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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六月之二(1 / 2)



1



水野小姐死了。



我是在讲完电话的当天晚上得知这无比震惊的事实。



消息传来时,只知道她在医院发生了意外,不过在那之前,我心里早有了不祥的预感。午休的那通电话……当时,在她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后来,我一直打电话过去,也都没有人接,结果我始终无法确认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在不安和焦躁中度过漫长的下午。



「水野小姐,不就是那个年轻护士吗?」外婆听闻后也大吃了一惊。因为四月我住院的时候,她曾多次和水野小姐打过照面。



「水野小姐……好像是叫沙苗吧?我记得她跟恒一很合得来……还一起讨论书什么的。」



「我也曾在医院里见过她一次,那天我正好去探病……」



怜子阿姨显得非常烦闷。是头又痛了吗?吃完晚饭后她跟昨天一样,吞了几颗药丸。



「她还那么年轻……她弟弟肯定很伤心。」



「她有弟弟吗?」外婆问,我回答。



「她弟叫做水野猛,碰巧跟我同班。」



「哎呀!」外婆双眼圆睁。



「真是的。你们班不是才刚有人意外死掉吗?」她若有所思地皱眉头,不断揉着太阳穴。



「在医院发生意外……会是怎样的意外呢?」



这次就没有人可回答了。



不过,我的耳边始终回荡着午休在电话里听到的那声巨响。还有几乎要盖过剧烈杂音的水野小姐的痛苦呻吟……



我忍不住闭上眼。现在要说出午休的事吗?仔细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我还是没说。不,是说不出口。因为类似罪恶感的心情已经在我心里生了根,怎样都抹不掉了。



一直没出声的外公,突然发出「啊啊」的叫声,两只手盖住没有血色、满是皱纹的额头,



「人死之后就是葬礼了。我再也……再也不想参加葬礼了。」



好像是因为日子不好的关系,所以守灵改在后天,告别式改在星期六的大后天。星期六……啊,不就是六月六号吗?



——要去看「天魔」吗?



水野小姐在餐厅里讲过的话瞬间掠过我的脑海。说起来,那不过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我们互相留意一下好了。特别是对那些平常不太可能发生的事。



讲这话的水野小姐死了。



后天要守灵,大后天是告别式……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因为实在是太震惊了,根本还来不及感到悲伤等等的情感。



「……我再也不想参加葬礼了。」



听着外公缓缓吐出的话语,我突然觉得胸口有个黑点正在扩大。咦?我还来不及反应,那黑点已经变成黑色的漩涡,旋转了起来,不久后,甚至涌出了嘶嘶嘶的诡异重低音……再一次,我用力地闭上眼睛。同时,脑海里的某个念头也跟着戛然而止。



2



隔天六月四日,一大早三年三班的气氛就很凝重。



水野小姐的弟弟水野猛今天没来,因为他姐姐突然死掉了——相关传言在第二节课结束时已经传遍了整间教室,第三节开始上国文之前,班导久保寺老师正式向全班宣布了这个事实。



「水野同学今天请假,原因是他姐姐突然去世了……」



诡异的寂静淹没了教室,仿佛全班同学的呼吸瞬间停止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见崎鸣走了进来。她连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愧疚的样子。我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的举动,同时亦不忘观察其他同学的反应。



没有半个人看向鸣那边,全直视着前方,动作几乎可说是不自然的。连久保寺老师都一样,既不看鸣也不跟她说话。好像……好像这个班压根就没有叫见崎鸣的学生,她并不存在,姑且可以这样说吧?



等国文课一结束,我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朝鸣跑了过去。



「来一下。」我叫住她,把她拉到走廊,用只有我俩听得到的声音问她:



「水野同学家的事,你听说了吗?」结果,她好像还不知道的样子,略偏着头,问了我一句「什么?」没被眼罩遮住的那只眼睛疑惑地眨了一下。



我说:「水野的姐姐死掉了,昨天死掉的。」



她脸上浮现了瞬间惊讶之色,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



「是吗?」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应道。「是生病?还是发生了意外?」



「好像是意外。」



「喔。」



教室的出入口聚集了一堆学生。有几个人的长相和名字我记得,却不曾深谈过。他们是中尾、前岛,赤泽、小椋还有杉浦……敕使河原也在里面。自从昨天午休后,我都没跟他讲到话。



他们的目光不时地扫向这边,似乎是刻意保持距离在观察我们。



该不会——这时,我不得不认真地思索起来。



该不会映入他们眼帘的,真的只有我一人吧?



下节课开始时,鸣已经不在教室了。当然,注意到这件事的,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



……午休的时候,我朝面中庭靠窗的那排座位的最后一个位子走去,仔细观察起鸣的桌子。它跟这间教室的其他课桌椅有着明显的不同,一看就知道是使用了几十年的旧东西……非常的古老破旧,连连在一起的椅子都一样。



怎么会这样呢?我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为什么只有鸣的桌子是这种形状……我不再去管周围的目光,迳自坐到那个位子上。桌子的表面满是刮痕,凹凸不平,照这样看来,如果不垫个垫板,要考试、做笔记什么的恐怕都有困难。



刮痕之中还夹杂了很多涂鸦。大部分跟桌子一样的古老,是很久以前的人留下来的。有用铅笔写上去的,也有用原子笔写上去的,还有好像用圆规的尖头刻上去的。有些几乎快要消失了,有些则勉强判读得出来。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一行文字,一看就觉得是最近才写上去的。用蓝色钢笔写在桌子右下角的细小字迹。当然,我不可能靠笔迹去判断,不过看到它的当下直觉立刻告诉我这是鸣写的。



「死者」是谁?它是这么写的。



3



「……老师,不知道怎样了?」隔壁跟我共用一张画图桌的望月优矢正喃喃自语。



「有那么不舒服吗?最近,好像都没什么精神哪……」



第五节课是三神老师的美术课,但〇号馆一楼的美术教室里却不见老师的踪影。



「今天三神老师请假。」上课没多久后,其他的美术老师跑来如此说道,并用公事化的口吻指示我们自己练习。他给的题目是「练习用铅笔画自己的手」。这题目一点都不有趣,也难怪他前脚刚走,全班就此起彼落地咳声叹气了起来。



我打开素描簿,把自己的左手放在桌子上,认真观察起来。不过,说老实话,我一点都不想画这种东西。早知道应该带自己的书来的,虽然我现在没有读史蒂芬•金、狄恩•库兹、洛夫克莱夫特的欲望。



我偷看一眼崇拜孟克的望月,看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画「手」。翻开的素描簿并不是空白的,上面已经有了画好的东西。是人物,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以三神老师为模特儿的女性。



这小子——我差点要喊出来。该不会是认真的吧?爱上大自己十几岁的女老师?算了,反正是他家的事。



就在心情正微妙的时候,思慕三神老师的望月的自言自语传来了。



「……该不会?」望月突然看向我。



「喂、喂,榊原同学。」



「干、干嘛?」



「该不会三神老师得了什么重病,如今命在旦夕吧?」



「啊?这……」我被吓傻了,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应该没那么严重吧?」



「对喔。」望月似乎松了口气。



「就是说啊。不可能有那种事的……没错。」



「你好像想太多了。」



「那是因为前不久樱木和她母亲才死掉,这次又换成了水野的姐姐。所以我才会……」



「这有关系吗?」我觉得机不可失,试着向他问道。



「樱木出事了,水野家也出事了,如果连三神老师也怎样的话,就代表其中肯定有关联,你是这个意思吗?」



「嗯……那个啊……」正要回答的望月闭上了嘴巴,不但逃避似地移开了视线,还大大叹了口气。——真是的,连这家伙也有事瞒我,不肯对我说。



要想办法套他的话吗?先不要好了。



「美术社那边呢?」我试着改变话题。



「现在社员有几人?」



「只有五人。」望月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你要不要也加入?」



「别说笑了。」



「你加入嘛。」



「你与其拉我加入,还不如去拉见崎。」



这句话是我故意讲的,为的是观察他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望月表现得异常狼狈,果然再度移开了视线。这次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见崎她很会画画喔。」我继续说道。「我看过她在素描本上画的画……」



那是在第二图书室里。当时刚上完美术课,我跟望月还有敕使河原一起经过了那个房间,然后,我在她的素描本上看到了……



像人偶一样,有着球体关节的美少女。



我打算最后帮她加上一对大翅膀——当时,鸣是这么说的,不知那对翅膀是否已经画上去了?望月依旧不敢看我,看样子他是不可能回答我的问题了,我只好合上自己的素描簿。第五节课开始还不到三十分钟,但我已经决定放弃自我练习,离开教室了。



「你去哪里?」见我站起来,望月问道。



「图书室,第二图书室。」我刻意不在乎地回答。



「我去查一下资料。」



4



我跟望月说「去查资料」,基本上并没有骗他。当然鸣如果也在那边的话,那就更好了。只可惜我这小小的心愿终究还是落空了。



破旧的图书室里没有半个学生,只有那名姓千曳的管理员。



「我看过你。」



坐在设置在角落的柜台前的他如此向我招呼。今天也是一身黑衣打扮,花白的头发依旧是乱蓬蓬的,他隔着厚重黑框眼镜的镜片凝视着我。



「新来的转学生榊原同学。」他竟然叫得出我的名字。



「三年三班的。怎样,我的记忆力还不错吧?第五节课不用上吗?」



「第五节是美术课。呃,今天老师请假,全班自习。」



我诚实以告,一身黑的图书馆员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你有什么事吗?」他问。



「这个地方平常很少有学生会来。」



「那个,我想查一下资料。」



这也是实话。我慢慢走到图书馆员坐着的柜台前,然后问道:



「这里有以前的毕业纪念册吗?」



「哦?毕业纪念册啊,当然有,全部都在。」



「可以借阅吗?」



「可以呀。」



「那,是在……」



「毕业纪念册应该在那边吧?」图书馆员慢慢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指着一进门的右边,靠走廊墙壁的那一整排书架说道:



「那边的书架,我记得是从后面数来第二排,就在那附近。以你的身高应该拿得到吧?」



「嗯,是。」



「你想看什么时候的照片?」



「那个……」我有点结巴。「我想看二十六年前……一九七二年的照片。」



「七二年?」用力皱起眉头,图书馆员瞪了我一眼。「为什么你会想看那时的照片?」



「呃,不瞒你说……」我想办法保持镇定,用不慌不忙的语气回答道:「我母亲也是这所国中毕业的,就在那一年。我母亲去世得早,没留下什么照片,所以我想说……」



「你母亲啊……」盯着我看的图书馆员的目光瞬间柔和了许多。「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不过,怎么又是七二年?」



后面的话已经像是他的自言自语了。



「应该很容易就找到的,不过不可以借出去喔。看完后请放回原来的位置。可以吗?」



「好。」



找到那本毕业纪念册、把它从书架里抽出来,大概只花了我两、三分钟的时间吧?我将它放在阅览用的大桌子上,拉开椅子坐下,一边调整有点紊乱的呼吸,一边翻开用银箔印有「夜见山北中学校」字样的封面。



总之,先往三年三班的部分翻去吧。很快就找到了,左边那页是彩色的团体照,右边那页则是分组合拍的生活照。当年学生的人数比较多,一班都有四十人以上。团体照的背景不在学校里面,好像是在夜见山川的河边或那附近的样子。大家穿着冬天的制服,对着镜头笑,不过看得出来有一点紧张。



母亲——她在哪里呢?



光凭长相,我实在认不出来。必须对照印在照片下的姓名才行……



……有了。找到了。



「妈……」我忍不住喊了出来。



第二排,从右边数来第五个。她穿着和现在制服一模一样的蓝色西装外套,头发上戴着白色的头箍……她也在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腼腆、紧张。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国中时代的照片。年轻——不,应该说青涩比较恰当。如果把年龄的差距加上去,她跟妹妹怜子阿姨确实长得很像。



「找到了吗?」图书馆员向我问道。



我头也不回地应了声「嗯」,继续看向印在团体照下方的名字。我心想,说不定会在里面找到「Misaki」这个名字,然而——



当然没有。



早在毕业纪念册制作之前的那年春天,Misaki就死掉了,这上面当然不可能有他的名字。



「你母亲是哪一班的?」图书馆员再次向我问道。这次的声音比刚刚要近许多,我吓了一跳,连忙回头。曾几何时,他已经离开自己工作的桌子,走到我的身边。



「呃,我妈三年级的时候也是三班的。」



图书馆员「嗯?」一声,挑了一下眉毛,接着把手撑在桌子上,远远看着相簿,「哪一个是你母亲?」



「是这个……」我指着团体照给他看。



「我看看。」他一边把眼镜往上推,一边把脸凑了过来,



「啊……是理津子啊。」



「嗯。请问,你认识我母亲吗?」



「呃……,嗯。」图书馆员支支吾吾的,将身体抽离了桌面。他知道我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开始搔起一头的乱发,



「理津子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我母亲在十五年前,生下我不久后就死掉了。」



「是吗?也就是说……喔,原来如此。」



什么叫做「原来如此」?我忍住想这样问他的冲动,视线再度落在桌上的毕业纪念册上。



第二排,从后面数来第五个。



我看着笑得有点腼腆的母亲,还有跟她一起入镜的全班同学,然后……



咦?



我突然注意到那个,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让屁股坐回在椅子上,重新审视起那张照片。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原来你在这里啊,榊原同学」



入口的门砰地一声被打开,随着第五节下课的钟声响起,有个学生走进来,是风见智彦。



「久保寺老师正在找你。他要你马上到教职员办公室去。」



5



「你是榊原恒一同学,对吧?」两名陌生男子的其中一人(年纪大、圆脸的那个)问道。为了缓和对方紧张的情绪,他刻意把声音压低,装得很温柔,但提出的问题却很尖锐。



「你认识在市立医院工作的水野沙苗小姐吧?」



「认识。」



「你跟她很熟吗?」



「四月住院的时候曾蒙她照顾,之后就变成朋友了。」



「你们会互通电话聊天?」



「嗯。曾打过几次。」



「昨天的中午,大概是一点左右,你曾用手机跟她聊天?」



「是的。」



久保寺老师叫我去A号馆教职员室,没想到在那里等着我的竟是夜见山警察署刑事课的便服警察,所谓的刑警。按照惯例,他们是两人一组。相较于年长、脸圆圆胖胖的那位,年纪轻的下巴尖、脸瘦长,戴着一副蓝框的大眼镜,活像是只蜻蜓……他们各自报上姓名,一个叫大庭,一个叫竹之内。



「我们有些话想要问你,学校这边也答应了。可以吗?」