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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必然的死斗」(2 / 2)


「万一受重伤的时候,会稍微有点感觉……吧。」



「怎样才算是重伤?」



「用牙齿咬断舌头的时候,会有轻微的感觉。」



「可是咬断舌头不就已经流血了吗?」



「嗯。」



「那有没有感觉也没差了吧。」



「嗯。」



「我以为你是沉默寡言的装酷角色,原来这只是假象,其实你是天然呆的那种,这真是让人感到愉快啊,实在太意外了。我们可以成为最佳绝配哦……啊,这句台词好像已经有人用过了,那换一句吧,我们可以成为最佳附身组合哦。呵呵,不错吧。」那绪美依然说个不停,但声调降低,且面无表情,感觉不太自然。「最佳附身组合……没错,我们一定会成为空前绝后的最棒组合哦。真高兴,太好了,真是有趣,啊啊好兴奋哦……」说着就靠到江崎身上。「这只手指请你处理一下。」她轻轻摇晃着被江崎咬破出血的拇指。「来——」然后把指头塞入江崎口中。



很苦。



铁的味道。



是血的味道。



当这种液体从人体内流出来的时候,人会感到痛苦。在江崎过去的「实验」当中,以及在这次地震当中,所有死者的反应,基本上都是相同的。



然而江崎是无痛的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感受。



在自己周围有一层坚固的薄膜,造成自己被这个世界疏远隔离,这种感觉是不是所谓的「孤独」,江崎并不清楚,但他相信自己是孤独的,从生下来那一刻开始就是。因为无痛,不会有恐惧,也不会有兴趣,什么也没有。



从单杠摔下来大声哭泣的小朋友,玩相扑游戏被推倒擦破膝盖大声哭泣的小朋友,学溜冰时脸部朝下撞到地板流鼻血大声哭泣的小朋友……这些小学时代的记忆突然浮现在脑海。当时江崎完全不了解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为什么大家都要眯着眼睛皱着脸孔大声哀嚎流泪?是突然发生了什么难过的事情吗?还是……大家的反应都是正常表现,真正有问题的是他自己?从单杠摔下来的时候,玩游戏被推倒破皮的时候,学溜冰撞到流鼻血的时候,一定要哭吗?江崎都没有哭,不,是哭不出来。即使手放在火炉上发出焦味,即使被仓库里的大石块砸到脚尖,即使在工地玩耍一脚踩进钉子,他也不曾皱眉头不曾哀嚎不曾流泪哭泣。



结果,他的家人因此而称赞他。



了不起的孩子。



好坚强的孩子。



不哭是很了不起的。



不哭是非常坚强的。



受到称赞,让他从内心的疑问当中得到解放,年幼的江崎越来越大胆。



从仓库屋顶跳下来,自己拔掉全部的乳牙,在母亲面前拿小刀割额头。



于是家人才有所警觉,才发现不对劲。没错,这孩子从婴儿时期就很特别,会把自己的手指头咬烂,刚长牙的时候曾经把舌头咬得都是伤,开始学会走路以后就常常淤青,还脱臼好几次,甚至骨折都已经发生过不止一回了。



于是带他去医院,接受检查。



结果是……无痛症。



对疼痛没有感觉的人。



对疼痛没有恐惧的人。



对疼痛没有认知的人。



对疼痛没有反应的人。



对疼痛没有共鸣的人。



江崎回想着额头上的伤痕,一边感觉那绪美的手指和血液的味道。



感觉,接触,被接触,这些他都了解。



唯有疼痛,无法了解。



唯有疼痛。



然而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让江崎被整个世界隔离。



没有人要跟他做朋友,没有人要跟他玩游戏。



如今,却出现一个人,注意到他这个被孤立者。



这个人说一定会保护他。



这个人说一定会诅咒他。



镜那绪美。



「谢谢你,都舔干净了呢。」那绪美拔出拇指。「至于消毒那些细节就不用管了。」



江崎没有回应也没有点头。



「对我这种说话很多的人而言,最害怕得到的反应,就是没反应。什么话都不肯说,会让人很伤脑筋的耶。」那绪美摊开双手,深蓝色的背心融入黑暗中。「为了防止你忘记,一定要不停地强调,我已经附在你身上了咯。也就是说,我们等于是生命共同体了,再进一步说,现在的我们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到不能再非常,非常亲近的关系哦。所以发挥互助精神也是很应该的吧?当然,因为是附身,基本上不可能只有善意的行动,同理可证,也不会只有恶意。所以我想尽全力帮你的忙,想帮你补足一切的缺憾。来吧,从现在开始,你所失去的,所不曾拥有的,我都会给你。所以至少也给我一点反应吧,否则我会很为难的。」



「那就对话吧。」江崎回答。



「哎呀,真高兴,你终于了解我的意思了吗?」



「不,完全不了解。」



「咦,你说什么?完全不了解?这也难怪,刚才的讲解如果有人说他听得懂,我还真想看看是谁呢。呵,真是太有趣了,连肚子都不痛了耶。啊,不过触电的刺痛感还没……」



「触电?」



「刚才那个男的使用的武器,是很强力的电流呢,我一边痛还一边想,原来触电时真的会全身麻痹啊。」



……触电。



之前第一次对战时受到的奇异冲击,就是触电吗?难怪感觉如此陌生。江崎观察那绪美的模样,推测这个程度的触电应该是安全的。



同时他也想起另一件事情。



刚才的要害攻击,他真的大吃一惊。即使大胆如江崎,也不曾对自己的性器官做出危险的举动,他甚至有点紧张。之所以没有追上去,也是因为对男子那招攻击要害感到非常地错愕。



必须确认没事才行。江崎摸摸胯下,却无法确认情况如何,于是动手解开皮带,将长裤连同内裤一起脱下。



「哎呀哎呀哎呀——」那绪美用假动作夸张地遮着脸。「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中午十二点三十九分



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搜索整栋校舍,却只看到尸体,那绪美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出现(虽然我也不想看到她的手指头)。啊啊真实的,到底跑去哪里了呢?就算有二姐的预言为她的安全挂保证,我还是很担心。



尤其每在走廊上前进一步,每打开一扇教室的门,就百分之百会跟尸体面对面接触,让我跟兵藤越来越丧气,越来越难过。「人如果长时间被大量尸体包围,恐惧或悲痛的情绪就会开始麻痹,最后慢慢习惯。」——这段话我曾经在客厅那座超大书柜里的一本冒险小说里看过,还对此怀着期待,结果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每次看到尸体我都被惊吓,都会很难过。就像一部让你真正感到害怕的恐怖电影,不管看几次还是会害怕,一本让你真正感到哀伤的悲剧小说,不管读几次还是会哀伤。只有三流作品,才会让人重复接触之后越来越没反应。



此刻我和兵藤又回到一楼穿堂坐着(因为这里的尸体分布密度最低)。全身都在出汗,感觉很恶心,跟平常做完运动的痛快淋漓完全不同,沉重的疲劳感,更是和打完篮球的舒畅放松完全两回事。兵藤也与我一样疲惫,连续发出呼啊、呜噢——等谜般的声音,他高大的身躯倒向地板,像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刚才他回到三楼来接停止哭泣的我,结果自己眼睛也有点红红的,想必是深刻体认到同学们已经死去的事实吧。我不会取笑他,而且不许任何人取笑,为朋友甚至为陌生人的死亡而感伤,绝对不是愚蠢的事情,那些只会标榜理性自以为是的人,我打从心底唾弃,都是无知的猪脑,没血没泪的废物。哇,居然说出不符合角色设定的话来,我是甜美可爱的佐奈,不能忘记萝莉的身份。



「你妹妹……失踪了耶。」兵藤躺在地板上低声说着。



「不必担心,她一定还好好的,一定没事的。我妹妹是全家个子最瘦小的女生,要眯起眼睛仔细找才找得到。」



「是吗……」



兵藤似乎对于那绪美是否还活着越来越没有信心,已经这么努力找还找不到……他大概觉得很可能早就在三楼罹难了吧。我其实很想告诉他有关棱子姐姐的预言内容,可惜兵藤不像是个科幻小说迷,大概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所以我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妹妹还活着,绝对还活着。」



于是我只好不断强调这个事实。



「小镜你真的非常爱自己的家人耶,我从前就这样觉得。」兵藤躺着说。



「因为是家里生我养我教育我的啊,虽然发生过许多事,我还是爱这个家,非爱不可。」



「我老是觉得老人家很啰嗦,这时候却很担心他们,真的很担心。」



「没有打电话回去吗?」



「打过了,可是电话打不通,你呢?」



「我也打不通。」二姐挂断以后,我立刻就打回家里去,结果都没有接通,看来大家想的都一样。「这时候真希望自己有超能力,可以用脑电波传话。」



「用手机电磁波比较实在。」兵藤振作精神站起来。「好,我们再去找一次吧。这次一定会找到你妹妹的。」说完就朝着阴暗的走廊前进。



望着兵藤宽广的背影,我内心充满感谢,但同时也充满了疑惑。



为什么他要如此尽心尽力地帮我找那绪美呢?



也许只是单纯的善意,却又感觉到某种奇特的积极性,难道他认识那绪美吗?不,不对……这是不可能的事,那绪美根本不可能和家人以外的男性产生交集,况且兵藤是二年级的,两人应该没有接触的机会。没错,如果是同年级还比较有可能……咦?



同年级比较有可能?



哎呀!



「那个,兵藤——」



「嗯?」



「今、今天天气很好,感觉很舒服呢。」



「……啊?」



「太阳很温暖,一点都不像六月的说。」



「你怎么了小镜?」



「呃……我有件事情想确认一下。」



「什么事?」



「这对一个纯情女国中生而言,实在是难以启齿。」



「什么纯情女学生啊?到底怎么回事?」



「可以请你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哦,好啊。」



「兵藤你……是不是喜欢我?」



「咦——!」



兵藤背对着我,僵立了一点九秒,立刻又反应很大的转过来看我,一脸紧张。



「咦……是什么意思啊?」我头一次听到这么激烈的反应,忍不住脱口发问。



「还问什么意思,喂,太、太扯了吧!」



「哦。」看来听不懂的人好像是笨蛋。



「真受不了你……别突然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好不好,吓死人了。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啊,而且还在这种时候!太夸张了,居然在这种时间问!」他像猫一样用力抹了下脸。「什么跟什么嘛,小镜,搞什么鬼啊你!」



说完又转回去背对着我,用僵硬的口气说口好渴,然后走进楼梯旁的教职员洗手间。



「……真的假的?」



虽然我不是明知故问,也完全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不过从他夸张的反应来推断,应该是猜中了。连我自己都吓一大跳——咦,什么,兵藤喜欢我?怎么会?这是最大的意外,因为根本看不出任何迹象,而且我们只有一年级的时候同班,后来上了二年级就再也没见过面了,怎么会呢?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办怎么办,我以为这本小说是灾难剧情片,结果其实是校园爱情故事吗?伤脑筋,我还有个偏执的哥哥耶。佐奈加油,振作点,冷静一下。可是这样想也——



「啊啊啊——!」



兵藤的大叫声打断我的思绪。



我跑到洗手间门口,看见他呆立在贴满蓝色瓷砖的厕所里。感觉有点不妙,我对自己说不要胡思乱想,小心地往前踏出一步。这当然是我生平第一次走进男厕所,觉得很尴尬,心跳开始加快。啊啊,哥哥对不起,佐奈跑进男生厕所而且还心脏砰砰跳,真是个不纯洁的好色妹妹。我打断脑中所有愚蠢的联想,站到兵藤身边,问他怎么了。



「……没有水。」



学校沉到地底下,水管当然会断裂,然而我们直到这一刻,才想到这个问题。



我转动水龙头,没有任何反应,转到最大还是一样,又试了其他的水龙头,全部都没有反应。就像把桶子丢进干涸的井底一样,徒劳无功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已经被封闭在学校里,现在又加上没水,真是很凄惨的状态。求生的困难度越来越高,我们彼此相视。



「不、不要紧的,小镜。」



兵藤用空洞的眼神盯着我一会儿,随即又清醒过来,连忙安抚我。可惜我心里很明白,这句话是毫无根据可言的。



「嗯,对啊……不要紧啦。」



然而我还是附和他,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让情绪安定的方法。原本被衣服吸干的汗水,再度浮上背脊,彷佛有人对着我脖子吹气一样,很恶心的感觉。



这是纯粹的恐惧,最真实的恐惧。



「对了!」兵藤突然击掌大叫。「不要紧,真的不要紧,小镜!还有哪个啊。」



「那个是什么?」



「营养午餐啊。」



「……啊——」



没错,营养午餐。



每个人都会有一瓶冰牛奶。



牛奶就是水分。



感谢伟大的母牛,我再也不吃牛丼了!



我和兵藤快步冲出厕所。刚才知道没水的瞬间,喉咙突然变得很渴(心理作用这东西实在很会找麻烦)。厨房就在穿堂正后方,幸好没有被土石流入侵,我们急忙赶过去,想尽快解救喉咙的干旱。兵藤抓住厨房的门把,一口气把门拉开。



随即整个人飞了出去。



他高达的身体飞出两三公尺远,摔在地板上。



接着换成我浮在半空中。



……过肩摔。



等我察觉到的时候,人已经趴在地上了。



好重。有人压在我身上,两手都被控制住,无法反击,头也被按着,无法确认对方是谁。双脚试着挣扎,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我就说嘛,完全跟我猜想的一样,这些混蛋!你们干嘛要这么配合啊?」



头上传来男子的怒吼声。



「简直莫名其妙,太没有警觉心了!不懂得临机应变的家伙去死吧!马上杀了你——」



头上的力道加强,脸颊贴住地板,骨头被压得嘎吱作响。我的脸快被挤扁了,不能再让他压下去,想要做出反击,偏偏全身都被固定住,动也动不了。



施压的力道越来越强。



感觉下颚快要碎裂。



感觉皮肤快要破裂。



感觉颧骨快要凹陷。



感觉眼球快要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