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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难道真是我的错吗?(2 / 2)




这个危险的家族,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小梢的表情。



元木从那之后几乎每天都来我家,为了怕情报泻漏出去(只会画画的我,虽然不太了解情况,也被拉近一群博士的研讨当中),会议进行得非常机密,简直像间谍影片里面的主角。小柳跟女佣应该都不知道元木每天来访的事,甚至连亚以跟广明还有母亲,可能也都没察觉到。知道的人,只有被选为说客的我跟瞬介,以及父亲跟小梢而已。



“请你务必答应。”每次讨论都在父亲的书房里进行。“拜托你了,博士。”



“你究竟在排斥什么呢?”



“对啊,这没什么好拒绝的吧?”



“尊重她的选择吧。小梢,你的意愿呢?”



为什么要这么热心地说服她,简直像传教士努力劝人信教一样,到现在我都还不了解。也许元木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我们都洗脑了吧(但始作俑者没有别人,就是我们自己),而这个症状还传给其他人,到后来所有住在这栋屋子里的人都被感染了,只要一开口就会提到小梢调职的事情…这实在是一种疲劳轰炸,我们不停地对小梢施加沉重的压力,从正面、从背后、从耳畔,一直重复“调职吧”这句话,将她团团包围。即使是中了计被洗脑,但缺乏警觉心的我们还是要负起责任。



终于在我们之中,有人渐渐察觉到不对劲。那就是亚以。她告诉我们现况的诡异,可惜大部分的疯子都会认为自己很正常,因此她所说的话也被当成耳边风。接着亚以又去向小梢本人说出这个不寻常的现象,但已经太迟了,小梢已经决定要调职。很显然地,原因不光是由于我们的劝说,我知道小梢跟元木已经在一起了。每星期都固定有一天,小梢会以加班为借口不回家,那个聪明的小梢从来也不会加班过。某一天,小梢抱着一个大型兔宝宝玩偶回来,我忍不住想吐槽说这年头兔宝宝玩偶已经过时了,连小学生谈恋爱都没它出场的机会。这两个人在爱情方面都还很青涩,是一目了然的事。



小梢在我们展开劝说经过三个月后,终于在五月初调职了。从她的表情看来(直到这个阶段,我才好好去观察小梢的脸)工作似乎相当充实。在餐桌上提到的工作内容,对我们这些无能的人而言,依然是有听没有懂,不过至少听起来应该是进行得很顺利的。而且…她当然没有说出口…跟元木的交往似乎也进行得很顺利。



然而这样的幸福…却很快就破灭了。严格说来,那是发生在七月十四日的事情。



最先接获通知的是小柳。他惊慌地跑进餐厅里,大声喊着老爷。我们都吓一大跳,因为从未见过小柳如此慌乱的模样。



“真是鲁莽。”父亲从容地放下刀叉,睨了小柳一眼。“用餐时间大声叫嚷,没常识也要有个限度。而且居然用跑的,灰尘都飘进来了吧,就算你们每天有仔细打扫也不应该这样。”



“刚才初濑川研究所来电…”小柳脸色苍白,嘴唇明显地颤抖着。“梢小姐出事了。”



“出事?”有人发出声音。



不知谁的刀又掉在地上。



“据说现在已经送到研究所附设的医院里。”小柳一边颤抖一边努力说出话来。



“你说出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母亲睁大双眼。



“对方没有说清楚,不过似乎是,那个,实验中发生的意外…”



父亲站了起来,说他马上过去,眼神非常犀利。



“不行啊老爷,您刚才喝了酒。”



“管家是用来做什么的,小柳,你去开车。”



“知道了。”



小柳用力点头,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已经恢复冷静。他迅速离去,准备开车出门。



“喂,我也去。”瞬介站起来。



“不行。”父亲立刻说。



“为什么?”



“机密会泻漏,而且研究部门以外的人不能擅自通行…”



“这时候谁还顾虑那么多。”



“不行。”



“你实在是——”



“总之,我一个人先去,可以吧?”



瞬介僵在原地晈着牙,然后用力敲了下桌面,又坐回位子上。除了父亲跟小柳以外,谁都没有动,热腾腾的料理摆着没人吃,也没人离开座位,有如橱窗里的假人家族。



父亲跟小柳出门了,外面传来低沉的引擎声。等到他们两人出发过了三十分钟,我们才终于(稍微)恢复正常。女佣表情茫然地收拾餐具,瞬介一脸不平地吸着烟,母亲和亚以面面相觑,广明则是无言地望向窗外。我虽然维持着自然的表情,其实心里相当混乱,想象着事情的惨况,想象着小梢的状态,想象所有最糟的情形。别说恢复平静了,连阻止脑中的想象都办不到。



又过了一个小时,电话终于响起。接电话的是瞬介,如今这栋屋子里还活着的人,除了瞬介以外,全都沉默不语。瞬介的眼神恍惚漂浮,看不出是安心还是绝望,静静听着话筒另一端的报告。通话结束了,瞬介放下听筒,看着我们,眼神依然分不出是安心还是绝望。



“大家先放下心来。”他开口说:“小梢没事了,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这句话有如福音般,对我们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小梢没事,她没事了。一直到几秒钟前还跟肺病患者一样揪紧胸口的母亲终于松了口气,想必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表情吧。



“要多久才会完全康复?”听到她没有生命危险,我多少恢复一些平静。“还有所谓的意外究竟是什么?”



“据说没有受到外伤。”



“咦?”



“应该是没有任何外伤。”瞬介拿出香烟。“小梢受到的伤…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可恶——”他一脸烦躁地将烟点燃。



“你说精神上的,那是?”亚以颤抖着声音追问。



“是这里——”瞬介指着自己的头部。“对方强调这只是暂时的,可是…”



“她究竟在做什么样的实验?”



“电话里没有说,只听到什么十八号机密的东西,马的。”



“为什么…”母亲的声音很虚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告诉我啊,为什么?”



“妈妈…”



母亲没听到我的声音,她抱着头,像个苦恼的音乐家抓着头发。我也觉得快神经错乱了,真想跟母亲一样扯着头发尖叫,从喉咙吐出血来。但是不能连我都跟着一起激动,我们必须要振作才行。



“大哥——”我回头看着瞬介。“那是说没有痊愈的可能了吗?”



“刚才我说过了,对方说这只是暂时的症状。”



“可是这种事情…”



“也只能相信了吧。”瞬介加强语气。“我们还能怎么样?”



“…不能去跟她会面吗?”母亲低着头小声地说:“我想见小梢。”



“很遗憾,据说是谢绝会面。”



母亲没有回应。



天快亮时,父亲跟小柳回来了。我们无法入睡、无法忘怀、也无法发泻,只能陷入宇宙漂浮的状态,有如走钢索走到一半出状况的小丑,下面没有任何防护网。在这样悲惨的情况下,应该成为全家人支柱的父亲却没有救援我们,自顾自地关进书房里。我们只好询问小柳,但是这位谨守礼仪的管家说,他一直都待在车上没有跟进去。真是够了,每个人都只会规规矩矩扮演自己的角色…稍微脱轨一下会怎样?



天亮了,太阳露出脸来,窗口照进强烈的阳光,可是我们的心里依然黑暗,甚至阴影的比例还不停增加。谁都没有移动,没人去上学,也没人去工作,我也没有去画画,只是让时间不断地流逝。管家和女佣开始打理家务,但也只是反射性的动作而已,一下子把盐放成糖,一下子打破碗盘…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真的是很夸张(当然现在也还是很夸张)。谁也没有预料到小梢会遭遇这样的不测,连想都没想过,也就是说,我们都没有心理准备,可以说是晴天霹雳。我们所相信的剧本里,并没有写上小梢会出意外,大脑会受到创伤的事情。这完全是即兴的插曲,是这个虚假的家庭首次遭遇的真实。



父亲每天都到初赖川研究所去,但不是去上班,而是为了观察小梢的状况。一开始父亲完全不提小梢的事情,经过母亲跟瞬介拼命地劝说(加上精神上明显地施压),终于在意外发生后第四天,也就是十八日那天向我们开了口。不管是之前或之后,我都没看过父亲一次说那么多话。就像长年沉默的副作用般,平静却源源不绝地说着。



“那个部门在做人体实验,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对他们而言是家常便饭。外界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连我工作的地方也有在进行,虽然大部分都是用动物就可以了,但遇到非用人体不可的时候,或是需要更正确的数据资料时就会…对研究者而言,道德感跟好奇心,孰轻孰重,大家都心知肚明吧?我不想为自己多做辩解。之前元木也有说过,初濑川所长对机器人的研究非常有兴趣,甚至为此兴建全新的研究中心。像小梢那样聪明的头脑,我相信不论在什么领域都能成功,虽然继续从事脑科的研究也很不错,但是以现在的科学来看,实在没什么发展可言。而且脑神经科需要创新的概念,小梢虽是一流的科学家,却不是一个哲学家,总有一天会遇上瓶颈。因此就现有的资料来做研究肯定会比较好,薪水比较高,也能受到更多的关注。我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原地踏步。总之,小梢被分配到机器人的人工智能开发单位,那是人体实验的大本营。我想她在原本的单位已经操作过了,应该不会排斥才对…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我就直接明讲吧,小梢被当作人体实验的对象。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目前还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她自愿的,毕竟有谁会自己站出去要求当实验品,一定是被欺骗…没错,小梢跟我们,全部都被骗了,被这间研究所给欺骗了。小梢的状态不算乐观,还没清醒…虽然不知道他们对她做了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所以即使醒过来,也不会是原本的小梢,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父亲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就沉默不语,恢复惯有的表情。母亲听了开始哭泣,瞬介走回自己房间,广明跟亚以都没有声音。小柳站在一旁没有动作,女佣皱着眉头,而我…我脑中一片空白。



之后数天,我们全家人都没有动静。如果这只是红灯的话,总会有变绿灯的时候,然而失去双脚,就再也不能行动了。我为了恢复正常生活,试着拿起画笔,但不论经过多久,素描纸依旧空白。我记得很清楚,亚以开始对父亲谗骂和抱怨,也是在这个时候。



“为什么把她送去那种地方!把姊姊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反正爸爸你也有份吧?”、“早知道换你去当白老鼠就好了!”



没有人想去阻止她,也没有力气去阻止她。每次亚以开始叫骂,母亲就露出悲伤的表情,而广明就把耳朵堵住,父亲则是表情不变地默默接受设骂。在我看来这些都只不过是在逃避,迁怒也好掩耳也好,都只是一种逃避的方式而已。或许大家心里其实都很明白,却仍旧选择逃避。亚以的行为越演越烈,用餐时将碗盘打翻,突然拿菜刀对着地板猛刺,甚至会动手殴打父亲(当然是被小柳制止了)。情况只是如雪崩般不停地恶化而已。



直到现在我也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精神上的损害。我们一家人,当时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大声说出真心话,然后互相推打吗?还是继续发挥演技,等待暴风雨过去呢?



八月六日,暴风雨达到最高湖,罪魁祸首(这也是一种逃避,藉着指出凶手来推卸责任)元木来到我们家。父亲把我跟瞬介叫到书房,我忍不住想,事情走到这个地步还要保护机密,可真是了不起。我们连坐到椅子上的力气都没有,就像干枯的树木般呆站着。只有父亲坐在椅子上,他跟元木面对面,而我跟瞬介靠墙并排着。父亲引以为傲的唱盘,没有在转动,喇叭也沉默着,也好,我想没有任何音乐是适合这个场景的。



“非常对不起。”



立正站直的元木,表情万分憔悴。夹克上充满皱折,招牌的牛奶瓶眼镜一片模糊,胡渣也很久没刮的样子。



“这段时间你跑到哪去了?”父亲低声质问他。“我一直在找你。”



“是,是的…我知道。绝对不是逃避,请相信我,是因为我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没人管你忙什么,我们只想要你说明小梢的事情。”瞬介平静地催促他。



“小梢被设计了。”元木的眼镜滑到鼻尖,但他完全置之不理。“他们拿她去做那种实验…”



“那种实验?”



“她被换过脑了。”



“什么意思?”



“那天的实验是要对大脑的某一部分做测试,实验对象是一名有精神障碍的女性。在实验正要开始前,上司把我叫出实验室,但他所说的内容,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根本没必要特地把我叫出去。等我回到实验室里,小梢…星野博士她,已经不见人影了,之前她一直待在里面做资料分类的。我问其他人,都说她突然有急事赶回家了。”



“请稍等一下,”我打断他。“这是不可能的,小梢从来没有在工作的时候早退…”



“是的,我知道那是骗人的。博士在我被上司叫出去的时候,被他们关起来了。”



“…关起来?”瞬介睁大眼睛。



“是的。”元木点点头,眼镜滑到更下面了。“所有人都是共犯。”他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可是完全不知情的我还是跟着做实验,过程中透过某种装置对脑部进行操作,助手告诉我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我不疑有他,而身旁的主任也点头表示确认完毕…”元木突然咬牙切齿。当下谁会怀疑那么多!”



“你的责任不是重点,继续说下去。”父亲平静地说,但双手已握紧拳头。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我们开始做实验,就像微波炉一样,只要单击就完成了,真的。然后就只要等资料显示出来。”元木就站在面前,但我移开视线,不去看他的眼睛。“这时候我才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显示出来的数据太惊人了。”



“喂,什么东西太惊人啊。”瞬介啼笑皆非。“麻烦用精准一点的辞汇说明好吗,你是个科学家。”



“数值完全超过范围了,原本平均值是七的地方变成了五十,一百的地方变成一万。”



“那还真的是很惊人。”



“我检查过每个环节,但问题似乎不是出在硬体上,如此说来只有一种可能——”



“…实验对象。”我脱口而出。



“没错。”元木用力点头。“可是当我正要走过去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把我架住,事出突然,我完全无法应对…从周围那些人的表情看来,他们部是共犯,当时我直觉这么想。我开始挣扎,主任走到我面前——”元木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问我‘道德跟研究,哪一个重要?’。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研究。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我‘那么恋人跟研究,哪一个重要?’”元木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父亲从椅子上站起来。



瞬介往前跨出一步。



而我…



“被绑在实验装置里的,是小梢吧?”我问了一句废话。



“那些人要的是星野博士的大脑。”



“大脑?不是她的头脑吗?”



瞬介又跨出一步,手伸进口袋里。



“星野博士的理论非常有远见。”元木看了瞬介一眼。“你看过博士的FPP论文吗?”



“那是什么?”



“Fantasy Prone Personality,幻想倾向人格的缩写。简单讲就是会认为自己所幻想的事情是真实存在的,无法区别幻想跟现实的人。”



“是产生幻觉吗?”



“没错,就是幻觉。比方说跟妖精一起玩的记忆,或是家里多出一个只有自己看到的家人等等…星野博士在读研究所的时候,就写出将这种幻觉善加运用的论文,那真的是一种奇想,但细节又非常具有理论性。在博士的论文中有提到让FPP幻觉传到周围的人身上产生共鸣的方法,那是一般人想不出来的…你明白吗?将幻想带到现实中来。”



“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



父亲抬起眼看着元木,眼神中原始的光芒,和严肃的表情成为对比。



“透过计算去模拟人脑的变化…这就是所谓的人工智能。”元木摘下眼镜擦拭,这才发现他脸上都是汗。“而人工智能跟真正的人脑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差异,您知道那是什么吗?”



“思想的有无。”父亲回答。



“没错,思想的有无,就是唯一最大的差别。”元木把眼镜戴回去。“正因为有思想才可能发明理论,如果…思想也能够透过发明来制造的话呢?”



“那才真正叫做发明不是吗?”



“可惜那些人并不这么想,所以星野博士才被当作实验对象,他们企图取得最优秀的“思想”,一开始就是以此为目的…”



“如果研究所的人都串通好了,那小梢住的医院不是也有问题吗?”了解真相之后,我最先想到的是这个危险性。“他们怎么可能会好好治疗小梢。”



“不可能整间研究所都串通起来的。”元木立刻回答。“确实初濑川所长一定也有参与其中,但即使是所长,也没有动员全体研究机构的力量。当初就是为了避免一人掌权,将所有管理权力都分散开来。”



“可是说到底还是治不好吧?”瞬介站在元木背后。“小梢是治不好的吧?嗯?”



“…恐怕是。”元木的声音在颤抖。



“那么——”父亲的脸色遽变。“你是真心爱着小梢的吗?”



元木对这句话露出些微的惊讶,随即真诚地点头。他缓缓开口,但还来不及表达自己的情感,就被身后的瞬介用扳手重击。直到现在,也没人晓得他当时究竟要说什么。



元木垂直倒下,发出沉重的声音,小柳跟女佣听到巨响赶来书房,两人看见倒地不起的元木,忍不住惊叫。随后亚以也来了,她沉默地望着元木。父亲坐在椅子上冷静地说明情形,有如对犯人宣告死刑的法官。



听完父亲的说明,我们合起来对趴在地上动也不动的元木使用暴力。



父亲踩着他的背,瞬介踹他的脖子,小柳敲他手指,女佣拿手上的拖把拼命地打,而我对准他的头部用力一踢。为什么要这么做,事后回想起来也不是很清楚。元木其实也算是受害者,至少不是敌人,他跟我们一样,都很难过失去小梢。我们心里明白,却还是对他做出攻击的行为。是因为精神错乱失去判断力了吗?还是希望能有个发泻的假想敌?什么理由都有可能。此时此刻的我们,是完全同心协力的,包括我跟父亲跟瞬介跟小柳还有女佣都是,但亚以并没有参与这个行动(广明也没有,当时他大概正在梦游吧)。



亚以只是沉默地望着我们,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像是在说…这些家伙都疯了吗?这么做就能够弥补什么了吗?她不理会沉浸在暴力中的我们,冷冷地转身离开书房。这场精采的暴力行动,至少持续了二十分钟之久。



攻击结束。父亲气喘吁吁地看着浑身是血的元木,低声说“好了”。元木连一根手指也没动(应该说是动不了),只有流血的鼻子在微弱地呼吸着,几乎没何其他生命迹象。元木已经是一块破瓦片了,父亲吩咐小柳跟女佣去办事,两人飞也似地迅速走出书房,然后拿着蓝色塑胶布回来。他们用塑胶布卷起元木的身体,元木发出呻吟声,但无力抵抗,只能慢慢被裹成木乃伊。我跟父亲还有瞬介将捆好的元木抬起,吩咐留下的两人清理地板上的血迹,然后想象自己是为国家进行重要任务的兵队,坐上车子,将元木塞进后车箱。外面一片漆黑,月亮被云层遮住一大半。岛松是个非常乡下的地方,到处都有森林,实在太适合当作犯罪现场。瞬介负责驾驶,将车子开进山路,车头灯把碎石子路跟树皮照得发黄,一切都被抛在后头——引擎声,轮胎震动,窗外的森林,以及后车箱里的元木。前进到较宽敞的道路,车速减缓,瞬介打方向盘,向右转四十五度,车灯将森林照得轮廓鲜明。他朝副驾驶座的父亲说到这里应该可以了,父亲点点头,开门下车。我吞了下口水,深呼吸后也跟着下车。我们把元木抬出来,将他扛进森林里,潮湿的地面上长满杂草,我穿的运动鞋很快就沾湿了,鼻间充斥着泥土的味道和夏夜的空气。我们走到车灯照不进的深处,把元木放下,被扔在地面的蓝色塑胶布发出短促的痛叫声。我们留下元木,回到车子上,然后开回家,恢复正常生活。



隔天,父亲强制把小梢带回家来,似乎连研究所的工作也辞去了,之后他就全力投入事件追查当中,真是相当了不起的行动力。睽违半个月的小梢,看起来有些憔悴,但大致上是健康的。她一边说我回来了,一边挥着手,而另一手则是抱着那只兔宝宝。对小梢回家这件事感到最高兴的,就是亚以跟广明了。虽然小梢的确在精神上有些异样,但并不到绝望的地步,而小妹和弟弟两人是真正发自内心爱着她的,因此也不以为意。



亚以的眼神又找回从前的温柔,对父亲的攻击次数与破坏力都大幅减少,并且开始回学校上课。相反地,逐渐恶化的是瞬介,从不碰酒精的他开始酗酒,醉醺醺地说看见小梢就很痛苦,还说那不是小梢,完全不一样,“小梢”已经消失了…他说得没错,在我们面前微笑的女子,并不是星野梢,而是另一个人…或者应该说,是另一个东西。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连亚以跟广明都很明白,但我们只能忍受。要小梢完全回复原样是一种奢望,只要身体跟精神上有一部分还保留着自我,就已经要觉得庆幸了。



“瞬介,别闷闷不乐的嘛。”亚以这么说。



“老妈说过,我小时候会经叫老爸买积木给我,可是才玩五分钟就失去兴趣了,我就是这种人啊,不好意思。”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这也表示着两人立场的差别。话说回来,我有玩过积木吗?



小梢开始明显地行为异常,是在回到家两个月后。十月上旬,有好几件大型包裹寄来给小梢,我问她里面是什么,她只回答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只是这样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但不久后她居然在天还没亮就起床,在屋子四周不知做些什么。我又向她追问,她依然只回答是很重要的事情。全家人都很惊讶,却没有去阻止她,因为当时没有人会去怀疑她是在装设监视器。到了十月中旬,小梢开始叫那只兔宝宝“圭一”,还用力将玩偶抱得死紧,拼命摩擦表面的绒毛。终于全家人都受不了了,希望她不要有这种举动。元木正被列入失踪人口,父亲说他没回公司宿舍,也没出现在研究所,那是说他已经住森林里成为尸体了吗?(我并不想去确认,对于分不清真人跟玩偶的小梢而言,也许这根本无所谓。)



她继续做出奇特的行为,过完年就叫工人来改装自己的房间,在里面加设厕所浴室跟简单的小厨房。当时我们都没想到小梢会把自己关在里面过封闭的生活,只是觉得很疑惑而已。瞬介逼问她到底想做什么,也只是浮现幸福的笑容,任何威胁或逼迫都不管用。小梢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瞬介大哥,别紧张嘛。



就这样,小梢企图将这间屋子变成一座大型监狱的计划,一步步进行下去。在这段缓冲期,家庭的接着剂逐渐剥落,角色分配开始失效,戏码终于开天窗了。瞬介酗酒酗得更凶,广明越来越沉默,我也越来越少出门,而最严重的是亚以跟父亲。原本差不多恢复正常的亚以又开始攻击行为,暴力程度更变本加厉,甚至拿刀去刺杀在客厅休息的父亲。幸好父亲及时反应用手挡住,才没被刺中要害,不过眼镜碎了一地,右手的指尖也被割开。我跟小柳赶到现场制服亚以,她抬起头瞪着父亲,大叫凶手。接着她又在父亲常喝的白兰地里下毒,研究植物的瞬介说那是从某种植物取出的毒素,只会引起痉挛,幸好没有生命危险。对当时的我们而言,亚以的行为是仅次于小梢的灾难。为什么她会恨父亲到这种地步呢?根本想不出理由。而父亲也很奇怪,完全不做任何抵抗,只是默默承受亚以的行为,实在不可思议。也许这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之后,又过一年的七月十日。



到达沸点,小梢终于开始行动了。



关于母亲的死,在遗书前半部已经提过,就不再赘述,但必须强调的是我们受到的冲击非同小可。过度的打击使亚以完全恢复正常,这是最糟糕的以毒攻毒方式。甚至连广明都为了逃避打击,冲动地要求小梢对他的大脑做特殊处理(究竟广明被做了什么特殊处理,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小梢似乎将记忆系统跟时间系统都动了手脚,广明已经失去时间主轴的概念,分不出“过去”、“现在”、“未来”,而且还被植入动物归巢的本能,不管去哪一定会回到这间屋子里)。



对于小梢的行为,最直接表现出愤怒的还是瞬介。他拿的不是酒瓶而是菜刀,站在小梢房门前大喊,喂你搞什么鬼啊竟然杀了妈妈混帐东西还不快开门否则我要杀进去了——凶狠的语气突然像开关切换一样中止,小梢射出的子弹穿过门板打中菜刀,发出响亮的声音。刀面上被射出一个大凹洞,瞬介默默地离去。我没有责骂瞬介的逃跑,也没有嘲笑他,因为我没有那个资格。



总之,我们被监禁了。不能出门,连窗户也不能打开,完完全全被监禁在屋里。只有广明被允许外出,但没有人敢对他的大脑抱着什么期望。



因此我们频繁地开会,讨论现状跟原因,努力让自己处于可以接受的形式里。然后我们得到一个结论,就是事情演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们劝小梢调职造成的。当然也有人反对这个结论,女佣就是其中之一,她拼命反驳,说就算我们劝小梢调职,但真正做决定的还是小梢自己,所以是她自己的错,而且设计小梢的是初濑川研究所的人,我们实在不应该遭到这种待遇。的确,说得一点也没错,很合理也很有说服力,这些我们也都知道,但是家里半数以上的人都认定自己有罪,希望能被小梢杀死当作补偿。爱惜生命又讲究合理的女佣,对此无法苟同,于是她在九月二十二日被射杀了。这件事前面也有叙述过,详细情形就略过不提。女佣的死是伟大且具有意义的,她不顾思想跟现实的差距,为了维护自己的想法而做出选择,这是我跟瞬介都做不到的神圣行为。



唯一反对的女佣死后,家中又恢复平静。但我无法平静下来,如果不是眼睁睁看着她的头砰地一声爆开来,也许我可以顺其自然接受她的死亡,可是那声巨响、那个画面,都在提醒我一个事实 我们所以为的救赎,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扭曲想法。



然后,又过一年的五月十九日。



父亲被杀,亚以失踪。



现在这间屋子里,只剩下我、广明、瞬介跟小柳,还有小梢,就我们五个人而已。



赎罪还持续着。



遗书也持续着。



※※※



钢琴练习似乎很忙,最近伽耶子一放学就马上回家,我有点无聊,也很寂寞。不过既然没有外出的时间,遇上“那家伙”的机率就会减少,所以我又觉得这样也好。



我正跟同学在停车场踢足球,没有人知道这块地到底是谁的,这个位在斜坡上的停车场,周围别说公寓或大楼了,连一家店面也没有。斜坡上方是几间住宅零星散布着(其中一间是精二他家),然后就只看到斜坡下一条比较宽的道路,可以连往国道36号线。这里一台车也没有,所以才会变成我们的游戏场,目前包括我在内一共有五个人——我、苏珊、西木、精二、以及精二的表弟。这个表弟的年纪虽然只比我们小了一点点而已,可是个子却非常瘦小,看起来就像装着电池的机器人一样。我们围成圆圈开始传球,苏珊踢了很烂的一球,被对面的表弟轻轻踩住,然后又抬脚踢出去,球以飞快的速度朝西木的方向滚动。精二的表弟常常来岛松,每次他来我们都会踢足球,看不出来他个子那么小却踢球踢得很棒,善用自己的体型加快运球速度,就我所知,没有人拦截成功过。而且他射门的力道也很强,我问他是不是曾经加入哪里的少年足球队,他只是沉默地摇摇头(这个小孩子真是的很安静),然后回答说那是自己练出来的。我忍不住想,自己一个人练习怎么可能练得这么厉害,难道是天才吗?



“喂,你知道吗?”精二稍微放轻力道把球踢出。“那个黑衣男被警察找去问话了耶。”



“咦?”我把球传回去,结果踢偏了。“真的吗?”



“这附近没有比他更可疑的人了吧。”



苏珊伸出脚去接,可是来不及控制力气,球又跳出去了。



西木把球轻轻传给精二的表弟。



“果然他就是凶手啊。”



“大概吧,其实像二宫那种人,他帮忙多杀几个反而省事。”



“哇,二宫吗?”西木说出第一个被害者的名字。“那家伙很危险耶。”



“死了活该啦。”苏珊把表弟踢过来的球接住。“那个烂人。”



笫一个被害者,上班族二宫春吉,是我们这些小学生厌恶又害怕的对象。如果那家伙跑外务的时间正好碰上放学时间的话(每星期一定会有一次碰到),就糟糕了,他会对我们丢石头或空罐,还会破口大骂…我们去跟老师或地方上的重要人物检举,可是那个二宫已经先预防到这一点,所以都不会在有证人的地方做出这些举动,结果大人们找不出证据也无可奈何。因此在他被杀死以前,我们放学时间都会有点怕怕的,为了躲避他的攻击,我不知道牵着伽耶子的手跑过多少次。



“那种混蛋死了活该。”精二接住苏珊传来的球,没有立刻踢出去。“反正他只会危害别人,比黑衣男更可恶。”



“这样说起来,桥本那个欧巴桑也很讨人厌啊。”



西木小心翼翼地说,一边偷看大家的反应。



“那家伙也是死了活该。”精二表示同意。“爱喝酒又会发酒疯,全家死光光算了。”



桥本他妈妈酒精中毒,总是双眼混浊地大声嚷嚷,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而且还三番两次跑进学校,都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什么她家小孩被别班同学打啦,她小孩的橡皮擦被同学偷走之类的,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这样也就算了,桥本他妈妈还会擅自认定谁是犯人,然后开始对人家破口大骂,真的是没完没了。



精二用力一踢,球利落地朝我飞过来,大脑迅速转动,我用胸前一顶,再趁势把滚落的球踢出去。这一招是伽耶子的大哥教我的,大哥他总是把这些话挂在嘴上——在球门前,一点点失误也会酿成大错,稍有迟疑,球就会被截走了。



精二用头去顶球,结果太过用力,球朝上直飞,他判断出正确的落点,站着伸出双手接住。



“踢得好啊小广。”精二称赞我的射门。“不过有点偏高了喔。”



“抱歉抱歉——”我搔搔头,但精二的表弟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不小心踢太用力了。”



“不过真的很厉害呢。”苏珊流着鼻水转过头来。“我吓一大跳耶。”



“咦,没那么夸张吧。”对我燃起竞争意识的西木,不以为然地回答。



“自己做不到的事,就别说大话。”



我毫不掩饰地回嘴,西木似乎对我的反应有点惊讶,他以为我只会把自己的想法吞进肚子里。



“唉唷,不要那么认真嘛。”苏珊尴尬地说:“伽耶子不在,所以小广不开心啦。”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好啊,那西木你会刚才那一招吗?”精二睨着他。“你根本不会吧。”



“我会。”



西木用低沉的声音反驳。



“那就踢给我们看啊。”



精二把球放在地上,后退五六步开始助跑,然后伸出脚一踢,速度没有很快。西木在顶球的部分成功了,可是当球滚落时他抓错时间点,是因为紧张的关系吧,球离地面还很远他就踢了,结果像全垒打一样飞到天上,又直直落到地面,在西木的脚边滚来滚去。大家笑成一团,我也笑出来了。西木他不知道吗?不管你再怎么认真去试,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



球在表弟脚边停下了,他随便一踢将球踢上来,然后做出只用脚尖顶球的动作。我们都相当惊叹,但他的表情却像在说这只是雕虫小技。不过老实讲,这世上比他有才能的足球少年应该比比皆是吧。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前年祭典发生的事情。我跟伽耶子还有伽耶子的父母,一起去参加札幌的祭典,中间过程我忘记了,只记得后来我们两个一起去鬼屋…我非常怕鬼,平常一看到电视上的灵异照片就不敢去洗澡,对我而言,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屋,还要被里面的道具吓,简直就是酷刑。可是胆小的伽耶子跟在旁边,我不能逃跑也不能哭出来,只好虚张声势(其实眼睛几乎都是闭着的),拼命找出口。途中突然传出诵经声,一排白骨全部同时散开,接着又出现许多一点都不有趣的设计,但我硬是没有叫出声来,终于走到出口附近,这才发现我一直紧握住伽耶子的手。我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视线往左一看,有只假河童嵌在墙壁里,很无聊的东西。克服重重恐惧的我,稍微变大胆了,于是朝那东西走近。我观察河童的脸,什么事情也没有,但是前面有一块玻璃我却不知道,结果突然撞上的瞬间,我吓了一大跳,发出丢脸的尖叫声,整个人摊坐在地板上。后面走来几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朋友,看到我的糗样都在笑。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抬头看伽耶子,她一脸伤脑筋的表情。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段记忆呢…



刚才还玩得正高兴,不知为何突然又没劲了,想必是因为回忆起鬼屋的事情吧,那么深刻又出糗的回忆,再怎么好玩的游戏也会玩不下去的。就像发高烧时看到电视上出现德雷莎修女也感动不起来,只想看到自己妈妈来关心你;就像最爱的小狗死掉时,看到电视上勇敢抗癌的患者一样也感动不起来,只觉得心底深处涌起无边的黑暗情绪。我没精神地随便踢着,看到球又传回来,突然觉得火大,终于忍不住用力一踢…球顺着风快速朝坡上的住宅飞去,然后缓缓落下。



“哎呀——”我维持踢出去的姿势不动,僵在原地。



“哎呀——”精二提高声调。“那不正是我家吗?”



“啊…对不起,我马上去捡回来。”都是我的错,万一打破东西就糟了。“等一下喔。”说完我就往上跑。西木在后面大声喊着快找回来,真是罗唆。



顺着斜坡朝上跑,到达住宅密集处,我开始搜寻足球的任务,很快就找到了,结果连不该看到的东西也一起看到。那不是什么内心未知的情感,也不是什么通往新境界的大门,而是更具体的、更可怕的东西。如果一定要用某种概念来形容的话,就说是看到了我所犯下的罪过吧,这是最好的表达方式。我回到停车场把球传回去,跟他们说突然想到有事,立刻快步离开。等到走出停车场的视线范围,我马上开始狂奔,朝着自己的家狂奔。



心跳如鼓,砰砰砰砰砰砰,比任何时候跳得都快,我拼命跑过住宅区,身体的速度却远不如心里的期望,感觉力不从心非常痛苦,为什么这双脚小能再快一点,为什么这双脚不能再长一点——答案只有一个,因为我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那又怎样呢?每个人都会经是小孩子啊,没什么好奇怪的,就像每个驾驶都曾经有新手上路的时候,不能忘记自己也经验过的时期…啊,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快跑,我命令自己的大脑专心奔跑,穿出住宅区,眼前出现熟悉的田野。就快要到家了啊,前面有人…根本就不用确认——



是广明。



那样形迹可疑的黑衣男,在这种乡下地方不会再有第二第二个了。广明看到我,立刻张开双手挡住去路。啊啊,够了!为什么这家伙只会找麻烦呢?大人干嘛来找小孩子麻烦!可惜广明并不会听我的抗议,全身黑色的高大身体就站在路中央动也不动。我往前走到距离他五公尺的地方,突然从旁边切入农田,但他的动态视力超乎想象地好,动作反应也超乎想象地敏捷,一下子就扑过来抓住我。



我们在田地里打滚。



“放开我!”我大声叫喊,当然他并没有放开我。广明的两只手就像麻绳一样圈紧我的上半身,很痛苦,快要没办法呼吸了。我尽全力挣扎,却一点用也没有,两脚不停扭动,还是一样脱不了身。



“放开我!”我只能大叫。“拜托你…喂!”



“怎么了?”广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问我。



“什么怎么了,放开我!”



“怎么了?”



“放开我啦!你到底想干嘛!”



我用自己的后脑勺对准广明的肋骨猛撞好几下,他终于松开我的身体,按着自己的胸口。我想趁机快逃,但是经过刚才的狂奔,加上肺部突然被挤压,又让我当场倒下去。汗水流进眼里,非常刺痛,每呼吸一次头就会痛一下,视线模糊,甚至开始耳鸣。屡是脆弱,可恶…我受够这个身体了,快点长大吧!



“怎么了?”



广明按着胸口站起来。



“闭嘴…吵死了!”



“你要去哪?”



广明拍拍裤子上的灰尘。



“罗唆,我要回、回自己家…”



“我看到了。”



“…什么?”



我调整呼吸,想掩饰自己的心虚,但随即又想到,如果广明刚才真的有目击到现场的话,就不可能会埋伏在这里等我,时间上是不合理的,所以他肯定是在说谎。啊,可是如果他坐计程车的话…不,等等,这家伙不可能去坐计程车的…总之现在不是担心的时候,必须快点离开。我忍住身体的疲劳,勉强站起来,在广明做出更多莫名其妙的攻击以前,朝着家门拔腿就跑。



我穿过院子打开大门,冲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偷偷塞进背包里,再迅速冲出大门。接着朝精二家的方向沿路往回走,幸好广明已经不见了,不知道跑去哪里。我开始用跑的,越接近目的地,心脏跳得越快,脉搏的韵律也跟刚才不一样。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原因,也没办法说出口,当然,就连对伽耶子也不能说。



回到住宅区,再继续走就是刚才大家一起玩的停车场了,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我决定绕路。避开穿越国道的路口,走进旁边的巷子,然后全速通过生意兴隆的商店街。以前常常到这里买口香糖跟饼干,但最近几年却几乎都忘了这里的存在。过了商店街,前面是狭窄的小巷子,这些巷弄不规则地穿插着,缺乏方向感的人肯定会迷路。不过我从小就住在这个地方,所以没有任何困难,而且此时此刻也不容许我浪费时间。我熟练地走到红色屋顶前右转,经过院子很大的豪宅,在桥本家前面的路口左转,然后从养柴犬的人家前面右转,接着往前直走,就到精二他家所在的区域了。



这时候——突然传来钢琴的声音。



一开始我以为是谁家有人在弹,但立刻又觉得不对,音量没那么小,是从身旁很近的地方传来的(说得更清楚一点,就在背后几公尺而已)。形容得夸张一点,甚至连演奏者的呼吸跟踩踏板的声响都可以感觉得到,非常逼真,我的脉搏越跳越奇怪了,节拍完全脱离常轨。钢琴声没有停止,轻盈又带着些微力道的音符在我周围扩散,我想知道别人是否也听得见,可是这里没有任何人,只有我一个。



只有我一个…钢琴…



钢琴?



演奏者!



我反射性地拔腿就跑,朝着跟精二家不同的方向,本能地前往钢琴声的来源。



虽然只是往回走,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巷子里却是高难度的行为。先回到养柴犬的房子,接着往右转,钢琴声还没停止,美妙的音符继续流动,是一段熟悉的旋律。然后在下一个岔口左转,钢琴的音量增加了,不,应该说离声音的来源越来越近了。从绿色墙壁的房子前面右转,就是连接园道的马路。



前方有人群众集,钢琴声停止了。背后突然一股寒意。



…啊啊啊——



不可能的。我全身颤抖着,挤进人群中,从大人身旁的缝隙往前钻,然后低头俯视地面上的东西——一个手指扭曲,满脸鲜血的人,正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



是伽耶了。



啊啊啊啊——够了,住手——这样一点都不好玩,我不要看到这个——



救护车的声音传来,伽耶子被放上担架,迅速抬进救护车,赶往医院去。现场只留下地面的血迹跟围观的人群,还有无所适从的情绪。随后有几辆警车赶来处理现场,开始询问目击者,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似乎是车祸逃逸事件。原来如此,车祸逃逸啊,这不正是“那家伙”最爱用的卑鄙手段吗?我转过身往回走。够了,够了,已经受够了。



将该做的事情做完,我走进学校后面的森林里,手脚都异常疲惫,胸部很痛。背包里的菜刀已经换成鲔鱼罐头、面包、牛奶糖跟矿泉水,外加从书架上随便抽走的小说跟几本爱看的漫画。左手拿着以前露营用过一次的睡袋,右手拿着小铲子。我明白事到如今逃避现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并不是个笨蛋,却还是站在这里,带着食物跟用具。



我把铲子插进地面,一开始有杂草跟石头的妨碍,在表层除去之后,变得比预料中更容易挖。我越挖越深,四周渐渐被土堆包围,充满泥土的气息,几只蚯蚓惊讶地逃出来。等我挖出一个可以完全藏身的洞穴时,天色已经微暗了,黑夜即将来临。我想做最后冲剌,却已没有多余的体力可以挖掘,只能稍微将面积拓宽,就此停手。将背包跟睡袋拖进洞里,拿出矿泉水,坐下来一口气喝光(我知道会有这种情形,所以特地准备了三瓶)。



深深叹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入夜的天空。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每颗星星部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我有些失望,一般人看到这样晴朗的星空都会赞叹不已,但我是个跟欣赏风景无缘的人。来吃面包好了,人要实际一点。我边啃面包边感受风的气息跟虫鸣声,可惜依然什么感想也没有,唯一的心得就是想要一直待在这个洞穴里。但我并不是田鼠,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也算懂事了,知道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里,必须尽快找到新的起点重新出发,否则真的会完蛋。可是脑中一片混乱,疲倦得无法动弹,连动根手指都很辛苦。所以今天就休息吧,就当作是最初也是最后的安息日。也许会像减肥计划一样,明日复明日,一直延后下击,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决心断绝惰性。在我吃面包的同时,天色完全变黑了,月亮被云层遮掩,看起来有些诡异,我赶紧移开视线。好恐怖…真的,好恐怖。



恐惧。



直到刚才都完全被遗忘的情绪,开始在我心中逐渐扩散。为什么我要在这座夜晚的森林里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就算要隐居的人也不会做出这种事吧。一看清这个现实,突然吓得动弹不得——对星空的恐惧,对周围空气的恐惧,对最原始的“黑夜”的恐惧,虫鸣声听起来就像诡异的哀嚎,觉得周围的泥土似乎都带着恶意——我全身都变僵硬了。乍看之下没什么问题,眼睛可以眨,手脚也可以动,实际上却充满了未知的惶恐。对于想象力丰富又容易失去理性的我而言,这实在不是个值得高兴的情况。



突然…感觉到人的气息,接着是泥土被踏过的声音。



看吧,你又在胡思乱想了。不,不对,等等,我根本什么都还没开始想啊,所以这个脚步声是真实存在的…可是这个时间不会有人来森林里,应该还是我的想象吧…可是我的想象还没进展到这么具体的地步…可恶!才不是想象,才不是。



一定是真的。



我找不到铲子,啊,刚才挖完洞就丢在旁边了。其他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漫画,不行,这么薄根本没有杀伤力。对了,宝特瓶,虽然打破会没水喝,但眼前顾不了那么多了,先保命要紧。我无声无息地从背包里拿出宝特瓶来。



竖起耳朵,脚步声慢慢接近。



对手的气息越来越明显,连呼吸声都听得到。



紧张。我屏住呼吸。努力消除内心翻搅的恐惧,让所有神经都敏锐起来。全身上下布满神经线,周围的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连嘈杂的虫鸣声都能逐一分类。



连头顶上夜空的动态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连走过来的脚步声踢到小石子都能察觉得到。



我的所有感官都发挥到极限,为了要求生存。



脚步声在距离洞口一公尺的地方停住了。



我抓紧宝特瓶,做好备战姿态。如果对方跳进来,我就用瓶子敲他,如果对手从外面攻击,我就立刻把瓶子丢出去。



可是…



“喂。”洞口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喂。”刻意压低的声音。“喂。”



我很害怕,僵着不动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站起来,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起初只看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确实有人的气息,而且刚才也听到声音了。我眯起眼睛…看到广明就站在附近。莫名其妙,全身穿黑的站在黑暗中,当然看不出来啊,这家伙是把黑夜当成保护色吧。



“…你、你——”脑中的疑问胜过惊讶和恐惧。“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广明没有回答,只是用宿醉般的动作缓慢地朝我接近,我又问他一次,他还是没有回答我。



我躲进洞里,让自己再度被泥土的气息包围起来,隔绝外界的一切。不要再发生任何悲剧了,我不想再前进了…没错,我不想再朝“那家伙”安排好的不幸的未来前进下去,不想再听到伽耶子的遭遇。



就在这里停止吧。



停止行动,不再前进,好好地沉睡。



“喂。”



然而这个世界却不肯让我逃避。站在洞口的广明,用树枝戳我的头,好痛,这个混蛋,搞什么鬼啊。我抓住树枝用力一折,马上就断掉了。



“会痛啦,笨蛋。”我生气地说:“你在干什么啊。”



“我才要问你。”



黑暗中,广明的轮廓一片模糊,感觉身影特别巨大。夜空和森林全都变成广明身体的一部分,只有蹲在洞穴里的我是唯一不同的存在。



“我只是在睡觉而已啦,你赶快走开,不要烦我。”



“为什么要睡在这种地方?”



广明将折断的树枝往后一丢。



“不用你管。”



“要睡去床上睡。”



“为什么?”



“可以作梦啊。”



“啊?”



“快点出来吧。”



广明说完突然从我眼前消失。有金属摩擦的声音传来,他又出现了,手上拿着我的铲子。广明将铲子伸到我面前,上头沾满了泥土跟杂草。



“…干什么啊,我不懂你的意思。”



“快点出来吧。”



“罗唆!”我对着黑影吼叫。



“把洞填起来吧。”



“不要指挥我,我要出去自己会出去。你走开好不好?”



“把洞填起来吧。”黑影低声说:“填起来吧。”



“你真的很吵耶!”我推开铲子站起来,然后爬出洞口。



广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突然丢下铲子,朝我扑过来。“给我闭嘴!去死!”



他发动奇袭,抓我的头去撞地面。好痛!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广明,用力踹我的肚子。好痛!然后又踹了一次。好痛!



“不准睡。”广明的口气像在游说唯一的真理。“给我醒着,好好看清楚,不准逃避。”



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