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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消灭国家的子弹/抹杀历史的子弹(2 / 2)


「轰炸机,Beautiful!」



轰炸机用身上的扬声器装备把录在录音座里的自然环境声响播放出来。看准大家紧张情绪放松的瞬间,一阵马鸣响遍黑暗,无厘头的搞笑逗得大家发出欢呼声。轰炸机故意发出呜呜地马鸣声,大概是在模仿西部片吧。



「这下得救啦,骑兵队前来解救我们的危机啰!」



「不对吧,我们自己就是骑兵队啊。」



捷克答道。其实别说是拯救大家,他负责守护的核弹不但被夺走,还让盗贼给跑了。这番玩笑话既冷又自虐,连琉琉也只能笑了。



正因为陷入令人胃痛的窘境,这群身经百战的男人们才更要口出诙谐,改变气氛。就在拍子七零八落的手打节拍与有些走音的大合唱中,捷克拉大嗓门对琉琉说道:



「声音听起来很糟糕吧?说来不好意思,我们这些人都是音痴,演奏乐器的技术也很烂。不靠机械装备,根本只是一群没啥用的神音魔导师。所以就算全队一起演奏也热闹不起来………不对,热闹是热闹,只是缺乏感动。」



一阵开心的大笑声响起。神音魔术属于索引型魔术,把自己感觉到的声音当成《索引》,让奇迹现世。所以对神音魔导师来说,身为音痴就等同宣告无能。在他们一路爬上来、受命执行重要圣务之前,究竟历经了多少生死关头。琉琉一想到这件事,浑身寒毛直竖。所以队员们对于机械化装备才会如此超乎寻常地深以为傲。



「听说副队长你是演奏名手,各种神音乐器样样精通。我倒是很想请你上上课,教我们什么才是真正的音乐啊。」



「不,这是两码子事。这样太不尊重了!神音乐器是发动奇迹,与神交流的手段。这是以前姊姊大人她…………我是说……不能拿来随便演奏取乐!」



「让人与人牵系在一起的音乐也是一种奇迹啊。副队长,你知道吗?爵士乐是过去海港都市集合了诸如欧洲人与黑奴等世界各地的民族与文化,各自不同的音乐彼此交流而诞生出来的喔。完全不同的事物交流创造出全新的东西,这不就是一种奇迹吗?这个世界到处充满著这种辉煌闪耀的事物啊。」



出面当和事佬的队员们神情爽朗,脸上都挂著晶亮的汗珠。



「副队长,队长只要一聊起爵士乐就没完没了,我们大家都是随便听听的。」



琉琉挂在腰间的飞琴是最容易发出声音的魔术乐器。她把手放在飞琴上,聆听著五音不全且嗓音残破的音乐,静静闭上眼睛。根本不需要自己亲手演奏,她已经觉得很愉快了。



捷克大秀一般圣骑士少见的大音痴,双手一展,搂住同队的伙伴。



「日本是卡拉OK的发源国。等我们结束圣务之后,队上所有人一起去唱一次卡拉OK吧。好吧?就这么决定啰。」



他们身在到处布满陷阱的迷宫里,身心俱疲,就连希望都封闭在黑暗中。可是琉琉心中确信,他们还没有输。她一定要夺回核弹,保护生活在地面上的无辜人们。她相信这群真正受到神眷顾的伙伴们一定可以办到。



「休息时间结束了。就让那些家伙好好见识我们尽其所能有多能吧。」



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独自在地底的黑暗中。



艾蕾诺尔的肋骨断了两根,就连走路都是一种苦行。救了她性命的铠甲被今天早上决定她战败命运的那一下攻击打得完全变形,失去作用,她只好把那套太过沉重的铠甲留在原地。现在她所有的一切,只剩神音乐器戒指、一柄长剑以及几个紧急状况之下能够拆卸的简单神音乐器。



正确来说,如今的艾蕾诺尔根本不算是圣骑士。就在今天早上,骑士队的队长宣布她被赶出神圣骑士团了。在神圣骑士团的规定里,正在执行圣务的队长有权把严重妨碍圣务的骑士暂时从骑士团中开除。被开除的骑士要在神音世界接受调查,直到服完适当的处罚之前都不能回到骑士团。



艾蕾诺尔在巴比伦的圣务失败之后沦为阶下囚,队上的伙伴全员牺牲,之后撑过长达一个月的囚禁与审讯生活。她因私怨向仁挑战而落败,现在连圣骑士的兵籍都没了。



曾经被人称为在神前洁净无瑕的少女骑士,目前是个带著一身烧伤、手握长剑在黑暗深渊徘徊的苦行者。可是就算沦落至此,艾蕾诺尔那双碧眼仍然没有一点迷惘。



「尼可莱……我又活下来了……可是现在我心中已经无恨……如果上天再次赋予我的生命是有意义的,应该就是要我去助人吧。」



艾蕾诺尔所爱的伙伴尼可莱已经不在人世,只有回忆能够带给她勇气。黑暗中传出喀喀声响。那柄长剑里装有神音乐器,所以比一般的骑士剑更长更重。现在的她连剑都没办法稳稳地拿起来了。



艾蕾诺尔停下脚步蹲下来。只有她腰间悬挂的紧急照明用神音乐器放出的苍蓝灯光微微照亮著黑暗。虽然现在是盛夏时节,但是地底下的气温却很低。她离开地下铁车站的火场残骸,在隧道中探索。行进方向与载著核弹的地下铁列车离去的方位相反。过去把她当成姊姊一样仰慕的琉琉‧梅路路与那群骑士沿著地下道铁路追寻,艾蕾诺尔想要帮助他们,尽量减少他们遗漏的可能性。



「虽然现在我已经不是圣骑士……但还是想拯救众人。圣骑士是运送神意的鸟儿,在忠实执行职责的时候,大家都把能够拯救的事物放弃了。在巴比伦的时候,我不也曾经想要杀那个叫做梅洁儿的小刻印魔导师吗?」



艾蕾诺尔唯有回首过去,才能与自己最亲近的人对话。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不见一人的寂寞,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温柔。



「尼可莱,如果是你,你会笑我傻吗?那个叫做捷克的队长所说的话就和以前的我一样。遵从神意的人还想要保留人性就是一种傲慢。全心相信并且奉献一切就是圣骑士的本分吧。」



这位少女骑士过去曾经忠于神意,如果是认识她的人一定会觉得非常惊讶吧。艾蕾诺尔‧纳刚竟然对神圣骑士团产生怀疑。



「可是如果有人需要帮助,对他们伸出援手难道是一种罪吗?」



让她在黑暗深渊中重新站起的不是希望的力量,单纯只是一种渴求。为了让达到极限的身躯挤出力量再次奋战,她立下誓言,仰赖超越人智的物事。她不再是圣骑士,为了弥补先前妨碍《公馆》的武原仁去追踪炸弹,她也不会去追查核弹。就算找到核弹的行踪,也有可能在现场碰到琉琉等人。艾蕾诺尔因为被怀疑遭到《协会》洗脑而被逐出骑士团,下一次说不定就会被误认为背叛者而受戮。可是就算如此,她的作为说不定能够对人们有帮助。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这条捡来的性命还有其他什么用途。



「吾等──吾等皆为无智愚人──」



从痛苦重新振作起来的歌姬开口唱歌。嘹亮的声音绽放,在黑暗中荡开,有如莲花出污泥。她的声音就像是一道和风,轻轻抚过污秽的地面,远远地、远远地传送出去。



「──吾等不知神意心,全心虔敬献求祈。身溺苦海不知处,长旅但求至高意。亲传圣祈、永承罪愆,吾等终窥神心意。」



祝福启程的圣句令人怀念,这是前往执行圣务的骑士们所吟唱的誓言之语。



「立誓成为圣骑士,足堪奉献己凡身,永世守护至高神。」



双膝颤抖的艾蕾诺尔踏出最初的一步。就算丧失所有,她还是与拚斗超过一万年的骑士们同心,她的生命仍然牵系著荣耀与坚强。



「神意寄于生命。」



踏出脚步的她右手牢牢握著长剑。启程的圣句接下来本来是这几句:「神意引导正义。为正义献己生、为正义献己力。亦即因为吾等。神意在吾等前方。」



但是艾蕾诺尔仅在口中重复那一段话,就像在细细咀嚼其中深意似的。



「神意寄于生命。」



被逐出神圣骑士团之后,艾蕾诺尔仍旧活著。就算这只是她的愚味,但她相信自己还活著是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与她应当完成的义务有关。



「──我已经不再『畏惧』了。」



就算在惨死于地底深处,独自枯朽,她仍是神的子民。



八月十一日的下夜时分,生活在地面上的人们几乎没有人知道自己正在核弹上吃饭。



在寒川家,正是寒川淳下班回家后晚上喝杯小酒的时间。依照妻子洋子订下的规矩,寒川家电视要看哪一个频道由父亲淳来决定。晚间新闻正在报导他看到的失控地下铁列车的消息。



穿著睡衣,待会儿就要就寝的长女纪子好像还有意见。



「绝对绝对没有错。爸爸看见的地下铁列车一定和我看到的幽灵有关!」



纪子说她本来去郊游,结果误闯进地下战壕里,还碰上旧日本军的幽灵枪战。不晓得是因为她刚洗完澡还是因为太过激动的关系,眼镜片罩上一层白色雾气。纪子觉得今天真是诸事不顺,低下头闹起别扭来,拿面纸把眼镜上的雾气擦掉。



「爸爸也说说她。纪子这孩子连便当也没吃就回来了。」



由于当年二十多岁的洋子下嫁给将近四十岁的淳,导致淳到现在在妻子面前还是有些抬不起头来。



「因为我们在逃跑啊!大家都很危急耶!要是吃便当的话,现在我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可是薄皮小馒头不是都吃光了吗?」



「当时的气氛就是让人想吃薄皮小馒头嘛!」



母女俩面红耳赤,宽阔的额头上都冒出了青筋。纪子与洋子两个人一发起脾气来还真是一个样。



妻子的兴趣是做手工艺,寒川家里装饰著她绣的窗帘、手工门把套或是奇怪娃娃。无论是面纸盒套还是枕头套,只要是有套字名称的物品,都是手工制作。把游乐场换到的便宜奖品娃娃缝进家里,也是妻子的点子。



每当家人起争执时,淳就会把白毛巾包在脸上,化身成为守护家庭的英雄。



「这时候就是正义伙伴出场的时候了吧。」



绑上毛巾之后的淳与一般价值观同在,所以稍微喝了些啤酒的妻子也会双手击拍声援老公。他扮演小时候看到的、骑著摩托车的英雄人物,做出催油门的动作。



「老公,你要秀那一招吗?要秀那一招吗?」



「不要闹了啦,爸爸!那个好丢脸喔。」



或许是因为目睹淳与洋子相处长大,纪子俨然长成一个「班长个性」的规矩女孩了。



「你的好朋友梅洁儿妹妹可是看得很开心喔,爸爸好伤心啊。」



「那是鸦木同学和一般人不一样!她最喜欢看人丢脸了。」



电视上的新闻换成播报遥远国度的战争,主播询问日本未来将何去何从。妻子听到画面中播放的枪声,拿起遥控器。



「我要换一台喔。真是的,都是因为纪子一直说些什么幽灵、军队之类奇奇怪怪的事情。」



「爸爸以前年轻的时候,也不晓得国家以后会走向什么方向啊。」



洋子惊讶的视线刺在他的毛巾面罩上。寒川淳伸手往额上一拍,指尖直到头顶处都碰不到头发,皮肤发出拍的一声轻响。从前他根本想都没想到自己的发线会往后退,但是却有预感这个国家将会变得如何。他预料国家将会衰败,对此感到愤怒,并且进行抵抗。就算为人父,年纪过了五十大关之后,淳的心中仍会想起从前他还年轻,这个国家还充满活力的时光。那些总是待在大学的社团大楼,每天都在发脾气的学长身影也清楚地浮现出来。



淳摆出守护寒川家的父亲姿势,一个不小心弄翻空杯子,赶紧拿纸巾把流到桌上的水滴擦掉。他的纸巾套上有月光假面的娃娃,是妻子缝上去的。



保护一个家庭就耗尽心力的他,从前还曾经想要成为带著白色面罩的正义伙伴。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只要核弹爆炸,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八月十二日〕



天亮了。就算恐怖分子手上握有引爆核弹的开关,仁与梅洁儿还是有时间回公寓吃顿早餐。小梅洁儿今晚也要睡在公馆本馆,所以正在收拾行李。



电视上正在播放从昨晚开始警察在都内地下铁设下重重警备的情况。发布给新闻记者的消息没有提及核弹,而是说已经逮捕企图把炸弹带进机场的恐怖分子。警方的计画是谎称该恐怖分子可能把爆裂物带进都内,好让他们在地下铁与各地设下人力警备。



看到事态以钟头为单位,变得越来越严重,让梅洁儿感到很新鲜,跟著切换电视频道。



「还真是奇怪。上次差点被《近神者》葛兰沉入海底时还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次倒是挺慎重的嘛。」



对她这个异界之人来说,超高位魔导师的可怕比核弹更容易想像。可能是因为她穿著黑色牛仔迷你裙,看起来有些小大人的样子吧,这番话听起来还颇有一番道理。



画面正好播放到警官在都内各处巡逻、评论家说著或许还有其他恐怖组织尚未落网的消息。国城田只是强加恐惧于社会,并没有对媒体或警方提出任何政治思想或是要求。虽说是恐怖行动,但是警方却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次的事件,到现在还是看不透国城田的行动。



或许是因为累了吧,梅洁儿早上睡过头,所以今天的早餐是仁做的,只有简单的培根蛋与吐司。他觉得这样蔬菜摄取不足,所以试著学绊做些沙拉。不过也只是把小黄瓜与番茄切片,再淋上市面上卖的沙拉酱而已。由于培根不足,所以仁自己动了点脑筋,尝试放些鱼板代替。他在切鱼板时突然想起豆腐的保存期限快要到了,便又做了豆腐味噌汤。



梅洁儿也不理会自己的料理是个什么样,对别人做的饭菜倒是很挑剔。



「老师做的料理和京香一样呢。像这样子怎么形容呢……很粗糙?」



「谁叫我们是童年玩伴嘛。」



一吃起饭来,仁就不自觉地想起原本掌管厨房的绊。在制服外穿著围裙的她,给人既温暖又深刻的印象,仁甚至认为,她站在厨房是最自然不过的事,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很讶异,也根本没办法想像绊遭遇不幸的样子,但是随著时间分秒过去,他渐渐了解这种想法是错的。这场美梦在他的公寓里也已经苏醒而且斑剥了,偏偏到目前为止,他们连要如何救回绊都不知道。



比起恐怖分子的存在,公开宣战的竞争对手不在身边,似乎更影响梅洁儿的心情。她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谈论绊回来之后要如何好好整她的处罚计画,好像想藉此让自己重新振作起精神来。



「我在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发现一道非常不得了的料理喔。姅肯定也赢不了这道必杀料理。」



「必杀料理……那会死的是谁?」



其实仁早就知道了,唯他而已。



梅洁儿似乎决定要先拿刀叉分切西式餐点,然后再用筷子夹的步骤来吃这道日西混合的复杂早餐。只见她灵巧地用筷子吃著切成八块的吐司,看了真是让人佩服。



「你变得很会用筷子了啊。」



「是啊。因为我听说要暂住在老师的房间,非常努力练习嘛。老师对这种真正重要的事情总是后知后觉耶。就算工作再辛苦,我就是我,老师还是一样是老师啊。」



仁觉得和警方合作处理核弹事件让他变得很忙乱,整个视野开阔之后,新的情报一直送进来,令人眼花撩乱。他都不晓得自己在整起事件进展中到底置身何处,因此心生不安。少年时期刚与《公馆》往来时,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虽然现在干的同样是杀人勾当,身上背负的罪孽与欺瞒也毫无改变,可是他的工作内容是成年人做的事了。



皮肤晒黑,充满活力的魔女用老成的动作端端正正地放下碗与筷子。



「老师真的不能没有我啊。」



仁无法回嘴,喝了一口味噌汤。自己像在向孩子撒娇似的,真是浑身不自在。



「老师可能看不出来,其实我有顾虑到绊的立场喔。老实说,看到老师昨晚的模样,我就觉得整个人心浮气躁!」



仁是因为心里难过,才在这个小小的餐桌上寻求救赎。自己这么依赖梅洁儿的事实被本人明指出来,他想辩解也无话可辩。



「没关系,你要是觉得心浮气躁就告诉我,不用客气。」



梅洁儿的眼神流露出嗜虐的异彩,但是却又像个纯情少女般紧紧揪著裙襬,支支吾吾地告白:



「我觉得呢……如果换作是我,一定能够用力欺负老师……让老师你……忘掉所有难过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仁瞪大眼睛,看向双颊一片绯红的梅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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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你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女孩子好不容易拿出勇气,你这样太失礼了!」



仁的判断力在脑中转过来转过去,最后指向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答案。这该不会是某种情爱纠葛吧?



「我刚才说愿意欺负老师,做一些让你难以置信的坏事喔。这样老师就只要怕我、对我生气,恨我一个人,除了我以外,再也不用想别的事情了。为了那些摸都摸不到又抽象的东西害怕生气,老师不觉得白费精神吗?你应该把那种目光完全投注在我身上才对!」



小魔女说著说著,平时累积的不满好像开始接二连三地爆发出来,眼神越来越凶。这种情绪和不愿意男人偷看其他女生的可爱嫉妒心是一样的吗?可是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拿核弹与自己相比,而且还心生嫉妒的少女。



既非白亦非金的《泡泡》状物体,在公寓天花板附近飘浮。那是仁已逝的妹妹舞花的身体残骸。



仁突然想到,要是好一阵子没办法回来,舞花的碎片该怎么办呢?



绊看到绽放著光芒的小《泡泡》。那个泡泡的光芒既非白亦非金,她在武原家的房间里也曾经看过。她压根没有想到,会在地底下看到这种东西,而且不只一个,竟然有三、四颗。《泡泡》轻轻地飘过来,飞往黑暗道路的另一头。绊心里想著,不知道它们是被这座地下城市呼唤过来,还是原本就出自这里?她突然很想把这件事告诉武原仁,在那间小公寓的回忆,就像是温暖的毛毯似地裹住了绊。



耳边又传来阵阵枪声。怀斯曼的魔法使聚集在一个天线长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收音机旁,所有人都兴奋得不得了。



「祝新时代来临!」



刚才的枪声就是庆祝礼炮。听到地面上关于恐怖分子的广播,他们全都高兴地大声欢呼。



「大姊姊,我把早餐拿来啰。」



少年皮耶托罗一脸不耐的表情独自前来,他把罐头与炼乳条送到绊与瑞希住的地方,那好像就是早餐。安纳斯塔夏拿著狙击枪从后面追来。



「皮耶托罗,你不能到这里来。」



「大家都去过地上好几次了,可是我从来没出过这个城镇耶。地上不是很宽广、明亮又温暖吗?是这样吗?就像是个梦幻般的地方对不对?」



少年皮耶托罗天真的眼神从姊姊移到绊身上,把那张沾满灰尘的脏污脸庞凑过来。虽然绊居住在地面上,可是她不忍心戳破姊姊告诉弟弟的胡诌谎言。因为安纳斯塔夏就像是抓著一块浮木地紧握手中的狙击枪。



绊认为自己之所以不忍说破,是因为她觉得少女身上的阴影与武原仁相同。那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孩,一定曾经用手上那把枪在绊生活的地面世界上杀过人。所以被弟弟询问时,她才不得不撒谎说地上是个美好的世界。



可是就算她们行事不正,绊还是想要喜欢他们姊弟俩。她和《公馆》与武原仁的关系太深,再也没办法用一般的大道理去排斥安纳斯塔夏。她只是想要保护小弟,免于受到残酷世界的伤害而已。



「皮耶托罗小弟,地面上真的是个如梦似幻的地方喔。上面非常美好,如果喜欢上某人、努力关怀对方的话,那个人同样也会喜欢自己的。」



绊的嘴边露出微笑,因为她看到安纳斯塔夏用怜惜的眼神低头看著她活泼的弟弟。



「我很喜欢你和皮耶托罗小弟喔。对自己重视的对象能够露出那样的表情,我想这种人一定不会是坏人。」



在这种时候,绊想起了自己最重视的人。两人第一次邂逅时,绊正好看见仁像这样为梅洁儿担心的模样,所以才决定要相信他。







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不安的气氛就逐渐渗透到城市的大街小巷。



到处都可以看见穿著制服的警察,在各个要点设置检查哨。警方的重点是不让核弹离开地下铁车站。虽然无法阻止魔法使用魔法转移运送核弹,但国城田是这个世界的人,他可不能像魔法使那样任意行动。地下核弹恐攻已经是最糟的状况,如果还让恐怖分子在地上地下来去自如,那真是雪上加霜了。



目前《公馆》的刻印魔导师收容设施位于距离魔导师公馆步行大约三十分钟的地方。因为是改建战前的精神医院拿来使用,所以周围围绕著三公尺高的高墙。



武原仁与《荆棘姬》欧尔嘉‧杰曼一大早就来造访此地。



「每次看都有这种感觉,这扇门还真是压迫感十足啊。」



仁身上套著随兴的夏季外套,而欧尔嘉则是在炎炎夏日也穿著长袖的围裙洋装,两人站在一起,组合看起来相当奇妙。撑著一顶精致阳伞的《荆棘姬》在艳阳下,就像一道从白日梦中走出来的幻影。



欧尔嘉白润的肌肤如新下的雪,在阳光下闪烁。她微笑著说道:



「是啊,就和随处洗手间里都有的马桶般雪白。」



「这扇门对你来说只是一道分界线,把我们这个像是粪堆的世界和里面分开。可是就算只是看看,也挺让人感慨的。我们和刻印魔导师的往来,已经如此密切了啊。」



这扇没有门牌的设施大门虽然威容壮盛,可是血腥味更浓。有可能适应这个世界生活的刻印魔导师可以优先获得《公馆》的许可,走出这扇大门。在这道高墙之内郁郁累积著从异世界被放逐到这个世界的罪犯们心中最黑暗秽浊的部分。就连刻印魔导师鸦木梅洁儿也是,要不是十崎京香以环境不佳为由把她带回家,照理说,在获得许可之前,她也会在这座设施里生活。



《荆棘姬》戴著白手套的手优雅地扶著脸颊。



「这些孩子真是单纯的可爱呢。任何一个人要是快被推下粪堆时,就算是马桶也会紧抓著不放吧。」



在核弹抢夺案发生之前,有好几个刻印魔导师掌握《协会》魔女阿拉克涅的长相与身分来历。而这名魔女在这一连串事件中担任的角色,就是敌方声东击西的诱饵,负责转移仁他们的注意力。也就是说,只要向上回溯,那些握有阿拉克涅情报的刻印魔导师,很有可能与敌人关系密切。为了彻底根除《魔法使子弹》,《公馆》决定要攻击怀斯曼公司。对他们来说,这种来自内部的反叛行为绝不能置之不理。可是站在仁的立场,这件工作实在让他提不起劲来。



「随你怎么看吧。我们要做的就只是让他们彻底明白,背叛《公馆》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穿过收容设施涂著油漆的铁门,仁独自走到门旁的狭小警卫室去。正门的警卫有四名,可是今天人员增加到六名。因为里面经常传出惨叫声,在高墙的内侧都要用魔法遮蔽,与外界隔绝。所以这里的管理人员必须由《协会》的魔导师来担任。一个体格壮硕无比却态度冷淡的男子出来招呼仁,脸上有刀疤的,大多出自魔法世界骑士团。



「把那边文件上该写的东西写一写。」



仁把手中提著的手提箱放到桌上打开。里面摆著一把冲锋枪MPSK,要是刻印魔导师即将暴动,就用这玩意儿阻止他们。专任官拜访此处时,要求配备最大限度的武装。仁把弹匣装进枪里,解开安全装置。



「今天最糟糕的情况下可能会需要开枪,再麻烦你们使用隐蔽魔法。」



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专任官被要求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毫不犹豫地开枪射击。就算只是伪善,但是仁真的打从心底庆幸,没有让梅洁儿住进这里。



设施的前院是一个设有喷水池的广场。虽然美则美矣,但是为了避免挡住监视者的目光,广场上连一棵树都没有,只有绿色草坪与通往一栋无窗两层楼建筑的红砖小路。虽然这里邻近住宅区,可是那栋既没有贴瓷砖也没粉刷的混凝土建筑物,乃至于这个庭院都颇具规模。只要无视几处不太协调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是一间小型学校。



《荆棘姬》的脚步轻盈,走向那栋一片雪白、如同墓碑一般的建筑物。



「听说这里也被称为《学校School》呢。」



在《协会》圈的魔法世界里,神圣骑士团往来最深的美国所使用的英语,被当成最低下的污秽之语使用。『学校』一词指的就是『强制收容所』或是各种罪犯设施。



「只是这个《学校》的毕业生很少,就算出去了也不代表能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仁说著说著,想到这里和御陵甲小学的不同,心情变得很郁闷。另一个原因,当然在于他肩带挂著的沉重冲锋枪。



原本在草坪或长椅上休息的刻印魔导师看见仁与欧尔嘉的身影,全都退到墙边去。



穿过草皮广场来到魔导师管理大楼,大楼的门口宽到可以开著卡车冲进去。虽然天气热得让人直冒汗,可是想到这个连一扇窗都没有的建筑物内部有多昏暗,仁的脸颊就血气尽褪,一片冰凉。



萤光灯照亮完全不见日光的室内。在门口玄关后是一道宽敞的走廊,就像是脊椎骨般贯穿整栋建筑物。在这条走廊上,每间隔一段距离就设有一座沉重的铁门。管理大楼的一楼,有多达二十间像这样正好如学校教室一般大小的大房间,各自平均有十五人在里面过著集体生活。仁他们几乎没有遇见任何一位刻印魔导师,这是因为每个房间都有规定刻印魔导师的放风时间。这个又像监牢又像学校的设施一楼,另外还有与管理者一同工作的职员室,与管理刻印魔导师健康状况的保健室。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嘎嘎嘎嘎!」



一阵如裂帛般的惨叫声响遍整个声音传不出去的走廊。这是丧失理性与人性的人,口中嘶吼出来的临死哀号。



欧尔嘉侧耳听著回荡不已的吼叫,有如在聆听美妙的音乐般。



「这声音真是好听,感觉心灵都被洗涤得一乾二净呢。真教人羡慕。」



「我真羡慕你。如果听到这种声音都能觉得愉快,不管到世界任何地方都会是快乐的天堂吧。」



在仁的耳里听来,这些门超过一半,里面都传出憎恨这个世界的怨毒呻吟声。因为刻印魔导师不会打扫或消毒房间,房内甚至飘出有如末期病患般的死亡气味。整条走廊彷佛满是溃疡的伤病内脏。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保健室,也就是让这座设施的内脏腐烂的病因。仁拉开一道恰巧和学校保健室一样都是拉式的金属门。



一阵血腥味与脂肪的浓厚气味冲入鼻内,犹如被手术刀剖开的人体腹部。房内有两张盖著泛黄的床单、很久没有用过的床。药品架上没有摆放药品,这是因为管理这里的人是位魔法使,治疗的时候不用药物。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办公桌与两把椅子。



一名靠坐在桌前椅子上、身躯扭曲歪斜的老人,发现仁与欧尔嘉造访,便抬起头来。老人的眼窝凹陷,头发掉光,脸庞枯瘦到皮肤像是直接黏在骨头上。嘴唇与眼角等可以看见黏膜的地方,无一处呈现健康的红润颜色。他的脊椎佝偻,这是因为在胸部、腹部与腰部都带有几处病灶,白袍底下的腹侧,由于内部长了大肿瘤而高高隆起。这个老人已经是癌症末期,随时都会死。



「我在看诊时进来请敲门。」



老人以黏腻的嗓音迎接仁与《荆棘姬》。他是《疼痛储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玛斯‧尤利,是相似大系的高位魔导师。



相似大系是一种在形体相似的物体之间,发现《魔力》的魔力型魔法大系。相似大系的魔法医师是最优秀的魔法医者,能够让自己健康的身体与患者的病体进行相似化,藉此强制患者的身体恢复健康。可是这名老者──《疼痛储存窖》尼可戴玛斯可就不一样了。他的体内储藏了数十种引发并发症的病灶,是个重症病患。也就是说,他若是如一般的魔生施行相同的『相似』魔术,反而会把疾病转移到患者身上,害死对方。这所《学校School》的保健医生,竟然是一个强加痛苦于患者的杀人医师。



仁低头查看今天的牺牲者。一具人类的残骸维持坐在《疼痛储存窖》正面椅子上的姿势,正在发抖。从骨架子来看,看得出这人原本是个体格壮硕的男子,但是现在肌肉都萎缩殆尽。刺著龙纹刺青的皮肤变成酱黄色,满是皱纹,因为角质化而片片剥落。看到这个,除了凄惨两字之外无可形容的惨况,仁根本想不到有什么话可说。



「在看诊吗?」



在这座设施里,最让人畏惧与痛恨的就是这个病恹恹的老人。而他也是个变态,以别人的畏惧与憎恨为最大的乐趣。



「真的是太糟糕了。这次来的刻印魔导师都是些政治犯,无聊得要命。《近神者》葛兰也真是的,杀两百一十九人实在杀太多了。都是因为他,这次补充的人对生命的执著不够深,也不够新鲜。《协会》也是,就算要把碍事的人打下来,怎么不找那种就算不惜践踏他人也要赖活下来的强壮家伙呢?」



老人好像对病患没了兴趣,从桌前的椅子上站起来。



「这些原本是政客或是说客的家伙,就只会满口大道理,惨叫声听起来也没味儿。」



「别太夸张了。刻印魔导师可不是拿来满足你的兴趣的。」



《疼痛储存窖》在洗手台把枯瘦扭曲的手洗乾净。



「啰哩啰嗦的魔法使一点用都没有,就算留著一条命,顶多也只能当弃子而已嘛。」



老人以卑屈的眼神抬头看著仁。仁受不了老人这种好像在看著共犯的眼神,非常想晒晒阳光,暗忖,为什么这个房间里没有窗子?他很想尽快把事情办完,早早离开这里回去。



「我们要找这座设施里腹部埋有魔法构造体的魔法使,人应该就在这里没错。」



不论他的人格如何,只要能够帮得上忙就不得不依赖他。在这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像《疼痛储存窖》一样精通健康检验,又对每个人的身体状况乃至于内脏形状都抱持异常执著的兴趣。



似乎连走路都是一件耗力苦差事的《疼痛储存窖》双眼圆睁,探出身子道:



「肚子里有魔法构造体吗!那是什么症状的病灶?已经末期了吗?还是正在扩散……我当然知道,那不是疾病,而是保存讯息用的构造体吧?他们用那东西在设施内外交换情报,结果东窗事发,所以你们才特地跑到这里来吧?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说完,《疼痛储存窖》牙齿脱落的口中发出空气泄气的声音,高兴地笑了起来。老人的胃脏也遭到病魔侵蚀,吐出的气息有一股强烈的腐臭味。



「竟然瞒著我偷偷在肚子里塞东西。会想到这种夸张点子的,一定是那些内脏健康的人。」



老人这么说著,开始动手翻阅一本用魔法文字书写、内容有条有理的病历表。他把自己移转的病灶与疾病种类,还有病症的演变状况全都记录下来。



「《公馆》的人啥都不懂。就算理性的罪犯变多,也不代表可以减轻负担,多几个人交办工作。在这个地狱深渊里还不放弃希望的刻印魔导师才会闹出乱子来。我一直在把可能成为罪犯头头的人预先铲除,结果《公馆》的人一点都不感谢我这么热心。」



《疼痛储存窖》闹起脾气发牢骚。自从这个老人开始担任保健卫生管理的负责人之后,设施内刻印魔导师的生活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不管是哪种人,都不想在这种地方被人移植病痛,零零碎碎地受苦之后被害死。可是仁觉得就算有益处,老人的做法还是超过组织中必要之恶的范畴。



「把这个男的放了吧。接下来的事情,我不想让这里的刻印魔导师听到。」



「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看看状况?我要确认治疗是不是完成了。」



老人口中所说的确认机会立刻就来了。



「嘎、嘎、嘎、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病患即将从瘦骨如柴的衰弱身躯挤出所剩不多的生命,化作哀号。站在濒死男人的面前,老者垂下凹陷眼窝里的眼角,露出一脸悦色。



「痛吗?会痛吗?这样啊,很痛是吗?」



男子腹侧高高隆起的肿瘤,与《疼痛储存窖》身上的瘤没有两样。他用手按著肿瘤,痛得大声惨叫。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魔法使就快要死了。



「不是只有你受苦而已喔,我也很痛啊。那是什么眼神?你在想我独自受苦一人去死就好了是吗?你只不过痛了一个星期,我可是忍这疼痛忍了十年啊!你这个污秽的刻印魔导师可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疼痛储存窖》在男子的耳边喃喃说道,越讲越激动,用手上的拐杖重击男子的额头。他的嘴角带著白色的唾沫,用力戳剌那人因为肿瘤而隆起的腹侧。牺牲者的喉咙挤出哀号,双眼圆睁,就这样翻白眼昏死过去。



撇开组织一分子的身分,身为一个人,仁再也看不下去了。



「快住手。」



房内飘散著重病垂死的老人,对于年轻力壮之人的满腔恶意。相似魔法医师不仅以医术高超闻名,同时治疗费用也是贵得出名,想要以魔法治疗自己需要具有高手级的能力。可是《疼痛储存窖》既没有钱也没有能力治疗自己。这个老人阴沉无比,一肚子坏水彷佛黏满他的口鼻腔内,散发出来的腐臭充满整个房间,令人难以忍受。



「《沉默Silence》先生。这些丧失气力的刻印魔导师受到葛兰的开战宣言煽动,现在可是非常危险啊!要用『恐惧』。没错,就是『恐惧』!我们要用『恐惧』与痛苦,一点一点地麻痹他们。」



仁听到老者用魔法使擅自帮他取的外号称呼他,感觉好像被人直指你也是共犯似的,用力咬紧牙关。



「这个地方也是怀斯曼方面重要的攻击目标名单之一。如果你再胡作非为下去,我就以在非常时期煽动刻印魔导师、扰乱秩序的理由办你。可别忘了,要是这里被攻破,就会有超过三百名无心融人这个世界的刻印魔导师跑到住宅区去。」



从《鬼火》两名手下被枪杀的手法来看,可以看出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Rifle Wizard Company不到真正职业水准的拙劣之处。就是这一点让《公馆》定下速战速决的计画方针,要是让稚拙的军队累积经验,变得更难收拾就麻烦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代表那个精明的王子护豪森或许会为了磨练部下,在近期内干下一票大案。而这间收容设施也是《公馆》预测,可能会受到攻击的地点之一。



《疼痛储存窖》对仁的态度相当卑躬屈膝。这个老人藉由圆环魔术维持生命,所以现在还活著。对于只执著于自己生命的老人来说,剥夺续命魔法的魔法消除能力就是他最大的『恐惧』。



「既然《沉默》先生这样吩咐,那就好吧。《青海鬼狼》瑟米亚‧罗安‧艾尔基,今天的看诊就到此为止了。」



那个叫做瑟米亚的男人擦都不擦呕血的嘴唇,摇摇摆摆地想走出保健室。《疼痛储存窖》对他弯曲的背影说道:



「告诉你一则好消息。今天移转给你的病灶是癌症末期,要是放著不管,剩余性命保证不出一个月。我在那之后花了三个星期才用魔法遏止病情恶化。你应该还有脑袋算数吧──────────还剩下几天呢?」



仁很幸运,从他的位置看不到瑟米亚转过来的脸上闪过何种的表情。



映入眼帘的,就只有《疼痛储存窖》感觉到病患的绝望而打从心底感到欢喜、心荡神驰的神情。



瑟米亚彷佛就连最后一丝支撑身体的气力都遭到扼杀,整个身子倒在门上。铁门被他这样一撞,向旁边滑了开来,身体砰的一声跌在走廊上。



可能是因为听见哀号声过来关心情况吧。一名女子站在灰暗无光的保健室门前,双手抱起重病半死的瑟米亚。



一双热情洋溢的凤眼,让人连想到徐徐海风,衣物几乎快遮掩不住丰满的身材。女子就像是一只被逼到无路可逃的母猫,嘶哑著声音喊道:



「瑟米亚!竟然这样…………《恶鬼Damon》!你们这些《恶鬼》!」



她不知道仁就是个特殊的《恶鬼》,能够关闭魔法消除能力。对魔法使来说,「被人称作天神遗弃的《恶鬼》」本身就是极为严重的污辱。



「你最好注意说话的语气。我不只喜欢用痛苦折磨粗鲁的男性,也一样喜欢用病痛摧折发情的女人喔。」



老人伸出的手指被大怒的女人拍开。



「你这《恶鬼Damon》!没血没泪的《恶鬼》!人面兽心没人性的《恶鬼》!像你这样的《恶鬼》,死后绝不会有神愿意包容你的灵魂!」



真正的《恶鬼》仁右手上握著枪。这是为了镇压他们,保护仁等人的故乡不受威胁的武器。



身形枯槁,皮肤也腐朽的牺牲者伸手,轻碰那女人丰润的上臂。仁不知道这个叫做瑟米亚的人,到底受到多少已成病灶的摧残。



「伊列奴……伊列奴…………伊列奴…………」



男子似乎除了她的名字外,什么都不记得了,呓语声在走廊上响起。这阵骚动让《学校School》里的刻印魔导师零星地聚集到走廊上。瑟米亚的身体开始痉挛,可是这批超过二十多人的刻印魔导师中,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救助病症发作的病患。负责这项工作的就是《疼痛储存窖》。



那个名为伊列奴的女子表现出来的愤怒、来自于人类内在情感爆发出的激情,令人感同身受。



「你竟然这样摧残他!」



刻印魔导师都是受到等同于死刑的重罚而被贬到这个世界来。一般来说,他们在原本的世界也「这样摧残」过许多受害者。可是这些人在这个世界并没有犯罪,仁身为组织的一分子,就算只是一种避事主义,他也必须出面阻止以免酿成大祸。



「到此为止了……尼可戴玛斯,《公馆》想要怎样的刻印魔导师,不是由你来决定。你叫伊列奴是吗?我也告诉你一件《公馆》的历史吧。过去在这座设施里,反叛作乱之后还能保住性命的刻印魔导师,其人数为零。」



这座设施里的职员全都是《协会》的魔法使,没有人会谈及《公馆》的立场。所以每个人都察觉仁这些人是专任官──也就是魔导师称之为《鏖杀战鬼Slaughter Demon》的管理者。



凑过来看热闹的刻印魔导师一一退到暗处去。专任官会到这里来,都是为了补充手下管理的刻印魔导师,倘若不幸中选,最后就是被当成道具用完即扔。收容人受制于『恐惧』的畏缩模样,最能刺激《疼痛储存窖》的幸福感。



「那边那个眼神凶恶的是《奔影人》埃吉欧,后面那个心脏看起来很强的是《时钟上的黑豹》达尼罗,那个放出观测魔法的家伙是《猎狐人》尚恩。只看名号倒是很响亮对吧?刻印魔导师很快就不新鲜了,要拿去用就快点,不然过了半年可能就没味儿了……不,大概没命了吧。」



老人发出呵呵的低笑声。那些魔法使对《疼痛储存窖》的痛恨极深,几乎让人快要喘不过气来。



《荆棘姬》不知何时混进了那群打扮各自不一的刻印魔导师之后。穿著围裙洋装的她,用慈蔼的眼神看著那些刻印魔导师。



「这里真是一成不变啊。要是能跳进粪海,说不定还能用不一样的感受发现全新的人生呢。」



或许在欧尔嘉的眼里,她真的把这里视为漂浮在秽物海上的便器桶──木筏。



前有仁,后有《荆棘姬》,刻印魔导师们全都靠在一起,当真是进退维谷。欧尔嘉突然把手伸进洋装的胸口处,然后眯起眼角有些下垂的眼睛,好像在忍耐著什么似的,慢慢地把手抽出来。她白皙的手指间捻著一根长长的银针。



「我把那只虫的特徵都记住了喔。」



欧尔嘉说完之后──────────



把那根银针刺进自己的食指指尖。



一阵痛苦的闷声响起。那个《疼痛储存窖》刚才向仁介绍、名叫《猎狐人》尚恩的三白眼男子从嘴里吐出唾沫,痛得倒在地上。他仰躺在地,胸腹朝天,指甲用力猛抓自己胃部一带的地方,也顾不得皮肤被抓破了。他的肚子突起一大块,好像有生物在皮肤与肌肉底下频繁乱动似的。



「该死,我要宰了你!宰了你!啊嘎嘎嘎嘎嘎嘎嗔嘎嘎嘎嗅嘎嘎嘎嘎嘎嘎嘎!」



抽搐的筋肉剧烈痉挛,尚恩沉沦苦海,根本没有办法好好说出一句人话。



欧尔嘉捻针往指甲钻进去。溢出的血滴从食指指腹垂落,滴在阴暗的地上。她彷佛在以表情回避痛楚地一边摇著头,一边把银针深深往里刺。欧尔嘉秀美的指甲一点一点地从手指的指肉剥开,发出血肉撕裂的声音。



「救救我!住手,是我不对!!拜托快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波?」



男子痛得满地打滚,最后背脊一挺,几乎就要从地上弹跳起来,然后昏了过去。



鲜血飞溅在灰色的走廊上,有如绽放出一朵红花。尚恩的腹部正中央从内侧破裂,开了一个惨不忍睹的口子,大小足足可以放进一个拳头。接著,一只被银色魔法光针刺穿的老鼠,自尚恩鲜血淋漓的腹部中露出来。



《荆棘姬》欧尔嘉的魔法──圣痕大系,属于索引型,这是一种利用魔法使的触觉翻阅《索引》的魔法大系,所以欧尔嘉的痛觉会产生魔法效果。她的食指上还插著针,优雅地侧著头说道:



「这位先生会不会就是前一阵子以来把魔法老鼠送到各处的当事者本人呢?」



那只被光针刺穿的老鼠背后,长著如昆虫般的羽翅。这个魔法构造体魔法生物与美军基地核弹被夺事件发生前几天,他们从刻印魔导师火西阿瑟的肚子里发现的东西是同种,属于一种装满情报的资讯储存媒介。



眼前展开的高度傻法让刻印魔导师吓得神魂俱丧。捕捉其他魔法大系的魔术所制造的魔法构造体,可不是一般人会的技巧。欧尔嘉的圣痕大系拥有最高超的魔法构造体操纵技术。在这个世界中,人们深陷痛苦时看到的种种怪物幻象,都遗留著圣痕魔导师所留下的痕迹。陷入谵妄状态的人看见幻觉是自然的生理现象,可是如果幻觉太过真实,有时候可能是身上流有圣痕魔导师血统的人,不经意间发动魔法而制造出来的怪物。



「这个叫做尚恩的男人就由《公馆》接管了,我们有很多事想问问他。」



在仁担任副班导的御陵甲小学里,学生隐藏秘密不说,总是会演变成棘手的问题。但是在这所《学校》,对待身上藏有秘密的人的做法就简单扼要的多了。



这群刻印魔导师就像是接受族群地位排列的狗儿,因为『恐惧』而缩头缩脑。这个世界彷佛是座地狱,让仁的心情直坠谷底。身为《公馆》这个组织的一分子,他的工作就是干这种事。不过唯独鸦木梅洁儿,虽然她同样也是刻印魔导师,可是仁个人甚至还想要救她脱离苦海。身为一个大人,他这样的行为不但缺乏一贯性,有双重标准之嫌,恐怕也缺乏「正当性」。



正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个「人类」,所以手中那把不能放下的枪才让他感到如此沉重。



────就在仁回程的车上,他得知意图挑战建立血腥秩序的怀斯曼公司抢得先机,率先打出了『下一张牌』。时间就在上午十一点刚过没多久。







仁是以紧急召集的形式收到通知。



上午十点四十二分,一名男子在东京都千代田区的马路上遭到狙击。被害者是警察厅的警备局长贯井正人,因为受到重伤陷入昏迷。行凶时周围没有其他人影,被害者身旁有两名随扈同行,犯人却精准地只击中被害者。对方使用的是七‧六二毫米的步枪弹,打穿被害者的胸口,而掉落在地上的子弹被警方回收了。



枪响只有一声。



警方下令在现场半径十公里的范围之内,进行紧急部署,在这个同心圆内的各个警署警员或是防暴警察队均全数出动,受命搜索附近一带或是查哨。目前还没有查到任何有力的目击证词。



武原仁专任官从前当过狙击手,因此受命查出枪手的射击位置。这不是经由警方下达的官方正式命令,而是《公馆》认为,狙击手极有可能是怀斯曼公司的人,下令要他尽早把狙击手除掉。



这次的凶案就发生在警察厅眼皮子底下,根本就是对警方警备状态的一大嘲讽,让他们大吃一惊。公安与防恐体系的头头遭到狙击,事关脸面,警方展开搜索。就连在公馆本馆待命的清水健太郎都暂时回到警察厅去。



武原仁俯陬这座有一千万人居住、除了基本生活之外,还有其他经济活动蓬勃发展的大都市。若是没有风,盛夏时节的赤阪区大楼屋顶,活生生就是焦热地狱。虽然强烈的反射阳光照得仁睁不开眼,不过令人感谢的是,还有阵阵强风刮来。风吹得他外套翻飞,头发也乱成一团,可是也让他能够更有效率地检验子弹是从哪里射来的。因为长距离射击容易被侧风吹偏,仁认为,枪手的射击位置应该不会比他现在站的这栋大楼更远。所以他只要从这个地点往被害者的位置靠近,一一检验每栋特别显眼的大楼屋顶就可以了,可能的选择不太多。



仁等待的少女忽然现身。他要以此处为起点,请鸦木梅洁儿用魔法转移带他移动。虽然现在《公馆》不让刻印魔导师参与工作,可是仁已经徵得特别许可。仁不会使用魔法,单靠他一人的力量,要追踪逃逸的魔法使太困难了。



「老师,风好大喔。」



梅洁儿顾虑被强风吹得飘飞的乌黑长发与短裙裙襬,用手按住肌若凝脂的大腿。这个动作让仁意识到,梅洁儿也是个充满女人味的小女孩。



鸦木梅洁儿所使用的魔法──圆环大系是从震动或是回转等具有周期性的运动物体里发现《魔力》,其中一项特徵就是魔法转移能力比其他魔法大系更加便利。



「京香在电话里要我把这个东西带来,要怎么处理?」



她手上提著一个沉甸甸的盒子,对仁露出天真可爱的笑容。一想到盒子里装的东西,仁就大大地吐出一口气,好像连肺脏内部都腐烂了似的。



「那东西你不用拿,这种沉重的玩意儿是我的工作。」



「哎哟,老师。女孩子帮你做事情,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吗?」



梅洁儿把手伸到还没有什么脂肪,看起来有些骨瘦的肩膀上,把上衣的肩带拉好。站在这个接近天空的大楼屋顶上,小小魔导师面露不豫之色。



这里不是那个充斥著刻印魔导师怨怒之气的《学校School》。仁心想,至少在梅洁儿这孩子的面前,不要摆出一脸死气沉沉的表情。



「谢谢你的帮忙。」



虽然置身在明亮的朗朗白昼之下,可是仁却在寻找危险,目光尽往黑暗之处扫去。就连闷热的天气都显得呆滞,宛如炎夏气息因为不完全燃烧而散发出毒气般,仁受到『恐惧』这股毒素的侵害了。



虽然人生走入绝路,前途未卜,但梅洁儿反而更挺直身子,抬头挺胸。



「老师时常像拖著货车的马,露出痛苦的表情呢。可是我觉得,马儿最有活力的时候,就是主人骑在背上用力拿鞭子抽它屁股耶。老师也是,你就像挨鞭子的马儿,一边大喊丢人的话语,一边挥汗工作的时候更迷人喔,一定是这样没错!」



天真无邪的小魔女任凭强风戏耍她的黑发,羞答答地说道。这时梅洁儿的衣裳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受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扯动,胸肋到腰身之间的稚嫩曲线全都清楚地浮现出来。



「听你这样说,好像我在工作时总是大声说著什么丢人现眼的话语一样。」



「就是那种表情才好看啊。老师是那种肩上不扛著包袱就不会跑的人,最好仔细考虑一下要让谁骑在身上才最舒服。」



仁被小魔女毫不留情地牵著鼻子走,可是这也让他摆脱收容设施里的昏暗气氛。仁好像真的不知不觉对少女产生依赖,他重新打起精神,告诉自己一定要振作。



「待会儿我们要一栋一栋地调查这一带的高楼屋顶,你用魔法移动到我指示的地方去。这次的狙击肯定是怀斯曼那帮人干的好事。也就是说,枪手应该是从能够使用魔法脱身的地点开枪,很快就能找到的。」



大楼的屋顶因为没有人看到,是其中一种就算在人口稠密地区也能使用魔法的都市死角。因为从下方的街道往上看不见屋顶,飞机或是卫星监视也是固定的时间才有,所以魔法使不会因为魔法突然被烧毁而陷入险境。仁与梅洁儿所处的赤阪区大楼,距离被害者受到枪击的地点超过一公里,就算使用狙击枪也嫌太远。但要是狙击手是魔法使,还是很有可能从超过一公里以外的距离进行射击。



仁从梅洁儿手上取过装著他的狙击枪的细长盒子。梅洁儿只要在仁的身旁一站,比起言行举止或是气氛,仁更能实际感受她的身躯竟然如此娇小。她果然是个孩子,需要妥善细心的呵护。



「会演变成战争吗?」



「你不用担心这么多喔。」



仁的所作所为充满矛盾。刚才他还在《学校School》里镇压一群与梅洁儿有相同际遇,同样都是刻印魔导师的人。可是现在他却希望,少女能当个平凡的小学六年级生好好过日子,不要接近《公馆》这些百害而无一利的工作。



「要移动了。我们先到那栋建筑物去。」



只是眨眼一瞬间,仁与梅洁儿就移动到新的可疑地点。圆环魔术的位置移动其实是一种被称为《破灭化身》的高等魔术的变化形,技术层面的难度颇高。可是如果要移动到施法者很熟悉,或是能够直接看到的地方,瞬间就能转移过去。像这样难以望其项背的卓绝机动性,就是仁这个世界的人在日常生活看不见魔法使的原因之一。



仁仔细查看大楼的屋顶上有无狙击手留下的痕迹。因为事情发生之后还不到一小时,所以他更确信现场应该留有某些迹象。仁从狙击枪的枪盒里拿出观测镜,确认要从屋顶上的哪个位置狙击才能射中被害者。



到目前为止,魔法使从来不曾狙杀日本政府高官,因为这种行为可能会让他们在这个世界丧失立场。警方只要判断事情与魔法使相关,便立刻扔给《公馆》处理,使得攻击警方干部也没有意义。因此过去一直都是在《公馆》与神圣骑士团这些与魔法相关的组织之间展开对立。或许是因为有这个世界的人牵涉其中,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的涉入,使这次的状况有所不同。



这个世界的恐怖分子虽然有理由枪杀警察高层,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纵使魔法使有能力,却没必要做这种事。要是金钱让这两者之间有了往来,这个世界的人与魔法使就能共同一起为非作歹。这画面就如同童话故事里,魔女与恶魔进行交易的场景,毛骨悚然的感觉让仁心生恐惧。



「我们到下一个地点去吧。」



面对即将来临的新时代,仁认为自己所能做的,果然还是只有做好《公馆》的工作。身为组织的一分子,仁提醒自己,除此之外他无能为力。可是身为一个人,他却执拗地反覆思考,难道真的没有其他选择吗?



梅洁儿展开双臂,在阵阵吹来的风中享受空气吹在身上的感觉。



插图007



「老师,我的臀形有没有被风吹得露出来了?」



「别担心,我的心情还好。还有,没有哪个大人看到孩子的屁股会觉得精神大振的。」



少女带著促狭的眼神看著他的双眼,令仁撇开视线。



「刚才我接到寒川同学的电话,她约我今天到涩谷去玩。」



「好啊,你就去玩玩吧。」



要是在几个月前,这个重情义的小学生一定会因为仁不让她参与任务而大发脾气。可是现在她稍微只是慌乱一下后,便露出明朗的表情问道:



「……真的可以吗?」



「现在刻印魔导师不能执行任务,这也没办法呀。反正又没有禁止外出,你不用想太多。但是下午天黑之前一定要准时回来喔。」



仁很高兴看到梅洁儿的世界一天一天越来越宽阔,所以他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就这样,他决定要把绊救回来,重新展开真正的『快乐暑假』。



「那我们就继续进行吧。不快点就赶不上和寒川会合的时间了。」



下一个调查地点正是他们要找的地方。在水泥上留有白色的刮痕,那就是枪手为了稳定枪身而架上枪架所遗留的痕迹。从这里到被害者受到枪击的地点,直线距离有一千三百公尺远。



随著仁的确信程度越来越高,背后也逐渐冒出一身冷汗。他从枪盒里拿出狙击枪Remington M700PSS组装起来,尝试摆出立射姿势,看看换作是自己,能不能射击。十倍的狙击镜清楚映出千代田区维护良好的宽大马路。他试著想像,被害人在马路上向西走去的模样,尝试重新描绘出敌方狙击手的思绪。这附近一带有许多政府机关的大楼与大使馆,原本就警备森严。这项任务必须一击必中。也就是说,敌人是胸有成竹才扣下扳机的。



────一阵突来的强风横扫而过。



这股强风剧烈吹动梅洁儿的长发,风速大约每秒十公尺上下。仁举著狙击枪,专心一致地看著狙击镜内的光景。敌人的狙击手先前肯定也和他一样,从被害者步行地点附近的大使馆挂著的飘扬旗帜判断出风向与风速。沉甸甸的国旗被风吹开,显示出就算是接近地面的位置,风速也有每秒五公尺。即便使用火药量较多的子弹,一千三百公尺也接近射程距离的极限。就算瞄准得再精确无比,子弹从发射到命中之间,还是要飞行超过两秒钟,会被横向风往下风处吹偏超过四公尺。如果是仁,他会等到天时地利等条件都齐备之后才开枪。可是目标走在大楼林立的街道上,射击机会本来就不多,瞄准时也难保一定会偶然风止。敌方狙击手以神技克服所有的恶劣条件。



「他们可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神明或英雄人物的后裔。也就是说,魔法使狙击手展现出有如魔法般的神技,也不足为奇是吗……」



仁说了两句玩笑话想让自己精神抖擞起来,结果却只是经由森冷的真实感受,重新体会敌人有多危险而已。



只是站著,仁身上的血流就渐渐变凉,可是心跳的速度反而越来越快。他顿时发现,自己此时此刻就很有可能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超音速子弹击杀。



「梅洁儿,快趴下!」



仁大喊。那是一种危机临身的感觉。



下一秒,他确实听见远处响起枪声。这附近的某个人遭到枪击了。



敌人此时手上还擎著枪,还没放弃猎杀行动。仁懊恼地想著,枪法如此出神入化的高手,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拍拍屁股走人。仁那把曾经用来射击《近神者》葛兰,又射杀过许多高位魔导师的步枪吸附在手心的皮肤触感,让他想起狙击手的准则来。过去他也曾经在这种状况下,狙杀率先前来调查或是追击的敌人。对方都是精锐魔导师,要是和他们正面对上,危险性极高。和他一样都是由王子护传授用枪技术的怀斯曼狙击手也会这么做。



如果敌方狙击手占住比仁与梅洁儿所在屋顶更高的大楼位置,仁就是绝佳的枪靶;凭对方能够从一千三百公尺远的地方准确命中目标的枪法,要用子弹把人头打成草莓果酱,就像拿取盘子上的草莓般简单。



梅洁儿似乎没有听到夹杂在地面喧嚣的枪响。她皱眉头乖乖在原地蹲下。



「怎么回事?」



「狙击警方大头的狙击手在执行下一项任务了。我们《公馆》收到事件的通知出面解决问题,他现在的目标就是《公馆》的某个人。」



由《公馆》猎杀魔法使的上下结构已经崩溃,一场双方在同等立场彼此互咬咽喉,打得你死我活的生存战已然展开。



仁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想要联络京香,可是手指却抖个不停。十崎京香被叫去警察厅,参加一场清水健太郎也会出席的会议。仁这位童年玩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要是失去了她,公馆的战斗指挥系统就会瓦解。



响了两声之后,京香接起电话。



〈立刻撤退。〉



任何多余的招呼都没有,一道毫无感情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回传,触动仁心中最不愿意想起的回忆。



所以仁明白了。现在在大楼屋顶上威胁他生命的死亡预感也正控制著京香。京香不是上前线的人,如果连她都感觉到狙击手的存在,就代表她受到了攻击。



「你在哪里?你受到攻击了吧?有没有人救援?周围的状况呢?」



整个世界好像天崩地裂一般,就连刺眼的太阳都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仁焦躁不已地等著童年玩伴回答。



〈浜叔中弹了。〉



警方此时已经加强反恐安检,他们只要听到枪声,五分钟之内就会赶到京香告诉仁的所在位置。也就是说,怀斯曼公司的狙击手打算在五分钟之内结束任务。



「伤势严重吗?有没有叫救护车?」



〈车子停在车道旁了。为什么偏偏选今天从涩谷方向进去呢?我真是傻瓜。人行道上的行人刚才叫了警察,警车很快就会过来。救护车……可能来不及了。〉



也就是说,一看就知道人当场死亡了。浜胜彦是在魔导师公馆当司机的职员,九州出身的他,年纪大约四十五岁上下,是位个性耿直认真的人,家里还有一个小孩。



这是三年来《公馆》第一次有普通员工殉职。



「把头压低,千万不要离开车子。我现在马上过去你那边。」



彷佛就连天空的蔚蓝都被『恐惧』一点一点地慢慢侵蚀。



〈仁真的很不适合干这行。不能静下心来的话,这次事情结束之后乾脆把魔导师公馆的工作辞了吧。〉



仁听著电话另一头京香的声音,想到一声枪响就可能打断这一切就觉得心惊肉跳,浑身僵硬。



不到三分钟之前,仁还被小魔女耍得团团转而苦笑。可是现在从幼稚园时代就在一起的童年玩伴竟然就要离他而去。仁长久以来浴血苦战的冷酷战场与他想要守护而且回去的温暖餐桌之间,早就没有任何区隔了。



可是仁无法接受这就是他的故乡真正的样貌。仁虽然在电话中听得见京香的声音却看不到她,只有不安的情绪逐渐填满距离上那片不著边际的空白。



〈算了。不过话说回来,一旦变成被人狙杀的目标……还真是可怕啊。〉



「你还有闲情逸致说这些!我现在立刻过去!从我这里移动过去比等警察还快。」



仁在除了梅洁儿再无其他人的屋顶上站起身来。寄住在十崎家的小魔女不但聪明伶俐而且深知情理,察觉事态紧急后脸色大变。



可是京香彷佛最后一次向仁说教一般,说话的声音故作轻松,还在冷静地说著:



〈我不是说目睹现场的行人报警了吗?只要等个五分钟,紧急布署的警察就会来救我了。原则上现在我们与协同警方一起处理案件,你要过来的话,就去追踪那个狙击手。如果对方是魔法使,我们就可以说因为属于《公馆》的职权范围,所以把狙击手干掉了。我们是在车子往北行驶时遇袭,听到枪声与浜叔中弹几乎同时。我这样说,你明白敌人的位置吗?〉



仁常常觉得,魔导师公馆的指挥官与其说是胆大包天,倒不如说是自己不要命。



〈千万要记住,警方也因为局长被袭而陷入退无可退的窘境。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仁因为不放心就跑来保护我,就算我平安无事,警方也会颜面扫地。这次我们的敌人不是只有魔法使而已,你要学会看场合办事。〉



同样是狙击手,仁的判断与京香不同。如果时限只有五分钟,真正的专家就会在这段时间内取下猎物的性命。被狙击枪瞄准的人有多少机会活命,完全是看狙击手与作战计画的情况而定。如果是像京香这样重要的目标,就算不惜冒险也一定要除掉。



「话虽如此,可是如果你死了,一切就都完了。」



〈大家都是大人了,组织双方有时候就是得尊重彼此的势力范围与面子。若是之后我们要铲除狩猎魔导师中队,应该少说会有一次在大街上进行大规模的战斗,不是吗?我们这些坐办公桌的,就是要做好一切安排,让仁和其他人在警察的势力范围内开战,所以不要藐视我们的判断喔。〉



京香已经在计画准备彻底根除《魔法使子弹Wizard Bullet》。浜胜彦从京香进入文化厅工作后,就一直担任她的司机,可是她在言语之间对浜胜彦的死只字不提。驾驶座的血腥味想必正充斥著车内的密闭空间,京香却能彻底压抑住自己的个人情感──



〈我以前不是说过,不想看到仁的尸体吗?把仁送上死地的人是我,要是不让我多少做点准备的话,心里会后悔一辈子的。〉



仁确认手中狙击枪的触感。集中精神后,一道声音在脑海的角落响起,要他不要胡乱分心。



「老师需要我的力量吧?」



梅洁儿沐浴在强烈的阳光下,挺起满是自信的平坦胸部。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到头来,仁还是在依靠他决定要拯救的少女拥有的力量。就是他这个监督者总是见风转舵,让梅洁儿的立场在刻印魔导师与小学生之间来回飘忽不定。



〈仁,要不要稍微聊一下?〉



与先前的语气截然不同,『京香姊姊』颓弱无力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不论是谁都会害怕被枪杀。



「对不起,就算你这样说,我已经决定要保护自己重视的人了。」



仁挂断电话,把手机关机。因为他觉得如果承认自己只不过在说些安慰人的空话,京香就真的会永远离他而去。小魔女对同性的不安心理相当敏感。



「老师,这样好吗?」



手机与基地台之间以电波讯号联系,当魔法使拿著手机直接进行魔法转移,手机讯号会被感应到,使得移动魔法遭到破坏,因此有许多魔法都与手机冲突。



「我是个无照的冒牌老师嘛,嘴上没有生莲花,没办法凭著三言两语就能助人。」



仁虽然很想成为一名英雄,可是他却无可救药地信任枪弹的力量,而不是人心。为了要施展魔法带著仁移动,小学生把她体温较高的身躯贴到仁身旁。



「要走啰。」



从仁所在的赤坂区大楼到京香的位置,直线距离大约三公里。用魔法辗转在屋顶上转移,就算一边寻找适合的大楼一边移动,过去也不需要两分钟。



可是仁并不能轻率地直接缩短距离。随著他往南绕,从六本木方向越来越靠近京香的位置,困扰魔法使的难关也开始慢慢出现。在人口过多的东京里,魔法使之所以能利用没有招牌的大楼屋顶施展魔术,是因为水泥丛林遮蔽人们的视线,大家根本不会特地仰著脖子看天空。可是相反的,也有个难关会让靠近的人都抬起头来观看,使得周遭的魔法全都毁于魔炎。那就是东京铁塔。



而在追踪战里,最要命的失误就是魔法被人看到而引燃魔炎。就算是在大白天,还是可以从超过一公里外的地方看见魔炎的光芒。



梅洁儿焦急地看著不再出声指示移动位置的仁。



「怎么了?不快点过去就来不及了啊。」



可是难关的存在也清楚显示出怀斯曼狙击手身在何处。想要不著痕迹地靠近潜伏在东京铁塔周边的魔法使几乎是不可能的。对于一个枪法出神入化,就算条件异常不利也能精准击中目标的神枪手来说,要射杀一个自曝位置的傻瓜简直轻而易举。换句话说,『那家伙』就躲在魔炎要塞里。



仁很快便听见两辆前往搭救京香的警车警笛声。目前枪声还只有杀死浜胜彦的那一枪而已。仁同样身为杀人专家,完全能够理解敌方狙击手会做何选择。前来救援京香的警官,不太可能会选择能够防备远距离狙击的位置救人。等到有人前来施救,目标出现在马路上之后再狙击,会比现在京香躲在车子里更好瞄准。



「老师,我们该怎么办?」



仁与京香都希望梅洁儿当个平凡的小孩,完全没有教导她护身以外的技术。所以她并没有能够分辨出生死瞬间的嗅觉能力。



「这里是这一带最高的建筑物,可以在这里开枪。」



仁脱下外套,然后把挂在左胁下的手枪连同枪套一起取下,以免妨碍他用狙击枪进行精密射击。预备用的迷你手枪FNM1906也移到长裤后面的口袋里放著。现在这时候,他必须把脑袋里除了狙击枪以外的事全屏蔽。



「你暂时不要出声。帮我把风,注意有没有人靠近。」



仁不再隐匿身形,很乾脆地随意站起身来。京香说过,从中弹到听见枪声差不多是同一时间。这就代表射击距离没有特别远,考虑到车子被枪击时的行进方向,他现在的所在位置距离狙击手应该也很近。仁拿起沉甸甸的步枪,用身子骨稳住立射姿势的枪口,然后把枪口一一指向他可能会选择躲藏的大楼。他认为步枪的狙击镜比观测镜更能接近敌人的呼吸。



此时仁是敌人必杀的猎物,同时也是必须猎杀敌人的猎人。



在狙击镜狭小的视野里,再熟悉不过的东京风景一点一滴地失去原有的意义。举枪、瞄准目标、扣下扳机。仁认为以极端精密的动作完成这一连串单纯的作业,就像静下心用笔顺著纸上的细密迷宫描绘。他紧靠著没有生命的金属机械装置,让血肉之躯慢慢与精准度重叠。虽然知道童年玩伴的命悬于扳机之上,可是这件事在仁的心中已然褪色,整个世界都简化到只剩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与步枪而已。



──响著二重奏的的警车警笛声逐渐靠近京香的位置。



现在虽然是盛夏,仁却觉得冷得快要结冻了。肩膀与背部的肌肉紧绷,甚至让人怀疑,口中吐出的气息会不会结成冰。虽然不知道狙击手人在何处,可是过去一次又一次累积下来数都数不尽的经验,还是让他瞭然于心。



──警笛声停了。



这代表警车到达现场停下来了。仁的脑海里能够清楚想像出应该与他一样走过同一条迷宫的『那家伙』。警官这时候正小心翼翼地注意四周,同时走下车来。他们以为这次的犯人也是恐怖分子,以不打扰市民为第一优先,打算谨慎小心地迅速完成任务。



现在仁还可以想到,那个和他一样正在与步枪对话的人在做什么。怀斯曼公司的狙击手就是在等这个时刻,他应该调整好呼吸,让氧气充满血液。『那家伙』会吐出一口气,屏住气息,让鼓起的胸腔稳定下来。出现在『那家伙』狙击镜中的京香,因为钻进后座座位底下的关系,原本裹起的头发都已经松乱了。『那家伙』顾忌到女性可能会因为在意头发而用力甩头,所以把瞄准点从头部改成心脏。步枪的准心应该已经瞄准京香。他为了避免在扳机上施加多余的力气让枪口摇晃,先停一会儿确认自己的身体肌肉全然放松,接下来只要像精密机械般地慢慢扣下夺人性命的扳机。『那家伙』就像是把手指放在该放的地方地轻轻动扣扳机────



──仁先发制人,抢先扣下扳机。



一道响亮到令人吓破胆的枪声响彻云霄,留下彷佛可见其波纹扩散的阵阵余音。



枪响只有一声。



枪声响起之后过了三秒,怀斯曼的狙击手仍然没有开枪。为了进行精细作业而高度集中的精神,一旦被出乎意料的妨碍打乱,之后就很难再恢复冷静。更何况是一道攸关生命安危的枪声,心里就更难平静了。



仁左半边的脸颊因为戾气而紧绷,嘴角高高吊起。他发现脸上的表情变化,对沉郁在自己胸口中的黝黑物事感到畏惧,用左手抹了抹胸脯。



仁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低头一看,是缩著身子、浑身紧绷的梅洁儿。



「危险,快躲好。」



他口中能发出的字句越来越短。



仁几乎快要变回多愁善感的人类。他重新举起狙击枪,想让自己回到原本冷酷而又单纯的状态。



他确信,怀斯曼的狙击手收到自己发出的讯息了。



我就在这里。



仁再次扣动扳机。枪声再度向『那家伙』宣示他的存在。



发出枪声之后过了十五秒,还是没有听见狙杀京香的枪响。



现场的状况应该有了改变。前来援救京香的警察,肯定会把仁的枪声误认为是一小时前开枪杀人的狙击手所为。行人可能也乱成一团,到处奔逃。而且京香下车后,也绝对不会再被送上枪决场。开警车过来的警察一定会请求支援。



仁的存在对『那家伙』来说越来越重要。可是不论是枪法如何卓越的射击高手,都不可能光凭一把枪一边瞄准站在这里一目了然的仁,同时还去击杀京香。



武原仁下定决心要保护所有他重视的人。可是这样一个想要成为英雄角色的人,长大之后却变成杀人专家。



仁迅速拉动枪机,耳中传来排出的空弹壳掉在屋顶地面上的清脆声响。为了接下来决定成败的一枪,他动作俐落地把枪机往前推,把子弹送进枪膛内。只要再一枪,这一枪似乎注定要有人丧命,仁的视线从这栋周遭最高的大楼屋顶上谨慎地扫描四周。



一瞬间,从东南方大约六百公尺的大楼上,有一道像是星光般的光芒闪了一下。那是太阳光照在狙击步枪的狙击镜上反射出来的光芒。『那家伙』终于第一次犯下失误,真面目的轮廓浮现出来。



如果是猎人,这时候本来应该要胆小地躲藏起来。可是仁置身于一秒之后子弹可能就会穿脑而过的生死关头紧张情绪中,仍然和『那家伙』同步受到引力的牵引移动枪口。犹如正对著镜中的自己,『那家伙』现在也和仁一致,重新架好枪。虽然侧风还是很强,不过距离只有六百公尺,仁有自信几乎不用任何准备就可以命中目标。他过去已经成功完成几次类似的射击行动,有足够的经验支持他的自信。



在大白天的阳光下,深沉的黑影既短又窄。毫不留情的阳光把整个世界照得一片明亮。目标背对太阳,从仁的角度来看是逆光的位置。所以他把狙击镜中看起来会比较远的因素也列入考虑,准心对准目标。



双方相隔著死亡,把对方的身形包括肤色、发色、身高体格,甚至连鼻孔大小都看得一清二楚。



怀斯曼的枪手割开预防坠楼的铁丝网,把步枪固定在铁网的裂缝中使枪口朝上,用高难度的姿势瞄准。那个人大约一百五十公分高,有一头柔软的金发,褐色皮肤就像巧克力一般色泽柔亮。大大的眼睛里养著一对水蓝色的瞳眸,直盯著仁看。她的双颊圆润,微微下垂的双眉酝酿出温柔的氛围,让人看了油然升起一股保护欲。那个笑起来应该很可爱的少女用立射姿势端著枪,手指还搭在扳机上。丰满的胸部挤在一起,看起来颇为局促。敌人竟然只是个年纪和仓本绊相仿的孩子,让仁想起他想要守护的对象。



在即将扣下扳机的瞬间,只想要守护身边亲友的武原仁,同时也矛盾地无法狠下心来执行,心理状态早已不是在《公馆》这个组织里工作的杀人专家。



枪声只有一声。



†††



武原仁在外堀大道往新桥车站全力狂奔。



衬衫的后背与衣襟被汗水完全沾湿,长裤的布料也黏贴在大腿上,感觉非常不舒服。



各自身怀步枪与杀意的两名枪手同时开枪射击。仁面对心中浮现的矛盾,让他的手指在瞬间无法一鼓作气地扣下扳机,左脸颊被『她』的子弹擦过。身而为人,如今的武原仁甚至不晓得应该庆幸他没有射中,还是他应该开枪杀人。



怀斯曼的狙击手错失射击的机会,恐怕用魔法逃得远远了。可是仁却忍不住在八月的盛夏里警员林立的都心街道上飞奔,因为他相信,下令指挥持枪少女的人应该还在附近。这个想法没有任何根据,与其说是确信,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祈愿。狙击犯是一个与仓本绊相同、大约是高中生年纪的女孩,他很希望在那女孩背后,还有一个大人负责指挥。其实这只是一种软弱的心理,不愿意相信一个孩子竟然有这么精纯的枪法。



虽然新闻报出关于恐怖分子的消息,暑假的街道上仍然到处是穿著五颜六色衣著的男女熙来攘往,好不热闹。长裤后面口袋里塞著一把迷你手枪的仁没办法尽情享受夏季,视线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上,寻找敌人的踪影。讽刺的是,那枝颇有历史的手枪,原本是战前的《公馆》职员从前还隶属于当时的反恐部队,也就是警官突击队时所使用的东西。



一条陈旧的水泥高架桥挡住仁的去路。在高架桥上行走的JR山手线,就是东京都的交通大动脉,顺时钟方向与逆时钟方向行驶的电车一班接著一班,川流不息。



「可恶,怎么东京的基础建设还有这么多战前的老骨董!」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当时的刻印魔导师在东京建造了许多秘密地下战壕与地下设施,仁他们遭遇幽灵地铁列车的地下战壕也是其中之一。就连引发这次事件的核弹,原本也是与美军交好的神圣骑士团在战后美军占领期间运进来的。如今正要伺机咬断仁他们咽喉的,就是长久以来营造出这片街景的一段段历史。不管是山手线或是车站,同样也在高架桥上的京浜东北线还是东海道本线,这些铁路全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就开始营运。换句话说,在铁路高架桥附近很有可能还有尚未发现的漏洞。



敌人是从明治时期就开始与魔导师公馆一同走过百年历史的前专任官王子护豪森。使用魔法转移会被《协会》发现移动位置,所以他很有可能选择利用地下设施。警方现在同时也在防备地下铁线路,可是以山手线全线的长度来说,警方的人力根本鞭长莫及。



天气晴朗,市中心的车道与人行道上车潮人潮拥挤,仁在都心街道上全力急奔,好几次差点撞到站前广场的观光客。因为他连目标是谁、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所以这段长跑根本就像是没有终点的马拉松。



梅洁儿用魔法一步登先,踩著小孩子的窄小步伐走到仁身旁。



「老师,你跑太快了啦。这样我怎么追得上?」



「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刚才不是请你把拿来的盒子送回魔导师公馆吗?」



少女似乎很在意自己被汗水沾湿的大腿,拉了拉裙襬说道:



「老师,你到底是怎么了?用魔法跳跃当然一下就能来回啊?」



就在仁使尽力气一路冲下大楼,跑没两公里远的这段时间,梅洁儿已经到了三十多公里远,位于多摩川沿岸的魔导师公馆把狙击枪归还之后又回来了。眼见魔法使与自己的机动力相差十万八千里,仁的情绪也冷静下来。



「我明白,就算跑断两条腿大概也追不上吧。」



仁抬头仰望耀眼又遥远的天空,把衬衫胸口的扣子解开一个,调整呼吸。



「老师,我觉得魔法使应该不会在警察这么多的地方晃来晃去喔。」



一只甲虫从仁的眼前飞过,在这个到处都是高楼大厦的地方,真不晓得它是从哪里活下来的。可是在这个充满蓬勃生命力,就连大都会都洋溢著绿意的季节里,人命却一条接著一条丧失。仁非常害怕自己守护的地方变成战场,遭受到敌人的危害。



「那些在临检哨之间的漏洞,要靠秘密地下道才能逃脱的地点,说不定反而适合撒网守株待兔。」



可是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似的,彼此相逢在一起,然后丢出最棘手的问题给别人处理。仁与梅洁儿走近商店街旁沿著高架桥的无人岔路里,竟然在那里遇见了他。



与仁和梅洁儿的时间一致,那个男人也从对面方向走进这条高架桥下除了迷路观光客与当地人之外,根本没有人走的小巷。年纪大约五十多岁,皮肤晒得黝黑的男子,一边拿手帕抹额头一边走著。他的肚子有些突出,彷佛硬实的脂肪从内脏把肚子顶起一般。发线后退的额头晒得很黑,双肩就像是用肉体劳动的苦力,看起来非常厚实。男子注视观光客的眼神因为太过凌厉,反而显得很空洞。



这个人就是敌人────面对同样都是人类的对象,仁的良心反问,自己真的可以这样停止思考吗?



要是国城田义一死了,一切都会回到原点────这种毁灭论调与舍弃无数刻印魔导师,看著他们去死的论点非常类似。



国城田不该由仁下手处理。这里就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而且《公馆》的工作是负责处理魔法使事例,杀害国城田逾越《公馆》的职责。可是仁有机会能够确实阻止国城田的活动。



国城田还没有发现仁,仁感觉长裤后面口袋里的手枪好重。



梅洁儿转头,以羡慕的眼光看著一个手上拿著冰淇淋的孩子,踩著小碎步跟在仁的后头。



仁很犹豫,该不该把小魔女卷进这个世界的人之间的斗争,可是他实在无法抵抗这个诱惑。



「引燃魔炎。」



少女不解地蹙起秀美的双眉,激发充满在大气中的电子,亦即《魔力》。梅洁儿或许盘算著,附近有魔法使存在的话,能狠狠吓他们一跳,故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她大肆引动的魔力。接著奇迹之力化做片片碎光爆裂开来。魔炎有如洪水泛滥,灌满高架桥下方,与盛夏白色阳光曝晒的街道。红莲烈焰赤红的火舌乱窜,宛如风吹花瓣飞满天,充满整个人间。



剎那间,整个世界分成『被这个世界之人观测』而引起的魔炎,与没有魔炎存在的地方,两者泾渭分明。没有发动魔法消除能力的武原仁可以看见魔法。换句话说,在他的眼中,奇迹没有被魔炎烧毁的地方,就是行人视线所不及的死角处。



就算在街上有上千个人在身旁,只要没有目击者,他就可以开枪。



仁瞬间拔枪射击。国城田无法察觉流窜的魔炎,当他发现的时候,手枪对准了他。可是这名恐怖分子好像在说「只要扣下扳机,就算是小口径手枪,还是会有人听见枪声喔」,眼角浮出轻侮的笑意。可是枪声就在接下来的剎那消失了。在白天,首都的交通命脉山手线列车会一班接著一班通过头顶上的高架桥──────────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







这是一间老旧的咖啡馆,让国城田回想起他从事学生运动度过青春时期的一九七〇年代。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一路跑过来,又经过了哪些地方。



有个人突然毫不犹豫就在街道上拔枪朝他射击。周遭的行人大约有二十个,竟然没有一个察觉。对于不明就里的国城田来说,这根本超乎他的常识理解,简直就像在变魔法。对方的射击也很精准,从高架桥的昏暗彼端,距离将近十五公尺的地方轻易地打中他。那个人现在还在追杀他,要是让对方逼近不到十五公尺处,他的心窝与额头可能就会被开几个洞。



「这个国家怎么变成这样!」



要藏身就得去别人告诉他的地下甬道内,可是国城田不敢踏入那片没有人迹的黑暗世界。他死命奔逃,爬上楼梯跑到大楼的二楼,冲进这家咖啡馆里。只要在这里多待一秒钟,逃过追杀的可能性就减少一分,而且看到他的目击者也会增加,可是他的腰腿却使不上力来。



一名中年侍女来问国城田要点什么,他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要了杯红茶。



国城田在出发协助狙击手指示狙杀目标之前,王子护豪森交给他七张照片,告诉他「如果看到这七个人一定要逃跑」。在国外出生入死的国城田认为,自己不可能在日本遭人开枪,本来还不太放在心上。



因为平时不注意保养身体,所以国城田在年过四十以后开始有心悸的状况。



「干么派那种怪物来对付我这种小人物,我也只和那些杂牌军队或是警察对呛过而已啊。」



国城田只是不停地大口急喘,呼吸根本平复不下来。每当他深吸一口气,右胸就传来阵阵闷痛,就在王子护在他西装内袋里塞进一本笔记本的地方。那个穿著白色西服的魔法使曾经劝告他,千万不可以把笔记本打开,可是冷汗直流的国城田还是忍不住用骨节隆起的手指把笔记本抽出来。



笔记本的封面嵌著两颗以铜包覆表面的点二五口径子弹。国城田还无法完全相信,这种单薄的东西竟然能挡住枪弹;也不敢相信,他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竟然挨了两枪,便把笔记本翻开。白色页面之间夹著五张扑克牌,就像是夹了薄薄的铁板。第一颗子弹打穿两张老K,停在第三张牌的表面。第二颗则是碰到了戴著眼罩的第四张老K。要是没有这本笔记本,他的右边肺部就会被射穿一个洞,跑都没得跑就被逮到了。而他的恐怖行动计画也将就此画下休止符。



油腻的汗水流个不停,空调的气味让国城田觉得很不舒服。他很想去厕所小便,可是厕所是密闭空间,一想到万一那个目光凌厉的年轻小伙子出现在他身后,身经百战的恐怖分子竟然就个像小女生似地发起抖来。



国城田摊开湿毛巾按在脸上,冰凉的毛巾让他收起表情,小声地激励自己。



「现在还到什么到,我又不是小鬼头了。我可是要把整个东京炸飞的人物啊。」



这家咖啡馆位在二楼,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新桥车站。东京在这三十年间彻底改头换面,繁华热闹的景象让国城田感到非常厌烦,心里很不是滋味。店里的电视正在播放警察提高戒备看守地下铁的新闻画面。



国城田试著想像,要是核弹在地下铁爆炸会造成多大的灾害。成堆的瓦砾碎屑与血肉模糊的光景,将像极他长久以来在这个世界亲眼目睹的活地狱。



三十年多年前,这个国家正陷入一场追求真正自由与家国未来的抗战。那时候国城田也以学生的身分成为抗战先锋,加入革命的队伍。之后他便离开日本到了海外,在世界各地陆续参加许多持续抵抗奋战的人群。就在前年,国城田在阿拉伯亲眼目睹,印著日之丸的装甲车被派遣到当地。他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对一同对抗强权的异国同志说明这个现实状况。经过三十多年国城田才知道,他们的青春时代根本就是一败涂地。



国城田回到年轻时期抛弃的故乡后,感到极度愤恨不平。他觉得日本撒了漫天大谎,假装他们这群年轻人干预国家前途的时代根本不存在。在历史蜿蜒曲折的漫漫长路前方,说不定就有迥异的现实,可是众人对这件事实完全一无所知。这种欺瞒让国城田感到满心悲愤。就算肉体过了五十岁,可是他心中的愤怒似乎一点都没有衰老。



「现在的时代有比我们那时候更好吗?从今以后会变好吗?你们死守不放的『体制』,实际上真的改善这个社会了吗?说什么正在努力,这种鬼话我在三十年前各种糟糕的国家已经听太多了。你们这群人到底要带领这个国家走到哪里去?」



这名恐怖分子的肠胃功能早就不如以往,在嘴里把冰水含了一下之后才喝下肚。坐在空荡荡的咖啡馆里,国城田在口中反覆咀嚼怒意。



他离开日本后所遇见的不仅是数都数不尽的死亡,还有颓垮建筑物的灰色世界。无论到哪里,都有人因为永远失去所爱之物而恸哭哀号。国城田的内在与他各处转战的众多国家均紧紧相连。他自然而然地哼唱起「蜜蜂武藏之死」【注】这首歌。在他刚离开日本时,有一次从遥远异国打国际电话回来,大学学弟在电话中把唱片放给他听,说是当下最流行的歌曲。学弟哽咽著流下男儿泪,称这首歌是革命的镇魂曲。国城田请学弟把唱片重新一放再放,直到他能够哼唱这首描述怀抱著梦想挑战太阳而死的蜜蜂之歌。【注:ハチのムサシは死んだのさ。一九七二年的日本歌曲,内容疑似影射当时日本的学生运动。】



这颗核弹是『消灭国家的子弹』,能够让国家一命呜呼。国城田要把这颗子弹射进东京。他相信那些饱受践踏,与他一起抗争的人们手中如果握有这颗小小的太阳,同样的事情一定也会发生。



国城田义一重振声势,摆出一副老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靠在柔软的沙发上,顾盼中也恢复为原本革命家桀骜不驯的强势眼神。



「败北之后遭到人们遗忘的革命吶喊啊。来吧,让我们再一次把『恐惧』深深烙印在这个国家上吧!」



如果把身为英雄的条件,简化成某个具有改变世界的力量与意志的人,那么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这两项条件都满足。因为他手中握著核弹这可怕力量的按钮,而且也有心要改变世界。



国城田还不知道,相隔三十年之后归国的他,就和来自异世界之人魔法使一样都是异邦人,已经无法与日本人用相同的语言对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