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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罪与罚(2 / 2)




「《恶鬼》,那些东西交给你了,随便你怎么处理。」



这位脱离现实的稀客,说出的话也很脱离现实。



「听不见吗?我拎不动比剑更重的东西。」



仁来回看了看落在隧道中的三个行李箱和刚刚现身的女骑士。这个女人不像是能交流的样子,于是他向贝尔尼奇说道:



「看来,即便火灾那么严重,《公馆》的地下武器库也没有受到损伤啊。」



仁靠近女骑士脚下的行李箱,打开锁扣。



第一个箱子中,放着给他留下了许多回忆的步枪,是仁在魔导师公馆时一直使用的雷明顿M700。既然练习不足身手生疏,就只能用习惯的道具来弥补。



另一个较小的手提箱中是一把树脂制手枪。这把格洛克19应该是与警察协作之后得到的特殊急袭部队装备,另外附有三个备用弹夹,还有一盒百枚装9mm弹。



看到最后一个细长的箱子中放着的东西时,仁屏住了呼吸。那是一根长约六十厘米的铁棒,不过,箱子内部却预留了足以放下刃长一米长剑的空洞。



「真的可以吗?这可是神人遗物啊。」



仁自然不可能忘记,这是在东京地下的战斗中,王子护豪森交给他的《剑》。虽然现在是铁棒的形状,但只要受到魔法消除,成形魔术遭到破坏,就会恢复拥有黑刃的长剑姿态。它的锐利程度超乎常识,作为神人遗物也不会损坏,正可谓是神人之剑。



在仁最近的战斗中,这是装备最为精良的一次。然而也正因为此,仁具体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就觉得百感交集。



武原仁接下来要用狙击枪杀人,对方是他的老师也是前同事。单纯的事实让他感到无比沉重。



他好想逃避『今天』,不禁回想往日的这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他从为了《贤者之石》追捕仓本绊的神圣骑士团手中逃跑,流落到前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的家中。之后在《幻影城》被一千名骑士和圣骑士将军一遍遍打败,又和绊分别。短短一天就经历了超乎想象的剧变。



最糟糕的绝境前方,等着最恶劣的工作。从神圣骑士团手中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同一天,又要去射杀《鬼火》。仁已经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了。



「梅洁尔,你现在幸福吗?」



一问出口,他就觉得这是个蠢问题。梅洁尔是女孩子,而且只是个小学生,体力上肯定比仁更加难熬。



然而,回过头的仁,却看见少女笑容满面地回答:



「当然幸福啦,老师。」



在这被微小光芒照亮的地底,仁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世界的尽头。



「贝尔尼奇,狙击的具体流程有安排吗?十崎事务官有什么指示?」



「提出这次作战的不是十崎京香,而是我。」



「原来如此。」



仁将熟悉的狙击枪装配好。这次,魔导师公馆很快就决定舍弃《鬼火》,但对身为魔法使的《鬼火众》却态度暧昧。看来早在与仁会面之前,贝尔尼奇就与京香和清水健太郎有过接触。与魔法世界的关系牵扯到日本的国家利益,所以才会给他提供充足的装备。



他的脸上冒出了汗。这条隧道渗着地面上的火灾气息,内部极其闷热。而仁身边的高位魔导师们,包括梅洁尔在内、全员一滴汗都没出。他们能用魔法保持舒适的环境。



仁所知的地面上的现实,已经离他无比遥远。



突然,一阵沉重的震动,让隧道的壁面微微摇晃。持续时间太短,不会是地震,但这种振动让仁感到心底发寒。在地下发动大规模魔法,立即被地面上的居民感知受到魔法消除,就会引发这种震动。他当年在漆黑的地底接受训练时,每当体会这种感觉,都会身受濒死重伤。



了解这个世界的贝尔尼奇也很快有所察觉。



「看来圣骑士正在接近,我们快点去埋伏地点。」



在魔法光源下,仁用熟练的动作确认手枪的保养状况,将枪套挂在左腰。他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苦涩,咬紧了牙关。



「『埋伏』啊。你已经知道《鬼火》一行人会去哪里了吗。」



贝尔尼奇比仁更了解地下深层。在葛兰事件之前、魔导师公馆还在完好运作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仁都是从《协会》手中接到情报,然后前往讨伐目标。



「你了解的东西还真多,机械化圣骑士师团的动向你们好像也非常清楚啊。」



在贯通岩床形成的简易隧道中,贝尔尼奇的影子如同幽灵。



「当然。圣骑士利用武藏野迷宫浅层从地下包围了公馆本馆『遗址』。数量大约两千人,他们的目标也是《门扉》。」



「该死。他们的先锋和我们距离多远?」



「差不多直线距离三百、道路距离五百吧。不用担心,『幸好』前面有核爆留下的辐射污染,骑士们会一边清洗一边前进。之前为了阻止污染填埋了一部分地下战壕,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竖起耳朵仔细听,仿佛能听见不计其数的骑士前进的足音化作地面鸣动向这边传来。



向地底深层的移动也十分简单,在一瞬间就完成了。夏天仁前往地下都市时,花了好几个小时在地下通道彷徨差点死掉。而这回有贝尔尼奇使用魔法,仅仅眨了一下眼睛,就到了一处巨大的地下空洞。



贝尔尼奇曾经用一句「所谓质量守恒和能量守恒定律只是没有力量之人的怨言罢了」,彻底否认了科学。这就是拥有力量之人的世界。



这里是一处巨大的空洞,庞大到仿佛一切感觉都丧失了意义,无法想象居然是存在于地底的设施。凭借梅洁尔点亮的微弱光源,根本看不见边界处的样子。不过,没有任何障碍物的地面上,散落着无数像弹珠一样的玻璃球。它们折射、反射了梅洁尔的等离子体光源发出的橙色光线,闪得仁眼花缭乱,如同闯入了万花筒。



「这是什么地方?」



他仰天观望,只有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如同没有星光的夜空。



体格高大的贝尔尼奇,仿佛输给了这里空白的压力,身影看上去都虚弱了几分,显得相当不安。另外,还有一点与几秒前有着明确的不同——这里的气温高得近似于盛夏。原因显然不是太阳,而是地热,这便是地底深层的温度。



「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



魔法使的话语,在这过于广大的空间中甚至没有引发回声。



仁踢了一脚身下的小玻璃球。整个地面都仿佛仔细打磨过一样,有着微妙的倾斜,玻璃球向着同一个方向顺滑地滚动。



「这里是刚才的隧道入口下面多少米?我从没听说过迷宫深层还有这么大的空间。」



「按照你们下贱的度量衡,这里差不多是地下八百米【meter】。」



仁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不论是在地下极深处建造的大得荒唐的建筑物,还是一下子就能移动到这里的魔法,都是他无法触及的事物。



魔法使摸了摸胡须,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是汗,接着随口说道:



「这深度也没什么了不起,对于真正的高位魔导师而言只是信手拈来。像《近神者》葛兰或是《三十六宫》,只要没有魔法消除,从地面上一击就能贯穿到这个深度。」



个人所能掌握的力量尺度完全不同。仁他们一般人和魔法使无法正常相处的最大理由,如今就展现在他的眼前。他手中的狙击枪,一下子显得像是不可靠的玩具。



不过,即便如此,魔法使们还是被赶到了这个世界历史的边角之中,因为能够消除魔法的人类数量增长得太多了。仁不禁自问,如果《协会》背叛的原因是对无法自由使用魔法的不满,那么他们要如何才能解决这个根深蒂固的问题呢。



「总之,得先想办法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寻找小魔女的身影。她好像很讨厌脖子上出的汗,撩起了自己的黑色长发。



「梅洁尔,能不能拜托你去跟京香汇报一下,我们已经到了埋伏地点?」



可能的话,仁不希望她卷入和《鬼火》一行人的战斗。



「那我得好好记住这个地方才行。……老师你这是什么表情?圆环大系的转移魔法,跳不到不认识的地方。要是不好好记住,就回不到这里了。」



「我觉得你还是暂时离开这里比较好。《鬼火众》是刻印魔导师中最精锐的,而且他们也了解我们的手段。」



「老师,射死《鬼火》之后,你打算怎么逃?」



小魔女把今天的工作当作现实的话题跟他讨论,突然涌现的生活感让他感到困惑。少女就如同在说杀死活鱼当然会沾到血一样教训他:



「清醒一点。老师可不能和《鬼火》同归于尽,还要活下来和我一起吃晚饭呢。」



他瞬间回过神来,他一直满脑子想的都是朝《鬼火》开枪这件事,完全忘记了之后怎么办。



「老师,今天晚上吃什么呀?」



「这可头疼了,我还没想过。」



一想到自己要担心着晚饭开枪杀人,这种轻率就让他感到战栗。



仁想要摆脱这种阴暗的情绪,便刻意对梅洁尔讲起了道理。



「可能这就是杀人犯的罪孽深重之处吧。对方的人生就此终结,而对于下手的人而言却只是一个路过点。魔导师公馆就是这样把问题抛弃不答,所以才无法在组织中构建信赖关系,最终导致东乡老师的叛乱。都是因果报应啊。」



仁和他的周围,都因通过杀人将问题埋葬于黑暗之中、而留下了堆积成山的弊害。魔导师公馆就这样让成员全都成了罪人,因心中有愧再也无法走到光明之下。



贝尔尼奇在这种地方都打算抽一根,仁直接从他嘴里拔下了镇定剂雪茄。



「别小看《鬼火》的嗅觉。在狙击地点留下气味,他一下子就能发现。」



仁看着浑身皮肤都透着孩童活力的梅洁尔,感到非常惭愧。他不想让梅洁尔成为杀人犯,然而他现在要做的事却完全相反。



「抱歉,晚饭的事,等结束之后再考虑吧。」



武原仁这个男人,只有在结束战斗回到家中之后,才能取回自己的一贯性。他好想围坐在小小的餐桌旁,聊一点无关紧要的话题,实在是忍不住想要早点回家。



「告诉我关于这个地方的情报,能提高一点点成功率也好。」



少女靠在了仁身旁。刚洗过不久的头发上的洗发水味,混着汗香在空气中绽放。



「那我就要在这里留下无法忘记的回忆喽。必须得随时都能魔法转移到这里来才行对不对?」



随后,贝尔尼奇卷起右手衣袖,向上方伸出手掌。于是,在这接下来将要成为战斗舞台的地底空洞中,出现了辉煌明亮的大型光源。



贝尔尼奇使用的精灵大系,发展于一个『自身』的界定范围较为模糊、能够超脱肉体的世界。精灵魔导师能从各种物体中发现魔力,赋予其称作『精灵』的虚拟人格从而加以操纵。贝尔尼奇让聚集的空气觉醒为《风精》,将其转化为发光的低温等离子体。传说中类似人魂、鬼火的现象,很多实际上都是精灵魔导师点亮的光源。



地底的空洞,是一处巨大无比却空无一物的设施。地面是直径超过三百米的圆形,目所能及之处没有放置任何东西。壁面和天花板是连成一体的半球形,如同一个倒扣的碗。非要说有什么东西存在的话,就只有地面上反射着光线的无数玻璃球。



天顶上分布着几十团白色磷火,壮丽地照亮了整片地底。空洞虽然巨大,却让人喘不过气,因为这里没有出口入口,是一处完全封闭的空间。如果要在这里埋伏,说明《鬼火》一行人会打破墙壁侵入此处。



然而,在仁看来,这里作为伏击地点有一个重大的缺陷。



「这里没有能让我藏起来狙击的地方啊。而且连个入口都没有,都不知道《鬼火》会从哪里打破墙进来。」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这座实验场里有个很适合藏身狙击的观测室。」



「我倒是没看到有这种地方,又需要靠魔法跳过去吗?」



「如果不想让人进入某个地方,最简单的安保手段就是把这个地方建成只有能力高强的人才能进去的构造。」



「我不懂魔法使的思维方式。如果按你这么说,那只要是有能力的人不就能随便进出了吗?」



「《沉默》呀。如果对手有能力突破堵死的路,那么就算上锁也是没有意义的。我倒是觉得你们《恶鬼》造一条谁都能走过的通道、然后再加上严格的门和锁的做法才是自相矛盾。」



和贝尔尼奇谈话,让他觉得常识遭到了颠覆。不过仁早已习惯了这种偏差,这和梅洁尔与这个世界的矛盾颇为相似。



第三次魔法跳跃之后,他们所在的场所是一片昏暗的空间。这次梅洁尔赶在贝尔尼奇之前点亮了灯光,橙色的光线映出了一个地上摆着五把折叠椅的单调房间。



房间的大小也就和较大的客厅相当,差不多只有二十平米左右。在看到比棒球场还大的空间之后来到这里,让人感觉仿佛被关进了监狱。因为这个房间也没有出入口。



「这里的换气没问题吗?不会缺氧死掉吧。」



贝尔尼奇用拇指朝房间的墙壁示意。墙壁上有一个不自然的长方形窟窿,仿佛就是专门用来狙击的一样。仁还没来得及上前,小魔女就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



「老师,从这里能看见外面,好怪的构造。」



「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用的设施?」



仁也越过娇小的梅洁尔的头顶,通过枪眼一般的窟窿向外望去。外面正是刚才看到的巨大空洞,从这里几乎能够监视空洞的全部地面。这个房间应该设置在空洞壁面的上半部分。



协调官透过小孔指向空洞壁面上的一点,话中饱含确信。



「《鬼火》一行人应该会从那个方向出现。」



他所指的地方容易观察,与这里的位置关系也适合用步枪狙击。目标预计出现的地点离这里约有三百米,以他原来的本领是必中的距离。而且,仁在地下空洞内部的时候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小房间的存在。



贝尔尼奇看到仁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你已经理解了,这个地方作为狙击地点无可挑剔。在这里我总可以抽雪茄了吧?」



「怎么?你希望我表扬你吗?」



刚点燃一根雪茄的贝尔尼奇呛住了,一下子从嘴里喷出一团烟雾。



「你、说什么怪话。」



梅洁尔闲得无聊摆弄起了棋盘格花纹的缎带,并朝仁投来冰冷的眼神。



「我都说了想要留下回忆,老师却要逗那个大胡子?我有的时候真是搞不懂老师到底在想什么。」



仁手里握着为射杀《鬼火》而准备的狙击枪,却因眼前的滑稽景象感到了一丝温暖,他几乎要忘记自己正在计划多么冷漠无情的工作。



「和那种大胡子搞好关系,又能得到什么幸福?」



梅洁尔活泼得有点不正常。在仁看来,这代表她的精神开始支撑不住了。今天一天里,她在半毁的公寓中和仁战斗,在《幻影城》中被一千名圣骑士包围,然后马上又面对公馆陷落和这次狙击任务。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你不累吗?」



「才不累呢。」



然而气呼呼的少女还是用舞蹈般的步伐走到椅子边上坐了下来。粗暴的动作扬起了漫天灰尘。



「总觉得老师对我的态度和对绊这样的人不一样。为什么对我就一点都不心动?老师的弱点果然是像胸部呀做饭呀这种感觉像妈妈一样的地方吗?」



她张开双手,仿佛在索要亲密接触以留下回忆。仁感觉自己跟少女看着的不是同一个世界,尴尬得脊背发痒。



「什么留下回忆,要做就赶紧做,我们看着都觉得害臊。反正是为了魔法,这点小事,是男人的话就拿出点决心瞧瞧。」



「贝尔尼奇阁下,就算是罪人,对方可是《恶鬼》。肮脏、肮脏至极!」



协调官和他的护卫骑士也开始起哄。仁被这让人无可奈何的热量折腾得脑子快要不正常了。



梅洁尔的圆环大系发展于一个振动和旋转之类的周期运动不稳定的世界。圆环魔术能从进行周期运动的物体中发现《魔力》加以操纵。圆环大系的魔法转移性质较为特殊,只能转移到视野内的任意地点、或是非常熟悉的地方。



「等一下,简而言之,只要让梅洁尔对这个房间留下印象,去医院报告完之后还能转移回来就行了吧?」



少女撅起淡桃色的嘴唇,坐在椅子上强装精神,两腿吧嗒吧嗒乱蹬,一点礼仪都不顾了。



「人家今天这么努力,却还没被老师表扬过呢。」



仁把狙击枪靠在墙上,走到房间的一端。他环视整个房间,突然觉得这里就好像是只有五把椅子的小教室。



正因为身处黑暗之中,他才想为她取回『日常』,因此他将双手猛地一拍。



「同学们,开始上课了。」



「老师,为什么要这样?」



「你今天不到中午就从学校早退了吧,正好有机会,就趁现在补回来好了。课讲到哪里了?」



仁也拼命努力不想失去自己的『日常』。他现在还无法想象,结束这份工作之后,接下来的日子要如何度过。



梅洁尔面对仁这个把学生带入战场的冒牌教师,露出如同在考验他的微笑。



「第五节课是英语哦。」



「能不能请你们打住?这里还有我们在啊。」



贝尔尼奇在一把空着的椅子上坐下,抱住胳膊提出意见。英语对于《协会》圈的魔法使而言是最脏的骂人话。



「那英语还是算了吧,第六节课是什么?」



「身为老师连课表都不记得,实在是有点差劲。是日本史啦。」



仁作为六年级一班副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的次数,还不到梅洁尔上学天数的一半。即便如此,他还是想传授给她一点知识,因为今天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



「那行,开始点名。鸦木梅洁尔。」



听到仁叫出她的名字,梅洁尔用惯常的慵懒语气应了一声。



随后仁的视线飘到了身穿附着精美刺绣的黑色长袍的大胡子魔法使身上,他想起来自己并不知道贝尔尼奇的全名。



「《协会》主席协调官,贝尔尼奇·希法基斯。」



他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白发白肤、浑身都是白色的女骑士。



「报应骑士团次席,《逆天》尤利娅·苏瓦尔。」



全是大人物。



「那我们开始讲日本史。因为没有教科书,所以你们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马上问老师。」



大胡子魔导师如同挑衅一般仰头看向房间里唯一站着的仁。



「呃……贝尔尼奇同学?」



贝尔尼奇用拇指和食指夹着胡须,一边抚摸一边露出暗笑。



「……呵、『贝尔尼奇同学』啊。……看来即便是无礼的野兽,只要站上讲台也能懂得最基本的礼节啊,《沉默》。」



贝尔尼奇似乎对『同学』这个称呼相当满意。



「呃、没有问题要问的话,我就继续上课了哦?镰仓时代和之前的公家时代不同,是武士的时代——」



掌管着《协会》与这个国家政府之间来往的魔法使、又像是在故意找事一样高高举起手,似乎真的很想让仁叫他『贝尔尼奇同学』。



「贝尔尼奇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的所谓这个国家的历史,全都是胡说八道。要讲那个时代,当然应该从和我们《协会》的关系开始讲起吧?那可是《协会》和这个国家的掌权者接触极为密切的时代。」



几乎长生不死的高位魔导师,如同亲眼见过一般讲述历史。



「现在这年头,魔法使的存在本身都是秘密,我怎么可能在课上讲啊。」



「你们嘴上说着想要改变关系,却不教给孩子正确的知识,真是不诚实。这个国家分成靠近《门扉》受到《协会》庇护的东侧、和在此扎根已久的魔法使控制的西侧地域两个部分,双方一直都在争斗。你们《公馆》,不就是在大约一百五十年前为了对抗神圣骑士团、东西合一形成的组织吗?」



「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沉默》呀,自己老东家的历史总该记住吧。《公馆》在那时吸收了被圣骑士摧毁的关东方面同类组织。神和家和神下树家,两支《魔兽师》的血统在十二个名额的专任官中占据了两个席位,原因就在于此。」



身为协调官的贝尔尼奇,似乎比仁还了解这个国家的历史。



「说起来,那个黑船开国的时期,《协会》也和这个国家的政府断绝了关系。你们似乎误以为过去没有中断过,但事实上,《协会》和恶鬼的国家断交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话题越来越复杂,而且渐渐偏离了『日常』,这让仁难堪得直挠头。梅洁尔如同在支持自己引以为傲的宠物一般,露出心神荡漾的表情。在六年级一班的教室里,仁也经常像这样被学生呛得哑口无言。



「老师,加油啊!」



「……那个啥,把我们世界的历史聚焦在这个世界的人身上又有什么不对?虽然和异文化有所关联,但人类更加重视自己的历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老师觉得,在这种地方说三道四,纯属魔法使的自我意识过剩。」



被仁批评自我意识过剩的贝尔尼奇用鼻子哼了一声。



「看来魔法使和魔法的天敌《恶鬼》想要互相理解真是困难重重啊。」



仁知道自己在做的事非常愚蠢。他应该为了即将到来的狙击化作精密的冰冷机械才对。要变回人类,等到子弹击中《鬼火》之后也来得及。



仁有些在意少女的反应,便向她问道:



「鸦木同学怎么想?」



「老师尴尬的表情,就像被欺负的小狗一样,超可爱。」



「我倒是有个算不上疑问的疑问。」



大胡子中年魔导师又一次举起了手。这人大概是因为有点学者做派,对于上课比梅洁尔还要积极。仁已经忘了这次上课的主旨到底是什么了。



「……我到底该怎么对付这个大胡子啊。」



「不甘心的话就试着教育我一下,你们恶鬼,为什么把『杀人』看作是禁忌?但是另一方面,你们的战争却会造成非常彻底的破坏。」



「这倒是真的有点像小学生会问的问题。」



仁过去也曾问过王子护豪森同样的问题。他是教给仁魔法使历史的另一位『老师』,同时也是核弹恐怖袭击事件的主谋。



「我们——也就是你口中的《恶鬼》,之所以构建了将杀人视为『恶』的社会,按照王子护的说法,是因为不是那样的社会都已经遭到淘汰灭亡了。」



仁指着靠在墙壁上的狙击枪说道:



「看看这个东西吧。我们的历史就是一遍又一遍的战争。拥有更好的武器、数量更多、更有组织的一方会赢得战争。就算纠集一大群强壮的士兵,被人从远处用武器有组织地射击,就会输。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生命和财产能够得到保障的『社会』、来制造大量的优质武器。不是我们自己不允许,而是我们的『社会』不允许我们杀人。」



无法有组织地大量运用武器的社会都遭到了淘汰。按照王子护的说法,这种淘汰如今也在进行。



贝尔尼奇堂堂正正地从长袍袖子里取出一根雪茄,一点都没有学生的样子。仁想都没想就走上前从魔法使手中将雪茄一把夺了过来。



「小学教室里禁烟。」



「真是难看,被群体规则禁锢,又算是什么人生。」



「所谓的大人啊……那个、在我们这里叫做『社会人』。魔法使的世界里,可能一个人就能和整个世界作对。但我们的世界,人类每个个体都很弱小,如果不聚集在一起就和猴子没有区别。人杀害其他的人,会破坏『聚集在一起就能安心』的印象,所以是一种『恶』。」



随后,梅洁尔没有举手就站了起来。



「老师真的打算一直上课直到《鬼火》出现为止吗?老师总是不明白什么才最重要,就算看重一个大胡子也没有意义啊。难道老师喜欢的不是胸部,而是胡子吗?」



仁和梅洁尔彼此之间『心意』的差别,根源也是他们和魔法使之间的差异。魔法世界和仁所在的世界,对于人权的重视程度完全不同。哪怕他想要把梅洁尔当作一个『个体』、而非一个小孩子来对待,他也无论如何不能和『社会』断绝关系。



「胸部怎么能和胡子相提并论!不对、不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话题怎么一下子就从镰仓时代跳到胸部上去了!」



如果在教室里的话,这时候班长寒川纪子就该用冰冷的声音提醒他『请继续上课』了。而现在,本该扮演这个角色的白色女骑士尤利娅却一言不发。她的胸部也相当『节制』。



仁小心窥探他的学生的反应。少女兴奋得浑身发红,抓着被汗液渗透的连衣裙衣襟不停往里扇风。仁连忙挪开视线,随后听到了少女沉醉于嗜虐情绪的声音。



「……说起来,你们倒是非常安静啊。」



梅洁尔没有看他,而是俯视着《协会》的两位魔法使。声称疼痛和苦楚是一种愉悦的她,如唱歌一般从腹底挤出声音:



「简直就好像是伊利斯的诅咒——」



此时的梅洁尔,在仁看来仿佛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少女。仁连她在故乡魔法世界领受极刑的理由都不知道。



「你们保持沉默,是因为听了老师的话,你们想起来了吧?母亲大人是正确的。在这个世界,有这么多人会说出和她一样的话。」



当梅洁尔说出她的母亲伊利斯·阿琉夏的名字时,异世界人都无法再保持平静,连妄自尊大的贝尔尼奇也不例外。



「伊利斯是真正受到奇迹宠爱的人,但是,她偏离了魔法使的领域,踏上了邪道。」



白色的女骑士尤利娅也缓缓站了起来。



「《憎恶女王》已不知迷惑了多少魔法使。如果当初她是正确的,那又该由谁来承担《大崩溃》的责任?」



两名高位魔导师的表情都十分僵硬,那是面对着某种巨大事物的『恐惧』。贝尔尼奇离开座位,用颤抖的手抓住小魔女的肩膀。



「伊利斯的女儿。你的母亲是『正确的』这种话,无论如何都不该说出口。《九位》的怨恨,永远不会有解消的那一天。」



「我可没放弃战斗哦?只要完成百人讨伐,就会证明神前审判中我才是正确的。你们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你的任务就是作为刻印魔导师活下去,然后背负着耻辱死掉。你若是想恢复伊利斯的名誉,就得与《三十六宫》为敌。哪怕你达成了万中无一的目标,从头到尾完成了百人讨伐,也只会最终死在《九位》的手下。」



仁不曾知晓的『怪物』,的确活动于阴暗的秘密水面之下。协调官抓着梅洁尔纤细的肩膀摇晃。



「——你无法完成百人讨伐。你之所以还活着,只不过是因为那位大人在等着看到伊利斯的女儿作为刻印魔导师像条野狗一样死去的那一天罢了。」



少女哧哧地笑出了声。在这昏暗之中,她仿佛是一位端坐于王座之上的公主,将脚下的痛苦和恐惧用以奠基王权。



「喂,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怪吗?如果我注定要死,害怕那家伙忍气吞声又有什么意义?反正不管对谁而言,死亡都只有一次。」



这半年来一直与死亡为邻的梅洁尔,在地面上投下浓重的影子,原地旋转好似翩翩起舞。



「那个女人,在面具之下,到底恨我恨得会做出什么表情呢?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好棒。她就算想抹消母亲大人的痕迹,也得背负《三十六宫》这种多余的头衔,因为身份差距就不能向我主动挑战呀。」



但是,单纯的小魔女的双膝却在颤栗。仁将贝尔尼奇的手从少女肩上拨开。梅洁尔的身体渐渐失去了力气,却只有笑声的音量继续提高。



「啊啊,好奇怪呀。你们说什么被《憎恶女王》迷惑的魔法使?如果要这么说的话,那个女人就是头一个——」



贝尔尼奇终于吊起眼角露出了愤怒之色。



「住口!要不是那位大人一直在战斗,你以为圆环大系会变成什么模样?简直无礼!!」



梅洁尔终于腿软得站不住,差点跌倒在地。仁在危险关头抱住了少女,他的胸膛已经习惯了她的体温。然而,一股不祥的预感涌出,让他脊背发凉。



「不要再拿自己会死当作前提说话了,不是还有我在吗。我不是说过、不管发生什么都会救你吗。」



可能是因为母亲的话题造成的冲击,少女的身体颤抖不止,稚幼的脸蛋苍白无色,眼角盈满了泪水。呼吸急促而又不顺,让人害怕她的心脏会不会就这样停止跳动。性格刚强的她,一直忍耐着某种过于沉重的负荷。



「老师、要更加幸福地笑出来……那家伙现在肯定也在看我……所以、告诉她、我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



仁的双手被他自己和梅洁尔的重量占据。他一手握着不知何时拔出来的手枪——那就是『他自己』。属于梅洁尔的那只手中,却不知不觉间只剩下了空气。她的小手摸索着找到了仁的手,汗津津的手指如同要咬住幸福一般、紧紧在仁的指头上缠绕。



仁希望她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仁是老师而她是学生,因此他希望有一天能真正拯救她,让她从自己手中毕业。到了那时,他的手中就会只剩下手枪,而另一只手中空无一物。仁觉得这似乎就是他与梅洁尔的终点。



「梅洁尔,能跟我讲讲你的敌人吗。」



如淤泥般粘在他心底怎么也剥不下来的疑问,终于化作了话语。



然而,少女还没开口,顾不得原先那副傲慢态度的贝尔尼奇就发出了怒吼。



「不要问、《沉默》!你的敌人是《鬼火》,不需要知道多余的事!」



梅洁尔就在仁的臂弯之中,把头靠了过来。她的体温和气味驱使着他的冲动。少女每多出一点汗,她的甜美感触就变强一分。她扭动身体抬头朝仁望来,如同沉醉于梦境一般闭上双眼。



「……保密。」



被众人期盼死亡的少女,仍怀抱着巨大的秘密,朝他露出微笑。



仁是个自私任性的男人,所以他心中涌现出了不想就这样死掉留下她一个人的欲望。哪怕要跨越东乡永光的尸体,他也希望能活下来拯救她。



因此,他轻轻推开梅洁尔的肩膀,分开两人紧密贴着的身体,朝靠在墙壁上的狙击枪走去。他忽而想起了和严厉的《鬼火》之间发生的事。



东乡老师是个贯彻自己的原则、斩除挡在身前的一切的人,结果就是与『社会』决裂,泰然走向通往死亡的单行道。仁作为一个成熟的人的道路,只有在对东乡开枪之后才能延续下去。



仁将手枪收回外套下的枪套中,拿起了狙击枪。



随后,时候终于到了。《逆天》尤利娅把手贴在耳朵上,低声说道:



「——来了。」



仁通过小孔俯视下方的巨大空洞,架起了狙击枪。透过瞄准镜,一切事物都单纯地分成了应当射击的东西和除此之外的东西两类。这片只有广阔一个特色的空间,似乎是某种大规模的实验场地。如果这个隔离在外的小房间是观察实验用的监控室,这种奇特的构造便说得通了。贝尔尼奇应该知道魔法使们在这里进行什么实验,但他对此只字不提。



仁迅速做出指示。



「把光灭掉——我一发出信号,你们就朝空洞内用大火力魔法攻击。」



一切都被黑暗吞没。



贝尔尼奇如同在暗示他不要再往更深处窥探,挤出声音命令道:



「……做好你的工作,《沉默》。」



在暗处狙击不可或缺的夜视装置,目前已经开发到了第三代。



最古老的第一代【红外线扫描】装置,是通过红外线照射目标成像。由于会发射红外线,被魔法使发现所在位置的风险很高。第二代【光线增强式】夜视装置,能够增强极其微弱的可视光线。在本身没有任何光线的地底效果不佳。而最新的第三代【热成像式】,能够将人体发出的红外线转换为可视光线,但这种装置并不能马上调配过来。



结果,为了保证命中率,仁还是放弃了使用夜视装置。他计划让同行者朝《鬼火》发动魔法攻击,利用魔法被消除时的反应光作为照明。魔法遭到魔法消除破坏时,会向周围散发消除者本人看不见的光,这种被称作《魔炎》的光非常明亮,在白天也能看得清楚。而且《魔炎》应该也能遮掩射击时枪口发出的膛焰。



轰隆——地下空洞中爆发出一声巨响。



这证明东乡永光一行人已经抵达了地下八百米的深度。



随后,仁眼前的瞄准镜中漏入了鲜艳的光线,那是橙色光芒的洪水。



无色无物的舞台仿佛突然间迎来了黎明。身穿西式、和式、甚至是故乡的民族风格服饰的刻印魔导师们,接连从壁面上打开的缺口中走出。他们就是魔导师公馆的最精锐部队《鬼火众》。



都不需要仁指示用魔法攻击。《鬼火》压根不躲不藏,浑身的魔炎烧灼着魔法,悠然走了进来。



贝尔尼奇在仁背后呢喃道:



「……不可能。《鬼火》这样的人,竟然都不怀疑有陷阱吗。」



仁面对他与鬼火的『差异』,不禁为之愕然。《鬼火》拿魔炎当作照明灯,堂堂正正来到了此地。这正是仁与前人相比的幼稚之处。



「东乡老师是《鬼火众》的首领,所以要为身后跟着的手下鼓舞士气。看到魔炎就东跑西窜的小人物,根本不配和东乡老师打交道。」



东乡手下的刻印魔导师们动作敏捷利落,能感觉得出来士气高涨。



身穿古风服饰的武者如同前往无人荒野一般走入地下空洞。将黑发束在脑后结成茶筅髻的东乡永光,依然闭着双眼,他几乎没有视力。印着家纹的黑色羽织下是碎白点花纹的和服,下身穿着散布银色纹路的袴。腰间挂着他的爱刀、肥前国忠吉长短两柄。



突然出现的热霾肆意反射魔炎发出的光线,几乎完全遮蔽了瞄准镜的狭小视野。那是无色的高温烟幕,《鬼火众》为了提防敌对魔法使的埋伏,正在扰乱空洞内的环境。



东乡的手下们是针对魔法使布置战术的老手。他们为了摧毁陷阱支配周围环境,用高热烧灼周边的空间。仁感觉到有冷汗淌过了太阳穴。



「贝尔尼奇,有哪些感觉被他们遮蔽掉了?」



「按你们的说法,红外线、紫外线、还有嗅觉一类都已饱和,无法正常传达。有效的应该只剩下可视光和声音。」



贝尔尼奇的声音也紧张了起来。



「有个能操纵玻璃的魔法使。那团『雾』是活动的。」



仁重新架好狙击枪。其实他心里一直清楚,东乡他们不可能突破《协会》一众高位魔导师的防线到达《门扉》,但他心中却隐隐期待,如果是东乡说不定有可能。而与之相比,躲在暗处的自己显得如此卑鄙渺小。



狙击,是弱者打倒强大目标的战斗方式。如仁这般的弱者,只需要扣动扳机就可以了,然而他的身体已经忘记了通过训练培养出来的正确动作。



只要被子弹射中,鬼火就会死,眼下就成了他人生的最后光景。这种丧失的预感,让仁第一次杀人时心中留下的旧伤疤再度喷出鲜血。梅洁尔就挨在他的身旁,羞耻心近乎点燃了他的皮肤。



仁有充足的理由开枪。情感也在他的耳旁低语让他动手,然而他却像是被扭断成了两个部分一样,对自身的情感抱以怀疑。刚来到地下的时候,他就早已下定决心要为了继续保护梅洁尔而杀死东乡。在如此关键的时机,情感向他发出低语,本身就是一种谎言。



他为了欺骗他自己而撒下的谎言对他发出低语:杀了他。



在黑暗之中,他的手指无法配合呼吸的时机扣下扳机。他察觉到,今天神和瑞希指责他『颠三倒四』,其中有着更重大的意义。仁重新整理自己决定杀死老师时的选择基准。他会按照可行的选项在当前场合下的优先顺序选择自己的行动。他感到了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对仁而言最优先的东西,可能不是梅洁尔也不是绊。



他明知有危险,还是找个了理由将梅洁尔带在身边,这种做法非常矛盾。在绊明确与他分别之前,他也不愿意对她放手。如果说,他真正最为看重的东西,不是梅洁尔和绊本身,而是他能亲自不断拯救她们的『机会』和『权利』,矛盾就能说得通了。



仁纯粹依靠『欲望』排列做出选择时的优先顺序,并没有什么一贯性。最优先的准则:他要参加自己想参加的战斗。第二:比起大人更看重孩子的性命。第三:比起陌生人更看重自己人的性命。他就是以这样任性的基准划分要杀的对象,所以在旁人看来行事颠三倒四。



他搁在扳机上的手指颤抖不已,全身都渗出了冷汗。如果他一直以来都是遵循欲望、顺着现场的氛围动手杀人,那他才是真正的『恶』。如同报应,他的手肘开始打颤。到头来,仁也只不过是嘴上说着借口、实际上将自己觉得『让他死也无妨』的人一个个杀掉罢了。



占据压倒性优势的仁,手里握着狙击枪,凭空遭到束缚动弹不得。东乡老师应该知道自己踏入了陷阱,却毫不动摇。地底的空洞充满了强烈到泛红的魔炎。已经有近三十名《鬼火众》,在宽阔的空间中散开。



仁将自己的拯救对象限定到最小范围——也就是梅洁尔和绊两个人,而《鬼火》对所有仰慕追随他的刻印魔导师都伸出援助之手。所以,仁留在了社会之中,作为一个人更加出色的东乡却将要遭到猎杀。这不是他过去梦见的英雄的工作,然而并没有谁都不死也能解决事态的第三条路。《鬼火》东乡永光比仁更强,一旦他错失仅此一次的单方面射击机会,他就会死。



幽暗的地底炎热如盛夏,他的身心却几乎冻结,所以刚才和梅洁尔的教室过家家才那么开心。刚认识小魔女的时候想要拯救她,也是因为工作太难熬,所以才用做好事来逃避。公馆职员基本都会变成伪善者。



他注视着瞄准镜,连最简单的射击他都不觉得自己能正确完成。失败就如同专业高尔夫球手打偏三十厘米杆一样荒谬,然而就是这单纯的动作,他都看不到能够成功的愿景。



仁的身体开始不自然地颤抖,贝尔尼奇从背后朝他呼叫:



「你在干什么,快开枪!」



仁没有挪开眼睛,继续紧盯瞄准镜。作为一个杀人犯,他已经与废物没有区别了。仁的右臂,本在核恐事件中就被东乡老师砍下,只是用魔法强行接上罢了。他甚至怀疑是不是那个时候受到了什么不可逆转的损伤,他就是如此的无力。



忽然,有两三点《萤光》飘然飞来。那《萤光》,是他的妹妹——武原舞花的肉体化作魔法后留下的残片。过去在地底见到的噩梦,也飘在这座实验场中。



《鬼火》似乎有所察觉,向空中伸出手去。仁害怕妹妹被魔炎烧得灰飞烟灭,在恐惧的驱使下扣动了扳机。



轰响的枪声如恸哭般尖锐。



仁的呼吸依然紊乱,他透过瞄准镜望去。《鬼火》拔出了刀,草履牢牢踏在地面上,如同死亡的人形化身。



子弹射偏了。狙击已然失败。



枪声之后的寂静,让空气锐利如针。



《公馆》最精锐的刻印魔导师集团急速开始行动,《鬼火众》化作了为狩猎而生的兽群。



一张光之网迅速沿着地下空洞的天盖扩散,仁他们隐藏着的观测室开始微微蠢动。



贝尔尼奇压低声音朝仁急切地说:



「他们在探查壁面深处的密度,这个房间的位置要被发现了!」



只要仁完成任务干掉东乡,就能彻底划上句号。



他确信自己将目标定在了瞄准镜中心。



扣动扳机。



第二发子弹也偏了。



用手指扣下扳机,这本该是他早已驾轻就熟的动作,却一次又一次失败。



一名四肢粗短的男人像山椒鱼一样趴在了地上。同时,他的口中猛烈喷出大量的砂土。



那是一位人称《大胃王》的完全大系魔导师。《大胃王》能用魔法往肚中吃下无限量的物体,也能随时吐出来。鬼火众一边挖掘隧道一边让《大胃王》吃下砂土来到了这里。



仁的一切感官仿佛都已磨损,无能为力地坐视时间一秒一秒流逝。



《大胃王》张开四肢蹬住地面,已从口中吐出了千倍万倍于体重的砂土。



「老师、那家伙在制造通向这里的落脚点!」



砂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已在观测室的正下方堆出一座高约十米的小山。



「刻印魔导师的魔法为什么不会被《鬼火》的魔法消除破坏!?」



《鬼火众》有组织的战斗方式,让贝尔尼奇又惧怕又好奇。



玻璃雾降低温度,凝固成了无数薄玻璃板,东乡就位于如此形成的透明笼子之中。玻璃笼将《大胃王》发出的声音和气味与东乡隔断。经过极限的修炼,他既可以让感觉敏锐无匹,也可以主动使感觉变得迟钝,一定程度上容许魔法的存在。



仁松开支撑着狙击枪枪机部分的右手,向尤利娅比划了一个手势。他想让她用魔法阻止《大胃王》的行动。



「……明白。」



尤利娅作出应答的同时,地下空洞中刮起猛烈的风,吹散了围在《鬼火》身边的玻璃笼。



《鬼火众》如同受到攻击的蜂巢般一阵骚然,但并没有人倒下。一名美少年手握一柄在刀背处刻着鬼面的长刀,将刚刚使出一记横扫的刀身重新端直。当代最强的刻印魔导师虎坂井雷伊,阻挡了尤利娅刮起的暴风。



在那附近,一名佩戴着氧气面罩的军服魔女被几个人如同欺凌一般围住,她的面罩被掀开,有人像小孩子找碴一样把小学生的运动服按在了她的鼻子上。她是仁在御陵甲小学学生会长选举时遇见的利用气味和味道发动魔法的刻印魔导师濑利尼嘉塔。《鬼火众》指着仁他们潜藏的方向,似乎在让尼嘉塔用魔法寻找什么东西。



梅洁尔看到窗口外尼嘉塔的身影,愤慨地叫道:



「她不是说了想当我的狗吗!?怎么这就换了主人了?」



仁已经没有余地再被这种事吸引注意力。他连现在手中的工作都没做好。



仁在被魔导师公馆解雇前,一直是一名优秀的杀人猎手,而他如今却连最简单的射击都连续射偏。失去了唯一的可取之处,就仿佛自己已经不存在于世。



时间的流逝好似跟以往不同,连脚下的位置都变得模糊不清。



仁的脑中闪过总是温柔地告诉他不用再继续战斗的绊。他又把绊当作了逃避手段。



终于,东乡来到了《大胃王》吐出的几千吨砂土边。



堆积成山的砂土,已经达到了仁他们所在的观测室的高度。



「——我要上了。」



平静的声音斩断了被魔炎烧得透亮的空气。



随后,东乡如猛虎上山急速冲来。



他脚步如风,无声踏过松软的土坡,未溅起一颗沙粒。



可是,仁面对着石壁上凿出的直径数厘米的小孔,依然没有动弹。



《鬼火》的武器是刀,刀无法砍断厚度超过十厘米的岩石。就算一刀劈出裂口,也无法打开足以让人穿过的大洞。



因此仁只需要保持冷静,在东乡老师来到眼前时将他射杀,在极近距离不可能射偏。



然而,每一瞬间身影都在变大的剑客,突然从探孔的狭小视野中消失了。



高手哪怕脚踩如海绵般受力即陷的土山,依然能够高高跃起。



随后,白刃刀锋闪过的残光,连在石壁深处都能看得清楚。



名刀肥前国忠吉在砍中厚实的岩壁时,发出一声清澈的鸣响。



即便如此,仁还是仅仅后退了半步,继续透过探孔狙击东乡。



他看见了对方衣装的残影。



下一瞬间,探孔中闪出一道横向银光,东乡像在切菜一样,仅凭高超技艺切岩断石。能在不稳定的落脚之处上使出全力一击这件事本身就非常不可思议,是极限修炼带来的奇迹。



仁仿佛被对方的神技吸引,继续装填下一发子弹扣动扳机。子弹如同中了魔法,只是擦过对方的袖口和皮肤,在极近距离都没有命中。



隔着一面墙,东乡老师毫不退缩继续挥砍岩壁,而仁也如同被附身一般开枪射击。



声音就像刀与子弹的对话,其中的节奏让他身体发热意志昂扬。



仁想到了如今插在他腰后的铁棒状的《剑》。神人遗物《剑》受到魔法消除时会失去成形魔术,恢复真正的姿态。若是凭借《剑》的锋锐,以仁的本领也能劈开岩壁。他可以将以为他的武器只有狙击枪的《鬼火》,连同岩壁一起一刀两断。



然而,正在寻找时机的仁,却听到了他预料之外的话语。



「我们已经忍到极限了。」



白色魔法骑士《逆天》尤利娅不满地说。



因果魔导师能够改变结构承受应力的方向,从而在沉重的人造物上轻松打开缺口。她便是如此在观测室的墙壁一角无声地制造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魔法受到东乡的消除影响,没有完全破坏整面墙壁,但也足以让尤利娅和贝尔尼奇脱逃。



「我们不能再把性命寄托在你身上,请容我们就此撤退。」



《协会》的高位魔导师们避免了接近《鬼火》。仁端着颤抖的狙击枪不断失败的样子,全被尤利娅她们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她们已经对他彻底失望。



观测室不再密闭,地下空洞里的魔炎光芒立即涌入室内。另外,新打开的脱逃出口所在的位置,正沐浴着三十多名《鬼火众》的集中炮火。



「梅洁尔,到我身后来!」



仁抱住少女呆站不动的身体,将她护在身下伏倒在地。



他的后背传来恐怖的灼热冲击,与此同时他发动了魔法消除。



观测室墙壁上开出的大洞成了绝佳的标靶,只要将魔法射进去,破坏力就会全部收拢在内侧。因此《鬼火众》自然不会放过。



仁怀抱着少女,身体被爆风吹得滚出几米。视野如同颠倒了一般,眼前的东西晃动不停,什么也看不清。他趴倒在地面上,在手边摸索自己的狙击枪。



梅洁尔捡起枪交给了他。被她如此积极关照,让他忍不住想要痛哭流泪。



小魔女的黑发被烧焦了一点点,她吊起眉毛大发脾气。



「那家伙怎么就擅自跑掉了?」



「尤利娅的任务大概是保护贝尔尼奇。如果被东乡老师打破墙壁就没办法再用魔法转移,那就真的成了瓮中之鳖,只能死在这里了。……对她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判断。」



仁意识到这里不是东乡永光的终点,而是他自己的。



「梅洁尔,你快逃。」



然而少女无畏地捂住平坦的胸膛。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这种状况对于刻印魔导师来说只是家常便饭。」



她没有离开仁的身边,头顶的缎带迎着席卷而起的阵风猎猎飞舞。



在宽阔的地下空洞中迸发出猛烈的光线和强风,每震动一次就受到魔法消除喷出巨大的魔炎。那是贝尔尼奇和尤利娅在战斗,他们若要撤退到移动魔术不会受到《鬼火》魔法消除影响的距离,就必须突破《鬼火众》的包围网。



「老师的精神并没有摇摆不定,只是太难过、太痛苦了。精神受了重伤还要继续前进,当然没办法走出一条直线。我一直在旁边品尝老师的痛苦,所以我说的肯定不会有错。」



在《鬼火》的魔炎照耀下的少女,明明自己应该也很害怕,却为他带来了勇气。



「老师虽然失败了,但还没死,所以还没有真正输掉。还有我也一样啊,我们都还没输呢。」



他只觉得小魔女是如此惹人怜爱,她的气息仿佛锐利地扎进了他全身的骨头。一想到这个可爱而勇敢的存在要随着他一同死去,他就不得不重新振作。



「你退后一点,梅洁尔。我再尽己所能努力一把。」



地下空洞的魔法使们现在都无法完好使用魔法,因为《鬼火》为了不让贝尔尼奇他们逃跑提升了感觉的敏锐度。



这是仁的狙击失败带来的困境,他有义务救出这些《协会》的协助者。



因此,他把狙击枪靠在墙上,从腰后拔出《剑》。铁棒受到东乡的魔法消除,虚假的姿态被破坏,一下子重了不止五倍。包裹在魔炎之中、长达一米的黑刃出现在了眼前。



仁挥起因为太重难以劈出合适角度的黑刃,向着东乡老师劈砍过的墙壁砸去。



神人遗物超脱常识的锋刃,如切豆腐一般滑入石壁之中,一劈到底之后,响起了沉重的轰鸣。留下一道切口的石壁上,落下了几块人头大小的碎块。墙壁外本就不够牢靠的土山受到石块的冲击,发生了小规模的山崩。



仁继续劈下第二剑、第三剑,每次都会落下大量石块,总算打开了一道他能够穿过的缺口。



他在正面找不到《鬼火》的身影,往下看则只能看到陡峭的土坡和山脚下的激烈战场。



仁努力稳定心绪,说服自己通过战斗挽回自身的失败。



「就算是东乡老师,也不可能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的同时还将感觉扩散到周围。所以你留在这里,找个机会用魔法逃跑。」



「……但是老师——」



「必须告诉京香姐狙击失败,不然《公馆》无法准备善后措施。要是贝尔尼奇他们就这么逃了,能带援军过来的就只剩下你了。」



仁自己最清楚这只是借口罢了。要是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就会死。



梅洁尔也做出了一样的判断。这半年里,少女都是拖着纤细的身体艰难幸存,她非常清楚战场的残酷。



「之前核弹事件老师和那家伙战斗的时候,他不是说过『下次一定要斩了你』吗!魔法消除对他没有意义,老师你也明白的吧?老师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也是啊。我最近让你看到的全是有点靠不住的地方,难怪你会担心……那就这样,我作为梅洁尔的『哥哥』拜托你。我对你来说也像是家人吧?我可不想第二次失去妹妹了。」



仁用尽全力挤出一个笑容。



罪人理解了自己接受惩罚的时刻已经来临。他心中一个长年的疑惑解开了。



「啊……我明白了。……当初舞花大概也想要这样的战斗吧。」



小魔女用力抓住自己的连衣裙,裙摆上的纽扣都崩出来了一颗。



「这种时候不要提起别的女人的名字。」



「对不起。」



仁穿过在岩壁上打开的缺口,落在了土堆上。他穿着鞋的脚踩塌了松散的砂土,土坡的角度陡得难以直立,只能手脚并用。他滑下长达五十米的滑坡,滚倒在地面上才刹住势头。



爬起来的时候,出了许多汗的身体上已经沾满了泥。



空洞内回响的怒吼和战场的杂音全部变成了怪异的嗡嗡声。他抬头看向上方,那里只有一片光芒无法抵达的无明黑暗。他清楚地领悟到,这里就是『终点』。



他的全身仿佛都在摇晃,这并非是他的半规管出了问题,而是受到了众人散发的闷热气息影响。地下空洞中,有着直到夏天都和他一起工作的《鬼火众》。看到仁的身影,刻印魔导师们喧哗起来犹豫不决。虎坂井雷伊表情僵硬。尼嘉塔东张西望地确认梅洁尔是否在他身旁。



武原仁在《公馆》时代是个不会让刻印魔导师送死的专任官,同时也是放弃战斗的罪人们在这个世界生活时出于方便考虑名义上的管理者。《鬼火众》的刻印魔导师们,都希望尽可能不与他战斗。



《鬼火众》的头名虎坂井雷伊垂下了手中的魔剑。



「为什么武原先生在这里?」



他们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不是被《公馆》解雇了吗』。



刻印魔导师们应该知道会有追兵,可他们预想的是从感情上讲更加容易动手的《荆棘姬》或《魔兽师》。不论对手是谁,他们都只能将其打倒然后前进,然而魔法使也无法摆脱伪善。



古装武者迈着迅捷的步伐来到他的面前。



「——你我之间尚有约定,你可还记得?」



仁在心中已经擅自将东乡视作了已死之人,现在对方却与他面对着面。注定无法活着回去的老师,以和仁同样的高度注视他的眼睛。



「东乡老师——」



但他还是不得不握紧手中的剑。



《鬼火众》应该没有察觉到梅洁尔还留在监控室里,他在心中无声地大叫『快逃』。哪怕只是他的自私任性,他还是要如此呼唤。在他自身的空虚之中,这就是最后回响的话语。



「说实话,我没想到您愿意等我这么久。」



「我还盼着你能提一壶酒来找我哪。」



东乡老师即便是在这地底,也无比自由洒脱、偏离常规。



仁因为害怕被杀,不想在路上遇见《鬼火》,最近都没有靠近过公馆。而且,就算他赢了,也意味着要亲手杀死自己的老师,同时还要被《公馆》视作杀死专任官的凶手,彻底陷入绝境。这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随即,剑鬼露出了超越善恶的豁达笑容。



「——不过,拜你所赐,在东家放火也成了快事一件。如今,你便能毫无顾虑地斩我了吧。」



仁也隐约有所察觉。东乡永光一直非常清楚,仁若是杀了他就等同于让自己社会性死亡。所以,这对师徒明明生活圈子彼此紧邻,却一直没有见面,而是将对决的时日交给了机缘。



「稍微有些多嘴了,我这人还是不够识趣啊。」



诙谐的老师将刀刺在地面上,拍了拍羽织上的尘土。仁将眼前从容不迫的老师、和接受讨伐任务前的自己比较,体会到了一目了然的器量差距。



散落在地的无数玻璃球折射着魔炎,将地面化作了如同万花镜的闪耀画卷。他们眼下所处的状况,只要转一下角度环境就会骤变。



「今天,我们的立场和夏天的时候正好相反啊。」



仁握住手中沉重的黑刃摆出中段架势。鬼火则以自然的姿势手提反射银色寒芒的长刀,刀尖指向仁的膝盖。



「男人的立场,莫要去问别人,扪心自问便是。」



不知不觉中,《鬼火众》已将仁和东乡团团围住。即使没有任何人出声,也已经形成了两人一决胜负的气氛。



《鬼火》东乡的刀无法用视线捕捉。静止状态下的突然加速过于迅疾,常人的动态视力无法赶上。



仁计算着双方的距离,观察《鬼火》的步伐。他不可能依靠防守取胜,但对方也不是靠突然袭击就能战胜的对手。他正站在无比接近死亡的位置。



因此,他刻意向前踏出一步。脚底踩到地面的一瞬间,一股无意识的紧张感让他浑身发麻。仁一直以来都本能地挑选战斗的对手,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引发奇迹,赢不了的对手就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



但仁还是狠下决心,将《剑》劈向《鬼火》。哪怕下一个瞬间就会死,在此时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无法使用魔法的《恶鬼》之间的战斗,不管何种策略、最终都会演变成狭小距离内的激烈交锋。《鬼火》后退一步,从容地拨开了他瞄准额头自上而下的劈砍。



仁并非看见了对方的动作,纯粹是直觉。



「喀啊——!」



他猛烈吐气,几乎将肺里的空气全部挤了出去,强行让上半身后仰。一道疾风横向扫过,吹散了他的前发。如果他的头还在原来的位置,此时已经连额头带大脑全部被一劈为二。



过去的老师一甩刀身,这次将刀尖对准了他的左眼。



「还不错。——可惜并未动脑。」



仁手中的神人遗物《剑》沉重无比。它的锐利超过了人类锻造的一切兵刃,但驱使起来并不顺手。



「噢噢噢噢噢噢——!」



伴着高声呐喊,仁这次斜向劈下黑刃。在他接受训练的时代,《鬼火》就总是对他的动作给出短评,随后用充满杀气的反复攻击将徒弟打到失去意识为止。如今手握真刀实刃,若是等对方行动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击又被格开,露出了微小的破绽。《鬼火》大步踏前,扬起的黑色羽织遮蔽了仁的视野。一旦被对方贴身,就没有空间挥舞手中的重剑。仁凭借修炼得来的直觉向后跳开,猛然横向扫出一剑。



这记横扫纯靠臂力,没有用上腰腹的力量,但神人遗物的利刃以这种速度也能切肉断骨。《鬼火》立起刀身挡下了这一剑,两人之间响起了弦乐器般的尖锐嗡鸣声。十字交叉的两柄兵刃紧咬彼此,仿佛在进行长时间的接吻。



依依不舍余音缭绕的一瞬之后,仁与《鬼火》同时扭转刀锋发起反击,银光和黑线再次冲突。若论单纯的臂力和速度,年轻的仁比师父更强,因此他希望保持能够利用自身优势的状况。然而,再下一次交锋时,他的攻击被轻易弹开,身体失去了平衡。



仁难看地在地上打滚,以躲过鬼火的刀。散落在地的玻璃球随之弹开,魔炎在地面上反射出的光之画卷出现了一道瑕疵。



他的实力不如人,理应失败,被逼入绝境也是必然。被汗浸湿的衬衫粘在皮肤上,让他极为不适。他的腰部左侧挂着枪套,但他根本没有拔出手枪的空隙。



仁正要爬起,却见一道斩击瞄准他的脖子砍来,只得再次向前飞扑躲过。再这样下去随时都有可能被砍断四肢。他赶在落地之前蜷起身体,借着前滚翻的势头总算站起身来。



「该死、」



仁瞄准《鬼火》的脸投出一颗起身时顺手抓住的大玻璃球,紧接着都没确认是否有效,就猛扑而上,借助全身重量劈下兵刃。



他的全力一击,连对方的皮肤都没刮伤,就被《鬼火》持刀挡下。



「打我的眼睛又怎会有效——」



万花镜般的舞台之中,只有《鬼火》保持闭目。某种视力之外的透彻感官,让这个人独自看清了黑暗之底。



既然如此,就动摇他的精神——仁心中潜藏的恶意悄声低语。



「东乡老师——您的眼睛、到底是被哪里来的魔法使废掉的?」



「眼睛吗。送给我的女人了,不过她还是没保住性命。」



《鬼火》缓缓张开眼睑,一道瘆人的伤疤横贯眼球表面。



仁和《鬼火众》的刻印魔导师们全都哑口无言。仁也曾自己在眼睛上刻下同样的伤痕。视觉造成的魔法消除,能够一瞬间捕捉广大的范围,是最为有效的消除手段。但另一方面,由于眼皮很薄,对于伴随着强烈光线的魔法,即便闭上眼睛也无法停止消除。看来《鬼火》曾经破坏了自己的眼睛,以彻底封印视觉消除。



身为纯粹恶鬼的东乡,就这样终身失去了视力。和还能通过魔法治疗的仁相比,觉悟完全不同。眼前的老师,情义也比仁更加深厚。



莫名的紧张感让他握着剑的手散发热量。除了仁以外还有为了魔法使舍弃自己眼睛的人,这让他的身体兴奋不已。



「这里不是《地狱》。这里……从来都不是《地狱》。」



仁接受讨伐东乡任务的动机,是出于理性拼凑而成的。因此,当他打心底里痛恨彼此厮杀的现实时,道理的地基就会崩溃。过去对东乡心怀向往的记忆,唤醒了他想要被英雄般的人物拯救的软弱。于是,仁失去了让他能够夺人性命的残酷。



《鬼火》仍将被切为两瓣的眼球暴露在外,高高举起爱刀。



「我的心如此渴求,我便顺从心意罢了。武原哪,你若要依理行事,那句台词就成了借口啊。」



如同被对方吸引,仁也和《鬼火》一样摆出大上段架势。



仁心中的『少年』想要得到这个人的认可,他心意已决,要拼尽一切挥出手中之剑。



然而那只是看似下定决心,实际上是逃避了总有一方会死的事实、依然在犹豫不决罢了。此时的仁已经不是和《鬼火》对等的成熟大人,想要体验这种战斗的『欲望』,带偏了他努力的方向。他在几秒之间,忘记了他保护在身后的『珍贵事物』。



罪恶将会受到惩罚。



仁过于耿直的一剑,如实反映了实力差距,从肥前国忠吉的刀刃上滑脱。倾注心意的一剑被对方如流水般化解时,仁回想起了训练时期品尝压倒性惨败的滋味。



「别这么幼稚了、小毛孩儿——」



一切化作空白的一刹那,他最后听见了东乡的喝斥。



白刃砍入左肩、切开肋骨、贯至左侧腹的一瞬间,仁看到了令他无比怀念的记忆。



记忆中,仁不忿地说,「好羡慕『魔法』啊」。那是在地下训练的高中时代,周围尽是无明黑暗。仁那时才刚刚被打得体无完肤,知晓了对于世界而言、他什么都不是。



随行的《鬼火众》点亮的魔炎,让过于幽暗的世界恢复了少许光明。



东乡老师在他的身旁。



「莫要拿自己和妹妹比较又觉得委屈。她是她,你是你。」



「就算我这么辛苦努力,也怎么都不可能赢得过那什么高位魔导师啊!他们在黑暗里也能看得见东西,还能在天上飞。光这样练习挥刀又能有什么用!」



然而,面对仁的哭诉,武者坦然地回答:「那又如何。」



「不管是魔法使还是《恶鬼》,若你斩不了挡在眼前的对手,那便认清自己本领拙劣、引以为耻便是。」



他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



仁仰面倒在地上,手中已经没有了《剑》。明明身在地底,却听见了下雨的声音,那是他的左肩在喷出鲜血。他痛苦得想要满地打滚,却连那点力气都不剩了。



本该早已趁着机会用魔法逃走的梅洁尔,紧抱着他的身体。



她如同保护孩子的母亲,用纤细的臂膀环住仁的躯体。少女的衣服迅速被血染红。



魔炎在仁的面前喷涌而出,在他受了致命伤的身体中施展的生命维持魔法被《鬼火》烧毁。



「你……快……跑……」



他终于挤出声音,只能吐出这几个字。仁不想看到梅洁尔的死期。



「老师……」



她的双眼边缘盈满泪水,表情极为温柔。稚幼的脸庞沾染了血渍,湿润的眼眸中宿有行将成熟的情爱。



就在两人只能就此化作叠在一起的两具尸体时,《鬼火众》之中冲出了一个人影。



一名身穿军服的短发魔法使挡在了梅洁尔和东乡之间,如同保护主人的看门犬,弓起脊背向对手发出威吓。



失血过多的仁想不起那是谁。他的视野渐渐失去色彩,现实迅速溶解于苦痛之中,化作平板单调的空白。



《鬼火》好像大为扫兴一般,收回了手中兵刃。



「这倒是令人叹服。——你要从我手里抢人吗?」



仁的世界沉没于黑暗之中,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道声音。



就这样,武原仁终其一生都没有赢过《鬼火》东乡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