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梅洁尔、还有几名从亚特兰蒂斯内部跑出来的魔法使，勉强撤到了空中。



他们在距离将近一公里的上空眺望两个巨大构造体的冲突。仁注意到自己身旁是一位身穿白铠的魔法骑士，那是之前与他一同和《九位》作战、战斗结束后前往亚特兰蒂斯内部镇压其余敌人的尤利娅·苏瓦尔。



他们监视着《九位》的位置提防她落入海中，同时见证了两尊巨大人造物紧靠在一起漂浮于海面上的惊异光景。



《幻影城》的外观和只能看到球形底部时给人留下的印象截然不同，虹色的球形仅限下半部分，上半部则建造了由水晶和白金雕琢而成、点缀着精致装饰的大型寺院群。阳光照耀下，每座闪亮的尖塔表面都反射映照出其他尖塔群和钟楼的景色。内部还设有一扇无比奢华的巨型双开门。



飞溅而起的海水化作雨点，洒落于这座天上之都。无数微小的水滴让光线发生复杂的屈折，在《幻影城》各处架起小小的虹桥。



靠磁力让仁得以飞在空中的梅洁尔抬起头，朝他投来疑问的表情。仁指了指豪华的《门》，看起来从那里就能进入内部。



两人没有犹豫便打算进入其中，尤利娅见状慌忙出声喊住了他们。



「两位这是想做什么！」



「进入《幻影城》啊。有《门》出现了。」



仁认为这是身处《幻影城》中的仓本绊在呼唤他们。《幻影城》本来被拴在位于这个世界与异世界之间的某个虚无的空间，它出现在这个世界这件事本身就有着重大的意义。



《门》在仁他们面前自动打开了。



尤利娅极力避免与仓本绊发生接触，没有靠近《幻影城》。再演魔导师就是如此受人忌讳，毕竟这种魔法因为在上一次世界大战中煽风点火而被欧洲的魔法使消灭，直到绊出现为止都被认为已经失传。



靠近一看，《幻影城》中没有一扇窗户。墙壁的质感并不全部相同，通过透明度和色调的变化营造出了细腻的浓淡渐变。尖塔建筑群越是靠近顶端材质的透明度就越高，仿佛悄然与天空融为了一体。



仁在梅洁尔将他带到入口处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在观察这座壮丽的构造体。如果是居住设施，这么大的建筑群却仅有一扇《门》，这种犹如戏剧道具的空虚感，的确颇为符合《幻影城》的性质。这里正是用来让再演大系的魔法完美运作的舞台装置。再演大系将自身的动作视为索引发动魔法，引发操纵『过去』人类的奇迹。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再演大系这种魔法，就是表演虚假之物，再用它替换『过去』的真实。



「老师，这里真的就像演戏的剧场一样唉。」



眼前的魔法遗物过度的故弄玄虚感似乎让梅洁尔颇为欢喜，她虽然仍有些紧张，但还是笑了出来。小孩子并不受世间伦理的束缚，有时甚至会显得有些残酷。



高五十米、宽亦达到十米的巨大《门》已然打开，两人迈步踏入其中。



脚下突然形成了地板，风景随之骤变。



眼前出现了一片如同在白日阳光之下的明亮空间，放眼看去皆是一望无际的平坦舞台。不论是舞台本身还是不明用途的舞台装置，都是由透明材料制成。内部的实际空间远比从外面推测的广大，到地平线的距离恐怕起码也有十到二十公里。这正是极度单调无趣、他们已经十分熟悉的《幻影城》景色。



才刚刚通过的《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仁前天在出发与《九位》决死一战之前，为了预防不测和绊分头行动。他们留下了刻印魔导师集团《鬼火众》的幸存者、前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高位魔导师《无双剑》赛拉·巴勒德，一般而言已经算是十分充足的护卫力量。



然而，现在《幻影城》的内部却空空荡荡，找不到任何人的踪影。



「小绊！还有其他人，都在吗？」



仁环视四周，他已经来过这里许多次，但这还是头一次觉得这里如此排斥外人。



身为魔法使的梅洁尔比仁更早注意到异状。小魔女轻轻拽了拽仁的夹克。虽然装作刚强，但少女一直都忘了系好被海风吹乱的缎带。



「那里好像有人。」



在距离他们两公里左右的位置，倒着一个人。



虽然根本看不清长相，连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都无法判断，但仁还是知道了那是谁。



是仓本绊。她身下的地面扩散出一滩红黑液体，即使远远望去，也能明白那对于一个人而言是足以致死的失血量。



「直接跳过去！应该还有救！」



「生命圆环已经停了……可是、居然这样……」



心脏的鼓动急剧加速，胸口痛得仿佛被挤成了一团。仁无意识地狠狠磨起了槽牙。圆环魔导师能在类似回旋和振动这样的周期运动中发现《魔力》，梅洁尔所说的生命圆环停止就代表生命已经不再循环，也就意味着绊已经死了。



梅洁尔的魔法一瞬间便将他们带到了那具孤零零遗弃在地上的身体旁边。



低头一看，他们便彻底哑口无言。



栗色中发留至肩头的仓本绊是一位有着温柔下垂眼角的女高中生，相识后的好几个月都和他们围在同一张餐桌旁的她，如今瞪着如同夜幕之色的藏青双眼，苍白的脸颊上留有泪水风干的痕迹，已经化作土色的嘴唇一端淌出鲜明的血痕。



视线转移到她穿着高中校服的上半身，却见一只沾满血的手撕开了衬衫，惨白的皮肤完全暴露在外。胸罩搭扣被扯开，显露出丰满的乳房，只不过，血肉模糊的胸部并不含有任何能勾起情欲的要素。



仓本绊自己的右手，捅进了自己的胸口。两胸之间的皮肤、脂肪、肌肉都被捅穿，整只手都探进了胸腔深处。在她鲜血淋漓的手腕旁，能看到肋骨被惊人力量折断留下的白色骨片。



绊全身上下，唯独那只想必正抓着自己心脏的右手在活动。魔法正在操纵她已经心跳停止的身体，直接对心脏进行开胸按压。



「老师，我要用魔法强行『转动』生命圆环！虽然已经死了，但体内的血液还在循环，说不定生命圆环还能重新转起来。」



除去胸口以外，绊身体的其他部分也遍布创伤。右腿大腿上有一道子弹贯通伤，一般而言足以致命。左臂有两处复杂骨折，肢体扭到了正常关节无法实现的角度。左侧肋骨全部折断。全身上下还有数不清的小伤。



「我真是搞不懂。怎么会这样……不管是什么魔法，对死人和活人都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从来没听说过已经死了的魔法使还能自己想方设法把自己救回来。喂、听得见我说话吗？你可是能做到这一点的怪物，基本已经可以说是不做人了，绝对不会就这么死掉！」



圆环魔导师的认知投影魔法阵围绕着两位少女展开，梅洁尔扭曲的表情充满恐惧，手一直搁在绊的额头上。



绊的身体自己撕开了自己的衣服，空手对已经因失血而停止搏动的心脏进行按压，这毫无疑问是『未来』的再演魔术操纵下的结果。



就算要绝望要伤心，也该留到彻底没有复苏的希望之后。



她使用的再演魔术，会操纵相对于施术者处于『过去』位置的人类身体，某个人、或者可能就是未来的她自己，正在向她倾注『活下去』或『我想活』的意志。



仁感到一股热流涌上双眼。



「……活下去、……活下去、小绊。」



非常奇妙，如今这幅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光景所代表的本质，似乎在仓本绊这名少女以往的作为中就经常有所体现。她不断被干涉过去的魔法摆布命运，身为受害者却总是能顽强过度地整理好自己的心绪。现在的她，魔法就好像和人类的求生本能浑然一体，化作了某种罪业深重之物。



绊的口中不断淌出血丝，右手仍在按压心脏，强行将仅剩的血液输送至全身。



随后，她本来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突然状似痛苦地抽动了一下，毫无血色的嘴唇中漏出了濒死的虚弱气息。



「老师、绊她——！」



梅洁尔的声音很难说到底是在欢呼还是在哀叫。仁看到小魔女用力点了点头，这才松了口气。



仁此时终于注意到了。



《幻影城》的透明地板下，封存了好几个人。第一眼望去，都是浑身是伤的男人。仁的亡师托付给他的刻印魔导师《鬼火众》，就如同沉没于水底一般封在了他脚下的透明水晶中。



他正要向梅洁尔询问这几个人是否还有气，却注意到少女的表情满溢欢喜。于是他没有开口，只是将手搁在了喜极而泣的少女瘦小的肩头。



在脚下的更深处，还封着淡金发全裸魔法使《无双剑》赛拉·巴勒德。被神圣骑士团绝罚除籍的前骑士艾蕾诺尔·纳刚怀抱长剑静静沉睡。《魔兽师》神和瑞希以近乎被腰斩的状态封存在水晶中。



但是，《鬼火众》中少了两个人的面孔，以幼童的模样回到武原家的妹妹舞花也不在。



仁和梅洁尔在亚特兰蒂斯战斗期间，《幻影城》受到了袭击。



但这幅光景反而让仁搞不明白，袭击这里的想必是神圣骑士团，但他们却让最大目标仓本绊留下了复苏的可能性，实在是非常奇怪。



他在调查地面寻找线索时发现了那个东西。



脚下的舞台中，在封着瑞希她们的更深层、遥远的水晶之底，存在着某种巨大到会让人距离感错乱的物体。那是一头体高恐怕足有三十米，浑身覆盖长毛的巨兽。仁的脑海中浮现出初次来到《幻影城》时的记忆，这个拥有巨角和两条粗臂的『怪物』，在巴比伦再演时也是从《幻影城》深处睨视他们。



没错，他如今明确感受到了来自『怪物』的视线。《幻影城》就如同在展露愤怒一般剧烈震颤。



如同迎来了觉醒之刻，水晶宫中的『怪物』已然怒目圆睁。这头魔兽便是统率《幻影城》的意志，仿佛与整座舞台化为一体，地面和墙壁都发出阵阵低吟，似要表达对入侵者的深切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