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斯！伊利斯！」



欢呼的大合唱汇作翻涌的声浪。从崩塌的大厦下、遍是残砖碎石的街道中，斯卡亚哈市的全体幸存者，都呼唤着她的名字。



「伊利斯！拜托你了，伊利斯！！」



弗拉克也在高声大叫。他像个兴奋的孩童，奔过满是瓦砾的屋顶，追逐阿琉夏家的浮游城。



「帮我们摧毁这个世界吧！」



此时市民们尚不知晓伊利斯所说的『打碎』的真正含义。



事后，圆环世界的有识之士们认定，以《憎恶女王》伊利斯的『背誓』为标志，黄金时代就此终结。



在那之前，高位魔导师们是世界永远的王者，目标纯粹地寻求秩序的深奥和高远，承认力量就是通往无限制自由的门票。



然而，随着贯彻最为纯粹的『魔法使』之道的伊利斯逝去，一切都崩溃了。



曾经在高位魔导师眼里与虫豸同然的庸才魔法使的时代随之来临，征服世界的不再是质量而是数量，都市魔法阵和魔法机械的时代拉开了帷幕。



建造浮游城和巨大城堡的大魔法使们纷纷开始隐居，大量的高位魔导师流落至其他魔法世界或是《地狱》，精妙绝伦的上古秘术就此失传、成为了后人无法触及的传说。



《永恒圆环》的时代宛如南柯一梦，转眼间腐朽倾颓。



因为《憎恶女王》伊利斯，破坏了这个世界。



假面女王《九位》，成为了最后的《三十六宫》。



永恒之龙《雷神》，在星霜荏苒中沉没于记忆之海。



随后，伊利斯的女儿——梅洁尔被贬入《地狱》，新的神话在人群中口耳相传。那是小魔女从圆环世界中永远夺走《神》的传说，为世界带来终焉的神话。



正要彻底舍弃旧时代的圆环世界最后残留下的过去之物，就是这样的故事。



✝



十崎京香觉得自己在年少的时候，眼中的世界似乎比现在更加丰富多彩。成为零件被组装入名为国家的精密制度中之后，仿佛色彩本身都失去了意义。



她目前正在名为魔导师公馆的政府机构任职，这一机构负责管理自很久以前开始便不断访问这个地球的异世界魔法使。现在的魔导师公馆，在警察厅所在的中央合同厅舍第2号馆中建立了分部。位于东京都中心的此处，和过去在多摩川沿岸的洋馆不同，每一个房间都有空调，设备也很齐全。京香甚至还分配到了一个堪比干部待遇的近二十平米单人办公室。



然而京香身上肩负的重荷已经让她没有心思在乎环境的变化。



几周之前，魔导师公馆的大本营洋馆遭到焚烧，此时恰逢《公馆》与有着深厚历史渊源的魔法使集团《协会》关系崩溃。在那一天，她们发现了《协会》在暗地里秘密建造的地下核设施。



于是她做出了一个决断，凭着自己的独断专行，摧毁了那座核设施。



「真头疼。没想到进入这周以后，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这也实在是太难熬了——」



人会因疲劳而变得憔悴，没有消解的疲劳只会不断累积。



她的选择并非考虑到人类整体的利益，而是为了消灭证据，防止与美军有协作关系的魔法使集团——神圣骑士团发现设施。这是作为不得不保护日本这个国家的政府官员做出的判断。



京香到现在也不为自己的判断感到后悔，但她还是忍不住发出叹息。她虽然能够抑制自己的感情，但她并没有接受过控制身体反应的特殊训练。



「行吧。我现在被人安排了一个装了窃听器的办公室，为了《地区摄像报告系统》的准备工作和公馆业务，已经足足两个星期没有回家。仔细一想，这就是一种委婉的软禁啊。」



京香故意对着窃听器另一头的人说道。



如果她公开核武器开发的证据，人类或许能够联手与异世界人作战。然而到了那时，决战的舞台就将是发现了核设施的日本首都东京。如果人类从魔法使手中得救，结果东京却成了一片焦土，这个国家必将就此倾覆。



国家之间没有真正的朋友。哪怕是以异世界人为对手的圣战，要动用军队也需要庞大的军费，因此必将要求相应的回报。人类齐心协力战胜魔法使之后，绝不可能一句『大功告成』就结束。随着『大功告成』而来的，就是要在日本国内建立军事基地，要被迫接受不平等贸易，要重新审视军事同盟，要承担损失的赔偿费用。最糟糕的情况下，别国的军队会以安保的名义擅自驻扎，甚至国土实质上受到他国的支配。而面对一切不合理要求，没有战后愿景不存在明确战争宗旨的这个国家根本没有能力拒绝。



但不论如何，她所做的判断明显超出了小小事务官的职权范围。



她的办公室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房门打开，一位听她口头报告过核设施事件的人物走了进来。警察厅警备局副局长清水健太郎年约五十五岁，已经接近警察干部生涯的终点。



「能不能请你不要挑衅负责窃听的事务员？把他吓到来跟我报告也只会让我头疼。」



身穿制服的清水毫不顾虑地坐在了接待用沙发上。他虽已头发掺白，但依然是一位武斗派，体格健壮，不知是不是练过武术，手上带有明显的拳茧。



「要是这点程度就慌张，状况真的开始向核战争演变的时候可就麻烦了。」



「龙堂次长目前正在找防卫省商量。简单来讲，现在大家都提心吊胆。我们可不像《公馆》那样整天干的都是与人搏命的营生。」



清水最近似乎是显露出了本性，和她两人独处的时候，说话的口吻颇有几分痞气。



她向这位清水副局长和警察厅的二把手龙堂严次长告知了自己的秘密。以清水和龙堂为中心，在政府内部也开始了水面下的运作。她不知道情报共享圈子已经扩展到了多大范围，不过她已经通过这一渠道看到了有内阁官房长官签字的文件。



全员皆是共犯的事实让她们团结一致，事态过于重大，没有余地再计较职务高低。京香和清水他们已经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清水先生最近白发变多了啊。」



京香也是一样，明明才二十五岁，最近却因为压力开始脱发。隐藏发现核设施的事实就是如此沉重，将她逼迫到了这般地步。



「龙堂的脱发似乎很严重，已经差不多快要全秃了。」



《协会》的魔法使显然一直在东京的地下迷宫中生产核弹，如果她们对这件事的隐藏暴露出去，必将受到全世界的指责。如果有人想要背叛这个密谋小团体，恐怕会被同伙痛下杀手。



「说起来，你肚子的状况如何，不是被刀捅了吗。」



大约一个月前，东乡永光放火烧毁了公馆本馆。这位十九年间不断支撑魔导师公馆对魔导师战实战部队的泰斗级人物，使用了过激的手段保护了京香她们这些职员，贯彻了自己的人生之道。



「刺得很利落，几乎没有留下伤疤。您与其口头上关照我，还不如批准我回家休息一阵，您看如何？」



「我和龙堂也想休息，但是现在仍有许多人为了得到情报不惜控制我们的人身。如果你累得倒下，我倒是可以在警察医院给你安排病房。」



正因为这根本算不上是笑话，所以京香刻意笑出了声。一旦发生什么问题，最先被舍弃的就是京香。不过对于魔导师公馆而言，只要选择错误、甚至只是因为单纯的不走运就会不讲道理地丧命的状况，只不过是日常罢了。她早已十分习惯在与死亡为邻的情况下进行平静的谈话。



「我很感谢各位在这一个月里保护了魔导师公馆。《协会》暂时没有明显的动向，包围公馆本馆的神圣骑士团也无法向霞关的官厅街出手。即便在水面之下事态仍在发展，我们能够得到整编战力的时间，也足以说是非常幸运了。」



至少，魔导师公馆和警察的职能协作进展的相当顺利。



「能有整理组织体制的时间自然是万幸。十崎事务官明年四月就将晋升为新设科室的科长辅佐，再过几年就要成为十崎科长了吧。」



掌管魔法使相关治安问题的魔导师公馆，和负责一般治安问题的警察，双方战后以来还是头一次协作。负责相关事务的部门新近成立，长官的职位还是空缺待补。未满三十岁便就任科长，以晋升相对迅速的警察部门的标准而言都属于极快的了。也就是说，京香的飞黄腾达之路已经敞开。这是清水这些处事老练的干部在向她传递信息，只要配合警察的步调，她的将来就能安枕无忧。



然而，她心中并没有昂扬之感。



「首先，得保证几年过去以后这个国家还存在。」



「就算是魔法使，也没那么容易引发事件吧。不是说只要被人看见听见魔法就会被破坏吗。」



清水已经是第十次向她确认这同一个问题了。看来警察干部也很怕。



「因为会被消除，所以才用核弹啊。用魔法制造完成的核弹，就不会再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



这对于京香来说是伴随着每日生活的基本常识。因为这个世界的居民拥有魔法消除能力，魔法使们将这个世界称为没有奇迹的《地狱》，将人类蔑作《恶鬼》，并且一般不会轻易现身。所以才有如今的这种状况。



「《协会》是出于『恐惧』才制造了核弹。他们拥核不是为了增加谈判筹码，而是为了用实力将自身从『恐惧』中解放，因此一定会实际投入使用。」



「你觉得魔法使现在拥有多少枚核弹？你作为『魔法使问题专家』，根据对方首领《九位》的性质，目前有怎样的推测？」



「根据已知资料，那座核设施大约可以每年生产超过二十枚。地下在五年前就发生过核试验，也就是说，应当认为对方已经有至少一百枚的库存。」



因为这次事件，警察上层已经学习了与魔法使打交道的基本规则。面对魔法使，常识完全无法通用，最后还是只凭实力说话。



京香不是预测家，而是一个为了咬碎劣势而加强现状认知的战斗指挥官。



「一百枚的数量非常关键，如果只是为了威慑，数量实在太多了。应当认为，《九位》除非是想要像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那样『贩卖核武器』，否则就是想要『引发全面核战争』。她可以让我们世界上的地区纷争和恐怖袭击发展成为核战争，也可以消灭个别大型都市促使沉迷于霸权的国家挑起战争。有很多种可以改变世界的方式。」



最多半年前，局势还不是现在这样。包括魔法使的民间安保公司怀斯曼也是如此。变化无比巨大，且太过迅速。一切变化都在圆环大系最高位魔导师《九位》现身之后喷涌而出。



「《协会》主流派——过去与这个国家缔结合作关系的势力，现在是明确的敌人。与美军结盟的神圣骑士团将我们逼至大本营陷落的境地，也是敌人。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遵循独自的理论行动，是潜在的敌人。而我方和今年夏天、四个月前相比，失去了大本营，战力损失过半。」



清水像是为了解消兴奋一样双拳互撞，这似乎是他年轻时养成的习惯。



「然后在这种状况下，明明核弹就在东京都中心，却不能仰赖和神圣骑士团勾结的美军。只要魔法使的存在不公诸于世，魔法使组织就也是『表面上并不存在』。……如果发现了本该『不存在』的核弹，最糟糕的情况下，会由日本来背这个黑锅。」



换言之，警察与魔导师公馆结盟后，就将和以美日同盟为基础的自卫队彻底分道扬镳。



「魔导师公馆不论在何种状况下，只要能够得到理想结果不惜承受道德的扭曲。一旦和魔法使扯上关系，就必须习惯谎言和秘密，否则在关键时刻会无法做出指示。」



清水向她投来的视线中一瞬间闪过厌恶之色，他正要被京香拖入地狱，这是正当的责难。



魔导师公馆也是怪物。面对异世界人的疯狂，通过杀戮将其正面粉碎，就是京香她们的工作。即便环境改变，她的本职工作依然是统率专任官——魔导师公馆的武力行使人员。



位于合同厅舍十五层的魔导师公馆分部，按照历史悠久的传统用挂在墙上的木牌表示出席退席人员。现在代表能够随时出勤的专任官的木牌，只有《魔兽师》神和瑞希、《破坏》八咬诚志郎、《荆棘姬》欧尔嘉·杰曼——仅仅三人份而已。



过去一直支撑魔导师公馆的剑鬼、《鬼火》东乡永光已不在此处。她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无法忘怀的回忆，因此她并不是因东乡逝去感到痛苦，只是作为管理者，不得不承认状况的严峻。



「我不是还讲过一个重整恶劣状况的手段吗，我们还是换个思考角度想点积极的吧。」



「啊，你说那个吗。既不是《协会》主流派也不是神圣骑士团的魔法使，他们值得信任吗？」



「欧洲的魔法使集团《联盟》是仅次于那两者的第三大魔法势力。至于其他的小势力，大多是从《协会》中流亡至这个世界的魔法使在当地扎根留下的后代，他们心中仍有对《协会》的怨恨，我们应该抓紧机会，趁他们还没有顺着风向倒向那一边，将他们争取过来。我们若能构建应对核武器问题的多方组织框架，日本的利益遭到无视的可能性就会降低。这个月末召集这些人开展的对策会议，将决定今后的局势发展方向。」



制造对《协会》主流派的合围之势，也是为局势发展成核战争之后的状况提前布局。为了不让驻扎在日本本土的神圣骑士团和美军这些『外来者』主宰东京的命运，需要一张自身能够掌握的王牌。一旦真的与《协会》开战，日本这个国家会成为牺牲品，甚至遭到抛弃。而反过来，如果拥有神圣骑士团无法掌控的同盟渠道，日本就能在与《协会》的核战争中作为战略伙伴拥有一定的发言权。



为此，魔导师公馆想与《联盟》和各个独立魔法使集团组成针对《协会》的包围网。这种『与魔法使的合作』，与全《地狱》的魔法势力处于战争状态的圣骑士绝对无法做到。



她只要还活着，就要没日没夜地不断工作。十一月已经过半，窗外的树叶纷纷飘落，将街道染成枯黄之色。如今的她甚至都极少走出厅舍，已经丧失了季节感。



自己在年少的时候，眼中的世界似乎比现在更加丰富多彩。



时隔数日，她又想起了脱离组织获得自由的发小，脑中闪过了十崎家中其乐融融的回忆。她深知已经永远无法回到那个时候，所以才感到无比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