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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上萤光(2 / 2)




「……你们太卑鄙了。」



「我之前答应过,你问的问题我都会回答。可是我没说扭曲你不想知道的答案,让你听得顺耳,也没说过回答的时候话只说一半。」



如果不想听,艾蕾诺尔大可就此结束对话。



她之所以出言反抗,或许是因为京香先前遵守诺言,也可能是因为现在还是比她身陷痛苦深渊的《协会》时期还好些。少女没办法切断与京香之间的关系,所以她的沉默就等同于承认核弹的存在了。



如果公馆遭到这颗核子弹攻击,京香自己家所在的位置就会受到波及而付之一炬。她的母校、充满回忆的地方、童年玩伴与所有旧识均一视同仁。如今京香得知核子弹果真存在,让她深怀愠怒。



「你们神圣骑士团在美国负责维持治安吧!你们把这个世界视为应许之地,为了拯救人们而战吧!既然这样,为什么在这个国家就要杀人呢?」



在她们之间放著一柄不会说话的沉默长剑。那是一种单纯的力量,既可杀生亦可护生。



「还在这个国家里延续战火的就只有《协会》和神圣骑士团的魔法使而已。你们有什么理由重启我们国家之间早就已经打完的战争?」



京香非常确信,能够完全回答这世上所有问题的唯一解答根本不存在,所以信仰再深的人都会感到迷惘。在这种时候,圣骑士最大的不幸就是他们手中除了祈祷之外,还有一柄长剑。



「什么话都答不出来吗?既然你们神圣骑士团宣称『为了拯救这个世界而战』,那就请把你们的『救赎』带到这里来。要是恐怖分子坚持进行前所未有的核子弹恐怖攻击,那么之后会有数百万计的人因为受到过时战争的连累而死。为了他们的生命,请你给这里带来救赎。」



接著京香要放下一只有毒的酒杯。不管是出自同情也好、同理心也罢,只要提出一个可以让艾蕾诺尔误以为她能够接受的「小小愿望」就好了。



「其实原本我打算拜托你把核子弹抢回来,当作重获自由的代价。可是你只要帮我们排除问题,让我们能够大胆进行作战计画就行了。



现在有一个小学生迷失在你也很熟悉的武藏野迷宫里。她叫做寒川纪子,父亲的名字是寒川淳,母亲叫做洋子。她是在父母结婚两年后,父亲淳四十二岁、母亲洋子二十八岁时出生的。受到双亲宠爱而长大的她现在是班上的班长,父亲答应后天要带她去看电影。」



艾蕾诺尔在《协会》不被视为是一个人,完全当成情报储存体来对待,所以京香赌这一把。正因为她一直承受著让常人崩溃的痛苦,时间长达超过一个月,所以她应该会想要做一些富有人性的事、具有骑士风范的事,以及艾蕾诺尔‧纳刚会做的事。



「假如你具有真正的人性,只要做一件事就好,请救救这孩子。」



艾蕾诺尔一语不发,闭上双眼。她双手合十,做出祈祷的手势,好像在祈求自己能选择正确的答案。



她的手抖个不停,彷佛骨髓在骨胳当中失控大乱一样。



过去在神前纯净无瑕的少女不晓得该不该拿起剑。



即使迷惘不决,她仍然具有力量──一股把所有阻碍神意的物事摧毁的力量。



即使迷惘不决,她仍然具有力量──一股此时能够拯救弱小生命的力量。



不幸的是,艾蕾诺尔身为一流骑士的部分,让她清楚掌握自身有多少能耐。只要完成这件事,她就能回到原本的归宿继续担任圣骑士工作,而这点希望就是毒杀她的剧毒。



但是又有谁能说,接受这种蛊惑就是背离正义呢?姑且不论正义与否,她狠得下心对一个人见死不救吗?



骑士睁开眼睛,她的面容燃起炽焰,反映出发自灵魂深处的虔诚。



「把她救出来之后,我就要直接回归神圣骑士团。这是我接受你们请托的条件。」



艾蕾诺尔使用的长剑剑锷比圣骑士一般用剑的剑锷还长些。



少女用那只满是鲜明烧伤痕迹的手,抓住那把像是她未来将要背负的磔刑十字架的剑柄。



艾蕾诺尔离去之后,只剩下十崎京香与她请来担任护卫的《鬼火》东乡永光还留在会议室里,长剑已经从京香眼前的桌上消失了。



「到头来,没办法撒谎的老实人要是不想受骗上当的话,最终也只能选择仇视他人。」



在接见期间一直没开口插话的剑客对京香瞪了一眼。这个想必不会欺骗自己的男人,时常对步向毁灭的物事表露惋惜之意。



「你也是那种自作聪明、讥嘲诚信之辈吗?」



「我只是说,如果个性这么单纯,连一点小谎都没办法仔细推敲的话,就不该想著要与谈话对象保持关系。被谎言耍得团团转和内心正不正直无关,单纯只是判断力高低的问题而已。正因为她的条件这么不利,除了她自己甘愿受骗上当的对象以外,根本不应该倾听其他人说的话。」



再说《协会》的干部死在艾蕾诺尔手里,把她送交给魔导师公馆时,他们怎么可能不动一丝手脚,乖乖把她还来。



「故意纵虎归山亦可。要是她知道自己被骗,之后就要看武原有没有足够的能耐了。」



东乡就像要填补告一段落的言谈造成的空缺似的,从穿著夏大岛和服的胸口处取出菸管。武原仁的抽菸习惯毫无疑问是受到他的影响。



「不管怎样,武原是没得活了。」



东乡随口谈及自己徒弟仁的生死,一点都不避讳。京香无法理解,男性总想要笑看生死的心态。但因为看轻生死就是她在这个地方的立场,所以才能做出冷静的判断。



「即便如此,不管是谁布下这盘棋,现在这个状况下局势都会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了。」







武原仁打电话联络《公馆》应该是正确的选择。地下通道当中除了手机的液晶萤幕外,没有其他光源,仁躲在角落思索这要命的现况,以及此时他应该先问清楚的事情。



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打算把他们从神圣骑士团手中抢来的核子弹卖给激进派人士。这项威胁再慢也会在几个月之内引爆。买下核子弹的人是日本人,一个日本人在日本境内接收武器,想当然耳,恐怖攻击的目标,应该也是日本某地吧。时间拖得越久,警方官厅就会逼得越紧,所以最快说不定这几天就会爆出事件来。



仁也很在意,究竟是谁在这种地方架设手机讯号的中继器。他已经有预感,这可能是最后的通信,所以把之后可能想要说的事情都先说了。



「在官方说法上,美国没有把任何核子武器拿到这个国家来。这种情况之下,把核武交由神圣骑士团管理的理由是什么?比方说,那是一个用魔法引爆的核子弹,这个世界的人无法引爆。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如何?」



资料在战后已经被拿走,所以没有留存。可是魔导师公馆在战时参与核子弹开发的传闻,在职员当中广为流传。要引爆一颗核分裂炸弹,必须要有高浓缩的核物质,以及在需要时刻把核物质提升到临界状态的装置。可是比起科学,无所不能的奇迹魔法更能轻易达成引爆条件。仁认为那颗被抢走的核武应该也是出自那个年代。在战火正炽的当下,他不觉得唯独只有神圣骑士团没干过骯脏勾当。



虽然声音满是杂讯又小声,而且通讯线路出自何人之手也令人起疑,可是十崎京香依旧冷静不乱。



〈魔法引爆式也是有可能吧──用这种方式可以带出关联性,对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来说反而有好处。要是这次事情让怀斯曼打出信誉与成绩的话,公馆的立场会变得非常不利,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如果王子护他们卖起核子弹,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想买的恶鬼顾客。这种未来简直是一场噩梦。



「现在核武会浮上台面,也就代表葛兰事件造成的冲击太大,让美军想起核武的存在吧。」



〈我不太想发什么牢骚,可是在那次事件之后,政府内部已经越来越认知到光凭公馆一己之力,没办法应付所有魔法使造成的问题。早在一百年前就该发现啦────然后呢,上面的人现在正在交涉。可是要是现在事情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说不定三年之内,我们就会从等同于特殊机关的地位降等,编入警察厅之类的组织底下喔。〉



「所以才会派『那家伙』去救寒川啊。」



听说因为寒川纪子忘了带便当筷子,寒川妈妈联络不上她,所以就在十崎家电话的答录机里留言,因此揭露了这件事。梅洁儿前几天去拜访寒川家的时机真是糟透了。更糟糕的是,因为负责监视武原家的人员都前往搜寻阿拉克涅,所以也没察觉到梅洁儿她们的举动。



一无所知的人们被卷进魔法使事件的案例并不算少,这就是仁他们所肩负的不变欺瞒。同样的状况在今天特别让仁难受,都是因为他回想起过去一脚踏入魔法世界的自己以及妹妹。



「我也还太嫩了。既然真的那么迫不得已,就算会被认出来也应该早点把她们带回去才对。」



对仁来说,艾蕾诺尔‧纳刚或许是最最糟糕的帮手了。这段路花不了多少时间,只要知道路径怎么走,快一点,再过十分钟他们就会碰头了。



「要是那家伙背叛的话,我可要脚底抹油走人喔。」



〈那不叫背叛,人家现在也还是圣骑士啊────因为巴比伦的事情,她现在还对你怀恨在心,就算她当真失控,你也要注意绝不能让小梅的同学变成陪葬。〉



就算状况不乐观,救助他人性命在公馆的工作当中还算是不会影响心情的职责。仁突然想起来,妹妹曾经说过,她在迷宫里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我以前没有什么机会能问舞花工作上的事,她是不是也像这样在这个地方战斗呢?」



〈舞花妹妹和你非常相像,如果光靠回忆还不够,就去照照镜子吧。老是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进步神速,你们兄妹俩真是一个样!〉



「你以前不是说过我们一点都不像吗?」



〈之后越来越像了……真是像到让人觉得很有问题的地步。所以说,仁,你代表两个人,可不能随随便便死掉喔。〉



自从那点萤光来到公寓之后,仁比往年更常怀想妹妹的事情,因此妹妹的面容很容易就浮现在脑海中。



「和我不太像啊。舞花那家伙,遇到真正重要的事都不会找我,嘴里总是念著京香姊、京香姊。」



话筒另一端的声音或许太小声了,京香的回答被杂音淹没,仁并没有听见。京香好像在等仁回话似的,经过一次呼吸、二次呼吸的时间,然后挂断电话。



仁与京香从许久以前就总是错失彼此。



所以每次仁和她说话,都会有一种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的不舍之情,这就是他要活著回来的理由。至少在童年玩伴刚当上魔导师公馆事务官的时候是这样,他想要保护所有自己珍惜的事物,而现在也还站在当初那条道路的延长线上。每当仁一想到妹妹,第一件挂念的事就是那年夏天,妹妹在公寓房间前俯视魔法使尸首时所说的话。



「哥哥其实应该很清楚吧,这份工作不适合你。你还是回家去,像平常一样上高中,然后去大学念书吧。就算继续训练下去,到最后还是会像这样死掉的。」



那一天的事虽然让仁懊悔不已,但如今他能够了解妹妹的心境。因为这份心情就和仁希望让总想要完成刻印魔导师使命的梅洁儿当个普通小学生的想法如出一辙。



「为什么我总是搞错重要的答案。」



他从枪套里拔出自动手枪,拔腿奔跑。姑且不论仁和妹妹到底像不像,现在他已经长大成人,他相信自己的答案能够拯救重要的物事。



梅洁儿跟著魔女阿拉克涅的轮椅追上去的那条通往北面的通道,传来剧烈爆炸声响,情势的演变并没有乖乖等著他赶上去。



「该死!怎么这种不祥的预感老是成真!」



仁骂了一声,拉动枪机让第一颗子弹随时可以发射。可是再过短短几十秒之后,他就会知道自己还太小看事态的严重性。



眼前简直就像是陷入火海的审判广场。阿拉克涅擅自闯进去的横向通道是一条不知由谁开凿出来的新世代长廊。陌生的通道非常明亮,这是因为前方大约七十公尺处已经化成一片飘散著火屑的火海了。



面对这不可能的事态,仁加速疾奔。他觉得自己真是丢脸,居然自以为对地下迷宫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他现在一个劲地狂奔的通道,与另一条首次看到的宽敞第一世代地下壕交错,火舌翻卷的地方就是这两条通道九十度交叉的十字路口上。梅洁儿站在路口角落,就像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野兽,放低身子,瞪著东西走向大道的东侧,瘫软在她脚下的寒川纪子就是这阵魔炎的中心。



坐在轮椅上的魔女因为其中一只轮子卡在地板上的裂缝,一直在白费力气地在原地绕圈。席卷翻滚的魔炎以烧毁魔法的班长为中心,把周围照得就像明亮的大白天。



《魔兽师》神和瑞希被钉在带有圆滑角度的十字路角落墙壁上,有如即将遭受磔刑的犯人。她身上的制服插著三柄长枪,全身没有一处没沾染血渍。仓本绊正拚命想要把刺穿好友身躯的东西拔下来。



「第一世代的地下壕在六十年的期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九条。现在第十条出现,可是这种磔刑的情况叫人怎么高兴得起来!」



仁的头脑与身体完全依照训练教官──王子护──当初在这条地下道对他所作的锻炼开始活动。还没加入战斗的他迅速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要让战局演变成对己方所有人最有利的状况。



为了想要尽可能早一点发现十字路东侧的敌人,仁向路旁靠近。所有人都没料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惨事吧,还没有人注意到他从旁接近。



那身受到橘色火焰烘烤的铠甲,应该是神圣骑士团的甲胄。可是那并不是仁熟悉的骑士铠甲,没有可以用来当作乐器的饰物,胸甲与肩盔上缀有神音装饰,可以用来让传统风格的戒指滑过以演奏出神音。但是除此之外,铠甲设计都是以直线构成,颜色也是整套黑色,没有任何色彩或装饰,看起来就像是近代军队的装备。



一群排列成三人横队的骑士彼此间隔能够挥剑的距离,把背上有如儿童棺木大小的细长箱子扔在地上。箱子打开分为两半,里面摆的并不是枪械。



「释放第二发炼狱黄蜂(Purgatory Wasp)!」



雄壮的英语号令震动地下通道,所有圣骑士依令转动嵌在护手甲上的转盘。设置在箱内的扬声器发出的应该是神音,有六只类似于概念魔弹、看起来像是巨蜂的半透明物体,从棺木内垂直飞起。魔法导弹以几乎无法目视的超快速度往十字路口冲来,可是却在一瞬之间无声无息地自己烧了起来。



跳进十字路口的仁瞬间看清敌方阵容与退路方向。神和瑞希的《魔兽师》能够使用一种称为气盾的强力泛用防御魔术,再加上瑞希本人的耐久力与自我恢复能力,仁相信她在专任官中号称最坚固的防御能力。



「拜托了!」



可是绊转过身,就像祈祷般把右手举向长枪狂岚,然后一边握住拳一边往地上砸。那是从《幻影城》召唤出魔法构造体的再演魔术《无色之手》。自从巴比伦事件结束之后,这是仓本绊第一次在战斗中使用再演魔术。可是奇迹并没有对她们伸出援手,一阵爆炎冲起,有如填满整条通道般,长枪发出雷鸣声般的命中声响,不住地接连刺在《魔兽师》的身上。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绊被好友的鲜血溅了一身,第二次、第三次使用《无色之手》的魔术。她一再使出的魔法虽然引起强烈的魔炎布满十字路口,但是却没有产生效果。



「敌方一队共十二个人,这可是一整支圣骑士小队啊!」



当仁发动魔法消除的瞬间,无法看到魔炎的视野,就像关了灯地陷入黑暗。就算圣骑士的装备再厉害,既然是出自于魔法,在仁的视野造成的持续性魔法消除环境之下就派不上用场。



仁朝著他记忆中圣骑士所在的位置开枪。他已经做好冷酷的心理准备,下手没有办法留力。圣骑士最引以为豪的泛用防御魔术《光环(Halo)》已经被身为恶鬼的寒川纪子用魔法消除给烧掉了。他在黑暗中朝要害开了一枪、两枪,然后再攻击另一个从脚步声就听得出还没反应过来的敌人。仁在第一声枪响的回音还没褪去之前开了总共四枪,四枪之后他再次关闭魔法消除能力,确认攻击战果。



魔炎再次照亮这条第一世代的地下战壕。最左边的骑士踉跄倒下,铠甲的左胸位置的确有两个弹孔,中间的骑士在胸甲上也有两个黑孔。可是他们不但还活著,甚至似乎没有流血。两名圣骑士又站起身来。看到他们在轻装铠甲之下穿著的内铠材质,仁想起自己在防弹背心的试用品上也曾经看过。



「虽然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可是魔法使(圣骑士)怎么会穿著防弹纤维(M5 Fiber)。」



「老──」



仁对著背后发出的气息喊道:



「快带著寒川往里头跑,梅洁儿!」



他已经没空去管声音会不会被认出来,要是死掉一切都没得提了。如果寒川发生什么三长两短,公馆也会很危险。不对,仁也是个冒牌老师,他绝对不能让六年一班的学生丧命。



小孩子的轻巧脚步声往通道内远去。魔炎的火源已走,光亮就只剩下刺穿神和瑞希的长枪所发出来的火焰而已。仁又起动魔法消除能力,在黑暗中精准地把子弹打在骑士身上。他一边向后退到被钉在墙上的瑞希身旁,一边重复射击与确认的动作。那些骑士身穿防弹装备,被击中也不会死。就算有同伴倒地,他们根本连脚步都没停下来。被逼到无路可走的仁用手指碰触刺穿《魔兽师》的火焰长枪,心下顿时一悚。没有热度──这是魔炎。



刺穿瑞希的长枪,魔炎照亮浑身血迹斑斑的绊,她睁大双眼抬头看著仁。



「……武原……先生。」



身负持续受到魔法消除影响的伤势,神和瑞希也和一般人类无异。她之所以还没死,只不过是因为《炼狱黄蜂》的精准度还不到家而已。刚刚瞄准瑞希头部,直取她性命而击发过来的六把长枪,有四道深深插在墙壁里,只有两把刺穿左肩与右边侧腹。再加上两把长枪各把瑞希的小腹与胸部钉在墙上,还有打碎她右手肘附近部位的长枪,合计一共有五把。要是不拔出来,就算是瑞希也会小命不保。



仁握住贯穿瑞希侧腹的魔炎长枪,使尽力气猛拔。长枪深深嵌入石壁里,文风不动。那群圣骑士踩著响亮的脚步声,在十字路口摆开队形,逐渐把仁他们包围起来。要是救不回瑞希,他的任务就要改为在退路完全被截断之前挺身保护绊,让她逃往通道深处。



可是仁一边依照训练交换弹匣,在剎那间犹豫了一下。姑且不论基本方针是要把绊救出去,究竟该放弃瑞希换取几秒钟的时间,还是要尝试到最后一刻?



不过神和家的《魔兽师》却从只剩喘息余力的胸口中挤出一点点声音。



「…………不……要……紧……」



瑞希那只如人偶般造形完美的右手从长枪以下的部分腐烂脱落,人体的一部分发出一声空洞的轻响,就这样掉在地上。瑞希让身体质变的代价,就是其他四处还被长枪贯穿的血肉轰得一声燃起火来。可是这名天生猎人把腐烂的右腕残肢变成一群苍蝇,让它们聚集在获得自由的右手断口上。《魔兽师》能够从万物根源的灵气(pneuma),也就是《气》当中生出大自然的一切,就连自己的手臂也不例外。



被烤肉串刺穿的瑞希身体还钉在墙上,她就像祈求一般用勉强恢复自由的双臂执起好友的手。



「…………控制要……这……么做……」



瑞希擦都不擦被鲜血沾湿的嘴唇,轻轻扳弯绊沾上相同颜色液滴的手指。绊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结成印记。



绊的牙齿不断打颤,同时轻轻举起被鲜血濡湿的右手。



而《魔兽师》的右腕就像被丝线吊起的傀儡,也举了起来。



仁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光景。



魔法使身怀故乡世界的法则,所以不管到哪个异世界都能行使自己的魔法。换句话说,这就代表他们无法任意操纵任何不能带入自己世界法则的物事。而魔法使本身就代表其他世界的法则』以没办法让魔法直接对他们造成影响。唯一的例外就只有当魔法观测纪录的自我形貌(化身)本身就是一种媒介,能够让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分界线变模糊的状况而已,就如同《近神者》葛兰的《原型化身》那样。即便是这种状况,都需要特定条件,可是绊的魔法此时看起来就像正在直接操控人体。看到这种打破魔法常识的状况,就连那些圣骑士都陷入恐慌当中。



再演大系的魔导师把世界认知为一本书。他们演绎纪录在书中的过去往事,用这种演绎行为当作《索引》来改写历史。所有人都认为这就是再演魔法,可是真是如此吗?



再演大系是一种让魔导师把历史认知成一本书的魔法,以演绎书中往事的行为做为《索引》,强迫身在过去的人接受操控,使得历史被改写。这会不会才是再演魔法的真相呢?



──证据就是绊虽然控制著好友的手臂,可是她的手指动作却比实际用超乎寻常的臂力,抓出长枪硬拔的瑞希手腕更慢上一拍。这是因为绊现在正从晚了一拍时间的未来,把「亲手拔出长枪」的结果强加在已经成为过去的瑞希身上。



血迹斑斑的长枪落在地上发出冷硬的声响,唤醒了比信仰心更加深沉的人性本能恐惧。



一名可能是领队的黑人圣骑士拔剑出鞘,声若疾风吹散笼罩人心的迷惘云雾。



「为了自由与我所深爱的音乐!」



伴随著回应号令的咆哮,圣骑士们放低姿势俯冲过来。脚步声在地下通道如同阵阵鼓声般响动,宛如有上百人潮汹涌而来。



仁只靠一把手枪牵制敌人。



眼前忽明忽暗,他每扣一次扳机就开关魔法消除能力,开火与重新确认瞄准的动作,使他的视野在黑暗与火光之间反覆来回。



敌方部队越是密集,肉体与铠甲就越容易被子弹弹开,发出响亮的声音与火花。就算子弹被挡住,可是冲击力道并不会消失。



中弹的反作用力使得站不稳向后倒的骑士撞上后排的人,稍微拖住了脚步。



把瑞希钉在墙上的长枪落地的声音在后方响起──一根──二根──三根──四根!



自动手枪(AMT Hardballer)的装弹数量只有七颗,只能挡住十二名不死的敌人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每拔出一根,枪型魔炎就会逐一消失,现在的亮度已经比点火把还暗了。



那些圣骑士一边跑,一边举起剑。



「申请听音模式(We apply for the listening mode)!」



看似是队长的黑人骑士发出一声怒号,从他身上装备的扬声器传出机械的应答声。



〈OK, are you ready?〉



一瞬间,十二名圣骑士手中所举之剑一起在黑暗中扬起火焰。



那和轻易把神和瑞希钉在墙上的长枪相同。十二道让魔法使恐惧的地狱业火,也就是魔炎在十二柄长剑上引燃。那正是《公馆》的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在他们对抗葛兰,阿萨雷时所导入的最新对抗魔导师武器《魔导师克星》────就是这张王牌,让神圣骑士团在亲眼目睹再演魔术的可怕之后,仍决定要一决胜负。



「这下可麻烦了。那种剑给魔法使用确实更有效果。」



仁的背上滴下冷汗。《魔导师克星》上的魔炎当然不是出自于圣骑士之手。长剑的剑刃中装有麦克风,而在其他某处有恶鬼组员负责听取麦克风录下的声音。魔法就是被他们的间接消除给破坏掉的。



神和召唤出的万物根源《气》所形成的雾被业火之剑劈开。



第五根,拔出最后一把长枪的《魔兽师》跌在地上。她现在的状况显然没办法战斗。她重新再生的右手臂变短了些、手掌连肉都严重烧伤,身上的五个大窟窿周围皮肤与肌肉也已经烧烂了。瑞希被钉在墙上的时候,身上持续喷发出魔炎。如果这是她为了让绊的再演魔法不被枪型魔炎破坏,一直不让体温或是内脏的声音传出来所造成的结果,那她的执著与信赖可真是惊人。



可是如果被那些圣骑士手中的魔炎之剑砍到,不管再生魔力多高超的魔导师都会一命呜呼。任何防御魔术几乎都挡不住剑刃,只能依靠自己血肉之躯的仁要是被杀伤,当然也没得救。



「快逃啊,小绊!」



仁大喊一声。



一个脚程最快的矮小骑士朝他冲过来。仁让剑刃在腹部轻轻掠过,挺肩往敌人身上猛撞,震开对方的同时,把预备弹匣拔出来,然后在双方身体分开的瞬间更换弹匣。可是仁还没空拉枪机,就先闪开另一道剑锋。在他扭身之时,眼前目睹圣骑士正要挥剑朝绊砍过去。在这个时间点上,他的姿势完全失去平衡,根本没办法出手救人。正当绝望让仁的眼前陷入灰色世界的同时,一阵枪声响起。



枪声不是只有一发,也不是两发、三发而已,而是有如狂风暴雨般数都数不清。



仁还以为自己闯进了施放烟火的现场。



枪声在宽阔的十字路口四处弹跳,硝烟开始弥漫在这个无处可逃的空间里。



圣骑士们迅速聚集在一起,关闭《魔导师克星》。这也难怪,这阵有如横向暴雨袭击而来的子弹当中,混杂著许多一听就知道是军用步枪的射击声以及曳光弹的火线。要是不使出全力施展防御魔术,光靠个人能够穿戴的防弹装备,无法抵抗这种火力与攻击密度。



骑士队采取密集阵形,站在四面负责防护的男子们不动如山。可是似乎有人被最初的齐射打中,阵形内侧传出紧张急迫的声音。大量的子弹无法突破《光环(Halo)》防御,就这样停留在空中,然后直接落在石头路面上,数量多到几乎让人无处可踩。这就代表开枪攻击的也是魔法使,所以无法用魔法消除能力突破防御魔术。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活著,压低身子尽可能避免被流弹打中。他全身发抖,嘴里乾巴巴的,连口水都吞不下去。他靠白光闪烁的激烈枪口火光代替原先圣骑士高举的魔炎,环顾四周。



枪口火光从被钉在十字路口的神和瑞希背后、宽广的西侧通道闪出。不只那里而已,从四面八方都有闪光熠熠。这批枪林弹雨,显然是从射击手无法置身的天花板以及墙壁射来。许多魔法使枪手在四处打开空间跳跃的椭圆形门扉,从门扉的另一侧尽情射击。他们躲在安全地带,只拿子弹往圣骑士队招呼。



仁脱下秋季外套,他就像是泡在水里一样全身冷汗,连内衣都湿了。可是与此同时,枪响瘫痪了仁的耳朵听觉。他就像被热昏头似的,思绪非常激动。



「有陷阱吗!?我们上当了?不对,目标是圣骑士,我们只是诱饵吗?」



事态完全出乎意表虽然让仁陷入慌乱,不过他的判断力总算慢慢恢复过来。他感觉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通道中,人的气息太少了。仓本绊与神和瑞希的身影消失无踪,宛如她们打一开始就根本不在这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穿纯白西装、头戴白色帽子的『怪物』站在仁的身后。仁第一次和他见面,是在九年前他还是国三生的时候。遮住右眼的银色眼罩与紫色的眼眸,甚至就连眼角的皱纹都没有变。完全大系的高位魔导师,同时也是前《公馆》专任官的王子护豪森,拿著帽子把白烟往鼻尖搧,就像在享受弥漫四周的硝烟香气。



「虽然有些差错,不过也罢。有件事要请你帮忙,用来交换你那些正在我们手上的朋友们。」



这个男人以前是公馆的战技主任,也是仁的训练教官。一般人在战场上根本没办法像他这样,露出轻松写意的笑容。



「请你用魔法消除能力把那些圣骑士张设的防御魔术(光背)烧毁。」



在反覆点亮黑暗的枪弹闪光映照下,他那张轻浮的笑脸就像一副鬼面具。



站在十字路口的圣骑士小队布下方阵,把第一世代地下壕的宽度堵住大半。不对,冷静下来目测的话,就会发现这条东西向的战壕虽然是第一世代地下壕,本身宽度却是一般战壕的三分之二,只有十公尺宽。骑士们精准地估算《光环》的耗损,把戒指在铠甲上的神音装饰上划过,奏出神音来重新张设防御魔法。虽然每秒遭到超过五十发子弹的攻击,可是他们修复破损防御魔法的速度却更快。就是这种铜墙铁壁,让神圣骑士团与势力强大的《协会》持续抗战一万年的时光。可是只要仁用魔法消除剥夺那群骑士赖以护身的《光环》,他们就会被打成蜂窝,无一能活命。



仁的右手还握著手枪,所以他拉动手枪枪机,把子弹送进枪膛里。枪膛里随时都有子弹。



「现在立刻把小绊与神和还来!」



王子护不理会仁的手枪,从外套的内袋里取出一台小型数位相机,按下快门。相机的闪光灯一闪,骑士们的身影瞬间清楚地从黑暗中浮现。他可能打算待会让恶鬼观测拍到的照片,看看能不能把魔法消除吧。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台照相机在未来将会被破坏,魔炎并没有发生。



「不行啊,想要学会如何使用间接消除真的很难。」



「你早就知道我们会来了吧!」



要是不大声喊叫的话、就会被震响十字路口的枪声给压倒,所以仁从丹田发声。他的前任老师丝毫面不改色。暂且不论同为专任官的《魔兽师》,他已经看出只要手中抓住一般百姓(仓本绊),武原仁就不能对他开火。



「现在的《公馆》没有办法使用刻印魔导师,你怎么可能不来呢。」



仁的身体想起过去好几次差点没命的训练时代,理智温度逐渐降低。王子护豪森不是那种会因为感情而动摇的人,他能够若无其事地杀人,脸上还挂著诡异又虚伪的绅士表情。所以仁只能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对战局的思考判断,要是参杂一点人际关系的感情渣滓,他就会没命。



虽然在响个不停的枪声当中,王子护的声音听起来却响亮得惊人。



「让那些机械化圣骑士师团(Machinery Knight Division)的骑士小队活著,以后会很麻烦。快点把《光环》一口气烧光,三两下做掉他们吧。」



以前正是这个男人在这座地下迷宫教导过仁。在魔法使之间的战斗中,要是被魔法打中,人体绝对会遭到其威力破坏。所以反过来说,防御能力高超、不会轻易死亡的魔法使,就是战斗中的强者。



因此仁这时候也明白敌方优先重视的是什么了。



「《魔导师克星》就是用来对付这些魔法使强者才能真正发挥其价值吧。」



仁这么晚才理出头绪,也是因为他自己内心深处想要否定这一点。



「你们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为什么现在想要先把那些家伙收拾掉?如果只是卖核子弹,应该不需要花费这么大的工夫。公馆专门负责守护,可是你们公司和我们不一样,没有什么负担。交易要是完成,面对圣骑士只要溜之大吉就行了吧。」



王子护烙印在战场上的影子用手指搔了搔眼罩。当这个男人还在担任老师时,每次当学生说出优秀的答案,他就常常会做出这个举动。



「解决掉圣骑士之后,你们接著就打算枪杀我吧。怀斯曼的服务还真到家呀,不但推销核弹,而且还负责派出所有魔导师先帮恐怖行动扫除障碍啊!」



如果要把妨碍恐怖行动的要素全都排除掉,必须消灭的目标就不只有圣骑士而已。既然有意想要削弱公馆战力,买家使用核子弹的时机点就会是在仁死后,趁著公馆还没来得及重新编整之前,在最近的日期动手。



所以仁带著明确的杀意,把枪口重新对准王子护的额头。



「现在立刻回答我核弹在哪里?」



虽然就像现在这样命悬扳机之上,可是带著眼罩的妖人却仍然面带笑容。



「仁,缜密准备的计画就算发生一些问题,到最后该是什么结果,就会是什么结果喔。」



仁继续屏住呼吸。紧绷的气氛一点一点渗进神经,有如置身于毒液之海。这就是他不知曾几何时早已习惯的世界,枪声、黑暗以及与死亡相邻的沉默。



「…………我当然会开枪。我也已经老大不小了,如果无论怎么选择都会失去,好歹还懂得两失相权取其轻。」



「你越来越懂得如何欺骗自己,不过还是太嫩了。就算被枪声掩盖过去,听不见声音。不过你瞧,看得见有光吧。」



在这个轰隆巨响充斥听觉的世界里,那道光看起来莫名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的感觉。



仁让梅洁儿逃去的通道前方有一道红光逐渐接近,宛如燃烧的熔岩慢慢流近,那正是他最不想看的景象。



「快逃!」



梅洁儿焦急的喊叫穿越有如瀑布般发出巨响的枪声。



燃烧魔法的魔炎就像延烧的火势,从少女们逃生的通道中窜出来。火炎漩涡的中心肯定就是生活在无奇迹世界的人,而梅洁儿就是拉著她六年一班朋友的手跑进那条通道里面的。



白发魔女没有坐在那张一边燃烧黑暗一边越靠越近的破烂轮椅上,反而是寒川纪子被当成货物似的放在上面。就连鸦木梅洁儿都被塞在轮椅上,不自然的姿势就像是搂抱著同学一样,背包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两个少女汗湿的双手被拉到寒川纪子的身后,用一条仁熟悉的黄色缎带紧紧绑住。皱在一起的连身裙下,梅洁儿细瘦的身躯受到魔炎的舔拭,像是正在燃烧。魔法消除效果最大的时候,就是处于接触状态之下。现在梅洁儿遭到五感的囚禁,她在那种状态完全没办法使用魔法。



失去缎带而披散著黑色长发的小魔女也很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不可以看!千万不要睁开眼睛!!要是你张开眼静,一切就都完了!」



「──────────?」



紧闭著双眼的寒川纪子发出尖叫,身体因为挣扎而失去平衡,差点连人带椅一起跌在地上。一双大人的手从后面抓住把手轻轻扶正轮椅,帮班长把歪掉的眼镜戴好。



仁咬紧牙关,感觉好像狠狠挨了一记闷棍。这条十字路口上人的气息太少了,要是魔女阿拉克涅不在这条满是枪林弹雨的死亡大路上,自然就应该想到她和梅洁儿与寒川一样,进了同一条岔路里。



「你从什么开始设计的?从昨晚受到史劳宁兄弟攻击的时候?从你到公馆寻求庇护的时候开始吗?还是打从最初你说要提供情报根本就是在扯谎!」



仁的愤怒被阵阵把子弹当作雨滴击发出来的爆裂声掩盖过去。因为这条通道只有十公尺宽,大约等同于一条双轨地下铁隧道,所以仁能够看见白发魔女阿拉克涅的脸庞,甚至就连对方初次流露出来的挑衅眼神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先前的狂态根本就像是在唬人。不对,阿拉克涅以前那副恍神的痴呆样原本就是在演戏。



这个女人装作一副药物中毒的德性,到头来根本连一句有意义的话都没说过。她把长及下巴的舌头吐出来。



「你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就算听不见她的声音,仁也能看出她的唇形,心底怒火中烧。亏仁还因为阿拉克涅是梅洁儿的同乡,希望她的命运能够幸免于难。就算没有被圣骑士打下来,阿拉克涅也计画在那场深夜的战斗中搞失踪。魔导师公馆会因为不想弄丢合作人士而失了面子,《协会》则是因为自己人(电磁骑士团)就是刺客的理亏心理,双方都派出大量魔法或人力来寻找她。有人就把这些行动当作幌子声东击西,展开袭击行动,抢夺机械化圣骑士师团驻守的美军设施中的核弹。



──不,追根究柢说来,《协会》真的和这场攻击行动毫无瓜葛吗?



王子护面对枪口,脸上浮现出狡狯的笑容。



「你看,我不是说过最后该是什么结果,就会是什么结果吗?」



随著聆听枪声的寒川纪子(消去观测者)越来越靠近,包围著圣骑士所张设的魔法枪眼也逐一开始起火燃烧。寒川与这场战争毫无关联,只是个平凡的小学六年级学生。她害怕地皱著脸,咬紧牙根紧闭双眼。在电视新闻上也会播放战争的逼真影像,所以或许她也能从耳里所听之声、肌肤所感之气氛察觉这就是枪声。



仁隔著手中握的枪,狠狠瞪著王子护那张确信自己已经胜券在握的奸笑脸庞。



「是啊,对你们来说,这个世界的人根本和会说话的粪便没两样吧。可是你少把别人当白痴!就连《协会》的协调官贝尔尼奇都知道阿拉克涅的名号!!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不过前几年才刚成立,为什么有能力设下这么缜密的计策,用假的情报提供者钓人上钩?你们到底把人类的信任心看得有多廉价!」



仁好像被魔法使群起当成傻瓜一般。严格说来,他甚至还没确定白发的阿拉克涅百分之百就是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人。即使如此,他还是感觉到阿拉克涅与射击队对他投以轻蔑的视线,也能感觉他们之间的信赖感。



枪声终于完全停歇下来。在一阵刺耳的静谧当中,地下的寒凉空气穿过衬衫窜进仁的体内。为了要在寒川引起的魔法消除状态之下大开杀戒,魔法使(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枪队此时已经开始在十字路口的各个通道里移动,占据有利的射击位置吧。



《协会》圈的魔法使之所以鲜少使用枪炮的原因有三:第一是跟随著魔法使的扭曲世界法则会造成枪炮失控的危险;第二是对于自身魔法的骄傲;还有就是他们对于自己轻视为地狱的世界的武器颇有顾忌。神圣骑士团过去之所以没有把神音魔术的乐器改造成机械,也是因为技术上的问题,以及保守论调不愿奇迹脱离人的掌控。如果上个月遇到的《近神者》葛兰‧阿萨雷是古典风格魔法使的顶峰,那么此时此地与仁激战的,就是魔法使中最进步的一群人。只有仁他们这个世界的人夹在中间不上不下,跟不上演变而仿徨无措。



令人作呕的硝烟气味还没散去,枪击又重新展开。寒川纪子已经被抓,要用手指硬扳开她的眼皮子易如反掌。就算仁不发动魔法消除能力,圣骑士的防御魔术也会遭到破坏而全军覆没。收拾掉圣骑士之后,接下来就轮到仁他们了。



可是那些正身处生死关头的圣骑士小队竟然解除密集队形。那个有如篮球选手般身形高大的黑人骑士,圆睁著充满亲切感的大眼睛,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



「忍耐挨打的时间就到此为止了。差不多也该秀一秀我们机械化圣骑士师团是如何战斗啦。」



十二名圣骑士分散队伍的脚步声在十字路口上此起彼落地响起。虽然下一秒钟子弹或许就会从通道的另一头飞过来,可是众人的步伐却充满自信。就连一开始被枪击的伤员,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部恢复到能够行走的程度。



在各自散开的防弹装备队伍当中,有一名身披古典重型甲胄的少女骑士威风凛凛地一动也不动,瞪视著仁。



「我是上级圣骑士琉琉‧梅路路,你给我记清楚了。」



少女的面容稚嫩,年龄层大概与仁投奔公馆的时候差不多吧。她浑身充满滚烫的憎恨,眼眸中却一片冰冷,像在痛悔自身的过错。事实上,仁过去的确杀了好几名圣骑士,就算有人对他恨之入骨,他也无话可说。



身材高大的黑人队长把护手放在那名少女骑士的肩膀上,像是把所有的一切都塞进爽朗的情绪里隐藏起来。



「骑士琉琉,冷静以对吧。」



那群骑士眼中绽放出的光芒,并非如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猛兽,而是企图反败为胜的团队不屈精神。眼前这些骑士身上的装备,每一件都是仁第一次看到。可是他们的文化、目标与坚定的意志,仍维持圣骑士代代相传的清高战斗,丝毫没有一点改变,直教人深感敬佩。其实他们怎么可能轻松得起来?要是被恶鬼观测到的话,魔法就会被烧毁;血肉之躯被枪击就会没命。如果不在怀斯曼那群人展开第二波攻击之前,或是趁对方攻击的瞬间分出胜负,队伍就会全军覆没。不过他们每一个人无不沉著冷静,的确是一支一流的队伍。



可是仁却止不住背上窜过的寒气。



「你还有时间拿枪指著我吗?」



王子护皱起眉头,做出忧心的表情。地下战壕里没有一点枪声,好像在催逼仁赶紧挺身上前守护一般。只要冷静一瞧,就能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不要!」



所以仁终于还是撞开王子护,拔腿全力往魔炎的源头奔去。



这真是愚蠢的选择。路宽十公尺实在太长了,要是他们这时候开火,没办法用魔法护身的仁只是白白送掉一条性命而已。王子护是这一整个事态的中心人物,要是远离他的话,仁就连保命的手段都没有。



可是再这样下去,赌上唯一一个取胜机会的不屈骑士就会────为了夺回核子弹的正义名分而把魔炎的火源,也就是寒川纪子杀死。



响起的枪声就像爆破的声音。



仁的身子摇晃,跑到绑著梅洁儿两人的轮椅旁。



接著他莫名其妙地迅速浑身瘫软,跪倒在地上。



「…………你没事吧?拜托别出事,拜托。」



梅洁儿在轮椅上扭动身躯,嘶哑著嗓音叫唤仁,让他萌生必须快点让梅洁儿安心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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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的,我没这么容易死。」



仁跪在地上,按耐不住急促的呼吸,有如抓住海上浮木般举著手枪。扬起硝烟的枪口指处,阿拉克涅正按著右肩。



仁亲手对之前自己曾经想要保护的人扣下扳机。



「我还没能救得了你,绝对不会只带著一身谎言就这样完蛋…………就算是我,应该也能战胜、赢得什么事物才对。」



就算到了这时候,小魔女还是细心地没有把仁的名字说出来。或许是因为在昏黑地下通道深处,一直远远守护著她们的紧张情绪松懈下来吧,仁真想一把抱住她。



────接著一道强大的神音在背后响起。



大气的爆裂、一瞬间的魔法消除与喷发而起的魔炎。仁吃受不住剧痛与浑身血液直接受到搅拌似的恶心感觉而跪在地上,彷佛被拳击手在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仁痛得好像失去一半身体,他咬牙忍痛抬起头来。梅洁儿与寒川纪子靠在一起,虽然全身布满魔炎,但并没有什么大碍。



阿拉克涅倒在地上,腹部的大量出血染红长袍。



这次攻击并没有仁料想中那么致命,让他觉得很纳闷。他虽然痛得呻吟,但还是站起身来。



仁一边转过头,一边把额头上的油汗擦掉,避免汗水流入眼睛里。就连身穿防弹装备的圣骑士队伍都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才试著要站起来。王子护正蹲下来捡拾吹飞的帽子。



十字路口上没有一个人用两只脚直挺挺地站著。除了一名仗剑拄地的铠甲少女之外,长剑上还有魔炎阵阵燃起。



仁从未忘记那名身姿清丽的铠甲少女。他现在意识到的死亡气息,比刚才跑过随时可能展开枪战的十字路口时更加强烈。老实说,直到十几分钟之前,仁还以为再也不会在战场上遇见她,心里正觉得松了一口气。那头淡褐色的头发颜色比以前更淡,修剪到接近肩膀的长度。



艾蕾诺尔‧纳刚就在那里。



曾经一度让仁在死亡边缘挣扎、重创瑞希的骑士站在眼前。在巴比伦之战,到最后正面决斗仍未尝败绩的骑士就站在他的眼前。



鲜少赞誉他人的王子护脸上,挂著业务人员谈生意的笑脸,撢一掸帽子上的灰尘说:



「真是了不起。你是用无音魔术震动地面,把地面当作扬声器使用,大范围显现魔弹神音吧…………要是你被圣骑士开除的话,要不要来我们公司上班?」



无音魔术是一种高难度的技术,在神音传到恶鬼耳中之前就先抵消抹去,避免复杂的神音乐曲演奏到一半被消除掉。而她所显现出来的魔弹在寒川纪子的周围也被消除,只对自己瞄准的目标进行攻击。



从前这名骑士曾经把阻挡自己的一切全数粉碎。经过《协会》一个多月的囚禁之后,仁觉得她的战斗力仍然不减当初。



接著艾蕾诺尔语气哀伤的女高音响彻整个十字路口。



「光荣的圣骑士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遭到友方攻击的事实,让机械化圣骑士队伍各自咬紧牙关站了起来。可是艾蕾诺尔并没有察觉彼此之间的想法有一段差距。



「虽然是为了执行圣务,但也不能伤害小孩子的性命。她在这里不是有意的,放她回去不就好了吗?」



仁很感谢他们之间的对话是用圣骑士常用的英文,内容不会被学生知道。他抓住机会,用牙齿咬住手枪,拔刀割断缎带,松开少女们的双手。



「只解开手还不够!我们连脚都被绳索绑住了。」



赤裸的双腿与牛仔裤交缠在一起,被透明尼龙绳在膝盖附近绑了好几圈。仁依照梅洁儿的话声,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把尼龙绳一条一条割断。



枪火停歇之后,十字路口上的光源只剩下魔炎。



寒川独自一人什么都看不到,梅洁儿轻抚她颤抖的背部安抚她。



「你的脚有感觉到吧。我最喜欢的人的手指正在摸索绑住我们的绳子,把它们切断喔。我打扮一番出门果然没错吧?」



梅洁儿在寒川小巧可爱的耳边轻声呢喃,其实她应该也很痛才对。绳子就像紧紧吸住般陷进她细瘦的大腿,汗湿的肌肤都变红了。



仁的右手还握著匕首,用左手持枪,视线转回去注意十字路口的情势。艾蕾诺尔忠实地遵守她与京香之间的承诺。



「那个人会帮我们吗?」



不知道来龙去脉的梅洁儿一边用手指按著耳朵,试试看能不能听见,一边问仁。



老实说,仁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在他担任专任官的五年间,已经见过许多圣骑士这种人。所以他知道现在的艾蕾诺尔是多么地异常。王子护之所以不重新展开攻击,肯定也是不想藉由行动让他们解开误会。



骑士队疑惑的视线一瞬间全都聚集在那个自称叫琉琉的少女骑士身上。琉琉就像是刚失恋的人般,双唇轻颤,她提出的要求比艾蕾诺尔的呼唤声更加悲痛。



「那种事不重要!姊姊,请把剑放下,向我们投降吧!」



刚才面对圣骑士冲杀时,仁根本想都没想过要去分辨他们的面貌长相。这是因为所谓的圣骑士并不是为个人而战,而是一群实现超越人智之神意的团体。他们手中之剑全都属于神,因为已经与神缔结约定,所以无法与人类订下言出必行的承诺。因此艾蕾诺尔那番充满人情温暖的话完全偏离重点。



「我不能投降,我必须先救助无辜的孩童,实现那个承诺才行。」



过去的艾蕾诺尔曾经是那种信仰最为虔诚深厚的骑士。如果是成为俘虏之前的她,就算害死寒川纪子,她应该也会坚称牺牲者会在神的面前获得救赎。她现在会变成这样的理由浅而易见,仁还没觉得心有戚戚焉,先有一阵伤感深深刺入心中。



可是立场更急迫的是,核子弹遭到掠夺的当事者方。琉琉她们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猜测在活地狱里挣扎的铠甲少女,究竟是以什么做为心灵上的支柱,才保住自己的人性。



「我们都知道《协会》的折磨有多严厉,你一定很痛苦吧。可是姊姊只是被操控了而已。请你快清醒过来!」



艾蕾诺尔没有想到有些魔法可能会操纵人,而且她被魔法剖开脑部,每一道脑沟都被人彻底调查个透,这句话对她来说非常伤人。铠甲少女被人质疑丧失理智,握著剑的右手护手甲微微颤抖,像在恸哭。



「没有哪种魔法可以控制人!我很正常!到现在我仍然是我。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想要活得像个人难道是这么不应该的事吗?」



最惊讶的人,其实就是厉色声严的艾蕾诺尔自己。



彼此对峙的圣骑士之间原本还留有些许的羁绊,而那道羁绊现在或许也已经断绝了。那名身形就像篮球选手一样高大的队长走到琉琉之前。



「你搞错了吧。如果想要活得像个人,就把剑扔了。」



「我们之所以一直演奏奇迹,不就是为了防止像使用枪械那样,只用一个按钮就轻易夺人性命而犯下过错吗?」



艾蕾诺尔已经失去从前那种缺乏人情温暖的纯洁无瑕,凡夫俗子的眼眸因为平凡无奇的愤怒而动摇。琉琉穿著与艾蕾诺尔同款的铠甲,双膝颤抖不止,几乎就要跌坐在地上。身披防弹装备的队长让脸色苍白的她退到后面去。



「自以为聪明,摆弄唇舌的人不是咱们的伙伴。想要活得像个人?怀抱著信心,奉献一切而活究竟是不是一种过错,只有神才能决定。」



在真正有神存在的世界里,神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极为严格。可是全队队员都不愿意直视艾蕾诺尔的眼睛,会不会是因为她指出机械化圣骑士师团的装备与枪械无异?他们的反应当中是否也隐含著人性的软弱?唯有黑皮肤的队长一双圆眼燃著熊熊义愤之情,瞪视铠甲少女。



「你太傲慢了吧。不管你是何许人也,这世界上没有比神更崇高的正义。」



这就是十崎京香所撒的谎。



京香没有告诉艾蕾诺尔,她的同伴正在地下迷宫拚命奋战,却让她承诺救出寒川纪子。只要进了迷宫,艾蕾诺尔就没有办法接收情报,多的是办法可以逼她动武。



《公馆》面临市民儿童被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所抓的问题,这一手棋虽然是下下策,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下,为了大义而舍小情的圣骑士队伍就会与艾蕾诺尔形成对立。



让某个只能遵循单一道理而活的人误以为她必须遵守的道理有两种,导引她做出不同的选择。这种手法根本没什么新奇,但是却在绝佳的时机点勾引心灵耗弱的艾蕾诺尔受骗上当。只要忽略这个计策的恶毒,仁认为实在应该称赞京香高明的手段。



不会怀疑世界的艾蕾诺尔,以及深陷苦恼的艾蕾诺尔,究竟哪一个她才是正确的为人方式?至少对于那群圣骑士来说,答案很明显。



「冷静以对吧,骑士琉琉!在神的面前纯洁无瑕的艾蕾诺尔‧纳刚不可能会是个叛徒。真正的她已经奋勇战死了。」



「太精彩了!我好久没看过这么有趣的事。真是辛苦各位了。」



王子护目睹这一切,好像觉得很滑稽似地放声大笑。



清脆的鼓掌,一如枪声般地发出响亮的回音。他更像是个受过训练的小丑,脸上露出刻意展示在人前的露骨假笑,而圣骑士队看了似乎感到很激动,纷纷拔剑出鞘。



「精彩!真是精彩!没想到竟然能亲眼看到如此大名鼎鼎的骑士遭到放逐的瞬间,这一定会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王子护一边笑,口中说出「放逐」字句,要让圣骑士再也没办法收手。



琉琉站在杀气升腾的圣骑士队伍中心,天真无邪而耿直的面容大为动摇。就在这时,艾蕾诺尔刻意用不是她母语的日文对琉琉说:



「对你的愤怒要更有自信,琉琉。我是一个应该被放逐的人,因为我已经忘了苦痛,以及神所赐予的一切都有其意义。」



受到伤害的少女骑士闭起眼睛,像是在对祭司告解。一个个性单纯的正直之人就算与骗子立下约定,也不代表他彻底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可是艾蕾诺尔的人际往来经验太少,所以当有人设下陷阱时,她没办法判断自己容许的小小谎言中,究竟哪一个会造成致命伤害。



要是张开眼睛的话,水滴似乎就会夺眶而出。艾蕾诺尔继续紧闭著双眼,好像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流泪,禁止自己哭泣一般。



「拋下我向前迈进吧!我在再演的巴比伦塔里没有失败,却在此时此地战败了。」



圣骑士队所有人全都转过身背对著铠甲少女。琉琉他们必须追回核弹,没有多余的时间与心力对一名承认失败的人伸出援手。



「赶快离开这个该死的地下,回基地去喝啤酒吧!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十二名圣骑士回应队长的声音,举起剑尖指向王子护。



──敌人就在那里。虽然他们只不过是弱不禁风的人类,但是那只持剑的手却与伟大的神意牵系在一起。



「OK,我们上吧。兄弟!」



伴随著圣骑士一声「遵命(Yeah)」的口令一起发出的神音因为音量太小,所以仁根本听不见。他们看起来似乎也没有演奏乐器,可是神音却检出奇迹的《索引》,引动魔法。



一群半透明的老鹰从新世代圣骑士的肩甲上展翅齐飞。那是圣骑士在中长程距离的射击战中常用的魔法导弹,概念魔弹(Howling bolt)。



大小虽然只有一般尺寸的五分之一大,但是数量却非同小可。



除了琉琉以外,其他十一个人肩膀上每三秒钟就有一只小鸟般大的老鹰无休无止地诞生,再一一飞上天空。这群圣骑士就是运送神意双翅的巢箱。



仁再次对那些种种最新装备感到恐惧。



魔法消除能力是依照感觉而发生的,如果音量太小而完全听不见的话,就和无音魔术一样,几乎可以避免受到听觉的魔法消除影响。实际上,现在正是因为视觉的魔法消除效力在暗处较弱,所以《光环》受到的消耗也较和缓,所以圣骑士才能挺过那阵枪击。



大约十秒钟左右,飞赝就超过一百只,数量惊人。鹰群鼓翅在地下通道的天花板附近飞翔,往来盘旋。



面对即将再度爆发的惨烈冲突,王子护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耸耸肩道:



「本来还以为有机会教教本公司的魔法使如何有效率地处理工作,结果到头来还是得硬碰硬啊。」



仁心想,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从那群人手中抢得核弹,不晓得也带了多少战力前来。背脊一阵冰凉。



接著轻脆的枪声发出爆响,整条十字路口再度成为暴涨的枪弹洪流。疯狂涌出的子弹洪水,悉数被组成方阵队形的骑士们挡开。因缘、愤怒与互相残杀的理由互相冲激,掀起如飞沫般的火花。概念魔弹每隔整整三秒就生出十一只,数量持续增加,等候一起发射的号令。



「这些魔弹怎么会这么多?」



听到枪声让寒川抖个不停。梅洁儿把朋友的眼镜抢下来,一边拚命按住她的眼睛避免魔法被消除,一边这么说道。因为仁他们已经退进狭窄通道深处,所以才能听得到梅洁儿语气紧张的声音。



虽然这么做稍嫌自我贬抑,但要是让那些骑士认为寒川可能会碍事,她又会遭到攻击。



「他们在使用机械播放神音,今后我们就要和像他们那样的敌人战斗了。」



仁又转头去看被艾蕾诺尔击倒的阿拉克涅。



她靠在墙边撑起身子,笑著说:



「啊哈哈,终于想起我了吗?我还以为自己沦落成一个只会碍眼的障碍了呢。」



阿拉克涅身受重伤,要是一般情况下根本动弹不得。可是她真正的笑声就像是居酒屋里的醉汉,十分爽朗。她可能又在嘴里用化学方式生成兴奋剂,提高对伤势的忍耐力也说不定。



那女人一边呕血,口中一边还不断说著故乡世界的污蔑语──英文,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在火光灼灼的魔炎漩涡里,打火机的火炎也只够拿来点香菸而已。



「阿琉夏家的混帐女巫,要是你早点翘辫子的话,我也不用趟这滩浑水了。」



一个成年人用污秽的字眼咒骂年幼少女,要她去死。背负罪孽的少女则是平静地承受这些辱骂。



一股冲动刺激仁的情绪。要是他说这股冲动与轻侮这个世界的魔法使的愤怒无关,那真是漫天大谎了。



「少自以为是!这里可不是你故乡的世界,现在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是生是死,你既没有资格插手,也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阿拉克涅来回看著气愤填膺的仁和梅洁儿,手指著两人哈哈大笑。嘴里还骂他们是恶鬼(Demon)、宠物(friend)、妓女(good man)、比狗还会摇尾巴的无耻之徒(cute)。



「旧主子要教训恶鬼(Demon)还需要什么资格吗?要是那所小学被夷为平地,我想你一定会非常非常吃惊吧。」



正当仁下意识地握住拳头时,寒川纪子终于把梅洁儿的手拉开。



独自生活在魔炎不生光的黑暗世界当中的她把双眼睁了开来。仁被魔女的仇恨心影响,也失去了冷静。打火机的火光与魔法无关,被打火机一照,寒川也能看见一身是血、重伤濒死的阿拉克涅。



班长可能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亲眼看见重伤患者吧,就好像有唾液跑进气管似地反胃作呕。



你敢的话就在这个一无所知的小孩面前杀了我啊──成年魔女挑衅著仁。



「你没事吧。」



乖巧规矩的班长自己的双眼也哭得红肿,可是她揉揉眼睛,还是举步打算走到身受重创的魔女身边,她想要帮助阿拉克涅。或许是因为她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所以不清楚状况吧。多亏如此,仁才能恢复理性。



这个魔女来自一个把《地狱》人类当成会说话粪便的魔法世界,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沉默(Silence)》,你这么善良,肯定会救我吧。」



阿拉克涅刻意强调《沉默》的称号,示意要对寒川纪子揭露他真正的职业。仁有一个问题十之八九可以让这名魔女闭上嘴,可是这个问题一旦问出口就免不了一场冲突,所以他还是忍住没说。



这次核子弹被抢走,对《协会》来说当真没有任何好处吗?



过去在战争结束后的占领时代,就算神圣骑士团当真运来一颗核弹想要把《协会》彻底歼灭,他们也不可能在地面,而且还是都心地带使用。但如果攻击目标是在地底,深度足够避免影响地面,就另当别论了。而《协会》最重要的设施──《门扉(Gate)》,就在这个地下迷宫的极深处。



面对这个当真是满口空言的魔女,仁觉得自己可能正在受到她的考验。他收起匕首,一边祈求那个遥不可及的「总有一天」快点到来,至少让死亡远离孩子身边,一边让自己恢复成半个冒牌教师。



「我会救你的,不过要先救那些孩子。」



之前社会科教学观摩的课程曾经去过护理中心。班长带头行动,依照那时候所学的方式把魔女扶上轮椅,梅洁儿似乎也不介意出手帮忙。十公尺之外的地方,一群人正在为了核子弹打得你死我活,可是这里就像是在六年一班的教室里。



「你都不哭呢,真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这时候一道声音从仁等人的背后传来。仁转过头去,虽然知道她有约定在身,但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



心灵受创、失去了众多物事之后,只为了想实践人性而来的少女就站在面前。她纤细的身躯披挂著不符合时代潮流的铠甲,残留在肌肤上的烫伤痕迹仍然清楚可见。因为靠近吟唱神音的喉咙,所以唯一没受伤的部分就只有头部。她伸出手来,护住全身的《光环》正在受到魔炎的燃烧,让她看起来就像是遭受火刑的罪人。虽然丧失最重要的事物,可是艾蕾诺尔‧纳刚还是度过了那条溃堤的枪弹洪川。



仁曾经被他想要帮助的妹妹拒绝。即使经历过那件事,仁还是想要帮助其他人,就算根本没有人向他要求。或许就是因为仁从前一路追逐这个幼稚的幻梦,所以现在才会站在这里。因此即便双方彼此全无交心,唯有此刻仁能够相信她。



「拜托你了。」



「好。」



虽然在最重要的战斗当中败北,不过这名圣骑士依然愿意对弱势者伸出援手。除了今天这个时候之外,双方再也不可能互相携手合作。等到走过这条十字路口,他们又会是死敌关系。



仁虽然心知肚明,但还是在寒川背后推了一把。



「不用怕,你可以相信她。」



寒川看不见魔炎。对她来说,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一片黑暗。看到同班同学颤巍巍地小步向前走,梅洁儿似乎觉得有些亢奋,用力一扯寒川的背包。



「我喜欢的人这么说了,你就相信吧。」



「我相信的不是鸦木同学,而是那个总有一天会在你胸口哭泣的人!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仁的心脏瞬间停止跳动。因为周遭很暗,他相信至少没有被寒川看见脸庞,但是说话的声音在断断续续续的枪声之间已经被她听见了。他决定不要再去想之后第二学期会变成什么样。



「我留下来监视情况,你们快走。这条路还真长,东边绵延好几百公尺远。」



这条地下壕直直向东而去,连躲都没地方可躲。距离百来公尺远的墙壁附近,不知何时还设置了用瓦砾堆积起来的胸墙,中型通用机关枪的枪身从胸墙伸出来。那应该是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商品吧,他们简直就是在进行手边的枪炮测试,毫无章法可言。



现在这条十字路口上有各式各样的世界存在,彼此激烈冲突。圣骑士们的世界使用全新的装备、守护古老的理想;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魔法使的世界,完全就是隐藏身形进行枪击──像近代军队一样采取掩蔽、把冷冰冰的子弹如暴风雪般往敌人身上打,这并非魔法使自古以来的战斗方式;至于《协会》,则总是在幕后暗地活动。



葛兰事件结束之后,仁被称为地狱的故乡就变成现在这副光景。



在地面上,夏日的生活仍然一如往常地展开。可是在这条黑暗的地下通道里,仁只能紧紧咬著打颤的臼齿。



消磨理智的枪响声声连爆,宛如逼人拋去理性、投身于战斗之中。不管是知道神明存在的人,或是被奇迹舍弃的人,双方都为了更靠近或守护自己渴望的「总有一天」,而相互厮杀。



少女们下定决心,迈步走向枪火之河。



圣骑士队伍的庞大铠甲要塞,正逐步迫使王子护往后退,把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埋伏军队逐渐逼向十字路口的西侧;艾蕾诺尔的《光环》挡住枪战中的流弹,发出一阵巨大的魔炎。为了防备东侧那群目前尚无任何动静的机枪发动攻击,隔著轮椅的另一头还有一个半透明、只有轮廓的艾蕾诺尔在移动。那是以魔法构成的另一个自我身形,也就是神音魔术当中的《化身(Avatar)》魔法《波影化身(Shadow‧Avatar)》。寒川纪子闭目低头,与梅洁儿一起推动阿拉克涅的轮椅。



两个踩到子弹,心中揣揣不安的小学生推著摇晃不稳的轮椅向前进。那群机关枪终于开始喷火,每次有子弹命中,艾蕾诺尔身上就会剧烈地爆出魔炎火花,像是形成六尺(注4)的大型烟火。射击枪声有如爆炸般轰隆作响,每秒钟超过十发的激烈弹雨撕扯《光环》。就算有梅洁儿帮忙用手堵住耳朵,寒川纪子的听觉与触觉所接收到的声音还是引起反应观测,让艾蕾诺尔的防御魔术逐渐被破坏得七零八落。机枪的狂射不断撕裂空气,机枪子弹的威力就连汽车钢板就能像薄纸一般打穿。《光环》被大片大片撕破,然后又立即复原。(注4:相当于一百七十七公分。)



「救我!救我!!」



「不可以张开眼睛!请继续往前走。」



仁曾经好几次看过这样一个光景。参加大规模战斗的刻印魔导师只要出现第一名牺牲者就立即完全溃散。传闻行军的士兵也是,在第一名战死者倒下之前,对于周遭飞来飞去的子弹都缺乏现实感。在寒川纪子的心中,只要一发命中就会致死的危险与破坏力,与枪口闪光及枪声真实尚未连结在一起。



道路的宽度只有十公尺,仁希望她的麻痹感还能持续下去,再撑四公尺。可是一般的普通小女生怎么可能走得完这段路。阵阵热风与刺鼻的臭味让班长陷入恐慌,终于屈膝蹲了下来。



「加油啊!你一定要撑住!!」



梅洁儿把双脚瘫软的同班同学身子拉起来。不知魔法为何物的六年一班班长在魔法使的保护之下,走在极为真实的枪林弹雨之间。



这里有一个地狱孩童,她是奇迹的天敌、就连魔法的存在都不知道。而另一个来自魔法世界、被贬为刻印魔导师的孩子正在扶持她的朋友。身为敌人立场的阿拉克涅就坐在她们推动的轮椅上,接受迷途圣骑士艾蕾诺尔的守护。就算彼此无法交心、无法同甘共苦,但她们还是共同一步步地跨越致命的洪涛。在仁的眼里,这异常的状况看起来就像是救人于苦难的真正奇迹。



接著仁的心里萌生一个念头,催促他必须把她们平安送到对岸去。



「像这种事就是所谓某年夏天的体验吧,老师房间里的书上有写到嘛。你可以比其他人早一步向学校同学炫耀喔。」



「某年夏天的体验绝对不是指这种事情!」



在射击的爆裂声中,仁听到两位少女的喊叫。虽然明知这种想法太过一厢情愿,但他还是忍不住祈求:



「任何人都不准死,任何人都不准死。」



这一瞬间,仁的身子从十字路口的墙壁上离开。



在高度集中的精神之下,大气中三道摇晃的光影,看起来就像是落入糖蜜中地缓慢。有三件物事振荡著空气,从十字路口天花板上打开的枪眼接连往轮椅扔下。仁在短暂的一瞬间重新发动魔法消除能力,用手枪把隐形魔术破解的手榴弹打回去。这个世界的人自己制造了无数能杀死这个世界人类的武器,整个地球到处都有得拿。手榴弹滚到远处的通道炸开,散出无数铁片。灰色烟尘还没来得及完全消散,这次轮到通用机枪的疯狂射击开始掏挖仁藏身的路口转角处墙壁。



仁并没有发动魔法消除,可是墙上却燃起阵阵魔炎。这是因为现在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子弹,是用魔法调整过的东西。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想要开启的时代,不禁让仁感到恐惧。因为魔法使身怀自己故乡的自然法则,以往从不使用枪枝。比方说,因果大系的魔导师在事物发生的原因与结果之间观视《魔力》,假设他开枪射击,子弹在枪管内行进的时候,就会因为不稳定的自然法则使子弹继续前进的因果无法传递,让弹药莫名其妙地停下。要是在这种情况下开第二枪,枪管就会炸开;如果是全自动射击的机枪,最糟糕的情况还可能会害死枪手。正因为子弹不一定会发射出去,所以魔法使一直都偏好比较单纯的刀剑武器。



故此,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才会在子弹上施以最低限度的魔法,好让魔法使方便射击。切削墙壁的破碎声与震动引起仁的恐惧心,让他咬紧牙关,用袖子把飞溅在头脸上的小碎石抹掉。金色的金属外壳与黑色细沙连同石材碎屑一起黏在身上。



子弹里装的就是这些细沙。



不管发生任何异常状况,或许这种子弹都可以安全地加以消除。所以子弹在墙上一反弹,仁或寒川纪子耳里听到声音所引起的魔法消除就会让子弹结构失去强度,打碎在墙上。当子弹直接击中恶鬼时,魔法消除会让子弹结构在体内碎散,就像软性子弹提高的杀伤率。魔法使不是用魔法,而是以魔法加工过的道具对抗恶鬼,仁觉得现在在这里的,根本是一场魔法使即将可能打开崭新时代的噩梦。



当梅洁儿等人穿过十字路口时,仁才发现在这大约一分钟的时间之内,自己一直都屏住呼吸。



寒川班长把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肩膀上下起伏好似呼吸甚急,然后把眼镜戴好。之后她转过头来,像在确认自己刚横越过来的激流有多湍急似的。



十字路口上的机枪声此时仍然轰轰不绝于耳。一颗只有拇指指甲大小的泡泡,像是被风吹动,从十字路口的东侧摇摇晃晃地轻飘过来。



那颗泡泡绽放出淡金色的光芒,和闯进武原家公寓的泡泡一样。



这是仁今天在这地底下看见的第二颗『泡泡』。它所引起的变化非常剧烈,就像在火堆里扔进了一小瓶汽油。



听觉麻痹而越发缺乏现实感的十字路口上爆炎阵阵,淡金色的泡泡在赭红色的爆炎中游荡,穿过枪声、闪过王子护的手掌,隐没在西侧通道里。不,它没有往通道深处前进,而是当场直接消失。那里正好就是神和瑞希被钉然后失踪的位置,就在激烈枪战中王子护依然寸步不移一直守著的位置旁边。



琉琉‧梅路路的视线跟著武原舞花的碎片所画出的轨道,欣喜地说道:



「那个妖精是什么!?核弹就在那里吗!」



同时之间,坐在寒川纪子身后轮椅上的阿拉克涅口中吐出白茫茫的气体。气体瞬间充满弥漫南侧通道,就算受到观测而燃起魔炎也不见停歇。梅洁儿吸进气体,弯下腰剧烈咳嗽。仁还没来得及举起枪,铠甲少女的动作更快,拳头直接往白发魔女招呼过去。造型古典的圣骑士甲胄在性质上主要是一种外骨骼,给予骑士超乎人体极限的膂力。臼齿被一拳打碎的阿拉克涅差点连同轮椅一起翻倒,赶紧机灵地用手撑住之后才著地。那种动作怎么看都不像是身受重伤之人。



「你快逃!」



梅洁儿在寒川的背上一推,带她离开十字路口。



与此同时,比空气还重的白烟也已经窜入十字路口,像雾气般逐渐覆盖地面。阿拉克涅吐出的气体像是无穷无尽地持续涌出,一眼就看出不是以唾液当原料就能制造出来的分量。为了化学合成出气体,白发魔女早就在口中积存鲜血了。



接著一阵有如地震般的摇晃与巨大破碎声响冲击十字路口。虽然寒川纪子的视觉与嗅觉都被白色气体完全封锁,可是在这种状态下,魔炎仍然如同巨浪般狂卷。



圣骑士队把天花板附近累积的大量概念魔弹一起射了出来。不晓得他们到底轰了几千发,王子护身后的墙壁被挖了个洞。



────仁在一口呼吸吐纳间举枪便射,同时艾蕾诺尔手中之剑也往上一砍,快如闪电。



仁的魔法消除能力所引起的魔炎以及子弹的反应观测贯穿防御魔术,一边渗透一边往目标飞去。



艾蕾诺尔手中长剑砍出的冲击波在地面上散落的子弹海劈开一条直线。



因为飞行速度较快,所以仁的子弹比较早到达。



王子护用左手拿住如同白色蝶舞般弹飞的帽子。穿著白色西装的右手臂因为仁的魔法消除而失去防御魔术,被艾蕾诺尔的斩击深深砍伤,无力地垂下。要不是因为仁听见地上子弹被弹开的声音,引起魔法消除让斩击威力衰减,王子护的手臂可能已经被砍断了。



除此之外,王子护身上没有其他伤势。就算被千来道概念魔弹的狂风暴雨吞没,他身上的西装还是一尘不染。遮住王子护豪森右眼的眼带位置稍稍偏了点。在沙尘的另一头,那群骑士为了要确认战果而暂停攻势,完全魔术的高手把他们尽收眼底,用右手随意抓住银色眼罩──只是一瞬之差。



「你们还真是同气连枝啊,何必连仁都动手朝我开枪呢。」



可能是因为刚才寒川与梅洁儿稍微把六年一班的气氛带到战场上来吧。仁正呼吸著夏日幻梦的空气,而不是如今已经成为专任官的武原仁。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入和那个自以为能守护重要物事、懵懂无知的少年时期相同的季节。



「……我自己也觉得很蠢……虽然很难以置信…………可是不管是同伴或是敌人……现在我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人伤亡。」



一阵支吾之后,仁突然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微微垂下视线。对一个被机枪瞄准、头脸与外套上满是砂石碎屑的人来说,这番话实在太过冠冕堂皇,让他感到很难为情。



「这可真是教人惊讶啊。仁,你到底想成为何许人也?」



王子护用左手抹平吹乱的金发,应该已经被切伤的右手若无其事地重新戴好帽子。仁背上的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谁知道呢?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来,我多少已经有了改变。天知道以后的事情会如何?只是因为你一直都是个『怪物』,才会认为变成某种人是件天大的事情。」



圣骑士队可能还没发现被人救了一命,想要组成尖锐的箭矢状队形指向王子护。他们的脚下绊了一下,发现有异,接著所有人都察觉到异状。



骑士们面露惊愕,各自呼唤神的圣名。看到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就连仁也瞠目无言。阿拉克涅吐出的白雾不是为了伤人的。



一股轻风不知从哪里吹来。当掩盖地面的白雾散去,两组笔直的复线铁路在由西向东延伸的地下战壕地面上展开。



一条装有补强金属配件的完整铁路出现在眼前,原本众人激战的通道好像打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那群圣骑士想要重组阵形时,就是踢到这条铁路。



王子护豪森使用的是完全大系魔法,在一个《经由观测之后脑中形成的意象》与《现实状况》之间区隔模糊不清的世界相当发达。完全魔术是在观测者脑中的影像发现《魔力》,改写世界。听说最原始的完全魔导师们利用这种几乎无所不能的魔法恣意扭曲现实世界。他们只要想飞上天,身上就会长出翅膀与防寒羽毛,在一味依循欲望之际终于变成巨鸟。在追求美食的过程中,他们把自己的身体变化为顶级珍馔拿来食用,最后便成了人参果的果树。



因此完全魔导师不注重如何发挥能力,而是研究如何束缚强横的魔法,发展出控制魔法的方式。因为人们在那个世界里很容易迷失自我,持续维持人性才是最困难的。



「仁,你的坏毛病又犯了,又想用这个世界的人心感受揣测魔法使。还记得上课内容吗?所有完全大系的魔导师在幼年时期都会被要求安上人形当作『封印』。随著力量越来越强大,才慢慢把封印去除。」



独眼魔导师朝背后的东西伸出手。在他身后挂著一块巨大的布,上面依照实物大小,画有一条往十字路口西侧延伸的通道。那只是一块画了图样的背景布幕而已,但是直到王子护把互换的意象与现实解除之前,布幕上画的一切都是实物。事实上,刚才圣骑士防御的枪击就是来自于与这幅画相同的通道,而且也曾闯进画中的道路。王子护用来替换现实的意象就是如此巧妙精致,在昏暗的地方根本无法观测到魔法对自然法则的抵触,所以视觉上的魔法消除也没有发动。



「所以越是高位的完全魔导师,想要维持自我就需要更严格的规定。我已经卸除多达六道『封印』,要一成不变继续当你口中所说的『怪物』也是非常辛苦的。你应该更感谢我们的相会啊。」



王子护把布幕一扯。帘幕落下,现出里头原本真正存在的空间,看起来明显比地下战壕还要更高、更宽也更大。



从白雾的另一头发出叭的一声响亮警笛声,前照头灯亮起。在那里有一截地下铁的列车车厢。



列车车厢旁边有一个平台,可以由生锈的金属阶梯从仁脚下所站地面的高度登上去。那里虽然只有一颗灯泡照明,可是看起来就像是地下铁的月台。



灯泡的微弱灯光所照亮的这个地方,根本不是十字路口。



这里有的只不过是战时所建造的地下铁车站,以及从车站笔直延伸而出的铁路,是什么用途的设施一看便知。最近还新加了一条长廊给从这里发车的车辆使用。之前众人之所以完全把这里当成是一条平凡无奇的十字路口,都是因为视觉上的错觉。大家都认为年代不一的新旧通道会交杂在一起,只是因为这里是地下迷宫,所以没有再多作思考。



大战之前就已经站上舞台的小丑,在一片灰暗中摘下帽子行了个礼,没有戴银色眼罩的紫色左眼漾出笑意。



「各位还喜欢我表演的魔法(Magic)吗?」



他就是完全魔导师魔术师(Magician)王子护豪森,这世界上最现实的戏法大师。



那辆古色古香、称作幽灵列车还更加贴切的破烂火车开始缓缓起动。



在空中轻飘的淡金色发光泡泡就像被吸进去一般,飞进地下铁列车的车厢内。



仁一边迅速横跨过铁路,一边观察要如何攻击这辆从下方看起来比大象还更庞大的车厢。阿拉克涅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从魔炎消失、周遭变暗的状况来看,仁知道寒川纪子也已经离开此处。梅洁儿则是从烟雾尽散的南侧又跑回来。



「老师,公馆负责监视的人已经来到这附近不远的地方,所以我请他把那孩子带走了。」



尽管已经与艾蕾诺尔立下约定,但仍没有百分之百相信她,这一点真像京香的作风。仁心里怀著感谢的同时,又拜托梅洁儿帮忙跑腿办事。



「你现在马上跑一趟,带句话给那个人,就说『核弹在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地下铁列车上,沿著铁路从八号地下战壕往东走』!知道了吗?」



列车比地面上任何巨兽都还分量十足。圣骑士队惧于列车逐渐靠近的压迫感,向后退了一步。只要后退一步,在铁路上慢慢加快速度的列车就前进两步的距离。他们认为必须想个办法,却不知道该如何扑到移动的列车上。列车缓缓加速,正当骑士队看似下定决心时,车窗全部一起打开,手枪、步枪、霰弹枪、机关枪、榴弹发射器等各式各样的枪口从各处车窗伸了出来。一群面目如野兽般狰狞、与一般刻印魔导师相去无几的魔法使探出头来,从车里传出号令声。



「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Rifle Wizard Company)!开始射击!!」



对于使用低贱《地狱》世界的武器击杀敌人,他们心里并没有一丝犹疑。接著这群看起来不像魔法师,反而更像是士兵的人开始不分对象射击。



刚才在十字路口上不断威胁仁等人性命的枪林弹雨就是出自这群人之手。仁无法用魔法防御子弹,只要被打中就会没命,赶紧窜进地下铁月台下方的死角里列车的车体用防御魔法强化过,乱打一气是伤不了它的。这辆车被圣骑士的概念魔弹(Howling bolt)集中一处轰了十发以上,可是就连一片玻璃都没破。



放弃半个人心的王子护用夸张的奔跑脚力与跳跃力,跳上那辆放弃一半魔导师矜持的魔导师们所搭乘的列车,他的脚搭在车门口距离地面将近两公尺高的阶梯上。



「仁,我们不久之后再会吧。」



「离开之前最后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仁心中有一个问题,说什么他都要问问那辆在铁路上渐行渐远的列车。



圣骑士队认为『泡泡』会对核子弹有反应。就情况研判,琉琉他们应该是在核子弹在多摩被抢走时知道这件事的吧。这也代表,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已经先行利用过『泡泡』。这么一想,他们把这条十字路口当作圈套来削弱圣骑士的战力,自然也是因为确信猎物绝对会上钩。不管从哪个角度思考状况,最后都会回归到这个对仁来说无法置之不理的疑问。



「王子护,为什么我妹妹会对核弹有反应?」



过去曾经担任《公馆》专任官的男子用一副煞有介事、让人看了颇觉诡异的动作拉低帽檐。



「仁,老师并不能帮学生解答所有问题喔。」



就算再怎么样接近魔法使,武原仁终究只是一介凡躯,他不可能跑步追上一辆已经加速完成的地下铁列车。



载著核弹的列车一下子就消失在遥远黑暗的彼端,只有地下铁列车奔驰的震动仍然从脚底下传来。



如果这条隧道与铁路就是《公馆》纪录中没有的八号地下壕,那么就是战时让重要人物离开都心、前往立川飞机场的逃脱路线。换句话说,只要顺著这条铁路往东走,列车就会进入都心。而且似乎会受到核弹吸引的武原舞花碎片,已经飞入那辆发动的地下铁列车里了。



──这就代表,载著核子弹的地下铁列车之后将会侵入东京都心那片如血管般分支散布的地下铁交通网中。



以今年来看,东京地下铁加上都营地下铁总共有十二条路线,车站数量超过两百。除了皇居以外,几乎可说涵盖了首都所有区域。虽然地下铁各线的路线各自深浅不一,可是魔法使只要让整辆列车转移位置就可以了。只需要有一名圆环魔导师,电力就能够自给自足。虽然铺设旧型地下铁标准轨距的铁轨路线只有三条,但是他们只要有什么装置能够走日本一般的窄轨线,就能够跑十条路线。买下那个核子弹的买家,可以在东京都心中枢地带任何他喜欢的地方引爆。



对方随时都可以发动最可怕的核子恐怖攻击。



仁犹豫著是要离开深暗的地下战壕,藉助魔法使的力量从陆路先行包抄,还是应该沿著这条路线追上去?仓本绊与神和瑞希被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抓走,也让他很担心。但是他相信自己已经不再无力,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总有一天的高中生了。



「你要去哪里?」



一抹清冷的声音叫住了仁。



艾蕾诺尔‧纳刚还留在只有一颗灯泡光亮的黑暗中,她已经失去总有一天应该回去的归所。机械化圣骑士部队已经离开现场,去追击列车了。艾蕾诺尔呆站著,手中还握著长剑。她只剩下那柄失去目标、不晓得为了打倒什么而存在的长剑。不管在任何状况之下,人们都能够在那个总有一天找到救赎。可是现实总是背叛人们的期望。



「救了人的感想如何?」



「寒川纪子对我说了一声谢谢。依照约定,我现在已经是自由之身了。」



铠甲少女闭上眼睛。一句道谢,当然不足以弥补她已经无法回到神圣骑士团的事实。可是,她要是不来,一个无辜的小学生或许就会丧命。



笼罩在黑暗地下壕的静谧一片冰冷。



「《沉默(Silence)》,你愿意和我打一场吗?」



与沉著冷静的声音与表情相反,唯有她握著长剑的护手正在喀哒喀哒地发抖。不晓得前去追公馆职员的梅洁儿是否已经把仁的话带到了?



「怀斯曼那群人正打算把核子弹卖给激进派分子。考虑到那辆载著炸弹的地下铁现在行进的路线背景,应该连接到日美开战前就已经开通的旧地下铁路线。可不可以至少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之后?」



「琉琉他们一定会成功夺回炸弹吧。《公馆》别出手,交给那些孩子处理应该会有比较好的结果。」



正因为艾蕾诺尔心地善良才会受到欺骗,再也无法回到神圣骑士团。可是她的心灵仍然还是一名崇信神、相信伙伴的圣骑士。



他们两人大概终其一生都不会原谅彼此吧。双方的世界也不可能互相共鸣,或是有志一同,反而彼此都是潜在的威胁。仁与艾蕾诺尔在不同的层面上都是不同世界的人,甚至找不到一个正当的理由让双方都不用死。虽说如此,仁并不想和她杀个你死我活。要是仁当真变得如此铁石心肠,他可能再也不是个人了。



可是艾蕾诺尔的手中有剑,仁也没有弃下手上的枪。



「那我们就非打不可了吧。」



为了准备迎接这场之前在巴比伦塔应该就会发生的战斗,仁先检视手上的自动手枪里还有多少子弹,然后确认匕首与手电筒。



「你真的愿意吗?Miss. 十崎应该是预料只要我平安救出那名少女,你和刻印魔导师就能用魔法转移轻易逃回去,所以才会派我过来吧。」



应该是这样没错。即使核弹被夺走,只要战力无损的还能重新备战。事实上,仁以前在巴比伦事件的前哨战曾经输给艾蕾诺尔而身负重伤。在现在这个非常时期,根本没必要打这种能够避免又没有任何战略意义的仗。可是仁想到打这场仗的理由,闭起眼睛忍住一股油然升起的苦笑冲动。



「你不用在意。只是来这里之前,有个人说妹妹和我很像。所以我才想照她可能会做的选择,干一件既愚蠢、方法也完全不对的闲事。」



艾蕾诺尔在神的面前曾经是一位纯净无瑕的骑士。事实上,先前和仁交手的她看起来似乎缺乏人类的意志与情感。就算置身于鬼门关前,她眼里所专注的总是神与信仰,而不是自己。简直就像是一片反映神之意志的澄澈镜片而已。



可是现在血肉凡躯的艾蕾诺尔,就和那时候说自己杀了人、一脸憔悴回到家里的妹妹差不多年纪。身为一介凡人,她心里怀抱著黑暗、丧失伙伴、被排挤于团体之外,流离在这个连故乡都不是的异世界,她该如何继续活下去呢?



仁感觉眼前的铠甲少女在这场战斗之后,打算选择一死。



她自述其身,声音微微轻颤,就如同她总是真诚无比的祈祷。



「────只有这件事一直牵挂在我心上。就算这种烦恼很愚蠢、就算会造成无可抹灭的罪孽,我还是恨你杀死我宝贵的伙伴。」



就算仁转身就跑,艾蕾诺尔也不会行背后偷袭之事。可是看到她深陷绝境的眼眸──用仁的老师东乡永光的方式来形容:临场退缩男子气概何在?对今天的仁而言,他觉得寒川纪子以及大敌艾蕾诺尔的性命两边都应该要救。



艾蕾诺尔阖上眼睛,清丽的脸庞一扭,像是将血肉从自身的骨头上撕下地说:



「那我们就开始吧。」



在回答之前,仁先转过头去。穿著白色连身衣裙的梅洁儿站在眼前。因为缎带之前被阿拉克涅拿去绑缚双手,所以没有系在她的黑发上。看起来热情洋溢又有些成熟的小学生魔女瞠著怒目,用刀锋般锐利的眼神举目直视艾蕾诺尔。



「我也要参战!我不能眼睁睁看著老师被迫和这个女人一起殉情。」



或许是因为仁今天有乖乖等她来吧,梅洁儿说完之后,紧绷的脸颊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被迫殉情这句话是这样用的吗?」



「老师该不会又要挨女人刀子了吧?」



心里这阵暖洋洋的感觉让仁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回过头重新面对艾蕾诺尔。那名曾经喂仁吃刀子的骑士,就站在黑暗褪色的世界里,嘴角边挂著微微笑意。



仁心想著,一个人竟然会变得如此孤独吗?艾蕾诺尔的微笑就像是刚呱呱落地的婴孩,可是这个孩子无父无母,既没有人接生抱起她来,也没有热水清洗她一身的鲜血。



武原仁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只弱小的动物,熟悉紧张感让他的手心一片湿润,一边把大型匕首握在左手内。他能活到现在,不是只靠自己的力量。有东乡老师在;虽然令人懊恼,不过那个王子护对他的影响也很大;还有十崎家的叔叔与阿姨、他的双亲与妹妹、朋友与京香。这些人全都与他牵系在一起。



面对这条众人希望互相摩擦的战场十字路、面对如今的艾蕾诺尔,仁除了总有一天终会得救的未来之外,还能为梅洁儿做什么呢?



艾蕾诺尔把戒指在长剑上用来演奏神音的楔形装饰上一滑。黑暗的隧道里顿时绽放出一道白光,让色彩充满这个没有颜色的灰暗世界。剑刃绽放出光辉,接受了祝福。



插图011



「神啊,我深深感谢您。让我在最后能遇见好对手。」



「你其实、绝对是个娇纵的女人吧!」



梅洁儿脚下所踩的地面上展开一片不停转动的大型魔法阵,就像强制牵牛花瞬间绽放般。接著一阵人工闪电狠狠地打在艾蕾诺尔身上,那是把电子当成《魔力》操纵的圆环魔导师最擅长的拿手绝活。



仁与梅洁儿相识已经超过两个月,至少记得她制造雷击的间隔时间多长。小魔女即将从大气中收集完负电荷之前,他发动魔法消除能力,烧掉艾蕾诺尔的《光环》。看不见魔法之后,光源瞬间只剩下车站里的一颗灯泡。在一片昏暗之下,仁花一整秒时间集中视线,想要把防御魔法在心脏正上方的位置打开一个洞。



仁在黑暗中一边左翻右滚地纵身闪躲几乎看不见的长剑突刺,一边再次关闭魔法消除能力。



人工闪电炸开隧道内空气的声音不断回荡,感觉像在压迫皮肤。远方还在地下通道里行进的寒川纪子应该也听见这声音了吧,魔法消除造成的雷束稍微有些散开,可是仁之后听见意想不到的惊叫声。



「老师!这样根本行不通。《光环》上没有破洞啊!」



「什么!?」



就连机关枪都不当一回事的《光环》防御力让仁再一次感到颤栗。



接著仁像是被炮弹砸到了,一阵冲击力道打在他的头部侧面上。那是艾蕾诺尔不给仁有时间进行观测、让魔法消除的效力不完全,然后直接在著弹位置生成的『隐形魔弹』。仁觉得一阵耳鸣、头痛又反胃,就像避难似地发动魔法消除能力。在昏暗的视野里,魔法子弹的威力从铁球减弱成棒球的硬球程度──真不晓得值不值得高兴。



「这个方向对吗!?」



艾蕾诺尔拉开距离,用魔法在仁的头上扔了几颗好球。因为四周围太暗、仁从护著头脸的双臂之间看不见她的位置。



「她在那边!!」



原本以为会按照攻击节奏再度攻来的魔弹在那瞬间并没有打中,所以仁的身体自然动了起来,朝艾蕾诺尔的胸口连开三枪。可是她穿著厚重铠甲,就算打穿《光环》,可能也无法造成致命伤。藉由观测防御魔术阻挡子弹而产生的反应,魔法消除能力就能更进一步渗透贯穿防御魔术。魔法消除就是利用这一段连锁反应破坏任何魔法防御──照理来说应该是这样。



「你没事吧?梅洁儿!」



应该是少女替他承受了攻击,仁赶紧转过头去看她。



没有魔法的保护直接被击打,仁手中所持的点四五口径枪枝子弹当真会如字面形容的那样把人轰倒在地。虽然不见得一定会丧命,但肯定无法继续战斗。所以他才以为战斗已经结束,放松戒心。



因此当梅洁儿蹲著,手撑在暗银色的铁轨上对他这么说时,他浑身血液都结冻了。



「老师……她还没……」



仁背后的铠甲少女摇晃著站起身来,简直就像一个打不死的怪物。



艾蕾诺尔是很特殊的神音魔导师,可以用她所唱的歌随意使用神音。歌曲是所有人都能拥有,也是最古老的神音乐器,在神音大系超过两万年的历史中,一直都是一块相当庞大的魔法领域。因此『歌曲』的神音魔术已经累积了数量惊人的魔法研究。



仁今天已经冷汗流个没完,衬衫已经又湿又黏,甚至可以拧出水来。可是眼前超乎常理的光景,让他的衬衫更加冰凉。防御魔术把一颗消除魔法不断深入的子弹给挡下来。就仁所知,这种状况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对方一个劲地不断重复施展防御魔术,比魔法消除侵蚀防御魔法的速度还要快,直到子弹自然停下来。



仁忍不住再望向铠甲少女的胸甲。不管他怎么看,都没有看到上面有弹孔。



「老师,就算隔著一件盔甲,你还是要看人家的胸部吗?」



「梅洁儿,把可以烧的东西全都引燃!这里太暗,魔法消除的效能降低了!」



仁对眼神有些吓人的梅洁儿发出指示,一边发动魔法消除能力,一边往铠甲少女冲过去。他就在这个最新世代的机械化圣骑士挡住许多子弹的隧道里,奔向历史最悠久的魔术继承者。仁在落足不便的铁轨上绊到脚两次,每次他就尝试用子弹牵制艾蕾诺尔,可是铠甲少女既没中弹倒地也没受伤。



有一种说法,认为不死夜行怪物的原型,来自于人们真正看到魔法造成的防御效果。这种说法的论据就是因为暗处视线不清,使得魔法消除的效力降低。一般的魔法使不管在任何环境下,都无法让恶鬼感受到魔法的存在,但是当代最强骑士的力量已经直逼过去神话以及传说故事的水准。



幼小圆环魔导师点起火来,而且还是一阵冲天巨焰。从战前时期就留存到现在的地下铁车站突然陷入火海。梅洁儿的圆环大系魔法也是善于操纵火焰。木造建筑物爆起一阵火焰,剧烈地燃烧起来。



火势在魔法生出的疾风吹刮之下一发不可收拾,比较轻的残骸如同火雨般掉落下来。



「我看到有发电机用的轻油,所以就试著烧烧看。会不会太夸张?」



「你这么做是很合理,不过我的心脏都快停了。」



仁把开了第二枪后就已经打空的弹匣丢掉,装上最后一支。然后一拉枪机,把第一颗子弹送进枪膛内。被风吹过来的古老木头长椅椅板,以及用墨水书写著文字的看板发出毕剥声响,一边爆出火花一边燃烧。虽然亮度不及魔炎,不过在火焰红光的照耀下,艾蕾诺尔的脸孔看得一清二楚。



「你要怎么办?这么明亮的话,魔法消除就可以让子弹打穿魔法击中你喔。」



仁把枪口指向铠甲少女的右边胸口,他的身影就像妖魔鬼怪在隧道高高的天花板上舞动。梅洁儿可能把所有能烧的东西全都烧了吧。好几道影子映照在墙壁或天花板上,有浓有淡、也有梅洁儿与艾蕾诺尔的影子。



所有的一切彷佛都被涂抹成比夕阳还更鲜艳的赤红,以及深黑暗影两种色彩。



每次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艾蕾诺尔的强化魔术就会被破坏,不得不拖著好几公斤重的金属铠甲行动。



面对此时仍在持续消除魔法的仁,手执长剑的铠甲少女满脸珠汗、气喘吁吁。不久之前,她还遭到严密的囚禁,接受《协会》那等同拷问的情报探听,现在的状态本来就不能上战场。事实上,她的动作确实变得迟钝,魔法的精准度也还不比最佳状态,可能是因为根本没办法练习吧。而且她的体力应该也近乎于零。



即使如此,艾蕾诺尔仍然像是走在荒野上的旅人,拄著剑站起来。



「怎么能就这样结束,只有你死或是我亡才能结束这场胜负。」



仁之所以多花工夫处理艾蕾诺尔的事情,或许是因为他想起妹妹离开公寓时,笑著说「不会有快乐结局」。在他还是高中生的那时候,要是能够阻止妹妹,现在已经二十三岁的舞花,会不会在那栋他与梅洁儿一同回去的公寓里等著他们呢?



仁对艾蕾诺尔的未来感到非常可惜。所以他以一半站在遥远过去的延长线上、一半则是站在冒牌老师的心境说道:



「我在十六岁时,曾经发誓要保护所有自己珍爱的人。结果我最珍爱、想著一定要保护好她的人却从我身边离去,所以我根本无法接受胜负就这样结束……不过就算过了八年,我也不觉得自己变得有多成熟就是了。」



二十四岁的年轻小伙子如今回想起来,最让他懊恨的不是落败这件事。舞花明明特意朝著自己冲过来,让仁有机会只要把魔法消除就能阻止她,可是仁却连接受她的心意都办不到。



艾蕾诺尔的眼眸中带著毫无生气的透明光辉,低声喃喃地说道:



「当我被囚禁时,曾经梦想著那个根本不会到来的『总有一天』。」



让艾蕾诺尔那张清秀脸庞稍微扭曲的爱恨情仇并没有针对仁本人,所以仁知道她的总有一天与神圣骑士团祈求真神降临拯救这个世界(应许之地)的总有一天,不是同一件事。只要艾蕾诺尔还继续坚持信仰,她就绝不会把真神降世的希望当成过去的事情来缅怀。



正因为艾蕾诺尔重视那个梦想,所以仁更不希望她放弃生命。



「这样啊,那我们就继续打到你满意为止吧。」



艾蕾诺尔用一种焦躁的眼神看著仁,就像在看一个语言不通的人。



「你真傻,为什么要冒这种险?现在你只要扣下扳机,一切就结束了啊。」



「因为承担女人的痛苦也是身为一个男人的职责嘛。」



言语这种东西,只要一说出口就好像变得拾人牙慧,让仁不觉露出苦笑。那年夏天,对于连自己的将来都已经放弃的妹妹究竟该说些什么,现在的仁或许已经知道正确答案了。所以他明知刻印魔法师的百人击杀任务是一道再怎么样都无法突破的高墙,却还是继续保护梅洁儿,而且也想关注仓本绊的将来。就算人家不需要这份关心,把他推开,他还是想这么做。



燃烧的木材扬起火粉,爆裂成碎片。身为过去巴比伦骑士队中唯一的女性,一股愤怒的冲动在铠甲少女的眼神中摇曳。她紧紧抿著嘴唇,好像被人不经意刺激到内心最敏感的部分。此时艾蕾诺尔的眼眸或许正看著她丧失所有伙伴、最后以失败告终的巴比伦之日。



「就算在战斗当中,你还是一样唠叨不休啊!」



她的护手仍握著长剑,金属部分就像狂吠的猛犬,紧紧咬合在一起。黑烟已经窜到铁路这边来,因为是战前的设备,所以似乎没有发生火灾时把烟排走的设计。



仁开口正想要问艾蕾诺尔理由,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这是因为铠甲少女的长剑用力插在地上。



这是《无言》神音。真实的《世界索引》,也就是超精密的神音需要真正一丝不差的声音,所以在那把长剑上装设有停止四周声音的神音乐器。



接著大气中掀起爆震,彷佛天神挥下拳头,把艾蕾诺尔身边的一切全都吹翻。



「老师,光亮!」



梅洁儿微微传来的声音语气非常急迫。仁拚命挺著避免被隧道内狂卷的余波强风给吹走,花了三秒钟才发觉少女这番警告的意义何在。现在他们的光源只剩下梅洁儿放出的一道如同手电筒般的魔法光线而已。这道光线会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而消失,所以无法帮助仁烧毁魔法。艾蕾诺尔一击就把散布在周遭的小火全部吹熄,仁四周剩下的唯一非魔法光亮就只剩下远处车站的火灾。



仁挚起匕首,寻找铠甲少女的身影。照理来说,就算艾蕾诺尔接著继续追击也不奇怪。仁想到该不会是梅洁儿遭到攻击吧?便回头一看。发现她已经抓住地下铁的铁轨,平安无事。



接著仁又把头转回来。



艾蕾诺尔飘浮在半空中。她被一道金色光线贯穿,让双脚离开地面固定在空中,有如被钉在十字架上。被束缚在空中的神音歌者彷佛要把自己的身躯奉献出来,当成一具乐器。这名让奇迹与自身互相冲突的苦行者目光所向之处,有一个十字形的光点贴在天花板上,就像在标示著攻击位置。



「梅洁儿,待在那里别出来!」



艾蕾诺尔发出神音的速度比仁的魔法消除更快些。金色脚架被魔法消除烧毁,铠甲少女下降到地上。仁停止魔法消除能力观察四周,可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可是仁有预感,奇迹的力量正在活动,让他无法轻举妄动。艾蕾诺尔不惜束缚自己、固定位置所施展的魔法威力绝非泛泛。刚才那个指示狙击位置的魔法构造物究竟是什么?她发出声音之后已经超过一秒钟,为什么一点奇迹都没发生?



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那时候揭晓了。



空中突然出现万点魔弹光辉,数量当真是无以计数。这是艾蕾诺尔拯救寒川时所使用的魔弹进化型。她震动整条隧道,让隧道化作一具神音乐器,演奏出神音。出现在天花板上的十字形瞄准点则是精密的观测魔术,测量周围的环境,告诉她魔法要打的确切位置。



──简直就像是繁星之海。



星光散布的位置就像越来越小的同心圆,彼此间隔大约五十公分,完全布满长、宽、高三轴空间。只凭一个人绝对没办法把全方位同时出现的魔弹全数消除。



「车站!」



就在发动魔法消除能力的瞬间,仁大喊一声,与梅洁儿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老师,下面!!」



所有星星同时爆炸,绽放出闪光,仁根本无处可躲。



时间的感觉完全乱掉了。要是有人说现在是三天之后,仁也会接受。如果有人告诉他,其实这只是临死前的幻觉,他也会无奈地放弃挣扎吧。直到耳朵听得到声音之前,血流好像在仁的脑袋里嗡嗡鼓动,就像漫步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当他的状态恢复到能够以武原仁的理智去思考时,身体正跪在隧道里的铁轨旁边,被冲击波震得昏昏沉沉。上半身每一吋部位好像都淹没在拳海里,感觉似乎被数百个拳头从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一起狠狠痛殴一顿。



仁凝视著脚边,好像脚下有什么珍奇异宝似的。他一下子还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橙色的火光从还在燃烧的车站照到这里来。



惨遭火焰吞噬的车站里上升气流混乱。仁原本打的算盘是,如果在这里不会形成艾蕾诺尔所要的神音,魔弹也不会发生。先不管他自己会如何,梅洁儿一个人的话,就能用魔法转移完全避开。



大火的火光照耀再加上反射光源,有三道淡淡的影子以仁满是灰尘的鞋子为中心延伸出来。



仁为了确认自己的思考能力没有出问题,把捡回一条命的理由化作言语,重新思考一遍。



「出现无数道光就代表产生出无数光源,所以就算没有看见实物,只要观测落在地上的影子,由此产生的魔法消除也能影响制造出光源的魔弹,把魔弹全数破坏掉。」



「老师有听见我说的话啊。」



和刚才一样趴在铁轨之间的梅洁儿一边把头发上的灰尘拍掉,一边站起来说道。既然神音是震动天花板与墙壁所产生出来的,那么在构造复杂的铁轨附近,空气比较不稳定,魔弹应该也比较难以生成。看来仁好像被小魔女救了一命。不,要是没有她,仁早就不知道已经死几遍了。



「我过去三个月一直都在关心老师嘛,已经对老师稍微有些了解了吧。」



不过梅洁儿到底也不是毫发无伤。她在铁轨上坐下,看起来似乎很痛苦。这么说来,她之所以跑到地底下来,也是想要更了解仁的事情。梅洁儿真的一直都在关心他呢。



艾蕾诺尔自己也被失去控制的魔弹打到。她整个人扑了上来,举剑往仁的身上砍,根本没有剑法技巧可言。仁用匕首挡下长剑,与艾蕾诺尔之间的距离近到几乎可以嗅到她身上的气味。他从铠甲少女那对已经失去半分生气的眼眸当中,看到自己怀抱著诸多矛盾与未解问题的身影。既然武原仁比艾蕾诺尔年长七岁之多,如果是他失去了扶持自己的人们以及归宿,他是否能够摆脱束缚,不陷溺于过去当中呢?仁从艾蕾诺尔呼吸的变化发现神音,扭头避开魔弹可能打来的位置,闪躲攻击。炸开的空气虽然割伤仁的皮肤,可是他还是挺肘用力在艾蕾诺尔的胸甲上一撞。



「还唱什么歌?如果恨我的话,就用你自己的声音痛骂我啊。只会唱出魔法,自己想说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样对吗?你不是活得很痛苦,连人生都想放弃了吗?」



一道有如太阳照耀的黄色光芒在仁的背后产生。地下铁车站起火已经过了许久,可是黑烟却没有在隧道里弥漫。这都是因为黑烟比固体更容易操纵,所以梅洁儿把黑烟一一化为离子。她现在正在创造一颗超高温的电浆炮弹。虽然这里是地底,可是此时仁的脚边却落下一道深深的黑影,宛如站在盛夏的大太阳底下。梅洁儿打算一决胜负,所以仁也把装著最后一支弹匣的手枪静静指向最后的骑士艾蕾诺尔。他彷佛在告诉艾蕾诺尔,让战斗就此结束,朝著她的心脏扣动扳机,接连射击一枪、两枪──



艾蕾诺尔等待仁发动魔法消除时必定会产生的一瞬间黑暗。她摆出舍命突刺的架势,打算把一切都赌在这一剑上。两人就像在对话般,仁扣下扳机,她则闭上淡蓝色的眼眸,好像在整理心中所有的牵挂。子弹钻进《光环》,激起一阵有如牛奶滴落时溅出的皇冠形光粒,把《光环》削去一小部分。他们虽然以命相搏,可是其实并没有真正面对彼此,甚至无法直接冲突。又有一道枪声响起,听起来有如丧钟。艾蕾诺尔戴著护手甲的右手抖了起来,像在抗拒一股脑儿往死亡冲去的自己。因为肌肤感觉到热度的触觉会把背后的光球消除掉,所以仁绝对不能使出魔法消除能力。仁的攻击只是装模作样,让艾蕾诺尔认为当她的魔法被消除时,一切就都完了。



梅洁儿让电子(魔力)加速,提高电浆的温度。圆环魔术之所以被誉为拥有《魔力》型魔法中最强的力量,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为提升能量的速度很快。



夏日艳阳像是在仁的背后逐渐膨胀,强烈的辐射光把地下铁的铁轨照得熠熠生辉。这条古老隧道的施工相当精良,墙壁表面平滑得像是经过打磨。似乎曾经有人和高中时代在墙上乱刻『王子护去死』标志的仁与八咬干同样的事,墙面上清清楚楚留著魔法世界的文字与图像。



梅洁儿静静地说道:



「就算曾经渴望的『总有一天』完全破灭,也不代表所有一切全都丧失了。」



在神判中遭处极刑,被烙上罪人刻印之后打落《地狱》的少女,露出交织著痛苦与欢喜的微笑。



「所以才会喜欢上别人啊。」



电浆炮弹受到伴随著电场的磁场所引导,沿著地下铁的轨道剎那间就飞到百公尺远的地方。和常人一样大小的电浆球获得加速距离,受到磁力一弹,经过超级加速之后往艾蕾诺尔的方向飞来。



「我好恨您!可是每当我唱起歌来,奇迹的力量还是赐与我保护。您连一首情歌都不让我唱。」



电浆的光芒与从前灼伤她身躯的《天使之轮》一样高温。艾蕾诺尔分明有心求死,可是面对电浆炮弹,她拄剑于地,施展超精密神音与之对抗。



不过梅洁儿真正的目的并不在此。



「老师,把魔法消除掉!!」



恶鬼的视线烧毁奇迹,地下通道里的短暂夏季随之终止。



在这一剎那间发生的,是一种既单纯又致命的把戏。



利用魔法集中的负电荷瞬间扩散消失,就连圆环魔导师操作《魔力(电子)》直接产生的电浆热能都衰减下来,变成一股降温的热风。



可是在消失的白光中心位置,却有一点光芒还在继续闪耀。



那个在魔法尽灭的环境之下还能继续发光的东西,是一个棒球般大小的金属块。那里面有地下铁车站的铁钉与螺丝、超过三十人以上的狩猎魔导师中对(Rifle Wizard Company)从地下铁扫射所留下的大量弹壳,以及被机械化圣骑士队伍的《光环》挡下的子弹金属壳。为了这个魔法,梅洁儿把那些一个个小金属块汇聚起来、熔合在一起。



这个金属块被隐藏在亮度更强的发光体内,依循惯性继续往前飞。它不依靠魔法,单纯只是因为热辐射的一般自然现象而放出如火炎般的赫赫红光。这就是为了让仁施展魔法消除能力,用来照亮艾蕾诺尔的光源。



艾蕾诺尔的《光环》完全就是一种魔法,因此在仁的魔法消除影响之下,以极快的速度遭到侵蚀与贯穿。



不管是滚烫的金属或是惯性力,梅洁儿所加热的炮弹都已经不是魔法,因此破坏力会依循自然法则慢慢地逐渐下降。



炮弹的威力与《光环》防御能力的衰减率各自不同,两者之间的差异就等同于艾蕾诺尔遭受的伤害程度。



呈现半熔解状态的高黏性炮弹猛撞铠甲少女的胸口,黏在变形的胸甲上。艾蕾诺尔完全承受这股冲击力道,就像被车撞倒似地飞出去超过两公尺远。少女骑士一边翻滚、像个人偶在地上弹跳,金属炮弹散出来的液滴宛如鲜血,顺著她被撞飞的轨迹洒落在铁轨上。



铠甲少女赖以护身的奇迹被烧毁,在各种不同的意义上都已经恢复成凡人之身。虽然倒地不起,可是她还是伸手摸索自己的长剑。艾蕾诺尔还有意识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竟然还撑起了上半身,炮弹的残块从歪七扭八的铠甲上掉下来。



「──────────神啊!」



将近两个月的囚禁让艾蕾诺尔更显枯瘦。她像是要绞尽体内的生命般,口呼神之名,接著一副喉咙中要吐露出来的并非言语,而是心肺内脏地喘了几口气。



「神啊──」



艾蕾诺尔终于不再歌唱了,可是这个失去伙伴、尝尽凄苦的少女口中没有长叹悲伤、哀悼、悔恨或是憎怨,始终只是呼唤神的名号。她唤著神之名,表情痛苦,咬紧牙关。彷佛在这丧失希望、舍弃生命的黑暗深渊里,只有神之名是她唯一的灯塔。



「神啊、神啊!」



艾蕾诺尔泪流满面,似乎只有在颂唱神之名的时候她才能够哀伤哭泣。颤抖的手腕想要以剑为杖,把身子拖起来。可是却滑了一下,撞到额头。



「神啊,我仍然崇信您。唯有呼唤您的声音,才能远远传送到我所失去的一切。」



她闭上眼喘息,好像在说愿意接受一切,除了您之外别无真理。



「您可听见了吗?您可听见了吗?」



没有信仰的仁不了解,都已经打成这样遍体鳞伤,为什么她还要祈祷?可是仁明白一件事情。他已经听不见艾蕾诺尔护手甲发出的声响了。这是因为有如祈祷般双手紧抓著剑的她正在恸哭,全身都在颤抖,一身铠甲此时也同声发出哀鸣。



「……神啊,每当我在歌唱的时候,您依旧长伴在我的身旁。」



对她来说,她的归宿、渴望的未来,一切的一切都在那里吧。换句话说,那就是她得到的答案。



艾蕾诺尔终于气空力尽,轰然倒入尘埃。







当仁等人走出地下通道时,外头才刚过中午而已。



仁与魔导师公馆联系之后,对方告诉他下午两点以后要讨论今后的对策方针。仁心想,现在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先回家一趟换套衣服、淋个浴,便带著梅洁儿在大马路上拦了一辆计程车回家。



现在的状况不再那么分秒必争。这次事件是冲著国家而来的犯罪行动,因此暂时从魔导师公馆移交给公安警察处理。由于政府组织是纵向关系,一旦案件被拿走之后,在厘清与对方之间的责任与权限之前,他们再也没办法插手。更何况对这个国家来说,事件的主角根本不是准备核弹的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而是那个传闻中买下核弹的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



载著核子弹的地下铁列车已经失去踪影。公馆打著和仁一样的主意,虽然从地下铁银座线的涉谷站附近发现疑似是八号地下战壕的大空洞,但还是没能发现王子护豪森的行踪。不晓得是靠魔法转移移走了,还是逃进安全的封闭回廊里,总之那辆列车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在单线路线上等人来抓。从乐观的角度上来看,这也代表至少核弹没有立刻爆炸之虞;从消极角度来说的话,王子护已经作好万全的准备躲起来,想要逮到他可没那么简单。



下了计程车,土黄色墙壁的旧公寓正映照著盛夏的艳阳。二楼最里面的房间就是武原仁从国中三年级搬来之后,住了九年的地方。房东住在一楼的一号房,房间前方就是通往二楼的金属梯。仁踏上阶梯,抬头望著走在前面拾阶而上的梅洁儿。



小魔女尚未发育出女性柔和曲线的细瘦肩膀,以及从胁下延伸到连身洋装之内的平顺身体线条完全裸露在阳光之下,看起来非常耀眼,让仁不禁摀住眼睛。他发现自己竟然让这个稚幼的女孩涉险,浑身血液都为之一冷。先前之所以能够那样全心依赖梅洁儿,或许是因为地下战壕太暗,没有让仁意识到她的表情与举手投足间表露出来的天真单纯。



梅洁儿回过头来。



「回头一想,我们和她打得那么激烈,结果她自己随随便便想通、随随便便结束战斗,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少女回想起那场战斗的始末,看起来好像很难以释怀。



耗尽力气的艾蕾诺尔失去意识,安稳地睡著了。她的模样看起来毫无戒心,感觉就算当下被仁一枪打死她也无怨无悔。



艾蕾诺尔似乎没有什么生命危险,所以仁与梅洁儿把车站的火势扑灭之后就把那位沉眠的骑士留在地底下,自己出来了。真正现实的问题是,如果把身上有战斗伤痕的她带回公馆,就不得不说明他们的伤势究竟从何而来。



换句话说,艾蕾诺尔只不过是凭著口头承诺恢复自由之身,要是因为挑起战斗而被逮捕,等著她的就是被当成逃犯处分的下场。而仁可不是为了要她的命才与她交手的。



仁觉得艾蕾诺尔的快乐结局就在她所找到的答案彼端。



「某些人的立场在这里,其他某些人则站在别的地方。就算彼此无法结交,也不代表可以随便践踏对方的性命。这样不就好了吗?」



寒川纪子好像已经平安回到家里了。仓本绊虽然现在还是行踪不明,可是至少和公馆最优秀的猎人《魔兽师》神和瑞希在一起,仁认为她应该可以保住性命直到获救。



「事情好不容易才结束,结果绊却不在,这样根本没办法安心嘛。真是的,绊那家伙竟然让我担心,等她回来之后一定要好好惩罚。」



梅洁儿很不放心地垂下双眼。



要是劫走绊的是这个世界的人,仁也一定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犠。但是没有什么非常坚决的理由,魔法使是杀不了绊的。他们没办法轻言放弃或许能让所有「未来」都能实现的奇迹。若是王子护受雇杀她,绊现在已经早就已经是一具躺在十字路上的尸体了。



仁感觉到好像有一股寒风吹进这个有如幻梦般闪耀的季节,那是他已经相当熟悉的酷寒冷风。



「那等小绊回来之后,就罚她做些好料的给我们吃吧。我们也一起来帮忙。」



梅洁儿似乎每走个三公尺就会想起艾蕾诺尔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这也或许是因为她曾经几乎致艾蕾诺尔于死地,也差点被对方杀掉的关系吧。就连仁之前也被艾蕾诺尔打到重伤濒死。



「我觉得老师真的是没事给自己找麻烦,白费力气。」



仁忍住笑意。



「虽然拚了命去努力,可是少女(艾蕾诺尔)得到的答案终究只属于她自己,到头来一切还是一样不如人意。」



梅洁儿说是白费力气,不过仁倒觉得这层关系其实和面前的梅洁儿本人与他一路走来的道路非常相似,所以仁并没有回话。小魔女特地舍命陪仁任性一场,可是仁能够给予的回报却只是让她落得一心难以释怀,实在太对不起她了。



「老师,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仁觉得他似乎比平时更能自然地面对梅洁儿,搔搔头说:



「白费力气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之后,仁屏住呼吸。他不是为了忍耐什么,而是想要把此时此刻这如梦似幻般的心情尽可能留存在心中。



「宝贵的事物在当下看起来或许大多都像是在白费工夫吧。」



仔细一想,今天真是有如奇迹一般,竟然一个人都没死。不管是阿拉克涅、圣骑士小队、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魔导师,还是艾蕾诺尔,大家都活著。要是平常的仁究竟会如何呢?今天他做了一些好事,也做了一些错事。那些事会带给他救赎,还是会让他步上毁灭?不到那时候恐怕谁也不知道吧。



梅洁儿好像在看某种可爱的物事般,含笑接受仁这番他自己认为很肤浅的结论。虽然她的眼神荡漾,闪动著嗜虐的异彩,可是同时也充满著柔情似水的力量,让仁的心跳差点停止。



「为了奖励老师这次有乖乖等我,今天我就放过你啰。」



只要再过两个礼拜,所有棕蝉的生命都会结束。可是它们大声发出鸣叫声,好像比任何人都更全心全意地歌颂夏天。



「老师,你看你看。」



梅洁儿一边往楼梯上走,一边拉拉仁的手肘。白色连身裙的布料在她腹部上方的位置被绞破一块,或许是被艾蕾诺尔的魔弹打到时弄破的吧。



「还好人家是魔法使喔,老师。要是没办法用魔法把肚子上的瘀青去掉,今年夏天我就不能去游泳了。」



「你还要穿比基尼啊?」



话一说出口,仁就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因为连身泳衣和肚子上有没有瘀青没关系,所以自然就想到她要穿比基尼。梅洁儿面露喜色,灿烂的表情一点都不输天上的太阳公公。



「那当然啰。快乐的时候就要做些愉快的事情,穿起来好看的衣服当然要多穿几次啊。」



这个年纪幼小的刻印魔导师似乎打算要痛痛快快享受今年的夏天了。



谁也不能保证是不是还有明年。武原仁是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而鸦木梅洁儿则是刻印魔导师。就算现在放暑假,这依然是不变的事实。先前地底下的黑暗把他们的事实轻轻掩盖了起来,让他们宛如活在得到救赎的梦里。



今年夏天过得如此如梦似幻,仁知道其中一个理由。因为他没有让自己去配合组织,过得很自由。远离立场让他能够更接近真正的自我。



对仁来说,这几天是他以单纯个人身分度过的暑假。



两人的房间就快到了。今年夏天,他们度过的每天都非常安稳。就连今天与艾蕾诺尔之间的战斗,两人也彼此互相守护,顺利地活了下来。「某人所得到的答案终究只属于某个人,到头来一切都还是一样不如人意。」的确是这样没错。仁自己要是有一个快乐结局的话,他觉得届时与梅洁儿之间的关系应该会稍微更亲密一些,所以他才有勇气开口。



「回去之后,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首先是关于飘浮在公寓里的妹妹碎片的事情;还有他活了十八年的小妹武原舞花的一切。或许是仁自己希望梅洁儿知道这些,就连现在不在这里的绊,仁也希望能让她知道。



「──你也一样,等到总有一天想开口时再说就可以了,可不可以把你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来、为什么非得要战斗的理由告诉我,好不好?」



年幼的刻印魔导师脑袋咕咚一歪,就像是玻璃杯中一块不知道该冻结还是该溶化的冰块般,梅洁儿也从来没对仁说过关于故乡的事。



「老师为什么要说这些事呢?」



浮现在仁心中的疑问或许就是他想对八年前同样从这条走廊上离去的妹妹提出的问题。我是不是已经成长为一个让你稍微能够依靠的男人了?虽然他能够屏住呼吸,但是却没办法变成一条鱼。可是就算无法变成鱼,在这种混沌的情势下如果什么都不做,只是痴等著那个「如梦幻般的总有一天」到来,那和白白放弃未来又有什么两样?不,其实单纯只是以导师自居的仁,从小魔女身上学到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如果想要缩短彼此的距离,自己就必须付出努力。



「我觉得必须在这时候把事情和你说清楚,不然等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就来不及了。不管你背负著何种罪名来到这个世界,我都想要帮助你。」



自从仁与鸦木梅洁儿邂逅三个月以来,这或许是他第一次成功踏出的一大步。



这名少女现在就已经这般情深义重,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么一想,就让仁放心不下。少女紧紧抓著他的衬衫。因为两人身高相差有五十公分,只要她一低下头来,仁就看不到她的表情。



「……老师今天怪怪的。」



「太好了,你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和你在一起三个月,我也渐渐更了解你了吧。」



仁松了一口气,把钥匙插入面前的大门里。



再过不久他就得放下此时在这里无拘无束的自我,又要恢复为公馆专任官武原仁的身分。



这让仁感到非常惋惜,所以他深深体会到这个让他能够轻松做自己,回来休息的家有多么重要,也越发珍惜站在他身旁等著大门打开的少女。



淡金色的『泡泡』从房间里面轻轻地飘了过来。



仁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那个将来一定会实现的总有一天就在这里。虽然那颗泡泡应该听不懂人话,不过仁还是对舞花、对他们的家说了一声:



「我回来了。」



国中三年级时,他搬到这个房间,不知对这个空无一人的房间打过几次招呼。



今天这声问候响起一道令人感到温暖的回音。



「我回来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