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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 / 2)


「你说得可真轻松,失踪的是你亲弟弟吧?」她莫名地火大。



「那又怎样?」熊谷藏在眼镜后面的瞳孔散发出犀利的光芒。「你这个局外人没有资格插嘴,根本不干你的事吧?还不快滚回去上学,三年级考生。」



「刚才就叫你不要对我的想法啰嗦什么了。」冬子丢下这句话就转过身去。「反正我就是要找出你弟弟,这是为了我自己而做的。」



「随便你。」



大门被用力关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冬子毫不在意地离去。熊谷根本什么都不懂,一个人在自己眼前平白消失所带来的错愕和恐惧,他完全不了解……应该说他根本不相信她所说的话吧。他一定认为是看错了或是单纯的疏失而已,可恶的家伙。然而即使心里再怎么懊恼,事情也不会有进展,她必须强迫自己转换思考模式。关于从小屋消失的诡计,就暂时搁在一边,先从收集情报开始着手吧。冬子朝岛中央走去,前往上次去买过巧克力跟可乐的零食店。



有人在吗——冬子大声问候,正在擦收银机的欧巴桑立刻跳起来大吃一惊。



哇——你怎么还在岛上啊?冬子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转移话题询问这次的事件。结果欧巴桑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串——真是太惊人了好久没有这么大的事件了耶有好多警察来搜索整座岛都被警察包围了……这样讲有点夸张不过真的来了好多警察真可怕(中间省略)总之还是没有找到究竟跑去哪里了呢警察说应该是搭船离开了可是那天没有货轮来而且港边的渔船都没有被开走啊——欧巴桑的话似乎讲完了,接着冬子问她熊谷的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没什么印象。



冬子走出零食店,前往食堂,正在擦柜橱的大叔跟应该是客人的青年看到她都吓了一跳。哇——你怎么还在啊!两人脱口而出。



拜托不要每个人都只会讲一样的话好吗,她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



冬子照样扯开话题,提出相同的疑问……关于这次事件的消息。结果大叔跟客人又开始滔滔不绝——噢那真的很轰动呢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来了好多警察整座岛都快被翻过来了耶真的很夸张(中间省略)不过找得这么仔细都找不到应该是掉进海里去了吧听说还有出动潜水部队去打捞结果一样没找到——大叔跟客人的话说完了,接着冬子又同样询问那名男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得到的回答依然是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不太清楚耶。



冬子觉得自己问错人了,这些家伙都跟那名男子……换个称呼吧,别再用这个字眼了……都跟熊谷尚人没什么交集,并不因为这是一座小岛,岛上的居民就全部都是好朋友。冬子走出食堂,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结果看到几个小学生聚集在刚才那间零食店前面,似乎正在买贩卖机的果汁饮料。她走过去,大声地说你们好——天真单纯的小学生们马上又惊又喜地将她团团围住,开心地问她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冬子随口回答几句,然后就打听熊谷尚人的事情,可惜并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我们跟熊谷他弟弟不太熟耶。」当中身高最高的男孩子代表回答。「啊,要不要去问我哥?我大哥和熊谷的弟弟以前是同班同学喔。」



噢!太棒了小帅哥,你一定会有好报的。冬子请男孩带她回去见他大哥,男孩的家就住在渔港附近那排房屋的其中一间,他带着一群同学走进大门,冬子跟在后面。



「咦?什么?太突然了吧。」大哥正在自己房间里看书,见到冬子显得慌张失措。但冬子不以为意,径自开始发问。「我正在打听熊谷尚人的事情,听说你跟他曾经是同班同学是吗?」



「呃,喔,对啊。」



「可以告诉我关于他的事情吗?」



「这个……你要做什么啊?」



真是啰嗦的男人。



「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正在打听熊谷尚人的事情,你跟他是同班同学没错吧?究竟是不是?」



「是,是这样没错。」



「那就好,可以告诉我一些跟他有关的事情吗?」



「跟他有关的事情……例如什么事啊?」



「这个嘛……比方说他的个性如何?」



「个性……很普通吧。」



「功课好不好?」



「很普通吧。」



「有什么兴趣嗜好吗?」



「好像没有。」



「有没有透露出什么烦恼?」



「这我不太清楚,毕业以后就没见过面了。」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失踪?」



「不知道……」



「你认为他可能会去哪里?」



「不知道耶。」



「你认真点回答好不好!」冬子有股想揍人的冲动。



「可是我、我跟那家伙根本就不熟啊。」男子连忙解释。



「呃,那家伙有朋友吗……」



「什么意思啊,你是说尚人在班上被排挤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嗯……只是我真的完全对他不了解。」



「完全不了解……你们不是同班同学吗?」



「就算是同班也不是所有同学都会很熟吧。」



「你们学校一个班有多少名学生?」



「我们班有六个人,全校学生一共是六十五人,因为是小学加中学合并起来的。」



「那就更应该所有人都很要好啊。」



「没有这回事啦。」男子苦笑。



「可是既然人数很少,跟班上每个同学就会有更多机会接触才对吧?」



「话是没错啦。」



「所以就算你对他再没有兴趣,多少也应该知道些什么。」



「也许你说得对,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跟他讲过啊。」



太扯了吧。



「可是你们班上不是只有六个人吗?怎么可能没说过话?」



「我几乎没看过那家伙跟谁说过话,那家伙根本是个透明人。」



这句话对冬子的逼问达到充分的阻碍效果。透明人,这不正是冬子在观察过程当中,脑子里不断出现的字眼吗?冬子简简单单地道谢,然后走出大门,轻微的头痛开始断断续续地发作。她随手抓住身旁经过的岛民,请对方告诉她任何跟熊谷尚人有关的事,但得到的回答永远都是千篇一律的冷漠——「不知道」、「不太清楚」、「没跟他说过话」——全是类似的说法。



如果这是东京的市中心,那这个现象就完全不稀奇,甚至可以说是正常现象。但此处并不是东京,而是一座人口不超过五百的小岛,一座孤立荒凉的小岛,绝不可能对左邻右舍毫不关心的啊。



冬子试着改变问题做实验——







这座岛上是不是有一位骑机车的老爷爷?



结果得到的答案立刻增加——







「啊,那是塚本先生,很有名的老爷爷喔——」



「你有坐过那台摩托车吗?颜色很酷耶。」



「塚本先生在学校里工作喔,听说今年就满四十年了耶。」



「他太太在几年前去世了,之后他就变得有点奇怪,不管看到谁都礼子礼子地叫。啊,礼子是他太太的名字。」



再继续更换问题的内容——







熊谷真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虽然沉默寡言,但是人很好喔。」



「他父母很早就过世了,现在这份工作,就是继承他爸爸的。」



「小熊经营回收厂对我们是一大贡献呢,现在连丢个垃圾都还要收钱,就算随便乱丢,也会被海浪冲回沙滩上啊。」



「熊谷真人有点阴沉,满恐怖的耶,尤其戴着那副眼镜更可怕。」



好,那将问题恢复原型——







那熊谷的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不知道耶。」



「不太清楚……」



「没跟他说过话。」



喂喂喂,慢着,不会吧——这座岛上的人际关系经过证实是正常的,至少不是彼此漠不关心,然而为什么对熊谷尚人的感想会是如此千篇一律的冷漠呢?是刻意隐瞒什么吗?不,不对,不是这样的感觉。这些人的反应都是真真实实的漠不关心,然而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冬子带着莫名的焦躁离开市区,绕过丘陵,来到那座塔,一座水泥构造的高耸建筑物。她漫无目的地走进去,里面照不到阳光,一片阴暗,空气凝滞而污浊,让她的心情更加低落。爬上最顶层,从大窗口眺望天空和陆地以及街道,一座什么也没有的岛屿,荒凉的小岛,上面住着五百个人,彼此或有或无的联系。



冬子靠在窗边,思考所谓的存在感,在她自己的班级当中,也有那种毫无存在感的同学,好像是姓木村吧,剃个小平头,身材瘦瘦高高的。冬子并不知道木村的兴趣是什么,就连木村的声音都没有印象,也不知道木村同学擅长的科目,对于他的高中志愿、暗恋的女生、喜欢听的音乐,完全都不清楚。因为冬子跟木村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交集,对冬子的人生而言,这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那么,对这座岛上的居民而言,熊谷尚人的定位也是同样的……不,不会的,这太离谱了,一个班级跟整座岛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况且熊谷尚人不知是被同班同学冷落,甚至连岛上的居民都忽视他的存在。就这点而言,他比木村还严重,难道没有人可以说说跟熊谷尚人有关的事情吗?



她茫然望着窗下的景物,突然想到小岬这个女孩子,连带地,也想起了一心泷,以及彼此曾经有过的对话。冬子立刻跑下阶梯,没错,她们住在哪里呢?冬子不知道地方,只好往沙滩去,时机正好,她看到了正在捡垃圾的一心泷。冬子屏住呼吸,慢慢朝一心走近,然后开口打招呼。



「……咦?你还没有回去吗?」一心泷看到她便停下动作。



「呃,这个说来话长——」



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个,喔,就是……」突然呼吸困难。「我有点事情想请问你……」



「妈妈——」远处一名少女朝这里跑来,冬子定睛一看,那个女孩子……是小岬。咦?妈妈?不会吧——



「妈妈,你看这个,快看这个——」小岬无视于冬子的错愕,将手中的东西拿给一心看,那是一个圆形的发光物体,是一枚戒指。「哈哈,太幸运了,居然捡到宝物,连这种东西都会漂过来,嗯,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呢。」说完,她看了冬子一眼,礼貌地点点头。



「你好,请问……啊,你就是那位小林冬子小姐是吗?」



3



一杯绿茶送到前面,但她没有心情伸手拿杯子。



「……忘记了?什么意思?」



「就是脑子——」一心泷用食指比着太阳穴。「出了点问题。」



「是因为……生了什么病吗?」



一心坐在对面的位子上,轻轻点了下头,回答说这是持续性的。冬子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好拿起杯子勉强喝下一口茶。一心泷将手肘靠在矮桌上,抚着满头白发,喃喃地说,年纪大了实在不应该硬生下孩子。



「不好意思,请问你几岁了?」



「你这孩子真是没礼貌啊。」



「啊,对不起……」



「开玩笑的。」一心弯了弯嘴角,牵动几条皱纹。「给你点提示吧,小岬是在我五十三岁的时候生下来的。」



「我、我以为她是你的孙女。」



「这也难怪啦。」



「您的先生呢?」



「已经死了,跟熊谷的父母一起走的。」



「啊……」



「他们都是在我生下小岬的那一年死了。」沉重的叹息,遥远的目光。「我们家跟熊谷家是世交,在真人跟尚人两兄弟出生以前就已经是好朋友,虽然年纪有一段差距,却奇妙地气味相投,特别合得来。每年夏天,我们四个人都会一起去京都旅行,没有一年例外。所以,那一年我本来也要去京都的……」她轻轻比着自己的腹部。「后来因为怀了小岬,我只好留在家里,变成只有先生跟熊谷夫妇一起去,结果发生意外沉船了……」



「那熊谷他们兄弟怎么办?当时都还是小孩子吧?」



「真人只有十岁,尚人更小,所以我就把他们接过来抚养。虽然如今他们已经独立了,但那段时期可是非常辛苦呢,我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要独立抚养两个小孩跟一个婴儿,简直是不自量力啊。不过,幸好岛上的居民们帮了我很多忙,才好不容易熬过来的。



纸门外传来一句打扰了,小岬端着点心走进来,朝冬子亲切地微笑着,将点心放在她面前。



「真的很抱歉,冬子——」小岬开朗的声音说:「我好像全部都忘掉了耶。」



「啊,喔……」她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所以,我们重新做一次朋友吧,好不好?」



「呃……喔,嗯嗯。」



冬子尴尬地笑着答应,小岬立刻露出小朋友参观动物园看熊猫的表情,开心地比出V的手势,右手中指上戴着刚才那枚戒指。



「对了,你作业写好了吗?」一心问她。「没写好不可以玩喔。」



「啊——」V手势立刻缩了回去。「糟糕,我真的忘记了啦,嗯……那冬子,等我写完作业,再一起去玩吧。」说完,不等冬子回答就跑出去了。



「小岬跟一般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等她离开后,一心低声地说:「她可以跟普通人一起念书,也可以记住内容,只不过……忘掉的部分比平常人多了一点而已。就像我们在学校学英文的时候,偶尔也会把背过的单字给忘记吧?小岬的情形也差不多,这是任何人都可能会有的经验。」



「可是——」



「可是一般人并不会忘记朋友的长相,也不会忘记自己家住在哪里,更不会忘记电视机要怎么开,就算会,发生的次数也没有这么多是吗?」



「嗯……」



「但是小岬会忘记,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忘记。终有一天,她会连我都忘掉,甚至连自己有记忆障碍的事情都给忘掉,最后,就会变成一个废人——」



「不会的,难道治不好吗?」



「所有看过的医生,都摇头放弃。」唇边的皱纹微微颤抖着。「大家都说没得救了,所以我就想,至少在她还能有记忆的时候,要让她自由地活着,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我不要把小岬送去医院,小岬自己也很排斥医院,虽然我不知道她现在还记不记得去过医院的事情。」



「大概再过多久,她就会完全失去记忆?」



这句话一出口,冬子才察觉到自己问了多么残酷的问题。



「谁晓得,也许就是明天也不一定。说不定她一觉醒来,就会说出『我是谁』这种话,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然后,她就会把一切都给忘记,全部都忘得一干二净。」



抱歉了,熊谷尚人,



时机不对,现在暂时没空理你。



4



「也就是说,假如我们正向思考的话啊——」小岬依然很开朗。「就等于是健忘症的意思嘛,就算发生讨厌的事情,也能够完全忘记不是吗?」



冬子和小岬悠闲地散步着,来到那座塔的前面。时间是下午两点,开始西沉的太阳正斜挂在塔顶的位置。海风已经开始变冷了,两人的头发都被吹乱。



「可是,就连不想要忘记的事情也会一起忘掉不是吗?还有身边的朋友……不是也会忘记吗?」



她没有故意要为难小岬,实在是忍不住要问。



「没关系的,只要再重新做一次朋友就好啰。」小岬微笑着。「就像我跟你这样啊。」



「喔……也对。」



「进去吧进去吧——」小岬抓着冬子的手,戒指冰冷的触感传到冬子手上。「这上面视野超棒的喔」



「咦,是吗……」



自从知道她有记忆障碍的问题以后,始终无法轻松地交谈,冬子痛恨自己的没用。小岬牵着冬子的手,愉快地爬上楼梯,两人来到最顶层,从窗口看出去,广阔的世界就在眼前。



「即使忘记了这一幕景色——」站在身旁的小岬开口说:「只要再看出去,又可以重新体验,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嗯,对啊。」对什么?



「只可惜……该怎么说呢,嗯……只有内心的情感,是重复相同的体验也……也不会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吧。」她手指交握,似乎有点焦虑。「因为心情啊,是会因时因地而全然不同的东西,所以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会跟前一次产生相同的反应吧?这真的很恐怖,我很害怕。」



「那也就是说,万一忘记喜欢的人,就糟糕了吧。」



「你也觉得很糟糕是吗?」



「对不起……」



「哎呀——真是的,不用那么认真地道歉啦。」她拍一下冬子的肩膀。「撇开一见钟情不谈,要喜欢上一个人,应该是许多过程累积的结果吧?应该不是像看风景一样,光凭一个画面就能决定的。如果时机稍有差错,搞不好还会反过来讨厌那个人……这样说起来,还真的是很恐怖耶。」



「听我说,小岬——」她该怎么做才好呢?「那个——」



「一直到刚才为止,我都很努力要想起有关冬子的记忆喔。」



「……咦?」



「可是失败了。」小岬轻轻摇头。「完全乱成一团,脑中的丝线全都纠结在一起。关于冬子的记忆,一定就在某个角落,可是纠结得太严重了,我根本不知道从何找起,就像昨天的记忆突然跳接到后天一样。所以、所以冬子,我还是没办法想起来。」



「没关系啦,反正我又没什么特色,要记住也很难吧。」真是低能到极点的回答。



「我不想再把你忘掉了……」她小声地说着:「真的不想再忘掉了。」



「一旦忘记,就再也想不起来了吗?」



「嗯……我试过好几次了,还是没办法。如果没有不会忘记的方法……这个我已经不敢奢望了……至少找到可以想起来的方法也好啊。」



「要不要试着把一整天发生的事情都详细记录下来?」



「这个方法我已经实行过了。」小岬轻轻一笑。「但是没有用。该怎么说呢,感觉像是在阅读别人的日记一样,而且不管看过几次,记忆都还是回不来。」



「喔……」看来大脑记忆是无法像软体一样重新安装的。



「……啊!」小岬突然惊呼一声。「我想到一个好点子了!」



她双手合十。



「就按照联想游戏的诀窍去试试看吧。」



「联想游戏?」



「就是说……嗯,那个——」她张开右手伸到冬子眼前,然后用左手比着那枚套在中间的戒指。



「首先,请你戴上这个。」



说完就把戒指摘下来交给冬子。



「呃……」冬子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闪耀的戒指。



「然后呢,如果我又不小心把冬子忘记的话,就把这枚戒指伸出来给我看,这样说不定戒指就会成为一个提示,关于冬子忘记的记忆就会陆续找回来了。」



冬子细看手中的戒指,造型很简单,没有什么雕饰,散发银色光芒的表面,有几道细微的伤痕,大概是在漂洋过海上岸之前,也经历了不少危机吧。



「好,我明白了。」冬子点点头,将戒指套进自己右手的无名指,不是为了预防万一,而是为了一份心意。「你要好好记得我喔。」



「没问题没问题,我的记忆力也是很不错的呢。啊,不要吐槽说我怪喔,我会难过的。」



「不要难过嘛。」冬子给她一个笑容。「你不是说没问题,一定会好好记起来的吗?那就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啊。」



「如果真的能够成功就好了……」



「一定会成功的。」冬子轻拍一下她的头。



「哎呦——」小岬难为情地哀号。



「没问题啦,这次绝对没问题的。」她的语气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一定会记起来的,你不要担心。」



「嗯——」小岬点了好几下头。「对啊,我一定可以记起来的。」



「当然。好,我们来聊点开心的事情吧。」冬子这么说,不是为了鼓舞心情低落的小岬,而是因为自己快要无法承受沉重的空气。「比方说……对了,来聊聊喜欢的人吧。」这种时候最有效的王道。



「……咦?什么?」小岬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激动。「喜欢的人?干嘛突然讲这个嘛!哇——取消,这个题目立刻取消!」她明显地慌张失措起来。「不要讲这个啦。」



「是谁是谁?告诉我嘛。」



「哎呀,才不要,很丢脸耶。」



「我不会说出去的啦。」



「嗯……真的?」



「真的真的。」



「连你妈妈也不能说喔?」



「我保证不会说出去啦。」



「好吧……」小岬害羞地低着头。「我……我喜欢真人大哥。」



5



回到小屋的时候,已经超过晚上六点了。跟小岬道别过后,才想起熊谷尚人的事情,想起自己本来是在打听消息的……结果却一无所获,因为对小岬的事情太过惊讶,连要跟一心泷打听消息都完全忘记了。算了,没关系啦,反正还有明天,不管是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小林冬子依然是小林冬子,自己还是自己就好。



小屋的窗户今晚同样挂着黑色窗帘,看不到室内,但她可以轻易想象出里面的模样。打开房门,里面完全无视于冬子的心情,是个充满欢乐的世界,弥漫着咖喱香味的空间。浩之咕噜咕噜灌着啤酒,一边吃咖喱饭,唯香带着爱困的眼神,嘴里吃着饼干。真是够了,这些家伙……



「你们在干什么啊!」



「咦?干什么?野外露营的奥义就是咖喱饭啊,有错吗?」浩之喝口啤酒吞下口中的咖喱。「吃完咖喱,大家围着炭火尽情地……」



「是营火。」



「差不多嘛。然后就是夜游活动,最后回到帐篷里,聊暗恋对象当作压轴,这才是王道啊。」



「你在说梦话吗?」



「啊,冬子你也要吃咖喱吧,我本来想做中辣的,结果不小心变成甜的。」



浩之走向流理台,将咖喱跟白饭盛到盘子里,端给冬子。冬子原本决定要把盘子砸在浩之头上,趁他尖叫的时候一拳打掉他的牙齿,然后从背后狠狠踹他一脚的,但是咖喱的香味刺激着胃袋,她决定取消暴力行动,好好吃顿饭。



结果,咖喱饭出乎意料地美味,让她连吃了两盘。



「姐姐只吃了一口喔。」浩之故意取笑她,她回嘴说「因为我正在发育啊」来强调自己食欲旺盛的正常性。



唯香没有表情的脸转过来,对她说要好好发育喔。



「吃完饭接着该洗碗了。」浩之叼着烟,走到流理台。「冬子,你脸色不太好耶,没事吗?要不要喝个啤酒?」



「我不能喝酒,会把胃搞坏。」冬子躺在地板上说。



「那应该是我的台词吧,大胃王。你还能动吗?等我洗好碗,要去调查熊谷尚人消失的那间屋子喔。」



「咦?」



「哎呀哎呀……你以为还在度假吗?这样不行喔。」



「你没资格讲我吧。」



「对啊,我承认,叮咚叮咚——」根本完全把她当白痴耍。「喂,冬子,不要像挤完鲜奶的母牛一样躺在地上装死,快起来啦。再这样睡下去,真的会变成牛喔,你是觉得自己当母牛也没什么差是吗?」



「浩之……」背后传来唯香的声音,一回头看,她已经换好睡衣了。「晚安。」说完就准备钻进睡袋里。



「唉……什么跟什么——」浩之把烟蒂吐在水槽里。「人家正在讲要去调查的事情,你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换睡衣啊,姐。」



唯香默默地钻进睡袋里,只留下睡帽一角的小蝴蝶结露在袋口。



「现在连七点钟都还不到耶。」冬子看着手表。「她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吗?你的这位双胞胎姐姐。」



「没有啦,大概四天才发作一次吧。」浩之边把洗涤精倒在海绵上边回答。「姐,起来啦——」



没有任何反应。



「哈罗,有人在家吗——」



还是没有反应。



「快点起来啦。」



完全没有反应。



「再睡下去会变成母牛喔。」



这句话一出口,原本拒绝所有回应的唯香,突然慌慌张张地爬出睡袋,然后脱掉睡帽,强调自己已经彻底起床了……她曾经跟牛有过什么不愉快的回忆吗?



「早安,姐。」浩之微笑着。「你起得真早呢。」



唯香把睡帽放在睡袋上,说她没有在睡觉。浩之故意说那你为什么穿着睡衣啊,结果她说不小心穿错了,立刻动手解开扣子。冬子忍不住叹了口气,为什么这位小姐老是在别人面前脱衣服啊?



让沉睡状态的唯香再度复活,碗也洗好之后,冬子一行人便前往熊谷尚人的房间展开调查。感觉胃好撑好重,但是冬子说服自己,只要眼前出现美食,就算超过自己的极限也要吃下去,这才是女生嘛。岸边小屋的内部,依然是什么都没有,非常简单的房间,椅子跟电脑还有书桌跟台灯加上衣橱,就是全部的内容了。浩之哼笑一声,这就是他对这间屋子的评语吧,唯香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天花板,大概还没有清醒过来。



「随便贴张海报什么的也好啊。」浩之开始绕房间一周。「连图钉的痕迹都没有。」他轻敲纹路清晰的木板墙。「总而言之,没有发现密道之类的东西。」接着他打开浴室门检查里面。「也对,如果有的话,应该早就被警察发现了吧。」



「这么说来,果然还是从密室里凭空消失的啰……」



「嗯……倒不如说是……」



「什么?」



「不如说……」浩之转过身来面对身旁的冬子,眼神若有所思。「不如说是……」



「到底是什么啊?你讲清楚啦。」



「我问你喔,冬子——」浩之将视线转回原处。「你是那种很顽固的人吗?」



「啊?」



「比如说,认为『稜』跟『绫』是同一个汉字,认为乔治朝仓跟乔治秋山是同一个漫画家,认为猫王的『Can’tFallinginLove』是日本人写的歌曲……」



「没有一句我听得懂的。」



「我想也是。」浩之苦笑。「那换个比喻吧,就像『宇宙骑士』的画风改变太多,被认为是……」



「是什么都好,这跟案件有什么关系吗?」



「大有关系喔,肯定会让你意想不到的。」



浩之认真地点头,冬子等他继续讲下去,但他却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开始检查衣橱跟流理台,是叫她自己想吗?还是他根本在唬人?



「浩之——」小猫般的声音传来,是唯香。「这里有浴缸。」她指着浴室门后。「来洗吧。」



「……咦?」浩之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啊,你该不会是要照我之前说过的话做吧?」



唯香缓缓地点头,然后低声说句我们互相洗吧,便开始解胸前的纽扣。



「慢着慢着慢着——」连浩之都吓得手足无措。「停,住手——给我停手啦,姐!」



唯香又缓缓地点头,把手缩回去,打了个小呵欠,然后脚步蹒跚地走到房间角落去。



「你姐姐……真爱脱衣服耶。」



「可是她守身如玉喔,十六年来都没有男朋友。」浩之深深叹了口气。「好,振作点,继续调查吧。」



说完他快步走向书桌,按下电脑的开关,随即又发现没有电池跟变压器,便啧了一声,转而开始检查抽屉。



「叮咚叮咚叮咚——」他突然发出高分贝的怪声音。「发现重要道具啰。」



说完便拿出一张照片给冬子看,那是在塔前面拍摄的,镜头前面站着两个人。



「啊……」是小岬跟一心。



「好可爱耶。」眼力奇佳的浩之立刻有反应。「嗯,这个女孩真不错,天真无邪的小萝莉,完全符合我的必要条件,嗯——太感动了,拍得好。」



不可以上床喔,唯香突然开口。浩之急忙解释——不不不,刚才我说的话完全不带一点色情的意味……



冬子仍然盯着照片看。熊谷尚人抽屉里有小岬的照片,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一个从小失去双亲的孩子,和代替母亲抚养他的女人,还有女人自己的小女儿,彼此之间应该就像一家人一样亲吧。可是并没有血缘关系。对于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子,心中怀抱着特殊情感……



然而小岬喜欢的并不是尚人,而是哥哥真人。



第七章——旁观者



1



调查行动第二天。



这一天很不巧地是个阴天,天空连绵不绝下着小雨。此刻虽然只是轻飘飘的细雨纷飞,但雨势何时会增强,完全不得而知,再加上太阳被浓厚的云层遮掩,令气温更加寒冷。更糟糕的是,冬子的体质一遇上坏天气就会头痛发作,如今正处于最恶劣的状态。然而调查并不能因此停顿,她向唯香借来一把印着小圆点的雨伞——是那种走在街上会有点尴尬的公主型折叠伞,然后就出门去了。



打电话到学校请求调查拜访的许可,原本以为对方会拿出保护隐私权等种种借口来拒绝,没想到居然爽快地答应了。负责接待的职员一直重复地说欢迎之至,感觉很刻意,虽然没有经过确认,不过这大概又是浩之的杰作吧,能够租下货轮的家伙,要买通学校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跟校方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在那之前,她决定先四处打听小道消息。可惜不知道是否因为下雨的关系,没有人在郊外,根本找不到人问。接着走进市区碰运气,结果一大早路上只有正要去上学的小朋友们,她不死心地跟穿雨衣的小学生们再问问看,果然还是没有任何收获。随后又看到一个跟熊谷尚人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在遛狗,上前去问,对方却只回答一句不太清楚就走了。冬子握紧雨伞走出市区,绕到后面的空地,才走一小段路,就到达那个停满小型渔船的码头。一整排生锈的渔船随着波浪载浮载沉,印象中似乎念小学时去东京玩的时候,也曾在缆车上看过这个画面。



隐约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一抬起头,看到船上站着一位绑头巾的大叔。



「请问你正要去捕鱼吗?」



「开什么玩笑,暴风雨快要来了耶。」对方大声地回答,渔夫跟送货员通常都是大嗓门。



「暴风雨?」



冬子看着海面,虽然上空乌云密布,一片灰蒙蒙的,不过海面还算是风平浪静,看不出有暴风雨要来的迹象。



「你们这些都市来的小姐是不会看的啦。」



「风雨会很大吗?」



「当然啰,不小心点就惨了。」



「请问……能不能告诉我有关熊谷尚人的事情……」



「啥?我只认识真人啦,前不久这艘船换了新零件啊,我把旧的拿去给他,没想到居然可以卖那么多钱呢……」



「谢谢——」



她转身离去。



九点十五分到达学校,一名不停揉着双手像在捏饭团的男子带她到办公室去。男子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地请她入座,然后自己坐到玻璃桌的对面,拿出名片递给冬子,说自己是这间学校的副校长。副校长看着桌上的文件夹,说那是熊谷尚人的档案资料,以及毕业纪念册,还说请自由翻阅不用客气。她想回答说我不是要看这个而是想打听一些私底下的事情,但没有说出口,因为结果已经预料的到了。



冬子先拿起小学时期的资料夹,浏览「学习状况」,那是一个评分表,满分是五分——国语4数学3自然3社会3体育2音乐3美劳4操行3——天啊,真平凡,实在是太过平凡了。再继续看二年级跟三年级的表格,依然只出现类似的数字,顺便瞄了一眼生活事项,完全看不出任何特别的内容。「基本生活习惯」的项目前面划着〇,其他部分……创造力、公德心、勤劳度、也都是〇,而上进心跟开朗活泼的项目前面,则是整整六年都没有出现〇的记号。「家庭联络事项」的部分同样写着很普通的句子——性格认真啦、体贴合群啦……等等,至于比较需要改进的缺点则是——应该更积极一点啦、应该多开口说话啦……等等。接着翻开中学时期的资料夹,出现的数字跟字句几乎都没变,然后她打开毕业纪念册,里面有一张在课堂上拍摄的照片。



「啊,这就是小学时候的尚人。」副校长指着照片上一个男孩子,那是一张三秒钟就会立刻忘记的脸孔。



最后是毕业留言本。冬子寻找着有熊谷尚人留言的内页,光从表面根本无法捕捉到熊谷尚人的性格,只能从文字部分着手,里面一定有掺杂他自己的想法……有了——「回顾学校生活」……真老套的标题,她有不好的预感。



「回顾学校生活,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中学三年级时的运动会。我参加了一百公尺赛跑,结果得到第四名,虽然体育不是我的专长项目,但留下很美好的回忆。我的成绩并没有很好,尤其英文特别差,结果一直到毕业还是没有办法克服这点。不过没关系,反正接下来已经不用念书了,所以也无所谓。毕业以后,我决定要继承父亲生前经营的回收厂,哥哥已经在做了,我也想要赶快独立,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完毕。冬子不详的预感果真实现了,这篇文章里根本没有熊谷尚人自己的思想,连一句发自内心的话都没有。这段文字,只是写来应付交差的,是由谎言堆砌而成的场面话。什么运动会的回忆,其实根本没有值得一提的事情才随便拿出来讲吧,英文特别差,其实是因为自己根本没兴趣念吧,甚至说什么要继承回收厂的工作,根本就是在鬼扯。这种充满谎言的文章,看完也不可能有任何收获。



「非常谢谢你。」冬子向对方道谢,结束了学校方面的搜查行动,因为根本就查不到东西。



走出校门,发现雨势已经变强了,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雨水大声地落在伞面上。空中的云层越来越浓,天色越来越暗,风也越来越冷,必须趁天气变得更恶劣以前,快点完成该做的事。冬子迅速赶往一心家,脑中被熊谷尚人的事情所盘据,这个没有情报的人,不被记住的人,无论从什么角度都无法看穿的人,实在很难称之为活生生的存在。



没错,这种人根本不叫作活生生的人,冬子忍不住想,熊谷尚人果真是个空气般的存在。但同时心中又有另一个自己想要否定这个结论,毕竟个人与世界的连结并非生活的全部,就算否定熊谷尚人跟这个世界的互动,自己也没有资格去否定他的存在。



就这样,每作出一个结论,就会产生反对的意见,然后又衍生出对正反意见的批判,三者不断地反复循环,等到达一心家的时候,大脑已经筋疲力尽了。



「有人在吗——」



她伸手推开被海风侵蚀的大门,没有人出来。又呼唤一次,还是没人出来。是去海边捡垃圾了吗?可是这种天气,应该不会有人跑去沙滩上吧,那跟本是神经病才会做的事。大概是出去买东西了,冬子猜想,不过至少也该锁一下门比较好吧。



呜……



正要转身离去的瞬间,一股呻吟声传入耳里。她竖起耳朵,结果什么都没听到,是错觉吗?



呜……



不对,不是错觉。冬子没脱鞋就直接踩进屋子里,奔过走廊,冲到客厅,结果发现一心泷倒在沙发后面。她尖叫着大声喊一心的名字,冲过去将俯卧的身体抱起来,看到一心泷的额头流下一道鲜血。



「呜……」



一心泷微微睁开紧闭的眼睛。



「啊,是你……你怎么会……在这边——」



「发生什么事了?你、你——」



「没事……只是一点小意外而已。」一心轻轻推开冬子的手,撑着地板站起来。「脚不小心滑了一下,就突然跌倒啦。」她勉强笑了笑。「刚好撞到头,才会昏过去的。」



「你、你的头在流血……」



「这点血,涂一涂口水就没事了,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啦。」一心擦了擦伤口。「而且内出血才比较危险,外出血倒还好,这算不幸中的大幸。」



「是谁下的手?」



「我刚才说过是滑到了啊。」



「骗人。」



「我骗你干嘛。」



「可是——」冬子盯着她的伤口。「这怎么看都是被割伤的啊。」



「隐瞒不住了吗……」一心走到流理台,打开水龙头,将毛巾浸湿。「算了,也无所谓。」



「什么算了……」



「这是因果报应。」她低声说着,用毛巾按住伤口。「不要说出去喔。」



「可是你受伤了啊。」



「死不了人的。」



「这不是重点吧!」



「反正你不能说出去就是了,知道吗?」



一心坐到椅子上,布满皱纹的眼眸异样地执着。



「……我知道了。」总之先顺着她吧。



「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有事找我吗?」



「啊,嗯……我是想来问熊谷尚人的事情,不过现在——」



「你已经变成岛上的名人了。」一心微微勾起嘴角。「调查进行的不太顺利吗?」



「嗯。」她坦率地回答。看来一心似乎想要转移话题,反正自己也的确碰到瓶颈,就乖乖配合吧。「所有的人好像口风都很紧。」



「那些人不是口风紧,你应该也明白吧?他们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关于尚人这孩子,他们一无所知。」



「为什么呢?即使是存在感再薄弱的人,也不可能被大家忽视到这种地步的。这里只是一座小岛,又不是像东京或纽约那种大城市。」



「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有孤独的人。就算是在团体当中,或是家族当中,也有人是从不被注意到的,请你了解这一点。」



「哪有这种事……」太没道理了。



「不了解的人是永远都不会懂的,你一定无法想象吧……不过,说得这么好听,其实就连我自己也同样不了解。」



「你觉得尚人会跑去哪里呢?」



「既然一开始就不存在,那就哪里都可以去,也哪里都不需要去。」一心泷淡淡地说:「身为抚养他长大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说,但我其实也不了解他。尚人的内心世界是纯白的,不,或许是纯黑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也难怪,因为我自己也不懂啊。所谓的语言,就是这么回事吧。」她哼笑一声。「不好意思,我想休息一下,说话会让伤口发痛。」



「啊,好的,对不起。」冬子顺从地回应,反正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呃,那你额头上的伤……」



「千万不要说出去。」一心再次强调。「拜托你。」



2



被冲上岸的宝特瓶、贝壳、塑胶袋……这些垃圾布满了整片沙滩。小岬没有撑伞,站在雨中凝望灰蓝色的海岸,冬子轻轻朝她走近。



「谁?」



转过身的小岬脸色惨白,上衣跟牛仔裤都被淋湿,全身微微地颤抖着。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好像全部都忘记了,真的很抱歉……早上一起床发现自己几乎什么都不记得,真的吓了一大跳。你是我的朋友吗?如果是的话,请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她抱着头说:「真糟糕……我忘了好多好多事情,大脑越来越不管用了,念书也没有意义,甚至活着也没有意义,反正什么都会忘掉。现在的我是一具空壳,彻底的空白,什么也没有。就连这里是哪里都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片沙滩,包括几个小时前的记忆都消失了。」



她拨开贴在脸颊上的头发。



「啊,对了,我手上还握着这个东西——」



说着,小岬就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水果刀,刀尖沾着深红色的血。



「我连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都不记得,你看,这应该是血吧?我……我伤到谁了根本没有印象。」



她把水果刀丢在沙滩上,一下子就陷进垃圾堆里,完全看不见了。



「真的忘了好多事情呢……」小岬全身湿淋淋地不停颤抖,低垂着头。「什么都不记得,如果只是单纯的记忆就算了,但是感情呢?连感情的部分都一片空白,根本是一无所有啊。喜欢跟讨厌,高兴与难过,这些东西全都没有了……这算什么?这样下去就算有情绪也跟没有一样吧,我根本没有活着的意义。」



雨势开始变强,落在海面上发出嘈杂的声音。



「再告诉你一件更严重的事吧——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叫什么名字、个性如何、擅长什么、优点跟缺点、喜欢吃的东西、喜欢听的音乐、喜欢的作家,甚至是喜欢的人,全部都不记得了。呵呵,够严重了吧?」



雨滴像利箭般落下,但小岬毫不在乎,仿佛幽灵般站着不动。



「什么都没有,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没办法,就是一片空白。你说,该怎么办呢?已经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周围开始变暗,云层越来越厚了。连带地,雨势也更加增强,简直像在下细针一样。



「怎么办?我该怎么做呢?我还能做些什么?」她抬起头来,再度看着冬子。「啊……」恍惚的眼神突然凝注了。



「戒指——」喉咙深处发出挤压的声音。「那枚戒指……是我的……还给我,还给我!」



3



冬子逃走了。



4



在路上不小心把伞丢掉,结果冬子全身淋成落汤鸡。身体好冷,头好痛,好想吐……太阳下山的世界一片灰暗,双脚陷入泥泞当中,依然拼命地往前走。好不容易回到小屋,运动鞋已经沾满了泥巴,全身也湿淋淋的。她伸出颤抖的手,转动门把,走进屋里,急忙点亮煤油灯,视线顿时清楚。



然后才发现——浩之跟唯香不见了。



睡袋、煮咖喱的锅子、牛肉干,这些东西都还原封不动地放着,但是那对姐弟已经不见人影。究竟跑去哪里……算了,管它的,先换衣服比较要紧。好冷好冷,冬子脱下运动上衣跟牛仔裤还有内衣裤,穿上干净的替换衣物,用大毛巾擦干头发,接着烧开水。把戒指丢在地上,全身依然不停地颤抖着,嘴唇痉挛,牙齿咯咯作响。她知道这不光是因为冷才发抖,还有恐惧。自己正陷入强烈的恐惧当中,就像夜里在被窝中想起鬼故事,突然吓得全身僵硬,眼睛都不敢睁开的状态一样。



水开了,她泡了一杯即溶咖啡,却怎么喝都无法让身体温暖,没有要停止发抖的迹象。感觉自己有如地震的震央般,缩着身体不停地发抖。在逐渐被黑暗侵蚀的世界里,一道光线疾闪而逝,几秒钟后,传来轰隆一声,连内脏都在共鸣,是打雷了。



冬子反射性地塞住耳朵,此刻对她而言,什么都是恐怖的。可惜这世界并没有所谓的慈悲心,天空不停地打雷,雨声越来越强劲,连风都越刮越大。小屋在震动,煤油灯也在摇晃,闪电从黑色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将室内照的异常明亮。她跑到窗边,用手压住窗帘的空隙,站在靠近墙壁的地方,雨声听来格外清晰。啪嗒啪嗒啪嗒啪嗒,类似爆米花的声音,不断刺激着耳膜。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她被吓得跌倒,屋子产生晃动,煤油灯也跟着晃动,室内光线不安地闪烁着。面对这有如鬼屋般的情况,冬子只能尖叫。



砰!砰——



砰!砰——



出现新的声音,听起来很诡异。砰砰——砰砰——声音还在持续着。什么东西?冬子边害怕边站起来,竖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来源。砰砰——砰砰——跟雷声或屋子的摇晃声不一样,有着奇妙的规律。砰砰——砰砰——声音还在持续着,冬子突然想到了。



有人在敲小屋的窗户。



砰砰——



砰砰——



「哇——啊!」



砰砰——



砰砰——



到底是谁?外面的天气恶劣到极点,这个人站在门外要做什么?全身体温急速下降,脉搏剧烈,心脏发痛,冬子紧紧抓住门把,将门固定好。这间小屋没有办法上锁,拜托不要进来,快点离开吧,拜托。不管她怎么祈祷,声音都没有停止,砰砰——砰砰——接着又是雷声。她用力握紧门把,指尖发白,所有入侵的声音都没有停止,耳朵的血管仿佛快要破裂,不舒服的感觉让她想吐。打雷的声音、倾盆大雨的声音、强风吹动小屋的声音,砰砰——砰砰——世界毁坏的声音,全都足以使她情绪崩溃。



沸点。



冬子心中又产生那股破坏的冲动。她放开门把,冲到浩之留下的行李箱前,在摇晃的煤油灯下翻找,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她啧了一声,把行李箱踢飞出去,敲窗户的声音不见了。冬子瞪了门口一眼,在闪电的同时,冲出门外。



豪雨倾斜地打在身上,才刚换过的衣服,一下子又被淋得狼狈不堪,然而冬子顾不了那么多,连湿答答的头发贴在脸上也没空理会,她躬着身体,伸长脖子眯起眼睛,努力维持视线,开始绕着小屋搜索。雨滴在强风助势下发动激烈攻击,她忍受疼痛缓慢前进,走到小屋的转角,稍微探出头去,没有人。



手扶在墙壁上,移动浸满泥泞的沉重运动鞋,走向下一个转角,再度探头去看,还是没有人。



是已经逃走了吗?



闪电交错,强烈的光线瞬间笼罩世界,接着是震撼地面的雷声。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回过头去,结果看到那栋岸边的小屋。在大雨滂沱中漆黑模糊的小屋看起来很诡异,突然一道闪光,将天空和陆地照得亮白,就在此时……冬子看到了,潮湿的岸边小屋前方,站着一个人影。



「哇——」她差点哭出来,刚才那股破坏冲动瞬间消失殆尽。「救命啊……」



闪光消失,黑暗再度降临世界,但是刚才看到的人影依然捕捉的到轮廓。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在冬子惊疑不定的时候,人影移动了,开始沿着岸边奔跑。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追上去,反正恐惧感一旦超越极限,也就失去恐怖的效力了。衣服吸了水之后变得很重,加上体温不断下降,使得动作变得不灵活,一直追不上前方的人影。脚开始觉得痛,但前面的人影还在跑,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这是平常运动不足的报应,冬子呼吸急促,张开嘴巴喘气,雨水喷进嘴里,她用力吐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不停地跑,一路跑到塔前。天气恶劣加上运动过度,冬子的体力已经逼近极限,喉咙发出咻——咻——的喘息声,肚子像吞了铅块那么重,视线范围也变小。突然一阵腿软,她失去意识,昏倒在地面上,整个头陷入泥巴当中,喉咙被苦涩的泥土哽住,才让她咳醒过来。混浊的污水刺激着眼睛,冬子伸手抹掉脸上的泥巴,重新站起来。她全身沾满了污泥,有如一件制作失败的陶艺品,沙子跑进衣服里,感觉很不舒服,头发的泥巴被雨水一冲流到脸上,她伸手把头发拨到耳后。



人影已经不见了,眼前只剩下塔。在如此恶劣的天侯状况下,一旦追丢,就不可能再找到了。真不甘心,可是也只能放弃,反正就算追到了,凭一个跑步都会头晕的虚弱小女生,大概也拿对方没办法吧……冬子仰起头来,朝着天空,想让雨水冲掉脸上的污泥。



就在这一瞬间,闪电将塔顶照亮,她看到小岬站在窗边。



小岬低头俯视地面,脸上带着微笑。



一股不详的预感,尖锐又刺痛地从头顶传到指尖,冬子的双脚比大脑更快,立刻驱动体内残存的所以力气,快步爬上楼梯,朝塔顶赶去——拜托,拜托千万要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拜托——她在四楼不小心跌了一跤左脚的运动鞋飞出去;手肘摔得很痛,但还是迅速爬起来继续朝顶楼奔跑。肺快要炸开了,她却没有停下脚步,手扶着水泥墙,大口大口喘着气,继续奔跑。



终于……来到最顶楼了。



雨水毫不留情地从窗口打进地板,已经形成几处水洼,无数的波纹激起又消失,水洼映着窗外乌黑的云团。



但是没有看到小岬。



每个水洼上都没有那个失去记忆的女孩子的倒影,结果还是一样,小岬不见了。难道是刚好错过了吗?不可能的,从这里要不经过楼梯就下去……没错,只有一个方法……冬子绝望地走到窗边,往下一看……没有,没看到摔得支离破碎的小岬,泥泞的地面上,并没有疑似人体的东西。她再到对面的窗口去看,又从左右两面窗口都探出头去找,然后回到原来的窗口,重新检视地面。



到处都看不到小岬的尸体。



5



真正的混乱,是绝对不会自动消除的,除非找到解答,否则会到死都一直留在心里,而且在答案解开之前,随时都会突然浮现脑海进行干扰。冬子就是因为不想陷入这种状态,才会再度来到岛上寻找解答,设法除去心中的混乱,然而……眼前只有更多的混乱不停在累积。



雨势跟风速都没有改变,雷声也继续在响,但冬子已经失去恐惧感了。此刻她成为一个只会在雨中不停往前走的生物,体温冰冷,嘴唇发紫,沾在头发跟皮肤还有衣服上的烂泥都又粘又稠地冲不掉,没穿鞋的左脚又冷又痛一直抽筋。整张脸被雨水加泪水加鼻水再加上泥巴弄得狼狈不堪,但她已经无法看清楚自己的惨状,岂止这个世界,她连自己都看不清楚……此时此刻,冬子没有任何反应的能力,只能不停不停地逃,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懂,这样就没事了,只要放弃挣扎,放弃去理解就没事了。做了这么多努力,最后还是徒劳无功,她还能怎么样?



可是又没办法说服自己过程重于结果,她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避熊谷尚人,逃避小岬,逃避一切的一切。



「那又怎样?」



冬子对着空气说话。



「我滚回北广岛去就是了,不然还想怎样?」



雷电交加,轰隆隆的巨声传来,这才发现已经走到熊谷家了。虽然是个讨厌的家伙,还是来向他道别一下吧。冬子站在门前,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奇特的……却又很熟悉的声音。她灵光一闪,不敢置信——这是熊谷的笑声。



……他在笑?



那个集合摆臭脸跟爱生气于一身,一天到晚只会骂人的熊谷在笑?他居然在笑?这让冬子的混乱更加混乱了,冻结的大脑无法正常运作,她推开门,虽然知道脱鞋已经没有意义,还是先脱下鞋子再进去。熊谷的笑声再度传来,像个孩子般开朗而纯真,令人难以置信,那个熊谷会发出这么爽朗可爱的笑声。冬子走到客厅,却没有看到熊谷,那么……她看着通往卧室的门,然后用湿淋淋的手握住门把,轻轻将门打开。



突然呈现在眼前的,是躺在床上、裸体相拥的熊谷跟一心。



世界瞬间冻结,冬子、熊谷、一心全都无法言语,也动弹不得,只能茫然地思索,设法理解事情的状态。冬子无言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光景,额头还贴着OK绷的一心泷,拉起薄毯盖住裸露的上半身,结果拉得太高,露出皮肤松弛的双脚。即使再怎么注重保养,毕竟是年纪大了,冬子在错愕当中茫然地想着;而躺在一心身旁的熊谷,则是表情呆滞地对着她发愣。



「你们……」她只好先开口说话。「……你们在做什么?」



「你、你才是在做、做什么——」熊谷结结巴巴地回答。「这是非、非法入侵吧……」



平常那种凶巴巴的气势已经消失殆尽,看来他对意外场面的错愕感远胜过冬子。



「你们、你们在搞什么鬼?」内心突然产生一股莫名的愤怒。「这种时候你们竟然还……」



「我们要做什么不关你的事。」熊谷坐起来,露出一丝不挂的上半身。「你才是在搞什么鬼,全身脏兮兮地跑进来,结果竟然是来说教的?简直莫名其妙。」



「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冬子感觉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你是被一心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养大的不是吗?你们这样是在做什么!」



「闭嘴!你说得没错……我跟尚人的确是她带大的——」熊谷看了眼身旁的一心,而一心则是垂着眼不敢面对冬子。「但是实际上我们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啊。」



「可是,你们年纪相差很多不是吗?」



「差了四十三岁,那又怎样?」他立刻回答。



「少理直气壮的,你以为这样就能得到认同吗?」



「乳臭未干的小鬼,轮不到你来说道理。」熊谷戴上眼镜瞪着冬子。「两个相爱的人发生性行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搂住一心的肩膀。「难道你是不跟男朋友做爱的吗?你不想跟喜欢的人上床吗?哈,我看是你比较有问题吧,性冷感。」



「就算再怎么喜欢——」这根本是性骚扰嘛,绝对要告他。「再怎么喜欢,我也不会想跟抚养自己长大的人做这种事!」



「那可真是不幸啊,我就做得到,反正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



「那真是太好了,请尽情做吧,随你高兴。嗯——真是了不起呢。」去死吧。「反正跟我没关系,一点都不重要。」脏水跑进眼睛里,好痛,好想哭。「我才不是在意你们做了什么,我生气的是你们竟然在这种节骨眼上,还有心情做这些事!」



「什么叫这种节骨眼上?」



「别装傻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搞得这么狼狈吗?」



冬子拉起自己沾满泥泞的衣服。



「还有——」她激动地指着一心泷。「我不相信你都没问她头上那个伤口是怎么来的。」



「……小、小岬她——」一心泷终于开口了,完全是老婆婆沙哑的嗓音。「难道小岬出了什么事吗?」



「女儿拿着凶器跑出去了,你居然还在这里做这种事!」



「不是的……你、你误会了。」一心抬起脸来,但身体动也没动,似乎很怕其他的部位曝光。「我一直待在家里想着该怎么办,可是越想越害怕,只好来找真人商量……」



「你们根本没有在商量啊。」



「那是因为已经结束了。」熊谷替一心想打圆场。



「结束了?」冬子做出讽刺的表情。「是吗,请问你是指哪一件事情结束了?」



「喂,你还不快滚。」



「开什么玩笑,我已经被卷进来了,从你叫我去监视尚人的那一天起,我就被卷进来了。」



「管你的,少罗嗦。」他才管不了那么多。「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吧?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也想啊,我一直都想,可是没办法啊。就算去问大家尚人的事情,听到的答案也只有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也解不开从小屋里消失的方法,还发现小岬有失忆症,又看到她从塔顶突然消失,然后连跑来找你都碰上这种事!」冬子一口气说出所有困扰她的问题。「小岬说过她喜欢你,到底看上你哪一点?」



「啊……」一心不由得发出声音。



「那是她现在的记忆吧?」熊谷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明天又会不一样了。」



「你真差劲!」



「对,知道就好。」



「你们两个为什么有办法在一起?」冬子死瞪着床上的两个人。「明明年纪差那么多,别说母子了,根本就可以当祖孙了不是吗?这样居然还会发生关系,恶心死了!」



「恶心?」



原本面无表情的的熊谷突然开始有反应。原来如此,踩到地雷了是吗?



「本来就很恶心,光是想到跟年纪这么大的人发生关系,就恶心到了极点。不只是这样,会有跟年纪这么大的人做爱的念头,也非常恶心……更何况那是抚养自己长大的,等于跟母亲一样的人。跟这样的人做爱,除了恶心还会是什么?怎样,我说错了吗?有够恶心,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真想吐……」



一个闹钟飞过来,冬子反射性地躲开,闹钟撞上墙壁,直接掉到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闭嘴!」熊谷用力站起来大叫,他下半身穿着长裤,看来是还没开始享受。「死小鬼,少在那里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但我说的都是事实,没错吧?」



冬子不想退缩,却本能地察觉到危险跟恐惧,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怎么会恶心!」熊谷一步步朝她逼近。「有什么好恶心的!你凭什么这么说!」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失去理智的声音跟语气。



冬子的直觉告诉她,再不走会被杀死。



熊谷已经来到她面前了。



「不行啊,真人!」一心坐在床上拼命阻止他,当然这么做是没有用的。



「你去死吧——」



熊谷喃喃低语着,朝冬子的脸一拳揍下去。冬子受到强烈的冲击,立刻倒在地板上,感觉整个大脑都在震荡。接着是腹部受到冲击,熊谷对准她的肚子踢了好几下,她发出痛苦的哀嚎声,但于事无补,暴力攻击还在持续着。意识逐渐模糊,耳边的闹钟却吵得她没办法昏过去。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你这个局外人,能了解我的心情吗?」



熊谷揪住她的领子硬把她拉起来,冬子想用模糊的视线捕捉熊谷的表情,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她被扔到书桌前,撞上椅子跟抽屉,好痛,痛死了……一心的尖叫声传来,但熊谷仍无动于衷,继续走近冬子。



「家里有个足不出户,整天无所事事的人,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多恐怖吗?」



接着又是连续不断的猛踢。冬子用双手护住身体,还是被踢飞撞到墙壁上,这次是撞到了头,鲜红色的液体从鼻子流出来,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她按住鼻子,感觉热热的,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已经彻底死心了,我决定不要再对那家伙付出任何感情,不会同情,也不会生气,更不会为他担心。我决定要对他视而不见,也就是完全舍弃他,要把自己的生活摆在第一顺位,再也不去关心他会怎么样,不管他要消失到哪里去……喂,混蛋,不要弄脏我的房子!」



什么不要弄脏,明明是你动手的吧,冬子想要回嘴,却开不了口……连身体都动弹不得。因为淋雨让她关节发痛,被揍让她头部跟腹部痛苦不堪。熊谷拉出一个抽屉,直接敲在冬子的脑袋上,发出可怕的声音,她感到天旋地转,但还是没办法昏过去。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闹钟的声音像是歇斯底里,头部再度受到重击。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熊谷的怒吼声跟抽屉敲打头部的撞击声,加上一心的尖叫声,以及闹钟的铃声,正联合起来摧毁冬子,彻底破坏她的一切。



——铃。



闹钟的声音停止了。



冬子失去意识。



然后,故事进行到下一章。



第八章——逃亡者



1



好冷。



这是冬子清醒过来的第一个感觉。



异常的寒冷,是不小心感冒了吗?她揉揉眼睛,已经干燥的泥土粉碎剥落,慢慢坐起来,结果全身就像被贴在地板上的胶布一样产生阵阵撕裂的疼痛,大概是凝固的血液跟泥巴变成接着剂,把她黏在地上了吧,转动脖子看看周围,地板上已经留下一圈人形的轮廓,用力打个呵欠,让空气吸进肺里,稍微活动一下关节,骨头便咯咯作响,身体还在罢工中,有些不听使唤。



视线往旁边移动,看到一个底层破洞的抽屉掉在地板上,而床上已经看不到熊谷个一心的人影了。窗外的天色依然灰暗,冬子用手梳开头发,泥土块都被刮下来,甩甩头还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全身都好痒,只剩下袜子的左脚硬得像石膏一样,真想洗个热水澡。她曲起膝盖,想要站起来,结果立刻一阵脚软,但还是努力撑住。看来自己受伤的程度比起想象中还要更大,浑身不断发冷。扶着墙壁慢慢走到客厅,仍然没看到熊谷。算了,不在就不在,她转身往浴室去。



把水烧热倒进浴缸里,迅速脱掉全身的衣服,汗水和泥巴混合的臭味一阵阵钻入鼻腔,她整个人泡进热水当中,浴缸瞬间就被溶解的泥沙染黑。把脏水放掉再倒一次,拿毛巾沾满沐浴乳搓出大量泡沫,用力搓洗全身,所有泡沫都变成深色的,头发也是洗了好几次都洗不出泡沫来。她先舀水冲,好不容易终于看到原本的肤色,才再度泡进浴缸里。身体开始暖和了,接着是润丝跟洗脸。



洗好澡,走到熊谷的房间寻找替换的干净衣物,却看不到合适的服装,只好随便穿件白色汗衫,上面罩一件长大衣,而下半身则是什么都没穿,看起来有点像变态。冬子就副模样出门去了。



外头很冷,灰色天空下,吹着凉飕飕的风,好不容易泡暖的身体转眼间又冷却下来了。到达小屋的时候,嘴唇已经在颤抖,她从运动背包里面拿出内衣裤来穿,再换上自己的衣服跟牛仔裤,但还是很冷,于是又把长大衣罩在外面。



对了……冬子环视小屋,没看到浩之跟唯香。真是的,那对变态姐弟跑哪去了?她可是差点就被杀死耶……一股莫名的愤怒油然而生,她瞄准浩之的行李箱,把自己的运动背包用力丢过去,正中红心。一块黑色的东西从行李箱里面飞出来,那是什么?冬子走过去捡起来,是一台小型录音机,里面放着一卷录音带。她按下播放键,铛——铛铛铛——大声的结婚进行曲开始演奏,然后是浩之的声音,说着哈罗冬子你好啊。



喂喂喂,什么跟什么啊,冬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浩之轻快的语调在结婚进行曲的伴奏下继续传出来——



『当你听到这卷录音带的时候,我跟姐姐应该已经离开这座岛了……啊,别那么慌张嘛,这个世界是有很多好人的喔,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平安回到北海道的啦。对了,我不是故意要整你的喔,千万别误会。我说过好几次了,你必须靠自己去解决问题,否则暑假是永远不会结束的。还有,远足是要一路玩到回家为止,去的时候虽然有老师负责带路,回程的时候总要自己想办法吧?虽然我一直对你过度保护,但其实我是个大忙人喔,不能每天待在岛上度假。所以,呃……总而言之,有志者事竟成嘛,加——』



冬子将录音机狠狠摔在墙壁上,录音带掉出来。搞什么鬼,自己居然被单独留下……单独留下……身体开始颤抖,她奔出小屋。



外面吹着冰冷的海风,她拼命奔跑,明知没用还是往港口奔去。体力尚未完全恢复就剧烈运动,让她开始想吐,但依然没有减缓奔跑的速度。波涛汹涌的岸边,已经看不到货轮的踪迹,目光望向海面,连一艘船都没有。为什么她要碰到这样的遭遇?还有,接下来她该如何是好?已经无路可走了,却没有人来伸出援手。待在这里继续惊慌失措也不是办法,她开始沿着岸边漫步,虽然这也是一种逃避的行为,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



海面上不停吹来强烈的海风,冬子缩着背,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拼命往前走。不管走多远都是没有意义的,最终只会绕回原来的位置,白费力气的行动。她气喘吁吁,脚不时被绊倒。



一直走一直走,丝毫不停歇,终于走到沙滩来。



沙滩上没有平常那些垃圾,反而有大量的玩具漂上岸来。



画着天实在吹奏号角的音乐盒,穿着绿色衣服的泰迪熊,披着银色围巾的雪人娃娃,装在盒子里的星型蜡烛,塞满水果糖的玻璃罐,金属做的麋鹿,打扮成圣诞老人的芭比娃娃……这些玩具堆得满满地,数量超乎寻常,将整片沙滩都掩埋了。原本垃圾四散的灰色沙滩,变成金色银色红色绿色的缤纷世界。冬子无言地望着那堆玩具,感觉脑神经错乱,无法思考。浪潮又带来新的玩具,周围都是装饰品,有星星、铃铛、圣诞帽,还有对面贴上圣诞树的可爱绘本。海面上漂浮着七彩灯泡,一块画着圣诞老人的看板在她脚边微笑,上面写着几个英文单字——



MerryChristmas!!!



红绿配色的圣诞卡随风飘扬。



2



看看手腕上的电子表,确认一下日期,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三……看来,自己整整沉睡了两个月,难怪会这么冷,都已经是冬天了啊。冬子朝熊谷家走去,反正时间已经走到最后一刻,要做什么也来不及了。她清楚地体认到,世界的最后一刻,就在自己沉睡之中走过,成为遥远的过去。



故事已经落幕了。



所有精彩的剧情,惊险的过程,都在她沉入睡梦中的时候结束了。这是最后一页的背面,在有趣的内容全部看完之后,读者绝对不会注意到的舞台背后。



熊谷家到了,她开门进去,知道熊谷已经不在这里,对然不清楚他的去向,但可以确定的是不在这座岛上。看一眼客厅,又走出屋子,熊谷的房间也不需要去看了。接着要到一心家,冬子走在落幕后的世界,已经感到满足,虽然身为故事的主角,的确受到很大的污辱,但能够享受漫步在后台的幸福,相较之下主角的价值也不算什么了。到达一心家,爬上二楼小岬的卧室,粉红色地毯配黄色窗帘,床边摆着绒毛玩具……乍看之下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房间,但冬子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她知道那股无奈的悲哀。



打开书桌抽屉,里面有好几本笔记簿,冬子拿出其中一本,封面用麦克笔写着《记忆本第三十六号》。其他的簿子也有编号,她稍微犹豫一会儿,便翻开内页。上面用大大小小的字体写着自己的记忆内容,有跟朋友的约定、昨天吃的晚饭菜色、跟一心的对话,还有卧室的平面图,详细标出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然后是看到的事情、想到的事情、感觉到的事情等等,写的巨细靡遗……冬子又伸手去拿另一本,发现有一项标题是《遗忘的记忆清单》,她阅读内文——



以下是被遗忘的记忆(平成15·8/7记录)



·跟妈妈提到『同一扇门』跟『天使裹足之处』这两本小说,才知道我其实已经读过又忘了内容,要赶快重看一次。



·住在隔壁的隔壁那户人家姓棚部,他们的女儿叫做亚希子,二十六岁。之前他们家的狗走丢了,是我发现的,所以有接触过。可是笔记簿上没有写,应该是漏掉了吧,下次要注意,不能再漏写了!



·妈妈说,上星期我跟熊谷真人借了一本书。完全没有印象,要好好找一找。



随着笔记簿号的增加,文字的密度也越来越浓,读起来相当吃力。在第二十九号里面,甚至写了这样的内容——



我的名字是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这就是我的名字。今天已经是第九次忘记了,唯有名字是绝对不可以忘记的,我的名字叫做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只有这三个字,千万不能忘记。



冬子寻找编号最新的一本,《记忆本第五十七号》放在桌面的书桌上。



重要事项(平成17·9/9记录)



·这座岛上,来了一个叫做小林冬子的女生。详细情形还不清楚,听说是搭货轮来的。我想去看看她,想跟她说说话,很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这是我目前正在想的事情。



重要事项(平成17·9/12记录)



·我在塔下面遇到冬子了,还有跟她说到话。得到新的情报,冬子跟我同年。和她聊天很愉快,这是我头一次和岛上的居民以外的人说胡。我不想忘记,还想知道更多冬子的事情,我想和她再多说些话。



重要事项(平成17·10/1记录)



·我完全忘记小林冬子了。此刻的我根本没有和她碰过面聊过天的记忆,甚至连她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不过我们应该不会再见到面了,这样也好,只是……失去记忆真的让人很寂寞。



冬子从笔记本上别开脸,她无法再继续阅读小岬的痛苦。换个方式吧,吧抽屉里的簿子全部拿出来摊在桌面上,坐上椅子,从中随便抽出一本,用扫描的视线搜索目标句。这个动作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却始终找不到那个关键的字眼,反而尽是一些不想碰触的东西映入眼帘(仓促写下的凌乱笔迹、咒语般连续重复的「快想起来」四个字、泪水风干的痕迹)。心情越来越低落,双眼开始模糊,即使如此,她还是不肯停下搜寻的动作。如今只剩下这个方法可以介入登场人物的故事当中了,她看到神经衰弱,看到视网膜抽筋,终于看到那个最重要的字眼——



「喜欢」



冬子一直在寻找有提到这个字眼的内容。



重要的情感(平成16·11/2记录)



·我喜欢熊谷尚人,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他了。不管是他的长相还是性格或是想法,我全都喜欢。这座岛上没有人去注意他,只有我一直在看着他,也只有我知道他是个多么棒的人。尚人不应该待在这样的小岛上,应该离开这里,去有更多人的地方。因为尚人的工作不是经营回收厂,也不是耕田或捕鱼,而是一个诗人。我看过几次他创作的故事,每一篇都是那么地出色。可惜这座岛上的居民,不会认为这样的东西有什么价值,大家只需要年轻力壮的工作帮手,不需要诗人。尚人是个没有劳动能力的诗人,而在这座岛上,没有劳动能力就等于没有存在价值。我对此感到愤愤不平,这座岛并不认同尚人的价值。我喜欢尚人,很想为他做些什么,希望能在失去对他的记忆以前,为他做些什么。



在这段文字旁边,有一张便条纸,用胶带贴在空白处,上面写着力道深刻的几行小字——



我把对这个人的情感给忘记了。现在的我,喜欢的事真人。对于自己这么容易变心,觉得好恐怖,而且好愚蠢好荒谬。究竟我应该以原本的情感为优先呢,还是珍惜现在的心情才对?



冬子看完之后便合上笔记本,思考着该将桌上这些簿子作何安排,随即又想到自己其实并没有决定的权利,于是什么也没做就离开了。在走出房间的时候,她才发现门上贴着一张便条纸,看来自己又浪费了不少时间。冬子似乎在这个故事里彻底被排挤。



3



她按下电铃,没多久门就从里面被打开。



「哦?」塚本看见冬子,发出其妙的声音。「是礼子啊。」



「啊……你好。」总之先打声招呼。



「好,快进来吧。」



「你的红色机车停在哪里呢?好像不在屋子前面嘛。」



「因为有点故障,刚好送去修理了,下星期才会拿回来。」



冬子被带到客厅里,老人叫她快坐在暖炉前取暖,虽然心里很感谢对方的亲切招待,但此刻她并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如鼓,脉搏异常地剧烈。



「礼子,你有没有去看海边?」



「啊,有,看到了,漂来好多玩具呢。」



「听说是运送圣诞礼品的货轮,不小心掉了一个货柜在海里喔。」塚本歪了下嘴角。「哎呀,真是不得了呢。」



「哈,原来是货柜啊……」真是可爱的惨剧。



「你吃过了吗?」



「不,还没有。」



「那怎么行,好,我去煮点吃的,你等一下喔。」



塚本说着就往厨房走去,打开橱柜开始找锅子。冬子蹑手蹑脚地离开客厅,从玄关旁的楼梯爬下去,二楼是一条阴暗的走廊。



走廊最底处有一扇木制的门。



冬子咽了下口水,轻轻走近,来到那山门前。心跳依然异常地剧烈,感觉到胸口有股压迫感,肋骨紧绷,呼吸困难——在搞什么鬼啊,你这白痴,冬子忍不住痛骂自己。你一直寻寻觅觅的解答,就在这扇门后面,只隔着一块木板耶,这可是划世纪的一刻,争气点好不好——她用力咳了一下,伸手擦去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开口说话——



「……你就在门后面没错吧?熊谷尚人。」



经过一段冗长的沉默,门后终于传来回应。



「哈哈,被发现了吗?」第一次听到熊谷尚人亲口说话的声音。那是一种平淡的语调,不容易辨认的声音。「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小岬房间里,有一张标示这里的便条纸。居然躲在塚本家,也真亏你想得出来。」



「哦?」



「请开门吧——」冬子握住门把用力一转,果然不出所料,门是锁住的。「我有话想跟你面对面好好说清楚。」



「你已经找到我了。」熊谷尚人在门后回答。「我并不打算开门。」



「那我就要破门而喔。」



「劝你最好不要。」熊谷尚人语气非常冷静。「如果你试图那么做,我就会开窗跳下去。虽然从二楼摔下去通常不会死,不过万一头部着地就很难讲了,没错吧?」



「我不认为你有跳下去的勇气。」



「你要怎么认为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劝你,如果担心的话,还是别轻易尝试比较好。你打算握着门把握到什么时候?能不能稍微离远一点。」



冬子放开门把,后退五十公分左右,熊谷尚人对她说了句「你真听话」。



「……终于找到你了。」冬子无意识地自动说出话来、「我一直在找你,一直。」



「可是好像有点晚,故事都已经结束了。我大哥、一心、小岬、全部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个你……两个多余的角色。」



「这样就很足够了。」



「真高兴你这么说。」



「你又发现我在监视你的事情吗?」冬子迫不及待开始发问。



「也无所谓发现不发现,是大哥直接告诉我的。『我找到一个代替小岬的女生来看着你』,他这样跟我说,然后隔天就真的出现一个可爱的女生,从对面的小屋开始观察我。我吓了一大跳呢,虽然还是继续过正常的生活,没有受到影响。」



「代替小岬看着你……」熊谷真人的、那家伙,嘴上说什么要舍弃这个弟弟,其实还是很在意他嘛。



「大哥真是个笨蛋啊。」熊谷尚人无奈地笑了笑。「他以为我很需要别人的注目跟评价,其实他什么都不懂,明明从小一起长大的,却对我完全不了解。我为什么要受到别人的眼光影响?」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所以你根本不把我的存在当回事啰?」



「废话,如果跟小岬一样关心我内在思想的人也就算了,像你这样纯粹只观察表面的人,我根本不在意。你就跟岛上那些家伙一样,光看表面就以为认识我很多,把我批评得像空气一样不是吗?你认为我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人不是吗?你只把我当成景物的一部分来看待而已不是吗?」



「对……你说得没错。」完全说中了。



「我的个人价值取决于写下来的故事,所以像故事或写故事的过程,根本不重要。然而你并不了解,哥哥跟一心还有岛上的家伙们也都不了解,你们都以为表面就代表了全部。结果一直观察没有意义的表面,把我定义为无可救药的透明人,我说错了吗?」



「没有说错……」



「你只不过是在观察包围我的那层膜而已。」



「好了——」潜藏的暴力性格开始发作。「我现在已经完全了解了!」



冬子握紧拳头,用力敲了下门板。



「使用暴力是没有用的。」锐利的声音发出警告。「你应该知道吧。」



「我已经彻底明白自己的失败了,也知道自己观察你的角度错误了。」



「……失败?」熊谷尚人低声地说:「你最大的失败,不就是把我当成透明人吗?哈,当时我真得很惊讶,你慌慌张张跑进我房里,结果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不见了!』哈……哈哈,真的是杰作,了不起的杰作。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作透明的空气,你的自我催眠实在很厉害,我真是大开眼界了。」



冬子瞬间明白了,熊谷尚人根本没有从小屋消失,他一直都像平常那样,坐在电脑前面打字。而自己居然看不见他,就是因为将他完全当成空气的结果。对当时的自己而言,熊谷尚人只是一件物品,就像桌上的一支原子笔、冰箱里的一盘青菜、衣橱里的一件衬衫、或是书架上的一本漫画一样,没有别的意义可言。人的眼睛不见得能看到所有眼前的事物,只会注意到自己开心的部分而已。当时在冬子的大脑里面,熊谷尚人已经被划分为『不需要注意的存在』,于是视线范围内就看不到熊谷尚人了。



这就是透明人的定义。



「什么嘛——」简直可笑。「真是没意思。」



「老实说我真的满讶异的呢。」熊谷尚人无视于冬子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讲。「虽然我的确是一直不被人重视,但是完全被当成看不到的透明人,这还是头一遭呢。」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



「不用不好意思啊,托了你的福,我才能找到一条全新的道路。」



「那干嘛又躲在这里?」冬子冷冷地瞪着门板。



「你误会了,这里就是我全新的出路啊。」门后传来回答。「了解吗?」



「不了解。」



「那一天,被当作透明人的喔,就大大方方地从你身旁走过,然后大大方方地从门口出去。嗯,当时心情真是差到极点又好到极点呢,生平头一次陶醉在解脱感里。不过几小时后这样的心情又消失了,毕竟透明感跟解脱感是不能划上等号的啊。」



「你从小屋离开之后,马上就到这里来了吗?」



「不,我还回去拔掉电脑的变压器跟电池,那时候才想到塚本家的。虽然你的自我催眠很厉害,但是跟塚本比起来还差多了,我还看过他跟瓦斯炉上的茶壶说话呢。」



「后来你就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吗?这个上了锁的房间?」



「我只出门过一次。除了洗澡跟上厕所之外,没有离开过这里。」



「你脑筋有问题吗?」



「我个你们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的欲望存在。我对这个世界的要求只有一个,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



「是只属于自己的空间。而这里就是最理想的场所,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可以一直写故事。这里是完全远离别人的存在。」



「从隧道换成洞穴,你越来越严重了。」



「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很厌烦了……不,不对,应该是绝望……也不对,嗯,是失望。每个人都说要改革要创新,结果还是只会遵循既有的方式。」



「真是无聊的说辞。」



「是吗?真意外,我还刻意讲得白话一点,想让笨蛋也听得懂呢。」



「你究竟是希望被大家注意到,还是不想被注意到?」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连自己的想法都搞不懂的人,少用一副冠冕堂皇的口气说教。」



「哦,是吗?看来阁下并不接受这个说法呢。」



「至少我不会……」



「这是属于我的世界!」门后传来怒吼声。「没有什么好挑剔的,跟那个只重视表面的世界比起来,这里已经是天堂了吧。三餐会有塚本负责提供,还有大量的纸跟笔可以使用。」



「为什么不用电脑?是想要仿效明治时代的文豪吗?」



「因为我已经不需要任何规格了,在这里我可以使用纯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文字。」他的声音里充满幸福。「原本有小岬在,我还没办法完全摆脱一切。让别人看自己写的文字,比让人看到裸体更不自在,不是吗?」



「不——」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小岬她一直把你称作诗人啊。」



「真是不敢当。」



「你真的写了很多精彩的故事吗?」



「嗯,对啊。」回答得真快。「可惜都是一些普通人不会懂的东西。」



「这只不过是借口罢了。」



「如果对自己写的作品有自信,拿去参加比赛不就好了?到时候就可以离开这座小岛,去外面租一间公寓……啊,可别说你对别人的评价没有兴趣,那才真是借口。」



「说得很好啊,一流评论家。」低沉的笑声在门后响起。「可惜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并不打算当个商业作家,刚才说过了,我的故事并不平易近人,会对我的作品产生共鸣的读者,就算用最乐观的方式去估计,顶多也不超过六千人吧。」



「这样也很足够了不是吗?」



「这样叫很够了?开什么玩笑,我凭什么为了那六千个人,去消耗自己的时间生命跟精神!」熊谷尚人突然大吼。「我才不要只为了六千个人写故事,那还不如锁在这间房子里,致谢属于自己的故事。」



「你这样不是扭曲了创作者的意义吗?让别人阅读自己的故事,听取别人的批评更感想,这才是作家的……」



「如果内容都是偏激的谩骂呢?」



「这……」



「你知道被否定的恐怖吗?」熊谷尚人反问她:「否定跟忽视或不关心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害怕否定,绝对没办法承受。」



「你根本就是在逃避!」冬子很想踹破眼前这扇门。「少说这种没用的话,害怕受伤害就不肯走出房间,根本是社会不适应的症状……真奇怪,你口口声声批评这个世界,却又想被世界接受是吗?实在很矛盾。」



「我很清楚自己的故事会带来什么效果。」熊谷尚人不理会冬子的反击。「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写了三个长篇十七个短篇跟四十二首诗,可惜全部都缺乏传达力。没有吸引大家翻阅的卖点,也没有引导大家看到最后一页的刺激性,更没有取悦小女生的娱乐性,或是讲每个人都看得懂的普及性。刚才也说过了,这个世界是非常保守的。」



「知道问题在哪里,想办法改进不就好了,你应该要主动走近读者啊。」



「如果做得到,这些问题就不会存在了。」



「使技术上的问题吗?还是你的自尊心不允许?」



「两者都有。」



「你的烦恼还真不是普通的多耶。」



「反正总而言之,我没有要将作品出版的意愿,也没有要离开这里的意愿。」



「小岬曾经很希望你的作品能够出版啊。」



「不要用过去式讲。」熊谷尚人的语调略为下降。「我问你,那天是不是你追在小岬后面的?」



「咦?」



「就是下大雨的那一天,小岬往塔前面跑的时候,有个人一直追在她后面……」



「这么说来——」冬子明白了。「那天晚上,你也在塔附近啰?」



「你是重度近视吗?」熊谷尚人嗤之以鼻。「你应该知道小岬有记忆障碍的事情吧。」



「嗯。」



「小岬那天也有来这扇门前面,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她说自己忘了对我的记忆,喜欢上我大哥,说完就走掉了。」



「不知这样吧?」



「哈,真意外。」他嘴里这么说,却是一点也不惊讶的口吻。「你该不会自以为是所谓的什么美少女侦探吧?」



「我只是深藏不露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啰?」



「然后呢?」冬子追问他:「小岬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要杀了一心泷,把大哥抢过来。大概是发现自己的记忆已经进入倒数计时,必须采取强硬的手段才行吧?」



「你说的真轻松,那可是唯一能看到你内心世界的人耶。」



「哦,你觉得我说得很轻松是吗?这就证明你真的只会看表面。」他不客气地说:「听到她说那种话,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为了阻止她的行动,我还冒雨跑去一心家。」



「可是……一心还是受伤了啊。」冬子用责怪的语气说。



「你以为她只有受点小伤,是托了谁的福?」



「然手小岬人呢?」



「逃走了啊。你的要求未免太多了吧?又要保护一心又要抓住小岬,凭我的体力根本办不到。」



「真是完全不值得称赞。」



「好严重的女孩子。」熊谷尚人苦笑着。「然后我就去追逃走的小岬,可惜动作太慢,而且那天雨势太大,能见度连一公尺都不到,我边走边找还是没看到人影。」



冬子认为小岬应该是逃到途中就丧失记忆了。她试着想象当时小岬的心情,却只能感受到无可奈何的悲痛跟折磨,便停止再想下去。



「就在我走到塔前面,无计可施的时候,突然遇上被你一路追过来的小岬。她看到我非常惊讶,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追出去吧。」



「慢着……等一下——」冬子发现一个疑点。「你是说小岬看到你的出现,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错,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名侦探?就算失去记忆,她只要看照片就会知道我的长相了吧?」



不对,不是那么回事。小岬在逃跑中途已经失去所有记忆了,当然,连熊谷尚人的脸孔也会忘掉。而且杀害母亲之后立刻逃跑,她也不会有空去拿熊谷尚人的照片。



……她是想起来了。



只有这个可能,小岬从记忆的轨道中找出了熊谷尚人。她想不起冬子,却想起了那枚戒指,想起了熊谷尚人,就是想不起冬子的存在……



「小岬生了好大的气。」不知情的熊谷尚人还在继续讲。「她抓着我的头去撞塔的墙壁呢。」



「啊?」



「你没有听错,她真的很用力,才几分钟就昏过去了。小岬趁我昏倒的时候,爬到塔顶上,然后跳下来。」



「……」



「突然传来可怕的声音,我被惊醒过来,看到眼前一片深红色,小岬她——」



「不要说了!」



「小岬在我面前摔得支离破碎。」熊谷尚人还不住嘴。「你看过被车子碾过的青蛙吗?完全就是那个样子。幸好内脏还在肚子里面,可是头摔破了,脑浆整个都……」



「闭嘴!」



「我把小岬破碎的尸体捡好收起来,就放在这个房间里喔,你要分一些回去吗?」



「不要!」



「喂喂,太无情了吧,你们是好朋友耶。」他笑得很恶心。「小岬她大概是想直接掉在我身上吧,就是所谓的殉情。」



「……可是她已经忘了对你的感情啊,怎么还会……」难道,连原本的情感都一起恢复了吗?



「正因为忘记了,才想要一起死啊。」



「我听不懂。」



「你不需要懂……没错,你跟我只是陌生人,所以你可以说走就走。」



「你说得对,那我要回去了。」冬子表示同意,此刻她已经身心俱疲,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请保重。」她语气充满嘲讽,从容地转过身去。



「等等——」熊谷尚人叫住她。「难得时间还早,不过我准备了一份圣诞礼物要送给你,去客厅的电视后面看看吧。」



4



冬子正在岸边的小屋里,坐在黑色椅子上,直直盯着窗外。对面就是那间她藏身进行观察的小屋,当然,此刻里面并没有监视者。



她试着想象不被任何人重视的感觉。



压倒性的孤独。



压倒性的不安。



继续想象被这些感觉压垮的心情。



可惜她办不到,这也难怪,毕竟想象力有限,所以冬子的思考频率永远不可能跟熊谷尚人重叠。她试着坐在熊谷尚人的椅子上,却什么感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也没发生,只有强烈的无力感。



究竟自己是否已经解脱了呢?心中的混乱得到平息了吗?现实跟幻想之间的界线已经分清楚了吗?其实……答案已经很清楚了,自己从第一天开始到现在,连一点进展也没有,当然也就没有任何解脱跟平息。而所谓现实跟幻想的界线,一开始就不存在,因为都只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冬子将熊谷尚人送她的圣诞礼物放在书桌上,是笔记型电脑变压器跟电池。她把变压器插好,打开盖子按下电源钮,开机音效在屋子里响起。全黑的萤幕上倒映着自己的脸孔,一张轮廓模糊不清的脸孔。冬子反射性地盖上萤幕,然后抓起电池,使尽全力敲打电脑。啪——外壳破裂的声音。再敲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她一直敲一直敲,敲到外壳破裂成两半为止。接着抓起电脑,用力扔到地板上,光是这样还不够,有抬高椅子,一口气砸下去。哐啷——发出夸张的声音,零件四散。去死吧,活该!



冬子喃喃咒骂。



谁要看你的故事!



于是世界继续运转,笨蛋们还是妄下定论,继续自以为是。



终章



1



故事真的结束了,但是我还是有话要说。放在故事后面说的话叫做什么呢?还用问吗,当然就是「后记」了。不过接下来的内容并不能算是纯粹的「后记」,而且跟故事本文的关联性也比一般所谓的「后记」要来的更密切,所以我决定要使用「终章」(作品的一部分)这个符号。



我想,最聪明的「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这本《圣诞节的恐怖份子》,是佐藤友哉为短暂的写作生涯所划下的句点。



镜家事件系列,我不会再写下去了。



这个业界并没有多余的空间让不赚钱的人吃闲饭,而为了让后起之秀有路可走,先把前面的三流现在人等清除掉,也是极其自然的行为,不能不遵守游戏规则。就像我曾在作品当中说过好几次,所有的弱者都要有死的自觉。当然,我丝毫不认为自己的作品属于三流等级,也许在推理小说当中算是比较冷门的,但并不代表作品本身不好……会这么想的,似乎只有我自己。



就如同熊谷尚人在书中所说,这个世界口口声声说要改革创新,却仍然是个保守的空间。我感到忿忿不平,痛恨那些孤立特殊风格作家的人,痛恨这个只会拥护老旧传统的世界。我并不是认为新的就一定好,旧的一定不好,我尊重过去,也不会将传统埋葬。虽然我很抱歉没有读过那些前辈的书……艾勒里昆恩、克莉斯蒂、还有……呃,江户川乱步等等,对于谁发明什么开创什么,谁钻研什么完成什么,我一无所知。但是……我所继承的并非传统,而是形式。说得更夸张一点,我甚至以为《占星术杀人事件》是一个历史刑案,而《馆系列》我连一本都没看过,所谓的「三大推理奇书」我也只看完《脑髓地狱》而已,至于福尔摩斯跟金田一耕助,我完全不熟。我是看了京极夏彦才知道讲谈社的推理丛书,看了森博嗣跟清凉院流水才知道有梅菲斯特奖。



不好意思,到这里为止只是我的开场白而已。



2



熊谷尚人说被否定比被忽视更恐怖,我并不这么认为。



忽视。



不关心。



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两样,那些忽视我作品的评论家、忽视我作品的网页管理人、忽视我作品的街角书店,每当我翻阅书页,连上网站,或是走过书店的时候,都会被深沉的悲哀所袭击。



然后我才知道,自己跟你们的距离。



熊谷尚人舍弃对世界的期待,选择只为自己写故事,但我办不到。因为我是个会将自我价值投射在世界上的人,所以舍弃世界,或是创造世界,都是我办不到的事。



想要依存在这个世界上,就写一些比较正常的作品啊——有人这么说。的确,我一直都在写些冷门的作品(虽然我自己不觉得冷门),「镜家事件」是我唯一的武器,是我企图掌握世界的过程当中诞生的奇特产物……但也是我真正想写的东西。不能轻易将之断言为娱乐小说,也无法直接称为推理小说,更是读者们没有预期的类型,然而我深信你们的强度经得起考验,依然让作品问世,以为有人会理解。



结果就是这样。



是我想的太天真吗?还是这世界真的太乱七八糟?事到如今,我仍旧不了解,也没有勇气去探究,我甚至不知道该生气、该悲伤、还是该死心。



那么……今后我又该如何呢?



是要消极地批判,还是积极地改进?已经无法创作的我,又有什么好迷惑的?



3



最后,我想要对各位表达感谢之意。



感谢业者让住在北海道乡下的十九岁平凡少年佐藤友哉,能被贴上作家的标签,让作品上市,感谢所有读者愿意接受佐藤有哉这名作者所写的天马行空的故事。因为页数有限,恕我无法一一列出各位的大名,敬请见谅。



为《电影般的风格》一书写推荐的大塚英志先生,是带领我走上这条道路的恩师;而我也不会忘记阅读法月纶太郎先生的推荐文时,心中的喜悦,让我万分感动;上达野浩平先生一语道出《搪瓷灵魂的比重》故事背后的本质,让我深受影响。编辑太田克史先生,如果没有您的热心指导,我肯定不会走到现在。当我听到自己被取了「再版处男」这种外号时,真的很想杀人,但如今已经成为愉快的回忆了。而那种深夜突然打来的骚扰电话,我想等这本书出版之后,应该也不会再打来了,应该吧。



最后,



以上所提及的各位,



或是碍于篇幅没办法详细列举的各位,



我由衷地感谢你们。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同时也感到很抱歉。



对于必须钟乳退场的我,请尽情地嘲笑吧。



佐藤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