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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最喜欢你」(2 / 2)




然而,却是安洁洛塔以清澈的声音指导了艾蕾诺尔。



「传授神圣骑士团初始精神的《黑骑士》,以此方式承认了绝罚罪人。既然如此,那这也是神意的一部分。」



圣骑士将军抛却私心,毫不迟疑便接受了这般状况。这个人的确是符合《至高之人》名号的圣人。



「艾蕾诺尔·纳刚,这是规矩。请站着,用右手触碰《黑骑士》犹格献上的神音乐器。」



她烧伤痕迹还未痊愈的右手碰上了犹格精巧的武器。就在此时,一股颤栗通过右手经过骨骼传遍了她的全身。



通过魔法,艾蕾诺尔理解了这是什么的礼法。神圣骑士团的顶点圣骑士将军的就任条件只有一个:受到《初始十五骑士》之一的认可,令其献上兵刃。若是被该《骑士》放弃,则当场视作已被解任。



这并不能给艾蕾诺尔自身带来特别的力量,但如此一来,她战斗的意义就产生了切实的变化。



无法控制自己的《黄金右手》,向艾蕾诺尔踏出巨大的脚掌。



<难道要承认此种无理蛮徒是等同于骑士团秩序本身的圣骑士将军吗!>



「是神意希望出现受到绝罚的圣骑士将军,既然如此,那它就必须实现。」



安洁洛塔没有一丝动摇。不过,作为照管大量部下的指挥官,她的意志和遵从神旨意的虔敬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只不过,即使叙任圣骑士将军,她也是敌人。」



艾蕾诺尔承受着《至高之人》严肃的目光,努力不被对方的气势压倒。《黑骑士》护在了她的身前。



<我们真的应该去做改变世界这么狂妄的事吗?我们真正需要的难道不是指出过去持续至今的欺瞒、重新质问牺牲的意义吗?我身为『怀疑的骑士』,特此要求存在一位怀疑『神圣之物』价值的圣骑士将军。>



站在世界中心的圣人举起宿有清冽光辉的长剑,如同在要求展示觉悟。



「你明白了吧。——圣骑士将军艾蕾诺尔·纳刚。」



十七岁十一个月,以史上第二年轻的年龄戴上荣光之冠的歌姬,对自身获得的名誉不屑一顾。直到最后的最后,陪伴她的都将只有祈祷。



「安洁洛塔·尤蒂娜,我是这么认为的。神圣骑士团,其实是『想要结束疑问』吧。」



她回想起被骑士团放逐以来经历过的苦难和迷茫,以及遇到的各种人。在黑暗的日子里,是生命如同太阳和光明照亮了她的世界。



艾蕾诺尔向总是如同为神代言一般做出断言的安吉洛塔『发问』。



「即使《神》降临于这个世界,只要生命还存在,疑问就不会结束。对《神》、对世界的疑问,还有生命之间互相的疑问,难道不是永远也不会终结吗?」



安洁洛塔没有任何犹豫。



「《神》知晓这个迷茫的世界应有的正确。终结一定会到来,一切迷茫都将得出正确的答案。」



正义与生命,信奉两种事物的她们,绝对无法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但是,两人都明白,她们的所有声音都能够上达神听。



艾蕾诺尔拔出剑来,做出祈祷。



「为了实现拯救世界、拯救世人的宏愿,战斗了一万年的同胞们。连绵不断的生命与誓言的链条,此刻便是区分两者之时,故而,我在此向你们献上哀悼。为了让你们付出的鲜血能够连接真正的救赎,今后请与我一同开始漫长的战斗。」



「艾蕾诺尔·纳刚。唯有呼唤《神》的声音,才能抵达逝去之人的所在之处。」



拼上一切激烈冲突的那一刻,两名圣人一起呼唤衪的尊名。



「——神啊。引导正义之物啊。」



「——神啊。珍爱生命之物啊。」



于是,纯粹的剑击为一万年的圣战作结,旋即,魔法的音色又如同编织未来一般鸣响。







十崎京香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舍弃了一心无二的愿望。



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在武原舞花升上初中、变成受到魔法消除就会死的体质时,她的确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死心的念头。当在《公馆》任职的父亲告诉她这个世界就是没有神也没有奇迹的世界时,她只感觉『果然如此』,立即就接受了这一事实。



京香被神圣骑士团抓住后,就被蒙上眼睛、带到了一幢大楼中的一个房间里。从十分宽阔的空间来看,这里应该是商业用楼,商家和办公人员撤离之后空出来的房间。



透过紧闭的玻璃窗,能看到飞在空中的天马,还能看到魔法爆出的飞焰。仿佛神话时代再次到来。



京香很惊讶,自己对魔法充斥了整个世界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多少兴趣。作为一名实干家,能驱动她的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能不能做点什么』。暴露在魔法世界以及名为再演世界的新规则下,文化、民族、乃至人类本身都在承受质问。



「好难受——」



她叹了一口气。一开始思考自己要如何才能活着回去,疲惫便猛然袭来。



铺着大块油毡的地板,面积约有四十平方米。房间有一扇金属门,两名戴着头套的圣骑士手持冲锋枪守在门口监视她的动向。



她能想象到不将她送往美军设施的理由。如果根据形势变化需要杀了她,死在这里更容易伪装成卷入魔法使暴动而死。也就是说,京香的性命并不重要,被发现了的话就杀掉也无妨。



地震般的震动还在持续,她觉得附近肯定有人正在使用大型魔术。



「你们不去救人吗?」



号称要拯救这个世界的神圣骑士团,在外面想必已经出现大量牺牲的情况下,没有任何要采取行动的迹象。



「闭嘴。」



「这么大量的魔法出现,这个世界的居民们肯定已经陷入恐慌。还是说,魔法使闹得太凶,现在大家还只顾着逃跑,混乱的实质还没有引起注意?」



人都是有理性的。京香认为,理性会在怀疑之后诞生。



她观察一动不动看守她的骑士,他们似乎没有一丝动摇,应该是已经很习惯这种工作了。



「我们一直认为神圣骑士团的正义存在不协调之处。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你们虽然和这个世界的国家有着深厚的关系,但和当地居民的交流却少得令人惊讶?」



京香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只是因为自己多说废话就开枪打死自己,不禁浑身发抖。她觉得如果连说话都打颤也太过丢脸,但她也清楚,一旦闭上嘴,下次就再也说不出强有力的话语了。



「因为你们要排除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所以很难和人对话。胜利者,迷茫者,逃亡者,其实都是正确的。有的时候,有些事情没法讲道理,只能通过战斗来打破。也有的时候,即使战斗到了最后,也还是有不得不烦恼的问题。伪善有的时候也是必要的。甚至有的时候,符合人性的懦弱、逃避、服从,都是必要的。」



武原仁、浅利凯兹、《鬼火》东乡永光,都拥有在他们各自的局面下无法否定的正当理由。



大概是觉得她精神错乱了,两名负责看守的骑士开始用手势商量要如何让她闭嘴。



「正因为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正确,所以社会系统必须担负起众多人类和众多正义。顽固遵守单一正义模型的社会系统,在我们的社会里无法长久运营。」



她们的世界,是由错综复杂的各种势力构成,而再演大系将它涂成了几种单纯的颜色。实际看到变得单纯之后、一旦被决定为失败者就绝对无法重新爬上去的世界,京香如此作想:



「因此,尽管你们战斗了一万年、尽管你们无私献身,可你们还是孤独的。即使有与你们产生共鸣愿意帮助你们的人,你们也还是得不到愿意按照你们的生活方式和规则活下去的同伴。」



由众多事物形成的平衡,才能让世界获得真正的安定。另外,如果每个人类个体拥有的力量都大致相当,就不可能发生魔法使孤身一人支配世界这样的事。人只有与其他人聚集起来,才能获得真正的力量。



如果集团和社会才会拥有力量的世界到来,对于任何人来说最好的选择都是和他人彼此相连。为此,通过破坏魔法来使个人的能力差距趋近于零,也是一种『救赎』。



她认为,任何人都有可能通过话语和意志连结在一起,这种『救赎』的具现形式——就是名为魔法消除的奇迹。



如果这个世界的居民要选择属于这个世界的魔法,她强烈希望答案是这一种。



「让她闭嘴。」



一名士兵发出了指示。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事实,令两名士兵瞠目结舌。



士兵们端起用肩带挂住的冲锋枪,瞄准了京香。



她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然而,没有枪声,也没有被打成蜂窝的疼痛和冲击,反倒是响起了像是水狠狠泼在地上的声音。



她将视线转回来,看到一名戴着银色眼罩、业务水平高超的中年男人站在了她的面前。



「您需要我的帮助吗?需要的话就马上谈谈吧,请问您有多少预算?」



「我之前应该已经提出过报酬内容了。我会以《公馆》负责人的身份,在警察高层疏通关系,好让怀斯曼能够参加以魔法使维持治安的公共事业。除此之外,不会再有更多的报酬了。」



她确信这个小丑从很久之前就在窥探她的状况。《魔术师》王子护豪森就是这种男人。



「既然如此,那你就不要随随便便把自己搞得差点死掉呀。要死就把合同好好结了再去死。」



这里不是地狱,也不是存在『救赎』的乐土。这里只是人生存的地方。因此,这里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个活着的人。







《魔炎》的光芒,最初出现在魔法使暴动中承受损失最大的东京都西部。



超人的力量被剥夺,神话瞬间风化,奇迹烟消云散。



剩下的只有人类。



仿佛在主张这是我们的世界,一盏又一盏《魔炎》的明灯陆续点亮。



如同星火燎原,化作了百万《魔炎》的浪潮。







『她』从未来的再演世界,完整监视到了这一时代《魔炎》的复活。



《大审判官》通过神人遗物圣器,详细观察这一过程。被选为避难场所的小学、其他学校、公园、又或是还没来得及逃跑的居民家中,各种各样的场所,都点燃了《魔炎》。



于是,再演魔术的监视无法触及的缺口便越来越大。



《大审判官》在获得拯救的世界深深叹息。她正站在一个星际文明的中枢。不只是由于地球是文明的发祥地,也是因为操纵魔法使令其为社会效劳的再演魔导师群体所组成的控制系统就诞生在这个地方。



「获得救赎,为何让你们如此不满?这绝不是意味着会让你们度过的人生白费啊。」



她们生活的这个时间流,就是无数历史改变积累而成的『历史构造』的宏伟圣殿。一代代的再演魔导师如同搭建通天之塔一般,精巧地创造了《神》成功降临、人口将会达到最大的世界。



与《开门始祖》有着同样夜空之色的眼瞳和栗色头发的《大审判官》连声哀叹。《开门始祖》——打开《神之门》的始祖仓本绊,与她十分相似。



「《开门始祖》啊,我们活在您获得幸福之后的未来。……求求您,请不要杀死爱着您的我们,请不要杀死您自己的幸福。」



她总是窥探《书》中仓本绊的身姿。这个人是历史的开端,历史的母亲。她们的爱,必须与母亲的爱彼此相连。



她们的历史建立在仓本绊时代的基础之上,但那个时代就如同一根随时都有可能绷断的细丝。除了要达成《神》的降临以外,哪怕之前一直充当走卒为她们效劳的圣骑士有不同意见,她们也必须让仓本绊产下孩子。



正因为将对方看作是历史的母亲,《大审判官》为自己遭到祖先的憎恨深感悲痛。干涉神圣骑士团和仓本绊的『未来』,并不只有《大审判官》所在的时间流。尽管知道受到憎恨的不是只有她们,每当遭到拒绝时,她还是心如刀割。『过去』是她们必须引导的孩童,同时也是她们的故乡、她们的母亲。



「始祖啊,徘徊于荒野上的人们啊。你们所有人,都可以获得幸福。」



世界本身再次激烈地摇动。又一个历史迎来了终结,残骸坠落至了这个历史。



不论修正多少次,『过去』还是歪扭纠缠复杂曲折。如此下去,就在她们的伟大圣殿附近,还会有历史崩溃消亡。



她透过圣器看到的《书》中,战斗的人们选择了没有意义的答案,结果就是这个时代的魔法消除渐渐恢复。



「不论你们如何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只要还是继续因支离破碎的欲望祈求不可能实现的心愿,『未来』就不会安定。」



圣器发出需要迅速采取对策的警告,于是《大审判官》向下属发出了紧急警报。



历史明明是寻求救赎的庞大意志催生的产物,却会轻易发生动摇。就如同高层建筑整体崩塌的前兆,恶性循环会使她们的历史靠近结构的极限。



她们是不会受到感谢、也无法寻求感谢的傲慢干涉者。然而,再演魔导师从出生开始,职责就已经注定。她们拥有拯救他人的力量,对于不断积累历史延续到如今这个时代的『过去』,负有无限的责任。



她感到受挫,也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



「我们尽心钻研,付出牺牲,积累了如此之高的祈愿之塔。可是,您为何不为此而欢喜呢?您难道想从根基开始毁掉这一切吗?」



不论是身为《大审判官》的她,还是经历了十万年岁月的再演魔导师的文化,都无法克服苦难。她们虽然以干涉之锁束缚古时的《神人》,但她们自身也同样会被永远囚禁在再演法则孕育出的本能之中。再演大系的可恨之处就是无法操纵心灵。



《大审判官》的口中漏出了不满。



「为何拒绝我们?」



她们一代代的积累都如同在建造脆弱易塌的沙子城堡,在这过程中她们的疑问也持续了十万年。再演魔导师给予了『过去』的人们无限的面包,让他们彻底摆脱饥饿。还给了他们各式各样的奇迹。而她们自己深居幕后,让出了一切荣光。然而——



——她发出质问。



「为何拒绝我们?」



她们没有权利走下历史的舞台,因为她们自出生开始就是应与『救赎』为邻的再演魔导师。自然法则本身为她们刻下的使命感、强迫观念和恐惧,她们一辈子也无法填平。



——她发出质问。



「为何拒绝我们?」



她们不断将时间、精力和希望投入无底洞。不论她们如何整顿、如何教给对方正确答案,『过去』也总是无所顾忌地选择错误答案和野蛮行径,自甘堕落。



——质问。



「为何拒绝我们?」



哪怕试上几亿回『过去』也还是会拒绝救赎。她们的责任循环往复永无休止,她们一直都在与无能为力的空虚感战斗。



——质问。



「为何拒绝我们?」



永远代行『救赎』的她们,又有谁能来拯救呢。每个人都祈求『救赎』,她们却是专门施救的角色。她们也『想要得救』。她们憎恨自己自一出生就被献为活祭的命运。



——质问。



「《神》啊。如果『幸福』就是人的出生和增长,那么《神》啊,本该在期盼中诞生、然而却反复几亿次被母亲试图绞杀的孩子,真的会『幸福』吗。」



她们是精致编织而成的欺瞒圣殿的主人。然而,正因为心怀为了自己的生存『操纵』过去的傲慢,她们必须用结果来展示自己的正确。不择手段的『救赎』之主,绝不允许自己的行为遭到否定。



可是,《魔炎》还是越烧越广、越烧越烈。



人们就如同要否定她们的一切所作所行,一个个以自身的意志选择了魔法消除这种『没有奇迹的救赎』。



在将要溺死于受矛盾束缚的苦难之中的她面前,带来『救赎』的神沉默不语。超越人智之物,在十万年间一直一言不发。《再演之神》,是增加人口的自然法则的管理者。她们将人类当作数字对待,就是因为《神》也将她们视作数字管理。



她们的魔法,是人们寻求存在『救赎』的世界的具现形式。然而,经过十万年的治世,再演魔导师的数量依然十分稀少。她不禁怀疑,人们寻求存在救赎的世界,莫非是希望由某个人充当理想中的统治者整顿好一切,然而却没有任何人真的想担任这个角色。于是,心怀不满的人们,便觉得这个她们呕心沥血创造的世界也该废弃。



在『过去』燃起的《魔炎》,仿佛也蔓延到了她的心中。这片永远的焦土,令她看到了地狱。她闭上眼,咬牙切齿几乎渗血,还有谁能相信这种世界能够彻底得救?



于是,《大审判官》终究还是对拒绝了奇迹的『过去』祖先吐出了辱骂之语。



「……恶鬼。」



一切都变成了谎言。



小小一个意志挫败的缺口,便是千里之堤上的蚁穴。



就在这一刻,《大审判官》她们的历史失去了纯粹,不可逆转地迷失了方向。



在《大审判官》之后仍持续了十万年的星际文明,就在这个时代拐过了顶峰。



即使后世之人试图重建,也再未取回怀着矛盾一心追求『幸福』、不知放弃为何物的那个年代的光辉。



如同失去了支柱,一切都就此崩塌。祈祷和付出全身心的恳愿,也无法支撑世界本身的重量。



从更遥远的『未来』回头看《大审判官》的时代,再演魔导师们观测到的是有如宇宙破碎一般的时间混沌。那是世界脱落,魔法构造变形,不同世界互相影响复杂地纠缠粘连,仿佛时间对世界施以报复的光景。



《大审判官》的时代,再演世界在自然法则已经固定的情况下,由于居民的强烈意志使得魔法消除复活。其冲击导致《魔炎》逆流,再演大系的宏伟圣殿就此崩塌。



在世界这本《书》中,这一崩溃,受到《开门始祖》时代点亮的百万灯火波及,火光交相辉映,仿佛照亮了一切时间。魔法的碎片飞散,在《魔炎》灼烧下化作炎雨,坠落于整个世界。



再演世界搭建的《时之巴别塔》如是倾颓,巍峨不再。







并不是所有人都见证了魔法消除的复活。尤其是正在东京地下逃亡的刻印魔导师和《公馆》相关人员,他们之中本来就没有消除者。



但消除的复活还是带来了变化。



「我这是怎么了……」



浅利凯兹抬起身体的时候,周围的同行者都像是看到了白日梦一样茫然无措。



照顾着凯兹的女仆少年仿佛发烧烧得神志不清一般说道:



「葛兰大人他……」



「哪会有什么葛兰大人,好好看清现实吧。」



他注意到身体并没有哪里疼,但脑袋却因贫血感到眩晕。



周围是阴暗的地下战壕,并没有他的双胞胎哥哥。然而,不论是《鬼火众》刻印魔导师,还是地下都市的居民,都热烈地谈论着同样的过去。



「没想到我在无意识中使用的魔法,都能给自己治好那么严重的伤,搞不好我真的很适合当魔法医生。」



「凯兹大人……」



空气中的紧张感大为缓解,仿佛一场短短的庆典刚刚结束。



最先暴露在《魔炎》中的,就是规模大得从任何地方都能观测到的奇迹,以及像天空这种容易眺望到的地方存在的魔法。



赛拉·巴勒德姐弟的激烈空战,最先被魔法消除捕获。



「虽然我也恋恋不舍,但看来时间要到了。」



义弟浑身包裹《魔炎》,愉快地放声大笑。激烈的战斗使他的肉体带上了数道深深的伤口,赛拉也一样。



《命运化身》们召唤过来的不同历史上的援军,受到魔法消除就会消失。因此,史皮兹·莫德将要回到自己原本所在的地方。



飞行魔术遭到破坏、向地面落去的赛拉,心情舒畅地呼出一口气。附近那些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头一次碰到《魔炎》的魔法使,都高声尖叫着向下坠落。



在那之后,蓝天便迎来了死一般的严肃寂静。



最初遭遇《魔炎》时,有九成魔法使都会陷入恐慌。立于地面进攻最前线的因果巨神,由于本身就是周围居民恐惧的目标,承受了无数视线的集中轰炸,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超高等魔术无力地崩溃毁灭的样子,将周围的魔法使都打入了惊恐的深渊。



《逆天》尤利娅的《大逆天王》,也已经散作了大片《魔炎》。



她不知道再演大系对《协会》中枢的影响切断了多少,不过至少对于她们《协会》温和派而言,战斗虽然远未结束,但也在此暂时告一段落。



《百手巨人》菲利浦没有回头。



「我在这个历史上早就死了吧,既然如此,死人就该回自己的地方去。」



他离去的背影,承受到这个世界的居民们的视线,就此燃烧消散。



取回魔法消除的人们,又变得无法认知到奇迹。因为他们无法认知,便误以为所有战斗都已结束,从避难地点走上了大街。结果就导致魔炎如同清洗污渍一般仔仔细细烧光了每一个角落。连还没有取回消除的人们也渐渐回到了自己的街区。



这个世界惯常的生活又回来了。



寒川纪子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窗外飞舞的《魔炎》。



随后,她看到了白色天花板和窗帘,发现自己躺在金属床上,以为自己是在学校保健室。但不知为何父亲也在身边,告诉了她这里是医院。



她只记得自己被一群号称是天盟大系战斗旅团的人掳走,卷入了危险的事情里,然后梅洁尔和武原老师来救她了。不知后来如何了呢。



「那些魔法使都怎么样了?」



「我也是听广播说的,好像魔法使都老实下来了。」



穿着西装的父亲如此告诉她。《魔炎》从父亲满是汗渍的皮肤和欢喜的双眼中激烈地喷出,纪子还能清楚地看见这些神秘的光芒。纪子仍然能够看得见魔法,也就是说,并不是所有人类都取回了魔法消除。



只有心怀强烈愿望的人的魔法消除恢复了,而并非如此的人依然保持着停止状态。



在不同的历史上有可能存在的魔法使们,全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连伊利斯·阿琉夏也不例外。她的战斗规模无比巨大,也因此承受了格外庞大的魔法消除。



她身裹《魔炎》,满足地消失了。就如同她以往总是会做的那样,就好像自己已经完成了所有想做的事。



梅洁尔的魔法也遭到破坏,就算她努力想要恢复位置也还是止不住地坠落。



只有《九位》由于那具集中了圆环大系技术精华的机械身体,还能在空中飞行。



「吾决不宽恕。」



《九位》俯视着向下坠落的梅洁尔。



她们无言地确认了彼此的立场。这个时间流的伊利斯,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但身为伊利斯的女儿和姻亲姐妹的她们,依然是敌人。



过去在圆环世界的神前审判中受到的对待只差不多相当于伊利斯养的一条狗的她,如今承受着《九位》强烈视线的瞪视。



「梅洁尔·阿琉夏,吾决不宽恕敌人,汝在圆环世界没有容身之处。」



她不知道魔法消除恢复了多少程度。不过,魔法消除复活之后,这个世界又将再次变成《地狱》,居民也会被再次侮蔑为《恶鬼》。



新的战斗刚刚开始。



《魔兽师》神和瑞希和《导师》艾丽瑟·邦施坦因的战斗,因为这个世界变回《地狱》而暂时休战。



在《魔炎》会烧光一切奇迹的消除环境下,身为怪物的两个人无法全力相搏。



艾丽瑟的《自主运转魔力》全部被烧光,在魔炎的包围中,她依然展现着清纯的微笑。



「我不会放弃的。这个世界不需要再演魔导师。」



神和瑞希下半身刺入的巨兽躯体,也变回了《魔兽师》的魔法根源——雾。融合了神和家历代家主的这一团雾气,为了躲避魔法消除只能通过下水道隐藏至地下。



瑞希不论面对何等的强敌,她的意志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还敢来……下次……一定……干掉你……」



只是,『最后的魔法使』将会活到世界终结之时,围绕她性命的战斗也将无比漫长,凭理智无法坚持。



对于她们这类极度接近不死身的魔法使而言,就更是如此了。



从《最初神人》的时代开始跨越了悠久时光的《幻影城》,是一座无比巨大的神人遗物。也就是说,如果受到魔法消除者观测会出现非常麻烦的状况。



不过,这里已经设置了安全装置。《幻影城》本来就是栓在这个世界之外以躲避魔法消除,既然如今消除复活,它便试图回到原先的位置。



行动起来的《幻影城》内部激烈摇动。一望无际的广阔水晶舞台已经千疮百孔一片狼借。除了艾蕾诺尔之外,安洁洛塔和两名《初始十五骑士》都是超高位魔导师,全力战斗的话必然会导致如此的结果。



「你竟能活到现在。」



凭她的力量,连给安洁洛塔留下一道伤口都做不到。



尽管如此,艾蕾诺尔还是必须要活下去。将《黑骑士》托付给她的琉琉的祈祷,还有让她生活中遇到的人们与神圣骑士团连结在一起的愿望,一旦她死了就都会落空。



浑身是血的艾蕾诺尔右手点燃圣灵炎抵住胸口。她是神音歌手,一旦呼吸紊乱就无法正确地唱出神音,导致无法使用魔法。因此她要驱使作用于体内的浸透神音,至少将呼吸调整正常。



「如果神意存在于这个地方,我的话语就一定能传达到人们的心中。不可能在这里就结束。」



《幻影城》中产生了如同自由落体一般的坠落感。为了避免魔法消除,它正在海中潜行。随后,大概是做好了向世界之外转移的准备,整座城都开始剧烈摇晃。



安吉洛塔收剑入鞘,转身向《黄金右手》开口道:



「我们要在《幻影城》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离开这里。要是继续留在此处,最糟糕的情况下会不得不等待外部救援。」



既然魔法消除已经恢复,统率机械化圣骑士师团的安洁洛塔不能让指挥系统出现长时间的空白。



然而《黄金右手》依然没有收起他巨大的剑。《黑骑士》就像是和老朋友交谈一样以随意的口吻说道:



<你不走真的好吗?要是被关在这里的时候《幻影城》现在的主人《神人》回来了,那你反倒会害安杰洛塔白白送死。>



如果只是拖延时间,《黑骑士》目前还有充足的余力。



安洁洛塔挺直她那如同世界中轴的脊背,仿佛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她的一丝一毫。



「你能获得继续活下去的时间,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因为神意。你会为神圣骑士团带来什么?」



艾蕾诺尔还是头一次听到总是如同全知一般做出断言的安洁洛塔提出疑问。她此时想到的,只有地下都市的孩子们、这个世界的孩子们、还有拼尽全力活着的每一个人。



「我会带来一个不止神音魔导师、凡是寻求『救赎』的所有人都能携起手来的骑士团。」



《黄金右手》仿佛无法忍受一般再度将手伸向巨剑,《黑骑士》则对她咧嘴一笑。



「也就是说,你要创立新教吗。」



安洁洛塔的追问,就如同是从天而降的神之声。



以及之后的宣告也同样如此。



「你与神圣骑士团艾蕾诺尔宗,将会被骑士团正式宣告为异端。」



只有在此地亲眼见证的人感受到了未来。魔法史上,正是从今天开始,神圣骑士团进入了分裂的时代。



被王子护救出来的十崎京香,马上离开了大楼。



她已经取回了魔法消除,因此看不到任何奇迹。但奇迹依然在不断考验她。



她眺望火灾的浓烟、漫天尘土、以及倒塌的建筑物。



战斗虽然结束了,但她们的工作这才真正开始。



「我的手机,不在那两个看守身上吗?」



「怎么可能在他们那儿啊。」



轻薄的中年男人用手拍打着白得可疑的西装,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走向大街,希望找个能搭上出租车的地方。



「你想好了?这次事件的中心,不是那边而是仓本绊哟?」



「我是这边的人。我的职责,是在霞关完成事务工作。」



京香的工作已经与仁彻底分离,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哎,结果最后,我们在『那边』还是没有容身之地啊。」



王子护也回到了自己的生意上,拿起手机查阅起了邮件。



怀斯曼还是奉行一贯的合理主义。他说了一句短时间内会给京香安排保镖,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把手轻轻一挥,就是他告别的方式。



只有在一件事上,她得感谢手机不在身边。这场战斗马上就会画上句号,而当一切结束的时候,身处过于庞大的事件的中心、『只是一个男人』的武原仁还能站在什么地方,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能够想象的范畴。



如果现在真的有最后一次和他交谈的机会,京香也不知道该对发小说什么才好。



将生者和死者都卷进来的小小庆典落幕了。



仁等的人没有来。



绊和『绊』们所在的这座公寓前,就是事态的中心。因此魔法使们的战斗,就属在朝仁生活过的这片街区进攻的人和保护这里的人之间最为激烈。居民们都已逃离避难,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尽管如此,《魔炎》也总会蔓延到这里。身为《命运化身》的『绊』们也会消失。



「你在等什么人吗?」



绊将化作实体的《书》夹在腋下,走到了仁的身后。



「如果他们出现,我倒是想抱怨个一两句。我这边真是不怎么顺利。」



绊怀着痛楚对他露出笑容。



「我等的人也没来。」



仁能想到她在等谁。



「真是不顺啊。」



就如同一场梦,魔法和死者们都会消失,《命运化身》也会结束。



一直缩在狗屋中的《砂之猎犬》尼嘉塔也已经被送回了她原本的时间流。



仁来到了还没有人影的街道上。



「老师!」



跑回来的梅洁尔远远地就向他挥手,扬起舒畅快乐的笑声。



「那家伙看来是见到了啊。」



「是啊。」



『绊』们依然留在他们的身后。



仁渐渐明白了理由,于是他的身体又产生了如同在战场上的紧张感。



「小绊。」



在梅洁尔回来之前,他想问清楚。



「怎么了?」



「『未来』的再演干涉已经很严重了吗?」



绊低下了头。



『绊』们将不同历史上的援军送回去之后依然留在这里,仁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要帮忙妨碍『未来』的干涉。



舞花已经前往再演未来成为《增幅器》的如今,大局的失败早已注定。



的确,《命运化身》和再演魔术无法起效的援军暂时逆转了局势。《魔炎》的复活也是意外之喜。然而,《增幅器》存在于人类历史终点的事实没有改变,今后这个世界还是会逐渐受到再演世界的侵蚀。如果不去将其破坏,舞花就会在历史的尽头利用无限的时间不断改变『过去』。



仁的口中不断涌出咸腥的唾液。紧张已经使得他的内脏功能失常。



「『最后的魔法使』追到时间的尽头,再送我去收拾舞花,就能解决这种状况吧。」



舞花会在时间的终点孤身跳起『拯救』人类的舞蹈。舞花问过仁,如果有改变世界的机会会不会去战斗,妹妹就像是不断地在质问他的觉悟。



绊抱紧了《书》,脸上血色尽失,但还是点了点头。



「『最后的魔法使』必须要活那么久,是因为要跨越再演秩序的本能将人送到『未来』,就得接近目标到最极限的位置。」



她坦诚地告诉了他一切,他不希望让她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但最关键的、他自己的感情却无法好转,他费尽全力才挤出一句话。



「在这个时代,或许已经没有只有我才能办到的工作了吧。」



本来全力奔跑的梅洁尔在靠近到能看清表情的距离时,大概是注意到了仁的视线,慢下了脚步。她整理呼吸想要粉饰出女人味的样子,看起来莫名地怪异。



「快过来吧。不用搞那些奇怪的装点门面。」



仁感觉她估计要用奇怪的方式对待自己了,便试着喊了一声。结果梅洁尔完全停在了原地。



因为她害羞得实在太厉害,连仁也觉得有些难为情。他实在没办法,只能主动走到了她的身边,然后梅洁尔便紧紧地抱了过来。



「老师,我感觉好奇怪。」



少女抬起头,不安地朝他看来,湿润的眼眸饱含着热情。毫无戒备地将整个身体都贴过来才是梅洁尔的一贯做派,但她如今对和他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畏惧。



「老师,说一句『我最喜欢你』给我听。」



仁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了这种话。至今为止,她都是不顾仁怎么想,只管自己一个劲地紧逼不舍。



「我刚才不是说了等你初中毕业之后吗。」



「我也觉得这样搞得自己好像成了庸俗的女人,但我就是想早点放心嘛。」



看到好胜要强的她也有这么可爱的地方,仁反而感到了一阵安心。他摸了摸她个子不够前额只能顶在他腹部的头,另一只手臂用力抱紧了害羞得想要离开的小巧身体。



「老师就喜欢耍赖。」



「你大可相信我说的话。要是怎么都气不过,那就拿出你的做派来,不管天涯海角都飞过来把我抢走就行。」



他的心中依然残留着类似罪恶感的重负。他们的关系虽然表面上和原来相似,但实质上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老师你这个变态。」



「这叫成年人的包容力。」



虽然自己这么说,但他实在是不免怀疑这到底算不算是包容力。



「老师啊,是个非常厉害的变态。」



各种意义上,他都觉得心脏被绞紧了。



「不懂吗?老师接下来是要去把好多好多人得救的『未来』毁掉吧?你就是因为喜欢我喜欢得受不了才这么选的吧?这就相当于为了我要去把神杀掉啊。老师只是因为喜欢我,就要把这个世界全部的『获得拯救的未来』和神都一起献给我。」



仁本来是想两个人一起得出答案,然而却是他被少女小小的肩膀扛了起来。这一事实沉重得以正常人的精神根本无法承受。



尽管如此,梅洁尔还是陶然沉醉地叹出一道炙热的吐息。



「我是真的没听说过还有哪个女孩子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能完整收下这种心意的,全世界恐怕也就只有我了吧。」



仁的后背掠过一阵阵兴奋,她是要把仁的罪孽当作礼物接受,替他背负起一半。



他心中的软弱化作了欲望,希望再次跪下来被梅洁尔俯视着拥在怀中。但他忍住了冲动,挺直自己的腰板。



「谢谢,你真是个好女人。」



少女牢牢抱着他的胳膊不知何时松开,牵住了他的手。公寓附近他们十分熟悉的街道,由于连一个行人都没有,隐约透着一种虚假感。



梅洁尔总有一天要从这个世界回到故乡。以梅洁尔的性格,毫无疑问一定会去给母亲和《九位》的恩怨做个了结。重建荒废的圆环世界,应该也是她想做的事。



因此,仁不希望她被自己束缚,想让她更自由地活下去。想让她从自己这里毕业。



她一边走一边抬头朝仁看来。



「我想要的东西将来都能得到手。」



重视情义的少女一直在为他着想。



「老师,你如果去『未来的尽头』和舞花战斗,就算赢了也会留在那里吧。但是吧,我觉得这也没有那么绝望。因为,今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变成全世界唯一一个人的老师,今后会怎样,又有谁能知道?」



在不远的将来他们分别的时候,他希望她能忘记自己。



「不可能的。」



「有可能啊。没有任何人、不受任何人观测的世界,不管被魔法怎么胡乱改造也不奇怪啊。我的魔法可是连《神》都能杀。把还没有任何人类出生的『过去』,和人类已经全部死掉的『未来』,像个环一样连在一起,我觉得也不是不可能啊。」



「嗯,说的也是。既然这样,等什么时候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如果还想见我的话,那就随时欢迎你来找我。」



仁知道那是时间的尽头,他们不可能还有见面的机会。他撒谎了。



「我会去的。」



梅洁尔毅然决然地说。



「时间这东西,其实还挺随便的。老师你忘了吗?圆环世界的时间停止了那么多年,我其实已经二十五岁了,比老师还要大呢。」



「这么说好像还真是。我刚认识你的时候都不知道,还以为那是因为刻印魔导师身份瞎编的。」



「我觉得老师还是太小看这个世界了。这世上到处都是不知道的事,你怎么就能断定不可能呢?」



她一生起气嘟起嘴,就显得稚嫩了起来。但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再把梅洁尔当作小孩子对待,一时无言以对。



「把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未来』,和什么都还没开始的『过去』连在一起后,现在的自然法则会不会持续下去都还是个未知数呢。而且,像圆环世界、还有其他魔法世界到底是怎么诞生的,到现在都还没人知道呢。」



仁随口附和了一声,结果梅洁尔便来了劲。



「如果老师和我再次相会,在那里生出孩子,孩子的魔法大系一般都随母亲,所以肯定是圆环魔导师。像再演大系这种,明明彻头彻尾是索引型,结果却是混沌因子。圆环世界的起源,说不定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哦?老师你知道吗?圆环世界、还有其他魔法世界,像地形这类特征,都和这个世界相似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梅洁尔的想象太过离奇,他忍得十分辛苦才让自己没有喷出来。



「如果连矿物资源都类似的话,那确实不能说是完全不可能吧。但根本问题是,就算你把人类诞生之前的『过去』和我去的『未来的尽头』连在了一起,在那之后,你要怎么上溯时间抵达那个时代?」



公寓的老旧外墙,已经就在他们的眼前。



绊在等着他们。



《魔炎》在她身后飞散。之前作为《命运化身》留下来的『绊』们,已经无法继续待在这个时间流上。不论是天空还是远处的风景,到处都散布着橙色的《魔炎》。魔法消除的规模此时此刻也在渐渐扩大。



绊想要回房间,目光转向了公寓的金属楼梯。仁则在心中想到,如果把这个住惯了的房间打扫一下,就能暂时在这里休息一阵了。



然而,绊的表情骤然凝固。仁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也僵在了原地。



为了看清发生了什么往前走了三步的梅洁尔,低声呢喃:「这算什么啊。」



那是一扇冒着淡淡磷光的《门》。



仁领悟到,这就是『最后的魔法使』呼唤他的魔法。



仁的房间,就在登上金属楼梯之后。



然而,就好像为了堵住楼梯、把一扇普通大小的房门随手往那一摆似的,《门》现身在了那里。



这次,他再没有任何歇息的归处,这里就是终点了。



仁已经清楚自己该做的事。



可他的脚却一动不动,他已经忘了上次像这样腿软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面对过的绝望战斗,已经数都数不清。



然而这次他的生还几率完完全全是零。



代表了人们正在渐渐回归日常的《魔炎》在周围肆虐,这也说明了正在被破坏的『未来』再演魔术有多么强大。如果仁放弃这个让《增幅器》停止运转的机会,总有一天如此庞大的魔法还将夺走他珍惜的东西。



如果他待在这里不动,接下来路过的行人就会为他破坏掉《门》。这样的话仁就能继续留在这个地方。其实,他也可以亲自用魔法消除把它抹消。



梅洁尔和绊都一言不发,将决定权全部交给了他。



心脏激烈地悸动。明明没有受任何伤,呼吸却极其紊乱。



他不由自主地死死瞪视那段金属楼梯。



高中时,被舞花折断胳膊的仁,就是滚落到了这段楼梯下面。然后他便开始想要成为英雄般的人物。



通过在《公馆》的工作,他才知道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正因为这里是没有奇迹、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一切的世界,他夹在社会和良心之间备受折磨,坚持着『这个世界不是《地狱》』的理念不断抵抗。然而,当这个世界一度化为魔法世界之后,他反倒能够接受自己当初的苦难了。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根源都在人类,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



所以他当初随波逐流临场击毙出现的敌人,然后回到日常疗愈身心,反反复复,一成不变。但作为《真恶鬼》否定了魔法之后,他便能够相信这个世界了。



高中的那个时候,他的想法还是既然要拼命,就应该参加能够拯救这个世界的战斗。而现在,就是找回失去的理想的时候了。然而,正因为他才刚刚真正走上自己的道路,他可耻地无法迈出这一步。



在《门》另一侧等待的舞花,就仿佛在对他发出质问。



『你有顺应自己的心意战斗过吗』?



仁咬紧牙关,向着《门》,踏出脚步。



因为他觉得,如果不是摇摆不定迷茫徘徊着走到现在的自己,而是继续走下去再经历二十年的武原仁,应该就会得出这样的答案。



他将绊留在身后,越过梅洁尔的身旁。



站在只要穿过去就能与神战斗的《门》面前,仁的心中还是持续着艰难的斗争。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只是被再演魔术诱导了。



「请给武原先生和小梅一点时间吧!」



他听见了绊的哀叫。她向成为了『最后的魔法使』的未来的自己高声申诉。



「也没必要非得是今天吧!」



她的声音沉甸甸地在仁的胸口回响。



「就不能等到十年后吗!」



她的话语仿佛戳中了他心中的迷茫,令他默然仰望天空。



他想要继续见证梅洁尔一步步成长,想要和她聊更多的话题,想要等到那个时间、听到她对自己表白的回答,想要看到和她两个人一起能培育出什么。



另外,他也爱着这个世界,相信世界能够变得更好。



一直在磨耗自身的武原仁,现在已经成为了这样的男人。



他只是不知从何处漏出了呜咽。他不能哭,因为他重要的人、和最重要的人,都在看着他的背影。



「这就可以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终于将心意榨成话语从口中挤出。



「既然最后的魔法使选择了现在,那就一定是非现在不可。」



「为什么?」



绊好像又在掉眼泪了。



「我相信未来的小绊会温柔地做出判断。她肯定是烦恼到了最后关头,但仍然只能是现在。」



他相信未来的绊,肯定也是直到最后都饱受折磨。



「去吧。现在的老师,很有你自己的风度。」



梅洁尔向他开口了,就好像明天还会见面一样为他送行。



「老师就是一个喜欢『赌上一切才有可能获得的奖品』的彻底没救的人。明明没有那个义务,却总是满不在乎地赌上人生跟别人竞争,连战斗结束之后的容身之处都不管不顾。既然你就是这么一个时机一到就要赌上全部的人,那你根本就没可能过上普通的生活吧。」



她指出仁必须要改正的地方,失落了一阵之后,又用强有力的声音推动他的后背。



「所以呢,老师。你就是只能干这种事的人了,这次一战定输赢,你绝对要赢下来哦。」



仁觉得自己能赢。他的手此刻也与她紧密相牵。



《门》已经就在眼前。靠近之后便发现,它其实是半透明的,更接近于欺骗视觉的幻象。一旦触碰它,他就会被带入『最遥远的未来』。



「武原先生!」



绊的声音在呼唤他。他明明害怕回头,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向身后望了过去。



「谢谢你。其实,我知道我内心里某一部分的自己,大概是可以撑到最后变成那什么『最后的魔法使』的,我这个人就是这么自私任性。但你还是愿意配合我去那个地方,所以我必须得好好谢谢你才行。」



温柔的魔法使果然正在流泪。而梅洁尔紧咬着牙,死死抓着裙摆,努力想要做出笑容。



绊接着说道:



「可不管怎样,那都是我吧。我还是选择了战斗。」



仁明白,就在刚才,她决定了要成为『最后的魔法使』。她将是与他一同击杀再演之神的同志。于是,仁向并不适合当魔女的魔女伸出拳头,为今后将会踏上漫长旅程的她饯行。



「没错。我也是自己决定了要这么做。」



「我变成魔法使之后,就一直有一个想法。」



泪眼朦胧的她,哭着伸出拳头和他相碰。



「好想去狠狠揍那个什么神一拳。」



仁在楼梯底端抬头看了一眼傍晚的天空,随后开始了独自一人的战斗。



他们之间奇迹般的故事,就在这蓝天之下、环绕着珍贵的事物、如此迎来了终点。



触碰到《门》把手的一瞬间,地面就从仁的脚下消失了。



他在一处没有任何光线照射的地方。他恍然中想到,大概是因为在正常时间之外没有任何光在传播。



但与过去的经历不同,这次他的感觉能力都还正常,因为他正处于将人送往『未来』的再演魔术支配之下。大概,能将历史认知为一本《书》的再演魔导师,就是像这样从外部观察世界。而他无法认知到再演秩序,因此在这种状态下,他无法感觉到如果是绊就能看得到的《书》。



他不知道自己将会被虚空中的流动带到何处,他心中的留恋让他忽然想起梅洁尔的面容。



于是就在此时,他心中所想之物跃入了他的怀中。



他难以置信,在接住她的重量后,忍不住摸上了她的脸。他切实感受到了无比怀念的温度。



「老师!老师!」



行事果决的少女全力搂住仁的脖子。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梅洁尔会出现在这里。



「《门》还稍微留下了一阵子,所以我就追过来了。」



「太胡来了吧,都不知道回到原来时间的办法,就跑来这种地方。」



「无所谓。」她发自内心露出笑容,「那就我们两个人活在世界上吧。」



随后,梅洁尔收紧了搂着他脖子的手臂,薄樱色的嘴唇饱含期待地微微张开。一旦闭上好胜的眼眸,少女的面容便如同已经入睡一般安详。



就仿佛是自然而然顺着引力坠落到了这一地步,仁和梅洁尔的嘴唇重合在了一起。



他们的亲吻就像是要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全部释放出去一般激烈无比。闭着眼睛的少女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将柔软的嘴唇一个劲压过来。仁配合着她的动作,绵长不绝地吸吮她的唇瓣。



热量透过薄薄的唇黏膜传来。强烈的鼓动将她的存在深深刻在仁的心中。



「现在老师的心里塞满我了吗?」



她像是要就这样跟他一起去一样紧紧抱了过来,随后又犹豫起来,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松开了手。



「梅洁尔!」



昏暗之中,她的身姿飘浮起来渐渐远去。仁则继续被送往他应当抵达的地方。



「老师,之前文化节话剧上发生的事,你不要忘记。白雪公主的吻,可是连坏王后都能唤醒的哦。」



她明快地笑着说道,就像一位坚信会迎来幸福结局的公主。仁相信,不管是什么命运,她肯定都能克服。



「谢谢你。」



随后,仁在黑暗中又成了孤身一人。



只是,热量依然残留在他的身旁,有如幸福的幻影。



仁闭上眼睛,等待自己将要抵达的地方。



剥离在时间流之外的昏暗极其不祥,氛围异常沉闷。因为《最后的魔法使》的旅程,必须要克服不希望《增幅器》被破坏的众多历史的干涉,是最为严酷的道路。本来应当是同胞的再演魔导师,一旦现身就会成为最大的敌人,《最后的魔法使》就是要将其一个个绞杀的尸山血海之道。



仁忽然感觉到了人的气息。



不是梅洁尔。仁知道那是谁。是对方将梅洁尔带到了这里,让他们最后能再见一面。



「你是、小绊吧。」



<……你以为现在的我已经多少岁了?把『最后的魔法使』叫成『小绊』不太合适吧。>



仿佛使空间本身发生震动的声音,却透着深沉的温柔。



「在我来看,就是刚刚才分别而已。就算你这么说,我也转不过弯来。」



这位『最后的魔法使』,就是操纵他们命运的最后黑幕。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向对方发怒。『她』在漫长得恐怖的时间里不断战斗,必然也发生过相应的种种。



但再演大系这种魔法,就算达到了极致也无法作用于人心。就好像完全看不懂仁的心意一般,没有现身的『最后的魔法使』低语道:



<你大可以对我发火。本来只是一个男人和两个女孩子的小小故事,就因为我成为了『最后的魔法使』,结果变成了这种模样。>



仁回首他过往的奇妙命运。



「说起来,我们几个,就算是战斗的对手越来越庞大,最折腾人的也还是一些身边的问题。」



他虽然看不到『最后的魔法使』的身影,却能感觉到『她』应该在笑。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样。按照这种套路,正常来说,应该是你拿出点什么男子汉气概,主动来找我才对。>



但实际却并非如此。



「你应该有话想对我说吧。好好听你说话的志气,我自以为还是有的。」



绊为了将仁送去攻击变成《增幅器》的舞花,必须成为全世界最后一个死去的人类。因此,使用送出他的魔法的时机,就是『最后的魔法使』寿终正寝的前一刻。



<我其实并没有武原先生想象的那么不自由。如果我想的话有无限的机会,但我还是自己选择来到了这里。>



这是过去不断逃避奇迹的绊,在走完了除她以外没人能做到的人生道路后的谢幕。



<我不后悔。我这一辈子活得很幸福。>



她选择了仁传达最后的话语,这让他感到无比光荣。



<另外,等你到了那边以后,请闭上眼睛,数三十秒再睁开。我的身体已经和武原先生知道的模样完全不同了,我不好意思让你看见。三十秒后大概就能彻底分解。>



「谢谢你这么努力。」



『她』迎来了最后一刻。某种东西破碎的痕迹、和无法形容的丧失感充满了周围的昏暗。



为了直到最后的最后都没有现身的绊,仁闭上了眼睛。



于是,武原仁来到了终末之时。



风极度寒冷。涌入鼻腔的明显不是人类城市的气味,而是枯草一般的香气,让人舒心。还能听见草木随风飘摇的声音。



仁比约定的时间多数了五秒,然后睁开眼睛。



放眼望去尽是铺展至地平线的废墟。到处都是以二十一世纪的技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建造的建筑:似乎能够触及黑暗宇宙的尖塔,横跨天际的拱门,还有蛛网般的桥梁网络覆盖了天空。



大概是由于技术的进步或是魔法的恩宠,这些设施没有任何破损。然而,就是没有丝毫人的气息。不止如此,一些较为低矮的建筑都已崩塌,道路破碎演变成草原,一部分区域的树木颇为葱郁茂盛。



昔日的荣华化作了鸟兽的巢穴,文明的篇章被自然改写。明明在白日之下,蓝天上却有数颗星辰闪烁。它们都是人造天体。跨越星河的文明迎来终焉,人类这一物种再无生息,位于此处的,便是它消亡前最后一缕游丝留下的痕迹。



仁所在的齐腰高的草原上,响着不知是兔子还是什么生物四处跳动的声音。在崩塌的建筑物的屋檐上,几只松鼠正在奔跑。一头单脚搭在瓦砾上的雄鹿,以草食动物谨慎的黑眼、似乎有些好奇地眺望着他。



翠绿丰饶的废墟,成了野生动物的乐园。



仁在这美丽却也令人毛骨悚然的残酷风景中,寻找舞花的踪迹。既然这是『最后的魔法使』定下的着陆点,被送来当《增幅器》的妹妹抵达时应该就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他周围只有渐渐步入深秋的小麦色草原。仿佛只有他一个人被抛在了世界中的不安令他不禁苦笑。



「这下头疼了。钱包还在梅洁尔手里,真的是身无长物了。」



仁手里只有已经收不到信号的手机、一盒香烟还有打火机。另外还有一柄《剑》。



他迫不及待地点燃了一根香烟。



在他独自一人目送烟雾消散在风中时,他感觉自己能够理解为什么再演法则是一种较弱的法则了。『拯救』人类的法则,作为一种自然法则本身就有很大的破绽。越是高等的生物就越是会重蹈从进化到灭绝的覆辙,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寿命绝对不会长久。存在于此处的,就是连《神》也无法阻止的人类这一物种自然死亡的遗迹。



魔法观测者——人类已经死绝,但地球还完好留存。他之前说什么世界什么未来,实在是滑稽可笑。就算魔法观测者完全消失,自然本身、自然法则、以及法则的投影《神》都会继续存在。



他一根烟大约吸了一半时,时候到了。



枯草的原野毫无征兆地在一瞬间全部被刮倒。



伴着轰鸣声,一个身影落在了仁的附近。



右臂肘部之前都已消失的舞花蹲坐在那里,就是被他在《音乐厅》砍掉胳膊之后的样子,伤口处还在滴血。看来舞花的主观时间就是紧接在那个时候之后。



「不好意思,我追你追到历史尽头来了。」



仁不由分说发动魔法消除。虽然太过直截了当,但唯有这场战斗,他一定要不择手段。



「到了这里就算赢了你也回不去了呀。而且,相当于自然本身的神,应该会无偿保护我的,我只要交给它就行了吧。」



仁握紧恢复黑刃的《剑》,慎重地向前走去。他想起了梅洁尔努力想要凭自己的双脚站立在世界上的模样。哪怕是孩子哪怕很弱小,被保护的一方也有自己的内情,自己的意气,同时也有想要成长的意志。



「再演社会的那些人,大概接触到的也是类似孩子和父母的不对等关系,就觉得我们也该服从。可是,孩子就是会离开大人身边的。孩子真正想要靠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就是该考虑毕业或让孩子独立的时候了。就算孩子的爱意变得冷淡,那也只能尊重他们的感情。」



仁和舞花的距离已经不到五米。由于魔法消除,她无法止住手臂伤口不断滴出的血。



「不管父母有多爱他们?」



在枯草连根折断视野一下子宽阔起来的风景中,与他血脉相连的妹妹站起身来。



「魔法消除果然很可怕啊。」



但幼小的舞花笑了。



大地、风、世界本身都在剧烈摇动。尽管他正在发动魔法消除,却还是无法阻止这种震动。



「这是怎么回事!」



他本以为只要走到舞花旁边砍下去就结束了。明明发动着消除,世界的激震不仅不见停止,反而迅速激化,仿佛空间都要就此破碎。



「看来,哥哥你根本不懂,『这里』是历史的尽头、还有从『这里』能影响到一切分支历史,到底意味着什么。」



舞花也承受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重伤,在震动中努力站稳。



「再演大系的历史终结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啊。再演魔导师用历史改变创造出的分支世界也全部死绝,一切的一切都彻底结束,《神》将已死历史的残骸送到最后一个存活的历史使之合并,最终得以稳定下来的唯一世界——」



无数物体从天空的另一端如雨点般倾注而下。



那是数量庞大的剑。



兵刃的暴雨刺入地面,扬起铺天尘土。



即便是仁,也几乎可以说是运气好,才用《剑》挡下了以超高速朝他头顶落来的一道兵刃。



众多的『兵器』背后,映射着无从计算的庞大暗影。



强风吹拂。



「另外,也是一切神人遗物聚集的地方——」



亿万之数的《剑》刺在荒野之上,有如试图抵抗自身未来的意志的象征。无法破坏的神人遗物,在人类史这本《书》的终结之时会去往何处?答案就是集中在这最后一页的无数兵器。



「是舞花吗……」



沙烟另一侧的人影变换了身姿。



妹妹长到了几乎和仁没有区别的身高,右臂也被魔法修复。在尘土遮住她身影的一瞬间,魔法便施展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表情,比高中时期折断仁骨头的那个时候多了一分女性气质。他意识到这大概就是舞花殉职时的模样。妹妹所知的自己的最强姿态,就停留在了十九岁,令他感到一阵难过。



<——《我》,是立于世界终结之时,接受世人祈求幸福之物。>



『它』用舞花的声音说。它的声音,不是出自她的喉咙,而是来自立在荒野上的神人遗物剑、书、盾、铠——等等各式各样自我意志的产物。



「你已经是《增幅器》了吗。变成这副模样,在这里不断使用再演魔术,就是你决定要承担的职责?」



如同天女一般身披洁白羽衣的舞花,挥动皮肤微微晒黑透着健康气质的手臂。再演魔术是依靠动作引发奇迹的魔法,因此由多个动作编组而成的复杂魔法,看起来就如同一整套设计过的舞蹈。



<——《我》,是位于一切历史合流的『终结点』,使『过去』接近再演秩序理想值之物。故而《我》即是与《神》连结,起到稳定再演法则的《增幅器》作用之物。>



《增幅器》如此陈述道。



空虚无物的眼瞳中,已经无法感受到武原舞花的意志。



因为再演大系的自然法则包含了『增加人类人口』,所以才会产生《增幅器》。就好比仁他们的世界可以通过已知数据模拟发射火箭的过程,在这种自然法则之下,历史上最优的社会形式也可以通过计算求得。如今,化作魔法型控制系统的舞花,能在全部历史分支都已合流的此处,计算得出『过去』可能的理想值,从而支援历史干涉。



魔法学者沟吕木曾经跟他谈起过理论上最强的魔法使会是什么样——拥有和《神人》同样的最强资质、站在整个魔法史抵达过的最高魔法技术的基础之上、同时连意识都针对性地调整为最适合行使魔法的形式。现在的舞花,就是通过观测行为操纵世界之人——魔法使的完全形态。



<——《我》,是令人类数量达到最大的法则。故而《我》,即是将人类的悲剧与苦难减少压缩至最小之物。>



仁紧张得腹部抽痛。再演法则的确会拯救人类。如果他放弃,这个《增幅器》就会拯救不止几百万、而是肯定达到数亿、数万亿、数不胜数的人类的性命。



<——接受拯救吧。《我》的现身是一种必然。《我》带去的救赎不可妨碍。>



尽管如此,仁还是如同被牵动一般弯下了小指。



他为了确认自身意志弯下无名指。



他为了看清自己的立足之处弯下中指。



他为了不让这个无怨无悔的瞬间发生动摇弯下食指。



随后,他的拇指如同要总结武原仁这个男人的本质,牢牢扣在了另外四根手指上方。



如此一来,他的右手重新握紧了《剑》。沙尘与万剑残骸的另一侧,就是敌人的所在之处。



「不要这么随随便便说什么拯救不拯救。」



<弱者啊,《我》在时间的尽头观测,充分理解了你的本质。你虽然说相信世界,却并无自信能够长久持续下去。因此,你只不过是趁自己的热情还未冷却,逃避到了这个时间尽头而已。>



梅洁尔的爱意十分深重,因此仁绝不是随随便便做出了决断。



现在回想起来,最后推动他颤抖的后背的东西十分单纯。



他,和在战斗与人生之路中遇到的梅洁尔以及其他人一样,都有话想要对《神》说。



「什么能不能得救,不要在知道结果之后自说自话地修正啊。你们怎么能知道一个人觉得自己幸福还是不幸!」



仁的手现在仍与他珍惜的事物相连。他确信他相信的那些人的未来,一定会比在这个人类史的最后一页回过头去看到的更加灿烂。



「不要从『未来』擅自决定我们的价值。」



他决定了一定要将擅自修改他相信的『现在』的东西彻底打碎。这座无数『剑』与『物』的墓场,就是他最后的战场。



和舞花重叠的《神》继续陈述。



<——停止魔法消除,《我》便将你送往你希望的历史、希望的时代。但是,若你仍要妨碍,为了再演秩序的实行,便不得不将你排除。>



在仁的背后,人类的意志与自我创造出的神人遗物浮上了空中。《增幅器》从周围的神人遗物中,提取出了在能够操纵的魔法使已经死绝的情况下按理来说无法使用的魔法。仁连原理都不清楚的技术,不受影响地穿过了他已经强化过的魔法消除。



此处存在人类历史上达到过的最高魔法技术。《增幅器》以再演魔术控制了多达几十柄剑,瞄准他如子弹一般射出。



仁冲入兵刃之中,只把将要击中他的兵器精确地挡开。魔法消除还是为他破坏了控制飞翔轨道的魔法,射偏了的遗物之剑在空中碰撞,交叠着向下坠落。



《增幅器》的口吻,在如同超越者的男神、与满怀慈悲的女神之间摇摆。



<——你的战斗没有意义。若你不在了,你珍惜的少女们到头来还是会去寻找下一个爱人。>



「那真是太好了。这样的话就算没有我梅洁尔也能获得幸福了。」



他的胸口不知为何变得温暖起来。他相信梅洁尔一定会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如果这带来的结果是她爱上其他男人,那倒也无妨。



「我放心了。现在,我熟知的世界回来了。」



这里是成了全世界仅剩的两个人的兄妹厮杀的舞台。



梅洁尔说,仁是喜欢赌上一切的赌徒。现在,在这时间的尽头、人类世界之『外』,他以神为对手,坐上了拿性命当作手牌的赌桌。



他手中的《剑》劈中浮在空中的遗物之盾,本该无法破坏的神人遗物,飞散成了金黄色的光芒碎片。



<——你为何要继续没有回报的战斗?>



仁只要一停下脚步,就有并非兵器的遗物——比如台座和指挥棒之类的物体朝他飞来。他没有用沉重的《剑》,而是用手抓下台座、把指挥棒和其他各类零碎打落在地。折断的神人遗物都马上留下一道闪光就此消失。



他踩碎了像是用来摆放书本的台座。



「这种光……是《魔炎》吗?」



以历史改变的产物《贤者之石》为原料制造的神人遗物,在历史的尽头就如同完成了职责一般纷纷破碎。它们的碎片化作《魔炎》燃烧消散。在发动魔法消除时本该看不见的现象,现在的仁也能感觉得到,或许是由于遗物中蕴藏的力量过于庞大。



成群的金黄细小粒子缓缓消散的场景,令他觉得自己好像误入了童话世界。只要能够破坏,他就有无数种办法与之战斗。他先下手为强,挥起黑刃成片地横扫刺在地面上的遗物之剑。



金黄的炎火如同浓雾一般覆盖了荒野。炎影的另一侧,《增幅器》的手指不断闪动。



一块覆盖天空的巨大阴影穿过他的眼前。



仁抬头望去,在大约高度五百米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虹色构造体,其下方是半径达到一公里的半球形底面。



「《幻影城》……这东西的确也是神人遗物。」



他不可能正面迎击如此巨大的遗物,所以他转过身背对开始如流星一般坠落的它,拔腿便跑。他相信如果绕到《增幅器》的背后拿它当挡箭牌,他也就能获得安全。



为了不让他如愿,无数神人遗物组成的沙暴朝他紧追不舍。一柄剑在仁的腿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切痕。



滚倒在草原上总算是避免受到致命伤的仁正要爬起来时,看到了一道刺眼的光芒。仁认识那个神人遗物,形状好似一把裁纸刀的它,就是与《幻影城》配套运用的《钥匙》。



仁连滚带爬,拼命逃离从天而降要将他刺死的利刃之雨。但他还是无法完全躲过这一道死亡瀑布,左脚掌被钉在了地面上。



「妈的!啊啊啊啊啊——」



仁嚎叫着拔出刺中他的黄色短矛。当他好不容易站起来时,大约二十个圆盘形的利器发出嗡鸣仿佛蜂群一般向一时停止了动作的他袭来。



他将《剑》刺在地面上,拔出了附近的一把长柄武器。他旋转着身体挥舞这把类似三叉戟的兵器,长柄挡下了十二个圆盘,有八个射偏,只有一个擦伤了他的脸。



他举起长柄上还嵌着利器的三叉戟,瞄准十五米外的目标投掷出去。和预计的一样,它将《幻影城》的钥匙戳成了两段。



天空顿时被染成了和刚才《钥匙》释放出的光芒相同的颜色,已经落到地上三百米位置的《幻影城》释放出了令人睁不开眼的闪光。



大地的震动幅度堪比波浪,仁牢牢抓住《剑》支撑重心,这才免于摔倒在地。



被过于强烈的光线烧灼过的视觉终于恢复到能看见物体外形时,只见丰饶的草原已经被烧成了漆黑的焦炭,唯一平安无事的地方,只有《钥匙》所在的位置、仁附近的一带。



估计是知道将会有这场决战的绊预料到了《幻影城》会遭到利用,在《钥匙》里安装了自爆功能。这场猛烈的魔法爆炸,就如同是对再演秩序的一次报复。



数以万计的遗物被炸得粉碎,还原为金黄的炎火。



承受了悠久岁月风吹雨打的文明遗迹,各处都发出尖锐的响声开始崩塌,被仁的魔法消除破坏了维持魔术的建筑物迎来了自己的极限。



大量遗物被卷入崩塌,整个地平线都包裹在了金黄炎火之中。



《增幅器》把众多神人遗物当作盾牌,依然完好存在。



<——《我》,必须拯救世界。>



再演秩序的声音源头是大量遗物的震动,因此听起来就像是反复回荡了许多遍的回声。



「你看不见吗?」



仁拨开庄严的《魔炎》之云,拖动鲜血淋漓的脚。



倾注了各种心意制造出的无数遗物,就如同用毕的废品一般接连毁坏。



「你看不见我身后有什么吗?」



仁不是一个人来到这里,他的背后有一道道血痕,有一份份托付给他的心愿,有恨,也有爱。



也不知是进了沙子还是被《幻影城》的光芒灼伤,他的眼中流下了泪水。



<——那只不过感伤和回忆罢了。这样的东西无法拯救世界。>



对方与他形成对话的话语,在仁听来就是为《增幅器》提供肉体的舞花发出的号叫。



因此仁也以大叫回应。



「既然如此那就试试吧!」



胸中仿佛有火焰灼烧。



如同迎接他的挑战,大量灿烂夺目的名剑、魔剑如子弹向他射来,仁仅以一柄《剑》将它们一个个劈断,擦过身体的利刃一片片削下他的血肉。



突然响起不祥的金属音,与他一同战斗至今的黑刃上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纹。在历史的尽头这柄《剑》也会损坏,并且无法通过停止魔法消除让剑刃重新成形。



仁没有可逃之处,但他过去的战斗到最后关头也总是如此。



「真蠢啊。不久之前,我还真心希望能像这样活一遭呢。」



他在一步步靠近死亡的同时,也一步步向《增幅器》逼近。就算是一个人,他也必须踏出脚步,因为人总是会孤身赴死,任何人都总有一天要直面对人类而言就是绝对法则的『它』。



一名《恶鬼》,站在了神的面前。



他们的距离,已经逼入了十米之内。



身为再演法则翻译者的《增幅器》,与此同时也在高速结成复杂的手势不断拯救『过去』的历史。



<——所有的人类啊,《我》,爱着你们。>



在《魔炎》的红莲漩涡中,它如此说道。



这番话并不含有任何虚假。《增幅器》不存在会背弃自然法则引导的意志,此种状态的舞花爱人类,就如同石子会在重力作用下落在地面上一样,是不可动摇的自然现象。



因此,仁在巨大的事物面前觉得自己渺小,也跟看到巨石崩落或是大瀑布这类自然现象时的感慨是一样的。



<——《我》爱你们。>



「爱、是吗。」



梅洁尔的种种依然残留在他的心头,没有完全赌进这场单纯的较量。这股痛楚就是他与世界的联系,也是仁作为一个并非《增幅器》这种东西的人内心发出的咆哮。



遍体鳞伤筋疲力尽的仁,全身都充满了苦楚。但在极限状态下,他依然能够相信世界。他已经懂得了相信。



「你已经不需要再救人了,这个世界不是地狱。」



仁像喘息一般啜泣。



他想要将在苦痛中感受到的信心传达给其他的某个人,某个像过去的他一样无法相信任何东西的人,告诉那个人:这个世界不是地狱。想要拯救别人时,自己也会得到援助之手。在这个就算打倒最后的『敌人』之后也只能走向消亡的世界,他自己想要对某个人说『我爱你』。即使独自一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人也不是孤独的。



试图排除仁的存在继续拯救『过去』的《增幅器》向他掀起神人遗物的海浪。仿佛掘碎空气的轰鸣,使得终焉的荒野为之震颤。



此时此刻,舞花仍在送出再演魔术。哪怕是在此等紧要关头,还是为人类不断送去魔法。



视线无法穿透的金黄《魔炎》另一侧,好似拦着人类无可奈何之物。睿智的巨浪向他扑来,仿佛一面不可逾越的高墙。



仁作为一个既无法舍弃一切也无法变得纯粹、心中尽是烦恼的凡夫俗子,站在神的面前。



巨浪靠近后,他明白了那是如同正好将龙卷风横放的气流漩涡,其中卷入了大量神人遗物。在漩涡内部碰撞破碎的遗物喷出金黄光芒。高度超过五米的死亡之墙伴着令人精神失常的骇人巨响迫近而来,他根本没有跨越的办法。



魔法使与神对峙并与其战斗。而凡人站在神的面前,大概就是祈祷的一种形式。



「——神啊。」



在没有奇迹的世界出生长大的仁,举起手中的剑,本能地闭上眼向神祈祷。



声音的浪潮马上就要将他吞没。全身的皮肤都在噼啪作响,令他的神经愈发紧绷。



「我有不甘,也有愤怒,还有和我心意相通的人。所以——」



仁猛然睁开眼,从正面发起冲锋。



「我把它们全都带来给你了!」



他是在了解神的前提下,仍高喊不需要神的《真恶鬼》。



乘着暴风的剑贯穿了仁的腹部。



在强风的压迫下没能完全躲过的长矛,刺穿眼皮剜下了他的半只左眼。



侧腹、腿,都被劈开了深深的伤口,还有短剑刺中了他的后背。



没有奇迹。但能够咬牙忍耐。



没有奇迹。但能够改变,能够变强。



没有奇迹。但哪怕仅仅是暂时也能够克服恐惧。



没有奇迹。但拥有毫无根据的希望。



没有奇迹。但能够看到梦想。



没有奇迹。但即使踉踉跄跄也能继续向前。



就算没有魔法他也顶着扑面凛风来到了此处,尽管烦恼过犯错过他还是选出了这个答案。



有几百亿只想要亲自抓住未来的手推动着他的后背,有几万亿只眼瞳正和他看着同一个方向,无数只脚伴着他一同踏向目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口吐鲜血,全身喷出血雾,砸下手中的兵刃。闪光的一击劈开了内部卷动着神人遗物的空气高墙。



剧痛带来的魔法消除,皮肤触碰到的一切苦楚,一点点将魔法史终点的绝技吞噬殆尽。



仁如今只是就算没有希望也不会受挫、就算没有未来也不会弯折、就算没有正义也不会变钝的一柄剑,由受到奇迹束缚的绊和期望解放的同胞锻造而成的弑神之《剑》。他心怀许多迷茫,并不纯粹,但利剑就是要混入不同成分加以复杂的技法才能出世。



他以刺于大地的《剑》作为支撑,冲破烈风之墙,逼近已经极度接近神的魔法使。



他和《增幅器》的距离只剩下一步、一剑。然而又有残留的剑穿过他被剜掉左眼造成的视觉死角砍中了他的身躯。



他被打退几步,又多出来的一道极深伤口令他脚下踉跄。他吐着血,再次将快要折断的黑刃指向面前的伟大之物。



他再次向前踏进。



战斗的方法已经刻入了他的身体本能。



面对从右方袭来的剑雨,仁没有靠气势硬拼,只是设法闪躲会刺中要害的几剑。



有一柄剑没有完全躲过,刺穿了他的盆骨上方,削开皮肉伤到内脏的这一击,给他的下腹带来了令他几乎一瞬间失去意识的高热和紧迫感。



然而,就在他本该失去平衡朝侧边摔倒的一刹那,他借助冲击使身体摇晃的势头,如同回旋一般踏出一步,潜入了超越者的怀中。



《增幅器》的气息因惊愕而变得凌乱。他似乎能感觉到已经不在人世的东乡老师在身旁笑着说了一声『漂亮』。他的老师曾经说过,恶鬼的武术,就是单凭肉体不靠奇迹施展出的魔法。



从左斜向右劈下的一剑,让已经使用过度崩出数个缺口的黑刃劈入舞花的左肩,割断肋骨直抵内脏。触感透过剑身传到了他的手上。



变成《增幅器》后失去了表情的舞花,眼中刹那间闪过怒火。妹妹的两手同时以掌底猛拍劈入她胸廓的《剑》的根部,伴着一声脆响,黑刃最终还是破碎了。连仁手中的剑柄也一同化作金黄光芒消失不见。



舞花没有放过失去武器的仁茫然的一瞬间,跟同一位老师学过战斗技巧的妹妹擒住了他的右手。



他意识到自己将要被摔出去,而他刺着三柄剑的身体如果砸在地面上,那就必定会造成致命伤。



然而,本该利用重心移动使他失去平衡的舞花,脚却像被固定了一样停止了动作。



仁仿佛听见了在『过去』摸爬滚打的人们喊出『不要小瞧我们』的声音。



在五感之中消除效率最大的就是触觉,与魔法消除者直接接触,对于魔法使而言就意味着死。《增幅器》失去了全身的魔法力量,仁挥出左拳打在她的喉咙上。随后,他挤出最后的力气弯下腰,捡起了一柄他刚刚挡落在地的神人遗物。



变回《增幅器》的舞花还没找回平衡,仁便顺着抬起身体的势头从右向斜上方劈入她的身体。锋锐的刀刃从右侧腹撕开妹妹的血肉斩断脊柱从左胸贯出。



长着妹妹的面孔的《增幅器》,尽管受了致命伤,也没有把仁叫作『恶鬼』。



她在疼痛之中,只是如同凝望着犯下大罪的孩子一般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爱你。>



散乱于各处的最后的神人遗物群传出了温柔的声音。仁的视野一片昏暗,他揉了揉眼睛,想要擦去盖住眼球的血液。



<——《我》,世界,爱着你们人类。>



躯干基本被一分为二的妹妹,倒在了荒野之上。



这不是一名魔法使的死,而是为了拯救世人被迫诞生、受到束缚的神职责的终结。



仁不知道舞花是不是还活着,拖动从头到脚只能感觉到剧痛的身体,走向她惨不忍睹的上半身。



闻到血腥味聚集而来的一群野狗,看到他便一溜烟跑了。



野生动物们本来远远望着奇迹破碎散出的金黄残渣。现在那些没有表情的眼瞳,都死死盯上了只剩下最后两人还要选择互相厮杀的两个人类。



神话和奇迹,都是因人类才能存在,现在它们的历史已经结束了。走到生命尽头之后,留给他们的命运,最多也就是成为野狗的食粮。



仅仅走上一步,腹腔中沉积的血液就狠狠压迫脏器,疼得他想要蹲下。



走过短短的三步,他便达到了极限。舞花失去血色的脸如同睡着了一般安详,她的前胸没有任何呼吸的迹象。



这里只剩下了仁一个人。



但他是身为胜利者的一个人。



仁流出了眼泪。他无法阻止,只能放任泪水泉涌而出。



他彻底没了力气,由于刺中腹部的剑,血管每脉动一次内脏就像是要裂开一样,令他烦躁不已。



「把这玩意儿拔出来会死吧。」



但是如果不拔,他都没法让筋疲力尽的身体坐下来。



仁在犹豫过后,还是把刺在身体上的剑拔了出来。粗大的金属从躯体中滑出的时候,剧痛与仿佛内脏被夺走一般的丧失感进一步削弱了他的气力。三柄剑全部拔完时,他的生命力已经全部耗尽,站也站不起来了。



「哈、哈、这已经没救了吧。」



从坐着的视线高度望去,他忽然觉得世界真是广阔。自己的渺小令他感到十分舒适。



屁股一着地,他便连保持坐着都办不到,只能仰面躺倒。



他的血液继续流失。



他躺在地上,看着头上一碧如洗的蓝天。他已经无法再使力,难受得不堪忍耐,就算改变身体的朝向也没办法缓解。



仿佛全身的硬物都在渐渐融化。随着水分的流失,头、腹部、后背,到处都在疼。仁确信自己要死了。



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舞花,你还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躯干一分为二的妹妹,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



天空一成不变地高远无垠,白云在其中淡淡流淌。



他接受了世界终结之时就是这样的风景。



或许,他现在正与神面对面。



拥有令人类数量达到最大的性质的完美秩序,在他这个最后的人类死去之后便会彻底破灭。



支配着他的魔法消除这一法则不允许奇迹的存在,因此在死后他的灵魂不会去往任何地方。



仁这一名人类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人类的意气驱使下露出笑容,证明他直到最后度过了一段不错的人生。



「谢谢。」



他打心底里觉得必须要说出这句话。



这是人类向世界最后的告别。



直到最后的最后,苦楚也不会从他的体内消失,明明喉咙无比干渴,他却将如溺水一般死去。



尽管如此,世界还是公平得近乎残酷。他们虽然承受着接连不断的不满和苦难,却有权利按照自身的意志留下足迹。



尽管如此——







空中开始降下金黄色的雨,是在仓本绊她们送走武原仁的几分钟之后。



雨并非来自高空,而是在半空中突然涌现。然后就如同只是路过绊她们的世界一般,既没有落地也没有留下积水便消失了。



仁的公寓附近的居民也从避难所返回,看到了这场灿烂的大雨。按理来说不该认知到奇迹的魔法消除者们都大声惊呼。



仓本绊很惊讶魔法消除者居然能认知到这场雨。雨的真面目,是在『人类历史的尽头』遭到破坏的神人遗物的碎片涌至了这个时代。



雨点即使受到魔法消除被《魔炎》包围也没有烧尽,仿佛无穷无尽地倾注而下。



绊伸出手掌,接住摇曳着飘落的金黄雪片。



——脑内闪过了比这里更加丰饶的世界的幻影。



她透过这些碎片,『看到』了本该在今天之后也持续下去的再演世界的景象。那些碎片,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拯救、但如果被分配到不幸就永无翻身之日的世界留下的遗物。



过于庞大的金黄之雨,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



注意到它并非有害之物的人们停下脚步,用手接住碎片,纷纷发出感慨之声。



「那些人也能看到『未来』啊。」



绊在这场雨开始时,便知道世界已经又一次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前往《门》的另一侧、被送到最远未来的武原仁,成功破坏了《增幅器》。『未来』施加于她身体上的再演干涉一下子放松了。



人们沐浴着温柔的光芒,看到富足的未来中的自己便流连忘返。他们能够看到奇迹,是因为魔法消除这种地狱特有魔法还不稳定。这个世界不再是再演世界,但也没有变回原来那个《地狱》。



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居民——魔法使与《恶鬼》共存、现实与魔法缔结婚姻的新时代将要开始。



过去只是个普通男人的武原仁,完成了以一个人类的身份对峙世界的『英雄』职责。



绊身为再演魔导师,她能感觉到这场金黄之雨落在了地球的各个地方,全世界的每个人现在都和绊一样驻足凝望。



绊默默伫立在家主再也无法回来的公寓之前。



梅洁尔似乎不想看到飞舞无数金色碎片的天空,一直低垂着头。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张着口死死盯着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就是少女一直与仁相牵的手。



「——呜啊、啊啊……」



绊最一开始甚至都搞不清楚这声悲痛的呻吟是出自谁的口中。



梅洁尔的脚像是粘在了地面上一动不动,就在原地哭了出来。



本来只是抽泣的声音,就像是要对她们无可奈何的这个蛮横世界发泄情绪一般,渐渐变得越来越大。



为了那些只有在梅洁尔和仁之间才能互通的心意,少女高声大哭。



自尊心无比强烈的少女伤心欲绝的号泣,有如针对世界的痛击。



至今为止不论在多么难过的时候都一直强忍眼泪的小魔女,第一次在别人的面前暴露出哭泣的模样。



她无比珍惜地抱紧自己的右手,不顾旁人的视线,绞出了全部声音。



仿佛不是大脑,而是她的身体本身在让她哭泣。



如同向全世界大喊,她与他在心灵深处都紧密相连。



绊不知道梅洁尔在真的哭出来的时候竟然会如此激烈,她被深深吸引,忘记了其他的一切,只是凝望着这幅光景。



试图怀着尊严活下去的少女,永远失去了支撑她、引导她、鼓舞她的手。那只在艰难时给予她勇气,不安时绝不会背叛她的特别的手,梅洁尔一生也无法再度与之相会了。



武原仁是鸦木梅洁尔不可分割的半身。她被永远夺走了无可替代的事物。



当初,她被夺走了除尊严和魔法以外的全部,堕入奇迹灭绝之地,于是与一个男人相遇了。



那个男人是个无法彻底成为恶人的伪善者,只是一遍遍投身于战斗。遇见她之后,便把想要成为英雄人物、还有潜藏在内心深处想要拯救别人的愿望全部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然后,武原仁接受了她纯粹的爱恋,接着便永远离去了。



她如今紧紧将右手抱在胸前,是因为握住它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不论她如何真挚地伸出那只手,回握她幼小的手的『他』也已经不在了。



金色的雨连绵不绝。



「老师!老师!」



她大哭着不断呼唤。



那是永远失去宝贵的东西再也取不回来的孩子无法整理的感情的集中迸发。



失去了自己的半身,现在的她一时间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孩子』。



不论是绊,还是看不下去的住在附近的人,都没办法为少女做任何事。但是,金黄之雨的景象实在是太有童话氛围,让绊回想起了觉得世界比现在更加美好的幼年时代。于是,因为各自不同的理由,不同的人流下了无法共享的泪水。



从绊的眼角到脸颊,不经意间划过了一道温热。



「就像魔法一样。」



绊喃喃自语。



拯救了被迫面对过于残酷的命运的梅洁尔的不是魔法,而是某个男人的梦。是他寻找投奔之处的情爱,以及希望能诚实待人的愿望。



此时此刻,鸦木梅洁尔不是史上最年少的刻印魔导师,也不是为《憎恶女王》伊利斯承担罪责的家人,她放下了一切负担,成了只是拼命想要得到爱护的孩子。



于是,在美好梦幻的环绕中,她们将要跨过人生的一个季节。



梅洁尔流淌出了纯粹的泪水。而绊,在心底里把这场雨当作了作为一个大人背负起责任的人生正式开始的分界点。



仁肯定也想亲自见证梅洁尔渐渐成长的过程。和每天都在一点点变化的她一起生活,让他也发生了改变。而将他从安宁的地方夺走的,就是会渐渐变成『最后的魔法使』的今后的自己。



绊感觉,他仿佛正在守护着全身心都在哭泣的梅洁尔的后背。于是绊也低下头去,隐藏自己止不住的眼泪。



十崎家的和乐之景在她脑海中复苏,就像是被梅洁尔的眼泪同化,她也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喷涌的激情。



绊的身体,孤独地承受着金黄之雨的洗刷。只有身为再演大系魔法使的她与这场雨完全协调。她的睫毛、头发、衣服上,都积起了金色的碎片。



这场雨只打湿了她一个人。洗刷着全身的碎片像在折磨她一般不断向她传递未来的记忆。她不由自主叹出的气化作了白雾,提醒了她接下来冬天的寒冷还会越来越激烈。



「啊啊,好冷啊。」



她抬头仰望高远的天空,想象被送到人类史最后一页的仁孤独的战斗。光之雨时而如细雨一般柔和,时而如风暴来临一般暴雨倾盆。说明仁的战斗严酷而激烈,无法用一般的手段解决。



全世界观看着这场奇迹的人里,基本没有几个知道在耀眼的骤雨幕后是一个人的生命。



仿佛只有梅洁尔的眼泪,成了支付给武原仁的报酬。



当雨点变弱时,绊终于开始思考今后的事。她最先想到的,就是今天的晚饭该怎么办。



然后又突然想到,今后该怎么对待梅洁尔才好。



然而,当她不安地低头看向少女瘦小的身体时,应该最为痛苦的梅洁尔却还给她了一个强有力的眼神。



「啊啊、真是哭了个痛快。」



尽情地流过了泪的梅洁尔仍红着眼睛,仿佛看到了明亮光芒一般露出笑容。



随后,泪眼带笑的少女,指着绊的脸说道:



「你这是什么表情嘛,绊。……我可还没失去老师呢。等我继续学习变得更强、把魔法使的责任全部完成之后,我一定会去救他的。」



情深意重的少女尽管流干了眼泪,还是将那只手抱在胸前,好似在品味残留的情感。



「现在我痛痛快快哭过,感觉就能原谅老师的各种各样不好的地方了。他这么对我,已经不止喜欢,可以称得上是爱了吧?」



她失去了仁之后仍要继续向前,这也就意味着,他的愿望实现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不存在于此处。绊心想,可能就是这副决不畏惧未来的身姿捕获了仁的心。



「是这样的吗?」



但绊还是有些听不懂梅洁尔说的话。早熟的少女饱含自信向绊解释道:



「老师就是那种人,察觉不到自己的真心。如果这还不算是爱,我是没法想象更厉害的了。你看,老师这个人,从刚见到我的时候开始,就想让我做原原本本的自己,为我拼得连一切都能放弃。我心里也是一样的,所以我能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



怀着痛楚成为了一个大人的魔女,像是终于允许了自己的眼泪一样,牵动仍布满泪痕的脸颊嫣然一笑。



「我觉得,他其实一直都是爱我的。」







十崎京香在前往警察厅的车中,看到了这场金黄之雨。



闪耀的碎片下落时穿过了行驶中的汽车的车顶和挡风玻璃,连变回魔法消除者的京香也看得见。在她看来是一种非常荒谬的魔法现象。



因此,坐在从附近的警察局连司机一起借来的警车中,京香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今后。



魔法消除已经复活,魔法使的暴动渐渐平息,魔法恐怖分子占领的警察厅也获得了解放。可以推测,『未来』的干涉者应该是暂时遭受了重大挫折。



尽管如此,《神》的『救赎』依然是对现今社会不满的人们的福音。根据报道,《魔炎》的灯火并没有在部分非洲地区以及其他贫困地域亮起。正因为人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世界将步入新的阶段——魔法使和人类混居的时代。



京香将身体靠在坐垫上,瞪视穿过车顶降下的雨滴。



「为了至今为止的社会,原本的世界不应该再回来。要不然,对于哪怕只是一瞬间看到希望的人们来说就太不公平了。」



金黄之雨依然没有停歇。



车窗外,明明发生了那么大规模的战斗,却还是早早地开始恢复日常生活。



她突然觉得,仁估计正在想办法联络她,好讨论这场奇迹之雨以及今后的事。手机被拿走这件事再次让她后悔万分。发小如果真的有重要的事,应该会给她发短信。京香的手机是警察发放的供给品,想必正在受到窃听。她已经放弃找回手机,想着干脆去找警方调出窃听数据算了。



「不好意思,能不能打扰一下?」



在这繁忙的关头接到命令要护送京香的警官向她开口问道。受到魔法现象冲击、不安地握紧了方向盘的他,提出了很合理的疑问。



「您看到这些东西,好像一点也不动摇。我只听说您是与警察有协作关系的人士,能请问一下,您到底是什么人吗?」



这位耿直的警官提出的问题,京香很犹豫该怎么回答。魔导师公馆这一机构的存在本身都并未公开。



但是,今天一天的骚乱,已经将各种各样的秘密都彻底摧毁了。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之后,与魔法使的关系绝对不可能再藏在水面之下管理。因此,现代日本社会无法理解的刻印魔导师这种系统,也会逐渐废除。关于还活着的刻印魔导师的今后、包括梅洁尔在内,她必须和仁好好谈一次——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抱歉。如果以您的身份有什么不方便,那就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



警官误以为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浑身都绷紧了。



京香的工作,今后会成为能够堂堂正正向别人介绍的工作。



「不,没有问题。请不要顾虑听我讲。」



她曾经考虑过,要让魔导师公馆专门分担社会中警察无法应对的过激问题。然而即使这种工作真的有必要存在,今后她们的组织和她们的战斗本身也将没必要再隐藏。对于日本社会而言,魔法使已经不再是忌惮世人眼目的神话残余,而是『异世界移民』这样的切实社会问题。



「我是十崎京香。隶属于掌管魔法使相关的治安问题的政府机关。」



京香和发小心中怀有的愿望,不知不觉间已经实现了。她不由得眼角一热。



当不得不与魔法一同前行的重担,由全体居民背负起来的时候,世界对于任何人来说就都不再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