房间的。如果那样,贴在那里的彩纸就会裂开。”



“而她不幸言中,那纸破了。”



“是的。从昨晚羽取忍确认没有异常到今天早晨,肯定有人打开过那扇暗门。证据确凿。”玄儿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点点头,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难道罪犯没有注意到那张贴在暗门和墙壁之间的彩纸?如果罪犯发现了,就应该明白自己留下了痕迹……”



“这个嘛……”玄儿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当时,那个储藏室里的灯泡肯定坏了。”



“啊,是吗?”



“罪犯知道暗门的位置,所以就算有点暗,也能不费力地打开,但是没发现那张彩纸的存在:假设罪犯发现那里有东西,但也看不清是什么,也不会深究,难道不是这样吗?”



“的确如此。”一直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听着我们分析的野口医生也开口附和。



玄儿继续说下去:“昨天晚上,储藏室的灯泡已经坏了,稍后可以再向羽取忍确认一下。那张纸是羽取忍贴上去的,而且她因为工作关系,每天出出进进储藏室,我觉得她应该能在没有光线的黑暗中确认彩纸是否异常。”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和野口医生一起附和起来。



玄儿的分析的确符合逻辑,无可非议。



罪犯想进入房间,杀死蛭山,但发现羽取忍在外面的起居室。虽然她似乎在椅子上睡着了,但如果不小心谨慎,从其身边经过,万一弄醒她,则后悔莫及。为了避开危险,罪犯就决定直接从储藏室的暗门进入里面卧室。之后,又从那扇暗门逃离犯罪现场——



这难道就是今天凌晨,罪犯的行动过程吗?



“玄儿,这么分析下来,那罪犯自然是……”



我正要说,入口处的黑门突然被打开了,厨师宏户要作走进小厅。



3



看见我们三人,宏户吃了一惊,翻着三角眼,停下脚步,但他那昆虫般的表情很快就恢复如初。他略微点下头,说声“打搅”,就准备离开这里。



“你来得正好。宏户!”靠在楼梯扶手上的玄儿挺直身,叫住他,然后走到宏户身边,“我想问你几件事情,方便吗?”



“有什么事?”宏户低声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没有抑扬顿挫,硬邦邦的,只能用“金属感”这个词来形容。



玄儿又问起同样的问题:“你知道蛭山死了吗?”



“是的。”



“你知道他是被杀死的吗?”



“刚才小田切告诉我了。”



“那你没有亲眼看见那具尸体?”



“没有。”宏户的面部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和昨天的感觉一样,他的脸部似乎被胶水固定住了。



“在昨天他被抬进去的卧室中,蛭山被人勒死在床上。宏户,你的房间是在二楼,就是那个卧室的正上方吧?”玄儿继续问着。



“是的。”宏户的声调没有变化。



“昨晚,你睡在自己房间里吗?”



“是的。”



“凌晨2点到4点之间,你在干吗?”



“当然是在睡觉。”



“一个人?我的意思是没有人在那个时间段,去你房间?”



“没有。”



“在那个时间段,你没有听到楼下的房间里有异常声响吗?”



“我想没有。就算有,当时我睡得正香……”



“是吗?——也对,是呀。”



玄儿停顿一下,看看我和野口医生,我觉得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你们有没有想问的”,但我和野口医生当时并没开口。



“对于蛭山被害,你怎么想?”玄儿重新问起来。



“怎么想——?”那厨师欲言又止。四四方方、略有点黑的面部没有任何表情。他是故意隐藏自己内心的感受,还是本来就是个冷血动物?我胡思乱想起来。



“他真可怜。不管是昨天的事故,还是今天早晨的……”宏户回答道。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那不是他的真心话。



“对于被害的原因,你有什么线索?”



“没有。”



“他有没有被人怨恨或者卷入什么矛盾之中?”



宏户缓缓地摇摇头:“平时,我很少和他打交道,什么都不知道。曾经为了小事,和他吵过,但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么,平时谁和蛭山交往比较多呢?”



“在宅子里,好像没有那样的人。”



“是吗?——好了,谢谢!”



玄儿摸摸长着稀疏胡须的下颌,朝旁边退了一步。



“那我走了。”宏户点个头,正准备走。



“还问一个问题,好吗?”玄儿又叫住他,目光锐利地看着那个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的厨师,“你知道那个储藏室里的暗门吗?”



“暗门?”宏户的目光转向储藏室入口所在的走廊上。



“是的!”



他嘟哝一下:“就是和隔壁房间的壁橱相连的那扇暗门?”



“对。你知道?”



“是的。宅子里的人谁都知道。”



“这倒也是。”玄儿点点头,没有再接着问下去。



“那么,我走了。”宏户穿过玄儿身边,急急忙忙地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他是回自己房间吗?



4



“中也君。”等宏户上楼的脚步声消失后,玄儿扭头看着我,“你刚才要说什么?”



“啊,哦。是的。”我调整一下心态,在脑子里重新组织宏户出现前自己想说的话,“哎……是这样。这个罪犯自然应该是……”说到这里,我停顿一下,看看玄儿和野口医生的表情。野口医生从椅子上探出身子,看着我的嘴,而玄儿的眼神似乎也在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这个罪犯应该事先知道储藏室里有暗门。所以……”玄儿将两手插进裤兜:“不管是谁,都会这么分析。”



“所以,这就说明玄儿你最初的分析是错误的。”



“我最初的……哦,你是说我讲的那句话——‘在这种情况下,发生凶杀案时。宅子里的人一般不会被怀疑’。是吗?”



“是的。你当时的意思是——值得怀疑的不是浦登家族内部的人,而是外来人员。”我慎重地选择词句,“罪犯为何偏偏选择此时作案呢?你认为嫌疑犯不是宅子内部的人,而很有可能是外来人员。你是这么说的吧?”



“是的。的确是这么说的。”



“当时,我觉得你的解释也合情合理。但现在弄清一个事实,那就是——案犯是从储藏室的暗门潜入房间的。所以……”



“你说得没错。”玄儿很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或许我应该收回刚才的意见。”



“刚才值得怀疑的‘外来人员’是首藤伊佐夫、茅子、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野口医生和我,是五个人。但是通过研讨罪犯的作案条件,现在整个推测要逆转过来了。”我舔舔嘴唇,继续说下去,“罪犯知道储藏室里的暗门。具备这种作案条件的,不是我们‘外来人员’而是住在宅子里的浦登家族成员。”



“我没意见。”玄儿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至少首先能排除你和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因为你们两人是初次来,根本不会知道那个暗门的存在。虽然也可以认为——你们或许偶然发现,但那个暗门又不在你们能偶然发现的地方。”



“我觉得是。”



“伊佐夫和茅子十有八九也不知道:他们虽然时不时跟着首藤表舅来,但来的次数不多,而且每次最多住两三天……虽然大家说起来是亲戚,但他们毕竟还算是‘外人’。他们应该对这个宅子的构造和内部机关不是非常清楚。”



“野口医生比较微妙。”我说道。



“是呀。”玄儿的表情一本正经。



“等一下,玄儿。”野口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发表不同意见,“我……”



“您刚才说——曾听别人说起过。对吧?您是否实地看过,我们无从得知。但至少你知道,这是事实,所以我们无法把您简单地归到‘不相关者’之列。”



“是呀。”野口医生苦笑着,夸张地耸耸肩,“冷酷无情的分析。也没办法。”



“那么,玄儿。”我继续说,“在‘内部人员’——住在这个宅子里的人当中,有多少人知道那扇暗门的?”



“这个——”玄儿满脸严肃地回答,“正如宏户刚才所言,可能所有人都知道。”



“所有人?”



“是的。如果长年住在这里,就算你不主动了解也会知道的,别人会告诉你。当然,从玄遥时代开始,就一直不想为人所知的东西或事情另当别论,那扇储藏室里的暗门并没什么值得保密的。说不定,在这个宅子里,还有许多连家人都不知晓的秘密机关。”



他似乎话中有话。玄儿环视一圈,继续说下去。



“不管鹤子,还是鬼丸老,住在这个南馆中的佣人都知道那扇暗门。据羽取忍讲,慎太也知道。至于浦登家族的人,也一样。我爸爸和征顺姨父不会不知道,我以前就知道,还和慎太一样,偷偷溜进去过;美鸟、美鱼和阿清也一样。望和姨妈就不用说了,美惟姨妈如你昨晚看到的,一直茫然若失的样子,但她也知道。”



我又想起昨晚浦登美惟的样子,她从那对双胞胎出生后一直处在“惊恐中”,犹如没有意志的木偶。



罪犯事先就知道储藏室里有暗门。



如果按照这个作案条件分析,那么包括野口医生在内的“内部人员”都可能是罪犯……



◎◎◎◎◎◎◎◎◎◎◎◎◎◎◎◎◎



5



我们回到东馆,走到那条从餐厅一直延伸到玄关大厅的长走廊上。从我们这个角度看,最靠内里;从玄关大厅的角度看,最靠前的黑色木门大开着。那是客厅的门,从前天开始,那个从十角塔坠落下来的江南就躺在里面。



玄儿似乎很快就发现门开着,“嗯”了一声,看我一眼。



“江南起来,离开房间了?”



“好像是的。”



“昨天夜里,他在北馆晃悠。”



“能晃悠,就说明体力恢复了。”身后的野口医生说道,“问题是声音和记忆。”



“是呀。他究竟是什么人?”



“总而言之,在他恢复记忆前,我们无法处置他。”



“关于那个年轻人,你爸怎么说?”我问道。



玄儿稍微耸耸肩:“我觉得不会不担心。昨天夜里,我感觉他准备‘一步一步考虑对策’。但现在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如果蛭山的事情进行内部处理,那就不会报警。这样一来,就无法将那个丧失记忆的年轻人转交警察或医院。但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让这样一个身世不明的闯入者一直留下来。作为馆主的柳士郎不可能不担心。



这条铺着黑瓦的走廊的右边——东侧的无双窗都紧闭着,几乎没有一丝室外的光线。昏暗中,我们三人稍稍加快脚步,朝着那大开着的黑门走去。



我想起自己被玄儿叫醒,前往南馆的途中,曾看过客厅里的情况。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坐在被褥上,看着我,纳闷地歪着脖子,似乎依旧不能发声讲话——没想到,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



玄儿朝昏暗的室内望去:“哎呀?”嘟哝了一下,“那不是阿清吗?”



阿清?那个少年在这里吗?



我也越过玄儿的肩膀,朝里望去。只见被褥上空空荡荡,江南不在。但是在左边——红色拉门的对面,看到了浦登清的身影。他依然戴着那顶灰色贝雷帽,和昨天初次相遇时一样。



“你在这里干吗?”说着,玄儿脱下鞋子,走上客厅。脱鞋子的地方放着一双小鞋,似乎是阿清的。江南的鞋子不在那里。



“玄儿!”野口医生喊道,“我先回北馆,行吗?我还没好好收拾,另外想把这个脏兮兮的白大褂换掉。”



“好的。”玄儿扭头应答着,“那过会儿在北馆的沙龙室或者饭厅见。”



“你还准备像刚才那样,问问所有人吗?”



“我觉得有必要。”



“好吧——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清,但不要胡来。”



“我可没有胡来。在这种情况下……算了。我知道哪些不该说,您不用担心。”



野口医生晃着啤洒桶一般庞大的身躯,离开了。玄儿转身走进客厅。我也脱了鞋子,跟在后面。



红色拉门对面,那间可以铺15张榻榻米的屋子里点着灯,浦登清独自站在屋中央的那个黑桌子前。



“啊,……你好,中也先生。”



看见我,阿清显得有点腼腆,行个礼。他说话的样子像个孩子,但从干瘪的嘴中发出的声音则沙哑无比。



——你能和我成为朋友吗?



——我很高兴。



我想起昨晚与他相遇时的一段情景、我冲他挥挥手,露出微笑。



“你在干什么?”玄儿冲阿清问道,“那个年轻人呢?”



“这个……他刚才突然出去了。”



“你来这里,和他说话了?”



“是的。但是那个人——江南,似乎发不出声音。”说着,阿清的视线移到桌子上。那里有一本大学笔记本和圆珠笔。难道他们使用这些,进行笔谈吗?



这时,我发现笔记本的旁边,有一个扁平的纸箱,里面放着许多花纸,周围散落着几只用那花纸折叠的纸鹤。



“这个?你带来的?”玄儿问道。



“是的。”少年点点头,“我觉得那个人——江南,一个人挺无聊的,就拿来了。”



“那些纸鹤是他叠的?”



“我先叠一个,然后他也叠起来。”



“原来如此。他记住了纸鹤的叠法?”玄儿双手交叉地站在那里。



“对了,阿清。”我走到他身边,冲阿清问起一件刚刚想到的事,“他成为你朋友没有?”



虽然他在天生的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来这里看看,但要想和那个年轻人搭话,还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需要和昨天在南馆与我搭话时的勇气,或许更大。



“他和你一样。”阿清答道,“满脸皱纹的猴子”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他刚看见我的时候,似乎也非常吃惊。但是当我告诉他自己的病情后,他似乎理解了。他在那里写了一句话——‘你真可怜’。”说着,阿清指指桌上的笔记本。



“是吗?那不错。”



“是的。”



“但是,阿清——”玄儿换了另一个话题,“你知道在南馆发生的事情吗?”



“事情?”阿清很纳闷,歪着脑袋,“是……是说蛭山死的事吗?”



“是的。你听谁说的?”



“昨天,他不是因为摩托艇的事故,受了重伤吗?所以……”



“哦——”玄儿放下交叉的胳膊,看着年幼的表弟,“你是说——他是因为受伤而死的?”



“难道不是吗?”阿清很惊讶,歪着头。至少在我看来,他的表情不是伪装的。



“蛭山好像是被杀死的。在南馆的那个房间里,他好像被人勒死了。”



玄儿解释起来,而阿清的面部表情明显地僵硬起来:不管他有多聪明,毕竟是九岁的孩子,当他听见“被杀死”这个词时,所受到的冲击肯定和我们有所不同。



“被杀死了……真的吗?”



“是的,很危险呀。所以现在你最好不要单独行动。”



“是谁干的?”少年问道。



“目前,正在调查。”玄儿回答着,“现在外面是狂风暴雨,警察来不了,所以我们在尽可能的范围内,讲行调查。对了,阿清,关于蛭山被害,你能提供什么线索吗?”



阿清无言地摇摇头。玄儿似乎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也没打听今天凌晨阿清的行踪。



我不禁松口气,与此同时,突然想起昨晚在南馆与这个少年相遇时,他说的一句话。



——我不是很喜欢蛭山。



顿时,我觉得背后一阵凉意。但是我不会因为这么一句话而怀疑他的。



“走吧。中也君。”



在玄儿的催促下,我走出客厅。



我穿好鞋子,走到走廊上,不禁伸个懒腰,然后靠在黑色无双窗所在的墙壁上。虽然已经不恶心了,但身体倦怠,脚底发软。



“怎么了?阿清。”走到门口的玄儿回头说道。阿清还在里面,似乎不想走。我定睛一看,只见他站在壁完旁边的壁炉前,直勾勾地看着枕头旁边。



“哎……玄儿。”走廊上的我好不容易听见他那沙哑的声音。



“怎么了?”说着,玄儿朝客厅里走了一步。



“那个人……我总觉得江南……”阿清说了一半,没再说下去,抬头看着天花板,然后慢慢地环视一圈,表情困惑地看着玄儿。



“怎么了?”玄儿问道。



阿清慌慌张张地嚷起来:“妈妈。”



“哎……”



“妈妈在找我……”



他的妈妈——浦登望和?



我赶紧朝左右一看,但不管是走廊上,还是玄关大厅里,凡是视线能触及的地方,都没有出现她的身影。突然这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妈妈……”阿清无力地喊着,让人听着难受,“己经……那么……”



“喂!阿清。”玄儿跑到他身边,拍拍少年纤细肩膀问,“你说——望和姨妈怎么了?为什么……”



玄儿没有接着说下去,我听见他嘟哝一声——“是吗?姨妈总是担心阿清的。所以才会那样……你应该明白的。”玄儿把手放在阿清的肩膀上。



后者则耷拉着脑袋:“但是——”



“我当然明白阿清的心情——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走。”



“但,我……”



“我知道了。”玄儿将手从阿清的肩膀上放下来,退后一步,然后接着说,“那么,我们先去北馆了。刚才我和你说过了,现在最好不要独自乱转。虽然还不知道谁是罪犯,但肯定有罪犯。你应该明白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吧。”



少年抬起满是皱纹的脸,默默地点点头。



6



我们离开客厅,走到玄关大厅。



刚才阿清那奇怪的言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心里痒痒的,非常想知道。不知玄儿是否明白我的想法,只见他快步穿过大厅,走在通向北馆铺着木地板的走廊上。就在那时,大厅里的座钟响了,已经是中午时分。



虽然是白天,但房间里依然昏暗。走在黑走廊上的玄儿突然停下脚步。这时,我才发现他正好停在那个舞蹈房前面。



那扇双开门被打开一点,正好可以容一人通过。



——里面有人?



“嗯,还是那样呀。”玄儿独自嘟哝着,伸出双手,轻轻地推开门。



“玄儿,究竟……”



我正想问——“还是那样呀”是什么意思,但玄儿摇摇头,似乎让我保持沉默,然后冲我招招手。



我们两人走进舞蹈房。



从昨天起,这是我第三次踏足这个房间。这是个西洋风格的大房间,过去曾在这里举办过热闹的晚会。在那黑红相间的地板上,那对踏着奇妙舞步,美丽的连体双胞胎姐妹的幻影时隐时现……



“……阿清……”



——有叫声。



“阿清,阿清在哪里?”



有个人影独自站在房间一角。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室外的光线露了一点进来。昏暗中,我看出那是个女人,而且穿着红色的衣服——浦登望和,阿清的妈妈。



“阿清呢?”



回荡在空荡荡房间里的那个声音听上去让人觉得纤弱、悲郁,还有一种慌不择路的紧迫感。我不禁想起昨天傍晚,在北馆音乐室前与她相遇时的情景。



“阿清,阿清,……”



望和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们走进来,继续呼喊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在她前方,有一扇打开的门。那就是通向那个“秘密楼梯”的小房间的门。



她打开那扇门?她准备进去吗?看起来她好像刚刚从里面出来。



“姨妈。”玄儿走到房间中央,轻轻叫道,“望和姨妈。”



望和徐徐地转过身,当她看见我们,便摇摇晃晃地从小房间前走过来,她看看玄儿,再看看站在玄儿斜后方的我。



“阿清呢?”



她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她的穿着和昨天傍晚一样,还是绯红色翠衫,虽然在屋内,她还是扎着一条淡红色的围巾:“阿清去哪里了?那孩子身体太虚弱了,对吧?你知道的。那孩子有病,得了让人可怜的病……所以我总要看着他……”



“阿清很好。”玄儿沉着地回答道,“您不用那么担心。姨妈。”



“阿清很好……不,那孩子身体太虚弱了,对吧?你知道的,你知道的。那孩子有病,得了让人可怜的病……”望和翻来覆去说着同样的话,而本人根本就没意识到,“那孩子有病,我总要看着他……但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是我生下他的,所以那孩子才……”



“不对。”玄儿劈头盖脸地说道,“不是您的错!任何人都没有错!”



“就是我的错!”她突然大叫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总是担心,总是哭。



——所以眼睛才会通红。她的眼泪犹如决堤般溢出来,她用手中捏着的手绢擦擦眼泪。



——她双眼通红,像蜻蜓一样,在宅子里走来走去。



“就是我的错。”望和还在说,“那孩子之所以得病,是因为我……要是我能代替他就好了。真的。我真的已经……啊,让我来代替那孩子吧。我……”



她是冲玄儿说,还是冲我说呢?或许冲着我们两个人吧。



——她精神紊乱了。所以……



作为家族成员之一的玄儿冲着初次来访的我,就是这么说的——她已经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



“拜托。拜托,让我……让我代替阿清那孩子。”



“不行,姨妈。”玄儿加重语气,“您那么说,阿清会难过的。”



“阿清?”



望和突然醒悟过来一般:“阿……阿清在哪里?”



不知她在问淮。只见她慢慢转过身,背对着我们,看着房间一角的那扇小房间的门。



“啊,在那里。”



她嘟哝着,似乎刚刚发现那扇门一样。



“阿清去二楼了?我对他说过,让他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那孩子的身体太虚弱。啊,阿清。”



“姨妈。”



她似乎没有听见玄儿的叫声,犹如风中的棉花,从我们面前飘过。



“阿清……阿清你在哪里?”



她看着门里,喊着,然后走了进去。那门慢慢合拢,与黑红相间的墙壁成为一体。很快,墙壁对面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



7



“不管她,没事吗?”



听见我的问话,玄儿忧郁地皱起眉头。



“她一直那样。”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难受地叹口气,刚才客厅里阿清的样子和望和的样子同时浮现在脑海里。



“征顺说望和精神紊乱了。为什么会变成……”



“我觉得——”玄儿依然皱着眉头,“也许可以说是她姐姐——美惟姨+++那种状态对她产生的反作用。”



“反作用?”



“我这么觉得。”



“什么意思呢?”



“16年前,当美鱼和美鸟姐妹出生时,美惟姨妈受到了很大打击。从那以后,她就陷入昨晚你看到的那种状态。美鸟和美鱼好像叫她‘仙人掌’。但借用主治医生的话来说,她的分离性昏迷状态已经慢性化。她几乎整天待在西馆自己的房间里,或是躺着,或是坐着。几乎看不见她能有意识,自发地行动,也很少说话。总之,她无法接受亲身孩子是连体双胞胎这个严酷的现实,她想逃避。我这么认为。”



——生下我们时,妈妈非常吃惊;



——一直……一直到现在还吃惊。



“望和姨妈作为旁观者。看见姐姐那种样子,一方面很同情——毕竟是亲人,另一方面也很反感。她认为不管生下来的孩子什么样,终究是自己视为宝贝的骨肉。她觉得作为母亲,如果逃避现实,把自己封闭起来,那是非常不负责任、非常过分的行为。所以她觉得美鸟和美鱼非常可怜。”



没错!我听着都觉得同意。但那对双胞胎似乎并不在意,看上去乐呵呵的。



“14年前,望和姨妈和征顺姨父经过热恋,结婚了。”



14年前……我借助幼时模糊的记忆以及后来掌握的知识,想像着当时这个国家的样子,描绘出陷入“热恋”中的两人的样子。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不幸生下来就死了。过了一段时间,第二个孩子出生了,那就是阿清。很快就发现阿清得了那种病。虽然出生在浦登家族的孩子都要冒着得早衰症的风险,但望和姨妈还是很受打击。那种打击绝不亚于生下美鸟和美鱼的美惟姨妈。但她不愿像姐姐那样,不能像姐姐那样,不能逃避现实——她无法摆脱这种想法,从而走上了与她姐姐正好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具体地说就是溺爱、牵挂可怜的儿子,而且表现得非常明显——这就是我解释,可能比较俗。”



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他说得够明白、直接。



“因此望和姨妈总是扮演一个非常担心儿子的妈+++角色。我不是说她装出来的,那绝不是伪装。除了将自己关在北馆一楼的画室里作画之外,她总是担心阿清。她总是跟在阿清身后,问寒问暖,呵护备至,时不时感慨一番——那孩子在不久的将来,会因为那病而丧命的。而且她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想包揽所有的罪过。但是阿清又是那样的孩子,不喜欢望和姨+++做法。每次望和着见他,都要哭,阿清觉得很难过,就在宅子里转来转去,不想让妈妈看见。而望和姨妈就会在宅子里找来找去……这种关系己经维持了好几年了。”



我又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但玄儿怎么能如此平静地解说呢?他讲述的可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表弟和姨妈呀。或许他故意这样。总之我觉得他似乎是在讲不相干的人的事情,虽然忧郁,但似乎没有表现出同情。



“在望和姨妈已经狂乱的心中,她希望尽量让阿清活下去。每次她都要对别人说——我来代替阿清得那种病。我来替阿清去死。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任何做母亲的人都会有的想法,但最近我觉得姨妈过分的言行让人感到她似乎有点本末倒置。”



“这话怎么说?”



“我觉得阿清的存在似乎成为了一种理由。她本人似乎主动寻死。”



“有自杀倾向?”



“说实话,我觉得是那样。”玄儿看着刚才望和所站的地方,眼光更加锐利,“但是,有个非常难的问题堵在前面。”



“非常难的问题?”



“是的。”玄儿点点头,压低声音说道,“难办的是死不了。不管她怎么想死,都死不了。”



我无法明白意思,眨巴着眼睛,“怎么回事?”



玄儿犹豫着,就在那时——



从宽敞的房间某处,传来闷响,似乎是某人转动身体的声音。



我们吃惊地环视房间,没有看见一个人,从走廊上也没人进来。但是,这次传来了呻吟声,的确是从这个房间里发出来的。在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们两人,还有别人。



我顿时想到昨天和美鸟、美鱼相遇时的状况。我转身看着放在房间里的屏风、那个黑底、其上用暗红线条画着抽象图案的屏风——当时,那对双胞胎就藏身其后。



玄儿已经先我一步,跑到屏风处,往其背面查看。



“哎?怎么回事?”



我也绕到与玄儿相反方向,屏风的另一端。只见刚才离开客厅的年轻人——江南在那里。



“你在这里?江南。”玄儿走到他身边,“哈哈,难道你也被望和姨妈逮住了?她可不管是谁,就是……”



在屏风后面的墙角处,江南坐在地上,显得筋疲力尽,抬头来回看着我们,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动,喉咙处,传来呻吟声。他似乎还无法正常发音。



“没事吧?”玄儿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想拉他起来。江南动作迟钝,听话地站起来。



昏暗中,借助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能看到这年轻人的面容。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气色很差,脸色苍白不堪,头发蓬乱,眼光无神,额头和鼻头渗出点点汗珠。脸颊上还有汗水的痕迹……不,也许是泪痕。



“现在,你还是不要硬撑着。”玄儿放开江南的胳膊,说道,“想起什么没有?”



江南没有作答,隔了片刻,摇摇头。



“你还不能正常发声,对吗?——能走吗?江南君,你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客厅休息。是不是觉得无聊,熬不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在宅子里转转。当然那是后话,你要先养好身体。好吗?”



年轻人缓缓地点着头,算是回答。他的脸还那么苍白,他的眼睛还那么无神。也许是稀稀拉拉长出了几根胡子,他的下巴看起来更尖。



窗外连绵的雨声被一阵沉闷的雷声所遮盖。今天,这是第一次听见雷声。我不禁身体僵直,与此同时,产生一种奇妙的心情。这个?瞬间的……



这个——这张脸似曾相识(究竟这个)……啊,但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又打雷了。”玄儿吐口气。嘟哝着,“这暴风雨何时是个尽头呀?”



第十四章 无音的键盘



1



我们在北馆一楼的沙龙室里,快到下午1点了。



玄儿牵着在东馆舞蹈房里茫然若失的江南,回到了客厅。当时,阿清已经走了,江南听话地躺在被褥上。虽然他没有主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但他那无神的目光、迟缓的行动……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切都没改观。



此后,我和玄儿来到北馆。在沙龙室里,我坐到沙发上后,接过玄儿递过来的水,润润干得冒火的喉咙,顺便把野口医生给的解酒药也一并吃了。我总算舒服一点,决定问问玄儿那一直盘绕在心中的疑问。但是——



我刚刚开口,沙龙室东边的图书室的门被打开,浦登征顺走了出来。或许他听到我们的声音了。



“蛭山死了。”



当玄儿告知蜂山的死讯时,浦登征顺的反应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他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摘下纤细的无边眼镜,皱着眉头。



“真可怜。”他嘟哝着,合好茶色睡袍,“虽说也没办法,但还是……”



玄儿紧紧地盯着对方那露出遗憾表情的脸部,然后缓缓地试探性地问道:“您还没听说?”



征顺有点纳闷,歪着脑袋:“听说什么?”



“您还没遇见鹤子、野口医生或者我爸?”



“我下楼后,就一直待在图书室。今天除了望和与阿清之外,还没碰见别人。”



“经过野口医生的检查,发现蛭山的死亡时间是凌晨2点到4点之间。”停顿片刻,玄儿压低嗓门说,“死因不是昨天的重伤。”



“什么?”



征顺的反应很正常。但是如果有人问我——他那种似乎一无所知的表情不是伪装出来的?我无法很自信地肯定。



“什么意思?玄儿。有什么疑点吗?”征顺紧缩眉头,问道。



就在这时,微微传来八音盒的声响,这是西边游戏室里的那个自鸣钟报时的声响。那个《红色华尔兹》是那对双胞胎的妈妈美惟年轻时创作的曲调,听上去有点寂寥的感觉。



“蛭山——”玄儿开始回答起征顺的问题,声音压得比较低,“蛭山不是因为身负重伤而死的,他是被杀死的!他在自己睡的床上,被裤带勒死的。”



征顺顿时神色大变,不知说什么好。



“为什么会……没有弄错吧?”



“刚才我们近距离检查过,中也君也在。”说完,玄儿看看我。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征顺表情凝重,来回看着我们两人,然后猛地摇摇头,似乎不相信这个事实。



“谁会干那样的……出于什么目的?”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



“报警了吗?”



“没有。”玄儿摇摇头,把在现场向我解释的话又说了一遍。



听着玄儿的解释,征顺的表情愈发凝重。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表情也缓和一点。但让人看上去,与其说他放心了,倒不如说已经死心——我觉得是这样。



“您怎么看待我爸爸的判断?”玄儿问道,“他说这件事作为简单的事故死亡来内部处理。”



征顺沉默数秒钟后,长叹一口气:“没办法。”他这种口吻又让我觉得是一种死心的表现,“虽然不符合常理,但他——你爸爸那么坚持的话……但是,如果那样——”征顺看着我,“如果那样,中也君也要保守秘密。”



“是呀。”玄儿跟着附和,“即便你回到东京,对于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也要绝口不提。警察就不用说了,对所有人都不能说。——可以吗?中也君。”



虽然我不能不假思索地保证,但通过昨天傍晚的经历,我知道——不管自己如何按照一个正常人的思维陈述意见,都没有任何效果。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垂下眼帘。



“不管怎样,必须保守这个家族的秘密。因为你已经承担起这种义务。”



“义务?”我不禁重复一声,“什么意思?玄儿。”



“同伴,你是我们的同伴。所以……”



我更加迷惑不解。



怎么回事?我是他们的同伴,必须保守秘密——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儿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那苍白、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啊,这个微笑……



——如果可能,作为相关的一员,希望你也直接看看现场。



这是当我们走进蛭山被害房间时,玄儿冲我说的话。



——作为浦登家族的相关一员。



当时,他脸上露出的微笑和现在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在我的脑海中,被烟霭包裹的昨晚记忆开始蠕动起来,这是昨晚那个异样宴会的记忆。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浦登家族的唱和声犹如回音一般在我耳畔响起。几根深红蜡烛的火焰在我脑海里晃动。那飘散在昏暗房间中,不可思议的香味仿佛又刺激起我的鼻腔,而舌头仿佛又感受到那莫名的食物。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愿达丽娅祝福……



——达丽娅的……



……难道就因为参加了那个宴会,我就成为他们的“同伴”?



玄儿当时所说的“相关的一员”也包含了这层意思?——怎么会呢?但是……



“但是,玄儿。”征顺说,“不管怎样,现在有个最棘手的间题。到底是谁,出于了什么目的杀死了蛭山?”



“你也担心?”



“当然。”



“是呀。”玄儿点点头,点上烟,“我也一样,所以有必要追查下去。”



“追查……事情的真相?”



“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杀死了蛭山?不管是否报警,这个问题都不能放置不管。”



“是呀。”



“我准备过会儿再和爸爸细谈。”说着,玄儿板起面孔,“他也不会不担心。作为这个宅子的主人,他不会不想追查杀人犯。只要他自己不是罪犯……”



2



我默默地听着玄儿和征顺的交谈,又从水壶往自己的水杯里倒些水,慢慢喝完。我非常想抽烟,但强忍着。因为只要一抽,又会感到恶心。



宽敞的沙龙室隐约被染成深蓝色,这是因为屋外光线透过法式窗户的蓝色花纹玻璃照进来的缘故。和昨晚想像的一样,自我感觉似乎是在深海中。我朝头顶看去,这里是海底,而高高的天花板附近则是水面……而且我突然产生一种不应有的错觉,觉得似乎现在有人正从那里偷偷地窥视我们。



“蛭山估计是在凌晨2点到4点被害的,那段时间,姨父您在哪里?干什么?”



听到玄儿的询问,征顺稍微耸了一下肩膀:“你想判断我是否有作案可能?”



“当然。确认所有人的作案可能性不是破案的基本手法吗?”



“从你嘴巴里能说出侦探小说里的词汇,真是让人感到意外。”征顺眯缝着眼睛,露出浅浅的笑容。



玄儿耸耸肩:“请您不要误解,我不会反感。虽然我也觉得侦探小说里的内容是胡说八道,但一旦看起来,也会着迷。但是,对于小说中的那些名侦探,我往往无法理解。”



“那又是为什么了”



“究竟什么让他们如此傲慢?”



“傲慢?”



“是的。案件发生后,他们才被叫去,有什么权利和必要那么积极地探寻‘真相’呢?——我说这些,可能偏离刚才的话题,或者有些矛盾:总之,当自己身边发生凶杀案,一般人还是想弄清真相的。”



“明白了。但现在你可不是被从外面叫来的。”



“虽然有所不同——“玄儿停顿一下,重新点上一枝烟,“如果能不拼命探寻‘真相”安于现状也挺好,也可以有这样的处理方法——尤其这几年,我常这么考虑。说实话,我似乎还是个傲慢的人。”



“玄儿,你说得挺有意思。”征顺摸摸蓄在鼻下的胡须,“就算不知道,也能坐得住,未尝不是好事——我觉得这么想也对。”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先不聊了。”玄儿深吸一口烟,悠悠地吐出来,“您能先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吗?凌晨2点到4点之间,您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我在睡觉。”征顺爽快地回答道,“宴会后,我回到卧室,醉得不轻,很快就睡着了。”



“望和姨妈和您在一起吗?”



“她在对面房间,我们已经分房睡觉很长时间了,你知道的。”



“是的。”玄儿点点头,将烟灰弹进黑桌子上的黑色烟灰缸里,“阿清和姨妈睡在同一个房间?”



“是呀。”



“昨晚也是这样?”



“哎呀?你难道把阿清也列入嫌疑犯之一?”



“怀疑所有人是破案的基本要求。姨妈和阿清也不能例外。”玄儿说道。



我在旁边听着,虽然知道那是“固定的台词”,但还是出冷汗了。恐怕没有一个家长能容忍别入怀疑刚刚九岁、患有早衰症的亲生儿子。但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征顺露出绅士般、温和的笑容。



“你不觉得至少阿清在体力上是不行的?那个孩子根本无法勒死一个大人。”



“不,那未必。”玄儿当即否定,“正如您知道的,蛭山本来就奄奄一息,恐怕连意识都不清醒。不管谁干什么,他都无法反抗。而且将裤带缠在脖子上,勒死人也不是很难的事情,不需要很大的力气。如果知道做法,连三四岁的小孩都行。”



“嗯。”



“我就继续了。”玄儿继续说起来,“昨晚,阿清也和姨妈在同一个房间里休息吗?”



“是的。而且,在你说的那个时间段,他们两人也许睡得正香。”



“也许吧。”



“玄儿,照你这个样子盘问,恐怕所有人都无法准确证明自己不在犯罪现场。如果有人说得非常肯定,那反而值得怀疑。”



“您这种想法和侦探小说中的描述很相似。”说着,玄儿把烟掐灭,“我觉得如果您要是罪犯,肯定能预先做好准备,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对吗?”



征顺的微笑变成了苦笑,他什么都没说。



“算了,不说这个了。”玄儿接着说起来,“在南馆,蛭山被害的那个房间里,有扇暗门,您应该知道吧?”



“……啊,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从壁橱连接到外面储藏室的暗门吗?”



“是的。昨天傍晚之后,您开过那扇门吗?”



“我?”征顺睁大眼睛,摇摇头。



玄儿直直地看着他的表情,那眼神锐利得让人害怕。



“没有那个必要呀……哦,我明白了,难道罪犯是从那扇暗门进去的?”



“好像是那样的。刚才我们调查过了,当时,羽取忍在起居室,罪犯为了不被她发现,就从那暗门进出。”



“明白了。这么说……”



“望和姨妈和阿清应该都知道那扇门。”



“这个……是的,应该知道。常年住在这个宅子里的人,应该都知道的。”



“是的,是呀。”玄儿使劲地点点头,他说到后面,有点像自言自语。



罪犯事先就知道那扇门。也就是说,罪犯是浦登家族内部的人员——我考虑着刚才得出的结论,脑海中浮现出今天还没有见到的几个“内部人员”。



馆主柳士郎、他的妻子美惟,还有美鱼和美鸟姐妹——或许玄儿还准备问问他们,但到底能有多少效果呢?



“玄儿,即便这样——”征顺开口问,“刚才你在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他……蛭山要被杀死呢?我觉得最大的谜团在这里。”



玄儿一语不发,拿起桌子上的香烟,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咂巴一下嘴,将烟盒捏成一团:“对不起。”玄儿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的烟抽完了——中也君,你喝咖啡或者红茶吗?”



“啊,不用了。我就喝白开水。”



“还恶心吗?”



“不,好多了。”



“中饭怎么办?如果你有胃口,我让她们马上准备。”



“不用了。”我捂着心窝,慢慢地摇摇头。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



就在这时,突然那个遥远往昔的声音,那个我再也见不到的妈+++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孩子还是个男孩,可是……



“晚上之前,我不想吃东西。”我再次缓缓地摇摇头,说道,“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吃吧。”



3



玄儿离开沙龙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和相对而坐的征顺都一语不发。



我不想再提蛭山被害的事情,虽然想问很多关于昨晚的宴会的事情,但总觉得此时开口,似乎不妥。



屋内没有说话的声音后,感觉屋外的风雨声更加大了。或许是这里宽敞,天花板高,加上是石造建筑,所以连雨声听上去都和在东馆、西馆里的感觉不同。高音显得更高,低音显得更低,加上此时屋内的气氛,让人觉得那不是雨声,而是波浪声……



征顺靠在沙发上,交叉着手臂,一动不动。他的眼神集中在桌子上的某一点,让人觉得不沉稳,而轮廓鲜明的脸上表情严峻。



——我们觉得姨父是老鹰或者秃鹜。



我不禁想起美鱼和美鸟的人物评判。



——但是,他也不能飞。



“刚才,在东馆的舞蹈房,我碰见望和夫人了。”我无法忍受继续沉默,率先开口了。



“啊……”征顺放下交叉的手臂,抬头看看我,脸上的严峻表情似乎烟消云散了,“有没有打扰你?”



“没有,怎么会呢?”我赶忙摇摇头,“玄儿已经对我说了。她是因为太爱阿清,才变成那样的。”



“爱?”征顺猛地扬扬眉头,“是呀,那的确也算一种‘爱’吧。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是爱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什么都没做。”征顺轻叹一口气,眼神又落在桌子上,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方才的严峻转变成一丝阴郁。接着——



“我第一次来浦登家族的这个宅子是在17年前。后来与她——望和相遇……很快,她的美貌就让我魂不守舍。”征顺开口说起来,仿佛在独自追忆。



“说得俗一点,一见钟情呀。她似乎也很快就接受了我……我想结婚,但有几个先决条件。我必须入赘浦登家族,改姓浦登;抛弃过去的生活,定居在这个宅子里……后来我决定接受全部条件。我周围有很多反对意见,但我充耳不闻——在我们认识三年后,结婚了。当时我陶醉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感中,可以说很幸福。我们也愿意相信——那种幸福会持之以恒。”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征顺或许注意到我的表情,嘴角露出难为情的苦笑。



“对不起,突然冲你说这些,唐突了。”



“啊,不。”



“虽然有很多烦心的事情,但长期在这里住下来,发现生活本身倒也不差。”征顺似乎想改换一下情绪,伸伸腰,缓缓地环视着深蓝色光线下的屋内,“能不受世间嘈杂的干扰,静静地与时光相对。可以无限思考,可以一直读书——我也不是光看侦探小说的。在这里,时间太多了,接近无限……”



“昨天美鸟和美鱼姐妹说您让人感觉是‘老鹰或者秃鹜’。她们还说您‘不能飞’。”



“把人比喻成动物?”征顺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我知道的。她们只把自己的妈妈比喻成植物。”



“她们为什么说您‘不能飞’?”



“你别看她们那个样子,但很有洞察力呀。我觉得——”征顺轻轻闭上眼睛,停顿一会儿,继续说起来,“‘能飞’、‘不能飞’这些话可能和她们对外部世界的憧憬有关联。她们出生后,就是那个模样,一直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这个宅子里。虽然她们似乎并没有强烈的不满,但还是开始憧憬外部世界了。所以她们才会把离开宅子在东京生活的玄儿比喻成‘能飞的’动物。他好像是鼹鼠。”



——玄儿哥哥是鼹鼠。



——前后脚间有膜,能在大树间飞跃,能飞几十米,真厉害。



“中也君,你被比喻成什么?”



“猫头鹰。”



“那也是‘能飞的’动物。”征顺的脸上又露出柔和的微笑,“‘能飞’是‘自由’的象征。或许在那两个姐妹看来,我曾经‘能飞”但现在‘不能飞”失去自由了。”



我点点头。



“但是,征顺先生您能从这个宅子——这个岛上出去吧?”



“想要的时候,当然可以。”征顺回答道,“但是,事实上‘不能飞’还是个正确答案。怎么说呢?不是因为翅膀折断而‘不能飞”,而是因为被锁链所困而‘不能’飞’。”



“锁链?”



“是的。即便在她们看来‘能飞的’玄儿,事实上和我一样……他不是被比喻成鼹鼠吗?鼹鼠无法飞越小岛的,距离太长了。”



“难道玄儿也被锁链羁绊着?”



对于这种谜一般的比喻,我觉得有点憋闷。



“被锁链固定在什么上面?”我问道,“被固定在哪里?”



“当然是这个宅了,这个黑暗馆,这个浦登家族中。”征顺咪缝起眼睛,继续说着让人摸不着边际的话,“不仅是我和玄儿,望和以及她的姐姐……包括当代馆主,我的连襟柳士郎也不例外。不仅是我们的身心……包括生命本身都被羁绊在这个黑暗馆的宅子里,被囚困在这里。或许可以说是咒语的束缚吧。”



4



即便征顺讲出了答案,我还是觉得憋闷。



能飞;不能飞;被锁链羁绊;生命本身;咒语的束缚。



……正当我在心里重新考虑这些词语在意思上的关联时——



“中也君,你觉得东京怎么样?”征顺突然改换语调,冒出这么个问题,“听说从今年春天开始,你就一直生活在那里。习惯了寄宿生活吗?”



我暖昧地点点头:“东京让人很难形容。地方大,人多,感觉所有人都很忙碌……和我的家乡俨然是两个国度。”



“我也曾经在那里住过。”征顺说道,17年前,和望和相识的时候我就在东京工作。当然,当时和现在不同,全国发生了许多大事。”



“您的家乡在哪里?”



“我出生在九州。一直在岛原生活到十岁左右。”



“岛原……在云仙山脚下呀。”



我曾经隔着有明海,眺望过那雄伟的云仙山。当时正值盛夏,涌上苍弯的积雨云犹如火山喷发时的烟雾。那是我独自旅行,路过熊本街头时,看到的景象。



“那个从塔上坠落下来的年轻人——”征顺仿佛突然想起来一样,“他的确叫‘江南’吗?”



“是的。”



“昨天,当他在客厅写下那两个字的时候,我想弄不好他也是岛原地方的人。”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在那里,姓‘江南’的人非常多。”征顺摘下眼睛,“虽然汉字都是写‘江南”但读法众多。”



“哦。”



“虽然不能因此就认定他是岛原人,但我觉得他的亲戚家人中应当有岛原一带的人。”



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是谁?为何独自来到深山老林里的这个湖边,登上小岛?他为何要登上十角塔?征顺肯定也在思考这些问题。



突然,面向中间庭院的法式窗户的外面,掠过一道闪电。顿时,这个原本暗蓝色的空间一下亮堂起来,犹如穿过天际一般。片刻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这张脸?瞬间的迷惑和念头在脑海中复苏。刚才在东馆的舞蹈房里,当我和江南相遇时,心中曾产生这种感觉(这张脸?瞬间的迷惑、混乱)。当时,我……



“雷声真讨厌。总是让人不知不觉地产生不祥的联想。”



征顺将目光从法式窗户那边收回来,看着我:“中也君,玄儿对你说了吗?”



“说什么?”



“关于昨天晚上的达丽娅之宴,还有这个浦登家族的事情,他没具体对你说?”



“没有。”我微微摇摇头,“还什么都没说。”



征顺显得有点意外:“那么说,你……”



“昨晚的宴会是怎么回事?”我想总算逮到机会了,便加重语气问道,“我知道——达丽娅是这个宅子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女人,她是玄儿的曾外婆。昨天既是那个达丽娅夫人的诞辰,也是她的忌日。在宴会上,柳士郎先生也是那么说的……我觉得那幅挂在宴会厅里的肖像画中的女人应该就是达丽娅。但是,昨晚的那个宴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那是什么‘仪式’?”



“这个……”征顺正准备回答,但又犹豫起来,“与其我现在告诉你,还不如让玄儿直接对你说。”他静静地将视线移开,重新系好睡袍的纽扣,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电视,然后走到放着玻璃器皿的橱柜前。



也许是暴风雨的缘故,电视中的图像比昨晚更加糟糕。似乎正在播放记录片,而且声音也很嘈杂,弄不清里面在说什么。似乎是介绍各地风上人情的节目。



征顺又坐到沙发上,和我一样,从茶壶中将白开水倒入从橱柜中取出的蓝色毛玻璃杯中,一口气喝了一半下去。我又想抽烟,手伸向上衣口袋,但想想,还是忍住了,给杯子里又加满了水。



“哦,”征顺低声嘟哝一下,盯着电视机方向,“这又是惊人的偶然……”他嘟哝着,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了?”我问道,“究竟怎么了?”



“啊,没什么……你看,画面里的那个建筑。”征顺指着电视,正准备说下去,画面又被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了。外面的雷声还在轰隆大作,图像也更加不清晰,杂音也变大,几乎听不清电视里在说什么。



“刚才电视画面里的那个建筑……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刚才,我看到了那个电视图像中出现的大建筑。立柱、横梁、窗框等木架结构显露在外墙,我觉得那是半露木式西洋建筑。



半露木式建筑盛起于北欧,多见于15世纪到17世纪的英国住宅中。在日本,从明治后期到昭和初期,流行这种建筑样式,或许是因为这种让立柱外露的建筑风格与日本传统的建筑样式有相通之处吧。现在全国各地都残存着当时的建筑。位于福冈县户烟,被认为是“现存最华丽的西洋式宅邸之一”的松本健次郎故居也采用了这种建筑样式,我曾经实地看过,觉得比想像的要漂亮。



“外面声音太吵了,可能听不清说明——”征顺将视线从模糊不堪的电视画面上移开,“刚才节目中出现的是漱户内海上的时岛。”



“时岛?”



“过去——其实最多20年前吧,一个好事的富豪,在垂暮之年,将那座岛整个买下,想建造自己的‘乐园’。他把自己收藏的美术品等东西悉数搬上岛,还安排自己的众多情人在那里住下,和江户川乱步的作品《帕诺拉玛岛奇谈》中描述的情节有许多相似之处。”



——懒户内海,时岛的“乐园”!



征顺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结果,在富豪期盼的乐园完工之前,他撒手西去,工程也半途而废。听说那里被某个财团接管了,他们似乎要对外开放整座岛,将那里建设成有点怪异的景点。刚才电视里播的就是那里。”



“原来如此——但,那个建筑物怎么了?”



“如果我没有看错——”征顺停顿一下,“那是昨天你一直在问的那个建筑师设计的。他受那个富豪之托。负责设计的……”



“啊?”我不禁失声叫起来,“就是那个重建这个北馆的……”



征顺眯着眼睛,乐呵呵地看着我的反应,点点头:“是他年轻时负责的工程,知道的人自然知道——”



我将视线投向画面模糊的电视机(中村青司竟然设计那种——惊讶之情在心头缓缓浮起,随即沉下),心头一阵懊悔——早知道是他设计的,刚才就更加仔细地看看了。



那个建筑师初到这个黑暗馆的时候,曾发表过和我一样的感想,那个建筑师选择了怪异的生活方式,最后离开人世。



——他也中邪了,肯定是这样。



昨天,征顺是这么说的。我的好奇心迅速膨胀,一个轮廓暖昧的灰色影子在我心头煞有介事地晃动起来。



“虽然总体上是半露木式风格,但到处都杂揉了独自的匠心,例如使用了过多的木架,超出构造所需;在墙面上绘制了纷繁复杂的图案等……”



征顺继续向我说明那个叫中村的建筑师所设计的那个时岛上的西洋宅邸。



“镀铜屋顶上的所有木架都被涂成铜绿色……”



我听着听着,觉得很别扭。



又是一道闪电掠过,整个屋子的色调变成青白色。接着,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这雷声比刚才还要沉闷,持续好长时间。电视幽面更加模糊,瞬问变黑了。



“征顺先生。”我正准备说出疑问的时候——



从房间外面传来人声。究竟是谁的声音呢?好像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



5



征顺也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对视一下,几乎同时站起来。刚才,在南馆目睹的蛭山被勒死的尸体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我们冲到走廊上。但是在这条东西横贯北馆的,昏暗的长走廊上,空无一人。声音是从右边传过来的。从音乐室和台球室所在的东头边廊上传过来的——



“不要……别过来!”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我觉得那似乎不是喊叫声,而是哭叫声,其间夹杂着痛苦的咳嗽声。



“你镇静一点,夫人。没事的,你先镇静一点……”这是另外一个人——男人的声音,是浑厚的男中音。我一下就明自了——那是野口医生。



“是茅子。”征顺嘟哝着扭过头、看着我,“她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是的。她是伊佐夫的……”



首藤茅子。在这个宅子里,她是惟一一个我还没曾见过的人。她是那个自诩为艺术家的醉汉——伊佐夫的继母。她是大前天外出、至今未归的首藤利吉的后妻。



“听说她来到这里后,就发烧,一直躺在床上。”



“是的。好像出了什么事。”



我们朝发出叫声的地方走去,就在这时,在走廊交汇处——就是几条蛇缠绕在半裸男子身上的那个青铜像处,一个穿着浴衣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出来,看都不看我们,沿着边廊往前走。她脚步不稳,犹如喝醉酒一样,几根头发耷拉在苍白的脸颊上——这就是茅子吗?



接着,野口医生那庞大的身躯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他换下了脏兮兮的自大褂,穿上了深绿色的马甲。看见我们,野口医生停下脚步,耸耸肩,显得很郁闷。



“怎么了?”征顺走上前去。



“正如你们看到的,”野口医生皱着肩头,“被病人抛弃了。”他看看茅子离开的方向:“不管我怎么说——夫人,您先冷静一下……”



野口医生冲着我,又耸耸肩:“她根本不听。我刚想拉住她,她便大喊大叫,发疯一样。不管怎样……真没面子。”



“茅子去哪里?”



“可能是那边的电话室吧,她说:‘你们都不可靠,我要自己确认。’”



“确认?”



“刚才我去查看病情的时候,顺便告诉她首藤先生还没回宅子。她因为高烧,一直躺着,所以时间感似乎麻痹了。当她得知丈夫还没回来,今天已经25日后,顿时神色大变,从床上跳下来……”



“然后就说——你们都不可靠?”



“是的。”野口医生轻轻地叹口气,“她追问我:‘为什么早不告诉?不是太过分了吗?’哎,我觉得她那么想也无可厚非。所以我就想尽量把事情说清楚,但是还没容我说完,她又嚷起来,说:‘不可能,都是谎话,你们把他藏起来了。’其实,她现在还不能到处乱走。”



“还没有退烧吗?”



“反而严重了,弄不好会恶化为肺炎。她必须要静养,但不管我怎么劝,她都听不进,就是要自己打电话确认。”



“您有没有说蛭山被害的事情?”



“那倒没说。如果我告诉她宅子里发生了凶杀案,还不知道她会怎么吵闹。”野口医生又轻叹一口气,捋着花白的胡须。征顺也摸摸下颌,仿佛在模仿他的动作。



“她准备往哪里打电话?”



“也许她知道自己丈夫去了哪里。”



从主走廊往右拐,就能看见大厅的门,穿过大厅,便是通向东馆的走廊。我们跟在野口医生后面,穿过那扇大开着的双开黑门。



电话室在大厅的左首方向。昨天,玄儿就是去那个小屋子,试图和蛭山取得联系。



电话室的门开了一半,能看见茅子在里面。她手拿电话,背靠着墙,坐在地上。



“这电话怎么了?”她看着我们,声音沙哑地问道,眼神中透着怯意,“这电话怎么了?打不通呀。”



“什么?”征顺嘟哝着,走上前去,一把推开小屋的门,看着茅子,柔和地问,“电话打不通?真的?”



“打不通,不管往哪里打都打不通。”茅子用沙哑地回答道。



玄儿说她是“都市美人”。她的眉眼倒的确端端正正,但现在不管怎么奉承,也不能说她“美丽”。渗着汗珠的苍白脸上,有好几道泪水和鼻涕的痕迹,很深的黑眼圈,头发蓬乱,没有光泽,胸口处裸露出的皮肤没有让人产生欲念,反倒是心痛的感觉。



“听说通向湖畔小屋的电话线出了问题。”



征顺走进电话室,从茅子右手接过电话。她就坐在那里,犹如一个断电的机械人偶,纹丝不动。野口医生凑到她身边:“没事吧?”野口医生想把她抱起来。



“怎么回事?电话不通……”她茫然自失地反复嘟哝着,左手捏着一个黄封皮的记录本:那上面难道写着她丈夫的联系电话吗?



“台风来了,一直是打雷和暴雨。”我隔着弯下身子的野口医生,冲她说道,“所以,首藤先生可能暂时回不来。您不用担心。”



茅子将视线转移到我身止,歪着脑袋,显得很惊诧。



“你是……”她那龟裂的紫色嘴唇微微一动,还没来得及说下去,便大声咳嗽起来。



“真是不行。”征顺着着电话,说道,“好像外线也不行,里面全是杂音,的确是打不通。”



“电话线断了?”我问道。



征顺放好电话:“不,好像不是。如果断线,应该听不见杂音。或许是因为暴风雨,电话线出了故障。”



“那么……”



就算柳士郎允许报警,我们所处的状况也不会发生改观。因为就算想报警,电话打不通,根本无法联系警方。只能找人想法渡过湖泊,开车去村里。



怎么搞的?



没有小船,浮桥坏了,连电话也不通,暴风雨中,这个宅子完全与世隔绝,无法求救,无法逃离。而且,现在,这里还发生了让人费解的凶杀案——这些事情太离谱了,犹如侦探小说中的情节一般,我感到轻微的头晕。



“还是回房间吧。”野口医生催促着茅子。



“我讨厌……这个宅子!”



她缓缓地摇摇头,扭着身子,甩开野口医生的手臂。但当野口医生挪开手后,她一下失去支撑,再度靠着墙,坐在那里。



“讨厌,我讨厌!讨厌……”她反复念叨着,但声音听上去无力,眼睛睁着,目光呆滞,“我并不起劲,可……可那个人说一定要,所以,所以才这样……”她的嘴唇似乎因为寒冷而抖动着,说出来的话犹如吃语,时断时续,渐渐地模糊起来,让人真担心她会就这样丧失意识。



“夫人,你要挺住。”野口医生再次在茅子边上弯下身子,“你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



“所以我……啊,怎么样都可以,已经讨厌这样,这样……”



“我来帮你,野口先生。”征顺绕到野口医生对面,将茅子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先把她带回房间:”



两个人把茅子架起来。她已经没有反抗的力气,任凭他们架着自己,拖着双腿,离开电话室。



我看着他们三人走上大厅里那通向二楼的楼梯,想起昨天首藤伊佐夫的话。



——但是这次,他和那个女人似乎有不良企图。



首藤利吉和茅子夫妇究竟有什么企图?刚才我也从她的嘴里,听到那些话了——“我不是很起劲”“可那个人说一定要”。



从某处微微传来报时的声响:下午2点,不,或许是2点半。



当他们三人从视野中消失后,我独自返回走廊。



6



“啊,中也先生。”



“真是中也先生。”



当找回到主走廊,正准备打开沙龙室的房门时,传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那声音像透明的玻璃铃铛发出的声响……是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



她们在走廊深处——靠西馆一边的走廊尽头。在黑色墙壁、黑色天花板、黑色地面的昏暗中,身穿金黄色和服,连为一体的身影朦胧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你好,中也先生。”



“你好,中也先生。”



她们两人同时冲我打招呼,我扬起手,报以回答。



“昨夜睡得香吗?”



“没做噩梦?”



“真的明天回去?”



“下次什么时候来?”



两个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她们如果不走近点,我根本弄不清谁说的话。我的正面右侧是美鸟,左侧是美鱼——我在心里确认着,走过去。她们也朝我这里走来。



“刚才我们碰见玄儿大哥了。”



“我们在西馆遇见的。”



“是在西馆吗?”我又问了一遍。



“是的。”



“是的。”



两人点点头,异口同声。



“他表情很恐怖,去爸爸的房间了。”她们当中一人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



她们好像还不知道蛭山被害的事情。



“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我含糊其辞,“是吗?玄儿去你们爸爸那里了?”



玄儿去干什么?去说服柳士郎,让他不要对凶杀案置之不理,还是向他汇报自己的“调查”报告?或者想顺便确认一下今天凌晨柳士郎的行踪?



当我和那对双胞胎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我才发现她们身后还有一个人。那是个身材纤细,身穿茶褐色裙子的女性。她那黑色长发拖到胸口,脸细长而白净……啊,那不是她们的妈妈美惟吗?



她们很敏锐地注意到我的表情、



“妈妈,是中也先生。”



双胞胎中的一个说道。是我正面左侧的美鱼。



“昨晚,你们不是在宴会厅见过吗?妈妈!”说着,她们看看妈妈,然后冲着我说起来。



“中也先生。对吧?”这次是美鸟先开口的。



“啊,您好!”



我冲着美惟,鞠个躬。但是她没有任何反应,照样是心不在焉的表情,无神地看着空中。



16年前,当她生下这对异形的双胞胎后,就一直生活在“惊诧中”。玄儿说她陷入“慢性的分离性昏迷状态”。此时,不知道她那对茫然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在她那封闲的心灵中,出现着什么样的世界。



“妈妈。”美鱼冲她招招手。



“妈妈,请。”美鸟说着,打开了北侧的一扇黑门——从我的角度看,是右首方向。这扇门隔着走廊,在沙龙室的对面,里面究竟是什么房间呢?美惟跟着两个女儿,晃晃悠悠地朝打开的房门走去。



“中也先生,你也一起进来。”



“请,中也先生、”



我听话地跟在她们母女三人后而。当我走进房间的一瞬间——我不禁睁大眼睛,因为里面的景象完全出乎我的预料:这个房间非常大,单从面积来说要比对面的沙龙室大一到两倍。天花板大约有两层楼的高度。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家具,所以感觉上更加宽敞。而且——最让我吃惊的是这个宽敞空间的色彩-——红色。



犹如空气都被染红,犹如红色的雾霭笼罩了整个房间。



——红色。



里面的内饰和其他房间一样,还是清一色的黑,地面也和沙龙室中央一样,铺着黑色石头。目光所及之处的墙壁也和这个建筑的外墙一样,黑色石头裸露在外。所有的立柱都是没有光泽的黑色,天花板上的灰浆是黑色,垂挂下来的吊灯也毫无色彩。尽管如此,整个空间之所以是红色,都是因为正面——面朝北侧庭院的墙上的彩色玻璃窗。



墙上整齐地排列着长方形的大窗户,上面五扇,下面五扇。那镶嵌在窗户里的花玻璃都是暗红色的。白天,当室内灯光关闭,室外的光线透过这些玻璃照射进来,将整个房间染成红色。虽然从效果上看,与沙龙室里的法式窗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里给人的视觉冲击却更大,让人觉得之所以造这个大房间,就是为了创造如此的视觉感受。



“这里是红色大厅。”双胞胎步调一致地走到里面,猛地转身看着我。说话的是美鸟,“对面的房间是‘蓝色的沙龙室’。”



“这里的氛围很棒吧?”



“我们非常喜欢红色。”



“是人鱼血的颜色。”



“在海里的不是人鱼。”



“嘿嘿。”



“海里只有波浪。”



“嘿嘿。”



又高又宽的房间里,这对美丽的连体双胞胎的清脆声音回荡在红色空气中。



就在那时,屋外掠过一道闪电。顿时,屋内的暗红色一下子变成鲜艳的大红色。片刻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那雷声似乎与刚才在沙龙室里听到的雷声不同。不仅如此,在这间红色大厅里,持续不断的雨声、呼啸的狂风声听上去似乎都不同。特别是大风的呼啸声,让人感觉有人在身边吹笛子……



“雷声真响。”



“中也先生,你讨厌打雷吗?”



“我讨厌。”



“我也非常讨厌。”



“恐怕没有喜欢的人。”



听到我的回答,美鸟和美鱼相视一笑。



“是呀。”



“讨厌打雷。”



“古代的人认为打雷是因为自己的肚脐被拿走了,他们怎么会这么想?”



“要是肚脐真被拿走了,可就糟了。那会变成什么样?”



“中也先生,你喜欢没有肚脐的女孩吗?”



对于她们无聊的讲话,我只能苦笑。我走到红色大厅的中央,环视一圈,认真打量起这个奇妙的房间。



两个铺着胭脂色地毯的厚重楼梯划着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仲到南侧的二楼部位:楼梯与建造在二楼的宽敞回廊相连。那回廊与整个建筑一样,呈口字形,围绕着大厅。通常情况下,从那回廊处,可以走到二楼的房间或走廊上。但我大致望去,回廊的墙壁上似乎没有开一扇门。也就是说这个回廊和楼梯并不是为了上下楼而设计的。



我不禁想起昨天在东馆二楼看见的那个“走投无路的楼梯”。



红色大厅的这个奇妙设计难道是那个担负北馆重建工作的中村受到那个“走投无路的楼梯”的启发而想到的?我这么想恐怕也不一定错。



正当我为此而分神的时候,一同进来的浦登美惟发生了一点变化。虽然那心不在焉的表情和踉踉跄跄的脚步并未变化,但她开始慢慢地、主动地朝房间里的某个地方走去。



当我看见这个“从未主动、有意识地行动”的女人主动地走起来,非常吃惊。据说她几乎终日缩在西馆自己的房间里,傻傻地或坐或躺。正因为她处在“不动”的状态,美鸟和美鱼才把她比喻成“仙人掌”。



但是,现在——



美惟主动地走起来,没有任何人命令,她主动走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朝与回廊相连的两个楼梯之间的墙壁走去。



南侧的那一带墙壁朝屋内凸出来——外面走廊上的相同部位凹进一大块,成为壁龛——只见沿着黑色的石头墙体,放着一张细长的桌子。桌子上铺着红色的天鹅绒布,其前面还有一把铺着红色天鹅绒布的椅子。



美惟晃晃悠悠地走到那张桌子前,冲着墙壁,深呼吸一下,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然后抬起手臂,将双手放在桌子边缘。



啊,她究竟想在那里干什么?



突然一道闪电掠过,把整个空间又变成了鲜艳的大红色。轰隆隆的雷鸣声接踵而至,与此同时,一阵大风吹过,夹带着大雨滴,敲打着建筑物的外墙……我觉得那笛子般的声音又要响起。



突然我觉得静悄悄的大房间里,空气在微微振动。我不禁扭过头去。



空气微微振动,怎么回事?感觉是屋外的大风吹进屋内,难道这个大厅里,有窗户开着?还是那些红色花玻璃上……



“中也先生。”



突然身边传来叫声,我吃了一惊,差点跳起来。



“哎呀,你也不用这么吃惊嘛。”



“啊……不是的,我有点……”



不知何时,美鸟和美鱼已经走到我身边,叫我的好像是左侧的美鱼、我转身冲着她们,然后又扭头看看坐在天鹅绒椅子上的美惟。



“美惟女士要干什么?”我轻轻问道,“那个桌子和椅子是干什么用的?”



“妈妈马上要演奏了。”美鸟小声回答道。



“演奏?”



“对,风琴弹奏。”



“风琴?”我眨眨眼睛,“但是,那里……”



那里没有任何乐器,只有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子。



“好像过去这里是音乐室。当时我们还没出生,前北馆还没有被烧毁。”美鱼说道。美鸟接着话,继续说下去:“在前北馆中,这里曾是音乐室,在那个位置放着风琴。现在的音乐室里,没有风琴了。”



“据说过去的那个风琴非常可爱,上面有奇妙的饰物,音质非常好听。”



听见“风琴”这个词,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大教堂中的大风琴,或者是小学音乐课上使用的脚踏式风琴。孩提时代,我路过的教堂里也有风琴,但和小学里的风琴相差不大。她们所说的“风琴”具体是什么样呢?我完全想像不出来‘



“以前,我妈妈非常喜欢风琴的音色,几乎每天都要弹奏。”



“以前,我爸爸也非常喜欢妈妈弹奏风琴,总是要听。”



“我妈妈还会自己作曲。”



“我妈妈是为了爸爸而创作风琴曲的。”



“以前,我妈妈总是弹奏那首曲子。”



“所以,即便过去的音乐室已经没有了,我妈妈每天还要来这里。”



“每天到了固定时间,她都会来这里,像那样弹奏风琴。”



“现在那里没有风琴了。”



“但妈妈认为那里还有。”



虽然她们说什么“自己创作的风琴曲”,但我是一点都不明白。因为我缺乏音乐知识,好不容易才能说出巴赫创作的几首曲子。



“这些事情都是玄儿大哥告诉我们的。”这是美鸟说的。



“但是,玄儿大哥也没有亲耳听过,亲眼看到。”这次是美鱼说的。”对、对。因为玄儿大哥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情。”



“或许是爸爸告诉玄儿大哥的。”



“也可能是鬼丸老。”



“鹤子说的和玄儿大哥说的差不多。”



“但鹤子也没有亲耳听过,亲眼看到。”



“过去的那个北馆被烧毁后,鹤子才来宅子的。”



“那么,鹤子可能也是从我爸爸那里听说的。”



“也可能是鬼丸老……”



那对双胞胎叽叽喳喳地说着,而她们的母亲背对这里,坐在铺着天鹅绒的椅子上。她那纤细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垂在后背的黑发也随之摆动起来。如果绕过去看一看,肯定能看见她那十根洁白的手指正在什么都没有的桌子上弹奏着。



“妈妈创作了什么样的曲子呢?”



美鸟眯缝起眼睛 ,犹如跳望远处的风景。



“妈妈正在弹奏什么曲子呢?”



美鱼分开短发,顺势将手放在耳后,似乎在听远方的声响。



“你说呢?中也先生。”



“你说呢?中也先生。”



我什么都没回答,一直屏息看着美惟的后背。



在红色……血色笼罩的昏暗中,她将手指放在实际并不存在的,幻想中的乐器上,弹奏着根本就不能发出声响的虚幻键盘,疯狂地弹奏着。我看着看着,也产生一种幻觉,觉得从某处传来哀怨、庄严的曲调:我突然想到一个虚无的曲名——“虚像的赋格曲”。



第十五章 没有意思的意思



1



“啊,大哥。”



“玄儿大哥。”



美鱼和美鸟同时叫起来。我循着她们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玄儿从走廊走进红色大厅。我站在双胞胎的旁边,当我们两人的目光相遇——



“你果然在这里。”玄儿说着,加快脚步,走到我们身边,“我想现在是美惟姨妈‘演奏’的时间,你说不定也在这里。被她们两个人拖来的吧?”



“是的。”



“吃惊吧?”玄儿看着美惟的后背。不管这里谁在说话,这对双胞胎的妈妈旁若无人,面朝铺着红色天鹅绒布的桌子,继续弹奏着“无音的曲子”。



“刚才,她们向你解释过了吧?”



我看看那对双胞胎:“美惟女士,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在那里弹奏风琴吗?”



“是的。弹奏看不见的风琴。”玄儿板着脸说道,“征顺姨父呢?”他随后问道,“沙龙室里空无一人。”



“刚才首藤先生的妻子下楼闹了半天。她身体相当不好,而且惊慌失措……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好不容易才稳住她,把她送到二楼去了。”



“茅子表舅妈……她还在担心首藤表舅,不过这也自然。”玄儿还是板着脸,摸摸尖下巴,“他是在回来的途中抛锚了,还是已经到达岸边,但无法渡湖过来?或许表舅妈是担心他出事,才会惊慌失措。”



“她试图朝外打电话,但电话线好像出了问题,根本就打不通。她就愈发……”



“外线电话?”玄儿的声音中透着慌张,“真的?”



“是的。好像电话线并没有完全被切断。”



“是吧。那家伙又要……”



很显然,玄儿想说糟了。不管如何应对目前的突发事件,紧急时刻,能否打通外线电话的意义是很重要的。即便是当代馆主柳士郎也不能不承认这点。



“听说你去见你爸爸了?”



“嗯?——是的。”玄儿瞥了一眼同父异母的妹妹,点点头,“刚才我想和他谈点事情。”



“谈什么……谈什么事情?”



“玄儿大哥。”



就在这时,那对双胞胎从旁边插过来,开口说话的是美鸟,两人同时看着玄儿。



“大哥,妈妈就拜托给你了。”



“什么?”



“离演奏结束,还有一段时间,”美鱼说道,“所以接下来就拜托你了,玄儿大哥。”



“拜托了,大哥。”



“喂……”



玄儿正要说什么,那对双胞胎姐妹转过身,冲着我说起来。



“走吧,中也先生,我们一起走吧。”



“走吧。”



两个人的脸颊上露出天真而又妖艳的笑容,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傻乎乎地站在那里。



“什么?”



“去我们房间。”



“我们要把契夏介绍给你,我们不是约好的吗?”



这对姐妹和服底色是金黄色,上面带有黑色和茶褐色的格子条纹,是所谓的“黄八丈”,浅紫色腰带,脚上穿着红色木屐——



昨天初次见面时,我就产生一种感觉,觉得那纯日式的打扮和她们那犹如西洋木偶的脸很不协调,但很具有诱惑性,就像她们那从肋腹部一直到腰部,连为一体的异形身体一样。



“你就去陪她们吧,中也君。”玄儿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我狼狈的样子,“过会儿,我会去接你的。”



2



美鸟的左手抓着我的右手腕,美鱼的右手抓着我的左手腕,拖着找,离开红色大厅。走到走廊上,她们松开手,走在前面,朝着建筑物的内里——西侧前进。



“那儿就是望和姨+++画室。”



美鸟指着那座以蛇缠绕半裸女子为造型的青铜像的对面。那个画室位于走廊西端,在东端的相同位置则是音乐室。接着,美鱼指着边廊对面的房间说起来。



“那里是征顺叔叔的书房……”



“我们的房间在二楼。”



“这边请。”



接着,两人带我走进西头大厅,昨天鹤子带我去宴会厅时,也曾穿过这里。西头大厅里有扇厚重的双开黑门,其另一侧就是那条通往西馆,前窄后宽,让人产生错觉的走廊。在黑门的右首方向,便有通向二楼的楼梯。



“这边,中也先生。”



“快点,中也先生。”



楼梯在中途拐了一个夹角,那对双胞胎先登到拐弯的平台处,催促着慢腾腾跟在后面的我。她们的动作非常轻快,让人根本想像不出她们两人的躯体是连在一起的。



——我们是螃蟹哦。



与她们初次见面的场景又在脑海中复苏,我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慨,说不上愉快与否,反正心中产生骚动,觉得坐立不安。



——我们两个合在一起,就是螃蟹。



我跟在她们后面上楼梯。两人似乎怕我追赶上一样,一个劲地往前走,登上楼梯后,站在一扇黑门前,美鸟用左手,美鱼用右手抓住那扇双开门的把手。可是——



门扉向后退去,仿佛想从她们的两只手中逃脱。



“啊!”



“啊!”



两人惊叫起来,紧接着,传来另一个人的惊叫声。她们止好与门那边的一个人巧遇。



“哎呀……吓了我一大跳。”一听到那缓慢、含混的声音,我便知道开门的是谁了。是首藤伊佐夫,那个自称是艺木家的醉汉,“美鸟、美鱼……哦,美丽的畸形小姐们。我非常喜欢你们的个性,但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所以还是吓了一大跳。啊呀,对不起……”



伊佐夫从门里走出来,依然醉醺醺的,装模作样地开着那种玩笑。当他看见我站在那对双胞胎的身后,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扬起一只手。



“你好,伊佐夫。”



“你好。”



美鱼和美鸟往后退了一两步,毕恭毕敬地鞠个躬。和玄儿一样,她们和伊佐夫也是表兄妹的关系。



“我们带中也先生转转。”



“去我们房间玩。”



她们的声音听上去很冷淡,似平不愿搭理伊佐夫。



与昨天在东馆碰见时相比,伊佐夫把自己拾掇好了许多。他已经换下皱巴巴的衬衫和裤子,穿上其他衣服;头发也不是很蓬乱;稀稀拉拉的胡子也剃干净了。银边眼镜的圆镜片被擦拭净,但他的小眼睛还是充着血,靠近一闻,他身上还是一股酒味。



昨天晚上,他可能在野口医生的房间里一直喝到深夜。他可能睡了一觉,早晨醒来后,又独自喝了不少。我觉得像他这样,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酒精中毒患者。



“好像我后妈给你们惹麻烦了……虽然是外人的事情,但在户籍上,我毕竟还算是她的儿子,所以我不向你们道歉,也说不过去。”尴尬的笑容依然挂在伊佐夫的脸上,他似乎是冲我说的,“刚才野口医生喊我了,我刚刚看完她的情况。”



我随意地“哦”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我实在无法长时间闻他身上的酒味,几乎把整个脸扭过去。伊佐夫揉揉圆鼻头。



“真没办法,不管野口医生、征顺先生和我如何小心解释,她根本就不理解。她本来脑子就不聪明。而我爸爸也是个愚笨的人,作为儿子,这么说,似乎有点残酷:这两个笨蛋合在一起,只会想一些奸计,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情……”



对于“奸计”这个词,我当然格外在意。首藤夫妻究竟想用什么“奸计”呢?对于他们的“奸计”,伊佐夫义知道多少呢?



“茅子女士好像要往什么地方打电话。”



听到我的话,伊佐夫点点头,表示赞同。虽然他口齿不清,但头脑似乎还比较清醒。至少我能和他正常对话。



“你知道首藤先生去什么地方了?”



“我老爷子的去处?”伊佐夫耸耸胖乎乎的肩膀,“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但大致能估计出来。他肯定为了实施奸计而去购买材料了。一定是这样。”



“怎么回事?”



“是这样,当他们两人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我偷听到了……”



伊佐夫叹口气,显得有些胆怯,然后猛地举起双手,挺起圆乎乎的矮小身体,伸了一个大懒腰,“但是,那个宴会已经结束,他们无计可施了。今年又没吃到肉,真可惜。”



“可惜?”美鸟在一旁插嘴,“可惜?你也觉得可惜?”



“啊?——我怎么可能。就是送给我吃,我也不要。”



“是吗?”



美鱼接着说道。她们两人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



“你什么都不懂。”



“你什么都不懂。”



“对吧?中也先生。”



“对吧?中也先生。”



她们突然把问题丢过来,我赶紧将视线移到别处。伊佐夫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怎么?中也先生,你……”



“中也先生昨天晚上参加了宴会。”美鸟说道。



“中也先生昨天晚上吃了。”美鱼说道。



“对吧?中也先生。”



“对吧?中也先生。”



我能看出伊佐夫的脸在抽搐,心里更加慌乱。



“不,那个,事实上……”



“中也先生也被邀请参加了宴会……你又吃惊了吧?”



“不,所以,那个……”



“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对,也可以有这样的破例。是吧?”



伊佐夫的口吻让我感到他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惊讶罢了。



“但要是让我老爷子和那个女人知道,可不得了。真的会不得了。啊,不要紧,我不会说的。”



“哦。”



“作为条件,之后,你要悄悄地告诉我宴会中的事情,还有你本人今后的变化。”



“好,啊,不……”



我本人今后的变化?怎么回事?我身上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昨天我不是说了吗?我是艺术家,我从事艺术的目的就是要证明没有神灵和恶魔:为此,我要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总之,所以……”



“不行。中也先生。”美鸟打断了伊佐夫的话,“你不能告诉他。”



“等一下。你,你是叫美鸟吧?”



“不行就是不行。”美鱼劈头盖脸地说了起来,“伊佐夫不是‘同伴’所以不能对他乱讲。这是原则。”



“哦,原来是这样?”伊佐夫又叹口气,显得有点心虚,然后踉踉跄跄地朝楼梯走去。他抓住扶手,正准备下楼,突然又扭过身,“对了,对了,我听说了那件事情。”他说道,“听说那个驼背的蛭山被杀死了,对吧?”



我无言地点点头,而那对双胞胎的反应则截然不同。



“什么?蛭山?”



“被杀死了?”



“为什么?”



“谁干的?”



“哎呀,哎呀,你们两位小姐还不知道吗?”



“请问你是听谁说的?”



听到我的问话,他冲着二楼那扇敞开着门扬扬下颌:“刚才,听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说的。”



“那么,茅子女士也知道了?”



“不,我们避开她,大致说了一下——看来事情严重了。因为台风,宅子陷入绝地,也没有小船。对吧?”



“是的。”



“你们和杀人犯待在一个地方,真是胆子大呀。总之,大家都要当心。”



“对了,伊佐夫。”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问一下玄儿肯定要确认的问题,“你知道南馆里的那扇暗门吗?”



听到我的问话,伊佐夫瞪大充血的眼睛:“那是什么?有暗门?”



“不……你不知道就算了。”



“是吗?”伊佐夫重新抓住楼梯扶手,跌跌撞撞地走一下去,中途,他站住,打个大哈欠,然后再次扭头着看我们,“葡萄酒窖是在这里的地下吧?”很显然,他是在问这对双胞胎。她们什么都没说,而伊佐夫独自在那里点头,“我去看看有没有好酒。”



我不禁哑然——他真是没救了。照这种样子,再过几年,他肯定还在思考——为了证明没有神灵存在的艺术,该选择什么作为表现手法。



“真讨厌。”当伊佐夫从视线中消失,美鱼冷冰冰地说道。



“真的,真讨厌。”美鸟也附和着。



“应该把他比喻成什么动物呢?”我不由自主地问起来,“树獭?”



“不,不对。”美鸟摇摇头。



“他不是树獭。”美鱼也摇摇头。



“那是什么?”



“首藤表舅是狗獾。”



“茅子表舅妈是水母。”



“那么伊佐夫是……”



“是什么呢?”



两人考虑了一会,然后几乎同时张开嘴巴,报出一个动物的名称。



“或许是蚯蚓吧。”



“是蚯蚓。”



3



“这边



“这边中也先生。”



“快点。”



这对双胞胎在二楼西端的边廊上走着,很快,她们在半中央右侧的一扇黑门前停下脚步。等我赶上去,美鸟用右手把门拉开。



“请,中也先生,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美鸟的话让我觉得奇怪。她为何说“我的房间”?——之前,她们两个人总是用“我们的”这个词。



“请,中也先生。”美鱼接着说起来,她的话打消了我的疑问,“这里是美鸟的房间,我的房间在隔壁。房间中央是相连的。”



“两个合成一个,和我们的身体一样。”



“请,请进吧。”



在她们的催促下,我走进“美鸟的房间”。



这是一个西式房间,大小可以铺十几张榻榻米。进门后,左侧墙壁中央有个用黑砖头砌成的壁炉,壁炉的右边——房间内侧,就没有墙壁了。那里与“美鱼的房间”相连。没有墙壁的地方很宽,可以让这对双胞胎并列通过,而且还没有门。我一下就想到——对面的房间肯定和这间对称。



“请坐,中也先生。”



“请,中也先生。”



我便顺从地坐在房间的一个椅子上,这是铺着黑布的交椅。隔着低矮的桌子,对面还有个铺着黑布、可容两人坐的椅子。那对双胞胎在那里并排坐下,各自的手放在各自的膝盖上,面对面地看着我,脸上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中也先生,你喜欢吃曲奇吗?”美鸟缓缓地说道,“我们跟宏户学的,自己做了曲奇,你吃吗?”



“啊,算了。”我摆摆手。



“你不喜欢吃甜的东西?”美鱼歪着脑袋,显得有点失望。



“那么中也先生,你喝红茶吗?”美鱼问道,“鹤子教我们如何泡制美味的红茶。”



“不用了……”



“你不喜欢喝红茶?”



“不,不是的。”我赶紧解释起来,“在昨晚的宴会上,我喝得太多,起床后,一直觉得不舒服,酒还没醒。能明白吧?所以暂时还是不要吃东西了。”



顿时,两个显得有点吃惊,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哎呀,中也先生,你不舒服?”



“那可不行,你吃药了吗?”



“野口医生给我药了。”



“但是……不要紧吧?”



“还是躺着休息好。”



“啊,不用了。”我尽量显得很精神地说话,“已经舒服多了。我想已经没事了。”



“那么,下次再请你吃曲奇。”



“那么,下次再请你喝红茶。”



“啊,对,下次我一定品尝。”



这么无聊地说着,我不禁觉得滑稽——自己竟然非常紧张。我想放松一下心情,便将目光避开这对双胞胎直勾勾的眼神,环顾起屋内。



除了我们相对而坐的椅子和桌子外,屋内还有其他家具——小桌子、装饰架、衣橱等。没肴见衣架和床,这些家具或许在隔壁“美鱼的房间”里,也可能两人的卧室另在他处。我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间十几岁“小姐”的闺房显得很朴素。因为缺少女孩的装饰品之类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感觉有点煞风景。



这也许是因为清一色黑的内饰造成的。房间里的墙壁、天花板都是没有光泽的黑色,内里墙面上的窗户也依然是上下开关的磨砂玻璃窗,其外是紧闭的黑色百叶窗,与其他房间里的状况如出一辙。



这也可能是恶劣天气造成的。透过百叶窗缝隙照射进来的光线非常微弱,壁炉上方及其对面墙壁上的两盏电灯发出暗暗的光线,总算让屋子里有点亮光。



只有地毯是红色,而月那红色比这个宅子里其他房间的地毯要鲜艳,而且,绒毛要长。



——非常喜欢红色。



刚才,美鸟在红色大厅是这样说的。



——那是人鱼血的颜色。



我记得美鱼这样附和。



“中也先生。”美鸟开口说,“蛭山被害的事情,是真的吗?”



我将视线重新移回这对双胞胎身上,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你们还不知道?”



“不知道。”



“难怪那时,玄儿大哥的神情很恐怖……”



“蛭山为何被害呢?”



“是谁干的?”



“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我使劲地摇摇头,“现在是一无所知。不知道凶手和原因。”



“是吗?”



“是吗?”



刚才,当伊佐夫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两个人显得非常吃惊。但她们并没有说或者表现出对死者的同情、对凶手的恐怖。



“蛭山是怎样被杀死的?”



对于美鱼的发问,我最小限度地进行了说明:“在南馆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被勒死的。被害时间是今天凌晨,大约2点到4点之间。”



“大家都在熟睡的时候?”



“是的。”



“我们己经睡觉了。”



“你说的那个南馆的房间莫非是以前诸居静的房间?”美鸟同道。



“以前诸居静的房间”。——对,挂在房门旁边的旧木牌上,的确写着“诸居”字样。过去住在那间屋子里的佣人的名字,就是“诸居”。



——出生后不久,我就被关在那座塔的最上层的屋子里,就是那个格子门的里面……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



我不禁想起玄儿昨晚说的话。



——那时,我的奶妈是一个叫诸居静的佣人,当时她好像就住在宅子里……



“那个叫诸居的人,现在……”我情不自禁地反问起来,突然对玄儿的奶妈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我也不太知道。”美鸟答道,“听鬼丸老说,在我们出生的前一年或者再前一年,她带着一个男孩,离开了宅子。”



“诸居有孩子吗?”



“鬼丸老是那么说的——对吧?”



美鸟希望得到美鱼的确认,后者附和着:“是的。”



“那么,她后来怎么样呢?”



“不知道。”



“不知道。”



那对双胞胎一起摇着头。我也不想再追问下去,看着美鸟,又问起了别的问题。



“你觉得为什么那个从前诸居的房间会成为杀人现场呢?”



“刚才你不是问了伊佐夫那样的问题?”



“哪样的问题?”



“你不是问暗门的事情吗?”



“啊,对,对。”



“南馆里有暗门,而且在从前诸居的房间里。因此肯定……”



“对。”美鱼又跟着附和。



我明白了,深深地靠在椅背上,满脸严肃地交叉手臂,眯缝着眼睛,看着桌子对面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庞。征顺说得没错,这两个女孩的洞察力和观察力的确不可小觑。



“罪犯肯定是羽取忍。”美鸟突然如此下起结论。



我吃了一惊,放下交叉的手臂:“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羽取忍似乎讨厌蛭山。”美鸟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听征顺姨父说的。昨天,蛭山不是因为事故受伤了吗?”



“哎,是的。”



蛭山是因为小艇事故而身负重伤,但这个……



“所以,她感到机会难得。”



“机会难得?”



“是呀,因为蛭山虚弱,她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动手。”



“难道她没有考虑弃置不管,蛭山也会因为受伤严重而死的?”



“要是死不了,岂不槽糕,所以……”



从美鸟的口吻中,感觉不到悲伤、恐惧、不安等感情。在她的头脑中,“凶杀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无从判断。



“如果不是羽取忍——”美鱼发表起自己的意见,“凶手肯定是阿清。”



“阿清?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阿清好像讨厌蛭山。”



“因为他是个孩子,因为有病,没有气力,所以他会觉得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他想蛭山已经很虚弱,可以趁机动手。”



我一时无言以对,趁她们不留神,轻轻地叹口气,然后再次环视屋内,发现壁炉上方有个造型奇特的座钟。



乍一看,似乎是个小风车模型。三四十厘米高的四角柱(似乎用木片搭成)的上方,带着一个四扇叶风车,仔细一看,其中央嵌着一个直径数厘米、怀表大小的圆表盘。站在远处,很难看清时刻,所以那个座钟并不实用。



我努力地辨认着,终于找到了那小表盘上移动着的两根指针。



现在是下午3点过几分。



4



“中也先生,”美鱼说,“接下来。去我的房间。”



“走吧,中也先生。”美鸟也说着,两人从椅子上站起来。



“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对,对。”



“是契夏吗?”我问道。



双胞胎的粉色嘴唇上浅浅地露出一丝笑意。



“过会儿再给你介绍契夏。”



“过会!”



于是,我被带到邻屋——“美鱼的房间”。不出所料,那里的摆设和“美鸟的房间”一模一样,以壁炉所在的墙壁为中心轴,对称分布。这种配置俨然她们的身体特征,“两个就是一个”。



坐到倚子上之前,我看看摆放在装饰架一角的书籍。



动物图鉴、植物图鉴、国语辞典、地图册……还有几本小说、诗集。路易斯的作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也夹在其中,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或许,在那边的——“美鸟的房间”的装饰架的同样位耸上,放着同一作者所著的《镜中之国的爱丽丝》——我很容易就联想到这些。



壁炉上方放着一个和邻屋相同的风车造型的座钟,时刻也完全相同。这对双胞胎的妈妈还在红色大厅里演奏着吗?



——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突然,窗户上的毛玻璃微微颤动,剧烈的雷鸣声响起来。



“讨厌打雷。”



刚才,在红色大厅,她们也是这么说的。



“真是讨厌打雷。”



她们背对着我,看着窗户方向。所以我无法弄清哪些话是美鸟说的,哪些话是美鱼说的。



接着,那对双胞胎走到窗边,四只手分工配合,很灵巧地打开了紧闭着的上下开关的窗户。传入室内的雨声一下子变大了。两人稍稍躬着身子,透过黑色百叶窗的缝隙,向外张望。



“雨要是能早点停就好了。”她们当中的一个说道。



“真的,要是能早点停就好了。”另一个附和着。



“本来想和中也先生到院子里散步的。”



“想去散步的。”



“但是,如果雨停了,中也先生就要走了……”



“如果明天还是这样的天气,中也先生就走不了了。”



“是吗?”



随后,两人步调一致地扭头看着我。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你会怎么办呢?”



“是呀,如果暴风雨不过去,我似乎也无法离开。”我如实回答,“必须要找到能渡过湖泊的小船,外线电话也要能通……”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恐怕无法按照最初的安排,明天离开宅子。除了没有小船,天气恶劣之外,蛭山又被杀害,这些都给我的行程造成了巨大的困难。



听见我的回答,美鸟和美鱼显得非常满足,两张美丽的脸上绽放着纯真的笑容,她们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推迟离开让她们如此开心吗?不,应该说,为什么她们如此喜欢我?



我傻站在那里,心情微妙,觉得很不好意思,与此同时,刚才她们说“想去院子里散步”的话让我联想起那个建在院子中间,祠堂一般的建筑。



征顺说那是墓场,是这个浦登家族的墓场的入口。那里被叫做”迷失的笼子”,即便是家族成员也不能贸然接近。而长久以来,负责守墓的便是那个鬼丸老——这是玄儿的话。



美鸟和美鱼当然应该知道那个建筑物,当然应该知道那里就是这个家族的墓场,当然应该知道那里被叫做“迷失的笼子”……



“中间院子里有个小建筑,对吗?”我坐在与邻屋相同的铺着黑布的交椅上,问双胞胎,“我听说那里是墓场。”



“墓场?”美鱼歪着脑袋。



美鸟马上说:“就是墓场呀。”



美鱼也点头:“是墓场。中也先生。那下面有好大一块墓地。”



“是吗?地下有……”



昨天上午,我在院子里目睹的情景又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眼睛深处。



紫杉围绕下的黑色石制建筑。刻着奇妙图案的黑色铁门——上面有几条象征人肋骨的曲线,其上缠绕着两条蛇。狭小、昏暗的空间里,有扇带着小窗的铁门,让人联想到监狱的禁闭室或者精神病医院的病房。带着铁棍子的窗户:门上有结实的弹子锁。地面上有个四方形大洞,能看见有阶梯从那里延伸下去。而且……



我突然想到“地下灵寝”这个词,在意大利的罗马,至今还残存着基督教初期的几十个地下墓地。小规模的墓地被叫做“地下墓窟”;有走廊相连,构造复杂的则被叫做“地下灵寝”。



“为什么会被叫做‘迷失的笼子’呢?”我继续问道。



双胞胎对视一下,显得有点为难,歪着脑袋。



“……就是笼子嘛。”



很快,美鱼回答起来,美鸟接着说下去。



“笼子就是……笼子。”



“所以……不能靠近。中也先生。”



“那里是禁地。”



“只有鬼丸老能进去。”



“对,只有鬼丸老。”



我记得当时从那石阶下面的黑暗中,飘散出异样的臭味,感觉还有细微的声响。啊,那到底是……



我差点要浑身颤抖,但还是接着问:“浦登家族的成员都被埋葬在那里,是吗?这么说,玄遥——你们的曾外公,还有卓藏——你们的外公都葬在那里?”



18年前的“达丽娅之夜”,在“达丽娅之馆”的那个房间里,浦登玄遥被杀死了,而浦登卓藏也在同一晚自杀了。我之所以此时提到这两个人,是想看看美鸟和美鱼的反应。



“玄遥曾外公,还有卓藏外公……”美鱼嘟哝着,歪着头,看着美鸟,“是的,那两个人也在那里面。”



美鸟也歪着头,看着美鱼,附和着:“是的。”



“樱子外婆、康娜姨妈、麻那姨妈,所有人都……”



“或许所有人都在笼子里迷失着。”



“康娜姨妈和麻那姨妈不一样。”



“卓藏外公和樱子外婆肯定一样……””玄遥曾外公嘛……”



“玄遥曾外公特殊。”



“虽然特殊,还是失败了。”



“还没有人成功。”



“爸爸最近身体好像也不太好……”



“爸爸可能也要失败吧?”



“也许吧。”



“只有玄儿大哥特殊。”



“我们会怎样?”



“是呀。”



“能和玄儿大哥一样就好了。”



“中也先生也……对吧?”



“是呀。中也先生也……”



两人的对话让我的头脑更加混乱。什么“特殊”呀,“成功”呀,“失败”呀……她们到底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清楚。



我茫然地来回看着那对双胞胎。很快,两人没有再说下去,走到房间一角的小桌子前。美鱼拿起放在上面的一个小包袱,走回我面前。



“中也先生,这个给你……”说着,美鱼把那个东西放在桌子上。那好像是个扁平的小箱一子,外面包着黑纸,上面打着红色的丝带。



“中也先生,请!”



这是她们准备送给我的东西吗?还是……



我轻轻解开丝带,去掉黑纸,里面是有薄薄盖子的桐木箱。



“这是什么?”



“嘿嘿,请打开看看。”



“哦。”



我听话地打开箱子,接下来的一瞬间,我惊叫起来,猛地往后一仰,差点连椅子带人翻到地上。



从箱子里,一个东西发着声响,飞出来。一切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我吃惊不已……



看见我这种反应,美鸟和美鱼开心得笑起来。



“吃惊吗?中也先生。”



“吃惊吗?中也先生。”



从箱子里飞出来的东西在空中飞舞一下后,落在红地毯上。我虽然浑身无力,还是坐在椅子上,弯腰将其拾起来——那是蝴蝶模型。黄绿色的翅膀是用假象牙制作的。它比真正的蝴蝶要大几倍,通过某种装置,使翅膀颤动。当有人打开箱子,里面的装置就会自动启动,从而“蝴蝶”就飞出来。这属于“意外之箱”的一种。



“这是征顺姨父制作的。”美鱼大笑后,用手指擦擦眼角的泪水。



“姨父制作了许多东西。”美鸟也擦着眼泪。



“像这种带开关的玩具都是他自己设计制作的。”



“好玩吧?”



“这蝴蝶挺漂亮的。”



“中也先生,你不喜欢这种游戏?”



“你不喜欢这种吓人的游戏?”



我哑然,抿着嘴唇,将“蝴蝶”放回木箱里,一直没有抬头看她们。



“中也先生,你生气了?”说着,美鱼担心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中也先生,你生气了?”美鸟也担心地看着我。



“我才不会为这种恶作剧生气。”我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点,但不知道能装到什么程度。



5



“我要向你介绍契夏。”美鸟说道。



“是呀,要介绍契夏。”美鱼说道。



她们迈开四条腿,走到门口。她们转过身,美鸟用左手,美鱼用右手冲我招招手。



“这边请,中也先生。”



“请。”



我们离开“美鱼的房间”。那对双胞胎步调一致地朝走廊斜对面的黑门走去。



“这边,中也先生。”



“这边。”



我觉得那间屋子肯定是两人的卧室。她们那个叫做“契夏”的猫在那里面吗?——但是,那房门紧闭,连让小猫出入的地方都没有。难道她们就只在屋内伺养小猫?



双胞胎打开房门,先走进屋内。很快,里面的灯就亮了。



“中也先生。”



“请进,中也先生。”



传来两人喊我进去的声音。我走进屋内,心中竟然又产生奇怪的紧张感。不出所料,这里就是她们的卧室。



房间正中放着只在电影和书中看到过的带顶盖的床。床很大,别说两个人,就是几个人并排躺在上面也宽绰得很。



双胞胎面朝我,坐在床边上。



“请,中也先生。”



“你也坐。”



她们虽然这样说,但我总不能坐在她们旁边。我看见前方墙边放着一个二人沙发,便在那里坐下。



契夏在何处?



我想着,环视起房间。



屋内有装饰架、衣橱等一些外形气派的家具,但表面都毫不例外地被涂成毫无光泽的黑色。进入房门的右侧墙壁上,有两扇黑门,可能是化妆室、储藏室之类的小房间。



在床的右侧内里,有一个椭圆形桌子,我看见那个猫在上面。



不出所料,那个猫也是黑色。那个猫蜷曲着前腿,趴在红色灯翠的台灯旁。



“那就是契夏。中也先生。”美鸟说。



“可爱吧?中也先生。”美鱼看着我,问道。



“契夏总是那样。”



黑猫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便看见像我这样的陌生人,也没有任何反应。它根本就不看我,也没显出戒备的样子。它的脾性就是这样漫不经心,还是在睡觉呀?



“契夏这个名字——”我看着猫问,“是从<爱丽丝>中取的吧?<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不是也有个叫契夏的猫吗?”



“是的。”美鱼微笑着,显得很开心。



“<爱丽丝>中那个叫契夏的猫可不是黑色的。”美鸟补充说道,“中也先生喜欢<爱丽丝>吗?”



“这个……”



我暖味地回答着,眼睛一直盯着桌子上的黑猫。它依然一动不动:我觉得很奇怪。啊,看上去,它就像……



双胞胎站起来、朝桌子走去,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契夏!向中也先生打招呼。”



“契夏!快。”



美鸟把它轻轻抱起,那黑猫似乎还是纹丝不动。



两人回到原处,重新在床边坐下,将爱猫放在膝盖上。我从椅子上欠起身,看着它拳头大小、黑糊糊的脸:很快——我的疑惑成为现实。



它没睡觉,两眼睁着,但是陷在眼窝中的双眸非常特别,是红色……绯红色。那不是动物的眼球,而是镶嵌在那里的玻璃球或者石头——说不定是宝石。



“三年前,契夏不能动了。”美鸟说着,眯起眼睛,神色悲伤,抚摸着膝盖上的黑猫的后背,“不能动了,身体冷了……”



“死了。”美鱼接口说道,她也眯缝着眼睛,神色悲伤,用手指抚摸着黑猫的头部。



“它是那么讨人喜欢。”



“它和我们那么好。””如果弃置不管,很快就会腐烂,所以——”



“所以我们求爸爸,让他想法不要让契夏腐烂。”



“契夏虽然死了,但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对吗?契夏。”



“好了,你还是向中也先生打招呼吧。”



双胞胎将纹丝不动的黑猫从膝盖上举起来,就像孩子们玩木偶或者布娃娃一样,让它冲我低个头:“请多关照,中也先生。”



“请多关照啊。”



此时两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悲伤的神色,而是露出少女的笑容。



“所以我们求爸爸,让他想法不要让契夏腐烂。”



这恐怕就是制造猫的标本?柳士郎自己不会干那种事,应该是让专业人员做的。或者是鬼丸老做的?



可爱的猫死了,为了防止腐烂,便制成标本,放在身边。她们竟然还讲给客人听。我多少有些吃惊和别扭,但冷静一想,觉得也可以理解她们的心理。这从一个方面反映出她们如何对待宠物的“死”。这并不涉及好坏的问题。但是……



“你身体怎么样?中也先生。”



也许是我的脸色发生了变化,美鸟将黑猫放在膝盖上,担心地询问起来。



“还难受吗?”美鱼跟着问道,“要不然,你躺在床上休息,怎么样?”



“不用了。”



我慢慢地摇摇头,重新靠在沙发上。双胞胎看我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便将猫从膝盖上放到身边,然后欠起身,看着我的脸。



“不要紧吧?中也先生。”



“不要紧吧?中也先生。”



“是的。”



“那我们继续聊。”



“那我们继续聊。”



“好呀。”



我慢慢地点点头,看着眼前这对异形的双胞胎姐妹,她们那妖艳的美丽让我心中再次产生不可思议的躁动。乍一看,她们似乎很纯真,但心中的想法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我茫然地胡思乱想着。



“可以问你们一个问题吗?”从昨晚开始,我一直想着一个问题,无法自拔。我决定问问她们。



“什么?中也先生。”



“什么呀?”



“就是昨天宴会上的饭菜。”



那涂在面包上,酱一般的东西。那不知放了什么东西的黑色的汤——我舔舔嘴巴,回想着那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好吃的味道,接着问:“那些是什么东西?我究竟吃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下,小声地窃笑起来。



“刚才伊佐夫不是说到的吗?说什么‘今年必须吃肉’。昨天吃的就是那个‘肉’吗?如果真是‘肉”究竟是什么肉?”我一个劲地问着,那对双胞胎又对视一下,小声笑着。



“你不知道吗?中也先生。”美鸟这样说道。



“玄儿大哥还没有对你说吗?”美鱼这样问道。



“那些……那就是伊佐夫所说的东西。”



“那些……呵呵。”



“那些……呵呵。””你们能告诉我吗?”



听见我的问话,两人三度对视起来。



“我们可以告诉你。”美鸟这样说道,但是显得有点犹豫。



美鱼很快就接过话:“但是,还是让玄儿大哥告诉你比较好。”



“……是呀。”



“是呀。”



“玄儿大哥会告诉你的。”



“玄儿大哥知道得比我们清楚。”



“是呀。”



“是的。”



“这样一来,中也先生就会和我们永远在一起。”



“是的,肯定是。”



“因为中也先生也吃了。”



“今晚——‘达丽娅之夜’在这里——‘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和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美鸟眼睛微闭,默诵起这句话。这是昨天晚上的宴会上馆主柳士郎的讲话。



“所以,肯定没关系。”



“中也先生肯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一直……对,永远。”



我根本不明白她们所说的话。我觉得如果白己继续追问,她们肯定会讲出我更加不明白的话。



我决定还是问问玄儿。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美鸟和美鱼顿时就慌了。”哎呀,中也先生,你现在就走?”



“和我们说话,你觉得没意思?”



“不,怎么会呢?”



“那我们再聊聊。”



“如果你累了,就躺在床上。”



我被她们诚挚的话语和表情所打动,刚站起来,便又坐到沙发上。那心中奇怪的躁动此时又涌上心头。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



美鸟和美鱼同时叫着我,四只大眼睛盯着我,眼神认真。”我们有个请求。”



“我们有个请求。”



“什么呀?”



我完全被她们征服,将视线移到她们膝盖下方。



“我们觉得要是能成为你的新娘就好了——对吧?美鱼。”



“是的。要是能成为中也先生的新娘就好了。中也先生。”



“什,什么?”



她们突然说出这样的要求,我自然被弄得狼狈不堪。



“但,但……”



“不行?中也先生。”



“你讨厌我们?”



“不……这个,是这样……”我不知道她们是否动真格的。但仓促间,我无法仔细琢磨她们的意思,便笨嘴拙舌地回答,“我是一个人,你们是两个人,这可不行。如果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结婚,就是犯了重婚罪。”



“那没事。”美鱼说道,“可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呀。对吗?美鸟。”



“对,对。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中也先生。”



“即便如此,还是……””不行?中也先生,你讨厌我们吗?”



“你讨厌我们?”



“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我语无伦次地回答着。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家乡那女子的脸和名字。她是那么可爱,让人恋恋不舍。如果她看到现在这种情形,会怎么想呢?我心中产生,一种罪恶感。



“我们两个是一个人呀。”美鱼反复说着,眼角渗出眼泪。



“所以,中也先生,你就和我们结婚吧。”美鸟紧逼过来,眼角也有泪花。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这个……这个……”



就在这时,玄儿敲门,走了进来,终于将我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不知他看见我们这种状况,心中能猜出几分?



“哎呀,哎呀,怎么了?”他开玩笑似的,张开双臂,“美鸟,美鱼,你们可不能任性,让中也君为难哦。”



被玄儿一讲,那对双胞胎显得不开心。



“是,大哥。”



“是,大哥。”



她们老老实实地回答着,随后将目光移到我身上,露出一丝微笑,眼角已经没有眼泪了。



——啊,她们在想什么?就像让我打开“吓人之箱”一样,她们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我觉得问题不在于肉体,而在于那对双胞胎的精神上。昨晚,野口医生在沙龙室里讲的话突然在耳边想起。当时,我没来得及深思。



——这对双胞胎在精神上有什么“问题”呢?



“好了,现在可以了吧?”玄儿冲着妹妹们说道,“把中也君还给我吧。”



“是,大哥。”



“是,大哥。”



“我已经把美惟妈妈送回房间了——好了,中也君,我们走吧。我有事想和你说,到我房间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怎么样?”



6



“和她们在一起,累吧?”



当我们从二楼西端的边廊拐上主走廊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玄儿停下脚步,等我赶上去。



我没有正面回答,歪着脑袋,态度暖昧:“我听她们讲了许多让我纳闷的事情。”



“纳闷?”玄儿的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对你而言,纳闷的事情太多了,对吧?——我能理解,我很快就会对你说的。”



我可不想等待,只想现在就问,但我也知道——如果现在问,他肯定会打岔的。看见我默不作声,玄儿斜着眼睛看看我。



“中也君,刚才你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怎么了?该不会是那对双胞胎想吃掉你吧?”



“那个……”我稍微压低一点声音回答,“她们要和我结婚。”



“结婚?”就连玄儿也显得很吃惊,但他很快就笑起来,“原来如此。你觉得束手无策,也正常。”



“是的。”



“然后呢?你怎么回答的?中也君。”



“我可什么都没说,”我摇摇头,有点生气,“就算我想和她们结婚……”



“也不可能?就因为她们的身体?”



“这个……哎,当然也有那个问题:”



“嗯,中也君,如果——”玄儿收起笑容,问起来,“如果她们两个人被分开,成为独立的个体,你怎么办?”



“啊?”



“在美鸟和美鱼之间,你选择哪个?”



“怎么会有这种……”



我不知如何作答,不禁想起昨晚野口医生的话——有关美鸟和美鱼这对连体双胞胎进行外科手术分离的可能性。



野口医生说无论从医学上,还是技术上,都不是非常困难的手术,将两人分开并不是没有可能——一如果真是那样……当然,那种手术或多或少存在危险,但是为她们的将来考虑,还是应该实施分离手术。那样一来,她们现存的各种问题必然会迎刃而解。比如“结婚”的问题。在外国,可能连体双胞胎可以拥有配偶,就像章、严兄弟一样,但在日本,这样的先例少之又少。法律上的判定也很微妙。



“你不能从美鸟和美鱼当中,选择一个吗?”玄儿再次问道。



我不知如何回答,叹口气。



“那你就和她们两人在一起。”



“哎?你说什么呀?玄儿。”



“什么重婚不重婚的,你可以和其中一人交结婚申请嘛。”玄儿一本正经地说着,“如果她们选择你,我会同意的。”



“玄儿。”我的声调不禁高了起来,“以前,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应该对你说过的。我,我……”我瞪着这个年长的友人,脑中浮现出那个住在家乡的女子的面容。突然,他展开紧绷着的脸。



“开玩笑的。中也君。”他说,“我知道的,你已经有了未婚妻。在现今这个时代,你有点早,不过那才像你嘛。”



“玄儿……”



“但是,今后你也要好好对待美鸟和美鱼。虽然她们有点问题,可那么天真无邪。”



“啊……哎。那当然。”



“到了,就这里。”玄儿在一扇黑门前停住。这里位于主走廊和东侧边廊的交汇点的南侧。一楼的这个位置是图书室。



“我的书房,那边是我的卧室。”玄儿朝对面房间扬扬下颌,那里位于一楼音乐室的正上方,“已经一年没用这个房间了,里面可不适合带客人来。好了,请吧。”



7



玄儿带我进的这个房间里,没有什么大的例外,无论是内饰,还是家具的色彩都被没有光泽的黑色所统一。如果说黑色之外,能看到的颜色便是铺在前面一块区域上的暗红色地毯。



在那地毯中央,放着一张黑色的木摇椅。玄儿让我坐在上面,自己则走到房间内里,坐在大书桌旁边的交椅上;我听话地坐在摇椅上,突然想起——



玄儿在白山的寓所里,也有一张与此相同的黑色摇椅。那是一个可以铺六张榻榻米的房间,暗红色地毯中央孤零零放着那张摇椅。我记得在那个白天都窗户紧闭的昏暗房间中,玄儿就在那张摇椅上来回晃着,陷入沉思。



“刚才在红色大厅里,刚说个头。”玄儿将双臂撑在书桌边缘,看着我说,”我去西馆,和爸爸说了。”



“啊……”我集中注意力,重新看着玄一儿,“美鸟和美鱼对我说了,说你去了你爸爸的房间,面色恐怖。”



“是吗?——你把事情告诉她们了?”



“我们上楼的时候,碰见伊佐夫了。他说起了凶杀案,后来,我就大致地说了一下。”



“是吗?伊佐夫是听谁说的?”



“他说是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讲的。”



“那对双胞胎反应如何?吃惊吗?”



“显得吃惊,”我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停顿了两三秒,“并没有大喊大叫,害怕不已,也没有哀悼蛭山的意思。怎么说呢?感觉很冷淡,仿佛就是别人的事情一样。”



“是吗?”



玄儿没有显得特别吃惊,轻轻地点点头,叼起一根烟,从桌上拿起黑色打火机,点上火,冲着斜上方,悠悠地吐着烟。



“刚才我去见爸爸,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来向他汇报一下现场调查的清况,二来想探探他的真实想法。”



“真实?”



“就是关于谁杀死了蛭山这个问题的真实想法。”玄儿的表情一本正经,“从爸爸的性格和日常言行上。我可以理解他不肯将事情公开,不愿外部介入的想法。但我不是说了好几次吗?这毕竟是凶杀案,有个人被杀死了,而凶手就在宅子里。凶手是谁?杀人动机何在?正常人不会对此漠不关心的。”



“所以玄儿你想弄清事情真相。”



“并不是爸爸计我这么做的,他说‘不要管’。但在他内心,究竟如何考虑事情的真相,有什么相应的见解,我很想知道。”



“原来如此。”我靠在摇椅的椅背上。椅子发出细微的声响,开始前后摇晃起来。虽然我没有感到恶心,但这种晃动并没让我觉得惬意,“那么结果怎样呢?”



“我得到了明确的回答。”玄儿皱皱鼻子,“他说——蛭山被害可能和佣人之间的矛盾有关。不想为这么点小事报警,还是先内部处理,之后以既往不咎为诱饵,让凶手坦白并将其解雇。”



佣人之间的矛盾?难道浦登柳士郎会认为凶手是小田切鹤子、羽取忍、慎太母子、宏户要作以及鬼丸老当中的一个?



——凶手肯定是羽取忍。



刚才,双胞胎——好像是美鸟——这么断言。那种结论说起来也是基于“佣人间的矛盾”这一设定。但是——这起凶杀案就如此单纯吗?



我觉得并非如此,至少不像柳士郎考虑的那样。虽然我无法自信地阐明自己的理由,但就是这么觉得。



“关于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他怎么想?” 我欠起身,岔开话题,脚放在地上,让椅子停止摇摆。



“那件事呀……”玄儿用手指夹着香烟,“那件事情,我也多少套问了一些。怎么说好呢?我觉得他虽然显得漠不关心,其实挺在意的。”



“怎么说呢?”



“我爸爸还没有见过江南君,也没说要见。当我告诉爸爸——因为事故的后遗症,江南还不能说活,记忆也比较模糊,他就说——这种样子,见了也没意义,显得很不关心。但是,当我和他交谈的时候,发现他对有些地方又相当关心。他在意,但又嫌烦,不愿主动为之……非常微妙的心理。”



“哦?”



“就像昨天说的,现在,我爸爸的白内障正在恶化,脾气总的来说不好,精神消耗很大。野口医生也说了,稍微有点事情,他就会陷入抑郁中。而抑郁会让人无力,会不愿意动,嫌麻烦,觉得怎么样都可以。”



“虽然在意,却显得不关心。他是那种态度?”



“我觉得是。”说着,玄儿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身后的墙上,有这个屋子里惟一的窗户,其外侧的百叶窗依然紧闭着。突然从那缝隙处,一阵亮光射入屋内。是闪电。过了片刻,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但那声响比刚才的要小了一点。



“我把江南君的有关情况告诉了爸爸……坠落时的状况自不必说,他的年纪、长相,包括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品之类的情况。”



“你爸爸没有任何线索吗?”我想确认一下。



玄儿点点头:“我感觉是那样。但是——”



“但是什么?”



“只有一件事,就是当我说起那块表的时候,他稍微有点反应。”



“就是那块刻有‘T.E’的怀表吗?”



“是的。”



“什么反应?”



“他问我是什么表。我如实回答后,他嘟哝起来——‘是吗?上刻着那些字母?’此后就沉默了。”



“是吗?”



“之后,不管我怎么问,问什么,他都不回答,板着脸,闭着嘴,只是暖昧地摇头。”



“你没感觉他在隐藏什么吗?”



“这个,什么都不能说。”玄儿也板着脸,闭着嘴,暖昧地摇摇头。



“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把江南带到我爸爸那里,让他们面对面——但是我们必须先解决今天早晨的凶杀案。”



“那个年轻人来这里的事情和凶杀案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呀?”我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我觉得没什么关系。”玄儿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正如昨天我们在十角塔确认足迹时弄明白的那样——江南君从平台上坠落下去完全是偶然事故,没有人推他,也就是说和谋杀案没有关联。而且他这个不速之客和你,中也君一样,不应该知道那个南馆暗门的位置。说得极端一点,就算他是在逃的凶犯,也不可能是杀害蛭山的元凶。”



“倒也是。”



“所以,我觉得还是把两件事分开来处理比较好——中也君。”玄儿又将双臂撑在桌边,交叉起来,将下巴搁在上面,直勾勾地看着我,“让我们以已经弄清的事实为基础,进一步研讨凶案,好吗?你有什么想法吗?”



8



“你确认你父亲有不在场的证据吗?”



玄儿看着我,而我侧过脸,反问起来。



“我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问了一下。”玄儿的口气听上去似乎很痛苦,“我爸爸当时就甩出一句:‘我没杀他,也没必要’。他还说:‘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要杀死蛭山吗?’”



“关于那扇暗门,你问了吗?”



“那就不用问了。作为这个宅子的主人,我爸爸不会不知道的。”



“是呀。”



我再次靠在摇椅的椅背上没有急着回答玄儿刚才提出来的问题,而是默默地环视着屋内。



正如进屋之前玄儿所说的那样,他在白山的寓所里生活了一年多,所以这个宅子里的书房没怎么用。或许是这个原因,这里让人感觉有点萧条。但这里并不脏乱,相反的,书桌及其周围非常整洁。摆放在墙边书架卜的书并不多,与“书房”这个称呼似乎有点不相称,但那些书都被排得整整齐齐,反倒让人感觉“寂寥”。



玄儿在白山的寓所也收拾得干于净净,有条不紊,我觉得那都是他一丝不苟的性格决定的。但这里之所以“整洁”,我觉得和那里和所不同,不是玄儿主动收拾的,而是因为他长期不在形成的。



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用朴素的色彩所描绘的静物画,被收在木质的黑色画框中。我突然想到——其中说不定有那个藤沼一成的作品。但转念一想——要是真有,玄儿早就告诉我了。



“那么,中也君。”玄儿开口说,“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对于这起案件,你有什么想法吗?”



“啊,是的。这个——”我尽量避开玄儿那一视的目光说,“我不是没有想法。”



“我想听听。”



“好的。”



我有想法。但我在考虑——从何处说起,该怎么说。结果,我发现“从何处开始,该怎么问”是一个很难回避的问题。



“刚才,在楼下的沙龙室,征顺先生也说了。”我索性讲了起来,“他说蛭山为何被害是最大的谜团。”



“……”



“换言之,就是凶犯为何杀死,为何一定要杀死奄奄一息的蛭山。”



“你说的是犯罪动机?”



“对。”我不让摇椅晃动,狠命地点点头,“昨晚,当被抬进南馆那个房间里,蛭山真的是身负重伤,气息奄奄。根据野口医生的诊断,他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不知能否活到早晨’。可以说,如果放置不管,他可能几个小时后就一命呜呼了。凶犯为何要杀死这样一个人呢?”



“是呀。”玄儿也用力地点点头,“这样的凶杀,没有意义。”



“是的,没有意义。”



“那么?”玄儿紧接着问道,“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考虑的?”



“这个——”



我欲言又止,看着自己的膝盖。现在的问题在于我“该如何问,从何处开始问”。我想问的事情,我应该问的事情很多很多,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先问……



“那么,中也君……”正当我苦思冥想的时候,玄儿开口说,“要不然,我先说说自己的想法,行吗?”



“啊……好的。”



“罪犯为什么要杀死迟早都要丧命的蛭山呢?”玄儿再一次用明了的语言提出这起凶杀案中最大谜团,然后又点起一根烟,“看起来是无意义的杀人。但意义就存在于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中。”



我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不管怎样,我觉得这不会是无目的的凶杀案。我也不愿意那么想。是有相应目的,应该有目的。所以……



“如果单独列出可能性的话,会有许多可能性。例如罪犯对蛭山恨之入骨,即便杀死他,也不解气。或者,罪犯不愿蛭山就那么受伤而死,想亲手解决。或者真的没有任何目的,和蛭山身负重伤没有住何关系,罪犯就是想勒死他而动手了——你怎么认为?”



听到玄儿的问话,我摇摇头:“那怎么可能?我觉得罪犯应该有目的。”



“是的,我也那么认为,应该有意义。”玄儿微笑起来,那笑容颇有含义。



“某人对蛭山恨之人骨,从而不管不顾地杀死他;或者某个疯子没有任何动机,杀死了他——我总觉得这些推测和这起凶杀案的情况不吻合。凶手为了不被羽取忍发现,通过暗门,出入现场,这是非常冷静而慎重的行动,以上的推测应该不对。”



“我同意。”



“那么,真正的动机在哪里呢?凶犯为何要杀死蛭山呢?——我想到一个非常合乎逻辑的答案。”当玄儿的脸部被他自己吐出的烟雾所萦绕的时候,就像是毫无血色的能面,“通常情况下,没有必要杀死奄奄一息的人。但是,凶犯杀了。也就是说,凶犯可能不知道蛭山快要死了。”



听到他的分析,我不禁“啊”了一声。虽然我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但这或许真的是“合乎逻辑的答案”。



“凶犯知道蛭山因为事故而受伤,并被抬进南馆的那个房间里,但是凶犯并不知道蛭山受伤严重,可能活不到一旱晨,就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杀死蛭山。至于动机,我们还不知道。”



——我觉得机会难得。



美鸟和美鱼刚才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蛭山虚弱,所以趁机杀死他。



但当时她们作为嫌疑犯列出来的羽取忍完全知道蛭山的受伤程度,她应该知道——就算什么都不做,蛭山很快也要死了。



那对双胞胎还列出一个嫌疑犯,就是浦登清——他知道蛭山因为事故而受伤,但可能不知道具体的伤情。另外,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也……



当我说“就算放置不管,他也会因为伤势严重而死”的时候,她们是这样回答的——“要是没死,不就糟了……”



“那么,有哪些人知道蛭山最多活到早晨呢?”玄儿继续推论着,稍稍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姨父、鹤子、你和我,还有我爸爸柳士郎。以上人员肯定知道,因为这些人都亲耳听到了野口医生的判断。羽取忍说——当时虽然不在场,但后来听鹤子讲了。其他人又如何呢?宏户和野口医生、征顺姨父一起,将蛭山从事故现场抬到房间,他在近距离看到了伤者的情形,肯定不难看出蛭山已经危在旦夕了。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也看到了,他在东馆的走廊上,目睹了蛭山的惨状。至于他是如何判断的,那就比较微妙了。还有……”



“我记得昨晚自己曾对伊佐夫说过。我说了一下事情的大致经过,当时,我还告诉他蛭山似乎没救了。”



“是吗?”玄儿点点头,又慢慢地深吸了一口已经变短的香烟,“剩下的就是美惟姨妈、望和姨妈、美鸟和美鱼、阿清、慎太、鬼丸老以及茅子表舅妈。现在,在这个宅子里,有可能不知情的就是这八个人。”



“也有可能从其他人那里听说。”



“是的。但是关于‘是否知道蛭山危在旦夕’这件事,再去一个一个问,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罪犯肯定会撒谎说知道的。”



9



“以上就是我目前所能想到的。中也君,你呢?看你的反应,你的想法似乎和我并不完全一致呀?”



我从摇椅上直起腰,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拿出刚才一直想抽的一根根烟。



应该没事了——我无声地在心里嘀咕着。其实也不会觉得好抽,但心神都需要某种镇静效果,所以还是想抽。我的烟瘾还不是非常大,还没有达到“中毒”的地步。



我借用玄儿放在书桌上的打火机,点上火,没有坐回摇椅,而是坐到书架前面的椅子上。我轻轻地,将烟灰弹进旁边小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看着玄儿。



“我考虑的和你截然不同。”



“是吗?你是什么想法?”



“玄儿,我觉得你刚才的想法的确合乎逻辑,简明清晰。我无法坚定地反驳你。但是——”我苦着脸,舌头感觉到烟草的苦味,“我觉得还有一种解释,和你的解释一样,很合乎情理。这种解释能将凶犯乍一看没有意义的行动显出意义来。”



“哦?”玄儿探出身子,“那我一定要聆听高见,福尔摩斯先生。“



“请别拿我开玩笑。”我一本正经地瞪着一玄儿,“在我说出这种解释之前——我有件事想问你,或者说是确认。”



“什么?”



“鬼丸老告诉我,在18年前的‘达丽娅之夜’这个宅子里发生凶杀案。案发现场就在西馆一楼,现在的那个‘打不开的房间’?”



“原来你说的是那件事。”玄儿显得有点吃惊,“是鬼丸老说的?什么时候说的?”



“昨晚,宴会中,我去上厕所,出来的时候走错了,想进入宴会厅正下方的那个房间。当时,给我带路的鬼丸老赶到了。”



“原来如此。”



“听说浦登玄遥被杀害了。当天晚上,浦登卓藏在另一个房间里自杀了。凶犯虽然没有被抓住,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我想确认一下,有回事吗?”



玄儿和刚才一样,将下巴放在交叉的双手上,但是刚才一直盯着我的眼神移到了桌边上。



“的确有。”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下来,“那是18年前了,当时我才九岁。你也知道,我丧头了九岁之前的记忆。”



“是的。”



“的确有那件事,而且我也知道是怎样一个情况。但这些并不是我记忆中的事情,而是别人告诉我的。”



“明白。”



我点点头。把抽了一半的香烟的过滤嘴咬得变形了。我把香烟搁在烟灰缸里。



“我是这么考虑的,蛭山身负重伤,性命危在旦夕。于是凶犯产生了某种恐惧。”



“恐惧?”



“是的。这是我的想像,也许蛭山知道凶犯不为他人知晓的秘密,凶犯觉得如果他在临死前,走漏风声,可就糟了。凶犯肯定有这种担心,为了以防万一——”



“杀人灭口?”



“是的。”我有意识地喘口气,接着说下去,“我很自然地想到了18年前的凶杀案。还是在这个宅子里,曾经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大事——第一代馆主被杀害了。时隔18年的这两起凶杀案之间,难道会有联系?当然,这是我瞎猜的。”



“嗯——”



“我觉得也许蛭山所掌握的凶犯的秘密和18年前的那起案子有着重大关联。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秘密,比如要是那个秘密大白于天下,18年前那起案子的结论会被推翻等等……”



“但是,中也君。”玄儿反驳起来,“就算18年前的案子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但蛭山怎么可能知道呢?16年前,他才开始在宅子里工作,18年前,他还没来宅子。他怎么可能知道那起案子中的秘密呢?”



“他来了以后,因为某个机会而得知了,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作为可能性,我不能完全否定。”



玄儿深深地靠在交椅的椅背上,仰头斜看着天花板,似乎在大脑中梳理着什么。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喉咙,等着他继续发表意见。很快——



“你的想像力可以打满分,但缺乏说服力。”玄儿对我的想法进行评价,“你的说法完全可以解释‘凶犯为何要杀死奄奄一息的蛭山’的疑问。但是你将这起案子和18年前的凶杀案联系在一起,我觉得值得商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怎么说呢?有点偏离方向。”



“是吗?或许蛭山知道其他什么重要的秘密……”



“你觉得这个宅子里有这么重大的秘密吗?非要杀人灭口?”玄儿回答道。



“这个宅子里净是秘密,难道不是吗?”我不由加重了语气,“至少对于像我这样从外面来的人而言,这个宅子里充满了秘密。所以……”



“嗯,或许吧。”



“你不应该不知道。”我瞪着玄儿,“从前天到现在,我究竟……”



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桌旁,腰部抵着桌子,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往前稍微弯着腰,直直地看着我。



“迟早,你对这个宅子的所有疑问都会消除。你没必要感到不安。”



“玄儿……”



“没关系的。我肯定不会害你的。”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着头,就在那时亮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闪电的炫目穿进屋内。几乎与此同时,房间里传来很不协调的,清脆的钟声——现在是下午5点钟。



10



“那么,”我慢慢地抬起头,打破了沉默,“关于18年前的凶杀案——”



利用现在这个机会,至少应该尽可能多地打探一下那起凶杀案的情况,我如此判断,自己给自己打气。



“玄儿,那起凶杀案是怎么回事?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你能正确把握吗?”



“遗憾的是那些事情根本就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所以是否正确,我没有十足的自信。”玄儿站在书桌旁边,慎重地选择着词句,回答着我的问题,“我听说了大致的情况。对于当时的一些情形,也有比较具体的了解。”



“知道凶犯的姓名吗?”



“是的。”



我犹豫着,不知是否该立即询问凶手是谁。因为玄儿的表情告诉我,他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知道那个凶犯是谁,但没有抓他。是吗?”



“是的。结果是这样。”



“鬼丸老说那个凶犯也没有逃亡?”



“是的,也没有逃亡。”



“那么,究竟是……”



玄儿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还是让我给你说说那起凶杀案的情况吧。”然后,他便说了去了,“在18年前的9月24日,‘达丽娅之夜’凶杀案发生了。当时住在宅了里的浦登家族的人有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他的女婿浦登卓藏、柳士郎、美惟、望和和我。玄遥的女儿,卓藏的妻子樱子已经死掉了。征顺姨父当时还没来宅子,所以当时还没有阿清。我爸爸和美惟姨妈是后来结婚的,所以美鸟和美鱼也还没有出生。野口医生和我爸爸是至交,但当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频繁地出入宅子。”



“佣人呢?”



“现在只有鬼丸老是当时的佣人,鹤子和宏户都是第二年之后雇的。”



“那个叫诸居静的人呢?”



“她应该在。”



“诸居似乎还有孩子。是吗?”



“你知道得很详细吗!是美鸟她们给你提供情报的?”



“是的。刚才稍微提到了一点。”



“好像是一个叫忠教的男孩。忠义的忠,教诲的教。我记不得他的长相了。”玄儿苦笑着,耸耸肩。



“后来呢?”我催着他继续说下去。



“听说当晚按照惯例,在西馆二楼的宴会厅举办‘达丽娅之宴’。此后,凶杀案发生了。现场就在西馆一楼,那个玄遥作为第二书房使用的屋子里,玄遥被人用钝器杀害了。同一个晚上,卓藏在重建前的原北馆中,自己卧室里自杀了,好像是上吊死的。当时玄遥已经92高龄,卓藏也58岁了。”玄儿淡淡地陈述着。



在我的心中,那连长相都不知道的两个人的尸体异常逼真地浮现出来。一个是建造黑暗馆的男人,他是玄儿的曾外公;另一个是玄遥的女婿,玄儿的外公。一个被人杀死;一个上吊自杀。



“卓藏自杀的原因,弄清楚了吗?”



这本来是一个很自然的问题,但玄儿却显得有点惊诧,不知如何回答。我注意到他的表情。 瞬间,我终于明白了那个一直让我混沌迷茫,无法把握轮廓的18年前的凶杀案是怎么回事了。



“玄儿,莫非……”我说,“卓藏就是凶犯?他杀死玄遥后,畏罪自杀……”



同一个晚上,一人被害,一人自杀。以上是最自然最容易想到的情况。



“玄儿,是那样吗?”



玄儿抿着嘴,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叹口气:“我认为是那样。”



“凶犯没有被抓,也没有逃亡。的确如此,他犯罪后,自杀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啊。总之,你可以这么理解。”



玄儿显得有点忧郁。这也可以理解:不管具体情况如何,自己的外公杀死了自己的曾外公。如此的旧事重提,恐怕谁都无法平静的。



“18年前的凶杀案就是这样一个结局……”玄儿说得支支吾吾的,仿佛牙齿里面塞了什么东西,“但是……”



“但是?但是什么?”



“听说留下一个不解的谜团。这也是几年前,鬼丸老对我说的。”



“不解的谜团……?”我不禁直起腰板问,“那到底是什么谜团?”



“就像侦探小说中所谓的不可能的状况。”玄儿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据说那起凶杀案发生后不久,在那个成为凶杀现场的房间里,被认为是罪犯的人消失了。”



“消失?”



“对。一个人犹如烟雾一样,消失了。而目睹那一幕的似乎就是我本人。可惜的是,我根本就不记得那件事情了。”说着,玄儿轻咬着下嘴唇。



——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玄儿低着头,我盯着他的脸,脑子里想起那首诗——中原中也的《昏睡》的片断。而且,那时的场景——今年春天,自己住在玄儿位于白山的寓所里,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也朦胧地浮现在脑海里。



——我的梦已经死了吗?



“玄儿,”我轻声问,“玄儿,你为什么会忘记儿时的记忆呢?”



五个月前,我第一次听玄儿讲起“记忆丧失”的事情,从那以后,我再没问起这个问题。我知道那肯定是某个事故造成的。他的左手腕周围,有一块皱巴巴的旧伤疤、我想那恐怕也是事故中留下的。但是……



“听说那是18年前的那个凶杀案之后——同年冬天的事情。”玄儿肴着自己的左手,声音有点僵硬,“我不是对你说过好几次了吗——从前的那个北馆因为火灾而被烧毁了。那个火灾——从前那个北馆的火灾就发生在那年冬天。之后,许多佣人被解雇了,宅子里的人也不再种田、饲养牲畜了。这些事情先放在一边——”



玄儿抬起头。



“我深陷大火……死了一次。”



虽然“死”这个词让我吃了一惊,当还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死了一次”或许是“差点死掉”的夸张说法,也可能是比喻“丧失记忆”?



“我死了一次……对,又复活了。但是当时的冲击让我失去了之前的记忆……”



……五月中旬的那个夜晚。



我想起来了——当时在白山寓所附近发生了火灾,玄儿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表情很冷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火焰也让我想起了自己往昔的回忆。



——不能靠近。



那回忆让我心中一阵钝痛。(……燃烧的宅邸,那火焰的颜色突然……)



——危险!退后!



我看着脸色苍白的玄儿。



我觉得玄儿此时的表情和当时一样,冷静得让人不可思议。



玄儿似乎还想对我说什么,但嘴唇只是动了动,并没有开口。



好一会,我盯着玄儿的脸,但没有提出任何问题。我觉得至少现在,还是不要问了。虽然有些疑问已经消除,但还有许多“谜团”残留着。而且,又出现了一个犹如侦探小说场景,新的谜团——在18年前的凶杀案现场,发生了“活人消失”的事情。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最近、最大的谜团可能就是眼前这个友人。



间奏曲四



(……什么?)



(在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突然产生如此疑问。)



(……在这个宅子里,是会发生的。瞬间,产生了如此的确信。)



分裂的“视点”依附在不同的载体上,来回沉浮。在这些“视点”的背后——



(……这辆轿车)



(……这种样子)



(……啊,这个是……〕



(这个男人?……间歇产生的疑问。)



有许多感觉、认识、思考上的零星碎片,时不时显现出来——



(……为什么会那样)



(那也……不由得觉得焦急、烦嗓)



(中村……这个名字有反应〕



(在认识还相当模糊,无法形成整体的情况下,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中……中村……中村青司)



(江南……这个名字有反应)



(江南……江南、孝明。啊,这个就是……瞬间,产生如此的认识)



至今,那些主体的自律、能动的机能还受到破坏。



(……那个建筑物)



(……这扇门)



(……啊)



(……名字)



(这里是黑暗馆。这里是中村青司的……)



但随着事情的不断发生,正从昏暗的混沌深渊中脱离出来。但是——



(……啊,妈妈。)



(中村……)



(……中村青司的)



(……对。因为那个地襄)



(啊,那究竟……只在一瞬间)



(……这里)



(……干什么)



(……什么)



(为什么这样……)



这些零散脱离出来的碎片。



(江南这个名字……)



(从塔上坠落下来……但是为什么?瞬间又产生这样的疑问)



(……这个颜色)



(这个红色究竟何时能统一到明确的意识一下。而且为此还要经历多少时间。还要什么手续?)



(……啊,这张照片)



(这个字……)



(……对)



(……妈妈)



(……只能产生大混乱)



(……那天也}



(相同的……)



包裹着一切的冷冰冰的恶意是什么?其根源在哪里?弄清这些间题的方法不会在这个“世界”中……



(这肯定是……突然产生如此认识)



(虽然知道——还是在这里……)



(这个?一瞬间……)



(究竟这样……激烈见动起来、但很快扰又……)



(这个?一瞬间的……迷惑、泥乱)  



(……啊,中村青司……这种惊讶徐徐地浮现出来,但很快就又沉下去)



(……燃烧的宅邸。那火烙的颜色突然……)



“视点”贴附在来到宅子、被弄得晕头转向的“我”的体内



(……这个学生究竟是……),“视点”贴附在那个独自上岛的乡村少年的体内(……这个男孩究竟是……),“视点”贴附在至今不知自己是谁,迷惑不已的那个年轻人的体内(啊。他究竟是……)——



作为没有任何关联的事物,“视点”贴附在无数的“自我”身上,共有着各种体验。



1



9月25日。



快到中午的时候,市朗才醒过来。



昨天,在小岛北门附近的平房里,市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不漏雨的地方。当他胆战心惊地坐在那里,将头埋在膝盖间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又脏又湿的地上,像婴儿一般蜷曲着身体。



当意识稍微清醒一点后,他首先感到的是疼痛。从肩膀到肘关节、背上、腰部、膝盖……身上到处隐隐作痛。自己也没有受伤,也许是睡觉姿势不好造成的,也可能是因为发烧而关节疼痛。



市朗想起来,但浑身疼痛,而且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倦怠感——恐怕还是发烧了,或者是感冒了?



市朗刚想坐起来,却又软绵绵地躺下来,恢复成婴儿的姿势。两边眼皮好像有点肿。虽然睡得够长了,但很快,他稍微清醒一点的意识又慢慢地模糊,似乎又要将他拉入睡梦里。



打在屋顶上的雨声以及风声依然如故。雨还是漏得厉害。灯笼里的蜡烛早就燃尽,但这个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到处都是裂缝和破洞,屋外的光线就从这些缝隙处照进来,让里面多少有些亮堂。



市朗躺在地上,蜷曲着身体,模糊地回想着醒来前的那个梦。



梦里的舞台是位于I村、经营杂货生计的市朗家。除了市朗本人外,他的父母,还有奶奶都出现在那舞台上。



……傍晚时分。



妈妈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晚饭,市朗饿着肚子在一旁看着。很快,妈妈让市朗去叫爸爸吃饭。爸爸关门打烊后,走到店前的马路上,独自看着店招牌,显得很满意。今年夏天,他亲手用油漆重新刷写了那块招牌。市朗也帮了不少忙。他们的辛劳没有白费,那块招牌(……这块招牌)看上去崭新如初。



爸爸看见市朗后,冲他招招手,“到这边来。”不知为何,他嗤笑着,不是笑嘻嘻的样子。市朗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听话地跑到爸爸身边日



——好,市朗。



爸爸收起笑意,用力地点点头。



——我来扛你吧。



他猛地冒出一句,随即便蹲下身子,让市朗跨在自己脖子上,慢慢地站起来。



——怎么样?市朗。高吗?高吗?



记得小时候曾这样玩过,但现在我已经是中学生了。爸爸为什么突然像哄小孩一样对待自己?这种理所当然的疑问只在脑海里停留了片刻。爸爸扛着市朗靠近招牌说。



——市朗,握住那个。



他觉得奇怪。“那个”是什么东西?眼前只有重新涂刷过的招牌。(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市朗,就是那里。看见招牌上的两个突起吗?双手握住那个,挂在上面。



仔细一看,那个白底黑字的店招牌的中央附近,有两个突起,似乎是圆木桩子。为什么这里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要吊在这上面:,虽然不知道原委,但必须听爸爸的话。



——好的。



爸爸慢慢地蹲下来,撤出身,往后退去。



——加油,市朗。不要掉下来哦!



市朗最擅长单杠和爬云梯,像这样吊着,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那块刚刚刷完油漆的招牌近在咫尺,那油漆的味道实在是难以忍受。而且,那两个突起握上去的感觉也不好,非常滑——怎么回事?感觉上面的油漆还没有干透。



就在那时,下雨了,没有任何先兆,从傍晚昏暗的天空上,落下大雨滴。



感觉手打滑,就要掉下去了。



市朗稍微往下一看,不禁浑身发抖。不知为何,刚才的地面似乎很远,爸爸的身姿看上去像木偶。不知何时,整个招牌升高到几十米处。



“太可怕了,放我下来!”



市朗拼命重新握好突起,来回晃着脚。不知何时,不知为什么,那个招牌变得是原来的几十倍大:自已的膝盖和脚尖不住地打在上面。这样一来,刷在上面的油漆一下子飞溅出来,溶入大雨中,染成白色、黑色、红色——应该没有使用红油漆呀。把市朗全身都打湿了。



“放我下来,爸爸。”市朗都快哭出来了,“我不行了,我要掉下来了!”



但是爸爸根本没有理睬,悠然地交叉双臂,站在遥远的地面上,仰头看着这边。



——市朗,爸爸还没干完吗?



从家中传来妈+++声音。



——市朗,你在哪里?



这是奶奶的声音。



“救救我,妈妈,奶奶!”



很快,那两人就出来了,各自拿着伞。那两把伞都是用从未见过的半透明布做成的,油漆雨打在上面后,伞面立即就变成黑、白、红混杂的颜色。



“妈妈,救救我。”



——怎么了?市朗。



妈妈抬头看着这边。



——你在那里干什么?



“奶奶,救救我。”



——哎呀,市朗。



奶奶抬头看着这边。



——你又干那样的坏事。



雨越来越大,双手握着突起,直打滑,手臂觉得没有力气了,肩膀也疼了。如果这样,就……



——行吗?市朗。



这次,声音在身边响起。应该从下方传来的奶奶的声音不知为何在耳畔响起。



——市朗,如果做坏事,浦登家的鬼怪就会来,把所有的坏孩子都抓到山岭那边去。



……鬼?



据说百目木岭对面的“浦登老爷家的宅子”里有“不祥之物”。



所谓“鬼”,就是那个“不祥之物”吗?被“鬼”抓去的坏孩子会有什么可怕的下场呢?



雨越来越大。市朗没有再踢溅起油漆,但多彩的——白色、黑色、红色,不知何时又溶入了蓝色、黄色、绿色——暴雨还打在身体上。



啊,不行了。



已经熬不住了。再也吊不住了:真的已经……



——加油,市朗。



——怎么了?市朗。



——行吗?市朗。



遥远的下方,现在空无一人。连地面上自己家都看不见了。只有三个人的声音来回在耳边反复着。



——加油,市朗。



——怎么了?市朗。



——行吗?市朗。



市朗终于挺不住了,双手放开了突起,和那多彩的大雨一起,开始了漫长的坠落。



当他头朝下,加速落下的时候,市朗突然觉得:当这个漫无止境的坠落结束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末日也来到了。巨大的声响,地动山摇,砂土滚滚……



……对。



所有的道路都坍塌了。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店铺、招牌、父母以及奶奶,所有的一切都被砂土吞噬,烟消云散。我虽然知道,但无能为力,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坠落……



在绝望和无能为力中,噩梦结束了。当他醒来,发现那是梦时,市朗真的松了一口气,但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又重新陷入绝望和无助中。



市朗躺在地上,蜷曲身体,呆呆地回想着。



除了最后那个噩梦外,他还梦到其他许多东西。市朗觉得这次和在吉普车上度过的前晚不同,一直在做梦。



都是噩梦,想不起具体的内容。前天以来,自己体验到的各种恐怖以种种不同的形式缠绕在梦中。



笼罩在山岭上的那个苍白大雾。因为山体坍塌而被冲毁得无影无踪的那条山道。撞在大树上而毁坏的黑色轿车(……那辆车是——)。倒在森林里的那具尸体(……那个男人是——)。那个湖岸小屋里的男人(……那个男人是——)。那个男人被压在架子下,血迹斑斑,恐怖不堪。那如同野兽的呻吟声。猛烈地撞在小岛上,四分五裂的小艇。七零八落地漂浮在湖面上的那个浮桥。还有……



市朗揉揉有点肿的眼睛,胆战心惊地朝位于房间一角的桌子看去。



那张桌子的最下层抽屉里,放着一个土灰色的头盖骨——



那究竟是什么?那是谁的骨头?为什么会在那里?



也许头盖骨是那个叫慎太的少年拿来的。也许那个少年在某个地方拣到了头盖骨,作为“宝物”,藏匿于此——对,这么想,应该没有错。但是……



市朗把手放在额头上,躺在那里,缓缓地摇摇头。他想继续思考下去,但大脑似乎再也不转动,全身关节疼痛,还很倦怠,而且还发寒。



“啊……”市朗不禁叹息一声,心情黯淡地闭紧眼睛。瞬间,在最后那个梦结束时所体验到的无止境的坠落感和加速感又复苏,让他不禁一阵目眩。



2



下午1点多,市朗感觉有人来了。



慎太拿着和昨天一样的黄伞,从房屋入口处,朝里面张望。他的穿着和昨天一样,蓝色的短袖衬衫,茶色的短裤。市朗虽然不再简单地把慎太看做是“伙伴”,但看见是他,还是安心了一点。



“啊……你好。”



市朗声音嘶哑地冲着少年打招呼,倦怠的身体还在发寒,喉咙里有痰,刚一说话,就咳嗽起来。



“你又来了,慎太。”



“市朗。”



慎太叠好伞,放在地上,然后傻笑着,走进屋内。“这个,给你。”他将一个纸袋递给依旧坐在地上的市朗。和昨天一样,里面放着一条法式面包。



“啊,谢谢”



昨天的面包还剩下一半,放在背包里,况且现在没有一点饥饿的感觉——不,虽然有饥饿的感觉,但没有食欲。不管怎样,对于少年的关心,市朗感到非常开心。



“这个也给你。”慎太从裤兜里拽出一样东西。一个红球挂在十字形的木棒上。那是市朗非常熟悉的木质玩具。



“这个也给我?”



市朗觉得纳闷,但还是接过来。或许这个少年觉得他独自待着无聊,拿来给他解闷的。



“这个剑球,给你。”说着,慎太又傻笑起来,然后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你要保密哦,市朗。”



“哎……啊,嗯。是的,保密。”



市朗慢慢站起来,重新拿好剑球,瞄准目标,先将球穿进最大的一个勺中,然后一抖手腕,又将球穿进第二大的勺中。



“哇,真棒!”



慎太天真地叫起来。市朗没有再玩下去。



“谢谢,慎太。”他由衷地表达着自己的谢意。



“哎呀,我……”



慎太显得难为情,扭着身体,从市朗身边走开,然后将手伸进另一个裤兜里,朝那张桌子走去。



市朗屏息看着他。



慎太打开桌子的抽屉。从上面数第二层的抽屉,里面放着钥匙链、打火机,还有那个茶褐色的钱包。



慎太从裤兜里拿出来的是一个银光闪闪的小物件,还传来金属的声响——那是什么?他又弄到了新的“宝物”。



慎太把东西放进抽屉里,关上,然后转身对着市朗,又像刚才一样,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你要保密哦,市朗。”他满脸严肃地说道。



“啊……哦,知道了。”市朗应答着,走到少年身边,“那抽屉里的东西都是你的‘宝物’?”



“宝物……”



“里面放了很多东西,对吧?像蛇皮之类的。”



慎太点点头:“是宝物,你要保密哦。”



“是要保密的‘宝物’?好,我明白了。”



风雨根本就没有停的架势,而且从刚才开始,屋外时不时又传来雷声。在这种天气下,慎太还专门送来面包和剑球。这个少年虽然智力水平与实际年龄不相称,但绝没有坏心。市朗觉得他至少不会暗算、陷害自己。



“慎太。”市朗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我该怎么做呢?”慎太微微歪着脑袋,没有回答。



“如果我从这里出去,被宅子里的人发现,会怎么样呢?或许他们会生气吧?我没得到允许就上了岛。宅子的当家人可怕吗?”



“老爷,可怕。”



慎太的话和昨天一样,他看着脚下。



“还有其他可怕的人吗?”



“可怕的人……”慎太考虑了一会。



“是吗?——你妈妈怎么样?”



“我……妈妈?”



“对,你妈妈。如果你把我的事情告诉她,她会怎么样?”



慎太又考虑了一会,然后看着市朗,神情显得为难。



“你要保密哦,市朗。”慎太说道。



“啊,嗯。那是当然。”



“你要保密哦,市朗。”



慎太反复说着,表情非常严肃,将右手食指放在唇边。



难不成这少年把自己也当做“宝物”,和抽屉里的东西一样——市朗突然这么觉得,心情复杂。



“对了——”市朗决定换个问题,“昨天湖面上发生了小艇的事故,你知道吗?”



“小艇的,事故?”



“是的。小艇撞到湖岸了——你不知道吗?”



慎太心不在焉地晃晃脑袋。这种反应让人弄不清他是否知道。



市朗接着问下去。



“驾驶那个小艇的男人怎么样呢?”



听到这个话,慎太显得似乎想起什么。



“蛭山?”他歪着脑袋。



“蛭山?”市朗也歪着脑袋。这是那个长相奇特的男人的名字吗?



“那个驾驶小艇的人叫蛭山?”



“蛭山……对,就是他。”慎太微微点点头,“蛭山受了重伤,情况严重。”



“重伤?”



“听说蛭山死了。”



“死了?”



那个男人血迹斑斑、痛苦的面容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市朗觉得很痛苦,不由自主地大声叹口气。



“是吗?他死了?”



“蛭山。”慎太嘟哝着那人的名字,无力地垂下头。他也许很难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意思,但脸部表情显得很悲伤。



“慎太,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市朗直勾勾地看着垂着脑袋的少年,郑重其事地问起来。现在至少还有一件事要问。



“那个最下层的抽屉里有白骨。那是人的头骨。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白骨?”慎太抬起头,朝桌子方向看了一眼,“白骨?”他又问了一遍,开心地笑起来。



为什么这样笑?这可笑吗?难道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头盖骨是他的珍藏“宝物”?这个少年到底能否理解“死人的骨头”是什么意思?



“那白骨,是我拣到的。”



纳闷、奇怪、不安、恐惧等感情杂蹂在市朗的心中,开始蠕动起来,而慎太则显得很无所谓。”在哪里拣到的?”市朗胆战心惊地问道,“在哪里拣到那种骨头的?”



慎太稍微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右手,“那边!”他指着外面:“那边?”



就算慎太这么说,这么指,市朗还是弄不清地点,他连在岛上的什么方位都不明白。



“是在房间里,还是在屋外?”



这次,慎太回答得倒是干脆:“在屋外。”



“屋外?——那东西是掉在院子里吗?”



“我在屋外拣的。”说着,慎太朝坐在椅子上的市朗走过来,和刚才一样,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唇边:“你要保密哦,市朗。”



“哦……”



结果,只能问出这么多。



市朗觉得没有了气力,沉默着,而慎太纳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说:“我回去了。”他转过身。临出去之前,他说还会再来,而市朗连一个笑容都没回。



慎太走后,市朗无法抑止自己的念头,将手伸向抽屉。就是慎太刚才放进“宝物”,从上数的第二层抽屉。市朗也不是没有犹豫,但他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便查找起来。



很快,他便找到了——带着银锁的怀表——就是这个。因为昨晚查看抽屉的时候,里面没有这件东西。肯定是这个。



市朗摘下银锁,将怀表拿到面前。这表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十二个罗马数字排列在圆表盘上。不知是发条没有上,还是坏了,表的指针停在一个时刻上。



6点30分——市朗当然不知道这个时刻的意义。



3



9月25日,中午1点45分。



在浦登玄儿和他的伙伴的陪同下,江南回到客厅。当时,那个叫阿清,长相犹如老人的少年已经走了。桌子上还留着阿清拿来的折纸和几个叠好的千纸鹤。用于笔谈的圆珠笔和笔记本还放在桌子上,放在原处。



看见江南老老实实地钻进被窝后,玄儿他们离开了客厅,临走前,又关照了一句:“尽量不要独自出去。发生了一点可怕的事情。你要是在宅子里到处乱转,就不好办了。明白吗?”



玄儿这样说道。江南当然知道“可怕的事情”是什么。昨天傍晚时分,那个男子被人用担架抬到南馆。所谓“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身上……对,肯定是那件事情。



从今早开始,许多人慌乱地来回路过客厅前的走廊。江南数度听见他们说“蛭山死了”,“被杀死了”、所以肯定是……



今天第一次遇见那个叫阿清的男孩:他刚进来的时候,江南大吃一惊,因为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满脸皱纹。后来据他本人讲,那都是因为早衰症造成的,无法上学,也没有朋友:江南觉得他真可怜。



现在,江南无法完全想起自己是谁。即便在这种状况下——



不,或许应该说正因为在这种状况下,江南不由得同情阿清的遭遇。江南虽然还不能发声,但他将自己的想法化做文字,写下来——“你真可怜呀”。



阿清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没事的,也没办法。”



两人开始叠纸玩,又交流了一会儿。阿清也非常担心江南的身心情况。当江南在纸上写——“让我们做朋友吧”,阿清立刻回答——“谢谢,江南先生”。听声音,他很开心。



之后,江南才知道——阿清所患的早衰病是个不治之症,会导致他死亡。那个少年在说及此事时,根本没显得低人一等,语调平和。江南不知该如何应答,而阿清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又露出了安详的微笑:“没事的,也没办法。”但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为了不让妈妈难过。我要尽量活下去。”



此后,江南将阿清留在客厅,独自出去了。原因有二,第一是当他了解阿清情况后,觉得实在坐不住了。第二纯粹是生理原因,他想去厕所。



江南不想靠近南馆,便去东馆北端的洗手间。上完厕所后,他再次在洗脸池前,照照镜了,不知为何,又觉得心情郁闷起来……他准备回到客厅,走了一半——



当他沿着走廊,路过舞蹈房时,偶然遇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从房间内里的昏暗处,走了出来。那就是阿清的妈妈……



她看见江南后,立刻就问起来,“阿清呢?”江南觉得他们是初次见面,但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走了过来。”阿清在哪里?”她似乎在追他:“阿清在哪里?阿清去哪了?你说呀!”



刚才阿清还和我在一起,现在应该还在那面的客厅里——江南想这样同答,但无法正常发声,只能指着走廊方向,似乎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但根本就没效果。不管他如何努力用手势、肢体来表达,对方似乎还是不明白。



“阿清的身体非常弱。你也知道,那个孩子有病。让人很可怜的病……”



她根本不管江南的反应,哭丧着脸,诉说着。



“那孩子之所以得病,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因为是我把他生成那样的。所以,所以那个孩子是……”说着,说着,她嗓门变大了,眼看泪水就要从那圆睁的眼睛里溢出来:“所以,求你了。求你,让我代替那孩子……”



她用手绢擦擦脸颊丘的泪水,继续诉说着,一步一步地逼近江南。江南不禁害怕起来,一点点地退后,就这样,江南一直被逼到房间一角,那个屏风的后面。



她直勾勾地看着江南,一步步逼近,眼神阴气逼人,又充满了深深的绝望和悲伤。江南一直被逼到墙边,一点点地滑坐在地上。



她突然抿嘴不说,转身走开了。



江南站不起来,就那样睁大眼睛,发了一会儿呆。那时,在他的脑海中,往昔的回忆又复苏,和现实重叠在一起——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那天的样子,当时的面容、声音、语言。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悲伤,令全身哆嗦的痛苦,还有那挥之不去、紧贴在大脑中的麻痹感集中到一点,很快化为被压瘪的球形,开始那样旋转、加速、变形、变色。那种黑暗,那个引力,那种联结,那种……就在那时,玄儿他们走进舞蹈房。不知何时,江南的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不知何时,江南的眼中已经噙满泪水。



江南坐在屏风后面,她——阿清妈妈和玄儿的对话逐一传入耳中,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望和。对着玄儿,望和又开始诉说起来,内容和刚才对江南讲的几乎相同,之后,她终于走了。此后,玄儿他们的对话自然地传入耳中,他并不是有意偷听的。他们的讲话中出现了许多江南没有记忆的人名,由此也能看出——这个宅子里的事情和人际关系非常复杂……



……现在江南躺在昏暗客厅里的褥子上。



江南仰面看着黑色天花板,用两手的大拇指按着太阳穴。他想把脑子里零碎的东西捻成应有的形态,使其结合起来。但是——



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愿以偿。



在这个客厅里,恢复意识,已经两天了,但不明白的事情,无法记起的事情还非常多。尤其是从十角塔上坠落下来时的前后状况,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据说自己的记忆是因为坠落事故的冲击而失去的。但是如果严密用词的话,用“失去”这个词恐怕就是错误。不是“失去,”仅仅是“无法随心所欲地提取”,记忆并没有“消失”自己的绝大多数记忆应该残留在这个脑子里的某个地方,只是现在自己无法发现那个地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初无法把握去向的那些记忆会逐渐地显现出来。但是,那都是零落的碎片,现在还不能将他们完全拾起,重新排列,恢复到本来应有的形态。



所以,江南依然无法把握自己周围的状况和事情。虽然对于这个世界,这个现实的轮廓有个大概的把握,但对于“自己是谁”这个级大的问题,他还是无法明确回答。似乎能找到一点自己存在的基本意义。而且……



……慢慢地闭上眼睛,往昔的一些光景又复苏了。一些零星散乱的记忆碎片牢牢地烙刻在脑海中,即便想除掉,都不行。



……在那个医院的那个病房里。



——你不是我生的孩子。



躺在病床上的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那人——妈妈面容憔悴。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从前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让我死吧!



发呆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语言。她是这么说的。时间和日期可能不同,但这的确是发生在那个医院,那个病房里的事情。



——我已经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啊……妈妈)



当时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当时,对,是夏天,那个时候。我来到病房,独自站在她的床边——对,就是那样。当时,我……从病房里跑出来,踉踉跄跄地穿过走廊



(……昏暗的走廊)。



护士们扭头看着我,觉得奇怪



(——觉得奇怪的表情)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在等电梯(……老人)。跑在走廊上,鞋声很响?



(……很响)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声响



(……窗外)



许多陌生面孔的人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陌生面孔)



从扬声器中传来医院的广播,是中性的声音



(……中性的声音)



反复叫着某人的名字



(……叫着)



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男孩孤零零地



(……孤零零地)



坐在综合挂一号处前的长椅上



(……前的长椅上)



(……怎么回事)



……记得自己从医院大门口冲到外面,才止住脚步,差点栽倒。此后……



江南将大拇指从太阳穴移开,深深地叹口气,慢慢地翻个身,趴在褥子上。就在那时——江南发现放在枕边的那块怀表不见了。他掀开被子,拿起枕头,找了一会儿,但还是没找到。



最后看到那块怀表是什么时候?昨天深夜,还是今天起床后?



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那块表不在这里了。



那块怀表是我的,是我珍爱的……但被人偷偷拿走了。究竟谁拿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江南又产生了新的困惑,深深地叹口气。



4



……夜幕就要降临。



房间里还有一点微弱的亮光,但夜色正一点点渗透进来。黑夜很快就要来到。那个将一切都封闭在黑暗中的恐怖黑夜就要来了。在摇摇欲坠的房子一角,市朗像昨天一样,抱腿坐在椅子上。由于一直漏雨,地上完全被弄湿了,似乎很难再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能安心坐下来的地方只剩下这把倚子和桌子上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虽然时大时小,但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每次当闪电掠过,市朗总担心这个房子会遭到雷击。



市朗看着手表,确认一下时间——再过十分钟,就是6点了。



慎太离开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这段时间里,市朗先在地上,然后移到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又惊醒,周而复始。



睡眠时间足够了,但还是无法完全清醒。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但没有一点食欲。已经习惯关节上的疼痛,但整个身子很沉重,似乎血液里被灌了铅。非常怕冷,用手摸摸额头,连自己都知道发了高烧。



慎太说“还会再来”,就走了,至今还没有现身,已经到了日落时分,恐怖的黑夜即将来临……



以这样的身体状况,还要在这个漏雨的房子里度过一个夜晚吗?雨还在下,身休或许会越来越糟——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怎样才能回家?难道我会就这样,死在这里?就这样,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无所作为,只会害怕,蜷曲着腿,像昆虫一般柔弱……



“不要!”市朗嘟哝着,浑身颤抖,“我讨厌死在这里。讨厌再在这里度过一个黑夜,在这里,我已经……”



无计可施了吗?难道不能在雨停之前,潜入宅子里,找地方藏身?或者拜托慎太……对,如果我向他妈妈说明情况,说不定会把我藏起来的。



市朗思考着,夜色愈来愈浓。



市朗终于下定决心,将脚从椅子上放下来。站起来的一瞬间,他觉得头晕,差点摔倒,但还是振作精神,挺住了。他拿起扔在桌子一角的棒球帽,戴好,再罩上夹克的兜头帽,系好扣子,把背包留在原地,走了出去。



在倾盆大雨和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庭院里繁茂的植被似乎失去了本色。整个天空被浓密的乌云所覆盖。脚下的泥土也是黑糊糊的,泥泞不堪,就像无底的沼泽、市朗觉得要是自己跌倒,说不定会不可救药地被拽进地下。



市朗胆战心惊地注视着周围,在泥泞中跋涉。从小岛入口处,一条小道一直延伸进庭院的树丛中,市朗稍微向前猫着身子,走在那条小道上。



走了一会儿,一个巨大建筑的影子从树丛后面显现出来,那是一幢犹如西方城堡的威严的两层建筑。那凹凸不平的黑石外墙被雨打湿,显得更加黑。



很快,道路分成两股,其中一股通向那个建筑。市朗几乎没有犹豫,就朝那个方向走去。不久,前方出现了一扇黑门,好像是建筑的后门。



市朗再次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踉踉跄跄地跑向那扇门。



市朗的前胸贴着门,两手握住黑色的、金属把手。市朗一点点用劲,把手顺从地转动起来,随着轻微的吱嘎声,门朝里打开了。



他心惊肉跳地从门缝窥视里面:里面是个小厅,一条铺着黑色地毯的宽走廊笔直地延伸到昏暗的建筑内里。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市朗犹豫片刻,毅然决然地钻进去。他感觉里面比外面还冷,空气浑浊,微微飘散着闻不惯的气味。



市朗慢慢地朝前迈出一步。



雨水从兜头帽上滴落下来,无声地掉在地毯上。市朗太紧张了,膝盖一直在哆嗦。他想调整呼吸,便深吸了一口气,哪知道一口痰卡在喉咙里,不禁要大声咳嗽。市朗拼命忍住,半倚在门边的墙壁土。就在那时——



附近传来声响,市朗顿时心虚起来。



只见右前方的黑门就要打开,市朗赶紧冲到前方的另一扇黑门处,躲了进去。幸运的是里面空无一人,好像是储藏室之类的小房间。



几乎是擦肩而过,有人从相邻的那扇门里出来了。市朗听见很响的关门声,接着一个人的声音传入耳中。



“嗯?怎么回事?”是个男人的声音。



“刚才这里没有人?我觉得有人呀,难道是错觉?……不,不,我没有迷惑,迷惑的是我周围的这个世界;这个充满悬念、欺诈、狂想和妄念的……”那人独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那人说的是日语,但感觉像是某个未知国度的语言。听上去他似乎显得焦躁、愤怒。



市朗贴在门背后,侧耳倾听。很快,传来有人跌倒的响动,与此同时,还有那个男人的呻吟声。



怎么回事?



市朗屏息,留意着房门外面的情况。



怎么搞的?



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动静,不久,传来衣服摩擦的声响,接着是那个男人的呻吟声。又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开始叽叽咕咕地发起牢骚来,就像是念咒语一样。



虽然市朗听不清,但肯定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他感觉那人说话有点疯狂,至少不像正常人的说话方式。



虽然市朗无法完全听清对方的话,但时不时,只言片语还是传入耳中。有骂人的话,像什么“混蛋”,“别再惹我”;还会冒出一些可怕的词语,像什么“杀”,“杀人”;另外还有“恶魔”、“怪物”、“血”、‘“咒语”等等。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听到这些可怕的词语,本来就心惊肉跳的市朗更加害怕不已。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个男人没有声息了,连转动身体、嘟哝的声音都消失了。



终于走了?市朗想着,将身体从门上挪开,颤抖着双手,打开一条缝,朝外头张望。



——男人不在了。



市朗摸摸胸口,觉得安心一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但是在延伸到建筑物内里的走廊上,在小厅前方的两三米处,那个男人瘫坐在地毯上。



市朗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惊叫起来,但是对方似乎还是看到他了。



“哎?”那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声音和刚才一样。那人一手撑着墙壁,歪着脑袋,看着市朗,另一只手上似乎拿着酒瓶之类的东西。



“你是谁?”



男人歪着脑袋,朝这边走过来。他摇摇晃晃,步履蹒跚。但在恐惧不已的市朗看来,那是和正常人迥然不同的、异常邪恶之人的步伐。那飘散在周围,市朗还闻不惯的气味也似乎是非常邪恶的异臭。



“我没见过你。”说着,那人戴着眼镜的面部整个地抽搐起来,笑容恐怖。



“哎呀,哎呀,我该说什么呢……等一下。难道你在那里,试图让我迷惑吗?啊,不,迷惑的是你?你从哪里来,怎么迷失进来的?你这个小羊羔。嘿嘿。对这个世界,可不能掉以轻心呀。”



市朗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害怕,只能退后。



“喂!你!”男人大声说起来,“你在那里乱转,要是被人发现,可不得了。这个宅子里的恶魔会把你逮住,吃掉的。”男人又令人恐怖地笑起来,然后扬起双手,做出跳跃状,“哇”的大叫一声。



偏偏就在那时,传来惊天动地的雷声,馆内的电灯顿时闪烁起来,似乎被轰隆的雷声镇住了。市朗尖叫一声,一下子又从后门,冲出屋外。



关上门,好一阵子,市朗用双手按住把手,浑身僵直。心脏怦怦直跳,似乎要破裂开。几道汗水从脖子和背上流过,他随即觉得更冷,头昏得也厉害。一瞬间,市朗觉得自己都要晕过去了。



男人似乎没有追过来。但是市朗也没有勇气再打开这扇门,潜入馆内了。只能掉头回去,还是……



天已经黑了。周围一片夜色。来时的路已经淹没在浓重的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雨也比来时大多了,和呼啸的大风一起,震颤着夜色。



闪电连续两次,划破夜空,随即,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隆雷声。



市朗不想冒着风雨和漆黑夜色折返回去。该怎么办呢?市朗苦思冥想,最后决定查看一下这幢建筑的周围——肯定还有其他入口,只要找到,就能再次……



市朗离开后门,沿着外墙,朝左首方向走去。周围漆黑一片,几乎看不见脚下,但上方有屋槽,多少能挡挡雨。



市朗走过好几扇窗户,但所有的百叶窗都紧闭着,没有一丝光线透出。市朗用手抵着凹凸不平的石墙,像螃蟹一样,缓缓地横向移动。不久,他来到一处地方,这里的窗户和之前的窗户的风格迥然不同。



没有百叶窗,整个窗户透出微弱的光亮。是暗红色的光亮:好像镶嵌在这窗户上的玻璃本身就带有这种色彩。



这窗户很大,呈长方形,其下端到市朗的心窝附近,其上端看上去似乎很高,接近一楼天花板的位置。窗户上玻璃很厚,带有花纹。横竖文叉的黑色窗权犹如大型动物的肋骨。



对面究竟是什么房间?



——一瞬间,在不安和恐惧中,市朗产生了好奇心。



市朗用手摸着被雨淋湿的冷冰冰的玻璃表面,再次移动起来。



他曾将脸贴过去,想试试能否透过玻璃,看见对面情形,但很快便发现那是白费力气。还有好几扇类似的窗户,彼此的间隔不大。第一扇、第二扇、第三扇……走到最后一扇这样的窗户处,市朗发现了一个情况。



——这是?



这是第五扇。镶嵌其上的玻璃有一处很大的裂纹。市朗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裂纹。难道是前天的地震造成的?即便那样……



那裂纹从市朗的脸部位置斜着延伸到窗户下方。市朗定睛一看,发现除此之外,玻璃上还有许多细小的裂纹,其中一角已经破开,露出一个可以让小猫、小狗随意进出的小洞。



……啊,这个……



既然发现了这个窗户,就很难抵御诱惑。市朗慢慢地朝着带有裂纹的玻璃,伸出右手: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市朗的指尖碰到了玻璃表而,稍微用点力——顿时,伴随着“吱”的一声,裂纹扩展开,接下来的一瞬间,整个一块玻璃从窗户上掉落出来。很容易就掉落下来,犹如松动的牙齿从牙床上脱落下来一样。



玻璃裂成几个大碎片掉到地卜,在市朗脚下,又摔成细小的碎片,但是那本应很大的声响被风雨声遮盖住了。否则,市朗或许早就惊慌逃了。



市朗咽了一口唾沫,看着那个玻璃掉落后的四方形大洞。



有半米,四方形……不,或许更大,完全可以容一个人通过。



市朗弯着上半身,朝里面望去,那是一个微弱灯光下的房间。



从这里进去吗?并非难事。从这个洞钻进去……



考虑片刻,市朗下定决心,将残留在窗框和窗杖上的玻璃碎片掸干净。



——9月25日,时间将过6点45分。



第十六章 深夜的迷走



1



当我打开北馆一楼沙龙室的门时,从西边的游戏室里微微传来八音盒的声音。那是古峨精计社特制的那个自鸣钟开始报时的曲调——《红色华尔兹》——下午6点,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我将玄儿留在二楼的书房里,独自下到一楼。



我们的话题从蛭山被害,一直说到18年前的那个凶杀案,我得知了一些情况——杀害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的凶手竟然是他的女婿,在同一天晚上自杀的卓藏。在凶杀案现场的那间屋子里,发生了让人费解的“活人消失”的一幕。此后,我没有再追问下去,而玄儿也抿着嘴,似乎没找到合适的话说。我们沉默着,那让人难受的沉默持续了好长时间。



就在刚才,我觉得两人那样相对而坐,反而更加让人受不了,于是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想暂时独自整理一下萦绕在心中的各种疑问。我觉得玄儿也有类似想法。



“小心一点,中也君。”



当我离开书房时,玄儿无精打采地提醒了一句,我只是扭头瞥了一眼:“不用担心。我没有被人夺命的理由。”



我的话听上去有点愤然。但我心里明白那不是冲着玄儿,而是自我焦躁的表现。



“7点半或8点吃晚饭,我让她们准备地方嘛,就在这里的正餐室,就是一楼音乐室的对面。把野口医生、征顺姨父……还有美鸟、美鱼,一起叫上,你看行吗?”



“好的。”



只要不是昨晚吃的那种莫名饭菜就行——我没有说出这句话,便和玄儿告别了。



我还想回东馆二楼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躺。我已经基本酒醒了,心里也没觉得难受,但与此同时,自感身体非常倦怠。虽然我用“身体”这个词,或许半数问题不在“肉体”上,而在“精神”上。



我之所以决定来沙龙室,是因为想看看放在那里的电视,想了解一些新闻或者天气预报,比如这场暴风雨何时结束等等。



沙龙室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那人坐在沙发上,看到我后,稍稍扬起右手:“哎呀,中也君!”是野口医生。他抬起的右手中握着青白色的毛玻璃杯,那里面肯定是酒。



“你一个人?”



“是的。”



“玄儿呢?”



“在二楼,刚才我们还在一起。”



“看来,你们的‘调查’有进展了?”



“难说。””你身体怎么样?我给你的药,吃了吗?”



“啊,是的。多亏……”



野口医生所坐的沙发周围果然飘散着酒味。桌子上放着威士忌酒瓶,里面的酒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不禁将手放在胸口。说实话,至少在这个宅子里,我已经不想再看见酒了。我屏住呼吸,极力不闻酒味。我走到电视机前。



“那电视坏了。”



我正准备打开电视,野口医生在一旁说,“根本没有图像,声音也几乎听不到。”



“啊……”



“从昨天开始,电视就不太好,加上暴风雨,接收天线可能也受到影响——你想看什么节目?”



“不,也不是…。”



我暖昧地摇摇头,坐在医生对面的沙发上。我也不能一直憋着,于是尽量用嘴巴来呼吸。



“我想知道此后的天气情况,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预报。”



“哦。电话也不通……只能听收音机了。”



“是呀。”



“也不会一直这样,说不定明天就好了。”



“是呀。”我又叹口气,“那人——就是茅子,安静下来了?”



听见我的问题,野口医生皱起眉头:“可以说是安静了,也可以说是折腾累了。她本来就发着高烧,不能到处乱转……”



“后来,伊佐夫去了吧?”



“是的。但是,怎么说好呢?不可救药。不管谁劝,她都不听。后来,她没有了体力,精疲力竭……我给她打了效果很好的退烧针。有副作用,或许她能老老实实地睡一阵子。”



“真够你受的。”



“其实想想她的心情,也是没办法。”



“现在首藤先生在哪里,在干什么呀?”



“这个……”



“伊佐夫说了一些事情,似乎能成为线素。”



“是吗?”



“茅子不是有个小记录本吗?就是那个黄色封皮的。我觉得那上面或许记着她丈夫去的地方。”



“哈,是呀。”野口医生用左手掌轻轻地拍着红脑门,“可以悄悄调查。”他大口地喝起右手杯子里的酒,“但即便我们知道首藤的去向,就目前这种状况,也无能为力……”



虽然我竭力用嘴巴呼吸,但还是能闻到酒味。我无法冲着喜欢喝酒的野口医生说:“在我面前,你不要喝洒”,也不能煞有介事地捂着鼻子或背过脸去,惟一的对抗就是点上烟。我没有吸入肺,而是吸一口,便吐出来。如此一来,烟味冲淡了一点酒味。



“野口医生,”不久,我缓缓地说起来,“我想问您一件事。””说吧,什么事?”野口医生挺起腰杆,捋捋下颌上的灰色胡须,“是关于今早发生的事情吗?”



“不是。”



我不想在这里提蛭山的事情。因为迟早,当其他人,包括野口医生在场时,刚才我和玄儿谈论的事情肯定还会被再次提及。



“不是——”我现在想问野口医生另一件事情,“是关于昨晚在西馆举办的宴会。”



“哦?!”透过野口医生玳瑁边眼镜,只见他眯缝起眼睛,直勾勾地再度看看我:“想问我什么?”



“怎么说呢?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也许您知道。”



“是吗?”野口医生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为什么又……”



“这个……”



“就因为我和柳士郎是旧交?”



“哎。这也是原因之一。”



我重新点上烟,这次,我深深地吸入肺中。



“昨晚在沙龙室。当我问您是否参加宴会时,你不是说自己没有被邀请吗?我想过去柳士郎曾经邀请过您参加宴会。当然,这完全是我的想像。”



——原则上,有资格出席‘达丽娅之夜’的这个宴会的人只能是具有玄遥和他妻子达丽娅血统的浦登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配偶。以前就考虑有时也允许例外。昨天,在宴会上,浦登柳士郎是这么说的。



——有时也要允许例外。



在这次宴会中,我是个例外,由于玄儿的恳求,我才得以获准参加。



——以前,我自己也那么考虑过。过去我也曾经想创造这样的机会。—— 柳士郎接下来是这么说的。



如果就像玄儿邀请我一样,柳士郎也曾破例邀请过外人参加的话,那个对象也许就是野口医生。当我回想昨晚在这里与野口医生交谈的话语时,突然想到这一点。



“我……”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空杯子,眼睛眯缝得更厉害,“我是曾受到柳士郎邀请,那是十年前,很早了。”



“当时,您也参加了?”



“不,我拒绝了。‘达丽娅之夜’的那个宴会可以说是这个宅子里的秘密仪式,而且其场所最接近宅子的核心部分。我和柳士郎是多年的朋友,大体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也知道接受邀请,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虽然我对如此信任自己的柳士郎怀有歉意,但还是……”



“为什么?”我问道,“为什么要拒绝呢?”



野口医生也嘟哝了一句:“为什么要拒绝呢”,似乎在问自己,过了片刻,接着说下去,“对于浦登家族成员的生存方式——价值观、生死观等一切他们信仰的东西,我没想指责。何况我本人和他们交往多年,不管怎么说,都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属于和这个世界对峙的人。但是我迷惑了很久后,还是决定保持自己现有的位置,不再往前走。至少在现有位置停留一段时间,在他们身边看着。”



野口医生慎重地选择词句,表达着自己的意思。我聚精会神地倾听,但是还是无法完全理解。



“我要甘心忍受别人的责难——半途而废的家伙:我自己也经常这么想——作为医生,自己恐怕很有问题,无法否定他们相信的东西……不,何止如此,我多半还是想肯定那个的。伊佐夫等人则非常鲜明,虽然有些地方不是很清楚,但很冷淡。我不能那样,也不想那样。伊佐夫肯定会说我也被虚幻的东西迷惑了……我就是个半途而废之徒。对了,柳士郎当年也是医生。”



“是吗?”



“非常优秀,被寄予厚望。上医科大学时,我和他是学长、学弟的关系。他比我高一级,当时对他的评价就是——非常有能力和才干,可以说全国有名。”



那个宅子主人的浑浊双眼,犹如怪异电影里的冷酷主人公的笑容在我脑海里放大。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他那充满威严,犹如从地下冒出来低沉声音。



——他曾经是那么优秀的医生,竟然选择放弃,其中难道存在什么理由,就和征顺与望和结婚时一样?



——我进入浦登家族,继承浦登的姓氏。舍弃我往日的世界,定居在这个宅子里……难道柳士郎也是在接受这些条件后,才和他的前妻——已故的康娜结合的吗?



“野口医生,玄儿最初进入医科大学,也和他父亲的这种经历有关系吗?”



野口医生稍微歪了一下脑袋。



“玄儿嘛,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不知你是否听说,他小时候,曾有过非同寻常的体验。或许他觉得通过学习现代医学,能从这个宅子里的咒语束缚中解脱出来。与此同时,那或许也是他对父亲柳士郎的一种小抵抗。但从最后的结果看,他似乎没有坚持自己的初衷……”



——我觉得不适合自己。



当我问他为何不做医生?玄儿浅笑着,如上回答。这是今年春天,我们相识不久后的事情。当时我觉得他的笑容里含有某种意味的阴郁,也许事情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哎呀!”野口医生看见我皱着眉头,惊诧地冒出一句,“中也君,难道你还——”



“怎么了?”



“难道你还不了解所有的事情?”



“所有的?怎么说?”



“这个宅子——浦登家族非常独特的状态,昨天宴会的意义,如果参加那个,你会怎么……”



“是的,我不知道。”说完,我紧紧咬着香烟上的过滤嘴,“所以我刚才不是问昨晚的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吗?您知道吗?”



“现在,你还一无所知……原来如此。”野口医生拿起威士忌酒瓶,小心谨慎地往杯子里倒酒,“玄儿又乱来了。”野口医生嘀咕一句,显得忧郁。



2



此后,野口医生一下子改变态度,声音洪亮地提出去游戏室玩玩。他说自己虽然不擅长日本象棋和国际象棋,但围棋水平堪称不俗,值得骄傲。但我没有心情,委婉地拒绝后,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走到沙龙室东端的图书室。我还是想找点时间,找个地方,独自思考一下。



我第一次踏入图书室,这间屋子位于玄儿书房的正下方,比预想的要宽敞、开放。因为我开始把这里想像得和高中图书馆一样——整个屋子里,高高的书架林立,中间的过道昏暗、狭小。



书架只安放在墙壁四周,铺着黑地毯,宽敞的屋中央,面对面摆放着两张大书桌,各带有安乐椅,感觉坐上去应该很舒服。旁边还有一个足以当床的睡椅。看上去,这房间与其说是为了藏书,倒不如说是为了让人可以舒适地看书和找书。



我大致环顾四周的书架,感觉藏书的数量也不是非常浩大。当然,作为私宅藏书,数量也不少了。



在18年前的那场大火中,原北馆图书室里的藏书肯定都被烧毁了,所以现在这里的藏书应该是北馆重建前后,收集而来的。在那些被烧毁的藏书中,究竟有多少珍贵文献呀?想到这里,即便是对古书兴趣索然的我也不能不感到惋惜和心痛。



和游戏室、二楼的玄儿书房一样,在面向中间庭院的南侧墙壁正中,有黑色木框、上下开合的细长窗户。苍白的闪电依然不时地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和毛玻璃,穿射进来。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根本没有停止的迹象,而且随着暮色的来临,反倒更加响彻云霄。



我根本没心情看那些藏书的封皮,在书桌边的一张安乐椅上,软绵绵地坐下来。我对征顺带来的侦探小说,当然怀有兴趣,但此时不想悠然白得地看书。



“好了,”我双臂撑在桌边,嘟哝着,像给自己打气。“好了,好了——”



我想我必须要先稍微整理、把握一下散乱的疑点。——对,先这样。



我看见桌子一角有记录纸,便拽过来,再从笔筒里拿出一枝钢笔,拿开笔帽,握在右手。



疑点整理



我在记录纸的右边,用稍大的字体写下来。钢笔的墨水是暗蓝色,犹如冬季的大海。



关于蛭山被害的问题,通过刚才和玄儿的研讨,我觉得能大体把握。所以这里想要整理的是前天以来,一直缠绕心头的各个疑点。其中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昨晚的“达丽娅之夜”。



我挥笔写起来。



★ 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



在“达丽娅之日”的晚上,也就是浦登达丽娅的诞辰和忌日,所进行的那个“宴会”的确是一个对于浦登家族的人具有非常重要意义的“仪式”。刚才,野口医生说——“可以说是这个宅子里的‘秘密仪式’,而且其场所最接近宅子的核心部分”。而我作为外人,参加了昨晚的“宴会”,由此,我似乎成为和他们共有某个秘密的“伙伴”。那究竟是什么秘密呢?



每当我想起那个“宴会”的具体场景,就不禁产生一个疑问。



也就是——



★ 那些是什么菜肴?



那个红葡萄酒。涂在面包上的酱一般的东西。黑红色的汤稠糊糊,里面不知放着什么东西。不管怎么说,那些菜肴都谈不上美味。当时,所有的人都说了”肉”这个词。他们是这么说的——



“把那个肉吃下去”。伊佐夫也曾好几次提及过。他们讲的“肉”究竟是什么东西?什么是“肉”?那是什么“肉”?



据伊佐夫说,首藤利吉和茅子夫妻似乎对那个“肉”无比关心和执著,为此两人还想出“奸计”。究竟是什么“奸计”呢?因为首藤利吉没有回来,他们的计划是否夭折呢?



★ 达丽娅是什么样的人?



对于我而言,这是非常大的疑问和谜团。



这个意大利女人是玄儿的曾外婆。她是个美女,其肖像画挂在宴会厅的墙壁上。对于这个浦登家族的人而言,她似乎一直像个神。这是为什么?她生前是怎样的一个人?在这个宅子里,她是怎么生活的,怎么死的?



——我们接受达丽娅的恳切愿望,相信她的遗言……



……没错,在昨晚的“宴会”上,柳士郎还说了这样的话。



达丽娅的“恳切愿望”究竟是什么?“遗言”又是什么……



关于昨晚“宴会”的疑点,归纳起来,大体这么多吗?接下来的问题是——



我重新拿好钢笔,将新的疑点添加在记录纸上。



★ 玄儿为什么曾被幽禁在十角塔上?



据说玄儿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十角塔最上层的“囚室”里,而且被关了好几年。而罪魁祸首竟然是他的爸爸柳士郎。玄儿的理由是——“爸爸非常爱他的前妻,也就是我的妈妈康娜”。但因为“记忆丧失”,所以似乎记不得当时的情况。



柳士郎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的骨肉?



据说那个十角塔上的”囚室”以前也作为囚禁人的地方。玄儿说自己也是听说的,但那“囚室”是为了某种秘密目的而修建的。



那究竟是什么目的呢?谁要把谁囚禁在那里呢?



前天,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从那个十角塔的露台上摔落下来。



摔落本身是个事故,这已经明了,但那个因此而丧失记忆,除了知道自己叫“江南”外,就一无所知的年轻人当然让人心存疑念。



★ 那个年轻人是谁?



他原本为何来这个宅子?又为何登上十角塔?



玄儿和其他人都说不知道。惟一引人注意的是——从玄儿嘴里得知后,柳士郎的反应。如果有机会,能让他和江南见面的话,或许事态能有所进展?



另外,这完全是我个人印象,今天在东馆舞蹈房里,看见江南坐在屏风后面时,我脑中瞬间闪过(瞬间的想法,这是……)……



虽然我觉得那是我的心理作用,但还是放心不下。



★ “迷失的笼子”是什么?



据说在中间庭院的那个祠堂一般的建筑底下,是浦登家的墓场。那墓场为何被叫做“迷失的笼子”?什么意思?



昨天,当我进入那个建筑中,在挂着锁的铁门前,曾听到微弱声响,那是什么声音?当时,我觉得那是从楼梯下面传来的“某个人的声音”,那只不过是我的幻觉吗?



关于那个墓场,刚才我问过美鸟和美鱼。在她们的回答中,出现了好些让我觉得奇怪的词。什么“成功”、“失败”、“特别”等。——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 诸居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当玄儿被幽禁在十角塔上的“囚室”里,这个佣人好像是玄儿的奶妈。后来当旧北馆发生火灾后,她带着一个孩子,离开了宅子。她后来的人生之路是怎样的?现在,她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关于她的事情,绝不是什么疑问或谜团,只是让我琢磨。因为今天早晨的凶杀案就发生在她曾经住过的屋子里。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过多地琢磨吧。



接下来是——



18年前,卓藏为何要杀玄遥?在案发现场发生的“活人消失”究竟是怎么回事?



刚才,在与玄儿的交谈中,得知此事。这是个新问题。



虽然我知道——浦登卓藏被认为是18年前的凶犯,但他的动机,凶案发生时的具体状况,这对于我而言,还是谜团;而且在当时的案发现场,还发生了“活人消失”的事情,连玄儿自己都说——“留下一个费解的谜团?那是怎么发生的?一个活人真的就烟消云散了?



……除此之外,我的脑海里还散落着许多谜团和疑问。



我再次拿好钢笔,在记录纸的空白处,继续写起来。



★ 为什么说染红见影湖的“人鱼之血”是吉兆?



★ 为什么早衰症对于出生在浦登家的人来说,是一种宿命?



★ 关于望和,玄儿曾这样说过——“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